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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8 01:2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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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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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城

夜城试读:

楔子

1932年4月5日,上海英租界巡捕房。

天还蒙蒙亮,肖佩伟就急匆匆地赶到了巡捕房。今天他当值早班,他恭敬地和几名英国警官行过礼后,走到华人警察们的聚集处,胡乱咬了几口带来的包子。

本来今天和他一起巡值的是许伯涵,不过最近因为老家有事,他请了几天假,英国人又不喜欢值守早班,于是这几天的巡值都只是肖佩伟一个人。

肖佩伟狼吞虎咽地吞下那几个包子后,和同僚们打了个招呼,戴上警帽,挂上警枪就出了门。

他一如既往地先去巡捕房两条街外的报刊亭要了一份报纸,来回扫了几眼,就打了个卷握在手里,慢悠悠地向着巡值区走去。

在拐过了几条胡同后,肖佩伟蹲下身子系了系警靴的鞋带,眼睛往身后瞟了一眼。身后的胡同空无一人,他才猛地站起身,摸出兜里的一把钥匙,打开了胡同墙边的一扇小木门,一个闪身,消失在门后。

几分钟后,肖佩伟从另一边正对着大街的正门里缓缓踱了出来,身上已经换了一身灰色长衫,头上是一顶压得很低的毡帽,手里拄着一根手杖,任谁也看不出他和刚才那个身着制服的巡捕是同一个人。

这个房子他隔几天都会来一次,检查里面的一切布置,不过真正像这样换装却是第一次。也许是因为紧张,肖佩伟觉得左掌心里那道旧伤疤开始隐隐发痒,他在手杖上蹭了蹭掌心,转身离开了这条大街。

两年前,英租界为了缓和与华人的矛盾,也为了在租界里办事方便,对外公开招聘了一批华人警官。肖佩伟通过了一系列考试,终于是拿到了那套警服。不过在那之前,他早就接受了铁血锄奸团长达两年半的训练,上海的每一条小巷胡同他都烂熟于心。

在他结束训练后,锄奸团那个负责和他单线联系的人就再也没有接触过他,只留下一个唤醒他的手段。他每天挎着那柄小口径的警枪在巡值区兢兢业业地巡逻,几乎都要忘记了两年前那些隐藏在阴影中的残酷训练。

不过他依旧每天雷打不动的会买一份八卦小报,虽然他对上面那些三流明星和政客的八卦爆料根本半点兴趣都没有,但他每一次都会仔仔细细看完这份八卦报纸的每个角落,生怕漏掉一个最小的豆腐块。

所以当五天前他看到报纸上那则毫不起眼的失物启事的时候,只是瞳孔微微缩小了一下,没有任何其他的表情。

那是锄奸团离去的那个单线联系人留给他的唤醒方式,失物启事上看似正常的句子里透露出只有肖佩伟能看懂的信息:五天后,紧急召集。

相同的失物启事连着发了四天,然后在最后一天失主提高了悬赏金额,那是最后碰面地点的位置坐标。肖佩伟昨天对着地图用特殊的卡尺画了几条线,最后的交汇点在英租界边上的乌镇路上。

肖佩伟压着毡帽走过了乌镇桥,刚下桥就看到桥下蹲着两个玩弹石子的小孩,其中一个的背上缝着一块奇怪的补丁,看起来像是一个没有斧柄的斧头。肖佩伟看到这个补丁的时候眼神微凝,转过头仔细地数了数两个小孩地上的石子数。

石子噼啪撞击翻滚,肖佩伟一边缓缓前进,一边默数。

八颗。

肖佩伟抬起眼,乌镇巷里大部分人都还没有起,只有几户做生意的小铺子拆掉了木门板。他拄着手杖,挨着巷口隔一户跳一户地数到第八家门口,那间挂着张记米铺招牌的门板都已经拆放到了两边,一个年轻的伙计正在往外搬着一袋袋敞口大米。

年轻的伙计看见肖佩伟站在门口,忙把手里的大米往地上一搁,把手在身后抹了抹灰,堆着笑凑到了肖佩伟面前说:“哎哟您早啊,咱们店的米都还没摆齐,客人您这是准备买点啥?苏南刚来的新米要不要?”“家里没有小孩,有没有苏南的糙米,给我来半斤加八两。”肖佩伟微微咳了一声。

年轻的伙计脸上的笑滞了一下,“客人可是要一斤?”“不,只要半斤加八两。”肖佩伟笑了笑。“苏南的糙米在店里,客人请跟我来。”年轻的伙计左右看了一下,转身将肖佩伟领进了屋里。

门面不大的米铺里面别有乾坤,年轻的伙计拐过天井,直接走上楼梯,转过一个偏厅,将肖佩伟带到一间厢房门口。

年轻的伙计三长三短地敲了一下门,里面的门闩被人拉开,厢房的木门开了一个缝隙。“进来吧,我等你很久了。”厢房里有人说道。

带路的年轻伙计退到一边,肖佩伟对他点了点头,推开了房门。

厢房里没有床,只有两张椅子和一个衣柜,朝外的那张椅子上坐着一个眯着眼睛,身材发福的秃顶男人。

肖佩伟拉过空着的那张椅子大咧咧坐下,将毡帽摘下扣在手杖上,开口道:“好久不见,沈爷怎么又胖了?”“要不是这次事关重大,我是真不想听你这个臭小子在这里贫嘴。”被称作沈爷的秃顶男人叹了口气。“团里有两年半没联系我了,看起来这次的事很麻烦。”肖佩伟轻轻地转着手杖上的毡帽。“嗯,这次需要杀人,杀很多人。”沈爷缓缓地说,“日本人。”

肖佩伟将身子靠在椅背上,咧嘴一笑:“沈爷,你不是不知道,其他的事我可能一般,杀人我最擅长。”“这个计划细节上可能还会有变化,”沈爷从怀里摸出一个牛皮纸袋递了过去,“这次行动你不是最后动手的刀,但这次的递刀人角色,锄奸团里只有你可以胜任,我们需要一个日语熟练,胆大心细的生面孔。不要让九爷失望。”

肖佩伟接过牛皮纸袋,打开来里面是几张已经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肖佩伟目光微变,抬起头:“日本人这么狂妄?”“越狂妄越好,最好能把脖子伸到我们面前,然后,咔嚓!”沈爷冷笑地做了一个劈掌的手势。

肖佩伟点点头,来回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才将稿纸塞回了牛皮纸袋里,递回给沈爷:“我懒得烧,你帮我处理吧。”“不留着多看几遍?”沈爷问。“又不是什么考试,生死攸关的事,只有留在脑子里才是最保险的。”肖佩伟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我的记忆力一直还不错,沈爷是不是还和两年前一样爱吃烤肥腰子来着?西医们可说了,吃那个不补肾,您还是别执着了。”“行行你快走吧,我已经开始后悔找你了。”沈爷没好气地挥手。“铁血锄奸,不死不还。”肖佩伟收起笑脸站起身,将右手置于左胸前,行了一个两年多都没有再做过的锄奸团礼节。“铁血锄奸,不死不还。”沈爷也长身而起,郑重地回礼。

二十多天后,4月27日晚,日本上海派遣军总部。

今井日上大佐抱着双臂,眉间紧皱地看着桌面上那张蛛网一般的地图。地图上面被红墨水画了一道醒目的红线,贯穿了半个上海的主要干道。

那是总司令白川义则策划已久的祝捷大会行进路线,这次祝捷大会的安保由今井日上全权负责。他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检查着行进的路线,生怕漏掉任何细枝末节。上海初克,城内常有反乱发生,前几日才有一个巡逻小队在夜晚被人在一条小巷埋伏,重伤了数人。祝捷大会这般大规模的密集行动,只要一杆枪一个炸药包就可能造成格外严重的损失,容不得一点马虎。

