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号:SBS(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9 01:53:40

点击下载

作者:刁斗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代号:SBS

代号:SBS试读:

第一章

《经过斯洛特》:一部探询一个爵士乐手发疯原因的加拿大小说接受使命有个农民,亲戚在县里当官,是挺大个官。他就弄到城填户口了,就农转非了,就提干了。在农村,他劁过猪。会劁猪相当于兽医,兽医和人医通,他被安排到县卫生局,当副局长,为国家行政级别序列里的副科级干部。上任伊始,他去县中心医院视察工作。穿过走廊,看着挂在门楣上的一块块木牌,他脸色越来越不好看。那些牌子上写的是:内科、外科、男科、骨科、妇产科、皮肤科、理疗科、五官科……他悄悄问给他开车的司机,比副科级低的是什么级?司机答,股级。视察完毕,布置工作时他指示院方,立刻把走廊上的牌子换掉重写,要写成妇产股、皮肤股、五官股、内股、外股、骨股……

这是个笑话,但不太好笑。它没什么智力元素,在讽刺上又用力过猛,成了批判,结构笑话的逻辑关系也牵强肤浅。如今是个笑话时代,各种段子铺天盖地,其间不乏精妙之作。在这种背景下,“科改股”没被淘汰出局,反流传多年,似乎算个小小奇迹。

它何以让别人兴趣盎然,我不知道。如果它单纯只是笑话,我肯定早把它忘脑后了。它不单纯。它再不好玩,我也得把它烙在心头,就像首次踏入产院婴儿室的父亲,得记牢一组紫药水号码,否则就找不到自己孩子。对我来说,“科改股”的笑话外表只是伪装,它的实际功能,是暗号、隐语、密码,是我作为卧底间谍,与上级领导派来的人接头联络时,用以验明正身的身份证或介绍信。多年里,它定期聒噪在我耳边,很像我一个女下属,脸上胳膊上,估计还有衣服盖着的乳房屁股大腿上,会定期出现青斑紫痕——那说明,她的军人丈夫回来探亲了。有一次,我女下属脸上的痕迹太过明显,不能上班,在电话里跟我请假时,以套近乎的口吻问我一句:他是不变态呀,怎么越高兴越要打我掐我?与我的女下属困惑于她丈夫是否变态一样,我也困惑,我定期接收的暗号隐语密码,是上边专为我量身定做的呢,还是联系我的同类时,也流通使用?我没法打听,也猜不出来。我能猜到的是,我的上级领导,那个有权设计暗号隐语密码的人,可能是个乏味的家伙,幽默感太差,审美能力太低,和这个平庸的笑话旗鼓相当。

我无权评价上级领导的才智品位,只能接受。除了接受这个平庸的笑话,还要通过它,经由上级领导派来的接头人联络员,接受上级领导的指示、建议、关怀、帮助、奖励、考核、斥责、惩罚,然后,再把我获取的情报,经由上级领导派来的接头人联络员之手,交递上去。按程序,这笑话不必出自我口,我出耳朵就行。我庆幸还有这么个程序,否则,反复讲它,会让我变蠢。我没说我原本不蠢,但反复讲它,我会更蠢。还有一点,能显示出,我的上级领导像我一样,也愚中有智,理由是,对这笑话他/她做了手脚。他/她很清楚,作为群众性最为广泛的娱乐形式之一,笑话出之民间,人人能讲,传播迅速,把它设置成暗号隐语密码,虽然不会惹人猜疑,却易生误会,也方便对手掌握利用。所以,在这则笑话里,为制造易中有难、乱而有序的效果,在一般人可能忽略的地方,他/她设计了几处机关暗卡。

它的机关暗卡,计有三处:一,“国家行政级别序列”这句拗口的话,一定要有;二,不论讲述时提到几回门口的牌子,只能在第一次用“木牌”称呼;三,第一遍罗列的各科是八个,顺序为两字在前三字在后的“内科、外科、男科、骨科、妇产科、皮肤科、理疗科、五官科”,而第二遍罗列的各股则成了六个,不仅减掉了两字里排位第三的“男股”和三字里排位第三的“理疗股”,其顺序,还要颠倒一下,变成三字在前两字在后,“妇产股、皮肤股、五官股、内股、外股、骨股”。再有就是,这笑话必须一对一地讲,即那个来找我的接头人联络员讲,我听,身边不可再有他人;听笑话时,我始终要面无表情,不许笑,耐心听完后,才可以傻乎乎地问上一句:那些木牌重写了吗?这之后,我和接头人联络员才能握手言欢,他/她代表上级领导指示我、建议我、关怀我、帮助我、奖励我、考核我、斥责我、惩罚我,我把事先写好的密封情报交他/她带走。

