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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8 02:0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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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德)赫尔曼·黑塞(著_,张芸孟薇(译)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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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印度次大陆

通往印度次大陆试读:

面对非洲

有家乡真好,

甜蜜地安睡在自家的屋檐之下,

孩子、花园和狗做伴。可是你,

结束前次的漂泊,刚刚寻得片刻安憩,

远方又在用新的诱惑召唤。

最好莫过思乡苦,

繁星高照的夜空下孑然伫立

沉浸于对乡愁的渴望。

财产和闲逸只能属于

心境平和的人。

漂泊者却在总是落空的希望中

背负着疲顿和旅途的艰辛。

所有漂泊的痛苦,的确更易承载,

易于在家乡的山谷求得安宁,

家乡那喜乐忧愁的小圈子里,

只有智者懂得构筑幸福。

在我,最好是一直追寻而永不找到,

莫让身边事物把我紧紧温暖地捆缚。

因为我,即使幸福,在这世上

也只能是匆匆过客,永远无法成为公民。

苏伊士运河之夜

邮轮饱受蚊子骚扰已有两个小时,天气很热,航行在地中海上时洋溢着的欢快气氛以惊人的速度消失殆尽。许多人对红海臭名昭著的酷热着实心存畏惧,他们中的大多数要么刚刚结束短暂的休假和游览返回家乡,要么第一次出国远行。对后者来说,家乡现在才开始远去。东方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这里天气炎热,遍地沙丘,太阳总是早早升起,还有蚊虫肆虐,虽然要去挣钱并且因为要去挣钱,他们没有人喜欢这个地方。只有在二等舱的餐厅里,几个年轻的德国人畅怀痛饮,其他乘客大多都已待在船舱中。塞得港登船后便一路随行的埃及检疫官情绪低落地走来走去。

我尝试着睡觉。船舱很袖珍,我躺到床上,头顶上方电风扇嗡嗡作响,蓝黑色的夜热辣辣地透过圆形的小窗洞洒了进来,蚊子嘤嘤嗡嗡地唱着歌。自从驶离热那亚,船上没有一夜如此安静,几个小时没有噪声,除了一列火车渐渐远去传来微弱的滚动声,它从开罗驶来,出现在荒凉遥长的路堤,幽灵般呼啸着从近旁驶过,奇异地消失在这广袤无垠不见树木之地的芦苇丛中。

发动机突然停止了轰鸣,这时我尚无困意,不由得心中一惊。大家都静静地躺着。我穿上衣服,向上甲板走去。四下里寂静无声,从西奈山以来,月亮日益亏缺,远处的探照灯掠过,苍白的沙堆在它的目光下没有生气、黯然无光地仰望着,一望无际的黑色海面反射着耀眼刺目的光芒,沉重暗淡的月亮下面,无数湖泊、沼泽、水坑和草塘在忧伤的平原上闪动着黄色的冷冽的光。我们的船停了下来,没有呼喊声,也没有汽笛声,一动不动地泊在那里,着了魔似的,而这荒漠则充满了慰藉人心的现实。

我在后甲板上遇到一个身材不高、举止优雅的中国上海人。他身体笔直地倚着栏杆,一双聪慧的黑眼睛追随着探照灯,面露微笑,一如既往地迷人。他熟谙整部《诗经》,已经通过了各种中国的考试,现在还通过了好几门英文考试。他用流利的英语温柔而亲切地谈论着水上的月光,向我恭维德国和瑞士风光旖旎。他毫无赞美中国之意,可是当他对欧洲不吝溢美之词时,彬彬有礼的语气听起来充满了优越感,就像是大哥哥善意地祝贺小弟弟拥有强健的臂膀。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这些日子里一场新的大革命正在中国蓬勃兴起,这革命或许会推翻皇帝的统治。矮小精致的上海人对此知道的肯定比我们多,他此时身在旅途或许也绝非偶然。可是他像阳光下的山峰一样平和明朗,出于礼貌表现得兴高采烈,用愉悦的态度应对任何难堪的问题。我们大家都感到不解,而我也为之吸引。

岸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亮影。那是一条白狗,它沿着河滩跑了一小段路,伸长瘦削的脖子,向我们这边张望。它并没有叫,而是怯生生地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闻闻混浊的水,随后悄无声息地沿着笔直的河岸跑走了。

中国人谈到了欧洲的语言,他夸赞英语方便易学,法语悦耳动听,同时也深表遗憾,自己只学过一丁点儿德语,从未接触过意大利语,说话时,他亲切地微笑着,情绪不错,聪慧的眼睛有些湿润,目光紧紧追随着锚灯。

这期间,两艘大汽轮缓慢而异常谨慎地从我们旁边驶过。我们的船舶靠在岸边。这条大运河弥足珍贵并脆弱,如金子般备受保护。

一位来自锡兰的英国官员向我们走来。我们久久站在甲板上,看着这死寂的河水,月亮已经开始西沉。我恍然觉得自己已离家多年。身边没有同我说话的,没有让我觉得亲近和喜欢的,除了我们这艘还不错的邮轮,没有什么东西能带给我安慰。眼下我身边的一切,不过是些船板、夹具和灯光。航行了这么多天,突然听不到、感觉不到轮船那熟悉的心跳,让我心中惴惴不安。

中国人跟英国官员聊起橡胶的价格,我不时听到“橡胶”一词,十天前我还不知道这个词,现在却如此熟悉,它是目前东方最流行的词汇。中国人说话时客观冷静,保持着优雅和礼貌,苍白的灯光下他一直在微笑,仿佛一尊佛像。

月亮宛如一张小小的弯弓,它倾斜着,坠落在灰蒙蒙的山麓背后,沼泽和湖泊闪烁着的无数清冷、不怀好意的幽光也随之消失,夜色浓重黑暗,探照灯发出的光如利刃般将它割裂,光柱同这条可怕的运河一样,阴森骇人,无声无息,看不到尽头。

红海的夜晚

一阵毒风颤抖着

从灼热的沙漠飘来,

波澜不惊的大海守候着暗夜,

无数的海鸥急急匆匆

陪伴我们穿越这洞开的地狱。

电光无力地撕扯天际,

甘霖何曾施善于这片被诅咒的大地。

可是对面空中,孤单地

飘荡着一片祥云,明朗,欢快;

那是上帝为我们而安放,

让我们得以忍受这世间的孤寂

不致久久绝望。

我永不愿遗忘那无垠的荒漠

以及在这地球最热之处遇到的蒸人地狱;

那片微笑着飘荡在空中的云,

对恰值人生正午的我,感到透不过气的抑郁不安

越袭越近的我,应是些许昭慰。

抵达锡兰

岸边高大的棕榈树,

波光粼粼的大海和船上赤裸的水手,

古老神圣的大地,

在年轻的太阳那熊熊烈焰之中永恒地燃烧!

蓝色的群山消失在云遮雾绕的缥缈仙境,

峰顶光芒四射,在骄阳下勉露真颜。

海岸用目眩耳鸣迎接我的到来:

奇树异木威严地直刺天际,

烈日炎炎下房屋摇曳生姿,

鼎沸人声响彻熠熠生辉的街巷。

我心怀感激,目光溜入拥挤的人流——

无尽的海上航行终换得这甜蜜的回报!