门外传来两声敲门声,今井抬起头,敲门的是自己的副官安田博信少佐。

今井日上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因为他看见安田博信的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夹,牛皮纸的封皮上写着“加急”两个字。“什么事?”今井日上的语气略微有些不满。“加急电报,军部来的。”安田博信补充性地加了半句,他明白这时候打搅今井日上大佐并不是什么好主意。大家私下都传说自己这个上司,被人称作铁面大佐的日本上海派遣军年轻参谋长,一定是在战场上被子弹打伤了面部神经,所以一天到晚只有一个表情。“放在桌上吧。”今井日上叹了口气。安田如蒙大赦般地将那份电报搁在今井日上桌上,躬身退出了办公室,临走时还不忘细心地带上门。

今井日上打开文件夹,里面轻飘飘的一张电报纸上,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铁铸面孔一样的今井也有了一丝震惊的神色。“有人欲祝捷大会行刺白川义则,情报确凿,切记防范。”

今井日上捏着电报纸的指节有些泛白,他明白这封军部的加急电报不可能是空穴来风。有人计划行刺白川司令,是谁?

他再次将眼神聚焦在地图上那条红线上,明白自己弄错了问题的方向,他需要担心的并不是刺客的身份,而是,这场刺杀将从哪里发动?

今井日上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点燃,身子重重地靠在椅背上,深吸了一口,吐出缭绕的烟雾。锐利的双眸透过烟雾死死地盯在地图上。还不够,这条路线还不够安全,因为他早已在下午就通知了安田安排下去整条路线的严密安保。这也就意味着,现在整个派遣军司令部,最少已经有六十七人已经可能知道了这条路线。

知道的人越多,被对手得到情报的机会就越大。

今井日上咬了咬牙,将烟头狠狠地摁灭,抓起手边的钢笔重重地在地图上图画起来。

他知道祝捷大会将需要新的路线,而且数量不止一条,这样才能将情报的泄露可能性降到最低。

4月28日,上午9点。

安田博信敲开今井日上大佐办公室门的时候,被双目满是血丝的长官吓了一跳。办公室里弥漫着浓重的烟味,今井日上递给他一个文件夹,淡淡道:“这是明天祝捷大会阅兵阶段的三条新路线,你马上带着几队人去踩一下点,统计下这些路线的沿路制高点。”

安田博信干净利落地敬了一个军礼,小跑着离开了。今井日上略有疲惫地用手指揉了揉眉间,明白真正需要麻烦的事情才刚刚开始。他看着安田带着几队人离开司令部的冰冷厚重的铁门,站起身,打开了办公室内室的一扇门。

昏暗的内室里,井然有序地挂着一排中国衣饰,从商贾到车夫,三教九流一应俱全。今井日上挑了一件灰色的长袍和一顶黑色的毡帽。他脱掉身上的军服,将枪架上的一把南部式特型袖珍手枪塞进腰间,换上了长袍毡帽,又从另一边的木格里挑了一副简单的眼镜戴上,转瞬之间就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大街上毫不起眼的中国知识分子。

他对着镜子打量了一下,推开了内室的另一扇门。这扇门由一条无人的走廊通往司令部外墙的一道暗门,知道这道门的人整个司令部也不超过十人。

十分钟后,今井日上已经离开司令部好几个路口,他从报摊老板那边要了份报纸拿在手里,不时地摊开翻看几眼,眼神却打量着街道四周的高楼。

安田博信带的那群人会吸引住所有的目光,好奇的或不怀好意的。而今井日上自己走的这条路线,将只刻在他的脑子里。

今井日上推了推眼镜,汇入喧嚣的街道。

4月29日7点10分。

今井日上端坐在一匹皮毛滑亮的黑色骏马上,虽然它华而不实的外表并不适合骑兵联队用来长途奔袭作战,但是在祝捷大会阅兵时反而成了宠儿。骑着清一色黑马的一个骑兵分队身后,是长得几乎望不到队尾的两个步兵中队,然后是两个炮兵分队。看起来若不是担心祝捷大会耗费太多的时间赶不上天长节的庆典,白川义则会恨不得将整个上海派遣军团都拉出来遛上一圈。

白川义则如此渴望大张旗鼓并不是没有道理,日本人心高气傲地攻打上海,结果被十九路军联合上海民众的殊死抵抗杀得深陷泥沼。本来夸口只要两天就可以结束的战斗硬生生打了三十多天,最终以十九路军被迫撤退,日本上海派遣军三易主帅,损失惨重而告终。白川义则身为陆军大学校第十二期三杰之一,对几位前任的战况嗤之以鼻,只恨大本营没有早一日下达任期指派令,不然他怎么会让这些中国人嚣张这么久。

这次的祝捷大会白川义则策划已久,就是想借机炫耀武力,对于今井日上的刺杀警告毫不在意。中国人通常都是嘴上厉害,白川义则觉得自己身处几千大日本帝国忠心士兵之中,怎么会惧怕那些所谓的刺杀警告。

今井日上却不像大部分的日本年轻佐官一般自大,他明白任何时候都不能小看任何敌人。在国恨家仇之下,很多的杀手根本就只是死士,只求一击而中,不求全身而退,只要自己露出一点漏洞,就有可能给他们抓到机会。

今井日上身下的黑马不停地喷着鼻息,显然不习惯身处于这么多人之中。今井日上拍了拍它的脖颈,安抚了自己坐骑的烦躁,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俯下身对身边的安田博信道:“你亲自带人再去检查一下白川司令的轿车,底盘前盖座位底下,每一寸地方都不要放过。”今井日上皱眉道。

安田博信点点头,转身走到步兵中队里,点了两个人跟他一块前去。这已经是两天来第三次检查那辆轿车了,安田博信怀疑自己闭着眼睛都能将那个铁家伙像自己的配枪一样利索地拆卸了,但是嘴上不敢有一句抱怨。

今井大佐看起来这几天根本没怎么阖眼,整个人绷得好像上足了发条一样,就算觉得今井日上有些小心得过分了,安田博信却不想现在提出任何质疑触了他的霉头。

不过等到半小时后安田博信满头大汗地回到今井日上的身边汇报轿车没有任何问题后,今井日上的下一句话让安田博信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待会我来领队,你让负责警戒的小队派一个分队给我直接指挥,昨天那三条路线都作废了。”今井日上淡淡道。

听到今井日上的这句话,安田博信脸色顿时变得苍白,最后终于忍不住问道:“大佐这么说的意思,难道是认为属下和属下昨天带的人可能会泄密吗?”

