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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8 15:3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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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枫

出版社:河南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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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紫作品集

叶紫作品集试读:

行军掉队记

一、山行

掉队以后,我们,一共是五个人,在这荒山中已经走了四个整天了。我们的心中,谁都怀着一种莫大的恐怖。本来,依我们的计划,每天应该多走三十里路,预料至多在这四天之内,一定要追上我们的部队的。但是,我们毕竟是打了折扣,四天过了还没有追上一半路程。彷徨,焦灼……各种各色的感慨的因子,一齐麇集在我们的心头。

五个人中间,只有我一个人有一枝手枪——一枝土式的六子连—一其余的四个人,差不多都只靠着我这枝东西保护。传令目,副官,勤务兵,外加上那一个最怕死的政治训练办公厅主任。

并不是因为我有了一枝手枪,就故意地骄傲了。实在地,我对于我的这几位同伴,除了那个小勤务兵以外,其余的三个,就没有一个不使我心烦的。尤其是那一个最怕死的自称为主任的家伙。要不是为了他,我们至少不致于还延误在山中,四五天追不到部队。天亮了以后,看不见太阳,他不肯走;下午,太阳还高挂在半天空中,他就要落店。要是偶然在中途遇见了一个什么不祥的征兆,或者是迷途到一个绝路的悬崖上去了,他就要首先吓得抖战起来,面色苍白,牙齿磕得崩崩地响。然而,一过了险境,看见了平安,他却比什么人都显得神气。

山路是那样地崎岖,曲折,荒凉得令人心悸,要很细心才能够寻出正路来。几天来,我们都沿着前面部队经过时所作的记号,很迅速地攀行着。谁也是小心翼翼地,不敢大声。我们知道,这姿山一带的居民,一向就横蛮得不讲道理。他们也最讨厌军队。往常,我们的大队在这里过境时,他们就曾经毫不客气地截过尾子。他们并没有枪,也没有火炮。他们只凭着自己的锄头,广众的人数,在你的队伍过得差不多了时,一下子从树林里面跳出来,猛不提防地把你最后的一排人,一班人,或者是行李担子,通统劫去。锄头可以准确地把拿枪的打到山涧里,使你来不及翻身扫射。全部去完了,等你前面的大队知道了,调回来围捕他们时,他们就一声唿哨,通统钻进树林里面,连影子都抓不回来。

过去的印象,的确是太深入我们的脑筋了,所以我们才恐怖得那样厉害。尤其是虽有一枝手枪,却比没有还容易摆布的五个光身的人,如果不小心地把那班人触怒了,还有命吗?

训练主任这个时候总是和我特别讲得来,我也很能够知道他的苦心和用意。但,我却不时故意地捏造出一些恐怖的幻影来恫吓他,使他发急。这,我并不是有心欺侮弱者,实在是我们中途太感到寂寞了,找不到一点能够开开心的资料。

太阳渐渐把树影儿拉长了,我们都加紧着脚步,想找一个能够打尖过夜的客店,然而,没有。“怎么办呢?”传令目和副官爷都发急了。“不要紧的!”训练主任停了一停,献功似地说:“你看,那边山脚下,不是还有一个人吗?”

于是,我们就轻了一轻身上的小包袱,远远地赶着那个行人的后尘,追求着我们的安宿处。

二、白米饭

跟着那个不知名姓的人的背后,约莫走了两三里路,天色已经渐渐地乌黑了。起先,因为距离得相当远,那个人好像还不曾察觉,后来追随得近了,他才知道后面有人。回头看看,我们的几件灰布衣服,便首先映入了他眼睑,他不由的吓了一跳,翻身就跑。

我们为了住宿问题,紧紧地钉着,追着。半里路之后,我们清晰地看见他转了一个弯儿,躲进山谷中的一座小屋子里去了。在偌大的一个山谷中,就只看见那么一座小屋子,孤零零地竖立着。

我们跟过去——门儿关着,屋子里鸦鹊无声。“怎么办呢?妈的!他把门关起来了。”训练主任举起一只脚来,望着我,想踢过去。“不要踢!”我向训练主任摇了一摇头。“让我来叫叫他看。”我把耳朵贴在门边上,用手指轻轻地敲着:“喂,朋友!开开门,让我们借宿借宿吧!”

里面没有回答。随后,我们又各别地敲叫了好些声。

副官和传令目都不耐烦了,天也更加乌黑得厉害。他们不由的发了老脾气,穷凶极恶地叫骂起来:“不开门吗?操你的祖宗,打!——”“打”字的声音拖得特别长,特别大。果然,里面的人回出话来了:“老总爷!做做好事吧!我们这屋子大小。再过去五里路就有宿店的……”“不行!我们非住你这里……”副官越说越气。

双方又相持了一会。结果还是由我走到门边去,轻轻地说了些好话,又安慰了他许多,我们只有五个人,临时睡一忽就走,决不多打扰他们!……

半晌,他才将那扇小门开开着。

在细微的一线星光底下,那里面有两个被吓作一团的孩子,看见我们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我们趁着说明了我们是掉队的军人,对他们绝没有妨碍,叫他尽管放心。一路来我们还没有吃晚饭,我们自己原由勤务兵带着有一点米的,现在只借借他的锅灶烧一下。那个人也还老实。他也向我们说明了他是一个安分守己的良民,他带着老婆和孩子就在这小屋子里过活着,一年到头全靠山中的出息吃饭。今晚,起先他并不是故意不让我们进门,实在是他不知道我们是什么军队,他怕惊坏了他的老婆和孩子,真正是对我们不起的!并且,他还有点怕那个——那些本地山上的好汉们知道了要怪他,说他容留官兵住宿。所以……

我们跟着又向他解释了一遍,他这才比较地安了心。

勤务兵和传令目烧饭,两个孩子站在火光旁边望着。烧好了。一碗一碗盛出来,孩子们的颈子伸得像鸭子一样。我们尽管吃,涎沫便从那两个的小口里流出来,实在馋不住了,才扭着他们的妈妈哭嚷着:“呜!妈妈……好香的白米饭啊!”妈妈不响,眼泪偷偷地从那两副小脸儿上流下来了。

我和训练主任的心中都有点儿不忍了,想盛出一碗来给那两个孩子吃吃,但一转眼看到自家都还不够时,就只好硬着心肠儿咀嚼起来。

之后,训练主任还要巴巴地去向他们追问:“你们一年到头吃些什么呢?”“唉!老总爷,苦啊!玉蜀黍,要留着还税;山薯,山上的好汉们又要抽头;平常日子,我们多半是吃糙米的……”“糙米?”我夹着也问了一句。“是呀—一小糙树的嫩根,拌在山薯里吃!”

半晌,我们没有回话。想起刚才不肯省下一小口儿饭来给那两个孩子吃的情形,心中像给一种什么东西束缚得紧紧了。

三、两具死尸

因为要提防那小屋子的主人,去报信给山上的好汉们听,所以天刚刚发白,我们就爬了起来,向那主人告过辞,寻着原来有行军记号的路道走去。一路上,我们都不约而同地谈论着:为什么一个人自己种了玉蜀黍、山薯,辛辛苦苦地,一年到头反而只能够吃糙米。这其间,就只有那个小勤务乓最为感动,因为他的家里也正是这样哟——据他说——因为他一直都是愁眉皱眼的。

训练主任的胆子似乎大了些,主要的还是在这两天内并没有遇到什么惊心动魄的事迹,所以他比任何人都要见得高兴些了,他过去在什么大学毕过业,他做过什么伟大的文章,伟大的诗……一切的牛皮,都吹起来了。并且还要时时刻刻拉着人家去陪衬他,恭维他!……

山路总算是比较平坦些了,虽然在茂密的树林中还时刻发出来一些令人心悸的呼啸。但据我们的估计,至迟再有一天,便可以追上我们的部队了,十分的功程去了九分,还怕再出什么了不得的乱子吗?这么一估计,训练主任便高兴得大叫大唱起来。

大约已经走了三十里路了吧,太阳已经爬上了古树的尖头,森林也渐见长得浓茂了,训练主任的歌声也更加高亢了。但不知道为了什么,忽然那个前面引路的小勤务兵,会站住着惊慌失措起来,把训练主任的歌声打得粉碎!“什么事情,你见神见鬼!”副官吆喝着说。“不,不得了!”勤务兵吃吃他说,“那,那边,那边,杀,杀……杀死了两个人……”“怎么?”训练主任浑身一战,牙齿便磕磕地响将起来,他拖着勤务兵:“杀,杀了什么人呀?”“两,两个穿军服的!”“糟糕!”训练主任的脸色马上吓得成了死灰。他急忙扯住我的手:“手枪呢?手枪呢?”

我故意地镇静了一下,没有理会他——虽然我的心中也有一点儿发跳。勤务兵引路,我,副官,传令目走在最前面,那个便老远老远地站着望着我们,不敢跟上来。

的确是躺着两个穿军服的!浑身全给血肉弄模糊了,看不出来是怎样的面目。副官用力一脚——把一个踢了一个翻身,于是我们便从死者番号上看出了——真正是我们部队里的兄弟。看形势,被害至多总还不到一个对时,大约是在昨天上午,刚刚大队过完之后,被好汉们“截尾子”杀死的。一个的身上被砍了八九刀,一个连耳鼻嘴唇都给割掉了。看着会使我们幻想出他们那被杀害时的挣扎的惨状,不由的不心惊肉跳起来。

像打了败仗似的,我们跳过那两具死尸,不顾性命地奔逃着。训练主任的腿子已经吓软了。他一步一拖地哀告我们:“喂!为什么跑那样快呢?救救我吧,我已经赶不上了呀!”

四、仇恨

一口气跑了十多里路,大家都猜疑着约莫走过了危险地带了,脚步才慢慢儿松弛下来,心里可仍旧是那么紧张地,小心地提防着。肚皮已经饿得空空了,小勤务兵袋袋里的米也没有了。我们开始向四围找寻着午餐处。

在一座通过山涧的木桥旁边,我们找着了四五家小店铺。内中有两三家已经贴上了封条没有人再作生意了,只有当中的一家顶小的店门还开着。

那小店里面仅仅只有一位年高的老太婆,眼泪婆娑地坐着,像在想着什么心思。她猛的看见我们向她的屋子里冲来,便吓得连忙站起来,想将大门关上。可是没有等她合上一半,我们就冲进了她的家中。

老太婆一下子将脸都气红了,她望望我们的手中都没有杀人的家伙,便睁动那凹进去了的,冒着火花的小眼珠子,向我们怪叫着:“好哇!你们又跑到我的家中来了。”“我们没有来过啊,老太婆!我们是来买中饭吃的呀!”我说。“买中饭吃的!不是你们是鬼?你们赶快把我的宝儿放回来,你们将他抓到哪里去了?你们,你们……”老太婆的眼泪直滚。“我们从来没有看见过你的宝儿呀!老太婆。”训练主任也柔和他说。“没有看见!昨天不是你们大伙抓去的吗!好,好啊——”她突然转身到房间里面,摸出一把又长又大的剪刀来。“我的老命不要了!你们不还我的宝儿,你们还要来抓我!好——我们拼吧!……”她不顾性命地向我们扑来,小眼珠子里的火光乱迸!“怎么办呢?”我们一面吩咐勤务兵和传令目按住了发疯了的老太婆的手,一面互相商量着。“不要紧的!”训练主任说,“我们不如把她赶到门外,将门关起来搜搜看。如果有米煮饭我们就煮,没有米就跑开,再找别人家去!”“不好!”副官连忙接着,“放到门外她一定要去山中唤老百姓的!不如把她暂时绑起来搜搜看。”

于是大家七手八脚的,将那老太婆靠着屋柱绑起来了。“你们这些绝子绝孙的东西呀!你们杀了我吧!我和你们拼……”绑时她不住地用口向我们的手上乱咬乱骂着。

关门搜查了一阵,总共还不到三四碗野山薯,只好迅速地,胡乱地弄吃了。又放了十来个铜元在桌子上,开开门,便赶着桥边的大路跑去。

为避免麻烦,我们是一直到临走时,还没有解开那老太婆的绳子。好远好远了,还听到她在里面叫骂着——“遭刀砍啦!红炮子穿啦!……”

五、最后的一宵

因为是最后的一宵了——明天就可以赶上部队——所以我们对于宿店都特别谨慎。总算是快要逃出龙潭虎穴了,谁还能把性命儿戏呢?

这一家客店,似乎比较靠得住一点,在这山坳的几家中。听说昨晚大队在这儿时还是驻的团部哩。只有一个老板,老板娘和两个年轻的小伙计。

老板是非常客气的,这山坳里十多家店家,就只有他家的生意兴盛。招呼好,饭菜好,并且还能够保险客人平安。

话虽然是这样说,但是我们提防的心事却一点也没有放松。尤其是那位训练主任老爷,他时常在对我的耳边嘱咐一道又一道,好像他就完全知道了这客店老板是一个小说书里开黑店的强盗似的:怎样靠不住!怎样可疑!就仅仅没有看见人肉作坊里的人皮人骨。

夜晚,我们几个人挤在一个小房间里,训练主任把我和副官睡的一张床抬到门边,紧紧地靠着。并且叫我拿手枪放在枕头下,或者捏在手上,以备不时之需。

只有他——训练主任——一个人翻来复去地睡不着。

大约是三更左右吧,他突然把我叫醒了:“喂!听见吗?”“什么啊!”我蛮不耐烦地。“响枪呀!”“狗屁!”

我打了一个翻身,又睡着了。

约莫又过了一点钟,训练主任再次地把我从梦中推醒:“听见吗?听见吗?”“什么啊!”“又响枪!”他郑重他说。

我正想再睡着不理他,却不防真的给一下枪声震惊了我的耳鼓,我便只得爬起来,过细地听着。以后是砰砰拍拍地又响了好些声。“不是我骗你的吧?”

声音渐渐地由远而近,很稀疏地,并不像要闹大乱子。而且,就仿佛在这山坳的近处。

勤务兵,副官和传令目,也都爬起来了。

枪声渐渐稀,渐渐远,渐渐地沉寂了……

老板的客堂里慢慢热闹起来。有的还在把机筒拨得哗喇哗喇地响,退子弹似地。“糟糕!”训练主任战声地伤心地念着:“我,我,我还只活得二十八年啦!”三十六颗牙们像嗑瓜子似地叫将起来。

我们都吓得没有了主张,伏在门边,细细地想听那些人说些什么话。

声音太嘈杂得听不出来。很久很久才模糊地会意到两句:“……昨天早晨全走光了!你们来得太慢了啦!”这有点像老板的声音。“连掉队的一个都没有吗?”似乎又有一个人在说。

训练主任抖战得连床铺都动摇起来了。

半晌,好像又是老板的回答:“没有啊!……”

我们都暗暗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天亮的时候,我们也明知道那班人走完了,却还都不敢爬出房门,一直等到老板亲自跑来叫我们吃早饭。

训练主任望见老板,吓得仍旧还同昨晚在房中一样,抖战得说不出活来。老板看见他这一副可怜的样子,不由的笑着说:“这样子也要跑出来当军官,蠢家伙!我要是肯害你们的,昨晚上你们还有命吗?……”停停他又说:“赶快吃完饭走吧!要是今天你们还追不到你们的大队,哼!……”老板的脸色立刻又变得庄重起来。

我们没有再多说话了。恭恭敬敬地算还了房饭钱,又恭恭敬敬地跟老板道过谢,拼命地追赶着我们的路程。

一直到下午四点多钟,我们才望见我们的大队。

夜雨飘流的回忆

一、无心阁的小客栈里

十六年——一九二七——底冬初十月,因为父亲和姊姊的遭难,我单身从故乡流亡出来,到长沙天心阁侧面的一家小客栈中搭住了。那时我的心境底悲伤和愤慨,是很难形容得出来的。因为贪图便宜,客栈底主人便给了我一间非常阴黯的,潮霉的屋子。那屋子后面的窗门,靠着天心阁的城垣,终年不能望见一丝天空和日月。我一进去,就像埋在话的墓场中似的,一连埋了八个整天。

天老下着雨。因为不能出去,除吃饭外,我就只能终天地伴着一盏小洋油灯过日子。窗外的雨点,从古旧的城墙砖上滴下来,均匀地敲打着。狂风呼啸着,盘旋着,不时从城墙的狭巷里偷偷地爬进来,使室内更加增加了阴森、寒冷的气息。

一到夜间,我就几乎惊惧得不能成梦。我记得最厉害的是第七夜——那刚刚是我父亲死难的百日(也许还是什么其他的乡俗节气吧),通宵我都不曾合一合眼睛。我望着灯光的一跳一跳的火焰,听着隔壁的钟声,呼吸着那刺心的、阴寒的空气,心中战栗着!并且想着父亲和姊姊临难时的悲惨的情形,我不知道如何是好!……而尤其是——自己的路途呢?交岔着在我的面前的,应该走哪一条呢?……母亲呢?……其他的家中人又都飘流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窗外的狭巷中的风雨,趁着夜的沉静而更加疯狂起来。灯光从垂死的挣扎中摇晃着,放射着最后的一线光芒,而终于幻灭了!屋子里突然地伸手看不见自己的拳头。我偷偷地爬起来了,摸着穿着鞋子,伤心地在黑暗中来回地走动着。一阵沙声的,战栗的夜的叫卖,夹杂于风雨声中,波传过来了。听着——那就像一种耐不住饥寒的凄苦的创痛的哀号一般。“结——麻花——哪!……”“油炸——豆——腐啊!……”

随后,我站着靠着床边,怀着一种哀怜的,焦灼的心情,听了一会。突然地,我的隔壁一家药店,又开始喧腾起来了!

时钟高声地敲了一下。

我不能忍耐地再躺将下来,横身将被窝蒙住着。我想,我或者已经得了病了。因为我的头痛得厉害,而且还看见屋子里有许多灿烂的金光!