长途跋涉令人心醉神迷,如沐极乐,

我的心因喜悦而愈紧,宛如因爱跳动。

尼科巴群岛

多日以来,我们都没有见到陆地,周围只有蓝黑玻璃般永恒的印度洋,惊起的飞鱼,迸溅出一团团银色和粉红,烈日炎炎的天空没有雾霭,也没有一丝云彩,夜里星空浩瀚,深蓝色的天幕繁光闪烁。科伦坡到了,只见白浪滚滚,惊涛拍岸,其后是一片红色的大地:尘土飞扬的红色街道,五颜六色的房屋,光影在炙热的骄阳下交错摇曳,漂亮的古铜色肌肤的僧伽罗人,瘦削英俊的面庞略带忧伤,小鹿一样的眼睛透露出温顺谦恭,远处棕榈树的世界在飒飒风中摇曳,色彩斑斓的小鸟和蝴蝶在林中翻飞起舞,蓝色的远山巍峨挺拔。这一切有如黄粱美梦般曾经出现,又旋即消失,彩色的锡兰,在它那五光十色炫目的外衣下,充满了童话色彩,显得如此不真实。这些强烈并且有些戏剧感的印象突然再次沉陷,我们重又航行在无边无际的海面,日复一日,夜复一夜。

如果不是一起吃饭或者晚间聚会,大家脸上都挂着稍显忧伤的无聊和压抑,那是经常出行的人惯有的萎靡以及疲顿至麻木的表情,这跟白人到了热带就摆脱不了的身疲力乏和无精打采如出一辙。大家都很有教养,安安静静地躺在甲板上的躺椅里,穿着白色鞋子的双脚搭在舷栏杆上,包括英国人、美国人和他们的夫人,德国商人和地质学家,来自马尼拉的混血女子。大家都静静地躺着,泰然自若,没人抱怨,不过每张脸都是一副极其呆滞的神情,只有几个葡萄牙孩子兴高采烈地跑来跑去。几个年轻的德国人在一位澳大利亚老船长的带领下,在吸烟室待了半天,我们在抵达槟榔屿之前没有德国啤酒喝,都是他们的责任,因为船上的酒被他们喝了个精光。他们摇晃象牙骰子发出的嘎吱嘎吱的摩擦声穿过舱口,断断续续响了几个小时,听上去神秘莫测,像是做某种我们不知道的活计时发出的声响。二等舱遮阳比较差,人们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地蹲坐在那里,一张张疲惫不堪、带有敌意的脸空洞无聊地盯着那永恒的寂寞的大海。只有当年轻的船医面带笑容地巡视,或者某位船副精神饱满、目光中流露出些许讥讽地从一排排人群中走过时,才会点燃瞬间的欢快和好奇。这些船副和船员并没有感到身处热带有何不同,他们不像我们那样在这寂寞旅途中徒劳地殚精竭虑,感到迷惘和无所事事;这里就是他们的家,他们在船(1)上,就是在他们的家乡,这里飘扬着北德意志的风纪和规矩。对这些海员来说,远方黑黢黢的海岸线和亚洲喧嚣的港口城市并不是希望、忧虑或者危险的所在,而仅仅是充满异域风情、遍布污秽的角落,他们洁净的邮轮几乎无法容忍与它接触,一离港便有人用抹布和流水把它的痕迹从船上清除得干干净净。可是我们其他人,我们只是乘客,邮轮对我们而言既不是家乡也不是工作地,那些黑黢黢的海岸线、灯光闪烁的城市以及岛屿上因阳光灼烤而白苍苍的森林边缘无不吸引着我们,也让我们感到危险。

一天上午,我俯靠在船舷栏杆上,心情忧郁,独自沉浸于神秘空旷的天际线的杳远和哀伤:只有那黑色的大海无边无际,上空是孤独的太阳,燃烧着仇恨的烈焰,我们的邮轮在中间缓缓前行,不知所往,漫无目的!我们看不到的那个远方,无论它是印度还是中国,美国还是火奴鲁鲁,都没有意义。我们面对的唯一的现实就是,我们像一个迷了路的小天体,飘忽游荡在荒凉浩瀚的太空,渺小而孤单。

这时,有人把手搭在我的肩上,一只棕色的、毛茸茸的手,手指纤细柔软,上面戴着两只明晃晃的金戒指。原来是我的朋友史蒂文森,他朝我微笑着,在我认识的环球旅行者中,他是最不安分的,但也是最能够自我克制的。我永远忘不掉跟他初次相识的场景:那是邮轮航行在红海上的某一天,他,一个身材精瘦,皮肤晒成了古铜色的人,穿着一件褪了色、打着补丁的薄西装,站在一条帆船上呼唤我们的船,请求搭他一程,身后还有个苦力拿着他的小背包。船上垂下悬梯,他轻巧敏捷地爬上来,头上戴着的热带帽子已经变了形,上面污渍斑斑,衣服撕扯得破破烂烂,身形消瘦,身上散发着一股非洲的味道。他就这样加入了我们这群闲散无事、风度翩翩、一袭白衣的环球旅行者的行列!他伸出胳膊挽上我,拉我离开,向船的左舷走去,那里的瞭望台上已经站着几个乘客,他们平日里穷极无聊,此刻兴致盎然得有些夸张。“您看见了吗?”史蒂文森指着远方问道。我使劲盯着看已有一会儿,的确看到一些东西,一些从未见过、看不出形状、不真实的东西,但是毫无疑问,这些东西并不是大海。“陆地?”我惊讶地问道。“尼科巴群岛。”他点点头。

尼科巴群岛?这个名字让我突然间重返家乡小城拉丁语学校里那间昏暗的教室,几十年前我还是个男孩,在那里第一次受到老师责骂,就是因为我不知道“尼科巴群岛”这个单词,那是一个毫无吸引力的群岛的名字,它位于苏门答腊岛以北,勃固湾以南,从地图上看宛如溅上的一道细密的水痕。

自那以后,我从未忆起这些偏远的小岛,大概再也没有听说或者提及它们的名字。倘若不是那位早已离世的老师责备过我,如今我对他也就没有丝毫印象了。可是现在,我突然看到这一小片极其陌生的土地,偏僻而不为人知,我依稀还记得学校挂图上它那模糊不清的形状。它真真切切地出现在我的面前,虽然遥远且渺小,但是轮廓逐渐清晰,岛连着岛,岛下暗石交错,岛上群山连绵,柔美的山峰傲然挺立。那里还有人烟,或许是一支马来部落和几个英国人。几个小时以后,它们或许就会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这就是尼科巴群岛!“您去过那里?”我问我的朋友。“没有,迄今为止那里还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做。”“是啊,”我说,“这样频繁旅行难道不会令人感到些许厌倦和沮丧吗?您是到处都去过,您跟我讲过得克萨斯和婆罗洲,讲过马德拉斯和库页岛。连续多日躺在船上,向海里吐口水,身边都是疲惫不堪、虚弱无力的人,总是绕着地球往来于陌生的海岸线之间,最终就连地球都会让人觉得渺小无用,一再重复这样的生活,就不会打心底憎恶吗?”“没错,”他笑言道,“有时候是很无聊。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我在地球上各大洲都勘探出了石油、铅和锡。工作间隙,也就是那些旅行的日子,当然总是一样的。不过当我在婆罗洲同二三十名苦力进行科学考察,或者在非洲南部连续骑马两三周时,就感觉不到无聊了。大概每个人都有类似的体会。例如您曾经告诉我,您是文学工作者。您投身于您认为重要的一些工作,在其中发泄情感,耗尽全力;工作完成了,您疲惫不堪,心中空空落落,那种急切的兴趣没有了,世界显得广阔而灰暗。您坐在那里,等候着,并且扪心自问,是否真的值得为整个人生殚精竭虑。这条船上的乘客也同样如此,身在途中时,他们闲散无事,等候着槟榔屿或者新加坡的出现,可是一旦抵达,您就会发现同样是这群人突然间紧张急迫地站在打包妥当的行李箱前,呼喊挑夫和小船,收发电报,忽然又生龙活虎起来。”“或许吧,”我承认,“但是他们毕竟无家可归。他们的父母妻儿和朋友都在伦敦和阿姆斯特丹,他们在新加坡只有不动产,因为要靠这些不动产生利,所以无法脱身。”