今井日上马上转过头,看了安田博信一会,眼神里的冷冽让刚刚被怒气冲上脑门的安田博信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好在在安田博信崩溃之前,今井日上先开了口,冰冷的声音没有任何变化:“你们穿着日本军服在那几条线路来回跑了那么多次,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见,那些别有用心的人预先知道线路更是容易。”

安田博信心下惭愧,这才明白这个看起来紧张得有些神经质的大佐,每一步的行动都有他的目的。自己前几天的收集情报,只是为了引开旁人的注意。“还有,切记不要让任何保安队的中国人靠近白川司令一百米内,其他国家的外交官接近司令的时候必须确保没有私藏武器。只有我们日本人才是可以信任的。”今井补充道。

安田博信有些迟疑:“外交官都搜身的话,可能他们会有非议。”

今井日上冷哼了一声:“这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祝捷大会,他们有什么非议,让他们去和我身后这一千个荷枪实弹的日本男人说吧。”

安田博信脸上浮现出一丝钦佩和自豪的神色,点头应了一声,回身传令了下去。

不到片刻,几十人的警戒分队已经来到今井面前,带队的是身材魁梧的小队长大山勇少尉。“带着这些人分批清查我标注的每一个制高点,确保白川司令的轿车通过每个点后再撤离前进,整条街道让保安队和警戒小队戒严,不要让任何可疑的人靠近队伍。”今井日上递给大山勇一张地图,上面有一道弯弯曲曲的红线。

这是他昨天独自一人悄然检查的第四条路线,已经不可能有人能提前埋伏。而且这条路线还有好几处莫名的弯路和回绕,为的就是避开可能会被猜测到的所谓必经之路,而祝捷大会的终点虹口公园,他也已经派了两个小队轮班彻夜执哨检查,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今井日上终于布置完一切,却依旧笔直地坐在马上,锋锐的目光打量着四周,完全没有任何放松的迹象。因为他刚刚听见了身后远处传来的连绵礼炮声响,这意味着祝捷大会已经开始了。

白川义则坐着轿车,在一千多名日本士兵和几百名保安队的簇拥下,耀武扬威地跨越大半个上海,到虹口公园庆祝天长节,这不短不长的两个小时的路程,每一步都可能危机四伏。

今井日上深吸了一口气,双腿一夹马腹,领着身后的队伍缓缓前行。他明白其实并没有所谓的万无一失,从现在开始的每一刻都绝不能疏忽大意,军部的密电绝不会是空穴来风。他对于藏匿在黑暗中的对手还一无所知,不过他已经考虑了所有的情况,不会给对方任何可乘之机。

前方的街道因为有大山勇小队开路的关系,十分安静,大部分的居民和路人都颤颤巍巍地被保安队隔离在两旁的屋子里,带着恐惧或怨恨的眼神打量着森冷的阅兵队伍。

绵长的阅兵队伍缓缓离去,在小心翼翼的今井日上身后的几百米外,阅兵街道旁一座低矮的平房外,一名中国妇女抱着的婴孩突然开始哇哇大哭。在保安队的瞪视之下,那名妇女慌乱地捂住了婴孩的嘴巴,一边道歉一边逃进了里屋。

抱着婴孩的妇女在里屋转了一会儿,闪身走进了柴房。昏暗的柴房里,一个头上绑着头巾的汉子神色警觉地半藏在一跺高高的木柴后。那名妇女脸上慌乱的神色早已不见,她将掩着婴孩嘴巴的手放开,婴孩哇哇大哭的声音充满了拥挤的柴房。“告诉沈爷,日本人出发了。”妇女低声道。

绑着头巾的汉子眼神闪烁,点了点头,将柴房的后门开了一条缝,闪身消失在后门的小巷里。那名妇女小心地将后门门闩插上,眼中的狠戾神色一闪而逝,转过身时已是满眼爱怜,轻轻哼着儿歌安抚着方才被自己掐哭的婴孩。

第一章

直到远远看见虹口公园大门的时候,今井日上紧绷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了一些,他这才发现出了一身汗的身体在早春的天气里有些发凉。

大山勇已经带着警戒的分队等候在公园门口,今井日上翻身下马,走到他身边:“大山少尉辛苦了。”“大佐言重了,这是我们的本分。”大山勇身躯挺得笔直,尊敬地行了一个军礼。大山勇虽然长得魁梧过人,不过并不是一个只有肌肉没有大脑的军人。他一直对今井日上敬畏有加,因为从临行前线路的修改和一路上的各种措施足以看出这位铁面大佐在安保安排上的周密小心,怪不得年纪不大就已经坐到参谋长的位置。“祝捷大会的大阅兵圆满结束,接下来就是庆祝天皇生日的天长节庆典了。”今井日上顿了顿,看着身边流水般走入虹口公园的部队,“你带着警戒队伍在这里值守,那些保安队一个也不准放进去。”“遵令。”大山勇点头,想起了什么,继续问道,“那些朝鲜人怎么办?”“皇协军可以进入,我们需要人手,总不能让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军人去给这些所谓的外国贵宾们端茶送水。”今井日上的脸上有些不屑,“不过务必对这些进园朝鲜人搜身,以防万一。”“属下明白了。”大山勇点头。

穿着整齐的黄色军装的步兵中队只进去了一个中队,另一个散到四周配合被留在园外的保安队进行警戒,也算是一种监视。这也是今井日上的安排,他从来就不会对这群由中国人组成的保安队报以完全的信任,用中国人来欺压中国人是很好,但也绝不能大意地把后背留给这些墙头草,他们只配用来当作炮灰。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今井日上面前,车窗被摇下后露出白川义则那张肥胖的脸,上面满是得意的神色:“今井君你看,就和我说的一样,这些中国狗们只会虚张声势,想凭一句要杀我就阻止我们辉煌的祝捷大会,真是痴人说梦。”看到今井日上的脸色依旧铁板一块,白川义则笑了笑,伸出手拍了拍年轻大佐的小臂,继续道,“不过这一切也是多亏了今井君一丝不苟的安排。今井君做得很好,我很满意。”

今井日上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这是属下应该做的,能为总司令分忧是属下的荣幸。”

白川义则满意地笑了笑,摇起了车窗,黑色的轿车徐徐驶入虹口公园。紧跟在其后的是安田博信带着的警戒分队,然后又是几辆黑色的轿车,里面坐着的都是日本在上海的重要将领和官员,这次的祝捷大会是以庆祝天皇生日为由举办的,这些人自然都不会缺席。

今井日上看着车队渐渐远去,心底突然浮现出隐隐的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是一时之间又抓不住。他神色凝重地丢下一句:“这里就拜托大山君了,我进去跟着白川司令。”就匆匆追着车队消失的方向进了虹口公园。

等到他赶到祝捷大会现场的时候,白川义则和日本军政界的要员们都已经坐在了贵宾席上。各国的外交代表也坐在一边,不过脸色却都比较难看。

看起来最近几天传闻国际舆论都在给予日本压力的消息并不是空穴来风,今井日上心中冷笑了一下,这群洋人也就只敢躲在使馆区里高谈阔论,在这里还不是屁都不敢放一个,为了不得罪天皇,庆生庆典照样一个不差地不敢缺席。

给贵宾们准备的酒席和食物都已经堆在了场边,安田博信快步走到今井日上身边,低声道:“白川司令和贵宾们的食品都已经按照大佐的吩咐仔细检查过了,酒水都是密封亲启的,不会有任何问题。”“给白川司令和我军官员的酒水食物和那些洋人的分开配送,只准让警戒队的人经手我们这边的食物和酒水,让那些皇协军的朝鲜人去给洋人送餐。”今井看着陆陆续续进场的皇协军,淡淡道。“是。”安田博信看到今井日上的目光聚集在铺着红绸的演讲台上,又补充道,“演讲台下面我也派人去仔细检查过了,没有安置炸药雷管。”

今井满意地点头,脸上还是没有笑容,这里是日租界,中国人是不准进入的,这也是为什么最后的庆典会要在这里举行。保安队也被排除在园外,那些想要暗杀白川司令的中国人绝对无法混入行动。虽然每一件事他都已经仔细的计算过了,整个祝捷大会的安保绝对万无一失,但是为什么自己心中还是隐隐不安?