隔壁的人声渐渐地由喧腾而鼎沸!钟声、风雨的呼声和夜的叫卖,都被他的喧声遮拦着。我打了一个翻身,闭上眼睛,耳朵便更加听得清楚了。“拍!呜唉唉——呜唉唉——拍——拍……”

一种突然的鞭声和畜类底悲鸣将我惊悸着!我想,人们一定是在鞭赶一头畜生工作或进牢笼吧!然而我错了,那鞭声并不只一声两声,而悲鸣也渐渐地变成锐声的号叫!

黑暗的,阴森的空气,骤然紧张了起来。人们的粗暴而凶残的叫骂和鞭挞,骡子(那时候我不知道是怎样地确定那被打的是一头骡子)的垂死的挣扎和哀号,一阵阵的,都由风声中传开去。

全客栈的人们大部惊醒了,发出一种喃喃的梦呓似的骂詈。有的已经爬起来,不安地在室中来回地走动!……

我死死地用被窝包蒙着头颅很久很久,一直到这些声音都逐渐地消沉之后。于是,旧有的焦愁和悲愤,又都重新涌了上来。房子里——黑暗;外边——黑暗!骡子大概已经被他们鞭死了。而风雨却仍然在悲号,流眼泪!……我深深地感到:展开在我的面前的艰难底前路,就恰如这黑暗的怕人的长夜一般:马上,我就要变成——甚至还不如——一个饥寒无归宿的,深宵的叫卖者,或者一头无代价的牺牲的骡子。要是自己不马上振作起来,不迅速地提起向人生搏战的巨大的勇气——从这黑暗的长夜中冲锋出去,我将会得到一个怎样的结果呢?

父亲和姊姊临难时的悲惨的情形,又重新显现出来了。从窗外的狭巷的雨声之中,透过来了一丝丝黎明的光亮。我沉痛地咬着牙关地想,并且决定:“天明,我就要离开这里——这黑暗的阴森的长夜!并且要提起更大的勇气来,搏战地,去踏上父亲和姊姊们曾经走过的艰难底棘途,去追寻和开拓那新的光明的路一种突然的鞭声和畜类底悲鸣将我惊悸着!我想,人们一定是在鞭赶一头畜生工作或进牢笼吧!然而我错了,那鞭声并不只一声两声,而悲鸣也渐渐地变成锐声的号叫!”

黑暗的,阴森的空气,骤然紧张了起来。人们的粗暴而凶残的叫骂和鞭挞,骡子(那时候我不知道是怎样地确定那被打的是一头骡子)的垂死的挣扎和哀号,一阵阵的,都由风声中传开去。

全客栈的人们大部惊醒了,发出一种喃喃的梦呓似的骂詈。有的已经爬起来,不安地在室中来回地走动!……

我死死地用被窝包蒙着头颅很久很久,一直到这些声音都逐渐地消沉之后。于是,旧有的焦愁和悲愤,又都重新涌了上来。房子里——黑暗;外边——黑暗!骡子大概已经被他们鞭死了。而风雨却仍然在悲号,流眼泪!……我深深地感到:展开在我的面前的艰难底前路,就恰如这黑暗的怕人的长夜一般:马上,我就要变成——甚至还不如——一个饥寒无归宿的,深宵的叫卖者,或者一头无代价的牺牲的骡子。要是自己不马上振作起来,不迅速地提起向人生搏战的巨大的勇气——从这黑暗的长夜中冲锋出去,我将会得到一个怎样的结果呢?

父亲和姊姊临难时的悲惨的情形,又重新显现出来了。从窗外的狭巷的雨声之中,透过来了一丝丝黎明的光亮。我沉痛地咬着牙关地想,并且决定:“天明,我就要离开这里——这黑暗的阴森的长夜!并且要提起更大的勇气来,搏战地,去踏上父亲和姊姊们曾经走过的艰难底棘途,去追寻和开拓那新的光明的路道!……”二、在南京

一九二八年十月八日,船泊下关,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

抱了什么苦都愿意吃,什么祸都不怕的精神,提着一个小篮子,夹在人丛中间,挤到岸沿去。

马路上刮着一阵阵的旋风,细微的雨点扑打着街灯的黄黄的光线。两旁的店面有好些都已经关门安歇了。马车夫和东洋车夫不时从黑角落里发出一种冷得发哑了的招呼声。

我缩着头,跟着一大伙进城的东洋车和马车的背后,紧紧地奔跑着,因为我不识路,而且还听说过了十点钟就要关城门。我的鞋子很滑,跑起来常常使我失掉重心,而几乎跌倒。雨滴落到颈窝里,和汗珠溶成一道,一直流到脊梁。我喘着气,并且全身都忍耐着一阵湿热的煎熬。“站住!……到哪里去的?”

前面的马车和东洋车都在城门前停住了。斜地里闪出来一排肩着长枪的巡兵,对他们吆喝着。并且有一个走近来,用手电筒照一照我的篮子,问。

我慌着说:由湖南来,到城里去找同乡的。身边只有这只篮子……

马车和东洋车都通行了。我却足足地被他们盘问了十多分钟才放进去。

穿过黑暗的城门孔道,便是一条倾斜的马路。风刮得更加狂大起来,雨点已经湿透到我的胸襟上来了。因为初次到这里而且又无目的的原故,我不能不在马路中间停一停,希图找寻一个可能暂时安歇的地方。篮子里只有十四个铜元了。我朝四围打望着:已经没有行人和开着的店面。路灯弯弯地没入在一团黑的树丛中。

我不禁低低地感叹着。

后面偶尔飞来一两乘汽车,溅得我满身泥秽。我只能随着灯光和大路,弯曲地,蹒珊地走着。渐渐地冷静得连路旁都看不见人家了。每一个转弯的阴黯的角落,都站着有掮枪的哨兵,他们将身手克全包藏在雨衣里,有几处哨兵是将我叫住了,盘问一通才放我走的。我从他们的口里得知了到热闹的街道,还有很多很多路。并且马上将宣布戒严,不能再让行人过了。

就在一个写着“三牌楼”的横牌的路口上,我被他们停止了前进和后退。马路的两旁都是浓密的竹林,被狂风和大雨扑打得嗡嗡地响。我的脚步一停顿,身子便冷到战栗起来!“我怎么样呢?停在这里吗?朋友?……”我朝那个停止我前进的,包藏在雨衣里面的哨兵回问着。那哨兵朝背后的竹林中用一枝手电筒指了一下。“那中间……”他沙声地,好像并不是对着我似他说。“有一个茅棚子,你可以去歇一歇的。一到天明——当然,你便好走动了……”

我顺着他的电光,不安地,惶惧地钻进林子中间去,不十余步,便真有一个停放着几副棺材的茅棚子。路灯从竹林的空隙中,斜透过雨丝来,微微地闪映着,使我还能胆壮地分辨得棺材的位置和棚子的大小。

我走进去,从中就升起了一阵腐败的泥泞的气味。棚子已经有好几处破漏了。我靠着一口漆黑的棺木的旁边,战栗地解开我的湿淋淋的衣服。不知道怎样的,每当我害怕和饥寒到了极度的时候,心中倒反而泰然起来了。我从容地从篮子里取出一件还不曾浸湿的小棉衣来,将上身的短的湿衣更换着。

路灯从竹林和雨丝中间映出来层层的影幻。我将头微靠到棺材上。思想——一阵阵的伤心的思想,就好像一团生角的,多毛的东西似的,不住地只在我的心潮中翻来复去:“故乡!……黑暗的天空……风和雨!……父亲和姊姊的深沉的仇恨!……自家的苦难的,光明的前路!……哨兵,手电,……棺材和那怕人的,不知名姓的尸身!……”

这一夜——苦难的伤心的一夜,我就从不曾微微地合一合眼睛,一直到竹林的背后,透过了一线淡漠的黎明的光亮来时。

行军散记

一、石榴园

沿桃花坪,快要到宝庆的一段路上,有好几个规模宏大的石榴园。阴历九月中旬,石榴已经长得烂熟了;有的张开着一条一条的娇艳的小口,露出满腹宝珠似的水红色的子儿,逗引着过客们的涎沫。

我们疲倦得像一条死蛇。两日两夜工夫,走完三百五十里山路。买不起厚麻草鞋,脚心被小石子儿刮得稀烂了。一阵阵的酸痛,由脚心传到我们的脑中,传到全身。我们的口里,时常干渴得冒出青烟来。每个人都靠着那么一个小小的壶儿盛水,经不起一口就喝完了,渴到万不得已时,沿途我们就个别地跳出队伍,去采拔那道旁的野山芋,野果实;或者是用洋磁碗儿,去瓢取溪涧中的浑水止渴。

是谁首先发现这石榴园的,我们记不起来了。总之,当时我们每个人都感到兴奋。干渴的口角里,立刻觉得甜酸酸的,涎沫不住地从两边流下来。我们的眼睛,都不约而同地,通统钉在那石榴子儿身上,步子不知不觉地停顿着。我们中间,有两个,他们不由分说地跳出列子,将枪扔给了要好的同伴们,光身向园中飞跑着。“谁?谁?不听命令……”

官长们在马上叫起来了。

我们仍旧停着没有动。园里的老农夫们带着惊惧的眼光望着我们发战,我们是实在馋不过了,像有无数只蚂蚁儿在我们的喉管里爬进爬出。无论如何都按捺不住了。列子里,不知道又是谁,突然地发着一声唿哨:“去啊!”我们便像一窝蜂似的,争先恐后地向园中扑了拢来。“谁敢动!奶奶个雄!违抗命令!枪毙……”

官长们在后面怒吼着。可是,谁也没有耳朵去理会他。我们像猿猴似的,大半已经爬到树上去了。“天哪!老总爷呀!石榴是我们的命哪!摘不得哪!做做好事哪!……”

老农夫们乱哭乱叫着,跪着,喊天,叩头,拜菩萨……

不到五分钟,每一个石榴树上都摘得干干净净了。我们一边吃着,一边把干粮袋子塞的满满。

官长们跟在后面,拿着皮鞭子乱挥乱赶我们,口里高声地骂着:“违抗命令!奶奶个雄!奶奶个雄!……”一面也偶然偷偷地弯下腰来,拾起我们遗落着的石榴,往马裤袋里面塞。

重新站队的时候,老农夫们望着大劫后的石榴园,可哭得更加惨痛了,官长门先向我们严厉地训骂了一顿,接着,又回过头来很和蔼地安慰了那几个老农夫。“你们,只管放心,不要怕,我们是正式军队。我们,一向对老百姓都是秋毫无犯的!不要怕……”

老农夫们,凝着仇恨的,可怜的泪眼,不知道怎样回答。

三分钟后,我们都又吃着那宝珠似的石榴子儿,踏上我们的征程了。老远老远地,还听到后面在喊:“天哪!不做好事哪!我们的命完了哪!……”这声音,一直钉着我们的耳边,走过四五里路。二、长夫们的话

出发时,官长们早就传过话了:一到宝庆,就关一个月饷。可是,我们到这儿已经三天了,连关饷的消息都没有听见。“准又是骗我们的,操他的奶奶!”很多兄弟们,都这样骂了。

的确的,我们不知道官长们玩的什么花样。明明看见两个长夫从团部里挑了四木箱现洋回连来(湖南一带是不用钞洋的),但不一会儿,团部里那个瘦子鬼军需正,突然地跑进来了,和连长鬼鬼祟祟地说了一阵,又把那四箱现洋叫长夫们挑走了。“不发饷,我操他的奶奶!”我们每一个人都不高兴。虽然我们都知道不能靠这几个捞什子钱养家,但三个月不曾打牙祭,心里总有点儿难过;尤其是每次在路上行动时,没有钱买草鞋和买香烟吃。不关饷,那真是要我们的命啊!“不要问,到衡州一定发!”官长们又传下话儿来了。“到衡州?操他的奶奶,准又是骗我们的!”我们的心里尽管不相信,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好吧!看你到了衡州之后,又用什么话来对付我们!”

再出发到衡州去,是到了宝庆的第六天的早晨。果然,我们又看见两个长夫从团部里杭唷杭唷地把那四个木箱挑回了,而且木箱上还很郑重地加了一张团部军需处的封条。“是洋钱吗?”我们急急忙忙地向那两个长夫问。

长夫们没有作声,摇了一摇头,笑着。“是什么呢?狗东西!”“是——封了,我也不晓得啊!”

这两个长夫,是刚刚由宝庆新补过来的,真坏!老是那么笑嘻嘻地,不肯把箱中的秘密向我们公开说。后来,恼怒了第三班的一个叫做“冒失鬼”的家伙,提起枪把来硬要打他们,他们才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了。

他们说:他们知道,这木箱里面并不是洋钱;而是那个,那个……他们是本地人,一闻气味就知道。这东西,在他们本地,是不值钱的。但是只要过了油子岭的那个叫做什么局的关卡,到衡州,就很值钱了。本来,他们平日也是靠偷偷地贩卖这个吃饭的,但是现在不能了,就因为那个叫做什么局的关卡太厉害,他们有好几次都被查到了,挨打,遭罚,吃官司。后来,那个局里的人也大半都认识他们了,他们才不敢再偷干。明买明贩,又吃不起那个局里的捐税钱。所以,他们没法,无事做,只好跑到我们这部队里来做个长夫……说着,感慨了一阵,又把那油子岭的什么局里的稽查员们大骂了一通……

于是,我们这才不被蒙在鼓里,知道了达到宝庆不发饷的原因,连长和军需正们鬼鬼祟祟的内幕……“我操他的奶奶啊,老子们吃苦他赚钱!”那个叫做冒失鬼的,便按捺不住地首先叫骂起来了。三、骄傲

因为听了长夫们的话,使我们对于油子岭这个地方,引起了特殊浓厚的兴趣。

离开宝庆的第二天,我们便到达这油子岭的山脚了。那是一座很高很高的山,横亘在宝庆和衡州的交界处。山路崎岖曲折,沿着山,像螺丝钉似的,盘旋上下。上山时,只能一个挨一个地攀爬着,并且还要特别当心。假如偶一不慎,失脚掉到山涧里,那就会连尸骨都收不了的。

我们每一个人都小心翼翼地攀爬着。不敢射野眼,不敢作声。官长们,不能骑马,也不能坐轿子;跟着我们爬一步喘一口气,不住地哼着“嗳哟!嗳哟!”如果说,官长与当兵的都应该平等的话,那么,在这里便算是最平等的时候。

长夫们,尤其是那两个新招来的,他们好像并不感到怎样的痛苦。挑着那几个木箱子,一步一步地,从来没有看见他们喘过气。也许是他们的身体本来就比我们强,也许是他们往往来来爬惯了。总之,他们是有着他们的特殊本事啊!停住在山的半腰中,吃过随身带着的午饭,又继续地攀爬着。一直爬到太阳偏了西了,我们才达到山顶。“啊呀!这样高啦!我操他的祖宗!……”俯望着那条艰险的来路,和四围环抱着的低山,我们深深地吐了一口恶气,自惊自负地,骂起来了。

在山顶,有一块广阔的平地,并且还有十来家小小的店铺。那个叫做什么局的关卡,就设立在这许多小店铺的中间。关卡里一共有二十多个稽查员,一个分局长,五六个士兵,三五门土炮。据说:设在衡州的一个很大的总局,就全靠这么一个小关卡收入来给维持的。

想起了过去在这儿很多次的挨打,被罚,吃官司,那两个长夫都愤慨起来了。他们现在已经身为长夫,什么都“有所恃而不恐”了,心里便更加气愤着。当大队停在山顶休息的时候,他们两个一声不响地,挑着那四个木箱子,一直停放到关卡的大门边。一面用手指着地上的箱子,一面带着骄傲的,报复似的眼光,朝那里面的稽查和士兵们冷笑着。意思就是说:“我操你们祖宗啊!你还敢欺侮老子吗?你看!这是什么东西?你敢来查?敢来查?……”

里面的稽查和士兵们,都莫明其妙地瞪着眼睛,望着这两个神气十足的久别了的老朋友,半晌,才恍然大悟,低着头,怪难为情的:“朋友,恭喜你啊!改邪归正,辛苦啦!”“唔!……”长夫们一声冷冷的加倍骄傲的回答。四、捉刺客

到了衡州之后,因师部的特务连被派去“另有公干”去了,我们这一连人,就奉命调到师部,作了师长临时的卫队。

师部设立在衡州的一个大旅馆里。那地方原是衡州防军第XX团的团本部。因为那一个团长知道我们只是过路的,寻不到地方安顿,就好意地暂时迁让给我们了。师部高级官长都在这里搭住着。做卫队的连部和其他的中下级官员,通统暂住在隔壁的几间民房中。

我们,谁都不高兴,主要的原因,还是没有关着饷。说了的话不算,那原是官长的通常本领。但是这一回太把我们骗得厉害了,宝庆,衡州……简直同哄小孩子似的。加以,我们大都不愿意当卫队,虽说是临时性质,但“特务连”这名字在我们眼睛里,毕竟有点近于卑劣啊!“妈的!怕死?什么兵不好当,当卫队?……”

因此,我们对于卫队的职务,就有点儿不认真了,况且旅馆里原来就有很多闲人出入的。

没有事,我们就找着小白脸儿的马弁们来扯闲天。因为这可以使我们更加详细地知道师长是怎样一个人物:欢喜赌钱,吃酒,打外国牌,每晚上没有窑姐儿睡不着觉;发起脾气来,一声不响,摸着皮鞭子乱打人……

日班过去了。

大约是夜晚十二点钟左右了吧,班长把我们一共四五个从梦中叫醒,三班那个叫做冒失鬼的也在内。“换班了,赶快起来!”