史蒂文森微微笑着:“您还是刚到这里。这会儿在您看来,船到热带时人们备感疲顿是一种特殊的疾病。其实并非如此。这就是闲出来的,健康的人即使假装渴望此等清闲,也无法习惯。大可不必认真。”“这也就是无家可归啊。”我说。

他把帽子向下拉了拉,遮住棕色的额头,说道:“您是自欺欺人。家乡是一些不存在的东西。在家里以及在家人中间,您也常常会有您现在感受到的这种没有根的感觉。一个人的家乡只会存在于他工作或者从事有价值的事情的地方,没有这种价值感,他在任何地方都会觉得不舒服。不管他在哪里做有益的事情,都不是为了私利而为,尽管他有可能认为这么做是为了他的家人和他的国家,但不过都是他自己的假想。我们做事情,是为了人民而做,这样的行为时常会带给我们许多快乐,这就是对我们的回报。我们,全世界我们这些做事的男人,都是同志和兄弟。如果您,像我希望的那样,是一位好作家,那么您的兄弟就是所有和您一样,在某个地方、某个时间致力于同样事业的人,致力于净化人的心灵或者如您现在想要称之的事业。只要您属于这个团体,家乡就在您身边。但是如果您离开这个团体,即使执掌国家议会,您也是无家可归。我,如果您允许的话,觉得自己也是您的同志。您有助于理念的成熟和实施,我帮着发现物质并且创建工作场地。帮助感情得到抚慰和升华,或许也属于您的工作范畴。对此,您懂的肯定比我更多。可是朋友,您看:这种船上的思乡病,并不是人们所说的感情;我认为,它根本就不是感情,而只是一种多愁善感。”

此前他没有跟我说过什么令人耳目一新的话,却适时地给我上了一课。

史蒂文森在槟榔屿就同我们告别了。我看着他如何从船上用英语和马来语朝岸边发号施令,随后只见他鹰首一样的黑脑袋上戴着那顶变了形的热带帽子,乘坐一辆人力车飞快地消失在这座人头攒动的中国城。

(1) 黑塞乘坐的邮轮是北德意志-劳埃德航运公司的“艾特尔弗里德里希亲王”号。

船舱之夜

大海敲打着舱壁,

夜色染蓝了圆形的小窗,

卷着沙漠的气息吹入热浪。

我已是第十次醒来,

静静地躺在无声无息的酷热之中

再也寻不得安眠。

轮船如同狂跳的心脏,

喘着热气,隆隆向前,

它摆脱不掉那无名的痛楚,竭力前进,

毫无意义地穿行在远方,永远如新的远方。

啊,谁的心不像水晶那般

剔透、坚硬和璀璨,

就无法在这样的房间安然而眠,

对家乡的思念和忧心忡忡总是如影随形,

无休无止的爱滚滚而来。

让他心生自怜;

万物都如恶魔般愤怒地注视着他,

正因他心怀此敌

并且从未能摆脱。

亚洲的夜晚

夜幕降临槟榔屿。落脚于东方大酒店,这是我在中南半岛见过的最漂亮的欧洲式酒店,给我安排的是一套有四个房间的豪华套房,阳台前棕绿色的海水拍打着围墙,红色的沙滩上树木高大而威严地挺立在暮色中。许多中国帆船红棕色、黄色的船帆就像筋强骨健的龙翼,在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中熠熠发光,后面就是槟榔屿海滨的白色沙滩,蓝色的暹罗山,还有旖旎海湾中浓林密布的珊瑚小岛。

我已在极其狭窄的船舱里蜗居了几周,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好好享受一下这宽敞的套房。我足足体味了一个小时。空气流通的前厅里摆放了几张舒适的躺椅,我试着躺了躺,不一会儿,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国人悄无声息地端上茶水和香蕉,他有着跟哲学家一样的眼睛,同外交家一样的双手。我在浴室泡了个澡,在更衣室洗了洗脸,然后来到华丽的餐厅,伴随着悠扬的宴会音乐享用在这儿的第一顿晚餐,这家英式印度酒店的饭菜难以下咽,让我略感失望。此间夜色已至,黑黢黢的,没有一颗星辰,高大的不知名的树木惬意地沉浸在温润的晚风中,树叶沙沙作响,不认识的巨大的甲壳虫、蝉、大黄蜂伴着小鸟儿特有的尖锐的声调在四野里歌唱、嗡鸣、尖叫。

我没戴帽子,穿着轻巧的便鞋,走到宽阔的大街上,拦了一辆人力车,像去冒险一样兴高采烈地坐上这辆小车,淡定地用刚学的马来语同车夫交谈,车夫机敏强健,他听不太懂我说的话,我也不大明白他在讲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反应同所有人力车夫一样,朝我微微一笑,那是亚洲人特有的充满善意、深不见底的笑容,然后转过身拉上车,迈着愉快的步子跑起来。

我们到了中心城区,一条条巷子、一个个广场、一座座房屋都充满着令人惊讶、无穷无尽的生活气息,强烈却又有些许嘈杂。到处都是中国人,他们是隐秘的东方统治者,到处都是中国商店,中国人的流动表演棚,中国的工匠,中国的酒店和俱乐部,中国的茶馆和妓院。不时会看到一条聚集着马来人或者吉宁人的巷子,男人满脸浓黑的大胡子,缠着白色头巾,裸露出古铜色的肩膀,女人面容安静,脸上佩戴各种金饰,在火光中熠熠闪烁,深棕色皮肤的孩童肚子鼓鼓的,眼睛很漂亮,或笑或哭。

这里没有星期天,这里不分昼夜;没有结束,看不到休息。人们从容不迫、有规律地工作着,在任何地方都见不到紧张和夸张,无处不洋溢着勤劳和热情。街头小贩轻盈而耐心地蹲在一块搭高了的板子上,看着下方的售货摊;理发匠在喧闹的街边安静而郑重地理发;二十名工人在鞋匠铺里敲敲打打、缝缝钉钉。一个穆斯林商人热情地将漂亮的头巾摊放在店铺中一张张又矮又宽的桌子上,这些头巾几乎全是从欧洲进口的。日本妓女蹲坐在排水沟的石沿边,像肥肥胖胖的鸽子唧唧咕咕着。中国的妓院里肃穆的神龛熠熠闪着金光,上面摆放着贡品。街道上方开阔的阳台上,年老的中国人蹲在那里赌博,他们神色冷峻,眼光炙热,沉浸在这令人兴奋的游戏中,还有人躺着,要么休息,要么吸烟,他们听着悠扬的中国音乐,旋律极其复杂精准。厨师在巷子里蒸煮煎炸,饥肠辘辘的食客三五成群,围坐在长条桌前大快朵颐,在这儿花一角钱肯定不比我在饭店里花三元吃得差。水果小贩兜售着我完全不认识的水果,那是这富饶植被的不可思议的发明。小货摊上点着蜡烛,特意照亮那少得可怜的几样商品,一小把干鱼或者三小堆蒌叶。在这中国人尤为喜爱的华灯高照下,东方童话中的各种人物形象接踵而至,只是少了一些国王、大臣和刽子手的影子。同数百年前一样,巧手的理发匠理发,涂脂抹粉的妓女跳舞,奴仆恭顺地笑着,老爷傲慢地看着,挑夫和找工作的人一如既往地蹲在那里等活儿,嘴里咀嚼着蒌叶,彼此讲着故事。