不等今井日上多想,音乐开始响起,天长节庆生庆典正式开始。他压下心中的不安,看着白川义则走上演讲台,激情洋溢地宣布庆典开始,日本军政的要员和周围的日本士兵们纷纷兴奋的鼓掌,各国的外交代表也附和地鼓起了掌声。流水般的酒水被端了上来,白川义则满脸笑容地走下演讲台,拿起一杯鸡尾酒和日本的那些军政要员们觥筹交错地攀谈起来。

这时候一辆推车悄悄被推到了场边,推车的是一个穿着皇协军军服的朝鲜人。虽然他小心翼翼地从边上进的场,今井日上还是第一时间发现了他。年轻的大佐皱了皱眉,走了过去。“干什么的?”今井冷冷地将戴着白手套的手按在推车前方,稳稳地拦住了推车的去势。“报……报告长官,我……我是给弟兄们送饭的。”推车的朝鲜人看到穿着大佐军服的今井日上突然拦车,吓得嘴里的日语都有些说不利索,左手在推车把上紧张地来回摩挲。

安田博信这时候也走了过来,在今井日上耳边低声说:“这是给朝鲜人送的盒饭,走了一上午了,他们也到了该吃饭的时候了。”

今井转头看了看场内送酒和场边围坐的朝鲜人,有的人走路都有些摇摇晃晃,甚至还有几个人趁着没有日本士兵在身边,已经偷懒坐在了草地上。这些皇协军本身就不是正规部队,伙食也比日本军队差了一大截,看来这一上午寒风中的阅兵已经让他们苦不堪言。

今井日上掀起推车的白色罩布,里面是满满堆叠的军用锡铁饭盒。“每一个饭盒都打开检查,确保没有混入火药和武器。”今井停了一下,“让他们去树林里吃饭,不要让场内的贵宾看见,不然成何体统。”“是!”安田躬身,然后招来了两个日本士兵,推着推车到另一边检查了起来。

音乐开始慢慢舒缓,代表对外的庆典告一段落,各国的外交代表们纷纷如蒙大赦,举杯走到白川义则身前祝贺了几句,就急匆匆地告退离去。

不多时安田博信也已经回转,向今井日上汇报那推车的饭盒没有任何问题,那些皇协军的朝鲜人已经被赶去树林就餐了。

推着餐车走到树林里的肖佩伟不为人察地吐出一口气,搓了搓左手掌的那道旧伤疤,给三三两两坐在地上的朝鲜皇协军开始分发起盒饭来。“这帮日本大爷真是小气,吹了大半天冷风,连肉都没给几块。”为首一个打开饭盒的朝鲜人朝地上啐了口唾沫。“行了少说几句,有口饭吃不错了,别因为块肉丢了性命。”边上斜靠着一棵大树的另一个朝鲜人低声说了句。“是啊,比不上你尹奉吉,为了口饭脚都瘸了都不肯轮岗,你看你靠着那棵树,站都快站不稳了。”那个朝鲜人冷笑地反讽了一句。

被喊作尹奉吉的朝鲜人嘿嘿一笑,也不着恼,只是想走过来拿盒饭的时候脸色一变:“糟糕,有点闹肚子,脚不太有力气,谁拉我一把,陪我去后面拉个屎?”“赶紧自己爬到一边解决去,正吃饭呢。”另一个正准备吃饭的朝鲜人皱起眉头挥手。

正在发盒饭的肖佩伟拿着准备递过去的盒饭走了过去,搀扶起尹奉吉同时暗暗扣了一下他的肩膀,“我来吧,谁替我发一下得了,我反正早先已经吃过了。”

尹奉吉微微点头,笑着说:“还是这个小兄弟人好,回头我帮你和太君们美言几句。”“记得走远点!”最开始的那个朝鲜人低骂了句,“真是懒人屎尿多。”

肖佩伟扶着尹奉吉转到僻静的树林深处坐下,将饭盒打开后,正准备直接把里面那些粗饭肉丝扣在地上,被尹奉吉一把按住手臂。“别急,我好歹吃口,说不定这是最后一顿,一会办事没力气也坏事。”尹奉吉咧嘴笑着说。

肖佩伟沉默了一下,将饭盒递了过去:“刚才那些嘲笑你的同胞,根本不知道尹兄是一个多么伟大的英雄。”“英雄?伟大?”尹奉吉往嘴里塞了口菜饭,囫囵吞了下去,“我做这件事不是为了这些,就像肖兄和九爷一样,你们难道是为了当一个英雄,为了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才做的这些事吗?”“呵呵,尹兄说得对,是我肤浅了。”肖佩伟眼眶微红,拍了拍尹奉吉的肩膀。“除了你们锄奸团,我尹某最佩服的人就是前几年惊鸿一现的那个叫‘无常’的义士,可惜三年前他最后一次在旅顺刺杀了一个日军少尉失败后,就再没有了消息。他五年间在中国东北和朝鲜刺杀投靠日本的傀儡高官不下数十人,连日本军官都有他重伤的,在朝鲜的那些投降派们都畏惧地称他为‘无常鬼’。今天以后,估计日本人也会给我一个外号吧。”尹奉吉低笑了声,“这个‘无常’听说是中国人,而且每次行动都是独来独往,你们锄奸团有人知道他的身份吗?”“那个‘无常’啊,他虽然没有怎么在上海活动,但是锄奸团没几个人不知道他的,当年可是很多人的崇拜对象,好像一直听说他是个独行侠,没有任何组织背景,可惜三年前就没了消息,伪满洲国成立的时候那群人还得意地宣扬‘无常鬼’已经死在他们手上了。”肖佩伟顿了顿,“不过他是不是中国人,也没人知道了。”“是啊,说不定是我们朝鲜人呢。今天我也做一把这些日本人的索命无常,既然这些日本人杀了我的亲人,占了我的家乡,那他们就要付出代价。”尹奉吉真的就吃了一口,然后直接解开皮带,让肖佩伟帮忙褪下了军裤和秋裤,露出缠着带血纱布的断腿和假肢。

就是肖佩伟这样铁石心肠的人看见这场景也不由得眼皮一跳,手不由得一顿:“尹兄真勇士也。”“只要我们这次能成功,这些都值得。”尹奉吉咬着牙解开纱布,把假肢从伤腿上卸下,疼得满头是汗,“炸药都在里面,辛苦肖兄帮我装配一下。”

肖佩伟点点头,快速倒空饭盒,露出里面特制的结构,将假腿里的火药和引线仔细地安装好,将饭盒盖好递还给尹奉吉:“这个饭盒的旋扣是特制的,里面暗藏了打火石,旋转后引信点燃,五到七秒就会爆炸。”“足够了。”尹奉吉将假肢重新戴上,看着又开始隐隐渗血的纱布皱了皱眉,“伤口又裂了,希望在血渗出前能来得及。”“应该没什么问题,我看刚才那些日本人已经开始喝酒了。”肖佩伟扶起尹奉吉,给他穿好军裤,前后仔细看了看,确保裤子上没有血迹,“得手后尹兄从西侧撤出,我会接应你。”

尹奉吉试着走了一步,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掉落,他苦笑了一下:“肖兄,我估计我的状态可能撑不了太久,得手后就算撤离也是个累赘,你现在直接撤离吧。”“放心吧,计划都做好了的。”肖佩伟笑了笑。

尹奉吉摇了摇头:“我可以被抓住,我顶多知道你们的名字,这些日本人早就知道。但肖兄你不可以失手。我没有了左腿,就算活着也是半个废人,这一次如果有人需要牺牲,有我就足够了。”

肖佩伟还要张口,被尹奉吉挥手打断:“不用多说,我们是一类人,换成你也会这么做,那为什么不让你自己的命留在下一次行动中发挥更大的作用,哪怕只是多杀一个日本人,我们两国的同胞就能少死很多个。这不是伟大,这也不是英雄,这只是简单的数学题。”