我们揉了揉眼睛,怨恨地:“那么快就换班了!我操他的祖宗!……”

提着枪,垂头丧气地跑到旅馆大门口,木偶似地站着。眼睛像用线缝好了似地,老是睁不开,昏昏沉沉,云里雾里……

约莫又过了半个钟头模样,仿佛看见两个很漂亮的窑姐儿从我们的面前擦过去了。我们谁也没有介意,以为她们是本来就住在旅馆里的。后来,据冒失鬼说:他还看见她们一直到楼上,向师长的房间里跑去了。但是,他也听见马弁们说过,师长是每晚都离不了女人的,而且她们进房时,房门口的马弁也没有阻拦。当然,他不敢再作声了。

然而,不到两分钟,师长的房间里突然怪叫了一声——“捉刺客呀!——”

这简直是一声霹雳,把我们的魂魄都骇到九霄云外去了。我们惊慌失措地急忙提枪跑到楼上,马弁们都早已涌进师长的房间了。

师长吓得面无人色。那两个窑姐儿,脱下了夹外衣,露出粉红色小衫子,也不住地抖战着。接着,旅馆老板、参谋长、副官长、连长……通统都跑了拢来。“你们是做什么的?”参谋长大声地威胁着。“找,找,张,张,张团长的!……”“张团长?”参谋长进上一步。“是的,官长!”旅馆老板笑嘻嘻地,“她们两个原来本和张团长相好。想,想必是弄错了,……因为张团长昨天还住这房间的。嘻!嘻嘻嘻——”

师长这个时候才恢复他的本来颜色,望着那两个女人笑嘻嘻地:“我睡着了,你们为什么叫也不叫一声就向我的床上钻呢?哈哈!……”“我以为是张,张……”“哈哈!哈哈……”又是一阵大笑。接着便跑出房门来对着我们,“混账东西!一个个都枪毙!枪毙……假如真的是刺客,奶奶个雄,师长还有命吗?奶奶个雄!枪毙你们!跪下!——”

我们,一共八个,一声不做地跪了下来,心里燃烧着不可抑制的愤怒的火焰,眼睛瞪得酒杯那么大。冒失鬼更是不服气地低声反骂起来:“我操你祖宗……你困女人我下跪!我操你祖宗!……”五、不准拉“我们是有纪律的正式队伍,不到万不得已时不准拉夫的。”

官长们常常拿这几句话来对我们训诫着。因此,我们每一次的拉夫,也就都是出于“万不得已”的了。

大约是离开衡州的第三天,给连长挑行李的一个长夫,不知道为什么事情,突然半路中开小差逃走了。这当然是“万不得已”的事情喽,于是连长就吩咐我们拣那年轻力壮的过路人拉一个。

千百只眼睛,像搜山狗似地,向着无边的旷野打望着。也许是这地方的人早已知道有部队过境,预先就藏躲了吧,我们几个人扛着那行李走了好几里路了,仍旧还没有拉着。虽然,偶然在遥远的侧路上发现了一个,不管是年轻或年老的,但你如果呼叫他一声,或者是只身追了上去,他就会不顾性命地奔逃,距离隔得太远了,无论怎样用力都是追不到的。

又走了好远好远,才由一个眼尖的,在一座秋收后的稻田中的草堆子里,用力地拉出了一个年轻角色。穿着夹长袍子,手里还提着一个药包,战战兢兢地,样子像一个乡下读书人模样。“对不住!我们现在缺一个长夫,请你帮帮忙……”“我,我!老总爷,我是一个读书人,挑,挑不起!我的妈病着,等药吃!做做好……”“不要紧的,挑一挑,没有多重。到前面,我们拿到了人就放你!”“做做好!老总爷,我要拿药回去救妈的病的。做做好!……”那个人流出了眼泪,挨在地下不肯爬起来。“起来!操你的奶奶!”连长看见发脾气了,跳下马来,举起皮鞭子向那个人的身上下死劲地抽着。“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操你个奶奶……”

那个人受不起了,勉强地流着眼泪爬起来,挑着那副七八十斤重的担子,一步一歪地跟着我们走着,口里不住地“做做好,老总爷!另找一个吧!”地念着。

这,也该是那个人的运气不好,我们走了一个整日了,还没有找到一个能够代替他的人。没有办法,只好硬留着他和我们住宿一宵。半晚,他几次想逃都没有逃脱,一声妈一声天地哭到天亮。“是真的可怜啊!哭一夜,放了他吧!”我们好几个人都说。“到了大河边上一定有人拉的,就比他挑到大河边再说吧。”这是班长的解释。

然而,到底还是那个家伙太倒霉,大河边上除了三四个老渡船夫以外,连鬼都没有寻到一个。“怎么办呢?朋友,还是请你再替我们送一程吧!”“老总爷呀!老总爷呀!老总爷呀!做做好,我的妈等药吃呀!”

到了渡船上,官长们还没有命令我们把他放掉。于是,那个人就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地,满船乱撞。我们谁也不敢擅自放他上岸去。

渡船摇到河的中心了,那个也就知道释放没有了希望。也许是他还会一点儿游泳术吧,灵机一动,趁着大家都不提防的时候,扑——通——一声,就跳到水中去了!

湍急的河流,把他冲到了一个巨大的游涡中,他拼命地挣扎着。我们看到形势危急,一边赶快把船驶过去,一边就大声地叫了起来:“朋友!喂!上来!上来!我们放你回去!……”

然而,他不相信了。为了他自身的自由,为了救他妈的性命,他得拼命地向水中逃!逃……

接着,又赶上一个大大的漩涡,他终于无力挣扎了!一升一落,几颗酒杯大的泡沫,从水底浮上来;人,不见了!

我们急忙用竹篙打捞着,十分钟,没有捞到,“不要再捞了,赶快归队!”官长们在岸上叫着。

站队走动之后,我们回过头来,望望那淡绿色的湍急的涡流,像有一块千百斤重的东西,在我们的心头沉重地压着。

有几个思乡过切的人,便流泪了。六、发饷了“发饷了!”这声音多么的令人感奋啊!跑了大半个月的路,现在总该可以安定几天了吧。

于是,我私下便计算起来:“好久了,妈写信来说没有饭吃,老婆和孩子都没有裤子穿!……自己的汗衫已经破得不能再补了;脚上没有厚麻草鞋,跑起路来要给尖石子儿刺烂的。几个月没有打过一回牙祭,还有香烟……啊啊?总之,我要好好地分配一下。譬如说:扣去伙食,妈两元,老婆两元,汗衫一元,麻草鞋……不够啊!妈的!总之,我要好好地分配一下。”

计算了又计算,决定了又决定,可是,等到四五块雪白的洋钱到手里的时候,心里就又有点摇摇不定起来。“喂!去,去啊!喂!”欢喜吃酒的朋友,用大指和食指做了一个圈儿,放在嘴巴边向我引诱着。“没有钱啊!……”我向他苦笑了一笑,口里的涎沫便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喂!”又是一个动人的神秘的暗示。“没有钱啦!谁爱我呢?”我仍旧坚定我的意志。“喂!……”最后是冒失鬼跑了过来,他用手拍了一拍我的肩。“老哥,想什么呢?四五块钱干鸡巴?晚上同我们去痛快地干一下子,好吗?”“你这赌鬼!”我轻声地骂了他一句,没有等他再做声,便独自儿跑进兵舍中去躺下了。像有一种不可捉摸的魔力,在袭击我的脑筋,使我一忽儿想到这,一忽儿又想到那。“我到底应该怎样分配呢?”我两只眼睛死死地钉住那五块洋钱。做这样,不能。做那样,又不能。在这种极端的矛盾之下,我痛恨得几乎想把几块洋钱扔到毛坑中去。

夜晚,是十一点多钟的时候,冒失鬼轻轻地把我叫了起来。“老哥,去啊!”

我只稍稍地犹疑了一下,接着,便答应了他们。“去就去吧!妈的,反正这一点鸡巴钱也作不了什么用场。”

我们,场面很大,位置在毛坑的后面,离兵舍不过三四十步路。戒备也非常周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只要官长们动一动,把风的就用暗号告诉我们,逃起来,非常便利。“喂!天门两道!”“地冠!和牌豹!”“喂!天门什么?”冒失鬼叫了起来。“天字九,忘八戴顶子!”“妈的!通赔!”

洋钱,铜板,飞着,飞着,……我们任情地笑,任情地讲。热闹到十分的时候,连那三四个轮流把风的也都按捺不住了。“你们为什么也跑了来呢?”庄家问。“不要紧,睡死了!”

于是,撤消了哨线,又大干特干起来。“天冠!……”“祖宗对子!……”

正干得出神时候,猛不提防后面伸下来一只大手把地上的东西通统按住了。我们连忙一看——大家都吓得一声不响地站了起来。“是谁干起来的?”连长的面孔青得可怕。“报告连长!是大家一同干的!”“好!”他又把大家环顾了一下,数着:“一,二,三……好,一共八个人,这地上有三十二块牌,你们一人给我吃四块,赶快吃下去。”“报告连长!我们吃不得!”是冒失鬼的声音。“吃不得?枪毙你们!非吃不可!——”“报告连长!实在吃不得!”“吃不得?强辩!给我通统绑起来,送到禁闭室去!……”

我们,有的笑着,有的对那几个把风的埋怨着,一直让另外的弟兄们把我们绑送到黑暗的禁闭室里。“也罢,落得在这儿休息两天,养养神,免得下操!”冒失鬼说着,我们大伙儿都哑然失笑了。

岳阳楼

诸事完毕了,我和另一个同伴由车站雇了两部洋车,拉到我们一向所景慕的岳阳楼下。

然而不巧得很,岳阳楼上恰恰驻了大兵,“游人免进”。我们只得由一个车夫的指引,跨上那岳阳楼隔壁的一座茶楼,算是作为临时的替代。

心里总有几分不甘。茶博士送上两碗顶上的君山茶,我们接着没有回话。之后才由我那同伴发出来一个这样的议沦:“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不如和那里面的驻兵去交涉交涉!”

由茶楼的侧门穿过去就是岳阳楼。我们很谦恭地向驻兵们说了很多好话,结果是:不行!

心里更加不乐,不乐中间还带了一些儿愤慨的成分,闷闷地然而又发不出脾气来。这时候我们只好站在城楼边,顺着茶博士的手所指着的方向,像看电影画面里的远景似的,概略地去领略了一点儿“古迹”的皮毛。我们知道了那兵舍的背面有一块很大的木板,木板上刻着的字儿就是传诵千古的《岳阳楼记》。我们知道了那悬着一块“官长室”的小牌儿的楼上就是岳阳楼。那里面还有很多很多古今名人的匾额,那里面还有纯阳祖师的圣像和白鹤童子的仙颜,那里面还有——据说是很多很多,可是我们一样都不能看到。“何必呢?”我的同伴有点不耐烦了,“既然逛不痛快,倒不如回到茶楼上去看看山水为佳!”

我点了点头。茶博士这才笑嘻嘻地替我们换上两壶热茶,又加上点心和瓜子,把座位移近到茶楼边上。

湖,的确是太美丽了:淡绿微漪的秋水,辽阔的天际,再加上那远远竖立在水面的君山,一望简直可以连人们的俗气都洗个干净。小艇儿鸭子似地浮荡着,像没有主宰,楼下穿织着的渔船,远帆的隐没,处处都欲把人们吸入到图画里去似的。我不禁兴高采烈起来了:“啊啊,难怪诗人们都要做山林隐士,要是我也能在这里做一个优游水上的渔民,那才安逸啊。”回头,我望着茶博士羡慕似地笑道:“喂!你们才快活啦!”“快活?先生?”茶博士莫明其妙地吃了一惊,苦笑着。“是呀!这样明媚的湖山,你们还不快活吗?”“快活!先生,唉!……”茶博士又愁着脸儿摇了摇头,半晌没有下文回答。

我的心中却有点儿生气了。也许是这家伙故意来扫我的兴的吧,不由的追问了他一句:“为什么不快活呢?”“唉!先生,依你看也许是快活的啊!……”“为什么呢?”“这年头,唉!先生,你不知道呢!”茶博士走近前来:“光是这岳阳楼下,唉!不像从前了啊!先生,你看那个地方就差不多每天都有人来上吊的!”他指那悬挂在城楼边的那一根横木。“三更半夜,驾着小船儿,轻轻靠到那下面,用一根绳子……唉!一年到头不知道有多少啊!还有跳水的,……”“为什么呢?”“为什么!先生,吃的、穿的,天灾、水旱、兵,鱼和稻又卖不出钱,捐税又重!……”看他的样子像欲哭。“那么,你为什么也不快活呢?”“我,唉!先生,没有饭吃,跑来做堂倌,偏偏又遇着老板的生意不好!……”“啊——”我长长地答了一声。

接着,他又告诉了我许多许多。他说:这岳阳楼的风水很多年前就坏了,现在已经不能够保佑岳州的人了,无论是种田,做生意,打鱼,开茶馆,……没有一个能够享福赚钱的。纯阳祖师也不来了,到处都是死路了。湖里的强盗一天一天加多,来往的客商都不敢从这儿经过,尤其是游君山和游岳阳楼的,年来差不多快要绝踪。况且,两个地方都还驻扎着有军队……

我半晌没有回话。一盆冷水似地,把我的兴致都泼灭完了。我从隐士和渔民的幻梦里清醒过来,头不住地一阵阵往下面沉落!我低头再望望那根城楼上的横木,望望那些渔船,望望水,望望君山,我的眼睛会不知不觉地起着变化,变化得模里模糊起来,黑暗起来,美丽的湖山全部幻灭了。我不由的引起一种内心的惊悸!

之后,我催促着我的同伴快些会过账,像战场上的逃兵似地,我便首先爬下了茶楼,头也不回地,就找寻着原来的路道跑去。

一路上,我不敢再回想那茶博士所说的那些话。我觉得我非常庆幸,我还没有真正地做一个岳阳楼下的渔民。至少,在今天,我还能够比那班渔民们多苟安几日。

古渡头

太阳渐渐地隐没到树林中去了,晚霞散射着一片凌乱的光辉,映到茫无际涯的淡绿的湖上,现出各种各样的彩色来。微风波动着皱纹似的浪头,轻轻地吻着沙岸。

破烂不堪的老渡船,横在枯杨的下面。渡夫戴着一顶尖头的斗笠,弯着腰,在那里洗刷一叶断片的船篷。

我轻轻地踏到他的船上,他抬起头来,带血色的昏花的眼睛,望着我大声地生气地说道:“过湖吗,小伙子?”“唔,”我放下包袱,“是的。”“那么,要等到天明喽。”他又弯腰做事去了。“为什么呢?”我茫然地。“为什么,小伙子,出门简直不懂规矩的。”“我多给你些钱不能吗?”“钱,你有多少钱呢?”他的声音来得更加响亮了,教训似地。他重新站起来,抛掉破篷子,把斗笠脱在手中,立时现出了白雪般的头发。“年纪轻轻,开口就是‘钱’,有钱连命都不要了吗?”

我不由的暗自吃了一惊。

他从舱里拿出一根烟管,用粗糙的满是青筋的手指燃着火柴。眼睛越加显得细小,而且昏黑。“告诉你,”他说,“出门要学一点乖!这年头,你这样小的年纪……”他饱饱地吸足着一口烟,又接着:“看你的样子也不是一个老出门的。哪里来呀?”“从军队里回来。”“军队里?……”他又停了一停:“是当兵的吧,为什么又跑开来呢?”“我是请长假的。我的妈病了。”“唔!……”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他把烟管在船头上磕了两磕,接着又燃第二口。

夜色苍茫地侵袭着我们的周围,浪头荡出了微微的合拍的呼啸。我们差不多已经对面瞧不清脸膛了。我的心里偷偷地发急,不知道这老头子到底要玩个什么花头。于是,我说:“既然不开船,老头子,就让我回到岸上去找店家吧!”“店家,”老头子用鼻子哼着。“年轻人到底是不知事的。回到岸上去还不同过湖一样的危险吗?到连头镇去还要退回七里路。唉!年轻人……就在我这船中过一宵吧。”

他擦着一根火柴把我引到船艘后头,给了我一个两尺多宽的地位。好在天气和暖,还不致于十分受冻。

当他再接火柴吸上了第三口烟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比较地和暖得多了。我睡着,一面细细地听着孤雁唳过寂静的长空,一面又留心他和我所谈的一些江湖上的情形,和出门人的秘诀。“……就算你有钱吧,小伙子,你也不应当说出来的。这湖上有多少歹人啊!我在这里已经驾了四十年船了……我要不是看见你还有点孝心,唔,一点孝心……你家中还有几多兄弟呢?”“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唉!”他不知不觉地叹了一声气。“你有儿子吗,老爹?”我问。“儿子!唔,……”他的喉咙哽住着。“有,一个孙儿……”“一个孙儿,那么,好福气啦。”“好福气?”他突然地又生起气来了。“你这小东西是不是骂人呢?”“骂人?”我的心里又茫然了一回。“告诉你,”他气愤他说,“年轻人是不应该讥笑老人家的。你晓得我的儿子不回来了吗?哼!……”歇歇,他又不知道怎么的,接连叹了几声气,低声地说:“唔,也许是你不知道的。你,外乡人……”

