幽灵庄园(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7 23:31:07

点击下载

作者:(英)弗朗西斯·哈丁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幽灵庄园

幽灵庄园试读:

幽灵庄园[英]弗朗西斯·哈丁 著连汀 译中信出版集团谨以此书献给哈丽雅特,她和我一样渴望书籍与不可思议的冒险。第一部分:舐犊第1章当言和第三次尖叫着从噩梦中惊醒,她母亲生气了。“我跟你说过不要再这样做梦了!”她压低声音说,免得吵醒家里的其他人,“就算你要做梦,也千万别叫出声来!”“我忍不住!”言和小声说,被她母亲严厉的口气吓坏了。母亲拉住言和的手,晨光中,她的脸紧绷着,毫无笑意。“你不喜欢你的家,你不想和你母亲住在一起。”“我想!我想!”言和叫着,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自己脚下倾塌了。“那你就必须学会忍耐。如果你每天晚上都这样尖叫,会发生可怕的事情。我们可能会被扫地出门!”墙的另一边睡着言和的舅父和舅母,他们在楼下开了一家点心店。大嗓门的舅母很诚实,舅父却总是横眉怒目,难以取悦。从六岁开始,言和的任务是照顾她的四个表弟表妹,给他们喂饭、收拾、调解纷争、穿衣打扮,不然就是从邻居家的树上把他们救回来。空闲的时候,她会去跑腿或者到厨房帮忙。然而言和与她的母亲却只能睡在垫子上,她们所住的漏风的房间和其他房间远远相隔。在这个家庭,她们的住所总像是临时借来的,似乎连招呼都不用跟她们打就可以收走。“甚至更糟,有人会把牧师叫来,”母亲继续说,“或者……其他人会听到的。”言和不知道“其他人”是谁,然而一直以来“其他人”都是个威胁。和母亲一起生活的十年以来,言和已经知道无法信任其他任何人。“我试过了!”每天晚上,言和都拼命祈祷,躺在黑暗中发愿不再做梦,但噩梦还是会找到她,月光下,有模糊的东西在窃窃私语。“我能怎么办?我也不想做梦!”母亲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捏了捏言和的手。“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偶尔有严肃的事情要讲时,她会开始这样说,“有一个小女孩在森林里迷了路,有一只狼在追赶她。她跑啊跑啊,直到脚都破了,但她知道狼闻得到她的气味,仍在追她。最后她必须做出一个选择,要么不停地逃跑躲藏,永远跑下去,要么停下来,削尖木棍保护自己。你觉得怎样做才正确,言和?”言和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故事,她的回答至关重要。“用木棍能打过狼吗?”言和怀疑地问道。“木棍可以给你一次机会,”母亲微微露出一个悲伤的笑容,“一个很小的机会,但停止奔跑很危险。”言和想了很久。“狼要比人快,”她终于开口说,“即使她跑啊跑啊,狼还是会追上她把她吃掉。她需要一根很尖的棍子。”母亲慢慢地点点头。她没再说什么,也没有讲完她的故事。言和感到身子有些发冷。母亲有时候会这样。对话变成了谜语且布有陷阱,而回答是有后果的。*自从言和记事开始,她们两个人就住在“杨树”这个繁忙但连镇都算不上的小地方。她想象中的世界总是和这里一样,有着燃煤的臭味,造船厂传来咣当的尖厉噪声,与此地同名的杨树树叶唰唰作响,还有牛群在沼泽地上啃食茂盛的青草。几[1]英里之外坐落着危险与希望并存的伦敦,一个弥漫着烟雾的庞然大物。她熟悉这里的一切如同她熟悉怎样去呼吸,然而言和却对这里没有归属感。母亲从未说“这里不是我们家”,但她的眼睛却总是这样说。第一次到达杨树的时候,母亲给她女儿改名为言和,以便两人被更好地接纳。言和不知道她的本名是什么,想到这点她总觉得有些不真实。“言和”听起来根本不像一个名字,更像是一个提议,一种与上帝还有杨树的虔诚信徒讲和的方式。这名字像是在为言和的父亲缺席留下的空缺而表达歉意。她们认识的所有人都是信徒。这个地方的人自称信徒并不是出于自豪,而是为了把自己和那些堕落在地狱之门的人区别开来。不止言和一个人有着奇怪的带有宗教意味的名字,这里的很多人都叫这类名字——真意、圣之志、弃人、传恕、止罪等等。每隔一天的晚上,舅母的房间里会举行祈祷和读经会。每周日,所有人都会走路去由灰色硬岩建成的高大教堂。当你在街上碰见牧师时,他表现得十分友善,但在布道坛上的他却很可怖。从听众全神贯注的脸上,言和能看出来这位牧师身上一定闪烁着真理的光芒和彗星般冷峻的爱。他和人们宣讲要在安息日意志坚强,抵抗住喝酒赌博、跳舞看戏的诱惑,他说这些无用的消遣都是魔鬼布下的陷阱。他对他们谈论伦敦和更宽广的世界——宫廷最新的叛乱、天主教徒们肮脏的密谋。他的布道骇人听闻,但也激动人心。有时候言和离开教堂,心里痒痒地觉着,前来做礼拜的人群好像闪光的战士,彼此结盟以对抗黑暗势力。有那么一小会儿,言和相信母亲和自己,连同她们的邻居们共同肩负着一个更大、更美好的使命。可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很快又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孤军奋战。母亲从未说“这些人不是我们的朋友”,但当她们走进教堂或市场,或者停下来和人打招呼时,她都会更紧地攥住言和的手。就好像母亲和言和四周绕着一道隐形的围墙,把她们和其余事物隔绝开来,因此言和对其他孩子微笑时,就像母亲对其他母亲微笑时一样勉强。那些其他孩子,他们是有父亲的。孩子们就像小祭司,紧密注视着他们父母的动作和表情,寻找神圣旨意的迹象。从很小开始,言和就知道她们两个人从未真正安全,其他人有可能会反过来针对她们。因此,言和学会了从无言的万物身上寻找安慰和友谊。她能听懂马蝇忙碌的恶意,家狗因恐惧而愤怒,而奶牛的耐心是沉重的。她有时候会因此惹祸上身。一次,一群男孩往一个鸟巢里扔石子,她冲着他们尖叫,嘴唇都喊裂了,鼻子也流了血。捕鸟下锅或者偷鸟蛋当早餐这种事还可以理解,但是毫无目的的残忍是愚蠢的,总是让言和心中升腾起无比的愤怒,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男孩吃惊地看着她,然后转而向她投石。他们会这样做一点也不稀奇。残忍的行为很普遍,如同鲜花和雨水一样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他们习惯了学校里的戒尺、屠夫背后尖叫的肉猪,以及斗鸡场上沾了血的锯末。对他们来说,毁灭一个带羽毛的小生命,如同在雨中踩水洼一样自然且令人愉悦。