肖佩伟暗暗咬牙,将右手放在胸口,庄重地对着面前这个异国的英雄敬礼:“铁血锄奸,不死不还。”“铁血锄奸,不死不还。这句话我很喜欢,希望你我的同胞,能够看到胜利的那一天。”尹奉吉笨拙地模仿了一下这个姿势,然后拿着饭盒一瘸一拐地转身往会场方向走去。

几乎与此同时,虹口公园大阅兵庆典会场中心酒席附近。“派人手盯着撤离的外交代表,确保他们都离开了公园。”今井日上转身吩咐刚刚回转的安田博信,一转过头却看见白川义则笑眯眯地端着两杯酒站在他面前。“司令好!”今井日上敬了一个军礼。

白川义则递给他一杯酒,腾出来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这么拘礼,今井君今天真是辛苦了,来,过来和我一起见见其他贵客吧,这些都是我国军政界在上海最重要的人物,对我们以后在上海的工作有很大帮助。”“是!”今井日上依旧一脸严肃。

白川义则也知道自己这个铁面参谋长的脾气,不以为意地拉过他走到了那群要员的身边。“这位是在沪侨领河端真次,这是外务省次官重光葵和第九师团师团长植村谦吉中将,这位是第三舰队司令野村吉三郎大将。”白川义则微笑着对今井日上一一介绍,每一个名字都让今井日上如雷贯耳,白川义则拉过今井日上对着众人笑道,“这就是我们大日本帝国在中国战场最年轻的大佐了,陆军大学校第四十期的军刀组,今井日上大佐。”“百闻不如一见啊,今井君今天来回奔波,安保做得滴水不漏,实在是让老夫敬佩不已啊。”戴着黑框眼镜的野村吉三郎举杯笑道,“要是我身边也有今井君这样的人才,就不用老是担心那些该死的中国刺客了。”

日本陆军几乎所有的佐级以上将官都是从日本陆军大学校出来的,比如在场的这几人里就有十二期毕业的白川义则,十八期毕业的重光葵。每一期的毕业成绩前六名都会获得天皇的亲赐军刀,所以也被陆军内部敬称为军刀组,倒是身为海军舰队司令的野村吉三郎却不是海军大学出身,也幸得日本海军和陆军的体制不同,不然他一定会被正统军校出身的人背地里称为“无天司令”。因为陆军大学校毕业生都会有本校的毕业徽章,徽章的花纹是和日本天宝年间的制钱相仿,所以陆大的毕业生又被称为“天宝钱”,而那些非陆大毕业者则被他们贬称为“无天组”。不过野村吉三郎作为海军代表,在这次的陆军大阅兵上自然不会吝于对今井日上这位年轻有为的陆军大佐称赞几句。“野村将军谬赞了,这是属下应该做的。”今井日上恭敬地低下头。

白川义则很满意今井日上这个下属的表现,而这时候背景舒缓的音乐再次变幻,《君之代》肃然的前奏缓缓响起。“看起来是我们上台为天皇庆生的时候了呢。”高瘦的重光葵也笑了笑,将酒杯放到一旁,其他几位要员纷纷整了整衣领。

今井日上躬身告退到后场,看着五位要员走上演讲台,所有的日本军人都肃然而立,开始跟着演讲台上的五人一起高唱《君之代》,为远在日本的裕仁天皇庆祝生日。

今井日上也不由得被众人的热情感染,想起故土和家中的亲人,眼眶微热。

看着演讲台上日本在上海举足轻重的要员们意气风发,今井日上心中的不安突兀地被再次放大。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在不安什么,整个阅兵路上根本一点刺杀和试探的苗头都没有,这不仅仅是他临时改变线路就可以解释得那么简单。

今井日上突然想到一个非常可怕的解释,这些人也许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在大阅兵路线上动手,他们的打算其实是……今井日上看着台上的要员们,没来由地冒出一身冷汗。“警戒!警戒!!!”今井日上不顾一切地在厚重的音乐声中大吼,双目赤红,整个人疯了一般地冲向演讲台。

他才冲了两步,就看见人群中一个乌黑的东西斜斜飞上天空。

第二章

时间切回二十多天前,1932年4月7日。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低着头匆匆走进霞飞路宝康里40号寓所。这是一栋二层高的旧木楼,甫一登楼,木制的楼梯就被他踩得吱吱作响,走到二楼,门口已经站着两名穿着灰色西服的年轻人。“尹先生?”问话的是左边的那个年轻人。看出他眼神中的些许质疑,上楼的男人摘下了黑框眼镜放进身上旧西服的口袋里,他的颧骨稍稍凸起,嘴唇紧抿:“是我。”“安主席等你很久了。”看清了他的脸,右边的年轻人热情了不少,替他打开了身后的房门。

他点点头,低头走了进去。屋子里稍显破旧的皮制沙发上已经坐了两个人,一名是留着小胡子神色精干的中年人,正是一直组织朝鲜抵抗活动的流亡政府主席安昌浩,而另一名却是一个眯着眼睛,身材有些发福的秃顶男人,他的背后还站着一名穿着黑色中山服,面色冷峻的年轻人。

穿着旧西服的男人微微皱眉,显然没想到这里除了安昌浩以外竟然还有外人。这名穿着旧西服的男人叫作尹奉吉,表面身份是日本驻上海皇协军的一员,其实真实身份是朝鲜抵抗组织的忠心干将,直属于藏匿于上海的朝鲜流亡政府的领导。朝鲜流亡政府这股抵抗势力也一直是日军的眼中钉,为了安全起见,在上海的据点位置也一直保密有加,就算尹奉吉也是今天才得到了联络地点的位置,而这个陌生的秃顶男人看起来却和安昌浩主席颇为熟识。

安昌浩仿佛看出了尹奉吉的不安,微微笑道:“奉吉你不用紧张,这位沈兄是九爷那边的人,这一次的任务正和九爷有关。”

秃顶男人憨厚地笑笑,伸出肥厚的手掌:“在下沈亚华,这位一定就是安主席称赞有加的尹奉吉先生了,幸会幸会。”

听到九爷的名字,尹奉吉的脸上不由得浮起钦佩之色,握住对方的手:“屡次听安主席提起九爷抗日锄奸,行事豪气磊落,令日军奸贼闻风丧胆,尹某早仰慕已久,若能为九爷出一份力,实为尹某荣幸。”

这倒不是尹奉吉刻意奉承拍马,这位九爷正是赫赫有名的上海“斧头帮”帮主王亚樵。上海滩黑白两道传说的那句“宁逆金荣鳞,莫惹斧头帮。”并不是什么虚与,当年权集一时的黄金荣现在见到王亚樵虽然不肯拉下面子喊一句九爷,却是明白悄悄绕道开拔的道理。而这名威震上海黑道的大亨却深受上海军民敬佩,皆是因为他的行事光明磊落,恩怨分明,更是拥有一腔爱国热血。三个月前的淞沪抗战中,身为斧头帮帮主的九爷振臂一呼,召集手下部众不计生死,全力以赴抗日,当日便聚集20大队人马奔赴前线,后更组织上海市民成立淞沪抗日义勇军配合十九路军浴血奋战。最后因为内忧外患导致了战争失败,让王亚樵心里明白在这样的大环境之下,自己已难于在正面战场有所发挥,于是他卸去义勇军总司令一职退隐幕后,悄声将原来的斧头帮精锐改组为铁血锄奸团,暗中刺杀日军将领和汉奸高官,一时间日奸风声鹤唳,不敢独自出户,爱国民众无不在暗中拍手称快。

而同为抗日志士组织,经济拮据的朝鲜流亡政府也一直受到王亚樵的经济支持,所以尹奉吉一方面因为同仇敌忾心中钦佩,一方面也因为王亚樵对于自己组织的支持感恩不已,这一番肺腑之言却是毫不虚假。

沈亚华脸上依然带笑:“出力简单,出命呢?”