我走进一家中国戏院。那儿,男人们静静地坐着吸烟,女人们静静地呷着茶,茶倌手提硕大的铜壶在他们的包厢前颤颤巍巍的木板上奔上跑下、辗转腾挪,看得人提心吊胆。开阔的舞台上坐着一群乐师,他们为演出配乐,艺术地强化了剧情的节奏,主人公步伐稳健有力,每迈一步都伴有锵锵的鼓点声。正在上演的是一出传统古装戏,我看不懂,而且也就看了不到十分之一,因为这出戏很长,要连续演上几天几夜。演出的每个细节都考虑得很周到,进行过仔细的琢磨,剧情的编排遵循了传统且不容改变的法则,在节奏上呈现出一种仪式性。演员的每个表情都很到位,专注而从容,每个动作都有程式,代表一定的意义,经过了精雕细琢,并且配合着充满感染力的音乐。这戏棚虽简陋,音乐和舞台形象的活动彼此协调,配合得天衣无缝,如此精准,如此和谐,绝非任何一家欧洲歌剧院所能及。有一段旋律简单动听,不时地在重复,这是小调的一种,曲调短促单一,我努力把它记住,可却怎么也记不下来,这曲调我后来又听过千百次,我本以为那是同一音列,实则不然,它是中国音乐的基本旋律,有着数不清的变化,其中有一部分是我们几乎听不出来的,因为与西方音乐相比,中国音乐的音阶有着更加细微的音差。干扰到我们欣赏的是锣鼓使用得太多,除此以外,这种音乐非常优雅,夜晚时分从一户充满节日气氛的人家的阳台飘扬而出,听起来富有生活乐趣,并且常常激情澎湃,酣畅淋漓,在欧洲只有好的音乐才能与之媲美。整个剧院里,除了简陋的电灯以外,没有欧洲或外来的东西。一种彻底形成了自己独特风格的古老艺术在这里发扬延续着。

可惜随后我忍不住又进了一家马来剧院。那儿舞台布景丑陋不堪,颜色刺目,杂乱无章。这是一个叫谢克枚的中国人揣测着马来人的原始天性,投其所好设计的,是对欧洲所有出轨艺术的一种模仿。整场演出充斥着滑稽和无望,有如在下等酒馆里的表演,观众被逗得乐不可支,但片刻之后便觉得再没什么看头,感到无法忍受。马来伶人身着恶俗的戏服又演又唱又跳,杂耍般演出着阿里巴巴的故事。此后,我在这里随处可以见到可怜的马来人,像可爱柔弱的孩子,无可救药地迷失在欧洲最恶劣的影响里。他们用肤浅的技巧表演、歌唱,有着那不勒斯乐派的激烈,时而还会即兴发挥,为他们伴奏的是一架现代风琴。

夜色已深,我才离开城中心,身后的街巷依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这样的场面会持续到半夜。酒店里,一个英国人为了排解夜晚的孤寂用留声机播放着上巴伐利亚地区的约德尔四重奏。

丑角

(写于酒店便签纸上)

我在新加坡又去了一家马来剧院。此次我早已不再寄希望于在这里看到马来艺术和民族特点,或者除此以外还能做一些有价值的研究,而是只想趁着夜色怡人,像那些来到某个陌生的沿海城市的人一样,晚上闲散无事,在酒足饭饱之后起了兴致,去逛一逛杂耍剧院。

演员们技艺娴熟,其中一人扮演的应该是欧洲人,他们表演的是一出巴达维亚的婚姻戏,剧本是编剧根据报纸上的报道和法院的公告攒的。幕间有歌曲演唱,伴奏的是一架老钢琴、三把吉他、一把低音提琴、一个圆号和一个单簧管,表演既触动人心,又诙谐有趣。女演员中有一位年轻漂亮的马来姑娘,或许是爪哇人,在台上雍容雅步,风姿绰约。

引人注目的却是另一位年轻女演员,她身材瘦削,扮演的是一个行为古怪的丑角。她很敏感,异常机智,在所有演员中显得鹤立鸡群。这女子穿着一件黑色连衣裙,像是套了个大口袋,乌黑的头发上戴着难看的浅金色化纤发套,脸上抹了白粉,右颊点着一颗黑痣。她化着这样一副丑陋无比的乞丐的妆容,出演的是一个神经兮兮的配角,同剧情的关系微不足道,却一直待在舞台上。这个角色是粗俗的小丑,她时而龇牙咧嘴,像猩猩一样吃着香蕉,时而骚扰一下其他演员和乐队,说个笑话打断演出或者一声不吭地模仿表演,猴子学样般滑稽可笑,然后又局外人一般交叉着双臂,在地板上一坐就是十分钟,或者两眼发呆,流露出漠不关心、病态的聪明和冷冷的轻蔑,或者紧紧盯住我们这些坐在前排的观众,眼神中带着冷峻的批判。行为出现这种异常状况的时候,她看着也没有那么怪异了,倒是显得很忧伤,涂得鲜红的薄嘴唇因为笑得太多而疲累,也休息起来,仿佛周围一切都与其无关,妆容丑陋的脸上双眼冷冷地望着,忧伤,孤独,又充满了期待。跟她交谈或许就像跟莎士比亚戏剧中的某个傻瓜或者哈姆雷特说话。直到某个演员的表情刺激了她,给她注入了活力,她站起身,不费吹灰之力地模仿这个表情,那种击溃一切的夸张,足以让其他演员失去信心。

然而这位天才女子仅仅是个丑角:她不能像其他女演员一样吟唱意大利咏叹调,身上穿的是象征身份卑微的黑裙,她的名字既不会出现在剧院的英文节目单上,也不会出现在马来文节目单上。

横渡

我从新加坡出发,乘坐一艘荷兰的小型沿海轮船,跨越赤道,前往南苏门答腊。此行一开始就不顺利,行李在码头出了问题,旅程差点儿泡汤。我们随身携带了许多箱子,由一艘小摩托艇送上“布劳威尔”号,摩托艇刚一离开码头,一艘稍大些的船便以追赶之势急速向我们驶来,撞向了船舷中央,我们所有人倒成一团,甚至想到了跳海游泳。尽管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结果还是公道的,受损的是冲撞我们的船只。它的船头撞了个大洞,不得不折返而回。

在“布劳威尔”号上,头等舱里只有我们三个人,整艘船就像我们的私人游艇。后甲板上为我们摆放了荷兰产的舒适设施,一张配着老式的靠背椅的白色桌子,上面已经布置好了餐具,旁边是四把让人赞不绝口的亚洲躺椅,躺椅带有木头做的脚踏,可以把腿架在上面,此外还有两张简单俗气的长沙发,套着白红相间条纹的沙发套。所有的服务都是马来式的,三个殷勤周到、灵活漂亮的爪哇侍者很快给我们端上饭菜,这是船上第一餐,极其丰盛,主食是米饭。我此前在印度客栈连吃了几顿中看不中吃的面包,对这样的饮食自然是满心欢迎,感激不已。海峡殖民地以及马来联邦的酒店里,到处都会受到中国侍者的招待,他们的服务很糟糕,也没什么人情味儿,跟中档酒店里的欧洲服务员差不多。这儿的爪哇侍者则不同,他们像敬业的护士一样,时刻关心我们的身体状况是否良好,看上去很忠心,又带着点儿谄媚。他们一直殷勤周到地围着我们转,还没等我们提出,他们便面带微笑、不慌不忙地满足了我们的任何需求,即使是最细微的需求:他们为我们端上饭菜,推荐最好的菜品,附上几句称赞之词,神情却很谦虚;我们每喝一口酒,他们便细心地将所有的杯子都斟满,待到瓶中的酒所剩不多了,就体贴地平分给我们三人;他们为我们遮阳挡风;刚取出一支雪茄,他们便划着火柴递到旁边。从所有的表情和行为上看,他们的服务既没有表现出不乐意,也没有表现出怯懦的奴性,他们在全然愉悦地从事仆役工作,那种谦恭和善意是发自内心的。