如果你爱出风头就容易碰得头破血流。为了生存,母亲和言和需要融入这里。然而她们却从未真正融入。*讲过狼的故事的第二天晚上,母亲也不说为什么,就把言和带到了一个古老的墓园里。一到晚上,教堂看起来要高大百倍,矩形的钟楼漆黑一片,看起来咄咄逼人。脚下的草丛在星光下是灰色的。墓园的一角有一座早已废弃的砖砌的小教堂。母亲带着言和走进去,把一卷毛毯扔到了黑暗中的角落里。“我们能回家了吗?”言和开始起鸡皮疙瘩了。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靠近自己。她周围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它们让言和觉得恶心且浑身发痒,就像有蜘蛛脚在心头拨弄着她。“不行。”母亲说。“这儿有东西!”言和强忍着不让自己浑身战栗。“我能感觉到它们!”这种感觉让她很害怕。她的噩梦总是这样开始,恐惧爬上皮肤,敌人在四周埋伏。“我梦里的魔鬼……”“我知道。”“它们是什么?”言和小声问,“它们……死了吗?”她心里已经知道答案了。“是的,”母亲的语气还是那么不动声色,“听我说,魂灵就像溺水之人,它们在黑暗中挣扎,抓到什么算什么。它们也许并非存心害你,但如果你不保护自己的话,你会受伤的。”“你今天晚上就在这儿睡。它们会试图钻进你的脑袋,但无论发生什么,不要让它们得逞。”“什么?”言和目瞪口呆,失声大叫,忘记了自己应该保持安静。“不行!我不能待在这儿!”“没得商量。”母亲说。星光下她的脸如同银塑,没有温柔,也没有妥协的迹象。“你必须待在这儿,把你的棍子磨尖。”有重要的事情发生时,母亲总是非常奇怪,就好像她有另一个意志坚定的人格,难以捉摸且超凡脱俗,而她把这个人格放在衣橱,压在最好的衣服下面以备急用。在这些时候,她不是母亲,而是玛格丽特。她的眼睛更深邃,帽子下面女巫般的头发更加蓬乱,而她的注意力锁定在言和看不到的东西上。通常母亲这样时,言和会低下头不加争辩,然而这一次,恐惧淹没了她。她从未像这样乞求过母亲,她抱住母亲的胳膊,绝望地吵闹、抗议、哭泣,母亲不能把她留在这儿,她不能这样做,不能这样做……母亲挣脱了她的胳膊,猛地把言和往里推了一把,然后走出去,摔上了门。整个房间陷入了黑暗,“砰”的一声,门被闩上了。“妈妈!”言和大吼道,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会被捉走。她摇晃着门,门却纹丝不动。“妈!”没有回应,只有母亲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黑暗中,言和独自与魂灵,还有远处猫头鹰令人胆寒的颤声待在一起。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言和都睁着眼抱着她的毯子,听着远处狐狸的尖叫声瑟瑟发抖。她能感到脑袋的某个角落有东西在盘旋,等着她入睡,等它们的时机到来。“拜托,”她用手捂住耳朵恳求,努力不去听那些窃窃私语,“拜托不要,拜托……”但最终,睡意的浓雾战胜了意志,噩梦又找到了她。和以前一样,言和梦到了一个黑暗狭窄的房间,地板是泥土做的,石头墙是烧焦的黑色。她正努力关上窗户,不让月光漏进来。她要把月光关在外面,因为里面有低语声。但是卷帘怎么也拉不住,窗锁也坏了。窗缝之外,夜色病恹恹地打着哈欠,星星摇晃着,像松了的纽扣一样闪着光。言和用尽全力把身子压在窗帘上,然而夜晚还是轻轻把死去的东西吐进了房间,一共有二十多个。它们呼啸着,带着融化的脸,烟雾一样向她俯冲过来。言和知道它们要进到她的脑袋里,她紧紧闭上眼睛和嘴巴,用手捂住耳朵。鬼魂发出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嗡嗡作响,它们哀鸣着。她努力不去理会,不让那些令人作呕的声音变成词句。惨白的光撬动她的眼帘,低语声舔着她的耳朵钻了进去。空气中到处都是鬼魂,而她别无选择,只能呼吸……言和抽搐了一下,醒了过来,她的心脏狂跳到快要吐了。她条件反射地伸出手,寻求熟睡中母亲的温暖和安慰。但是母亲不在那儿。言和想起了自己身处的位置,心沉到了谷底。这一次,她并非安然无恙地待在家里,而是被围困在死者中间。突然有什么声音让言和僵住了。地上有一阵尖锐的窸窣声,在冷清的夜晚无比响亮。有什么小而轻的东西从言和的脚上跑了过去,意外之下,言和条件反射地叫了出来。然而她的心跳马上又慢了下来,她感觉到有毛皮短暂地从她身上掠过,小爪子搔痒着她的皮肤。是一只老鼠。房间里的什么地方,有一只老鼠正睁着闪亮的眼睛看着她。原来她并不是独自和鬼魂待在一起。老鼠当然不是什么朋友,即使鬼魂杀死或者逼疯了言和,它也不会在乎,但老鼠让她平静了下来。老鼠也生活在猫头鹰和其他夜间捕食者的威胁之下,可它没有哭喊,没有祈求被赦免,也不在乎自己是否被它爱的人抛弃。它知道只有靠自己。它那颗栗子大小的心脏正在某处搏动着强烈的求生欲。不久,言和的心也同样如此了。她看不到也听不到这些死去的魂灵,但她能感觉到它们正在她脑袋的边缘抓挠着。等她又累又怕放下戒备时,它们就可以出击了。但言和找到了坚持下去的力量。保持清醒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言和用掐自己和来回走动的方式度过了漫漫长夜,终于等到了夜晚让位给黎明的灰色晨光。她觉得恶心,浑身发抖,粗钝的脑袋仿佛负了伤,但至少她活下来了。快到黎明时,母亲来接她了。言和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跟着她回家。她知道母亲做什么都有她的理由,但言和第一次发现自己无法原谅她,而在这之后,一切都变了。*差不多每个月母亲都会带言和回到墓地。有时候五六周过去了,言和开始希望母亲放弃了她的计划,然而母亲又会说她觉得“今晚会比较暖和”,言和的心就沉了下去,她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言和不想再抗议了,她一想起第一天晚上自己在绝望中卑躬屈膝就觉得难受。如果一个人抛弃自尊去全心全意地乞求,如果这样做还无济于事,那么之后他将不再是从前那个人了。他心中有什么东西死去了,又有什么东西获得了新生。从那以后,对这个世界的新认知像冬天的露珠一样浸入了言和的灵魂。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像从前那样,觉得自己是安全且被爱着的,而且她知道,自己再也、再也不会那样乞求了。于是每次她都面无表情地跟着母亲去墓地。她从小教堂的那只老鼠身上学到了很多。鬼魂不是什么残忍的恶霸,但你不能和它讲理。