有一点我需要说明。同为间谍,我与电影里那个著名的007詹姆斯.邦德没可比性。我的工作,不涉及国际国内的政治事务,不关乎各式各样的刑事犯罪,外交部安全局公检法,都不是我开资受赏领经费的地方。我是商业间谍,或称经济间谍。

下面我做个自我介绍。

我是男人,三十六岁,身高一米七七,体重七十一公斤,体貌端正,出身于城市小知识分子家庭,已婚,无孩,本科学历。如果需要填表登记,应该说,我的间谍生涯始于大学毕业,但从前因后果看,说它发端于我高中毕业,也不算错。我详细说说怎么回事吧。高考前夕,一天下午,我在操场踢足球时,有几个便装男女穿过操场,往主楼走。我们校长陪同他们,正介绍什么。见到我时,他们不再听校长介绍,停下脚步窃窃私语。很快全校都知道了,他们是个选飞小组,由空军专家组成;他们对我一见钟情。我对当飞行员兴趣不大。我学习好,肯定能以高分升学。可那几个专家缠住我不放,说祖国的天空很需要我,又用嘴巴,为我描绘一幅蓝天翱翔图,听上去,比某个女生对我表白情感还诱人些。我听任强人绑架一样,接受了他们给我做的身体检查和智能评测,在一系列复杂怪异的考核程序中过关斩将。他们为他们没看走眼感到骄傲。他们说,科学证明,我的心理素质神经类型,都特别适合做“特殊工作”,汉族人里,我的先天条件万里挑一。“万里挑一”让我骄傲,好像我已飞上蓝天。我决定投笔从戎,应征入伍,以后开上一架飞机,去轰炸我想轰炸的任何地方,如果我轰炸的地方不是领导指定的目标,我就假装无辜地说,我飞机上的瞄准仪器定位系统出了故障。我也想到过,我的飞机可能被击落。如果那样,我就跳伞。我有过一次蹦极经历,挺刺激的。可我爸我妈,看蹦极都不敢,他们哭叽叽地说,祖国的清华北大更需要我,还找个算命先生,通过我的生辰证明我不适合翱翔蓝天,只适合匍匐地面。他们这对知识分子,竟利用封建迷信拖我后腿。我知道,他们是怕我遇到危险,怕我跳伞不成被烧死炸飞,或者,跳到地面后被人击毙。

他们去找选飞小组,求人家放过我,还急不择言地指责人家,说人家是一群大人糊弄小孩。后来,选飞小组真放过我了,但与我爸妈的阻挠无关。基于后期的一项选项式问卷,他们判定,我在德行上存在问题。他们说的这个德行,不是指拾金不昧或偷鸡摸狗,助人为乐或抢男霸女,他们说的,是种意识趋向,价值取向,情感流向,说白了,是他们觉得,我是个有明显不可控制性和无法规训性的人。我这种类型的人,在他们的分类表格中位属“另册”:只认个人利益,轻蔑公共准则,只讲自我奋斗,漠视集体荣誉,在忠诚度上疑点太多,容易卖身投靠,给奶就喊娘……我政治进步学习拔尖,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是爸妈眼里的好孩子,专家给我这样定性,我伤心死了。我埋怨爸妈,说空军专家这么鉴定我,是他们得罪了人家。爸妈也很气愤,又去找他们,让他们为我平反。他们态度比爸妈好,但拒绝平反。他们说,他们没记爸妈的仇,只是尊重科学。选项式问卷属于科学,如果推翻它的结论,就反科学了。接下来的高考,我心理素质再好,神经类型再过硬,也不能不受鉴定的影响。我没考取清华北大。去张集师院读英语专业,我心有不甘,只盼着本科毕业后,报考清华或北大的研究生。可三年半后,寒假将至,我正积极准备考研,一个自称某公司“谍探”的人找到了我。那“谍探”是我同学的表哥,与我认识一段时间了。