安昌浩在边上听到后也是一愣,就算是他也没想到对方竟然会这么直接。尹奉吉却只是眼角微跳,神色不变地说:“若能杀贼,死又何惧。”

沈亚华满意地点头,声音稍稍压低了一些:“尹先生铮铮铁骨实不让我中国儿郎,这次九爷要做的,是将整个上海的日军高层一次拔除。”

尹奉吉和安昌浩对了一下眼,脸上都有些惊喜和怀疑,王亚樵一言九鼎,每一次的暗杀计划几乎都出人意料,却又一击功成。不过这次这个计划听起来有些像天方夜谭,日军的高层将领一直守卫严密,又多在日占区出没,王亚樵的人一直很难潜入,刺杀起来也事倍功半。这一次竟然打算将日军高层将领一网打尽,究竟只是狂傲过头的痴人说梦,还是真的拥有了什么周密极致的计划?

沈亚华扭头对身后黑色中山装的年轻男人说了句什么,后者点点头,小心地打开随身的手提皮箱,从里面取出一个牛皮档案袋。

沈亚华接过档案袋,从里面抽出一叠纸,放在了桌上。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日文,尹奉吉身处皇协军卧底已久,对于日文早已熟识,只扫了一眼就面色大变,一把抓过了那叠纸张,飞速地翻看起来,看到最后握着纸的双手已经微微颤抖。“奉吉,这是?”安昌浩虽然也对日文有所了解,不过并没有尹奉吉熟悉,匆忙之下几乎完全没有看懂。“……大阅兵,哈哈,大阅兵,这些日本人终于要为他们的狂妄自大付出代价了。”尹奉吉仿佛没有听到安昌浩的问话一般,声音从低到高,最后满眼都是兴奋之色。“白川义则这个派遣军总司令打算办一次炫耀武力的大阅兵,到时候他必定会邀请上海的所有日军高层将官出席,只要我们有机会能够接近,就能够将他们一网打尽。”沈亚华向安昌浩解释后,顿了顿又道,“但是日占区我们的人难以混入,而且阅兵后的庆祝典礼在虹口公园,只有日本人和皇协军才有可能进入,九爷希望能够借助诸位的力量。这次的机会千载难逢,若是成功必将给这群日本人迎头痛击,让他们惶惶不可终日!”

安昌浩眼中一亮,仔细又研读了文件一遍,却又犹豫了起来,望了望尹奉吉:“就算成功,这一次刺杀的人也绝对九死一生。”“一条命换这么多,赚够本了。”尹奉吉满不在意地挥挥手,皱眉思考了一会,又道,“如果不出意外,负责安保的一定是参谋长今井日上,这个人做事滴水不漏,不好对付。如果要一次性杀掉这群人,如何将需要的武器带入?”“武器估计是无法混入的,这次的安全保护措施一定非常严格,就算能带进个把枪械,在那个距离,刚掏出开不了几枪就肯定会被日本人武装到牙齿的士兵给击杀。”沈亚华用粗胖的手指在木桌上重重一点,“九爷的意思是,用炸药。”“炸药?”安昌浩一挑眉毛,“倒是不错的想法,炸药易于伪装,杀伤力强又不需要太精确的瞄准,不过炸药要混进去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依照今井日上的作风,估计是全无可能。所有入场的东西都会仔细检查。”尹奉吉摇头。“东西会检查,人呢?”沈亚华淡淡道。“所有皇协军肯定会被搜身的。”尹奉吉断然否定了这个念头,“混不进去。”“搜身啊……”沈亚华吐出一口气,微胖的身子往后靠在沙发上,“……还是有办法的,不过就是要苦了尹兄了。”“什么办法?”尹奉吉看着欲言又止的沈亚华。“搜身,是搜不到身体里面的吧。”沈亚华眯起双眼。

尹奉吉眉头微皱,若有所思:“用假肢?”“……”安昌浩背上一凉,爬过一层鸡皮疙瘩。他张了张嘴,神色一黯,终究是没再说什么。“用假肢内藏拆分的火药和引线,最后的组装在公园内进行,这样也能防止提前引爆。”沈亚华盯着尹奉吉的眼睛,“那么尹兄,你觉得用什么假肢比较好?”“左腿吧,右腿的话一个月内估计无法运用自如。”尹奉吉轻描淡写地说,仿佛在谈论的事情和他毫无关系。

沈亚华的眼中露出一抹赞赏,垂首拱手道:“尹兄高义,我这里代九爷和诸位抗日同僚拜谢。”“只望此次能一击功成。事不宜迟,拿刀来吧。”尹奉吉一脸平静地挽起裤管。

等到沈亚华带着黑色中山装的随从走出霞飞路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他悠闲地晃着微胖的身躯转了几个转角,拐进了一条偏僻的胡同里,四下看了看,转身压低声音道:“沈爷,今天的事您怎么看?”

那名穿着黑色中山装的年轻随从抱着双臂,声色低冷:“你做得很好。尹奉吉此人胆略过人,拔刀断腿这种事连眼睛都不眨一眨,胆色不输给锄奸团的死士。九爷的计划本就万无一失,唯一无法掌控的最后执行人也完全合格,大阅兵的时候,就是这群日本人的死期。”“九爷将这件事交给沈爷来办,自然是不会有错的。”秃顶的沈亚华掏出兜里的手帕擦着额头上细密的汗滴,方才在40号寓所里高深莫测的那个沈亚华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沈亚华一直是九爷身边最得力的干将,帮内外都有手下敬称他为沈爷,不过其实真正的沈爷并不是这个总是在各种黑白两道场合进出,顶着“沈爷”这个光环的秃顶微胖的中年人,他只是一个用来给予外人看的假象。而真正的沈亚华,是这个一直都悄然隐身在幕后的穿着黑色中山装的男人。早在斧头帮的时代,沈亚华是九爷一手培养起来亲信,他的真实身份仅有帮内的寥寥几人知道。而改组成组织结构更加隐秘的铁血锄奸团之后,整个锄奸团里只有九爷和这个假沈亚华两个人知道了。“这件事最重要的还是保密,安昌浩那边你已经按照我的吩咐叮嘱过了吧?”“是的,一切都谨遵沈爷嘱咐,除了我们那件房间的四个人,安昌浩保证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假沈亚华垂首。“其他环节的人,回头我会指导你安排。九爷这边我先去回报,你回去尽快找时间联系一下肖佩伟,把尹奉吉的照片给他,让他遵循按原计划在虹口公园和尹奉吉进行会合,给他递刀。”沈亚华停了一下,“如果这个朝鲜人到时候有问题,让肖佩伟来收尾。”“属下明白,沈爷保重。”假沈亚华一拱手,转过身的时候,步伐气度已经变回了那个外人眼中高深莫测的沈爷,微胖的身躯消失在黑暗的胡同口。

真正的沈亚华背着手看着他离去,也转过身,悄无声息地隐没在胡同的另一头。

第三章

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今井日上的心里猛地一沉,明白一切都完了。

爆炸引起的气浪将演讲台四周的人群掀翻在地,今井日上在爆炸前就往前冲锋,爆炸声响起的时候只是下意识地举起手臂护住了脸。这举动很可能救了他一命。被炸碎的木屑铁钉高速地向四周飞溅,将今井日上的右臂打得鲜血淋漓,他的双耳也被爆炸声震得嗡嗡作响,等他好容易在冲击的余波中稳住自己,睁开眼能看清周围景象的时候,发现前方已经变成了人间炼狱。

演讲台的表层几乎被整个炸开了,废墟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鲜血淋漓的躯体,几块残肢跌落在四周。今井日上跌跌撞撞地冲到爆炸中心,从体型上依稀辨别出了满脸血污的白川义则总司令,白川义则的脸色惨白,双目紧闭,只剩下气若游丝的鼻息。跟着赶到台前的是其他靠近的日本士兵,他们手忙脚乱地围到几名重伤的要员身边,束手无策。“军医呢?让军医过来急救,联络救护车!”今井日上在第一时间恢复了冷静,他一把拽过了身边的一名日本中队长,那个中队长好一阵才明白过来年轻的参谋长在喊着什么,飞奔而去。

今井日上突地想到什么,猛地站起,正看见一个走路微跛的朝鲜皇协军混在混乱的人群中匆匆向外围退去,他迅速拔出腰中配枪朝天猛地开了一枪,看到场中的日本士兵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他伸手一指,声色俱厉:“抓住那个朝鲜人!”