它们是捕食者而她是猎物,她需要变得顽强、凶狠、机警才能活下来。除了自己没有人能拯救她。尽管痛苦,言和还是一寸一寸地筑起了自己的防御。雨点大颗大颗地落下,冷风之中的呼吸声嘶嘶作响,言和念诵着自己编的祈祷文,发明了驱逐鬼魂的词汇。她学会在鬼魂摸索和冲击自己的时候站稳脚跟,也学会了还击它们,尽管这样的接[2]触让她恶心。她想象自己是《圣经》中的朱迪丝,手持一柄借来的剑站在敌人之中,刀刃上还沾着首领的鲜血。“你敢靠近我”,她告诉那些黑暗私语者,“我就把你切碎。”与此同时,墓园中的生物给了她理智和沉静。灌木丛中的窸窣声、怪异的哨声、蝙蝠翅膀的扇动声——这些现在都能给她以安慰。就连它们的爪子和牙齿也是诚实的。不管是死是活,人都可能会突然背叛你,但野生的动物只是以它们本能的、未驯化的方式生存,它们根本不在乎你,死去也不会留下鬼魂。当一只老鼠被猫杀死,一只鸡被拧断脖子,一条鱼被拖上岸,言和能看到它们那缕微弱的魂魄像晨雾一样瞬间消散。言和心中沸腾的怨恨需要一个出口。她不去抱怨夜晚的短途旅行,而是和母亲争吵一些不相干的事来反抗她,或者问一些出格的问题。她尤其开始问关于父亲的事。在这之前,母亲只要一个神情就碾碎了她的所有问题,言和退而求其次,只是暗自积攒一些母亲说漏的细节。他住在离这儿很远的一栋古老的房子里,他不想和母亲还有言和在一起。而现在,这些都不够了,言和生气自己之前因为太害怕没有多问些问题。“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名字?他住在哪儿?他知道在哪儿找我们吗?你怎么知道他不想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甚至,他知道我吗?”母亲没有回答这些问题,但她暴风般的眼神已经不再让言和胆怯了。两个人都不知道该拿对方怎么办。从言和出生开始,所有事都是母亲做决定,言和听之任之。言和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再顺从了。母亲之前从未妥协过,也不知道如何妥协。如果她用性格里的强势击退言和,一切都会重回正常了吗?不,不会的。一切都变了。后来,在她第一次尝试“削尖木棍”的两年之后,言和在教堂里度过了一个尤其苦涩的不眠之夜,回到家时她仍止不住地颤抖。几天之后她发起了高烧,浑身疼痛。不到两个星期,她的舌头上布满了斑点,脸上爆出的疹子无疑是水痘了。那阵子,世界又热又黑,糟糕极了,深渊般的恐惧让言和沉溺窒息。她知道自己可能会死,她知道死后有魂灵存在。有时候,她神志不清,觉得自己也许已经死了。然而疾病的黑色潮水慢慢退去,她还活着,只是脸颊上多了几个水痘印。每次她在水桶的倒影中看到自己脸上的水痘印,她的胃里都一阵痉挛。她能想象死神像骷髅一样,伸出两根瘦削的手指触碰她的脸,然后又慢慢收回了手。她康复之后,三个月过去了,母亲再没有提墓园的事,言和以为水痘终于把母亲吓退了。不幸的是,她错了。[1] 1英里约合1.6千米。——编者注[2] 朱迪丝(Judith),又译“犹滴”,是《圣经》中的犹太女英雄,以智谋斩下了亚述侵略军首领的头,保护了以色列人民。——译者注第2章五月的一个有些乏味的星期天,言和跟母亲一起进城,准备卖掉一些母亲做的蕾丝。春日和煦,但伦敦却是黑云压城城欲摧。言和多希望自己没有进城。言和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住在杨树和伦敦两地的人也是如此。据一个年轻学徒的小道消息称,整个国家都是如此。在祈祷会上,红鼻子的保姆苏珊没少寓言世界末日的景[1]象:海上漂浮着鲜血,身披日头的妇人从杨树大街走来。然而现在每个人都这样说。几年前的夏天,传说一次暴风雨中,庞大的乌云呈现出两只交战军队的形状,而现在人们焦躁不安,觉得恐怕真的有两支军队正在组建之中。杨树的民众祈祷一直很虔诚,而现在他们像被围困的人一样拼命祈祷着。人们觉得整个国家都陷入了危险。言和不知道具体的细节,但她了解事情的核心。天主教徒的邪恶计划想要引诱国王查理反对他的子民。议会中良善的人想说服他回归理智,然而国王充耳不闻。没有人想直接责怪国王,那可是叛国罪,有可能会被割耳朵或在脸上烙个疤。不,他们一致认为那是国王顾问的过错——邪恶的大主教劳德,“暴君黑汤姆”(也叫斯特拉福德伯爵),当然还有邪恶的玛丽王后,用她的法国计谋给国王下[2]毒。如果没人阻止他们,他们会说服国王成为嗜血的暴君。国王会转而投奔邪教,派军队屠杀这个国家所有敬畏上帝的虔诚的清教徒。魔鬼自己正在国外蛊惑人心,用狡猾的诡计左右人们的思想行为。道路上几乎能看到他留下的烧焦的蹄印。杨树弥漫着真实可感的恐惧和愤怒,然而言和感到暗流之中也不乏兴奋之情。如果一切真的崩塌,如果末日审判真的到来,如果世界真的将要终结,杨树的子民们已经准备好了。他们是基督教的战士,准备好了承受这一切,也准备好了布道和进军。而现在,言和走在伦敦的街道上,同样对危险感到兴奋刺激。“有种什么味道。”她说。母亲是她的另一半自我,言和很自然会和她说些没想好的话。“是烟雾的味道。”母亲生硬地说。“不,不是。”言和说。那还不完全是一种味道,她知道母亲明白她的意思。那好像是暴风雨降临前的预兆。“闻起来像金属似的,我们能回家了吗?”“可以,”母亲干巴巴地说,“既然你不想我们赚买面包的钱,我们可以回家吃石头了。”她没有减慢步伐。言和一直觉得伦敦很压抑,到处都是人、建筑和气味。然而今天,空气中却有一种新的东西剧烈地搅动。为什么她比平时还紧张?今天与平时有什么不同?她左右打量着,注意到门和告示板上贴着十几张新的标语。“那是什么?”她小声问。问了也徒劳,母亲看到的不比言和多,那些黑色的字体看起来像是在尖叫。“纸老虎在叫。”母亲说。伦敦铺天盖地都是来势汹汹的宣传页、布道、预言,还有谴责国王或议会的文章。母亲总是开玩笑说这些都是“纸老虎”,只有声音没有爪子,她这样解释这个词。过去两天多了许多这种无声的呐喊。两周前,国王第一次召集了议会,这是几年以来的第一次,言和认识的所有人都在狂喜中舒了口气。然而两天前,他又以王室的名义愤怒地解散了议会。现在,小道消息都带着不祥的隆隆声,惨白的太阳似乎在天上摇摇欲坠,每个人都担心会发生什么事。每当有一声巨响或呐喊,人们都急忙抬起头。已经开始了吗?他们的神情似乎在问。没人确切地知道是什么已经开始了,但毫无疑问,有什么事确实快要到来了。“妈……为什么街上有这么多学徒?”言和喃喃地问。她发现有几十个学徒,三三两两地在门店和暗巷里闲逛。他们都是平头,手上都是纺织机和车床上磨出的茧,都焦躁不安。最小的大概十四岁,最大的有二十出头。他们本应该在师傅的吩咐下努力干活,现在却都在这里。学徒是一个城市心情的风向标。