他说,他越过表弟直接找我,是希望我成为他们公司的卧底间谍,即,毕业后去其他公司,做其他公司员工,但暗地里为他们公司服务。简单说吧,假设有XY两家公司,我后来成为其员工的,是Y公司,而我毕业前招我做间谍的,是X公司。当时,那“谍探”代表X公司说,他们了解我的一切,敢于断定,若我考研,别说清华北大,就是本校,即使我分数很高成绩很好,也逃不掉选飞失败那种命运。他们软中带硬地提醒我,如果不接受他们招募,不当他们秘密员工,那么,作为曾被专家做过不良定性的人,就相当于有了犯罪前科,全社会都将视我为危险分子,以后的麻烦,不会仅仅是找不到工作。当然他们也安慰我。他们说,经过长期私下考察,他们倒不认为我德行多糟,恰恰我这种人,能忠于职守,埋头拉车,客观务实,至于烧谁的香就拜谁的佛,当谁的和尚就撞谁的钟,那是带有超越精神的现代意识和职业行为;他们反对没原则的愚忠,易受蛊惑的浪漫。我无话可说。明知是变相胁迫,也只能当知遇之恩。我与他们签了合同,还利用大学期间的最后一个寒假,飞到三亚,肥吃肥喝地受了两周特殊培训。对此我爸妈没再阻挠。不是没阻挠我当间谍,这个他们至今一无所知,是没勉强我考研,他们也怕我因“另册”鉴定而名落孙山。毕业时,不知X公司怎么操作的,我顺利成了Y公司员工,在Y公司沈阳分公司工作,又如X公司所愿,一干十几年,还步步高升,成了Y公司着意培养的后备干部。十多年里,作为Y公司员工,Y公司的商业信息经济情报,被我源源不断地提供给X公司,为此我多次受到X公司的嘉奖表扬,还曾作为模范情报员,去X公司总部接受过公司首脑的秘密召见。X公司总部设在上海,Y公司总部设在北京。我也知道,在Y公司,为X公司工作的卧底间谍不止我一个,同样,也有Y公司的秘密员工,正在X公司频繁活动。有一次,我为活动经费的事闹了点情绪,X公司的接头人联络员说:你走到今天,真以为就凭你聪明能干运气好吗?哼,要不是你们公司有人罩着你,你早完蛋了,你这条小命还有没有都不好说。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闹待遇了。

最近的事情是这样的。本来,每月月初,一至三号,X公司的人都要找我一次,比讨债准时。为应付他们,一个月里,我得像只苍蝇,在Y公司这桌大筵席上东叮西咬——起初,我很介意叮咬的价值,后来就不了,因为我发现,在他们眼里,在我的X公司上级领导眼里,我能叮咬到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我的叮咬。半年以前,我得到指令,可以暂时蜇伏一段,停止情报收集工作,何时浮出水面等候通知。