他慢慢地爬到我的面前,把第四根火柴擦着的时候,已经没有烟了,他的额角上,有一根一根的紫色的横筋在凸动。他把烟管和火柴向舱中一摔,周围即刻又黑暗起来……“唉!小伙子啊!”听声音,他大概已经是很感伤了。“我告诉你吧,要不是你还有点孝心,唔!……我是欢喜你这样的孝顺的孩子的。是的,你的妈妈一定比我还欢喜你,要是在病中看见你这样远跑回去。只是,我呢?唔,……我,我有一个桂儿……”“你知道吗?小伙子,我的桂儿,他比你还大得多呀!……是的,比你大得多。你怕不认识他吧?啊你,外乡人……我把他养到你这样大,这样大,我靠他给我赚饭吃呀!……”“他现在呢?”我不能按捺地问。“现在,唔,你听呀!……那个时候,我们爷儿俩同驾着这条船。我,我给他收了个媳妇……小伙子,你大概还没有过媳妇儿吧。唔,他们,他们是快乐的!我,我是快乐的!……”“他们呢?”“他们?唔,你听呀!……那一年,那一年,北佬来,你知道了吗?北佬是打了败仗的,从我们这里过身,我的桂儿,……小伙子,掳夫子你大概也是掳过的吧,我的桂儿给北佬兵拉着,要他做骡子。桂儿,他不肯,脸上一拳!我,我不肯,脸上一拳!……小伙子,你做过这些个丧天良的事情吗?……”“是的,我还有媳妇。可是,小伙子,你应当知道,媳妇是不能同公公住在一起的。等了一天,桂儿不回来;等了十天,桂儿不回来;等了一个月,桂儿不回来……”“我的媳妇给她娘家接去了。”“我没有了桂儿,我没有了媳妇……小伙子,你知道吗?你也是有爹妈的……我等了八个月,我的媳妇生了一个孙儿,我要去抱回来,媳妇不肯。她说:‘等你儿子回来时,我也回来。’”“小伙子!你看,我等了一年,我又等了两年,三年……我的媳妇改嫁给卖肉的朱胡子了,我的孙子长大了。可是,我看不见我的桂儿,我的孙子他们不肯给我……他们说:‘等你有了钱,我们一定将孙子给你送回来。’可是,小伙子,我得有钱呀!……”“是的,六年了,算到今年,小伙子,我没有作过丧天良的事,譬如说,今天晚上我不肯送你过湖去……但是,天老爷的眼睛是看不见我的,我,我得找钱……”“结冰,落雪,我得过湖,刮风,落雨,我得过湖……”“年成荒,捐重,湖里的匪多,过湖的人少,但是,我得找钱……”“小伙子,你是有爹妈的人,你将来也得做爹妈的,你老了,你也得要儿子养你的,……可是人家连我的孩子都不给我……”“我欢喜你,唔,小伙子!要是你真的有孝心,你是有好处的,像我,我一定得死在这湖中。我没有钱,我寻不到我的桂儿,我的孙子不认识我,没有人替我做坟,没有人给我烧钱纸……我说,我没有丧过天良,可是天老爷他不向我睁开眼睛……”

他逐渐地说得悲哀起来,他终于哭了。他不住地把船篷弄得呱啦呱啦地响;他的脚在船舱边下力地蹬着。可是,我寻不出来一句能够劝慰他的话,我的心头像给什么东西塞得紧紧的。“就是这样的,小伙子,你看,我还有什么好的想头呢?——”

外面风浪渐渐地大了起来,我的心头也塞得更紧更紧了。我拿什么话来安慰他呢?这老年的不幸者——

我翻来复去地睡不着,他翻来复去地睡不着。我想说话,没有说话;他想说话,他已经说不出来了。

外面越是黑暗,风浪就越加大得怕人。

停了很久,他突然又大大地叹了一声气:“唉!索性再大些吧!把船翻了,免得久延在这世界上受活磨!——”以后便没有再听到他的声音了。

可是,第二天,又是一般的微风,细雨。太阳还没有出来,他就把我叫起了。

他仍旧同我昨天上船时一样,他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一点异样的表情来,好像昨夜间的事情,全都忘记了。

我目不转睛地瞧着他。“有什么东西好瞧呢?小伙子!过了湖,你还要赶你的路程呀!”“要不要再等人呢?”“等谁呀?怕只有鬼来了。”

离开渡口,因为是走顺风,他就搭上橹,扯起破碎风篷来。他独自坐在船艘上,毫无表情地捋着雪白的胡子,任情地高声地朗唱着:

我住在这古渡的前头六十年。

我不管地,也不管天,我凭良心吃饭,我靠气力赚钱!

有钱的人我不爱,无钱的人我不怜!

……

……

南行杂记

一、熊飞岭

熊飞岭,这是一条从衡州到祁阳去的要道,轿夫们在吃早饭的时候告诉过我。他们说:只要上山去不出毛病,准可以赶到山顶去吃午饭的。

我揭开轿帘,纵眼向山中望去,一片红得怪可爱的枫林,把我的视线遮拦了。要把头从侧面的轿窗中伸出去,仰起来,才可以看到山顶,看到一块十分狭小的天。

想起轿夫们在吃早饭的时候说的那些话,我的心中时时刻刻惊疑不定。我不相信世界上会真正有像小说书上那样说得残酷的人心——杀了人还要吃肉;尤其是说就藏躲在那一片红得怪可爱的枫林里。许多轿夫们故意捏造出来的吧,为了要多增加几个轿钱,沿途抽抽鸦片……

轿身渐渐地朝后仰了,我不能不把那些杂乱的心事暂时收下来。后面的一个轿夫,已经开始了走一步喘一口气,负担的重心,差不多全部落在他身上。山路愈走愈陡直,盘旋,曲折,而愈艰险。靠着山的边边上,最宽的也不过两尺多。如果偶一不慎,失足掉下山涧,那就会连人连轿子的尸骨都找不到的。“先生,请你老下来走两步,好吗?……唔!实在的,太难走了,只要爬过了那一个山峰……”轿夫们吞吐地,请求般地说。“好,”我说,“我也怕啊!”

脚总是酸软的;我走在轿子的前面,踏着陡直的尖角的石子路儿,慢慢地爬着。我的眼睛不敢乱瞧。轿夫们,因为负担减轻了,便轻快地互相谈起来。由庄稼,鸦片烟,客店中的小娼妇——一直又谈到截山的强盗……“许是吓我的吧,”我想。偶然间,我又俯视了一下那万丈深潭的山涧,我的浑身都不由地要战栗起来了,脚酸软得更加厉害。“是啊!这样的艰难的前路,要真正地跑出来两个截山的强盗,那才是死命哩!……”

这样,我不敢再往下想了。我胆怯地靠近着轿夫们,有时,我吩咐他们走在我的前面,我却落到他们的后边老远老远。我幻想着强盗是从前面跑来的,我希望万一遇见了强盗,轿夫们可以替我去打个交道,自己躲得远一点,好让他们说情面。然而,走不到几步,我却又惶惶不安起来:假如强盗们是从后面跑来的,假如轿夫们和强盗打成了一片……

我估计我的行李的价值,轿夫们是一定知道的。我一转念,我却觉得我的财产和生命,不是把握在强盗们的手里,而是这两个轿夫的手里了。我的内心不觉更加惊悸起来!要什么强盗呢?只需他们一举手,轻轻把我向山涧中一摔,就完了啦!

我几回都吓得要蹲了下来,不敢再走。一种卑怯的动机,驱使我去向轿夫们打了交道。我装做很自然的神气,向他们抱了很大的同情,我劝他们戒绝鸦片,我劝他们不要再过这样艰难的轿夫的生活了。他们说:不抬轿没有饭吃,于是,我说:我可以替他们想办法的,我有一个朋友在祁阳当公安局长,我可以介绍他们去当警察,每月除伙食以外还有十块钱好捞,并且还可以得外水。他们起先是不肯相信,但后来看见我说得那样真挚,便乐起来了。“先生,上轿来吧,那一条山口,更难爬啊!我们抬你过去是不要紧的。”“不要紧啊!”我说,“我还可以勉强爬爬,你们抬,太吃苦了!”

他们执意不肯。他们又说:只要我真正肯替他们帮忙介绍当警察,他们就好了。他们可以把妻儿们带到祁阳去,他们可以不再在乡下受轿行老板和田主们的欺侮了。抬我,那原是应该的呀!

我卑怯地,似乎又有点不好意思地重新爬上了轿子。他们也各自吞了几个豆大的烟泡,振了一振精神,抬起来。在极其险峻的地方,因为在他们的面前显现有美妙的希望的花朵,爬起来也似乎并不怎样地感到苦痛。是呀!也许这就是最后的一次抬轿子吧,将来做了警察,多么威风啊!

流着汗,喘着气,苦笑着的面容;拼命地抬着,爬着,好容易地一直到下午两点钟左右,才爬到了山顶。“那里去的?喂!”突然间现出四个穿黑短衣裤的人在山顶的茶亭子里拦住去路。

轿夫们做了一个手势:“我们老板的亲戚,上祁阳去的啦。”“你们哪一行?”“悦来行!”“唔!”四个一齐跑来,朝轿子里望了一望:看见我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现,便点了一点头,懒懒地四周分散开了。

我不知这是一个什么门道。

在茶亭子里,胡乱地买了一些干粮吃了,又给钱轿夫们抽了一阵大烟,耽搁足足有两个钟头久,才开始走下山麓。“不要紧!”轿夫们精神饱满地叫着,“下山比上山快,而且我们都可以放心大胆了,先生,我包你,太阳落山前,准可以在山脚下找到一个相安的宿铺。”

我在轿子里点了一点头,表示我并不怎么性急,只要能够找到宿处就好了。

轿夫们得意地笑笑,加速地翻动着粗黑的毛腿,朝山麓下飞奔!二、夜店

客店里老板娘叫她那健壮的女儿替我打扫了一间房间,轿夫们便开始向我商量晚饭的蔬菜。我随手数了五十个双铜板,打发他们中间的一个去乡铺子里寻猪肉,剩下的这一个便开始对我表起功劳来:“先生,出门难啊!今朝要不是我俩在山顶上替你打个招呼,那四个汉子……”“他们就是强盗吗?”我吃了一惊地问。“唔!是,是,截山的啦,……”轿夫吞了一口唾沫,“他们有时候在山顶上,有时候在半山中,他们真正厉害啊!……不过,他们和我们轿行是有交道的。我们一到山顶,就看见了他们。我对他们做了手势,告诉了他我们是悦来行的,而且我还说了先生是我们老板的亲戚,所以……”“悦来行?”“是呀!先生,你不懂的,说出来你也不明白。总之,总之……”“那么,我没有遭他们的毒手,就全是你们二位的力量罗!”“不敢!不过,先生……”

轿夫首先谦恭了一阵,接着,便说出他的实心话来了。他说:他们俩,年轻时也是曾干过来那截山的勾当,这事,在沿山一带的居民看来,是并不见得怎样不冠冕的。不过因为他们胆子小,良心长,而且不久又成了家眷,所以才洗手不干了。种田,有空抬抬轿。近年来,因年岁坏,孩子多,田租和轿租重得厉害,一天比一天不对劲了。他们本想从新来干一干那旧把戏的,不料一下子就遇了我。他们说:他们开始获得了人类的同情;我怜悯他们,我答应介绍他们当警察,所以他们才肯那样地忠心对我。“啊……”

我悠长地嘘了一口冷气,汗滴渗地从背脊上流了出来。我侥幸我的一时的欺骗竟成功了。同时,我又对我自己的这种卑怯的欺骗行为,起了不可抑止的憎恶!是啊,我现在是比他们当强盗的人还不如了;他们有时还能用真诚,还能忏悔他们的“过错”,而我呢?我,我却只能慢慢地把头儿低下来。

轿夫还悔恨般地说了好些过去故事,之后,又加重了我那介绍他们去当警察的要求。他羡慕着警察生活,每月清落十元钱,有时还可以拿起木棍子打乡佬……“先生,那,那才安逸啊!”

不到一会,买猪肉的也回来了。在样样菜都离不开辣椒的口味之下,吃完了晚饭;轿夫和老板娘便在烟榻上鬼鬼祟祟地谈论起来。最初是三个人细细地争执,后来又是老板娘叹气声,轿夫们的劝慰声……

天色漆黑无光了,我便点着一盏小桐油灯首先进房门去睡觉。

解开衣服,钻进薄被里,正要熄灯的时候,突然又钻进来了一个人。“谁呀?”我一下子看明白是老板娘的女儿,但我却已经煞不住的这样问了。

她不作声,低着头靠近床边站着。

我知道这是轿夫们和老板娘刚才在烟榻上做出来的玩意,然而,我却不能够把它说明。“姑娘,我这里不少什么呀,请便吧!”我装做糊涂地。

她仍旧不动。半晌,才忸怩地说:“妈,她叫我来陪先生的。”“啊!”我的脸发烧了,(虽然我曾见过世故)“那么,请便吧!我是用不着姑娘陪的!”

她这才匆匆地走出房门。我赶去关上着房门的闩子之后,正听到外面老板娘的声音,在责骂着女儿的没有用:

不知道家里的苦况,不能够代她笼络客人……

这一夜,因了各种事实的刺激我的脑子,使我整夜的瞪着眼不能入梦。

然而,最主要的还是明天;到了祁阳,我把什么话来回答轿夫们呢?三、一座古旧的城

穿过很多石砌的牌坊,从北门进城的时候,轿夫们高兴得要死。他们的工程圆满了。在庞杂的人群中,抬着轿子横冲直闯,他们的眼睛溜来溜去的尽钉在一些拿木棍的警察身上。是啊!得多看一下呀!见习见习,自己马上就要当警察了的。“一直抬到公安局吗?先生。”“不,”我说,“先找一个好一点的客栈,然后我自己到公安局去。”“唔!”轿夫们应了一声。

我的心里沉重地感到不安。我把什么话来回答他们呢?我想。朋友是有一个的,可是并不当公安局长。然而,也罢,我不如就去找那位朋友来商量一下,也许能够马马虎虎的搪塞过去吧。

轿子停在一个名叫“绿园”的旅馆门口。交代行李,开好房间,我便对轿夫们说:“等一等啊,我到公安局去。”“快点啦!先生。”

问到了那个街名和方向,又费了一点儿周折,才见到我的朋友。寒暄了一回,他说:“你为什么显得这样慌张呢?”“唔!”我说,我的脸红了起来。“我,我有一件小事情……”

他很迟疑地钉着我。于是,我便把我沿途所经过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他不觉得笑起来了:“我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为了两个轿夫,我同你去应付吧。”

两个人一同回到客栈里:“是你们两个人想当警察吗?”“是的,局长!”轿夫们站了起来。“好的。不过,警察吃大烟是要枪毙的!你们如果愿意,就赶快回去把烟瘾戒绝。一个月之后,我再叫人来找你们。”“在这里戒不可以吗?”“不可以!”

轿夫们绝望了。我趁着机会,把轿工拿出来给了他们;三块钱,我还每人加了四角。

轿夫们垂头丧气地走了。出门很远很远,还回转来对我说:“先生,戒了烟,你要替我们设法啊!”

我满口答应着。一种内心的谴责,沉重地慑住了我的灵魂,我觉得我这样过分地欺骗他们,是太不应该了。回头来,我的朋友邀我到外面去吃了一餐饭,沿城兜了一阵圈子,心中才比较轻松了一些。

一路上,我便倾诚地来听我的朋友关于祁阳的介绍:

这,一座古旧的城,因了地位比较偏僻的关系,处处都表现得落后得很。人们的脸上,都能够看出来一种真诚,朴实,而又刚强的表情。年纪比较大一些的,头上大半还留着有长长的发辫;女人们和男子一样地工作着。他们一向就死心塌地地信任着神明,他们把一切都归之于命运;无论是天灾,人祸,一直到他们的血肉被人们吮吸得干干净净。然而,要是在他们自己中间,两下发生了什么不能说消的意气,他们就会马上互相械斗起来的,破头,流血,杀了人还不叫偿命。

我的朋友又说:他很能知道,这民性,终究会要变成一座大爆发的火山。

之后,他还告诉了我一些关于这座古旧的城的新鲜故事。譬如说:一个月以前,因为乡下欠收,农民还不出租税,县长分途派人下乡去催;除跟班以外,出去时是五个,但回来的时候却只有三个人了。四面八方一寻,原来那两个和跟班的都被击落在山涧里,尸身差不多碎了。县长气得张惶失措,因为在这样的古旧的乡村里,胆敢打死公务人员的事情,是从来没有听见讲过的。到如今还在缉凶,查案……

回到客栈里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冥灭了。朋友临行时再三嘱咐我在祁阳多勾留几日。他说,他还可以引导我去,痛快地游一下古迹的“浯溪”。四、浯溪胜迹

湘河的水,从祁阳以上,就渐渐地清澈,湍急起来。九月的朝阳,温和地从两岸的树尖透到河上,散布着破碎的金光。我们蹲在小茅船的头上,顺流的,轻飘的浮动着。从浅水处,还可以看到一颗一颗的水晶似的圆石子儿,在激流中翻滚。船夫的篙子,落在圆石子里不时发出沙沙的响叫。“还有好远呢?”我不耐烦地向我的朋友问。“看啦!就是前面的那一个树林子。”

船慢,人急,我耐不住地命令着船夫靠了岸,我觉得徒步实在比乘船来得爽快些。况且主要的还是为了要游古迹。

跑到了那个林子里,首先映入我的眼帘来的,便是许多刻字的石壁。我走近前来,一块一块地过细地把它体认。

当中的一块最大的,约有两丈高,一丈多长,还特盖了一个亭子替它做掩护的,是“大唐中兴颂”。我的朋友说:浯溪所以成为这样著名的古迹的原因,就完全依靠着这块“颂”。字,是颜真卿的手笔:颂词,是元吉撰的。那时候颜真卿贬道州,什么事都心灰意懒,字也不写,文章也不做;后来唐皇又把他赦回去做京官了,路过祁阳,才高高兴兴地写了这块碑。不料这碑一留下,以后专门跑到浯溪来写碑的,便一朝一代的多起来了。你一块我一块,都以和颜真卿的石碑相并立为荣幸。一直到现在,差不多满山野都是石碑。刘镛的啦!何子贞的啦!张之洞的啦……

转过那许多石碑的侧面,就是浯溪。我们在溪上的石桥上蹲了一会儿:溪,并不宽大,而且还有许多地方已经枯涸,似乎寻不出它的什么值得称颂特点来。溪桥的左面,置放有一块黑色的,方尺大小的石板,名曰“镜石”;在那黑石板上用水一浇,便镜子似的,可以把对河的景物照得清清楚楚。据说:这块石板在民国初年,曾被官家运到北京去过,因为在北京没有浯溪的水浇,照不出景致,便仍旧将它送回来了。“镜石”的不能躺在北京古物馆里受抬举,大约也是“命中注定”了的吧。

另外,在那林子的里边,还有一个别墅和一座古庙;那别墅,原本是清朝的一位做过官的旗人建筑的。那旗人因为也会写字,也会吟诗,也会爱古迹,所以便永远地居留在这里。现在呢?那别墅已经是“人亡物在”,破碎得只剩下一个外型了。

之后,我的朋友又指示我去看了一块刻在悬崖上的权奸的字迹。他说,那便是浯溪最伟大和最堪回味的一块碑了。那碑是明朝的宰相严嵩南下时写下的。四个“圣寿万年”的比方桌还大的字,倒悬地深刻在那石崖上,足足有二十多丈高。那不知道怎样刻上去的。自来就没有人能够上去印下来过。吴佩孚驻扎祁阳时,用一连兵,架上几个木架,费了大半个月的功夫,还只印下来得半张,这,就可以想见当年刻上去的工程的浩大了。

我高兴地把它详细地察看了一会,仰着、差不多把脑袋都抬得昏眩了。“唔!真是哩!……”我不由地也附和了一声。

游完,回到小茅船上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虽然没有吃饭,心中倒很觉得饱饱的。也许景致太优美了的原故吧,我是这样地想。然而,我却引起了一些不可抑制的多余的感慨。(游山玩水的人大抵都是有感慨的,我当然不能例外。)我觉得,无论是在什么时,做奴才的,总是很难经常地博到主子的欢心的,即算你会吹会拍到怎样的厉害。在主子高兴的时候,他可不惜给你一块吃剩的骨头尝尝;不高兴时,就索性一脚把你踢开了,无论你怎样地会摇起尾巴来哀告。颜真卿的贬道州总该不是犯了什么大不了的罪过吧!严嵩时时刻刻不忘“圣寿万年”,结果还是做叫化子散场,这真是有点太说不过去了。然而,奴才们对主子为什么始终要那样地驯服呢?即算是在现在,啊,肉骨头的魔力啊!