当伦敦轻松自在的时候,他们只是伙计——到处闲逛、调笑、对世界开些粗俗狡黠的玩笑,但当伦敦风雨欲来时,他们就变了。学徒之间仿佛有一道弧形的黑色闪电,有时候他们会变成疯狂的暴徒,拿铁靴和短棍到处打砸抢烧。母亲看了几眼那些抱团的游民,也开始有些担忧了。“他们人很多,”她安静地说,“我们回家吧。反正太阳也快落山了。而且……你需要攒攒力气,今天晚上天气挺暖和的。”言和刚松了口气,母亲最后一句话就落了下来。言和简直难以置信,她气坏了。“不!”她干脆地说,有些被自己的坚决惊到了,“我不去!我再也不回墓地了!”母亲不自在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然后抓紧言和的胳膊把她拉到了一个巷口。“你必须去!”母亲握住言和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我上次差点没命了!”言和抗议道。“你是从阿奇的女儿那儿传染了水痘,”母亲毫不犹豫地反驳道,“墓地和这没关系。你有一天会感谢我的。我告诉过你——我在帮你磨尖你的棍子。”“我知道我知道!”言和大叫,语气掩饰不住沮丧之情。“‘狼’就是鬼魂,你想让我学会坚强,好让我抵制它们,但我为什么非得去墓地?如果我离鬼魂远远的,我就安全了!你总是把我丢去喂狼,一次又一次!”“你错了,”母亲柔声说,“这些鬼魂不是狼。相比之下,这几缕饥饿的鬼魂什么都不是。但是外面有狼,言和。他们在找你,而且总有一天他们会找到你的。但愿他们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足够成熟强壮了。”“你只是想吓我罢了。”言和说。她的声音颤抖着,但这次是因为愤怒,不是恐惧。“没错!你以为晚上坐在那儿等着鬼火来舔你的脸,就很可怜吗?这什么都不算,外面有更糟糕的。你应该害怕。”“那为什么不能让我父亲来保护我们?”话锋转得有些危险,但言和已经收不回来了,“我敢说他不会把我留在墓地里的!”“找谁都不能找他帮忙,”母亲说,她声音中有言和从未听过的苦涩,“别提他了。”“为什么?”忽然间言和再也无法忍受她生命中的沉默了,她要搞清所有那些不允许她过问的事,“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再也不相信你了!你只是想让我和你永远待在一起!你想把我留在你身边!你不让我见我的父亲,因为你知道他想要我!”“你根本不知道你是被我从什么地方救出来的!”母亲爆发了,“如果我待在格芮斯海——”“格芮斯海。”言和重复道,她看到母亲的脸变白了,“他就住这儿吗?这是你说的那幢古老的房子吗?”她得到了一个名字。她终于得到了一个名字,这意味着她可以去寻找了,总有什么地方的什么人会知道它在哪里。这个名字听起来很古老。她不太能想象出来这个名字代表的房子长什么样,就好像有一层银色的重雾隔在她和它古老的角楼之间。“我不要回墓地。”言和说。她的意志力在地上生了根,站稳了准备迎接进攻。“我不。如果你逼我,我就逃走,我会的。我会找到格芮斯海。我要找到我父亲,而且我再也不要回来了。”母亲的眼神因惊讶和愤怒而变得冷冰冰的。她始终没学会如何对付言和的新脾气。温暖从她的神情中慢慢流走,只剩下遥远的冷漠。“那你跑吧,”她声音冰冷,“如果这是你想要的,你解放了。如果你落到那些人手中,可别说我没警告过你。”母亲从不妥协,从不嘴软。言和每次挑战她的时候,母亲总是增加筹码,说言和虚张声势,然后更有力地回击她。何况言和说她要逃跑的确是虚张声势。然而当她看着母亲严厉的眼睛时,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有可能真的会出走。这一想法让她感觉失重,喘不上气来。接着,母亲从言和的肩膀上方朝街上什么东西瞟了一眼,顿时面无血色地僵住了。她轻轻说了几个字,声音微弱到言和勉强才能听见。……说曹操……言和扭过头,刚好看见一个身穿上好的深蓝色羊毛大衣的高个子男人走了过去。他看上去是个中年人,可他的头发却是耀眼的白色。她知道谚语所说的,说曹操曹操到。母亲正说到“那些人”——格芮斯海的人——然后她不小心看到了这个男人。那么这个人会是来自格芮斯海的吗?甚至,也许他是言和的父亲?言和看向母亲,激动的眼睛里闪烁着胜利的光芒。她转身,试图向街上跑去。“别去!”母亲嘶声叫道,两只手抓住言和的胳膊,“言和!”但是言和这个名字却刺痛了她的耳朵。她厌倦对所有未经解释的事情“言和”了。她扭动着挣脱母亲,朝大道飞奔而去。“你真是要了我的命!”母亲冲着她喊,“言和,停下!”言和没有停下,从远处她依稀看到陌生人的蓝色外套和白色头发消失在街角,她的过去正从她身边溜走。言和跑到街角的时候,正好看到他会入人群中,于是她加速追了上去。言和听到母亲在她身后的什么地方呼唤着她的名字,她没有回头,而是追着那个遥远的背影跑过了一条又一条街道。许多次她以为自己已经跟丢了她的猎物,但又远远看到那头显眼的白发。言和已经穿过伦敦大桥,跑到了南华克地区,但她还不想放弃。街两边的建筑变得矮小,气味变得酸腐。她能听到河边客栈传来笑声,河中央传来咒骂声和木桨的吱呀声。天色也暗下来了,太阳已经下沉到看不见,天空也暗成了氧化锡的颜色。除此之外,街道一反寻常地拥挤。人们不停地挡住她的去路,挡住她视线中的白头发男人。直到她穿过一条路来到了一片巨大的宽阔地,她有点害怕,于是站住了。她的脚下有青草,言和发觉自己已经到了圣乔治地区。她的身边充斥着影子一般的人群,他们躁动不安地吵闹着,在阴暗的天空下成了剪影。她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但听声音似乎有好几百,而且全都是男人。白头发的男人也不见了踪影。言和瞪着四周,喘着气,她发觉自己正在吸引周围好奇而犀利的目光。她穿着便宜的羊毛和麻做的衣服,但是围巾和帽子却干净体面,这身打扮在这儿已经足够引人注目了。她是女性,又独身一人,年龄不超过十三岁。“你好,小可爱!”人群中一个黑影喊道,“你是来给我们加油打气的,是不是?”“哪儿啊,”另一个人说,“你是来这儿和我们一起游行的,对吧,小姐?你可以向那些浑蛋扔粪便,就像那些苏格兰女人!给我们看看你的胳膊是不是和短棍一样?”几个男人哄堂大笑,言和能感觉到他们调笑声中的危险。“这不是玛格丽特·莱特富特的女儿吗?”一个年轻的声音突然问。言和望向黑暗,勉强认出一张熟悉的脸,是隔壁的纺织工学徒,十四岁。“你在这儿干吗?”“我走丢了,”言和快速说,“发生什么了?”“我们正在捕猎。”那个学徒的眼睛闪着凶狠的光,“追捕威廉那只老狐狸——大主教老劳德。”言和听过这个名字几百遍了,大多数时间里,这个名字被当作是对国王身边的奸臣的诅咒。“我们就是去敲敲他的门,打个招呼,就像好邻居那样。”