这半年里,我轻松许多,像运动员盼来了赛季结束。可人这东西,是天生的贱种,太忙太累吃不消,轻闲下来也吃不消。我听说,有不少人,尤其是负过一些责任的领导干部,退休之后,第一件事是发白齿掉,第二件事就是长癌。轻闲是衰老与疾病的温床。有一次和杨迎春做爱,戴套时,我就联想到了轻闲与忙碌。我想的是,闲人做爱可以不介意戴套,而忙人,做爱本身已耽误时间,在有限的时间里,再暂停做爱戴一次套,就是过度的时间浪费。这样一想我就软了。我的表现不合时宜,我忙把话头引向孩子。说孩子,能掩饰我的扫兴,能让杨迎春忽略我的心不在蔫。要不咱就不避孕了,怀上就生,我说,以后我可能不那么忙了。以前,都是杨迎春提这种话茬。杨迎春是我妻子,像大部分女人一样,没来由地以为生儿育女是件美事。果然,我动议一出,她就忘了她性欲还没得到释放,对我的软硬不计较了。从这天起,她弄一堆计算生辰八字星座属相的书,日日推导演算,还劝我戒烟戒酒,雄心勃勃地确定了一个排卵日期。她说,那天孕育的种子,成为伟大科学家艺术家或优秀商人政客的几率,比买彩票中五百万大奖的几率大十三倍。为了迎接那天的性交,她还准备了特殊颜色的被罩褥单窗帘,以及伴奏音乐和色情图片。可我提议生养孩子,只是非常时刻,平衡杨迎春情绪的小小策略,在那策略之外,也许还有如下意思:戴套太麻烦了,我暗示她,应该戴环或者结扎。这也说明,骨子里我是忙碌型人。其实,我是轻闲型人也没勇气生养。间谍职业风险太大,我个人德行又有负面定性,从对己对人负责的角度,我婚都不该结,怎么还能养孩子呢。我也从来不喜欢孩子。为此杨迎春哭了一场,说我拿她感受当儿戏,还说等到了那个最佳排卵日,我不配合她就找别人,养了野种,别怪她让我没有面子。结婚前,我们有约法三章,其中就包括不要孩子。她说她虽然想当母亲,但因为爱我,信赖我尊重我崇拜我,所以会以我的意志为她的意志,以我的好恶为她的好恶。可这两年,好像从她三十一过,对我的信赖尊重崇拜就弱了,甚至没了,现在居然要养野种。我说好好好,只要我不当爹,你养妖怪我也不管。这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被别人拉去钓鱼,三钓两钓,竟钓上瘾了,就对杨迎春说,人呀,想打发时间,能找出一千种法子,干嘛非搭半生的精力财力,养个弄不清楚以后咋回事的孩子呢。杨迎春说我不负责任,我则讲,草率的生是不负责任,生而不养是不负责任,而我这种三思之后做决定的人,不论生养与否,都是负责任,恰恰是负责任。就是这时,有个礼拜天,我和我们公司——Y公司——的两个同事又去虎石台水库钓鱼,我们公司——X公司——的接头人联络员找到了我。