船身中部躺着三个中国人,他们一声不吭地打着扑克。出牌的时候,谁拿了一副好牌,便满怀希望兴冲冲地甩出来;若是拿到一手烂牌,则听天由命气呼呼地扔过去。施瓦本的士兵、巴伐利亚的猎人和普鲁士的水手打牌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一家来自唐卡尔的马来人躺在为旅途自备的篾席上,包括祖父,父母和四个孩子。孩子们很幸福,看上去衣食无忧,佩戴着项链和银脚镯。日落的时候,祖父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做礼拜,鞠躬、叩首、起立,缓慢而庄重地进行晚祷。他那衰老的脊背以相同的节奏弯曲、伸展,红色的头巾和灰白的山羊胡子在刚刚降临的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我们同两位船副坐在一起,共进一顿可口的荷兰晚餐。星星出来了,大海逐渐变成深黑色,原本还看得到那些小海岛轮廓分明的影子,这会儿几乎辨别不出了。我们静了下来,原本想去睡觉,可是天太热,于是所有人都安静地坐着,一个个汗流浃背。

我们刚点了威士忌,话音未落,就见早就在甲板上睡着了的侍者中有个人一跃而起,跑去拿酒和苏打水。

我们穿行在这闷热的夜里,从无数小岛旁驶过,时而会接收到来自灯塔的问候。在黢黑炎热的天空下,我们呷着温热的酒,抽着荷兰雪茄,呼吸缓慢而不耐烦。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谈论这艘轮船或者苏门答腊岛,谈论鳄鱼和疟疾,没有什么重要的话题,时不时有个人站起身,走到舷栏杆旁,把烟灰弹到水里,试着能否在这黑暗中看到些什么。我们散了席,或在甲板上或在船舱里各自躺下,身上不停地出汗。在这样一个夜里,大家都感到了旅途的疲惫,情绪也很低落。

清晨时分,我们已经跨越赤道,驶入了宽阔的河口,河水呈深棕色,是苏门答腊岛上大河中的一支。

原始森林中的河

它流经森林已过千载,

看着赤身裸体的棕种人

用木头和芦席搭起的小屋显现又消失。

它那棕色的河水掀起暖暖波涛,

卷走树叶、丫枝和黑黢黢的林中污泥,

在直射如火的烈日下沸腾。

老虎和大象踏着夜色而来,

吵嚷着洗尽一身的闷热难耐,

欢愉至深处,咆哮声响彻丛林。

岸边,笨重的鳄鱼爬行在混浊的淤泥潭和芦苇荡,

沙沙作响,一如千万年前;野豹受到惊吓,

敏捷地踏着芦苇匆匆逃跑。

我在这里度过了宁静的白日,在林中

芦席搭的小屋和轻巧的独木舟里,

鲜有尘世的声响

唤醒沉睡的记忆。

可是晚间,当那夜色怀着敌意

迅速逼近,我站在岸边细细倾听,

不知何时,不知何处传来

迷路的声音。

深夜中有人在歌唱

那是渔夫和猎户,

乘坐着轻便小船途遇暮色。

深深的恐惧让他们如孩子般心力疲惫。

他们害怕黑暗,害怕鳄鱼,

害怕深夜里飘荡在黑水之上的

死者的魂灵。

那是陌生的歌曲,我不懂只言片语,

然而在我听来,与家乡莱茵河畔、内卡河畔

渔夫或少女吟唱的晚歌并无不同:

我充满恐惧,满怀思念,

这人迹罕至的森林和异国的黑色河流对我有如故乡,

因为有人存在的地方,全都一样,

胆怯的教徒靠近他们的神祇时,

都是唱着歌驱赶对夜的恐惧。

返回小屋,在它微不足道的庇护中睡下,

四周是森林和暗夜

以及清脆尖锐、单调刺耳的蝉鸣,

睡意终将我虏获,

月亮用清冷的微光抚慰这惊恐不安的世界。

佩莱昂

那些并非带着商务目的去马来群岛的欧洲人,总是把范·赞特笔下小岛的迷人风景和充满原始气息的天堂般的纯净当作他们想象和期待的背景,即使他们根本没有奢望实现这些愿望。纯粹的浪漫主义者偶然间也会发现这个天堂,也有片刻被大部分马来人驯良的纯真所吸引,认为自己也共享了一种珍贵的原始状态。

我从未有过这样自欺欺人的享受,但还是找到了一个远离尘世的(1)小甘榜。在那里,我去原始森林做了会儿客;在那里,我有着身处家乡般的愉悦。在我的记忆中,它就是苏门答腊岛整个森林和河流世界的典型代表。这个生活着上百名居民的小甘榜叫佩莱昂,坐落在占碑地区的腹地,从这里乘船溯流而上至占碑需要两天。占碑地区在当时还鲜为人知,绝大部分都是原始丛林,并且在不久前才太平下来。

我们四个人加上中国厨师高默克共住一间小竹屋,屋子建在高高的桩柱上,屋顶和四壁都由棕榈叶编制而成,像个编织精致的黄色鸟笼,悬在两米半高的空中。我们喜欢这里,过得同样很开心。两个商(2)人估算着森林中的硬木能带来多少收益。画家携着水彩画箱在岸边走来走去,那些马来女人令他有些愠怒,他想给她们画像,不配合的恰恰是其中的漂亮女子,别说画下来,就连从近处看一眼她们都不乐意。因为是白天,加上天气的原因,我独自在无边无尽的丛林世界里闲逛,就像置身于一本奇妙的图画书中。我们各干各的事儿,用自己的方式应对蚊子、狂风暴雨、原始丛林、马来人和永远让人透不过气的又潮又闷的湿热。热带雨林的夜晚总是降临得很早,这时,我们大家始终聚集在敞廊上,或坐或躺,旁边摆上桌子,点起灯。外面要么雷电交加,暴雨咆哮;要么蜂虫嗡鸣,在透过窗孔注视着我们的原始森林中奏响一场激昂澎湃的昆虫音乐会。可是我们很快就厌倦了这种原始和野性,我们想过舒适的生活,忘却在热带要注意的麻烦的卫生问题,我们想让心情愉悦,但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于是我们有人躺着,有人坐着,从装满了四个大箱子的酒水中取出一瓶瓶苏打水、威士忌、红葡萄酒、白葡萄酒、雪利酒和不莱梅的钥匙啤酒,尽情享用。然后我们就去睡觉,舒适的睡垫铺在地板上,上面挂着蚊帐,每个人腰上都束有羊毛护腹带;或者就那么静静地躺着,倾听雨滴噼里啪啦落在桶里或者轻柔地、像唱歌一样从棕榈叶屋顶滑落,直到清晨犀鸟和许多不知名的鸣禽唱响它们自己的歌,猿猴用狂啸声欢迎白天的到来。

我走过六七间小屋,步入森林,腿上绑着粗呢裹腿,以防被蚂蟥和蛇叮咬,今年冬天在格劳宾登我绑的就是这个裹腿。我随即没入粗硬的灌木丛,它横亘在我与世界之间,比所有的海洋都更显陌生、更易隔离。这时,安静的小松鼠从我面前跑开,它们很漂亮,有着黑色的毛皮,白色的肚子和红色的前腿。体形硕大的鸟儿直勾勾地瞪着不驯服的眼睛,充满敌意地盯着我。而后出现了成群结队的猿猴,它们或奔跑于遮天蔽日的绿色枝蔓之间,上蹿下跳,充满野性的快乐,或高高地蹲坐在树枝上,发出一声声长啸和哀鸣。巨大的蝴蝶熠熠闪光,时而有一只摇曳着从我头顶飞过,炫耀着它的美丽。地面上,一小群爬虫正在劳作。蜈蚣足有一英尺长,它们你推我搡,慌里慌张急匆匆地赶路。到处都是壮硕的蚂蚁,灰色的、棕色的、红色的和黑色的,密密麻麻排成一列列长队,有序地奔向共同的目标。腐烂的树干又粗又大,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遮蔽在形状各异的高大蕨类植物和稀疏坚硬的荆棘丛中。大自然在这里不停歇地发酵,展现了令人震惊的富庶,表现出对生命和挥霍的疯狂恣意,这种恣意让我沉迷并几近震惊。在这令人窒息的疯狂繁殖中,也会有个别植物与众不同,每当遇到这种现象时,我都以北欧人的情怀去专注地欣赏。这里,偶然会看见一株参天巨木,被茂密错杂的草堆和树丛所包围,像是高高在上的胜利者傲然兀立,树冠可以供数千只动物安居筑巢,巍然的树顶垂拂下笔直的藤蔓,安静而优雅,像树干一般粗。