他举起短棍,狠狠地砸向另一只手的手掌,兴奋地跃跃欲试。太迟了,言和猜到了那些海报的意思,海报宣告圣乔治地区将有一场愤怒的盛大集会。言和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光线,她意识到人群中都是学徒。他们都举着临时的武器——榔头、扫帚把、烙铁、木板——脸上都带着一种恶狠狠的快感,明显是要来真的。他们不顾一切要把恶魔从王宫里揪出来,打碎他的王冠。但是言和从他们眼里的亮光看出来这也是一场嗜血的游戏,就像猎熊一般。“我要回家!”即使言和说出了这些话,它们也带了一份苦涩的意味。她刚刚错失了发现自己身世的机会,如果她连家也丢了怎么办?她母亲说她虚张声势,让她逃走,而言和刚刚这么做了。学徒皱起了眉头,他伸着脖子踮脚看向人群后方,言和也努力照做,她发现自己来时的那条路已经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们正向圣乔治地区汹涌而来。“你跟着我,”学徒焦急地说。就在这时人潮突然裹挟着两个人向前挤去。“你跟着我不会有事的。”言和被高大的人们挤压着,看不到周围,正当她被拥挤着向前走时,她听到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呐喊、爆发出笑声,学徒军的队伍听起来很浩大了,难怪他们这样充满信心,目的明确!“言和!你在哪儿?”这声呼唤几乎被此起彼伏的吼叫声淹没了,但言和听到了。那是她母亲的声音,她很确定。母亲一直跟着她,而现在被她身后的人群困住了。“妈!”言和大声叫道,人群无情地把她推挤向前。[3]“兰贝斯宫就在前面!”前面有人喊道,“窗户亮着灯!”言和再次闻到了河水的味道,她能看到水边一栋巨大的建筑物,高高的方形塔楼像一个剪影,锯齿状的垛口咬进夜空。暴民的前方传来了剧烈的争吵声,人群紧张的气氛像水波扩散开来。“转身!”有人在喊,“回家!”“谁在前面?”人群中有十几个声音问道,却传回来十几个不同的答案。有人说是军队,有人说是国王的人,有人说是主教本人。“啊,闭上你的嘴!”终于有个学徒喊道,“把老狐狸威廉放在门口,否则我们就冲进去把你们一锅端了!”其他学徒用震天的咆哮响应他,疯了一样向前冲去。言和被高个子的人们半压着身子,头顶的天空顿时缩小了。前方响起了作战的口号,人们打起来,发出尖叫和咆哮声。“把门撞开!”有人喊,“把铁撬棍给他!”“把他们的灯都砸了!”又有人喊道。第一声枪响时,言和以为是什么东西重重地跌倒在了鹅卵石路上。紧接着爆发了第二声和第三声枪响。人群一阵悸动,有人往后撤,也有人往前冲。言和的肚子上被踹了一脚,还有人不小心挥动铁棍打到了她的眼睛。“言和!”又是母亲的声音,绝望又尖锐,比原先更近。“妈!”言和周围的人群骚动着,但言和拼命朝她母亲发出声音的方向挤过去,“我在这儿!”在她前面,有人尖叫了一声。声音尖锐又短暂。刚开始言和不知道那是谁,她之前从未听过母亲尖叫。然而正当她挤向前去,她看到一个女人躺在墙边的地上,被盲目向前冲的人群踩在脚下。“妈!”在言和的帮助下,母亲趔趄地站了起来。她面如死灰,即使在黑暗中言和也能看到她左脸上黑色的血正流下来。她的姿势也不对,一只眼睛耷拉着,右手在笨拙地抽搐着。“我扶你回家,”言和嗫嚅道,她的嘴发干,“对不起,妈,对不起……”母亲木然地盯着言和看了一会儿,好像不认识她一样。然后她的脸紧张地扭曲起来。“不!”她沙哑地叫起来。抽了言和一耳光,把她推得远远的。“离我远点儿!走开,走开!”言和失去平衡跌倒在地。她最后看了母亲的脸一眼,她的脸上仍是凶狠又绝望的表情。有人踢了言和的眼睛一下,泪水流了出来。又有人踩在她的小腿上。“准备好!”有人在喊,“他们来了!”枪声再度响起,仿佛星星爆炸了。接着有一双强壮的双手从腋下钩住言和让她站了起来。一个高个子的学徒不由分说把她举过肩膀,从前线带了出来。言和挣扎着叫母亲。学徒把言和扔在了巷口。“你赶紧回家!”他对言和高声说。他脸涨得通红,又高举着榔头一头扎进了打斗中。她一直不知道那是谁,也不知道他最终怎么样了。她也再没有见过母亲活着的样子。*在流血事件结束、暴动被镇压、逮捕发生之后,有人发现了言和母亲的遗体。没人能确定是什么打到了她的头导致了她的死亡。也许是一条疯狂挥舞的铁棍,也许是钉靴不小心踢到了她的头,也许是一颗子弹打中了她又向前飞去。言和不知道,也不在乎。暴动杀死了母亲,而是言和把她带到了那里。这都是言和的错。而教区的人们,他们过去在需要时买过母亲的蕾丝和刺绣,现在却认为他们珍贵的教堂墓地无法容纳一个带着私生子的女人。牧师在街上总是很和蔼,现在却站在布道坛上说玛格丽特·莱特富特不在被拯救的人之列。母亲被另外埋葬在杨树郊外一片并不神圣的沼泽地里。那里荒草和荆棘丛生,只欢迎风和鸟,如同玛格丽特·莱特富特本人一样神秘。[1] “天上现出大异象来:有一个妇人,身披日头,脚踏月亮,头戴十二星的冠冕。”(《启示录》,12:1)——译者注[2] 坎特伯雷大主教(Archbishop of Canterbury)威廉·劳德(William Laud)、斯特拉福德伯爵(Earl of Strafford)、托马斯·温特沃斯(Thomas Wentworth)、国王查理一世的妻子亨利埃塔·玛丽亚(Henrietta Maria of France)都是“英国内战”期间的重要人物。这一事件发生在1642至1651年,也称“清教徒革命”,小说背景即设在相应的年代。——译者注[3] 兰贝斯宫(Lambeth Palace)是坎特伯雷大主教在伦敦的官方住所。——译者注第3章你真是要了我的命。言和忘不了母亲的话,这句话陪伴她度过每一个白天和黑夜。她能想象母亲说这句话时的样子,只是现在这句话的语气冰冷无情。我杀了她,言和想道。我跑走了而她跟着我步入了危险。这都是我的错,而她最后也因此记恨我。言和以为她现在可能会和她的表弟表妹们睡在一张床上,然而她仍独自睡在和母亲之前睡的床垫上。也许每个人都猜到了她是个杀人犯,也许不再有母亲靠做蕾丝交的生活费,舅父和舅母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只剩她自己了。以前围在言和和母亲周围的小栅栏现在只围住了言和,把她和世界隔绝开来。房子里的其他人都像从前一样祈祷,只不过现在加上了给母亲的祷文。言和发现她无法再像从前那样用她所学的正确方式祈祷了。她试着向上主袒露自己的灵魂,但她体内像是一片空白,那空白就好像十月的天空,她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表述。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把灵魂弄丢了。