来找我的是个壮年男子,六十来岁,开始我对他没多留意。那么多钓鱼的,坐得挺分散,哪里多个人少个人都很正常。他朝我走来,我是出于职业——间谍职业——敏感,才悄悄溜他一眼。他农民打扮,但目光神色还有步态,都像军人,像个英姿不再但风骨依然的军人。“有个人,因为是县里大领导的亲戚,就被调进县城农转非了,当公务员……”他声音一钻进我耳朵,我心头就悸了一下。但我身体和表情都无变化,仍盯着鱼漂,头都没扭。看来,我轻闲的日子过到头了,可以彻底忽略孩子问题了。“……妇产股、皮肤股、五官股、内股、外股、骨股……”他说完了,说的都对,一张大脸笑嘻嘻的。我的精神为之一振。尽管那笑话不好玩,我又听过无数遍了,我还是想以一个听笑话人应有的反应去呼应那笑话,和讲它的人。但我不能。我没笑。“那些木牌重写了吗?”我淡淡地问。

他仍然嘻嘻地笑,手指水面,好像正与我说水里的事。“你好呀小伙子,现在,我郑重代表总部领导慰问你。”怎么了?以前没人这么客气。“你好。谢谢。谢谢总部领导,谢谢你。”我瞄瞄周围,也瞄他一眼。他正把只信封塞进我装啤酒的破皮包里。这回我笑了,在心里笑的。这还差不多,慰问就该见点实惠。我抬头,假装不耐烦地大声说,“这破水库,鱼太少了,干坐了半天儿。”“六七月份,你们公司第二十一届SBS学习班,办北区班,我们做了许多努力,你有九成把握成为学员。”“哦——”我唯一的惊愕,只是这声轻轻的“哦”。“行,就算我钓技不行,那你专业你明公,指导指导吧。”“这么多年了,我还像你这么年轻时,咱们两家就明争暗斗,就势不两立,就水火难容,就你死我活,可我们总斗不过你们,你们永远压我们一头,我们从来都只能跟在你们后边爬行——”“我说——咱一家人呀,怎么总你们我们的……”“这么说话方便,别打断我。”这农民打扮的接头人联络员,对着水面比比划划,略显激动,似乎在秘密工作这行当里,还是新手。“我们逐渐才想明白,我们两家,其实只差在学习上,差在这SBS上。人是第一生产力嘛,干部问题解决了,其他一切就迎刃而解嘛。你们这叫远见卓识,叫抓住根本,眼睛不只盯着产品,盯着销售,盯着市场,更盯着人,盯着干部……我们短视啦,在重视人材培养重视干部提高这一点上,落在了后边。其实,当初你们一搞这个SBS,我们就知道,可我们一直觉得,你们今年东区班明年西区班地学什么习,一搞一个月,太铺张浪费,太兴师动众,还笑话你们玩花架子形式主义呢。可现在,我们服了,你们的SBS,有洗脑换心的奇功特效呀,它是训练营、弹药库、补给站、充电器、发动机、炼人炉……”“炼人炉?”“比喻,就那意思。可它凭什么威力巨大呢,我们还是弄不明白,唉,就因为始终没进入它内部,对它只能盲人摸象,触及皮毛,一知半解,没掌握到核心的东西。买通外围的人吧,根本说不明白子午卯酉,好容易贴上几个往届的学员吧,要么花多少钱都撬不开嘴,要么就说些云山雾罩的话让人不辨真假。这几年,我们公司的情报部门,一直设法往SBS内部渗透,针对你们东南西北轮回办班的特点,每年都往一个地区发动攻势。今年,我们沈阳公司算是率先看到曙光了,在你们北区班打开了缺口,不久后,你就会成为我们公司第一个打入你们公司SBS学习班的人。小伙子,光荣呀!这个机会来之不易,千载难逢,上海总部听了我们汇报,不仅向全国各分公司通报嘉奖了我们——当然以其他名义,更对你寄予了殷切期望,希望你不辱使命,深入虎穴,顺利完成任务。”“我明白。”“进入它之后,一定要记住它最繁琐的程序,最微小的细节,最基本的方法,最本质的特点……总之,记住一切,回来以后好好汇报。”“好的,我——”“你放心,只要你任务完成得好,加薪晋级都不成问题。”“不是,我意思是,今天我没给你准备情报。”“今天我也没打算从你这拿什么情报。好了别打马虎眼了,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放心,你干好了公司不会亏待你。”“是!”“小声点,别那么见钱眼开。”“可——如果,SBS名单里没我呢?”“乌鸦嘴,这个不用你操心。再见。”“走啦老爷子,来来,拎两条走,算你的经验介绍费。”再接受一次使命“喂,听我说个段子哈。有那么个人,农村人,是县里一个领导的亲戚,领导把他招进县城,还农转非了,还当公务员了。在农村时,他劁过猪,劁猪这活相当于兽医,兽医和医沾边嘛,他就被安排到卫生局当副局长了,副科级干部。他走马上任头一天,去医院视察工作,看着医院走廊里挂的那些牌子,越看越来气,因为那些牌子写着:妇产科、皮肤科、五官科、内科、外科、骨科……他悄悄问给他开车的司机,什么级别比副科级低?司机答,股级。于是,视察完毕布置工作时,他指示医院领导,立刻把走廊上那些牌子换掉重写,要写成妇产股、皮肤股、五官股、内股、外股、骨股……他说,你们医院救死扶伤,的确重要,可再重要也不能不知天高地厚嘛;我才副科级,你们自称科,把我这副局长往哪摆?”“你——谁呀?”“你怎么不笑?”对方有些扫兴。“我听过这笑话。”对方说的暗号隐语密码,不规范,我不会呼应一次不规范的接头联络。