不久前,人们来到这片原始森林里工作。占碑贸易公司第一个获得了这片未曾开发土地的大规模森林开发权,开始在这里开采硬木树干。有一天,我让人带我去了一个工地,那里刚刚砍伐完粗壮的树干,我观看了一会儿繁重的林业工作。那些树干有二十米长,像铁一样沉,一群苦力喊着号子,喘着粗气,借助绞盘和手柄,用绳索和铁链将它们拉起来,地上已压出了一道道深沟,像泥沼一般,裸露出原始的地貌,然后给它们套上木质滚轮或者简易滑座,拖过泥沼和茂密的荆棘丛,拖过灌木林和葳蕤潮湿的杂草地,一尺一尺地拖曳、停下、稳住,又继续向前拖曳,每小时只能前进一小段路。我本想捡一小截从这种木头上砍下的树枝拿在手里玩儿,没料到它却那么重,我双臂使尽全力都提不起来。因为这种木头很沉,所以运输起来异常困难:这里还没有铁路,唯一的路是河道,硬木却又不能浮在水上。

这样的劳动场景震撼人心、不同寻常,而当工作还是一种负担、惩罚或者奴役时,观看人们工作并不是什么享受。可怜的马来人不同于欧洲人、中国人和日本人,他们绝不会作为主人和企业主参与这样的工作,他们永远只会是伐木工、运输工和锯木工,他们得到的酬劳,几乎全买了啤酒和烟叶,怀表链和礼帽,又还给了外国企业主。

虽然有个别微不足道的不良商人试图从这片原始森林中攫取财富,但它依然保持着那种原始状态。鳄鱼在河岸边晒太阳,植物在湿热的气候下发了疯似的不停生长。原住民在林中开垦出小块土地种植水稻,两年以后那里就又长出了高高的灌木,六年以后又成为了高大的森林。

启程前,我们把所有的空瓶子都沉到棕色的河水中。睡垫已经卷起,裹在篾席里送到了船上,我们看见了那间黄色的竹屋,竖立在这片永恒森林的黑色边缘,越来越小,拐过第一道河湾,这一切才消失。

(1) 甘榜,马来文Kampong,意为村庄。——译注

(2) 画家汉斯·施图尔岑埃格(1875—1943)是黑塞的旅伴,在这里所画的水彩画是他最早的画作。对此,他在1911年10月28日写给爱德华·莫施塔特的一封信中这样描述道:“我暂时还没有画人物画,也很难有所涉足。在这里找个模特不是件容易事儿,如果语言不通,更是如此。人们充满了不信任,这种情况主要出现在苏门答腊岛上。每当我拿着画箱试图靠近他们时,他们都会惊慌失措地跑开……气候让我有些无精打采。在户外工作一个小时,我就会明显感到乏力。画最小的那幅水彩画也让我觉得比在家画画累上十倍。”

丛林之夜

在夕阳西下时分,我们结束了出游,乘小船而归,我们已经顶着闷热的天气,乘船顺着棕色的河流在永恒的森林间穿梭了几个小时,一个个都疲惫不堪。其间我们遇到了一艘小型中国汽轮,它每周都要往返一趟巴当哈里河,这会儿正在驶往占碑回家的途中。我们射杀了几只鸽子和一只犀鸟,并且拍摄到一间竹屋,前年曾在那里开荒种植水稻,如今只剩下了这间小屋,屋里住着一个马来老人和他的妻子,任由热带丛林在四周疯长。我们还抓到几只绿色的大蝴蝶,最后为了能赶在黑夜来临前回到住地,不得不匆匆赶路。

停船靠岸时,大家因为挤在一起坐了很久,全都浑身僵硬,我们踏上竹屋前的排筏,此时太阳刚好挂在森林上方,朦朦胧胧,河水泛起暗淡的微光,两岸已经昏暗了,森林似乎从两侧倾轧而来,想将那一道道细长微弱的光严严实实地遮蔽起来。

趁着夜色未至,还没有鳄鱼,我们正好在岸边满满舀上几桶河水冲个澡。换上件干净衬衫,来到宽阔的敞廊时,友好的中国胖厨师已经把准备好的晚饭端了上来。我抬头一看,天已经黑了,阳台上灯火羸弱,我们的小屋在原始森林和陡峭的河岸之间显得又漂亮又宽敞,柔软的棕榈叶屋顶在黑黢黢的天空中若隐若现。人们只有在热带才会知道什么是黑夜。这深沉浓郁的黑暗,这沉甸甸黑黝黝的天幕,是如此美丽、陌生和充满敌意,热带的中午比北欧炽热多少、耀眼多少,夜晚就要深邃多少、黑暗多少。

我们围坐在无法移动的大橡木桌旁,吃着油浸小鱼和面包干,喝(1)着荷属东印度产的各种口味浓郁、好喝但不健康的饮料。三个人天天待在一起,我们彼此并没有很多话要说,大家都疲惫了,尽管刚冲过凉,很快又是一身热汗。黑暗中,无数长着大翅膀的昆虫在四下里鸣叫,嗡嗡声要么空灵尖锐,要么低沉厚重,声音比弦乐队演奏还要响。我们帮着中国人把桌子收拾干净,只留下瓶子。微弱的灯光若有若无地顺着棕榈叶编的墙壁流淌而下,洒入空荡荡的黑夜。猎枪倚门而立,边上是捕蝶网。一人睡在吊灯下的躺椅上,捧着一本陶赫尼茨出版社的丛书要读,另一人开始擦猎枪,我则用报纸折叠装蝴蝶用的小袋。

不到九点半,我们就早早地互相道了晚安,进到屋里。我脱了衣服,摸着黑迅速钻进挂得高高的蚊帐中,伸开四肢躺在柔软舒适的睡垫上,陷入半梦半醒之间,很久以来我都是在这样疲倦的状态下度过深夜。根本不需要闭上眼睛,若想分辨出四四方方敞开的窗孔在哪里,我得花费很大的力气,而且还需要强烈的意愿。竹屋里很黑,屋外也不比篾席和四壁之间亮上多少,但是可以感觉到充满野性的大自然正在发酵,在它未曾中断过的生长繁衍中沸腾,可以听到无数动物的声音,呼吸到繁枝密叶的草木清香。在这里,生命价值不大,大自然不用养护,也不需要节俭悭吝。不过我们白种人已经在努力开发,我们有竹屋,建起了小甘榜,里面居住着近一百个马来人,他们得帮着我们从这永恒的原始森林中汲取所需。不久以前,这里才开天辟地第一次响起斧子的砍伐声和工作的喧闹声,声音响彻灌木丛。这里的原住民是深色皮肤的库布人,他们性格怯懦,不可能像北方奸诈凶残的亚齐人那样长期坚持斗争,三年前在这里进行野蛮无耻的巡逻时,还曾射杀过他们。黑夜里,被害者的灵魂游荡在河流上方,可是只有他们的兄弟才会心生畏惧,我们白人平静而霸道地穿越原始丛林,用拙劣的马来语下达着冷酷的命令,看着乌黑原始的硬木树硬生生地倒地,这些木料要用来造船坞的。