当小船停泊到城楼边,大家已经踏上了码头的时候,我还一直在这些杂乱的思潮中打转。

插田——乡居回忆之一

失业,生病,将我第一次从嚣张的都市驱逐到那幽静的农村。我想,总该能安安闲闲地休养几日吧。

时候,是阴历四月的初旬——农忙的插田的节气。

我披着破大衣踱出我的房门来,田原上早经充满劳作的歌声了。通红的肿胀的太阳,映出那些弯腰的斜长的阴影,轻轻地移动着。碧绿的秧禾,在粗黑的农人们的手中微微地战抖。一把一把地连根拔起来,用稻草将中端扎着,堆进那高大的秧箩,挑到田原中分散了。

我的心中,充满着一种轻松的,幽雅而闲静的欢愉,贪婪地听取他们悠扬的歌曲。我在他们的那乌黑的脸膛上,隐约的,可以看出一种不可言喻的,高兴的心情来。我想:“是呀!小人望过年,大人望插田!……这原是他们一年巨大的希望的开头呢。……”

我轻轻地走过去。在秧田里第一个看见和我点头招呼的,便是那雪白胡须的四公公,他今年已经七十三岁了,还肯那么高兴地跟着儿孙们扎草挑秧,这是多么伟大的农人的劳力啊!“四公公,还能弯腰吗?”我半玩笑半关心地问他。“怎么不能呀!‘农夫不下力,饿死帝王君’呢。先生!”他骄傲地笑着,用一对小眼珠子在我的身上打望了一遍,“好些了?……”“是的,好些了。不过腰还是有些……”“那总会好的罗!”他又弯腰拔他的秧去了。

我站着看了一会,在他们那种高兴的,辛勤的劳动中,使我深深地感到自家年来生活的卑微和厌倦了。东浮西荡,什么东西部毫无长进的,而身体,又是那样的受到许多沉重的创伤;不能按照自家的心思做事,又不会立业安家,有时甚至连一个人的衣食都难于温饱,有什么东西能值得向他们夸耀呢?……而他们,一天到晚,田中,山上,微漪的,淡绿的湖水,疏云的,辽阔的天际!唱自家爱唱的歌儿,谈自家开心的故事。忧?愁?……夜间的,酣甜的呓梦!……

我开始羡慕他们起来。我觉得,我连年都市的飘流,完全错了;我不应该在那样的骷髅群中去寻求生路的,我应该回到这恬静的农村中来。我应该同他们一样,用自家的辛勤劳力,争取自家的应得的生存;我应该不闻世事,我应该……

田中的秧已经慢慢地拔完了,我还更加着力地在想着我的心思。当他们各别抬头休息的时候,小康——四公公的那个精明的小孙子,向我偷偷地将舌头伸出着,顽皮地指了一下那散满了秧扎的田中,笑了:“去吗?……高兴吗?……”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兴趣,使我突然忘记了腰肢的痛楚,脱下了鞋袜和大衣,想同他们插起田来。我的白嫩的脚掌踏着那坚牢的田塍,感到针刺般的酸痛。然而,我却竭力地忍耐着,艰难地跟着他们下到了那水混的田中。

四公公几乎笑出眼泪来了。他拿给我一把秧,教会我一个插田的脚步和姿势,就把我送到那最外边的一层,顺着他们里边的行列,倒退着,插起秧来。“当心坐到水上呀!……”“不要同我们插‘烟壶脑壳’呢!……”“好了!好了,脚插到阴泥中拔不出来了!”

我忍住着他们的嘲笑,站稳了架子,细心地考察一遍他们的手法,似乎觉得自家所插的列子也还不差。这一下就觉得心中非常高兴了。插田,我的动作虽然慢,却还并不见得是怎样艰难的事情啊!

四公公越到我的前头来了——他已经比我快过了一个长行。他抬头站了一站,我便趁这个机会像夸张自家的能干般地和他扳谈起来。“我插的行吗?四公公!”“行!”四公公笑了一笑,但即刻又皱着眉头说:“读书人,干这些事情总不大合适呀!对吗?……”“不,四公公,我是想试试看呢,我看我能不能插秧!我想……唔,四公公,我想回到乡下来种田呀!”“种田?……王先生,你别开玩笑呢!”“真的呀!还是种田的好些,……我想。”

四公公的脸上阴郁起来了,他呆呆地站在田中,用小眼珠子惊异地朝我侦察着我的话是否真实。我艰难地移近着他的身边,就开始说起我那高兴农人生活的理由来,我大声地骂了一通都市人们的罪恶,又说了许多读书人的卑鄙,下流,……然后,正当欲颂赞他们生活的清高的时候,四公公便突然地打断了我的话头:“得啦!先生,你为什么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呢?……”他朝儿孙们打望了一下,摸着胡子,凄然地撒掉手中的残秧。“在我们,原没有办法的,明知种田是死路,但也只得种!有什么旁的生涯给我们做得呢?‘命中注定八合米,走尽天下不满升。’……而先生,你……读书人,高升的门路几多啊!你还真的说这种话,……你以为,唉!先生,这田中的收成都能归我们自家?……”

他咽住了一口气,用手揉揉那湿润的小眼睛,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了。他的胡子悲哀地随风飘动着,有一粒晶莹的泪珠子顺着他那眼角的深深的皱纹爬将下来。

儿孙们都停了手中的工作,朝我们怔住了:“怎么啦?公公。”“没有怎么!”他叹一声气。忽然,似乎觉到了今天原是头一次插田,应该忌讳不吉利的话似的,又朝我打望了一下,顺手揩掉那晶莹的泪珠子,勉强装成一副难堪的笑容,弯腰拾起着秧禾,将话头岔到旁的地方去:“等等,先生,请你到我们家中吃早饭去,……人,生在世上,总应该勤劳,……”

我没有再听出他底下说的是什么话来,痴呆地,羞惭地站在那里,但着他祖孙们手中的秧禾和那矫捷的插田的动作。……“死路”。“高升的门路!”……我觉得有一道冰凉的流电,从水里通过我的脚干,而曲曲折折地传到我的全身!……

我的腰肢,开始痛得更加厉害了。

关于迷信,我不知道和母亲争论多少次了。我照书本子上告诉她说:“妈妈,一切的神和菩萨,耶稣和上帝……都是没有的。人——就是万能!而且人死了就什么都完了,没有鬼也没有灵魂……”

我为了使她更加明白起见,还引用了许多科学上的证明,分条逐项地解释给她听。然而,什么都没有用。她老是带着忧伤的调子,用了几乎是生气似的声音,嚷着她那陷进去了,昏黄的眼睛,说:“讲到上帝和耶稣,我知道——是没有的。至于菩萨呢,我敬了一辈子了。我亲眼看见过许多许多……在夜里,菩萨常常来告诉我的吉凶祸福!……我有好几次,都是蒙菩萨娘娘的指点,才脱了苦难的!……鬼,也何尝不是一样呢?他们都是人的阴灵呀,他们比菩萨还更加灵验呢。有一次,你公公半夜里从远山里回来,还给鬼打过一个耳光,脸都打青了!并且我还看见……”

我能解释得出的,都向她解释过了:那恰如用一口钉想钉进铁板里去似的,我不能将我的理论灌入母亲的脑子里。我开始感觉到:我和母亲之间的时代,实在相差得太远了;一个在拼命向前,一个却想拉回到十八或十九世纪的遥远的坟墓中去。

就因为这样,我非常艰苦地每月要节省一元钱下来给母亲做香烛费。家里也渐渐成为菩萨和鬼魂的世界了。铜的,铁的,磁的,木的……另外还有用红纸条儿写下来的一些不知名的鬼魂的牌位。

大约在一个月以前,为了实在的生活的窘困,想节省着这一元香烛钱,我又向母亲宣传起“无神论”来了。那结果是给她大骂一场,并且还口口声声要脱离家庭,背了她的菩萨和鬼魂,到外乡化缘去!

我和老婆都害怕起来了。想想为了一元钱欲将六十三岁的老娘赶到外乡化缘去,那无论如何是罪孽的,而且不可能的事情。我们屈服了。并且从那时起,母亲就开始了一些异样的,使我们难于捉模的行动。譬如有时夜晚通宵不睡,早晨不等天亮就爬起来,买点心吃必须亲自上街去……等等。

我们谁都不敢干涉或阻拦她。我们想:她大概又在敬一个什么新奇的菩萨吧。一直到阴历的七月十四日,她突然跑出去大半天不回家来,我和老婆都着急了。“该不是化缘去了吧!”我们分头到马路上去找寻时,老婆半开玩笑半焦心地说。

天幸,老婆的话没有猜中!在回家的马路上寻过一通之后,母亲已经先我们而回家了。并且还一个人抱着死去的父亲和姊姊的相片在那里放声大哭!在地上——是一大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的鱼肉,纸钱,香烛和长锭之类的东西。“到哪里去了呢?妈妈!”我惶惑地,试探地说。“你们哪里还有半点良心记着你们的姊姊和爹爹呢?……”母亲哭得更加伤心起来,跺着脚说;“放着我还没有死,你就将死去的祖宗、父亲都忘记得干干净净了!……明天就是七月半,你们什么都不准备,……我将一个多月的点心钱和零用钱都省下来……买来这一点点东西……我每天饿着半天肚子!……”

我们一句话都说不出,对于母亲的这样的举动,实在觉得气闷而且伤心!自己已经这样大的年纪了,还时时刻刻顾念着死去的鬼魂,甘心天天饿着肚子,省下钱来和鬼魂作交代!……同时,更悔恨自家和老婆都太大意,太不会体验老人家的心情了。竟让她这样的省钱,挨饿,一直延续了一个多月。“不要哭了呢!妈妈!”我忧愁地,劝慰地说:“下次如果再敬菩萨,你尽管找我要钱好了,我会给你老人家的!……现在,咏兰来——”我大声地转向我的老婆叫着:“把鱼肉拿到晒台上去弄一弄,我来安置台子,相片和灵牌……”

老婆弯着腰,沉重地咳嗽着拿起鱼肉来,走了。母亲便也停止哭泣,开始和我弄起纸钱和长锭来。孩子们跳着,叫着,在台子下穿进穿出:“妈妈弄鱼肉我们吃呢!妈妈弄鱼肉我们吃呢!”“不是做娘的一定要强迫你们敬鬼,实在的……”母亲哽着喉咙,吞声地说:“你爹爹和姊姊死得太苦了,你们简直都记不得!……我梦见他们都没有钱用,你爹爹叫化子似的……而你们——……”“是的!”我困惑地,顺从地说:“实在应该给他们一些钱用用呢!……”

记起了爹爹和姊姊的死去的情形来,我的心里的那些永远不能治疗的创痕,又在隐隐地作痛!照母亲梦中的述说,爹爹们是一直做鬼都还在闹穷,还在阎王的重层压迫之下过生活——啊,那将是一个如何的,令人不可想象的鬼世界啊!

老婆艰难地将菜肴烧好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三四时了。孩子们高兴地啃着老婆给他们的一些小小的肉骨头,被母亲拉到相片的面前机械地跪拜着:“公公保佑你们呢!……”

然后,便理一理她自家的白头发,喃喃地跪到所有鬼魂面前祈祷起来。那意思是:保佑儿孙们康健吧!多赚一点钱吧!明年便好更多的烧一些长锭给你们享用!……

我和老婆都被一一地命令着跪倒了!就恰如做傀儡戏似的,老婆咳嗽着首先跳了起来,躲上晒台去了。我却还在父亲和姐姐的相片上凝视了好久好久!一种难堪的酸楚与悲痛,突然地涌上了我的心头!自己已经在外飘流八九年了,有些什么能对得住姐姐和爹爹呢?……不但没有更加努力地走着他们遗留给我的艰难的、血污的道路,反而卑怯地躲在家中将他们当鬼敬起来了!啊啊,我还将变成怎样的一种无长进的人呢?……

夜晚,母亲烧纸钱和长锭时对我说:“再叩一个头吧!今夜你爹爹有了钱用了,他一定要报一个快乐的、欢喜的梦给你听的!”

可是,我什么好梦都没有做,瞪着一双眼睛直到天亮!脑子里,老是浮着爹爹那满是血污的严峻的脸相,并且还仿佛用了一根无形的、沉重的鞭子,着力地捶打我的懦怯的灵魂!“再叩一个头吧!今夜你爹爹有了钱用了,他一定要报一个快乐的、欢喜的梦给你听的!”

可是,我什么好梦都没有做,瞪着一双眼睛直到天亮!脑子里,老是浮着爹爹那满是血污的严峻的脸相,并且还仿佛用了一根无形的、沉重的鞭子,着力地捶打我的懦怯的灵魂!

夜的行进曲

为了避免和敌人的正面冲突,我们绕了一个大圈子,退到一座险峻的高山。天已经很晚了,但我们必须趁在黎明之前继续地爬过山去,和我们的大队汇合起来。我们的一连人被派作尖兵,但我们却疲倦得像一条死蛇一样,三日三夜的饥饿和奔波的劳动,像一个怕人的恶魔的巨手,紧紧地捏住着我们的咽喉。我们的眼睛失掉神光了,鼻孔里冒着青烟,四肢像被抽出了筋骨而且打得稀烂了似的。只有一个共同的、明确的意念,那就是:睡,喝,和吃东西。喝水比吃东西重要,睡眠比喝水更加重要。

一个伙夫挑着锅炉担子,一边走一边做梦,模模糊糊地,连人连担子通统跌入了一个发臭的沟渠。

但我们仍旧不能休息。而且更大的,夜的苦难又临头了。

横阻在我们面前的黑的高山,究竟高达到如何的程度,我们全不知道。我们抬头望着天,乌黑的,没有星光也没有月亮。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才能够划分出天和山峰的界限。也许山峰比天还要高,也许我们望着的不是天,而仅仅只是山的悬崖的石壁。总之——我们什么都看不见。

我们盲目地,梦一般地摸索着,一个挨一个地,紧紧地把握着前一个弟兄的脚步,山路渐渐由倾斜而倒悬,而窄狭而迂曲,……尖石子像钢刺一般地竖立了起来。

眼睛一朦胧,头脑就觉得更加沉重而昏聩了。要不是不时有尖角石子划破我们的皮肉,刺痛我们的脚心,我们简直就会不知不觉地站着或者伏着睡去了的。没有归宿的、夜的兽类的哀号和山风的呼啸,虽然时常震荡着我们的耳鼓,但我们全不在意,因为除了饥渴和睡眠,整个的世界早就在我们的周围消失了。

不知道是爬在前面的弟兄们中的哪一个,失脚踏翻了一块大大的岩石什么东西,辘辘地滚下无底洞一般的山涧中了。官长们便大发脾气地传布着命令:“要是谁不能忍耐,要是谁不小心!……要是谁不服从命令!……”

然而接着,又是一声,两声!……夹着锐利的号叫,沉重而且柔韧地滚了下去!

这很显然地不是岩石的坠落!

部队立时停顿了下来。并且由于这骤然的奇突的刺激,而引起了庞大的喧闹!“怎样的?谁?什么事情?……”官长们战声地叫着!因为不能爬越到前面去视察,就只得老远地打着惊悸的讯问。“报告:前面的路越加狭窄了!……总共不到一尺宽,而且又看不见!……连侦探兵做的记号我们都摸不着了!……跌下去了两个人!……”“不行!……不能停在这里!”官长们更加粗暴地叫着,命令着。“要是谁不小心!……要是谁不服从命令!……”“报告——实在爬不动了!肚皮又饿,口又渴,眼睛又看不见!”“枪毙!谁不服从命令的?”

三四分钟之后,我们又惶惧、机械而且昏迷地攀爬着。每一个人的身子都完全不能自主了。只有一个唯一的希望是—一马上现出黎明,马上爬过山顶,汇合着我们的大队,而不分昼夜地,痛痛快快地睡他一整星期!