第二晚,言和试图释放自己压抑的情绪,努力为母亲和自己的灵魂祈求宽恕。这一举动令她浑身颤抖,却不是因为寒冷的缘故。她害怕上帝正带着冷漠且无法平息的愤怒倾听着她的祈祷,正看入她灵魂每一处腐烂的缝隙。与此同时,她又害怕上帝压根没有在听,他从来没有听过,也从来不会去听。她累垮了,紧接着便睡着了。*嗒嗒嗒。言和睁开眼。她躺在床上,又冷又孤独,母亲也不在身边。黑暗中,她的损失显得更为惨重。嗒嗒嗒。声音是从窗户那边传来的,也许窗户没关紧吧,这样的话,它们一晚上都会窸窣作响,让她难以入睡。她不情愿地起身,摸索着到了窗边。她对这间房太熟悉了,熟悉到都不需要灯。她伸出手,发现窗锁是关上的。她感到指尖下一阵颤动,有什么东西从外面再次轻声叩响了窗户。木板条后面传来了另一种声音。那声音如此轻柔沉闷,比她耳朵中的噪声大不了多少,但听起来却像是人声。它的音调有什么地方无比熟悉,言和脖子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那声音又来了,窗户的另一边响起了一阵被压抑的哭泣声。哭声中夹杂着一个词语。“言和。”曾经一百次在噩梦中,言和努力想要关上梦中的窗锁,阻止发了疯的鬼魂进攻。她的手因做梦的记忆而颤抖,但她还是把手放在了窗闩上。鬼魂如同溺水之人,母亲说过。言和想象母亲在夜空中溺水,慢动作挣扎着,黑色的头发漂浮在四周。她想象她无助且孤独,绝望地想要抓住点什么。“我在这儿,”她大声说,“是我——言和。”她把耳朵贴在窗户上,这一次她似乎正好听见了回答。让我进去。言和的血凝结了,但她告诉自己不要害怕。母亲不是其他死者,她不一样的。不管外面是什么,她仍然是母亲。言和不能再次抛弃她——不可以。她打开窗锁,推开窗户。煤黑色的天空中有几颗暗淡的星星,黏糊糊的晚风溜进了房间。言和起了鸡皮疙瘩,浑身发痒。言和的胸膛猛地一紧,她确信有什么东西和风一起进来了。黑暗有了不同的质感,她不再是一个人了。言和突然发觉自己可能做了一件无法逆转的事情。她皮肤酥麻,心里充满恐惧,又一次,她觉得仿佛有蜘蛛脚在自己的心上拨弄,死者正试探着靠近。她猛地从窗边向后退去,努力想要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但当她想起母亲,那些她在心中默念的话都如童谣一般,变得毫无用处。言和紧紧闭上眼睛,脑海中却浮现出了母亲的脸。和第一天晚上在墓地教堂一样,她的脸在烛火的映照中变得陌生,神情难以捉摸,没有一丝温情。言和的脖颈上吹过一阵寒风,有什么东西在呼吸。她的脸和耳朵在发痒,是她自己的头发,一定是的。她呆住了,呼吸急促。“妈?”她问,声音小到几乎不惊动空气。一个声音回答了,几乎是一个声音。一团融化的杂音像是愚蠢之人的咕哝,元音破碎,像蛋黄般流淌。它靠近言和的耳朵,嗡嗡作响。言和猛地睁开眼睛。在那儿——那儿!视野中一张颜色像灰蛾般的脸在她眼前扭曲旋转。它的眼睛是两个空洞,嘴向下耷拉着仿佛在叫喊。她向后一跃想要远离它,直到后背抵住了墙。她瞪大眼睛拼命看啊看,希望自己看错了,但是手指一般的烟雾正饥饿地向她的眼睛扑来。言和及时地闭上眼睛,眼皮上有冰冷的触感。这正是她的噩梦,像她所有的噩梦一样,而现在她却没有醒来的希望。她捂住耳朵,但太迟了,她听懂了那柔软声音中的可怕话语。让我进来……让我进来……言和让我进来。它摸索着穿过她的脑袋,她的防御。它找到了因悲恸、爱与记忆而生的裂隙,用残忍贪婪的手指撕扯着。它一边撕扯她的心和头脑,一边挖掘着前进。它知道如何躲避她的防御,哪条路通向她最柔软的内核。而言和带着恐惧和最原始的野蛮,开始还击了。她用意念进攻这个柔软的烟雾状的东西,在撕扯时听到了它的尖叫。它破碎的部分如同被斩断的虫子一样盲目挣扎着,试图藏进她的灵魂,紧紧地抓住她。它说不出话,只是哀声尖叫。言和不想再睁开眼睛,但最后的一瞬间,她还是睁开了,想看看它去哪儿了。于是她看到那张脸成了什么模样,看到了自己对它做了什么。她看到它扭曲的容貌正在消失,鬼脸上有恐惧和类似憎恨的神情。很难说那是一张脸,但不知为何,它仍是母亲的样子。后来,言和不记得自己一直在尖叫。当她恢复意识时,她正坐在地板上,迎着舅母举着的煤油灯眨巴眼睛,努力回答家人问的问题。窗户大敞着,在微风中轻轻地发出嗒嗒嗒的声音。舅母告诉言和说她一定是做噩梦的时候从床上掉下来了。言和希望她说得没错,但这还不足以宽慰她,因为她知道梦中和鬼魂的争斗有时是真实的。但是,求求上帝了,不要是这个鬼魂啊。这个鬼魂不可能攻击她的,言和也不可能把它撕成了碎片。这一想法让她难以承受。这只是一场梦。言和在绝望之中紧紧抓住这个想法。*仅在一周之后,有谣言说沼泽地上空有一只鬼魂在飘荡。据说它只在最荒凉的一带出现,那儿的地太泥泞,牛没法在上面吃草,交错的小路也经常存在把人陷进去的危险。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从芦苇中冲了出来,吓到了一个小商贩,还导致道路一片狼藉。人们发现那里的乌鸦也抛弃了自己的巢穴,水塘里的鸟也都逃到了沼泽地的其他地方。而天使旅馆坐落在城市和芦苇荡之间,吸引了除了水手之外越来越多的人前来光顾。“这个鬼魂一心想要复仇,”舅母说,“人们说它是在日落时分出现的,也不知道它是什么。它敲开一扇门,闹了个天翻地覆,然后把几个强壮的小伙子打得鼻青脸肿。”只有言和听到这些传言时,心里因为混杂了希望和恐惧而感到一阵痛苦。母亲的墓就在沼泽地的边上,离天使旅馆不远。她惊恐地想象着母亲的鬼魂像疯了一样横冲直撞。但假如它果真在逃,这意味着言和并没有把它撕成碎片。至少她没有第二次杀死母亲。我必须找到她,言和对自己说,尽管这一想法让她反胃。我必须和她谈谈。我必须救她。*除了常常喝断篇儿的老威廉,言和常去的教堂里没人会来天使旅馆。只要他跌跌撞撞回到家,牧师布道的时候就会拿他说事,要众人给他力量,为他祈祷。言和走在去旅馆的坑坑洼洼的小路上,心里很忐忑,她担心下个周日牧师也会斥责自己酗酒。天使旅馆的石头建筑像一条胳膊一样歪斜着,环抱着里面的小庭院。一个大下巴的女人戴着脏污的棉布帽子正在扫台阶。言和走近时她抬起了头。“你好,小宝贝儿!”她叫道,“你来领你父亲回家吗?他是哪个?”“不,我……我想听那个鬼魂的事。”那个女人看起来并不惊讶,她像做生意一样简短地点了下头。“你想知道的话得买一杯喝的。”言和跟着她进到黑暗的旅馆里,带着无比的愧疚,花了一枚给舅母买菜用的银币,买了一小杯啤酒。然后她被领着穿过了后门。旅馆后面是一片铺着锯末的空地。言和猜想光顾旅店的客人足够多的时候,人们就在这里聚众娱乐——剃了光头的摔[1]跤选手赤手空拳地搏斗、斗鸡、耍獾,或者玩些不那么血腥的游戏,比如套环、撞柱、滚木球之类的。地上到处都是暗黑色的啤酒或是血的斑点。