场中的日本士兵迅速反应过来,他们一拉枪栓,呼喊着围了上去。那名朝鲜人眼见不妙,转身几步,拖着腿扑到一张餐桌边,举起一瓶红酒砸碎在桌台上,一仰脖,握着碎裂的酒瓶就朝自己的脖颈扎了下去。

砰的一声枪响,朝鲜人手中的酒瓶被打落在地,他捂着冒血的手掌跪倒在地,不依不饶地继续抓起地上的玻璃碎片,却被赶来的几名日本士兵扭住双臂,将他押到今井日上的面前。

今井日上将还带着浓烈硝烟味道的配枪插回腰间枪袋,一把抓住朝鲜人的头发,将他的脸拉得仰起,冷冷道:“想死,没那么容易。先将主使的人吐出来,不然我保证你会觉得死亡将是一件最幸福的事。”

脸上青紫的朝鲜人双唇紧抿,眼中满是得意:“我也保证你除了被炸得支离破碎的尸体,其他什么的都得不到。”

今井日上脸色一寒,重重给了对方一个巴掌:“堵上他的嘴,押回去。”

这时候安田博信也来到了今井日上的身边,他压低了声音,在今井日上耳边低声道:“白川司令的情况很糟糕。”

今井日上面色阴沉,挥退了其他的日本士兵,低声问安田博信:“其他人呢?”

安田博信嘴里发苦:“河端侨领当场殉职,重光公使和植村中将都受了重伤,两人都可能需要截肢,野村大将运气好一些,除了皮肉伤以外只是左眼伤势严重,军医说就算治好也肯定是瞎了,只能争取不让感染伤及脑部。”

今井日上狠狠咬牙:“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给我撬开那个朝鲜人的嘴巴!”“是!”安田博信躬身点头。“安排人仔细查找爆炸现场,一切可疑物件残骸都让情报课带回去分析,调查这个朝鲜人的背景和来路,到底是怎么混进来的,皇协军中所有今天入园的人全部抓起来隔离审查,不要放过任何一点线索。最后把汇总来的消息全部交给我。”今井日上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要快。”“明白。”安田博信简短地应答,匆匆转身将任务指派下去,其他的日本士兵也从爆炸中恢复了秩序,开始迅速地行动起来。一部分人开始戴着白布手套翻找着废墟,另一部分人则抬着枪推搡着场内外的皇协军。

这时候一队人风风火火地从远处入口处的道路冲了进来,为首的正是身材魁梧的大山勇。刚才震天的爆炸声惊动了他,看到现场一片狼藉,他的惊惶地问:“今井大佐,发生了什么事?”“有人暗杀白川司令。”今井日上的脸色很不好看。“白川司令呢?”大山勇第一时间追问。“没什么大碍,主要是皮外伤。”今井日上倒不是刻意要欺瞒,只是急匆匆赶来的大山勇身后跟着一队普通士兵,情况未明之前,今井日上并不打算做破坏士气这种事。

大山勇这时候也反应过来自己问得不是时候,也不刻意拆穿追问,只是低眉道:“现在怎么办?”“你带着你的人先和我赶回司令部,我要第一时间给参谋本部和大本营发报。”今井补充了一句,“路上不要慌乱,小心暗杀组织者留有后手。”“是。”大山勇点头,一挥手,身后的士兵分散开来,簇拥着今井日上走出虹口公园。

虹口公园门外驻守的日本士兵们,在看着巨响后接连呼啸离开的几辆救护车后,虽然普通的士兵们不敢有什么大动作,几名大队长却都不由得凑在议论纷纷。今井日上一脸铁青地呵斥了一句“各自固守”之后,匆匆坐上了白川义则来时候的黑色轿车,大山勇叫上他手下大队在门外的剩余人手,护卫着这辆轿车一路风驰电掣地赶回了日本上海派遣军司令部。

今井日上回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紧急召见了电讯课的课长宫下直亮,将虹口公园发生的事情详细告诉了他,让他立刻前去给国内参谋本部和大本营发报。

宫下直亮听闻这次几位要员的殉职也是一脸冷汗,明白这个电报发过去,对面这个铁面大佐很可能就要被转回预备役去了,不由得试探性地询问:“要不要拖延几日?等调查结果出来再向本部汇报?”“没有必要,你即刻去发报。”今井日上挥挥手令宫下直亮出去即刻发报。虽然知道这次惊天动地的刺杀结果,很可能让负责安保的自己收到惩处,今井日上却没有“下克上”隐瞒情报的打算。一方面,这件事伤亡的都是日本在上海的政军两届要员,甚至还有海军舰队司令野村吉三郎,国内参谋本部和陆军省很快就会得到各方传回的消息;另一方面,今井日上一直都没有日本佐级军官普遍带有的狂热和自大的恶习,他清楚地明白这次的对手并不简单,在自己提前知晓会有人实行刺杀行动的情况下,对方依旧能在严防死守下得手,拖延向日本国内传递情报只会给这个躲在暗处的对手以机会。

两个小时后,宫下直亮带着参谋本部和大本营的电报分别回来了,看起来双方已经经过了讨论,电文上的意思完全一致:“速速查清幕后主使者。”

今井日上示意宫下直亮离开,端详着电报,双眉紧锁。而这时候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敲响,这次进来的是被今井日上留在会场的安田博信少佐,他的左手拿着厚厚的一叠文件,右手则提着一个黑色的麻布袋子。“情报课那边的结果出来了。”安田博信一边说一边将今井日上面前的桌子清理出一片空地,将左手的文件递给今井,然后一件一件掏出黑色麻布袋里的物件。

几片焦黑扭曲的金属块被放在桌上,今井日上快速地翻看着调查文件,戴着白手套的手捏起其中一块金属块问道:“这些是?”“经情报课调查鉴定,这些应该是最终的爆炸物残骸。”安田博信补充道,“应该是朝鲜皇协军今天的午餐饭盒,这批饭盒内部都做过改造,有利于布线和固定的凸起,不过当初检查时候关注的是是否有夹带火药武器,反而忽略了这些细节。”