当这痛苦的爬行又继续了相当久的时间,而摸着了侦探尖兵们所留下的——快要到山顶了的——特殊的记号的时候,我们的行进突然地又停顿起来了。这回却不是跌下去了人,而是给什么东西截断了我们那艰难的前路!“报告——前面完全崩下去了!看不清楚有多少宽窄!一步都爬不过去了!……”“那么,侦探兵呢?”官长们疑惧地反问。“不知道!……”

一种非常不吉利的征兆,突然地刺激着官长们的昏沉的脑子!“是的,”他们互相地商量,“应当马上派两个传令兵去报告后面的大队!……我们只能暂时停在这里了。让工兵连到来时,再设法开一条临时的路径!……也许,天就要亮了的!……”

我们认为这是一个意外的,给我们休息的最好机会,虽然我们明知危险性非常大!……我们的背脊一靠着岩壁,我们的脚一软,眼睑就像着了磁石一般地上下吸了拢来,整个的身子飘浮起来了。睡神用了它那黑色的,大的翅翼,卷出了我们那困倦的灵魂!

是什么时候现出黎明的,我们全不知道。当官长命令着班长们各别地拉着我们的耳朵,捶着我们的脑壳而将我们摇醒的时候,我们已经望见我们的后队婉蜒地爬上来了,而且立时间从对面山巅上,响来了一排斑密的,敌人的凶猛的射击!“砰砰砰……”

我们本能地擎着枪,拨开了保险机,听取着班长们传诵的命令。因为找不到掩护,便仓皇而且笨重地就地躺将下来,也开始凶残地还击着!……

殇儿记

一个月之前,当我的故乡完全沉入水底的时候,我接到我姊姊和岳家同时的两封来信,报告那里灾疫盛行,儿童十有九生疟疾和痢疾,不幸传染到我的儿子身上来了。要我赶快寄钱去求神,吃药;看能不能有些转机。孩子的病症是:四肢冰冷,水泻不停,眼睛不灵活,……等等。

我当时没有将来信给我的母亲和女人看,因为她们都还在病中。而且,我知道:水灾里得到这样病症,是决然不可救治的。

我将我的心儿偷偷地吊起来了!我背着母亲和女人,到处奔走,到处寻钱。有时,便独自儿躲到什么地方,朝着故乡的黯淡的天空,静静地,长时间地沉默着!我慢慢地,从那些飞动的,浮云的絮片里,幻出了我们的那一片汪洋的村落,屋宇,田园。我看见整千整万的灾民,将叶片似的肚皮,挺在坚硬的山石上!我看见畜生们无远近地飘流着!我看见女人和孩子们的号哭!我看见老弱的,经不起磨折的人们,自动的,偷偷地向水里边爬——滚!……

我到处找寻我的心爱的儿子,然而,我看不见。他是死了呢?还是仍旧混在那些病着的,垃圾堆似的,憔悴的人群一起呢?我开始埋怨起我的眼睛来。我使力地将它睁着!睁着!我用手巾将它擦着!终于,我什么都看不出:乌云四合,雷电交加,一个巨大的,山一般的黑点,直向我的头上压来!

我的意识一恢复,我就更加明白:我的孩子是无论如何不会有救的!他也和其他的灾民一样,将叶片似的肚皮挺在坚硬的山石上,哭叫着他的残酷的妈妈和狠心的爸爸!

我深深地悔恨:我太不应该仅仅因了生活的艰困,而轻易地,狠心地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抛在故乡的。现在如何了呢?如何了呢?……啊啊!我怎样才能够消除我的深心的谴责呢?

也许还有转机的吧!赶快寄钱吧!我的心里自宽自慰地想着。我极力地装出了安闲镇静的态度来,我一点都不让我的母亲和女人知道。

一天的下午,我因为要出去看一个朋友,离家了约莫三四个钟头,回来已经天晚了。但我一进门——就听见一阵锐声的,伤痛的嚎哭,由我的耳里一直刺入到心肝!我打了一个踉跄,在门边站住了。我知道,这已经发生了如何不幸的事故!我的身子抖战着,几乎缩成了一团!

我的母亲,从房里突然地扑了出来,扭着我的衣服!六十三岁的老人,就像喝醉了酒的一般,哭哑她的声音了!她骂我是狠心的禽兽,只顾自己的生活,而不知爱惜儿女!甚至连孩子的病信都不早些告诉她。我的女人匍匐在地上,手中抱着孩子的照片,口里喷出了黑色的血污!我的别的一个,已经有了三岁的女孩,为了骇怕这突如其来的变乱,也跟着哇哇地哭闹起来了!

我的眼睛朦胧着,昏乱着!我的呼吸紧促着!我的热泪像脱了串的珠子似地滚将下来!我并不顾她们的哭闹,就伸手到台子上去抓那封湿透了泪珠和血滴的凶信:“……没有钱医治,死了……很可怜的,是阴历七月二十七日的早晨!……这里的孩子死得很多!……大人们也一样!……这里的人都过着鬼的生活,一天一天地都走上死亡的路道了!……”

眼睛只一黑,以后的字句便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夜深时,当她们的哭声都比较缓和了的时候,我便极力地忍痛着,低声地安慰着我的女人:“还有什么好哭的呢?像我们这样的人,生在这样的世界,原就不应该有孩子的!有了就有了,死了就死了!哭有什么裨益呢?孩子跟着我们还不是活的受罪吗?我们的故乡不是连大人们都整千整万的死吗?饥寒,瘟疫!……你看:你才咳出来的这许多血和痰!……”

我的女人朝着我,咬了一咬她那乌白色的嘴唇,睁着通红的眼;绝望地,幽幽地说:“为什么呢?我们为什么要遭这样的苦难呢?我们的孩子!我们的故乡!……”

丰收

时间是快要到清明节了。天,下着雨,阴沉沉的没有一点晴和的征兆。

云普叔坐在“曹氏家祠”的大门口,还穿着过冬天的那件破旧棉袍;身子微微颤动,象是耐不住这袭人的寒气。他抬头望了一望天,嘴边不知道念了几句什么话,又低了下去。胡须上倒悬着一线一线的,迎风飘动,刚刚用手抹去,随即又流出了几线来。“难道再要和去年一样吗?我的天哪!”

他低声地说了这么一句,便回头反望着坐在戏台下的妻子,很迟疑地说着:“秋儿的娘呀!‘惊蛰一过,棉裤脱落!’现在快清明了,还脱不下袍儿。这,莫非是又要和去年一样吗?”

云普婶没有回答,在忙着给怀中的四喜儿喂奶。

天气也真太使人着急了,立春后一连下了三十多天雨没有停住过,人们都感受着深沉的恐怖。往常都是这样;春分奇冷,一定又是一个大水年岁。“天啦!要又是一样,……”

云普叔又掉头望着天,将手中的一根旱烟管,不住地在石阶级上磕动。“该不会吧!”

云普婶歇了半天功夫,随便地说着,脸还是朝着怀中的孩子。“怎么不会呢?春分过了,还有这样的寒!庚午年,甲子年,丙寅年的春天,不都是有这样冷吗?况且,今年的天老爷是要大收人的!”

云普叔反对妻子的那种随便的答复,好象今年的命运,已经早在这儿卜定了一般。关帝爷爷的灵签上曾明白地说过了:今年的人,一定是要死去六七成的!

烙印地云普叔脑筋中的许多痛苦的印象,凑成了那些恐怖的因子。他记得:甲子年他吃过野菜拌山芋,一天只能捞到一顿。乙丑年刚刚好一点,丙寅年又喊吃树根。庚午辛未年他还年少,好象并不十分痛苦。只有去年,我的天呀!云普叔简直是不能作想啊!

去年,云普叔一家有八口人吃茶饭,今年就只剩了六个:除了云普婶外,大儿子立秋二十岁,这是云普叔的左右手!二儿子少普十四岁,也已经开始在田里和云普叔帮忙。女儿英英十岁,她能跟着妈妈打斗笠。最小的一个便是四喜儿,还在吃奶。云普爷爷和一个六岁的虎儿,是去年八月吃观音粉吃死的。

这样一个热闹的家庭中,吃呆饭的人一个也没有,谁不说云普叔会发财呢?是的,云普叔原是应该发财的人,就因为运气太不好了,连年的兵灾水旱,才把他压得抬不起头来。不然,他也不会那么示弱于人哩!

去年,这可怕的去年啦!云普叔自己也如同过着梦境一样。为了连年的兵灾水旱,他不得不拼命地加种了何八爷七亩田,希图有个转运。自己家里有人手,多种一亩田,就多一亩田的好处;除纳去何八爷的租谷以外,多少总还有几粒好捞的。能吃一两年饱饭,还怕弄不发财吗?主意打定后,云普叔就卖掉了自己仅有的一所屋子,来租何八爷的田种。

二月里,云普叔全家搬进到这祠堂里来了,替祖宗打扫灵牌,春秋二祭还有一串钱的赏格。自家的屋子,也是由何八爷承受的。七亩田的租谷仍照旧规,三七开,云普叔能有三成好到手,便算很不错的。

起先,真使云普叔欢喜。虽然和儿子费了很多力气,然而禾苗很好,雨水也极调和,只要照拂得法,收获下来,便什么都不成问题了。

看看他,禾苗都发了根,涨了苞,很快地便标线了,再刮二三日老南风,就可以看到黄金色的谷子摆在眼前。云普叔真是喜欢啊!这不是他日夜辛劳的代价吗?

他几乎欢喜得发跳起来,就在他将要发跳的第二天哩,天老爷忽然翻了脸。蛋大的雨点由西南方直向这垄上扑来,只有半天功夫,池塘里的水都起膨胀。云普叔立刻就感受着有些不安似的,恐怕这好好的稻花,都要被雨点打落,而影响到收成的不丰。午后,雨渐渐地停住了,云普叔的心中,象放落一副千斤担子般的轻快。

半晚上,天上忽然黑得伸手看不见自家的拳头,四面的锣声,象雷一般地轰着,人声一片一片地喧嚷奔驰,风刮得呼呼地叫吼。云普叔知道又是外面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变,急急忙忙地叫起了立秋儿,由黑暗中向着锣声的响处飞跑。

路上,云普叔到了小二疤子,知道西水和南水一齐暴涨了三丈多,曹家垄四围的堤口,都危险得厉害,锣声是喊动大家去挡堤的。

云普叔吃了一惊,黑夜里陡涨几支水,是四五十年来少见的怪事。他慌了张,锣声越响越厉害,他的脚步也越加乱了。天黑路滑,跌倒了又爬起来。最后是立秋扶住他跑的,还不到三步,就听到一声天崩地裂的震响,云普叔的脚象弹棉花絮一般战动起来。很快地,如万马奔驰般的浪涛向他们扑来了。立秋急急地背起云普叔返身就逃。刚才回奔到自己的头门口,水已经流到了阶下。

新渡口的堤溃开了三十几丈宽一个角,曹家垄满烷子的黄金都化成了水。

于是云普叔发了疯。半年辛辛苦苦的希望,一家生命的泉源,都在这一刹那间被水冲毁得干干净净了。他终天的狂呼着:“天哪!我粒粒的黄金都化成了水!”

现在,云普叔又见到了这样希奇的征兆,他怎么不心急呢?去年五月到现在,他还没有吃饱过一顿干饭。六月初水就退了,垄上的饥民想联合出门去讨米,刚刚走到宁乡就被认作了乱党赶出境来,以后就半步大门都不许出。县城里据说领了三万洋钱的赈款,乡下没有看见发下一颗米花儿。何八爷从省里贩了七十担大豆子回垄济急,云普叔只借到五斗,价钱是六块三,月息四分五。一家有八口人,后来连青草都吃光了,实在不能再挨下去,才跪在何八爷面前加借了三斗豆子。八月里华家堤掘出了观音粉,垄上的人都争先恐后地跑去挖来吃,云普叔带着立秋挖了两三担回来,吃不到两天,云普爷爷升天了,临走还带去了一个六岁的虎儿。

后来,垄上的饥民都走到死亡线上了,才由何八爷代替饥民向县太爷担保不会变乱党,再三地求了几张护照,分途逃出境来。云普叔一家被送到一个热闹的城里,过了四个月的饥民生活,年底才回家来。这都是去年啦!苦,又有谁能知道呢?

这时候,垄上的人都靠着临时编些斗笠过活。下雨,一天每人能编十只斗笠,就可以捞到两顿稀饭钱。云普叔和立秋剖蔑;少普、云普婶和英英日夜不停地赶着编。编呀,尽量地编呀!不编有什么办法呢?只要是有命挨到秋收。

春雨一连下了三十多天了,天气又寒冷得这么厉害,满垄上的人,都怀着一种同样恐怖的心境。“天啦!今年难道又要和去年一样吗?……”二

天毕竟是睛和了,人们从蛰伏了三十多天的阴郁底屋子里爬出来。菜青色的脸膛,都挂上了欣欢的微笑。孩子们一件一伴地跑来跑去,赤着脚在太阳底下踏着软泥儿耍着。

水全是那样满满的,无论池塘里、田中或是湖上。遍地都长满了嫩草,没有晒干的雨点挂在草叶上,象一颗一颗的小银珠。杨柳发芽了,在久雨初晴的春色中,这垄上,是一切都有了欣欣开展的气象。

人们立时开始喧嚷着,活跃着。展眼望去,田畦上时常有赤脚来往的人群,徘徊观望;三个五个一伙的,指指池塘又查查决口,谈这谈那,都准备着,计划着,应该如何动手做他们在这个时节里的功夫。

斗笠的销路突然地阻塞了,为了到处都天晴。男子们白天不能在家里刮蔑,妇人和孩子的工作,也无形中松散下来,生活的紧箍咒,随即把这整个的农村牢牢地套住。努力地下田去工作吧,工作时原不能不吃饭啊!

镇日祈祷着天晴的云普叔,他的目的总算是达到了。然而微笑是很吝啬地只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拂了一下,便随着紧蹙的眉尖消逝了。棉袍还是不能脱下,太阳晒在他的身上,只有那么一点儿辣辣的难熬,他没有放在心上。他只是担心着,怎样地才能够渡过这紧急的难关——饱饱地捞两餐白米饭吃了,补一补精神,好到田中去。

斗笠的销路没有了,眼前的稀饭就起了巨大的恐慌,于是云普叔更加焦急。他知道他的命苦,生下来就没有过过一时舒服的生涯。今年五十岁了,苦头总算吃过不少,好的日子却还没有看见过。算八字的先生都说:他的老晚景很好;然而那是五十五岁以后的事情,他总不能十分相信。两个儿子又都不懂事,处在这样大劫数的年头,要独立支持这么一家六口,那是如何困难的事情啊!“总得想个办法啦!”

云普叔从来没有自馁过,每每到了这样的难关,他就把这句话不住地在自己的脑际里打磨旋,有时竟能想到一些很好的办法。今天,他知道这个难关更紧了,于是又把这句话儿运用到脑里去旋转。“何八爷,李三爷,陈老爷……”

他一步一步地在戏台下踱来踱去,这些人的影子,一个个地浮上他的脑中。然而那都是一些极难看的面孔,每一个都会使他感受到异样的不安和恐惧。他只好摇头叹气地把这些人统统丢开,将念头转向另一方面去。猛然地,他却想到了一个例外的人:“立秋,他现在就跑到玉五叔家中去看看好吗?”“去做什么呢,爹?”

立秋坐在门槛边剖蔑,漫无意识地反问他。“明天的日脚很好啦!人家都准备下田了,我们也应当跟着动手。头一天做功夫,总得饱饱吃一餐,兆头来能好一些,做起功夫来也比较起劲。家里现在已经没有了米,所以……”“我看玉五叔也不见得有办法吧!”“那末,你去看看也不要紧的娄!”“这又何必空跑一趟呢?我看他们的情形,也并不见得比我们要好!”“你总欢喜和老子对来!你能知道他们和我们一样吗?我是叫你去一趟呀!”“这是实在的事实啊!爹,他们恐怕比我们还要困难哩!”“废话!”

近来云普叔常常会觉得自己的儿子变差了,什么事情都欢喜和他抬杠。为了家中的一些琐事,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龃龉。儿子总是那样懒懒地不肯做事,有时候简直是个忤逆的,不孝的东西!

玉五叔的家中并不见得会和自己一般地没有办法。因为除了玉五婶以外,玉五叔的家中没有第三个要吃闲饭的人。去年全垄上的灾民都出去逃难了,王五叔就没有同去,独自不动地支持了一家两口的生存。而且,也从来没有看见他向人家借贷过。大前天在渡口上曹炳生生肉铺门前,还看见了他提着一只篮子,买了一点酒肉,摇头晃脑地过身。他怎么会没有办法呢?

于是云普叔知道了,这一定又是儿子发了懒筋,不肯听信自己的吩咐,不由的心头冒出

来:“你到底去不去呢?狗养的东西,你总喜欢和老子对来!”“去也是没有办法啦!”“老子要你去就去,不许你说这些废话,狗入的!”

立秋抬起头来,将蔑刀轻轻放下,年轻人的一颗心里蕴藏着深沉的隐痛。他不忍多看父亲焦急的面容,回转身子来就走。“你说:我爹爹叫我来的,多少请玉五叔帮忙一点,过了这一个难关之后,随即就替五叔送还来。”“唔!……”

月亮刚从树桠里钻出了半边面孔来,一霎儿又被乌云吞没。没有一颗星,四周黑得象一块漆板。“玉五叔怎样回答你的呢?”“他没有说多的话。他只说:请你致意你的爹爹,真是对不住得很,昨天我们还是吃的老南瓜。今天,娄!就只有这一点点儿稀饭了!”“你没有说过我不久就还他吗?”“说过了的,他还把他的米桶给我看了。空空的!”“那么,他的女人哩?”“没有说话,笑着。”“妈妈的!”云普叔在小桌子上用力地击了一拳。随即愤愤地说道:“大前天我还看见了他买肉吃,妈妈的!今天就说没有米了,鬼才相信他!”