我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地想象着,悬浮在梦境和现实之间,度过了又困倦又闷热的几个小时。梦中的我是个孩童,正在哭泣,一位母亲轻摇着我,口中念念有词,不过她说的是马来语,我想睁开像铅一样沉重的眼皮,看看她,眼前却是原始森林的千年容颜,它俯视着我,低声地向我倾诉。是啊,我所在的这个地方是大自然的心脏,这里的(2)世界与十万年前的没什么不同。人们可以将钢索钉在高里三喀峰上,可以用摩托艇破坏爱斯基摩人渔猎活动,却在短时间内还对原始森林无可奈何,无法战胜它。在那里,疟疾吞噬了我们的人,铁锈噬蚀了我们的钉子和猎枪;在那里,族群西化并且消失,新的混血族群踩着一堆堆尸骨不断迅速涌现,生生不息。

突然间,一阵强烈的晃动将我惊醒。我从睡梦中一跃而起,再躺倒,又起身,此刻已然清醒,于是拉开蚊帐。一道非常耀眼的白色强光射来,晃得我目眩,片刻之后才意识到,许多闪电接踵而来,没有间断,形成了这电光。雷声随后呼啸而来,连绵不绝,空气异样地流动,充满了电子,我感觉得到它在手指间颤动。

迷迷糊糊中,我踉跄着向窗户走去,电光中,窗孔在我眼前摇摆,晃动的窗框就像火车疾驰而过时闪过的车窗。森林在两步之遥处注视着我,如一片奔腾翻涌的海洋,形态万千,那是枝丫、藤蔓、树叶和须丝汇集而成的海洋,跌宕起伏,绝望地反抗着,闪电掠过其间,突然间直愣愣地刺伤它那颤动着的黑暗的心脏,它愤怒了,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我站在窗边,凝视着这翻江倒海般的阵仗,目眩神迷,我的感官异常清醒,感觉得到土地上蓬勃的生命倾泻奔涌,挥霍耗费。我身在其中,欧洲人的思维和情感却无法融入这恣意的汹涌澎湃,我好奇地注视着,想起了生命中的许多日日夜夜,想起了许许多多的时刻,因为就像在这里一样,我也曾站在地球上的某个地方,受到观看这种奇特本能的引导和诱惑,注视着陌生的事物和现象。夜间站在苏门答腊岛上沼泽丛林的南部,观看一场热带雷暴雨,我丝毫没有觉得毫无意义,也没有一刻觉得会发生危险,而是有一种预感并且无数次看到,自己孤独、好奇地站在距离这儿很遥远的地方,惊讶地注视着无法理解的事物,我内心深处原有的无法理解以及非理性可言的事物与之同契,做出了解答。我正是怀着同样一种激动并且袖手旁观的感情,在少年时代看着动物死去或者蝴蝶破蛹,也曾怀着同样的感情凝视濒死之人的眼睛和鲜花的花萼,我并不希冀去解释这些事物,只不过就想待在那里,不错过任何不同寻常的瞬间。在那个瞬间,总有一个响亮的声音对我说话;在那个瞬间,我以及我的生命和感觉渐渐消失并且没有了价值。因为相对于低沉的雷声或者无法理解之事更深层的缄默,生命和感觉仅仅蜷缩成了一种微弱的和声。

这个时刻到了,期盼良久的难得时刻,我伫立着,看见原始森林在无数道闪电发出的白光中忘记它的秘密并且因为极其恐惧而战栗。此时此刻,有个声音在对我诉说,同样的声音我曾经在生命中听到过几十次、上百次,例如在看到阿尔卑斯山峡谷的时刻,在穿越海上风暴的时刻,在滑雪场骤起的焚风呼啸的时刻。我道不明它具体为何物,却必定渴望去一再经历。

突然间,一切都结束了,这比雷雨前的喧闹更不寻常,更加可怕。没有了闪电,没有了惊雷,只余下异常浓重的黑暗,一场肆虐、狂怒的大雨骤然而落。四下里只有雨水吧嗒吧嗒沉闷地敲打着地面,被搅动的土地弥漫着欲望的气息。我感到了深深的疲倦和睡意,竟然站着睡着了,跌跌撞撞地爬回到垫子上,再没从睡梦中醒来,直到金色的太阳冉冉升起,森林中又一次回响起猿猴们此起彼伏的吼叫声。

(1) 荷属东印度,1800年至1949年由荷兰政府所统治的印度尼西亚,首都巴达维亚。1949年,荷属东印度作为印度尼西亚独立。——译注

(2) 高里三喀峰,赤仁玛峰,尼泊尔称高里三喀峰,海拔7134米,位于中国西藏定日县境内,坐落在喜马拉雅山脉中段。——译注

佩莱昂

闪电划亮夜幕,

黑夜在白光中颤抖,

在森林、河流的上空,还有我苍白的脸上,

闪耀着狂野、迷乱、刺眼的光。

我凭竹而立,清凉的竹子,

目不转睛地注视着

被雨水鞭打、白茫茫一片

渴求安宁的大地。

在我遥远的青春年少时,

快乐的欢呼总是伴随闪亮的电光惊彻

雨前昏暗阴霾的天空,

并不是万物都空荡,

也不是万物都乏味、黯淡,

还有雷雨迸发,

以及秘密和奇异景观随着这些寂寥的日子

燃尽成空。

我深深地呼吸,倾听雷声滚滚,

感觉到暴风雨在发间洒下潮湿,

转瞬间变得老虎般清醒,

我高兴,有如年少时那般高兴,

自年少以来未曾有过的高兴。

甲板之夜

这是我们乘坐一艘小型中国明轮汽船,沿巴当哈里河逆流而行的第二个夜晚。甲板上,我身边是一个年轻英俊的爪哇裁缝,已经咯吱咯吱踩着那台胜家缝纫机,忙活了半天。他收起机器,摊开睡垫,缓缓做完一整套伊斯兰教的晚祷功课,然后躺了下来,从腰带中抽出一本阿拉伯语印刷的宗教小册子,拿起来看,自言自语地低声诵读了几页,便睡着了。趁着迷迷糊糊尚未睡熟,他细心地又把小册子塞回腰带间,存放好。他的身后,飞烟袅袅升起的灯笼下面,三个中国人在打扑克,一个马来妇女带着四个孩子躺在旁边的篾席上睡着了。其中一个孩子正好躺在灯笼红色的微光里,她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头发长长的,九岁或者十岁的样子,她还没有佩戴耳饰,不过纤细的手腕、脚腕都套有厚重的银镯子,双脚的第二个脚趾都戴着金指环。此外随处可见有人在睡觉,有的睡着了,有的还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他们贴地而眠,保持着原始民族的睡姿,柔软、灵活,惬意得像动物一样。还有一个人坐着睡觉,或者说蹲坐在两个脚掌上睡觉。人群中几个男子围在一处轻声聊天。后面船尾的位置,巨大的轮子如同在磨坊里一样轰隆隆地转着,外面夜色浓重,漆黑一片,锅炉中燃着的木头迸溅出火星,像转瞬即逝的火花雨,不时地划过夜空,将它映衬得更显黑暗。

一个小时过去了,我仍然毫无睡意,于是想借着微光读读自己的笔记,让自己从精神上与身边弥漫的臭味隔绝。那是椰子油和香茅油散发的气味,原住民用它们做饭,也会用它们涂抹身体,这气味久久不能散去,污浊了空气,令人生厌。来到东方以后,唯有这种气味会让我真正地,甚至带着几分厌恶回避原住民。