空地之外有一堵矮墙,上面几个台阶之后就是沼泽地。傍晚的柔光中,微风吹拂下,芦苇轻轻摇摆。“来……看这儿。”那个女人像是带着对自己工作的骄傲,指给言和看被毁坏的现场。后门的门闩碎了,半扇门也被劈开了。一扇窗户是破的,窗框歪斜着,几扇小窗户上有白霜般的裂缝。一个布做的指示牌被撕成了碎片,只有几片布头上还保存着原来的图像……一个烟斗、几只鼓,还有一个黑色的野兽形状。一只桌子被掀翻在地,两把椅子也折断了椅背。言和在听的时候,心慢慢沉了下去。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遇到过的鬼魂从没有留下过肉眼可见的破坏。它们对言和的头脑发起进攻,但连一只杯子都不曾打碎。也许这只是一场平常的斗殴罢了,言和想。她瞟了一眼老板娘精明又苍老的脸孔。也许她利用这些被破坏了的东西,假装是一个鬼魂干的,这样好奇的人们就会来这里买酒喝。老板娘把言和带到两个男人面前,他们表情沉郁,正在傍晚的风中握着大酒杯小口喝着酒。两个人身材瘦长,都因日晒而皮肤粗糙。他们不是当地人,言和看着他们脚下行李的大小推断他们应该是经常在外奔波的人。“来听鬼故事的,”那个女人用头指了指言和,“你能给她讲讲,对吧?”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皱了皱眉头。很明显对他们来说这不是什么好玩的故事。“她给我们买酒吗?”那个高个子的男人问。女主人挑起眉毛看着言和。言和觉得一阵反胃,她几乎肯定自己被耍了。言和又拿出一枚硬币,女主人连忙跑开去打啤酒了。“大半夜冲我们来的——你看到这儿了吗?”高个子的男人举起手,他的手上正缠着一条染了血迹的脏兮兮的手绢。“把我朋友的大衣扯破了——我差点没在墙上摔破脑袋——把我们的小提琴也砸烂了!”他拿出来的小提琴看样子像被人踩烂了似的。“贝尔老板娘说那是鬼魂,要我说那是个魔鬼,一个看不见的魔鬼。”他的愤怒倒是足够真实,但言和还是不知道该不该信他。你要是喝得烂醉,所有东西都是看不见的,她想。“它说什么了吗?”言和一想起来她那场噩梦中听到的含混的声音就浑身发抖。“没跟我们说。”那个小个子的人说。女主人端着一壶酒回来时,他伸出杯子让她把啤酒续满。“它像根杵子一样把我们捣了个够,然后从那边离开了。”他向沼泽地那边指了指。“走的时候撞倒一根柱子。”言和喝完了她的啤酒,然后鼓起勇气。“宝贝儿当心你脚下的路!”当言和爬过栅栏准备走进沼泽地时女主人大叫。“有些路看着挺实,但一踩就陷下去了。我们可不想你的鬼魂也找回这儿来!”当言和走进沼泽地时,脚下有什么东西断裂的窸窣声。她发觉自己听不到鸟叫声,只有芦苇相互摩擦的干燥的声音,还有那些叶子反射着灰绿色和银色的小杨树,偶尔在风中发出纸一样的声音。寂静深入骨髓,随之而来的是恐惧,言和担心她再一次做出了大错特错的决定。她紧张地回过头,不禁身子发凉。旅馆已经离她很远了,就好像她是一条未锚定的船,已经浑然不觉地漂离了海岸。正当言和站在那里时,她不期然地被隐形的波浪吞没了。一种感觉。不,一种气味。那股恶臭像是血腥味,像秋天的林地,湿腐的羊毛。气味热腾腾的,像呼吸一样搔弄着她的心神,充斥着言和的感官,让她视线模糊,觉得恶心。“鬼魂,”她无助地想,“一个鬼魂。”但它不像是她记忆中的鬼魂那样埋伏起来冷不防地发动袭击。它没有试图抓挠着侵入她——它并不知道她的存在。它又热又脏,莽然撞到了她。世界在她眼前游动起来。她几乎不知道她在哪儿或者她是谁。她被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吞噬了。阳光刺眼。锯末的臭味呛得人窒息,她的嘴唇疼得说不出话来。她的耳朵嗡嗡作响,一阵跳动剧烈地撞击着她的耳膜,每跳一下就有什么东西扯得她的嘴生疼。她努力想要挣脱,肩膀上却又火辣辣地疼。剧痛中,一股暴怒油然而生。余波退去,言和难受得弯下了腰。她周围的日光仍然耀眼,脑袋中的砰砰声让她恶心。她半睁着眼,踉跄地想要稳住自己,脚却在湿滑不平的地上打滑。她歪歪扭扭地离开小道,终于爬到了芦苇丛里,即使是被芦苇划到胳膊和脸,她也浑然不觉。接着她俯身吐了起来,一阵一阵地干呕。她的脑袋终于慢慢清醒了。奇怪的疼痛感退去,然而她发现自己还能闻到什么东西,是一种混合了腐烂气息的令人窒息的气味。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头还在嗡嗡作响。有一种不同的声音响了起来。之前的声音揪心且令人作呕,现在却变成了昆虫扇动翅膀一般的响声,像是几十只小翅膀同时扇动的嗡嗡声。言和摇晃地站起来,推开芦苇,沿着路朝下坡走去。每走一步,土地都变得更加松软湿黏。她意识到自己不是第一个走这条路的人。被折断的芦苇、泥泞的水坑……在后面,芦苇半掩着一条杂草丛生的水渠,里面趴着什么东西。什么黑色的东西,大概有一个人那么大。言和感觉自己的胃里一阵翻腾。她全都搞错了。如果那是一具尸体,那么那个鬼魂压根就不是母亲。也许她只是刚刚发现了一个被谋杀的受害者。说不定凶手这一刻正在监视着她。或者这也可能是被鬼魂袭击的一个旅客,正急需帮助呢。不,她不能逃走,尽管她身上每条神经都告诉她应该赶快跑。她靠近了一些,每走一步,鞋底的泥都发出吧嗒声。那个东西是深棕色的,大得像一座小山丘,身上点缀着快速飞动的黑绿色苍蝇。一个穿毛皮的男人?不是。形状看得更清楚了。言和终于看到那是什么了,有一瞬间她舒了口气。很快她感觉到悲伤汹涌而来,比她的恐惧、厌恶都强烈,甚至强过了空气中的气味。她滑过去在它身边蹲下来,用手绢捂住嘴巴,然后伸手摸了摸那团湿漉漉的身体。没有生命的迹象了。附近的泥土上有抓痕,是它想要把自己虚弱的身体从水渠里拉上去时留下的。尸体流着血,黄色的疮口像是铁链和手铐留下的。它被扯烂的嘴惨不忍睹,划开的伤口留有黑色的血迹。现在她知道了,她的灵魂不仅还留在体内,而且仿佛在熊熊燃烧。*言和回到天使旅馆的后院时浑身泥泞,还被蔷薇刺刮伤了,但她不在乎。小木凳离她最近,她抄起木凳,气头上的她感觉不到它的重量。两个杂耍人正在角落里激烈地争执,没注意到言和,直到她抡起凳子砸到了那个高个子的脸上。“哎哟!你这个小疯子!”他捂着流血的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言和没有回答,又砸了他一次,这次是在肚子上。“走开!你疯了吗?”那个小个子的杂耍人抓住言和的凳子。她猛地踢中了他的膝盖。“是你把它扔在那儿死去的!”她吼道,“你打它、折磨它、拿一根绳子拖着它,把它的嘴都撕烂了!等它不行了,你就把它扔到水沟里!”“你中了哪门子邪了?”老板娘站在言和边上,用强壮的胳膊抱住她,想使她平息下来,“你说什么呢?”“那头熊!!!”言和吼道。“一头熊?”贝尔老板娘不解地看着那两个人,“哦,上帝保佑。