今井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当时那个看起来颤巍巍送饭的朝鲜人,仔细回想一下,竟然完全想不起那个人的面容,看来是刻意伪装得没有任何特点,不由恨得咬牙:“送餐的那个朝鲜人呢?”“送餐后就消失了,最后看见他的是负责检查进出的门哨木户浩少尉,因为当时进园送餐时候那个朝鲜人就手续齐全,所以出来的时候也没有为难他。我们的人已经审讯过负责皇协军的金临远,他完全不知道那个人是谁,看起来是从其他途径混进来的,皇协军其他的人还在一一分离审查,不过这条线索希望不大。”“行刺的那个朝鲜人开口了吗?”“还没有。”安田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身份已经查出来了,是1930年在平壤被征召入伍的皇协军,名字是尹奉吉。”“难道是朝鲜流亡政府那帮人干的吗?”今井日上眯起眼。“很有可能,不过从计划的周密程度和情报的精确度来看,背后也许还有其他的力量。”安田博信继续从麻布袋里掏出一件物事,却是一截几可乱真的塑胶肢体。“这是?”今井日上皱眉。“这是尹奉吉装在左腿的假肢,里面有机关暗槽,经情报课检验,里面有曾经存放过火药的痕迹。炸药应该就是藏在里面夹带进会场的。”“荒谬?为什么一个残废能够被准许入伍?”今井日上握紧那截假肢。“尹奉吉本人的身体状况一直很好,还是去年皇协军内各项考核的第五名。”安田博信缓缓陈述,语气也带了一丝敬意,“医务课的广田俊六少佐检查后说,尹奉吉的左腿断面整齐,新肉组织甚至还没有完全愈合,应该是这个月内才做的截肢。”“倒也是一个硬汉。”今井的语气稍缓,“不过截肢后恢复的时间这么短,他同军舍的舍友都没有发现异样吗?”“这点属下已经调查过了,他的舍友说大约三周前,尹奉吉拄着拐杖回到了军舍,说是醉酒跌落阴沟扭伤了脚踝,大概卧床休息了一周多左右就开始恢复行走了。”“一周吗……”今井日上不禁皱眉,他明白砍断一条腿对于一个人意味着什么,战场上很多日本军人被炸断了一条腿,甚至要几个月才能下地。像尹奉吉这样硬气无惧的一个人,恐怕什么酷刑都很难撬开他的嘴巴,这条线索也算断了。“暂时先不要对这个尹奉吉继续用刑,注意二十四小时紧密监视,防止他自杀。让宫下直亮给朝鲜军部发一封电报,委托他们调查一下尹奉吉的背景,顺便找寻一下他在朝鲜是否还有亲人存活。”今井沉吟了一下,“再给参谋本部发一封电报,将所有调查结果上报。”“这……”安田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大佐,“调查的结果是所有线索都断绝了吗?”“如实禀报,并向参谋本部求援吧。”今井日上略带疲惫地叹了一口气,“上海派遣军不可一日无首,让陆军省尽快派人接手吧。”“我明白了。”安田博信鞠躬退去,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今井日上疲惫地闭上眼睛,重重地往后一靠,将自己深深地陷进沙发椅背里。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而一切看起来离终结还有很远。这次暗杀事件是日本进中国以来损失最为惨重的一次,消息传开后对整个上海驻军和本国国民都会造成可怕的动荡,今井日上几乎已经能看见第二天日本各大报纸上刺目的标题。他明白自己多年奋斗的仕途已经画上了句点,等待自己的很有可能是军事法庭的审判和一纸冷酷无情的调令。

这一次参谋本部的回电比上一次快了很多,安田博信敲门的时候今井日上甚至感觉自己只是闭了一会眼。出人意料地,参谋本部竟然对于今井没有任何苛责,电文的内容依旧简短:“天皇护佑,一切困难皆可克服。望今井日上大佐勿要急躁,继续调查主使为要,吾部已派遣武田山正中将前往负责调查,不日抵达。”

武田山正中将?今井日上看着电报不禁心中嘀咕,大日本帝国的将佐级官员都是从陆军大学校毕业,以将军肩章为目标的今井几乎熟知日本国内陆军的所有将级军官,而如此紧要关头,参谋本部派来负责调查的这名武田山正中将,今井却完完全全没有听说过。

而且一名堂堂中将,竟然不是来接任空缺的总司令一职,却仅仅是来负责调查。

这个武田山正,到底是什么来历?

第四章

今井的第一封电报发出一小时后,东京日野区。

这里矗立着一所占地颇大的警察学校,门口有全副武装的日本陆军在站岗。这所警察学校在日俄战争之后就开始悄悄改组,变成了一个专门训练日本情报人员的间谍学校,军队内部人称“日野学校”。

而现在在日野学校的大操场左边,一百多名穿着中国军服或者难民服的人三三两两地席地而坐,操场的围墙之外是几队身着黄色军装,全副武装的日本陆军士兵在巡逻。操场上这些穿着中国军服或难民服的人操着中国各地的方言在聊天,不时传出几声娘西皮这样的方言粗话,看起来好似是一群被关押在东京的中国战俘。

不过这些中国战俘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恐惧,身上的武器也没有被除去,还有几个人将莫辛-纳甘M1891/30步枪和Kar.98b卡宾枪等中国部队的常见制式步枪扛在肩上,谈笑风生,完全看不出一丝战俘的不安。

但是如果仔细盯着一堆人看上一会,就会发现每一堆人中总有一名看起来年纪较长的人会突然板起脸,将手中的步枪敲在人群中某一人的身上,表情严厉地说几句什么。如果凑得再近一些,就可以听到这些人呵斥的竟然是对方的方言发音问题。

操场的另一边,一群穿着中国军服的人正在练习走路和射击,边上站着表情严肃的穿着中国军官服装的人,不时地上前训斥和指导。

日野学校的食堂里,一群穿着中国军服的人正大口咬着手中的粗糙的窝窝头,不时地夹一大把腌制的白菜,他们面前摆着的都是中国做法的食物,一些教官模样的人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这就是日本所有间谍和特工的训练学校,自从九一八事变以后,中国已经成为日本在东亚最大的战场。而中国混乱的局势也给日本人以可乘之机,这些日本间谍人员都是从入伍的士兵中刻意挑选的,不但文化水平都比较高,而且身形外貌也尽量以不带有日本人明显特征为上。这些人夜以继日地从衣食住行开始进行同化训练,只要进了日野学校的校门,就要忘记自己是一个日本人的所有习惯。“除了四肢和脑袋是日本造的,其他的一切都要和中国兵一模一样。”以这句话为宗旨训练的日野学校,连校长办公室的门牌都是用中文写就的。

坐在办公室里的是一名身材消瘦,看起来接近六十多岁的日本军人,此人正是日野学校现任校长,训练过无数日本间谍的武田山正中将。

他面前的办公桌上,一如既往地铺陈着十数张点线混合的纸张,那是他手下已经顺利潜入中国境内的特工用密码发来的情报。他的眉头紧锁,白川义则遇刺后不到半小时,远在东京的武田山正就已经收到了这个情报。他第一时间就动用了他在上海的所有特工调查线索,可惜这次的对手行事机密,直到现在他依旧未能清楚了解。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武田山正皱了皱眉,将桌上的纸张收进抽屉里,然后道:“请进。”

推门而入的是军部的宇垣守成大佐,这位身材粗短的大佐是军部和武田山正之间的重要联络官。每次看见宇垣守成那张满是横肉的脸,武田山正就会觉得有些头疼,因为这意味着军部又有麻烦事找上门来了。“武田中将,这次是紧急事件。”宇垣守成大佐将手中的牛皮档案袋递到武田山正面前,“上海方面出事了。”“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军部那群家伙想要我做什么?”

明白面前这位消瘦的老人手中握有大日本帝国最精锐的情报资源,在军部之前获得上海事件轻而易举。他不再多解释事件本身,直接跳到了军部的命令上。“那么武田中将也明白此次事态的严重性,军部方面希望武田中将可以去一趟上海。”宇垣守成顿了顿,“协助上海派遣军的今井大佐调查这次刺杀事件的幕后主使。”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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