我在甲板上铺开我的睡垫,用苏打水漱了口,将怀表上紧发条,按照每日的定量服用了奎宁,把钥匙和钱袋藏到枕头下面。我又拿了两把椅子放在睡垫两侧,挡住头部,以免夜里被人踩到,然后缓缓脱下衣服,套上睡袍,躺了下去。这会儿中国人也结束了牌局,用一件麻布上衣罩住了灯笼。在轮船发动机单调的轰鸣声中,所有人都在黑暗中休息了,这黑暗与椰子油浓烈、糟糕的气味有着几近相同的稠密、持久和强烈。船员时而在人群中发出喧闹声,时而猛地按响汽笛,让嘶哑的笛声穿透伸手不见五指的原始森林。躺了两个小时,我依然没有睡意,于是站起身,走到前甲板,舵工站在那里,在一团黑暗中驾船驶入漆黑浓重的暗夜,熟练程度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他肯定像老虎一样有一双夜视眼,看着他驾驶方向盘,我心中隐隐有些害怕,因为我知道,我们正行驶在原始森林中一条大河的狭长航道里,这条河蜿蜒逶迤,曲折多弯,我竭力寻找,但是既看不到岸上有微光,也不见阴影。船长蜷缩着睡在旁边。

我又躺下睡觉。天很热,我所在的这一侧船舷不通风,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踢开护着赤裸双脚的旅行毯,又因为蚊子叮咬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毯子重新盖上。大约午夜前后,我才最终睡着。轮船经常会反复拉响汽笛,当我被汽笛声吵醒时,觉得自己已经睡了很久,然而此时才一点半。不时有熟睡的人被惊醒,踉跄着坐起身来,大多数即刻又躺倒睡下,依然很安静,其他人则站起身,将遮盖在灯笼上的那块布取开,光照下可以看到睡觉的人横七竖八躺在四周。汽笛声继续鸣响,发动机停了,轮船掉转了方向;我走到舷栏杆旁,突然看到了陆地,一筏竹排和一间芦苇屋紧挨着船边,随着一声轻轻的震动,轮船泊在了岸边。船上没有燃料了,需要装载木头。

河岸很高,两个黑皮肤的人手持火把沿着陡峭的台阶走下去,火把冒着烟,是用干枯的叶子卷在一起制成的,并且在树脂中浸润过。筏排上垛了几大堆劈柴,很快开始运木头了,我就这样观看,尤其是倾听了两个小时。在火把的火光中,船员跟搬运木头的苦力排成两行,将那数千块劈柴一块接一块地传递,交货人用洪亮的声音唱歌一般逐块地清点数目。他不断用马来人那种柔软、舒缓、好听的声音唱出已运送的劈柴的数目,旋律自由欢快,并且不停地变奏,声音穿透了黑夜和涌动的河水:ampat-lima!lima-anam!anam-tujoh!(四——五!五——六!六——七!)他就这样以不变的节奏工作、歌唱了两个小时,每数到一百,便发出一声悦耳的欢呼。随后他又继续歌唱,歌声时而略带忧伤、催人入眠,时而充满希望、抚慰人心,总是同一个基本旋律,因情绪不同会任意产生细微的改变。当这里的夜幕拉开,工人和百姓乘着独木小舟行驶在水上时,他们也是这样唱起歌。他们会惴惴不安,亟须慰藉,他们会害怕鳄鱼和黑夜里飘荡在河流上方的亡灵,听得出他们的歌声中充满顺从和热情、痛苦与希望,他们是本能地歌唱,就像竹子在夜风中簌簌作响。

我又一次安静地躺下,半梦半醒时,发动机重新发动起来。现在下起了雨,时而有几滴温热的水珠溅在我身上。我本想把毯子往上扯一扯,盖住膝盖,可是实在太困,就这样睡着了。

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薄雾笼罩的凉爽清晨,天空泛着鱼肚白。身上的睡袍已经湿透,我觉得很冷,睡眼惺忪地抓过潮湿的旅行毯,盖在身上。这时我一扭头,发现有人正站在我头的上方。抬眼看去,正是那个漂亮的长头发马来女孩,戴着指环的棕色小脚就立在我的头旁边,她的手背在身后,美丽安静的眼睛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我,一脸的好奇,似乎她在睡觉时偷偷地听人说起,我这个白人究竟是怎样的动物。我此时的感觉恰恰就像是在山区旅行时从干草中醒来,发现一只山羊或者一头小牛站在身旁,用美丽好奇的眼睛盯着自己。小姑娘又目不转睛地看了我一会儿,我一起身,她便走开了,回到母亲身边。

甲板上已然热闹起来,只有几个人还在睡觉,其中一个蜷缩着身子,抱成一团,好像寒夜里的狗。其他人都把篾席卷了起来,将纱笼围在髋上,系上头巾或者打好缠头,目光呆滞,冷冷地注视着潮湿的清晨。

巨港

巨港是一座木桩

建筑

的城市,拥有大约七万五千居民,位于苏门答腊岛的东南部。因为它坐落在一条大河沼泽似的两岸,游客们草草地赋予了它“马来的威尼斯”这个非常不贴切的名号,他们不过想以此表明,这座城市建在水上,河运是主要的交通方式。

巨港从中午到午夜坐落在水里,从午夜到中午处于泥沼中,灰色黏稠的污泥散发着恶臭,这样的景色,这样的气味,伴着恶心和发烧感,就像一层轻薄的雾霭,追随我长达一周之久,直到我离开这里抵达开阔的海域。在此期间,在这雾霭之中,我游历了这座美丽奇特的城市,有如经历了一场激动人心的冒险。

这条大河有数百条水流平静、类似运河的小支流,巨港正是依着这些大大小小的河流而建,河水早晨的流向与晚上正好相反,因为这整个地区地势非常平坦,而且只高出海平面约两米,大海距离这里也只有七八十米远,每天涨潮时,海水都会冲上来很远一段路,使得水流逆向,沼泽地成为湖泊,肮脏的城市变成一个美妙的童话般的地方,这个地方也就可以住人了。

海水潮汐时间每天都会改变,我所在的那几天,涨潮开始于中午前后,在此期间,无数木桩建筑倒映在微波徐徐的浅褐色水面,柔媚而迷人。最小的那条支流里,横七竖八地挤满了上百条细长的、如在(1)画中的普劳船,它们在船流中静静地攒动着,灵活得令人吃惊。每栋房子都伸出一个陡峭的木头梯子直插水中,赤身的男孩和裹着头巾的女子站在梯子的底端洗澡。中国人在浮动的筏排上开设了干净整洁的店铺,悬挂着的灯笼撕裂了黑暗,映照出亚洲人晚间生活和水上生活的一小截美好片段。

然而到了退潮的时候,同样是这座城市,一半的地方都成了黑色的排水沟,各家各户的小船歪歪扭扭地泊在死气沉沉的泥沼里,河水、烂泥、市场垃圾和粪便混合在一起,棕色皮肤的人毫无嫌恶地在这泥粥里洗澡。酷热的天空下,整座城市黯然失色,散发出难以名状的臭味。

我顺便得为当地人说几句话。河流没有落差,因此没有干净的水;厨房的垃圾和厕所的粪便滞留在房屋四周;暴烈的太阳让烂泥如此迅速地发酵,他们对这些无能为力。陌生人有时会觉得这里的卫生状况很恐怖,因为几天都无法洗澡并且要用矿泉水刷牙,他大概也会产生一种高马来人一等的自豪感,即便如此,事实却依然是:东亚人要比欧洲人更爱干净,现代欧洲的干净全是从印度人和马来人那里学到的。这种现代的干净始于对每天洗澡的需求,它源于英国,在许多盎格鲁?印度人以及从热带返乡的人的影响下,日益盛行起来,这些人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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