大家都没有声息。云普婶也围了拢来,孩子们都竖着耳朵,听爹爹和哥哥说话,偌大的一所祠堂中,连一颗豆大的灯光都没有。黑暗把大家的心绪,胁迫得一阵一阵地往下沉落……“那么明天下田又怎么办呢?”

云普婶也非常耽心地问。“妈妈的,只有大家都饿死!这杂种出外跑了这么大半天,连一颗米花儿都弄不到。”“叫我又怎么办呢,爹?”“死!狗入的东西!”

云普叔狠狠的骂了这句之后,心中立刻就后悔起来:“死!”啊,认真地要儿子死了又有什么办法呢?心中只感到一阵阵酸楚,扑扑地不觉吊下两颗老泪!“妈妈的!”

他顺手摸着了旱烟管儿,返身朝外就走。“到哪儿去呢,老头子?”“妈妈的!不出去明天吃土!”

大家用了沉痛的眼光,注视着云普叔的背影,渐渐被黑暗吞蚀。孩子们渐次地和睡魔接吻了,在后房中象猎狗一般地横七竖八地倒着。堂屋中只剩了云普婶和立秋,在严厉的恐怖中,张大那失去了神光的眼睛,期待着云普叔的好消息回来。心上的弦,已经重重地扣紧了。

深夜,云普叔带着哭丧的脸色跑回来,从背上卸下来一个小小的包袱:“妈妈的,这是三块六角钱的蚕豆!”

六条视线,一齐投射在这小小的包袱上,发出了几许饥饿的光芒!云普叔的眶儿里,还饱藏着一包满满的眼泪。三

在田角的决口边,立秋举着无力的锄头,懒洋洋的挥动。田中过多的水,随着锄头的起落,渐渐地由决口溢入池塘。他浑身都觉得酥软,手腕也那样没有力量,往常的勇气,现在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一切都渺茫哟!他怅望着原野。他觉得:现在已经不全是要下死力做功夫的时候了;谁也没有方法能够保证这种工作,会有良好的效果。历年的天灾人祸,把这颗年轻人的心房刺痛得深深的。眼前的一切,太使他感到渺茫了,而他又没有方法能把自己的生活改造,或是跳出这个不幸的圈围。

他拖着锄头,迈步移过了第三条决口,过去的事件,象潮水般地涌上他的心头。每一锄头的落地,都象是打在自家的心上。父亲老了,弟妹还是那么年轻。这四五年来,家中的末路,已经成为了如何也不可避免的事实。而出路还是那样的迷茫。他不知道要用什么方法,才可以开拓出这条迷茫的出路。

无意识地,他又想起不久以前上屋癞大哥对他鬼鬼祟祟说的那些话来,现在如果细细地把它回味,真有一些说不出来的道理:在这个年头,不靠自己,还有什么人好靠呢?什么人都是穷人的对头,自己不起来干一下子,一辈子也别想出头。而且癞大哥还肯定地说过:不久的世界,一定是我们穷人的!

这样,又使立秋回想到四年前农民会当权的盛况:“要是再有那样的世界来哟!”

他微笑了。突然地有一条人影从他的身边掠过,使他吃了一惊!回头来看,正是他所系念的上屋癞老大。“喂!大哥,到哪里去呢?”“呵!立秋,你们今天也下了田吗?”“是的,大哥!来,我们谈谈。”

立秋将锄头停住。“你爹爹呢?”“在那边挑草皮子,还有少普。”“你们这几天怎样过门的呀?”“还不是苦,今天家里已经没有人编斗笠,我们三个都下田了,昨晚,爹爹跑到何八那里求借了一斗豆子回来,才算是把今天下田的一餐弄饱了,要不然……”“还好还好!何八的豆子还肯借给你们!”“谁愿意去借他的东西!妈妈的,我爹爹不知道说了多少好话!磕了头!又加了价!……唉!大哥,你们呢?”“一样地不能过门啊!”

沉静了一刹那。癞大哥又恢复了他那种经常微笑的面容,向立秋点头了一下:“晚上我们再谈吧,立秋!”“好的。”

癞大哥匆匆走后,立秋的锄头,仍旧不住地在田边挥动,一条决口又一条决口。太阳高高地悬在当空,象是告诉着人们已经到了正午。大半年来不曾听见过的歌声,又悠扬地交响着。人们都拖着疲倦的身子回来,很少的屋顶上,能有缕缕的炊烟冒出。

云普叔浑身都发痛了,虽然昨天只挑了二三十担草皮子。肩和两腿的骨髓中间,象着了无数的针刺,几乎终夜都不能安眠。天亮爬起来,走路还是一阵阵地酸软。然而,他还是镇静着,尽量地在装着没事的样子,生怕儿子们看见了气馁!“到底老了啊!”他暗自地伤心着。

立秋从里面捧出两碗仅有的豆子来摆在桌子上,香气把云普叔的口水都馋得欲流出来。三个人平均分配,一个只吃了上半碗,味道却比平常的特别好吃。半碗,究竟不知道塞在肚皮里的哪一个角角儿。

勉强跑到田中去挣扎了一会儿,浑身就象驮着千斤闸一般地不能动弹。连一柄锄头,一张病,都提不起来了,眼睛时时欲发昏,世界也象要天旋地围了一样。兜了三个圈子,终于被肚子驱逐回来。“这样子下去,怎么得了呢?”

孩子和大人都集在一块,大大小小的眼睛里通通冒出血红的火焰来。互相地怅望了一会儿,都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话。“天哪!……”

云普叔咬紧牙关,鼓起了最后的勇气来,又向何八爷的庄上走去。路上,他想定了这一次见了八爷应当怎样地向他开口,一步一步地打算得妥贴了,然后走进那座庄门。“你到底有什么事情呢,云普?”

八爷坐在太师椅上问。“我,我,我……”“什么?……”“我想再向八爷……”“豆子吗?那不能再借给你了!垄上这么多人口,我单养你一家!”“我可以加利还八爷!”“谁希罕你的利,人家就没有利吗?那不能行呀!”“八爷!你老人家总得救救我,我们一家大小已经……”“去,去!我哪里管得了你这许多!去吧!”“八爷,救救我!……”

云普叔急的哭出声来了。八爷的长工跑出来,把他推到大门外。“号丧!你这老鬼!”

长工恶狠狠地骂了一句,随即把大门掩上了。

云普叔一步挨一步地走回来,自怨自艾地嘟哝着:为什么不遵照预先想定的那些话,一句一句地说出来,以致把事情弄得没有一点结果。目前的难关,还有什么方法能够渡过呢。

走到四方塘的口上,他突然地站住了脚,望了一望这油绿色的池塘。要不是丢不下这大大小小的一群,他真想就是这么跳下去,了却他这条残余的生命!

云普婶和孩子们倚立在祠堂的门口,盼望着云普叔的好消息。饥饿燃烧着每个人的内心,象一片狂阔的火焰。眼量红得发了昏,巴巴地,还望不见带着喜信回来的云普叔。

天哪!假如这个时候有一位能够给他们吃一顿饱饭的仙人!

镜清秃子带了一个满面胡须的人走进屋来,云普叔的心中,就象有千万把利刀在那儿穿钻。手脚不住地发抖,眼泪一串一串地滚下来。让进了堂屋,随便地拿了一条板凳给他们坐下,自己另外一边站着。云普婶还躲在里面没有起来,眼睛早已哭得红肿了。孩子们,小的两个都躺着不能爬起来,脸上黄瘦得同枯萎了的菜叶一样。

立秋靠着门边,少普站在哥哥的后面,眼睛都湿润润的。他们失神地望了一望这满面胡须的人,随即又把头转向另一方面去。

沉寂了一会儿,那胡子象耐不住似地:“镜清,那孩子现在在哪里呢?”“还在里面啊!十岁,名叫英英姐。”秃子点点头,象叫他不要性急。

云普婶从里面踱出来,脚有一千斤重,手中拿着一身补好了的小衣裤,战栗得失掉了主持。一眼看见秃子,刚刚喊出一声“镜清伯!……”便哇的一声,迸出了两行如雨的眼泪来,再说不出一句话了。云普叔用袖子偷偷地扪着脸。立秋和少普也垂头呜咽地饮泣着!

秃子慌张了,急急地瞧了那胡子一眼,回头对云普婶安慰似地说:“嫂嫂!你何必要这样伤心呢?英英同这位夏老爷去了,还不比在家里好吗!吃的穿的,说不定还能落得一个好主子,享福一生。桂生家的菊儿,林道三家的桃秀,不都是好好地去了吗?并且,夏老爷……”“伯伯!我,我现在是不能卖了她的!去年我们讨米到湖北,那样吃苦都没有肯卖。今年我更加不能卖了,她,我的英儿,我的肉!呜!……”“哦!”

夏胡子盯了秃子一眼。“云普!怎么?变了卦吗?昨晚还说得好好的。……”秃子急急地追问云普叔。话还没有说完,云普婶连哭带骂地向云普叔扑来了:“老鬼!都是你不好!养不活儿女,做什么鸡巴人!没有饭吃了来设法卖我的女儿!你自己不死!老鬼,来!大家拼死了落得一个干净,想卖我女儿万万不能!”“妈妈的!你昨晚不也说过了吗?又不是我一个人作主的。秃子,你看她泼不泼!”云普叔连忙退了几步,脸上满糊着眼泪。“走吧!镜清。”

夏胡子不耐烦似地起身说。秃子连忙把他拦住了:“等一等吧,过一会儿她就会想清的。来!云普,我和你到外面去说几句话。”

秃子把云普叔拉走了。云普婶还是呜呜地哭闹着。立秋走上来扶住了她,坐在一条短凳子上。他知道,这场悲剧构成的原因并不简单,一家人足足的有三天没有吃东西了。斗笠没有人要,田中的耕种又不能荒芜。所以昨晚镜清秃子来游说的时候,他并没有表示如何激烈的反对。虽然他伤心妹子,不愿意妹子卖给人家,可是,除此以外,再没有方法能够解救目前的危急。他在沉痛的矛盾心理中,憧憬一终夜,他不忍多看一眼那快要被卖掉的妹子,天还没有亮,他就爬起来。现在,母亲既然这样地伤心,他还有什么心肝敢说要把妹子卖掉呢?“妈妈,算了吧!让他们走好了。”

云普婶没有回答。秃子和云普叔也从头门口走进来,大家又沉默了一会儿。“嫂嫂!到底怎么办呢?”秃子说。“镜清伯伯呀!我的英英去了她还能回来吗?”“可以的,假如主子近的话。并且,你们还可以常常去看她!”“远呢?”“不会的哟!嫂嫂。”“都是这老鬼不好,他不早死!……”

英英抱着四喜儿从里面跑出来了,很惊疑地接触了这个奇异的环境!随手将四喜儿交给了妈妈,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四围张望。

大家又是一阵心痛,除了镜清秃子和夏胡子以外。“就是她吗?”夏胡子被秃子拌了一下,望着英英说。

几番谈判的结果,夏胡子一岁只肯出两块钱。英英是十岁,二十块。另外双方各给秃子一块钱的介绍费。“啊啊!这是一个什么世界哟!”

十九块雪白的光洋,落到云普叔的手上,他惊骇得同一只木头鸡一样。用袖子尽力地把眼泪擦干,仔细地将洋钱看了一会儿。“天啊!这洋钱就是我的宝宝英英吗?”

云普婶把挂好了的一套衣裤给英英换上,告诉她是到夏伯伯家中去吃几天饭就转来,然而英英的眼泪究竟没有方法止住。“妈妈,我明天就可以回来吗?我不要一个人吃饱饭啊!”

大家都目不转睛地噙着泪水对英英注视着。再多看一两眼吧,这是最后的相见啊!

秃子把英英带走,云普婶真的发了疯,几回都想追上去。远远地还听到英英回头叫了两声:“妈妈呀!我不要一个人吃饱饭!”“我明天就要转来的呀!”

“……”

生活暂时地维持下来了,十九块钱,只能买到两担多一点谷,五个人,可够六七十天的吃用。新的出路,还是欲靠父子们自己努力地开拓出来。

清明跑种期只差三天了,垄上都没有一家人家有种谷,何八爷特为这件事亲自到县库里去找太爷去商量。不及时下种,秋季便没有收成。

大家都仔望着何八爷的好消息,不过这是不会失望的,因为年年都借到了。县太爷自己也明白:“官出于民,民出于土!”种子不设法,一年到了头大家都捞不着好处的。所以何八爷一说就很快地答应下来了。发一千担种谷给曹家垄,由何八爷总管。“妈妈的,种谷十一块钱一担,还要四分利,这完全是何八这狗杂种的盘剥!”

每个人都是这样地愤骂,每个都在何八爷庄上挑出谷子来。

生活和工作,加紧地向这农村中捶击起来。人们都在拼命地挣扎,因为他们已将一切的希望,完全寄托在这伟大的秋收。四

插好田,刚刚扯好二头草,天老爷又要和穷人们作对。一连十多天不见一点麻麻雨,太阳悬在空中,象一团烈火一样。田里没有水了,仅仅只泥土有些湿润的。

卖了女儿,借了种谷,好容易才把田插好,云普叔这时候已经忙碌得透不过气来,肥料还没有着落,天又不肯下雨了,实在急人!假如真的要闹天干的话,还得及早准备一下哩!

他吩咐立秋到戏台上把车叶子取下,修修好。再过三天没有雨,不车水是不可能的事啊!

人们心中都祈祷着:天老爷啊,请你老人家可怜我们降一点儿雨沫吧!

一天,两天,天老爷的心肠也真硬!人们的祈祷,他竟假装没有听见,仍旧是万里无云。火样的太阳,将宇宙的存在都逗引得发了暴躁。什么东西,在这个时候,也都现出了由干热而枯萎的象征。田中的泥土干涸了,很多的已经绽破了不可弥缝的裂痕,张开着,象一条一条的野兽的口,喷出来阵阵的热气。

实在没有方法再挨延了,张家坨、新渡口都有了水车的响声,禾苗垂头丧气地在向人们衷告它的苦况。很多的叶子已经卷了筒。去年大水留下来的苦头还没有吃了,今年谁还肯眼巴巴地望着它干死呢!就拚了性命也是要挣扎一下子的啊!

吃了早饭,云普叔亲自肩着长车,立秋抗了车架,少普提着几串车叶子,默默地向四方塘走来。太阳晒在背上,只感到一阵热热的刺痛,连地上的泥土,都烫得发了烧。“妈妈的!怎么这样热。”

四面都是水车声音,池塘里的水,尽量在用人工转运到田中去。云普叔的车子也安置好了。三个人一齐踏上,车轮转动着,水都由车箱子里爬出来,争先恐后地向田中飞跑。

汗从每一个人的头顶一直流到脚跟。太阳看看移到了当顶,火一般地燎烧着大地。人们的口里,时常有缕缕的青烟冒出。脚下也渐渐地沉重了,水车踏板就象一块千斤重的岩石,拚性命都踏不下来。一阵阵的酸痛,由脚筋传布到全身,到脑顶。又象是有人拿着一把小刀子在那里割肉挖筋一般的难过。尤其是少普,在他那还没有发育得完全的身体中,更加感受着异样的苦痛。云普叔又何尝不是一样呢?衰老的几根脚骨头,本来踏上三五步就有些挨不起了的,然而,他不能气馁呀!老天爷叫他吃苦,死也得去!儿子们的勇气,完全欲靠他自己鼓起来。况且,今天还是头一次上紧,他怎么好自己首先叫苦呢?无论如何受罪,都得忍受下来哟!“用劲呀,少普!……”

他常常是这样地提醒着小的儿子,自己却咬紧牙关地用力踏下去。真是痛的忍不住了,才将那含蓄着很久了的眼泪流出来,和着汗珠儿一同滴下。

好容易云普婶的午饭送来了,父子们都从车上爬下来。“天啊!你为什么偏偏要和我们穷人作对呢?”

云普叔抚摸着自己的腿子。少普哭丧脸地望着他的母亲:“妈妈,我的这两条腿子已经没有用了呢!”“不要紧的哟!现在多吃一点饭,下午早些回来,憩息一会,就会好的。”

少普也没有再作声,顺手拿起一只碗来盛饭吃。

连日的辛劳,云普叔和少普都弄得同跛脚人一样了。天还一样的狠心!一天功夫车下来的水,仅仅只够维持到一天禾苗的生命。立秋算是最能得力的人了,他没有感到过父亲和弟弟那般的苦痛。然而,他总是懒懒地不肯十分努力做功夫,好象车水种田,并不是他现在应做的事情一样。常常不在家,有什么事情要到处去寻找。因此使云普叔加倍地恼恨着:“这是一个懒精!忤逆不孝的杂种!”

月亮从树尖上涌出来,在黑暗的世界中散布了一片银灰色的光亮。夜晚并没有白天那般炎热,田野中时常有微风吹动。外面很少有纳凉的闲人,除了妇人和几个孩子。

人们都趁着这个风清月白的夜晚来加紧他们的工作。四面水车的声音,杂和着动人的歌曲,很清晰的可以送入到人们的耳鼓中来。夏夜是太适宜于农人们的工作了,没有白昼的嚣张、炎热、喧扰……

云普叔又因为寻不着立秋,暴躁得象一条发了狂的蛮牛一样。吃晚饭时曾好好地嘱咐他过,今夜天气很好,一定要做做夜工,才许再跑到外面去。谁知一转眼就不看见人,真把云普叔的肚皮都气破了。近来常有一些人跑来对云普叔说:立秋这个孩子变坏了,不知道他天天跑出去,和癞老大他们这班人弄做一起干些什么勾当。个个都劝他严厉地管束一下,以免弄出大事。云普叔听了,几回硬恨不得把牙门都咬碎下来。现在,他越想越暴躁,从上村叫到下村,连立秋的影子都没有看到。他回头吩咐少普先到水车上去等着他,假如寻不到的话,光老小两个也是要车儿线水上田的。于是他重新地把牙根咬紧,准备去和这不孝的东西拚一拚老性命。

又兜了三四个大圈子还没有寻到,只好气愤愤地走回来。远远地,忽然听到自己的水车声音响了,急忙赶上去,车上坐的不正是立秋和少普吗?他愤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半晌,才下死劲地骂道:“你这狗入的杂种!这会子到哪里收尸去了?”“噎!我不是好好地坐在这里车水吗?”立秋很庄严地回答着。“妈妈的!”