你们那头会跳舞的熊死了?”“对,天知道我们现在怎么谋生!”矮个子的人发着脾气,“这个地方被诅咒了——全是霉运,看不见的魔鬼,着了魔的小孩——”高个子的男人冲自己手里吐了口血。“那个小婊子把我的牙打掉了!”他难以置信地叫道,看言和的眼神像是要杀了她。“你都没等它死了就把它鼻子上的环扯掉了!”言和尖叫。她的头也嗡嗡直响。那两个男人随时可能出手打她,但她不在乎。“怪不得它回来了!怪不得它气坏了!我祝你无路可逃,我祝你们两个都被它杀了!”两个男人都在高声嚷嚷,女主人亮开嗓门想让所有人平静下来,但言和脑袋里充斥着黑绿色的愤怒,她什么都听不见。言和猛地拽了一下凳子,矮个子的男人把凳子拼命往回拉。她松了手,凳子顺势砸到了他的鼻子上。他气得号叫了一声,扔掉凳子,一个箭步去拿他背包上放着的橡木手杖。女主人跑开了,嚷着叫人帮忙。言和一个人面对着两个脸上流着血、满腔怒火的男人。然而,他们的怒火与沼泽地里冲出来的熊相比,压根不值一提。言和视线所及正好看到它,或者说几乎看到了它。熊是黑色的烟雾状,四条腿,背部隆起,比它在世时还要大。它以骇人的速度飞奔到三个人面前,它的眼睛和嘴是透明的空洞。它的速度之快让言和站不稳脚跟,她跌倒在地上惊呆了。熊黑色的身体高耸在她上方,她半天才明白自己正盯着它硕大的背部。它站在她和她的敌人中间,仿佛她是它的幼崽。透过它模糊的轮廓,她能看到两个敌人正走向前,一个人举起棍子准备打她。他们看不见熊,也不明白为什么棍子打下来总是瞄不准,只有言和看到棍子被硕大的影子般的熊掌横扫到了一边。只有言和能看到熊。只有她能看到熊的怒火正在燃烧着自己,每动一下都在透支它的身体。在它无声的怒吼中,有几缕剥落了下来。它的腹部像在蒸发一样。它正在失去自己,而它甚至都不知道。言和费力地站了起来,熊的腥臭和血液中的怒火让她晕头转向。她本能地伸出两只胳膊,抱住它愤怒的影子。她不想让熊的身体继续蒸发了,她只想让熊完整,不要化为乌有。她的胳膊抱住了一团黑暗,她一头跌了进去。[1] 耍獾(badger baiting),让一只獾和一只狗争斗,通常以獾的死亡和狗的重伤结束。英国议会后通过《反虐待动物法案》,将耍獾定为违法。——译者注第4章“她这样已经好几天了。”舅母的声音。言和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又为什么会在那儿。她的头“突突”地抽动着,重得抬不起来。有什么东西绑住了她的四肢。她周围的世界像影子一样模糊,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我们不能一直这样下去!”舅父说,“她有一半时间像死人一样躺着,另一半……哎,你也看到了!她悲伤得鬼迷心窍了。我们得为自己的孩子考虑!他们在她身边不安全。”这是第一次言和听到他舅父声音里的恐惧。“我们要是抛弃自己的亲戚别人会怎么说?”舅母问,“她是我们要背负的十字架!”“我们不是她唯一的亲人。”舅父说。一阵停顿,接着舅母轻轻叹了口气。言和感觉到舅母温暖粗糙的手轻轻托住了她的脸。“言和,孩子,你能听见吗?你父亲——他叫什么?玛格丽特从来没跟我们说过,但你肯定知道,是不是?”言和摇摇头。“格芮斯海,”她沙哑地轻声说,“住在……格芮斯海。”“我就知道!”是舅母的声音,听起来得意又充满敬意,“是那个皮特先生!我就知道!”“他会为她做点什么吗?”舅父问。“他不会,但他家如果不想让家族名誉扫地一定会做点什么的!”舅母坚定地说,“如果他们那么显赫的家族里有人住[1]进了贝德冷可不好看吧,对不对?我告诉他们,如果他们袖手旁观的话,她就会被送到那儿去。”然而话语再次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声音,言和沉没到了一个黑暗的地方。接下来的几天,日子像浑水中的梭子鱼,不被察觉地溜了过去。大部分时间,家人把言和像个婴儿一样裹在毯子里,等她足够清醒了就把她解开,但她还是听不懂他们说话,也帮不上什么忙。她走路蹒跚,磕磕绊绊,不管拿什么东西都会掉在地上。厨房里传来烘焙派的气味。通常这气味是熟悉的家的味道,现在却让她想吐。羊油的味道,肉的血腥气,香草的味道——都太刺鼻了,让人头晕目眩。与此同时,熊的气味却一直不散。她无法除掉脑海里它湿漉漉的腥臭气。她努力回想她向熊伸出手,被黑暗吞噬之后发生了什么,但她的记忆却如同黑暗的旋涡。她似乎记得她看到那两个杂耍,模糊的画面中他们在怒号,苍白的脸上都是血迹。野兽没有灵魂——至少她之前是这么觉得的。但它们显然是有的。现在,它恐怕已经在寻求复仇的过程中把自己烧得不复存在了,她希望它觉得这样做是值得的。但她为什么会觉得这么恶心呢?也许,她迷迷糊糊地想,发疯的野兽灵魂会让你发烧吧。的确,那天,当她被带进客厅,看到一个陌生人站在壁炉前面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激动得像发烧了一样。他个子很高,穿着深蓝色的大衣,脸部瘦削,头发是耀眼的白色。是暴乱的那天晚上她像追逐鬼火一样寻找的那个男人。言和盯着他,眼里充满了泪水。“这是柯罗主人,”舅母慢慢地、谨慎地告诉她,“他来接你回格芮斯海。”“我的……”言和的声音还是如生锈了一般,“我的父亲……”舅母突然伸出胳膊抱住言和,轻轻地把她拥紧了一些。“他去世了,孩子,”她低声说,“但是他的家人说他们会收留你,费尔莫特一家会把你照顾得更好。”接着她匆匆走开去收拾言和的衣物,泪汪汪的眼里混杂着温柔和担心,但也如释重负。“我们一直把她包在毯子里,”舅父对着柯罗先生嗫嚅道,“她失控的时候你这样做比较好。不管那家旅馆的无赖对她做了什么,我估计在有人把他们赶跑之前,肯定把她吓得神经错乱了。”言和要去格芮斯海了。在那致命的最后一天,她正是这样告诉母亲的。也许她应该高兴才对,或者至少有些反应。然而,言和却觉得破碎而空洞,像是被挖空的蛋壳一样。她想寻找母亲的鬼魂却找到了一只死去的熊。而现在,作为找到她父亲的关键人物,柯罗先生只是为她带来了另一座坟墓。多少年了,牧师都在宣讲世界末日,而今它真的来了。言和知道,她感受到了。马车带她离开杨树的时候,她在眩晕之中奇怪为什么没有地震,星星为什么没有像熟透的无花果一样掉下来,她为什么看不到天使和闪着光的女人,就像苏珊保姆预言的那样。相反,她看到悬挂晾干的衣服,听到木桶碰撞作响,人们在擦洗台阶,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不知为何,她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的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