云普叔用力地盯了他一眼,随即自己也爬上来,踏上了轮子。

月亮由村尖升到了树顶,渐渐地向西方斜落!田野中也慢慢地慢慢地沉静了下来。

东方已经浮上了鱼肚色的白云,几颗疏散的星儿,还在天空中挤眉弄眼地闪动。雄鸡啼过两次了,云普叔从黑暗里爬起来,望望还没有天亮,悠长地舒了一口冷气。日夜的辛劳,真使他有些感到支持不住了。周身的筋骨,常常在梦中隐隐地作痛。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懈怠一刻功夫,或说几句关于疲劳痛痒的话。因为他怕给儿子们一个不好的印象。

生活鞭策着他劳动,他是毫不能怨尤的哟!现在他算是已经把握到一线新的希望了:他还可以希望秋天,秋天到了,便能实现他所梦想的世界!

现在,他不能不很早就爬起来啦。这还是夏天,隔秋天,隔那梦想的世界还远着哩!

孩子们正睡得同猪猡一样。年轻人在梦中总是那么甜蜜哟!他真是羡慕着。为了秋收,为了那个梦想的世界,虽然天还没有十分发亮,他不得不忍心地将儿子们统统叫起来:“起来哟,立秋!”

“……”“少普,少普!起来哟!”“什么事情呀?爹!天还没有亮哩!”少普被叫醒了。“天早已亮了,我们车水去!”“刚刚才睡下,连身子都没有翻过来,就天亮了吗?唔!……”“立秋!立秋!”“起来呀!……”“唔!”“喂!起来呀!狗入的东西!”

最后云普叔是用手去拖着每一儿子的耳朵,才把他们拉起来的。“见鬼了,四面全是黑漆漆的!”

立秋揉揉眼睛,才知道是天还没有光,心中老大不高兴。“狗杂种!叫了半天才把你叫起来,你还不服气吧!妈妈的!”“起来!起来!不知道黑夜里爬起来做些什么事?拚死了这条性命,也不过是替人家当个奴隶!”“你这懒精!谁作人家的奴隶?”“不是吗?打禾下来,看你能够落到手几粒捞什子?”“鬼话!妈妈的,难道会有一批强盗来抢去你的吗?你这个咬烂鸡巴横嚼的杂种!你近来专在外面抛尸,家中的什么事情都不要管!只晓得发懒筋,你变了!狗东西!人家都说你专和癫老大他们在一起鬼混!你一定变做了什么××党!……”

云普叔气急了,恨不得立刻把儿子抓来咬他几口出气。声音愈骂愈大了。云普婶也被他惊醒来:“半夜三更闹什么呀,老头子?儿子一天辛苦到晚,也应该让他们睡一睡!你看,外边还没有天亮哩!”“都是你这老猪婆不好,养下这些淘气杂种来!”“老鬼!你骂谁啊?”“骂你这偏护懒精的猪婆子!”“好!老鬼,你发了疯!你恶他们,你把他们一个一个都拿去杀掉好了,何必要这样地来把他们慢慢地磨死呢?要不然,把他们统统都卖掉,免得刺痛了你的眼睛。半夜里,天南地北的吵死?”

云普叔暴躁得发了疯,他觉得老婆近来更加无理地偏护着孩子,丝毫不顾及到家中的生计:“你这猪婆疯了!你要吃饭吗?你!……”“好!我是疯了!老鬼,你要吃饭,你可以卖女儿!现在你又可以卖儿子。你还我的英英来!老鬼,我的命也不要了!……”“好泼的家伙,你妈妈的!……”“老忘八!老贼!你自己没有能力就不要养儿女,养大了来给他们作孽。女的好卖了,男的也要逼死他们,将来只剩了你这老忘八!我的英英!老贼,你找回来了。”

她连哭带骂地向着云普叔扑来,想起了英英,她恨不得把云普叔一口吞掉。“妈妈的!英英,英英,又不是单为了我一个!”

云普叔连忙躲开她,想起英英来,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掉下了。“还我的英英,你这老鬼。”

东方发白了。儿子木鸡一般地站着。听见爹爹妈妈提及了妹子,也陪着流下几阵酸痛的眼泪来。

天色又是一样的晴和。立秋偷偷地扯了少普一下,提起锄耙就走。云普叔也带着懊恼伤痛的面容,一步一拖地跟出了大门。

晨风在田野中掠过,油绿色的禾苗,掀起了层层的浪涛,人们都感到一阵清晨特有的凉意。“今天车哪一方呢?”“妈妈的,到华家堤去!”五“立秋!你的心不诚,不要你抬!”“云普叔顶万民伞,小二疤子打锣!”“吹唢呐的没有,王老大你的唢呐呢?”“妈妈的!好象是哪一个人的事一样,大家都不肯出力,还差三个轿夫。”“我来一个。高鼻子大爹!”“我也来!”“我也来一个!”“好了,就是你们三个吧!大家都洗一个脸。小二疤子,着实洗干净些,菩萨见怪!”“打锣!把唢呐吹起来!”“打锣呀!小二疤子听见没有?婊子的儿子!”“当!当!当!……”“呜咧啦!……”

几十个人蜂拥着关帝爷爷,向田野中飞跑去了。

二十多天没有看见一点云影子,池塘里,河里的水都干透了,田中尽是儿寸宽的裂口,禾叶大半已经卷了简。这样再过三四天,便什么都完了。

关帝爷爷是三天前接来的。杀了一条牛,焚了斤半檀香,还是没有一点雨意。禾苗倒烊倒得更加多了。

所以,大家都觉得菩萨不肯发雨下来,一定是有什么原故。几个主祭的首事集合起来商量了很久,求了无数枝签,叩了千百个头,卦还是不能打顺。“那么今年不完了吗?”“高鼻子大爹,不要急!我们且把菩萨抬到外面去跑一路,看他老人家见了这个样子心中忍也不忍?”“好的!也许菩萨还没有看见田中的情况吧!大前年天干,也是请菩萨到外面去兜了一个圈子才下雨的。云普,你去叫几个小伙子来!还有锣鼓唢呐!”“啊!”

很快地,便把临时的队伍邀齐了。高鼻子大爹在前面领队,第二排是旗锣鼓伞,菩萨的绿呢大轿跟在后头。

从新渡口华家堤,一直弯到红庙,兜了四五个圈子回来,太阳仍旧是同烈火一样,烫得浑身发烧。地上简直热得不能落脚。四面八方都是火,人们是在火中颠扑!

雨一点还没有求下来,菩萨反被磨子湾抬去了。处处都忙着抬菩萨求雨哩!“天老爷呀!一年大水一年干,究竟欲把我们怎么办呢?”

风色陡然变了,由东北方吹来呼呼地响着。没有星光也没有月亮,很多的人都站在屋外看天色。“那方扯闪子哩!”“东扯西合,有雨不落。”“那是北方呀!”“好了!南扯火门开,北扯有雨来!今夜该有点雨下吧,天哪!……”“总要求天老爷开恩啦!”“还不是,我们又都没有做过恶人,天老爷难道真的要将我们饿死?”“不见得吧!”

大家喧嚷一会儿之后,屋顶上已有了滴沥的声音,人们只感到一阵凉意。每一滴雨声,都象是打落在开放的心花上。“这真是天老爷的恩典啦!”

横在人们心中的一块巨石,现在全被雨点溶化了。随即,便是暴风雨的降临!

雷跟在闪电的后面发脾气。

大雨只下了一日夜,田中的水又饱满起来。禾苗都得了救,卷了筒子的禾叶边开展了,象少女们解开着胸怀一样地迎风摆动。长,很迅速地在长,这正是禾苗飞长的时候啊!每个人都默祷着:再过二十来天不出乱子,就可以看到粒粒的黄金,那才算是到了手的东西哩。

雨只有西南方上下得特别久,那边的天是乌黑的。恐怖象大江的波浪,前头一个刚刚低落下去,后面的一个又涌上来。西南方上的雨太下大了,又要耽心水患。种田人真是一刻儿也不能安宁啊!

西水渐渐地向下流膨胀,然而很慢。提局只派了一些人在堤岸上梭巡。光是西水没有南水助势,大家都可不必把它放在心上。让它去高涨吧!

一天,两天,水总是涨着。渐渐地差不多已经平了堤面了,云普叔也跟着大家着起急来:“怎么!光是西水也有这么大吗?”

人们都同样的嚷着:“哎哟!大家还是来防备一下吧!千万不要又和去年一样呀。”

去年的苦痛告诉他们,水灾是要及早防务的哟!锣声又响了,一批一批的人都扛着锄头被絮,向堤边跑去!“哪一个家里有男人不出去来上堤的,他妈妈的拖出来打死!”云普叔忙得满头是汗地说,“连堂客们都不许躲着,妈妈的,今年要再和去年一样,一个也别想活!……”“大家都挡堤去呀!”“当!当!当!……”

夜晚上,火把灯笼象长蛇一样地摆在堤上,白天里沿岸都是骚动的人群。团防局里的老爷们,骑着马,带着一群副爷往来的巡视着,他们负有维持治安的重大责任,尤恐这一群人中间,潜伏着有闹事的暴徒份子,这是不能不提防的。“妈妈的,作威作福的贱狗,吃了我们的粮没有事做,日夜打主意来害我们!一个个都安得……”“我恨不得咬下这些狗人的几块肉!总有一天老子……”

多数被团防加害过的人,让他们走过之后,都咬牙切齿地暗骂着。很远了,立秋还跟在他们的后面装鬼脸儿。

水仍旧是往上涨,有些已经漂过了堤面。黄黄的水,是曾劫夺过人们的生命的,大家都对它怀着巨大的恐怖。眼睛里都有一把无名的烈火,向这洪水掷投。“只要南水不再下来就好了!”

人们互相地安慰着。锄头铲耙,还是不住地加工。

水停住了!

突然地,有些地方在倒流,当有人把几处倒流的地方指出来的时候,人群中间,立刻开始了庞大的骚动。“哪里倒流?”“兰溪小河口吗?”“该死!一个也活不成!”“天啦!你老人家真正要把我们活活地弄死吗?……”“关帝爷爷呀!今年要再和去年一样……”

南水涨了,西水受着南水的胁迫,立即开始了强烈的反攻,双方冲突的结果,是不断的向上膨胀!

锣声响得紧!人们心中还没有弥缝的创口,又重新地被这痛心的锣锤儿敲得四分五裂,连孩子妇人都跑到堤边去用手捧着一合一合的泥土向堤上堆。老年人和云普叔一道的,多数已经跪下来了:“天哪!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呀!今年的大水实在再来不得了啊!”“盖天古佛!你老人家保过了这场水灾,准还你十本大戏!……”“天收人啦!”

“……”

经过了两日夜拼命的挣扎,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暴出了红筋。身体象弹熟了的软棉花一样,随处倒落。西水毕竟是过渡了汹涌的时期,经不起南水的一阵反攻,便一泻千里地崩溃下去了!于是南水趁势地顺流下来,一些儿没有阻碍。

水退了!

千万颗悬挂在半空中的心,随着洪水的退落而放下。每个人都张开了口,吐出了一股恶气。提起锄头被絮,拖着软棉花似的身子,各别地踏上了归途。脸上,都挂上着一丝胜利的微笑。“喂!癞大哥,夜里到我这里来谈天啊!”

立秋在十字路上分岔时对癞老大说。六

生活和工作,双管齐下地夹攻着这整个的农村。当禾苞标出线来时,差不多每个农民都在拚着他们的性命。过了这严重的一二十天,他们便全能得救!

家中虽然没有一粒米了,然而云普叔的脸上却浮上着满面的笑容。他放心了,经过了这两次巨大的风波,收成已经有了九成把握。禾苗肥大,标线结实,是十多年来所罕见的好,穗子都有那样长了。眼前的世界,所开展在云普叔面前的尽是欢喜,尽是巨大的希望。

然而云普叔并没有作过大的幻想,他抓住了目前的现势来推测二十天以后的情形那是真的。他举目望着这一片油绿色的原野,看看那肥大的禾苗,一线一线愉要变成黄金色的穗子,几回都疑是自己的眼睛发昏,自己在做梦。然而穗子禾苗,一件件都是正确地摆在他的面前,他真的欢喜得快要发疯了啊!“哈哈!今年的世界,真会有这样的好吗?”

过去的疲劳,将开始在这儿作一个总结了:从下种起,一直到现在,云普叔真的没有偷闲过一刻功夫。插田后便闹天干,刚刚下雨又吓大水,一颗心象七上八下的吊桶一般地不能安定。身子疲劳得象一条死蛇,肚皮里没有充过一次饱。以前的挨饿现在不要说,单是英英卖去以后,家中还是吃稀饭的。每次上田,连腿子都提不起,人瘦得象一堆枯骨。一直到现在,经过这许多许多的恐怖和饥饿,云普叔才看见这几线长长的穗子,他怎么不欢喜呢?这才是算得到了手的东西呀,还得仔细地将它盘算一下哩!

开始一定要饱饱地吃它几顿。孩子们实在饿得太可怜了,应当多弄点菜,都给他们吃几餐饱饭,养养精神。然后,卖几担出去,做几件衣服穿穿,孩子们穿得那样不象一个人形。过一个热热闹闹的中秋节。把债统统还清楚。剩下来的留着过年,还要预备过明年的荒月,接新……

立秋少普都要定亲,立秋简直是处处都表示需要堂客了。就是明年下半年吧,给他们每个都收一房亲事,后年就可养孙子,做爷爷了……

一切都有办法,只少了一个英英,这真使云普叔心痛。早知今年的收成有这样好,就是杀了他也不肯将英英卖掉啊!云普叔是最疼英英的人,他这许多儿女中只有英英最好,最能孝顺他。现在,可爱的英英是被他自己卖掉了啦!卖给那个满脸胡须的夏老头子了,是用一只小划子装走的。装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云普叔至今还没有打听到。

英英是太可怜了啊!可怜的英英从此便永远没有了下落。年岁越好,越有饭吃,云普叔越加伤心。英英难道就没有坐在家中吃一顿饱饭的福命吗?假如现在英英还能站在云普叔面前的话,他真的想抱住这可怜的孩子嚎啕大哭一阵!天呵!然而可怜的英英是找不回来了,永远地找不回来了!留在云普叔心中的,只有那条可怜的瘦小的影子,永远不可治疗的创痛!

还有什么呢?除此以外,云普叔的心中只是快乐的,欢喜的,一切都有了办法。他再三地嘱咐儿子,不许谁再提及那可怜的英英,不许再刺痛他的心坎!

家里没有米了,云普叔丝毫也没有着急,因为他已经有了办法,再过十多天就能够饱饱地吃几餐。有了实在的东西给人家看了,差了几粒吃饭谷还怕没有人发借吗?

何八爷家中的谷子,现在是拼命地欲找人发借,只怕你不开口,十担八担,他可以派人送到你的家中来。价钱也没有那样昂贵了,每担只要六块钱。

李三爹的家里也有谷子发借。每担六元,并无利息,而且都是上好的东西。

垄上的人都要吃饭,都要渡过这十几天难关,可是谁也不愿意去向八爷或三爹借谷子。实在吃得心痛,现在借来一担,过不了十多天,要还他们三担。

还是硬着肚皮来挨过这十几天吧!“这就是他们这班狗杂种的手段啦!他们妈妈的完全盘剥我们过生活。大家要饿死的时候,向他们叩头也借不着一粒谷子,等到田中的东西有把握了,这才拼命地找人发借。只有十多天,借一担要还他们三担。这班狗杂种不死,天也真正没有眼睛。……”“高鼻子大爹,你不是也借过他的谷子吗?哼!天才没有眼睛哩!越是这种人越会发财享福!”“是的呀!天是不会去责罚他们的,要责罚他们这班杂种,还得依靠我们自己来!”“怎样靠自己呢?立秋,你这话里倒有些玩艺儿,说出来大家听听看!”“什么玩艺儿不玩艺儿,我的道理就在这里;自己收的谷子自己吃,不要纳给他们这些狗杂种的什么捞什子租,借了也不要给他们还去!那时候,他还有什么道理来向我们要呢?”“小孩子话!田是他家的呀!”二癞子装着教训他的神气。“他家的?他为什么有田不自己种呢?他的田是哪里来的?还不是大家替他做出来的吗?二癞子你真蠢啊!你以为这些日真是他的吗?”“那么,是哪个的呢?”“你的,我的!谁种了就是谁的!”“哈哈!立秋!你这完全是十五六年时农民会上的那种说法。你这孩子,哈哈!”“高鼻子大爹,笑什么?农民会你说不好吗?”“好,杀你的头!你怕不怕?”“怕什么啊!只要大家肯齐心,你没有看见江西吗?”“齐心!你这话是很有道理的,不过,哈哈!……”高鼻子大爹,还有二癞子、壳壳头、王老六大家和立秋瞎说一阵之后,都相信了立秋的话儿不错。民国十六年的农民会的确是好的;就可惜没有弄得长久,而且还有许多人吃了亏。假如要是再来一个的话,一定硬把它弄得久长一些啊!“好!立秋,还有团防局里的枪炮呢?”“咄!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不好把他妈妈的缴下来吗?”

儿子整天地不在家里,一切都要云普叔自己去理会。家中没有米了,不得不跑到李三爹那里去借了一担谷子来。“你家里五六个人吃茶饭,一担谷就够了吗?多挑两担去!”“多谢三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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