电话把我吵醒之前,我正做梦,梦到一个由我主持的会特别混乱。杨迎春也在场,却不帮我,还像别人那样看我笑话。我就喊她:春儿,春儿……正喊她时,电话响了,是床头柜上的座机电话。对电话声,我比杨迎春敏感,再说了,再不醒,梦中那个让我抓瞎的会能急死我。我动作挺快,第二串铃声尚未响完,话筒已被我举到耳边。按照在公司养成的习惯,我迅速说你好,并报出名字。我感到,我说话时,对方无声地笑了一下,是笑完,才讲了上边那个笑话。此时我迷迷糊糊,但仍能断定,对方不是X公司派来的人,不是我的接头人联络员。不光那笑话里的三个关键点他全没说对,还加了段蛇足,最后我没以“那些木牌重写了吗”响应他,他也没表现出惊讶失望。是恶作剧。但依照公司的礼仪要求,断定了对方恶作剧,我也没发火,一直听他把话讲完,才问他是谁。电话里的声音有点耳熟,可怎么使劲,我也猜不出什么人会这么无聊。“嘿嘿,”对方这回出声地笑了,“听不出我声音?我是……”“唔?”我一惊,“噢,噢噢噢——”我一下听出他是谁了。我嗖地钻出夹被单,站到地上。“是,嬴总?嬴总!嬴总嬴总,对不起嬴总,我才听出来……”“没关系没关系,你要一下就听出来,我倒觉得不舒服呢,哈,我会想,你天天都琢磨我怎么说话呀?我们接触少嘛。唔,这么早打你家电话,又这么不礼貌地讲笑话逗你,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哦,诚实……”“我,啊,这个……”“另外呀,你没叫我嬴先生叫嬴总了,害得我也要跟你挨罚。”“不会挨罚,嬴总,”我嘴上说得随随便便,心里仍然忐忑不安,“现在不在公司,也不是工作时间,彼此不称先生不算违纪。”“嘿,也是哈,你反应倒快……”与我说话的,是我们公司——Y公司沈阳分公司的嬴总经理,他是公司一把手,最大头目,我的绝对上司。这时我已完全清醒,思维运转得比电波还快。我想不好,嬴总带出来的那句“诚实”,什么意思。公司要求,员工在与事实的或潜在的客户打交道时,面对多无理的对象都不能失礼,在家也一样,为此我们宣过誓的。他想说我表里如一吗?可他的所指里,是不是也有另一个意思?前些天,我打了报告请休年假。休年假是件普通小事,可准假前,他秘书却特意问我,想去哪玩,出去几天,何时回来。我说哪也不去,只在家睡觉,天好的话,会钓钓鱼。我的诚实也包括了这个?可他那么大个官,那么高的身份,与我这种部门经理,平常连招呼都懒得打,却大清早晨六点多钟来考察我行踪,正常吗?也许,是他对我产生了怀疑,在试探我,只是,对那道听途说的暗号隐语密码,他未能掌握其机关暗卡。“你夫人也醒了吧?她能听到我们说话吗?”“她……哦,我下地来厅里了,我手里拿的是子母机上那个无绳电话。我爱人醒一下翻个身又睡着了,你说吧嬴总,没人能听到我们说话。”“很好,咱们接触不多,可我知道,你精明干练,完全能胜任比部门经理更重要的职务。”“嬴总我……”“你听着,二十分钟后,我到你家小区北门路北那个邮筒旁等你,交你一份材料,一切你一看就明白了。除了保密,包括对杨迎春保密,别的我没什么要嘱咐的……”“嬴总嬴总你看我——我去您那我自己取怎么能让您我马上……”“不必说了。一会儿见。”都不容我回声“一会儿见”,他电话就撂了。我攥着电话,在厅里发呆。

嬴总来我们Y公司沈阳分公司不到两年。他不苟言笑,严厉有余,我一直不太敢与他接近,也没机会。据我观察,别人与他接触也不多,他在公司没有心腹。他刚来时,我们X公司与我接头联络的人,提供过他的背景资料,可那些东西,我一听一过也就忘了,只有件轶事,让我印象深刻。他本来姓苏,三十岁前,一直姓苏,读大学时,在某机关当办事员时,下海经商时,一直姓苏。可三十岁前,他也一直不顺:考了高分没念上好大学,干得挺冲总进不了提干名单,做买卖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了,一到收钱时又准出差头……后来,有测字先生给他算命,说他别无不吉,唯姓不好。他立志改姓。遍查百家姓后,他决定与秦始皇沾亲带故,新名片上,也就提前印上新姓氏了:嬴。那会别人都笑话他,说他想“赢”想疯了,等着看他狼狈收场。谁都知道,在中国,普通百姓没权利改名,基本没有,而改姓,估计不普通的百姓也没可能。可这嬴总,有个狠劲,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也不知花了多大血本,反正足足折腾两年,终于易苏为嬴,把不可能的事变成了可能。姓氏一改,立刻见效,从此他真就一帆风顺了,比如,被聘进我们这家著名的公司后,四年跳了三步,只在哈尔滨公司当半年副总,就来我们沈阳公司当一把了,近来有传言称,他还会受重用,将去北京总部担任要职。可他今天的表现太离谱了,不仅亲自给我打电话,还有闲心讲无聊的笑话,还要亲自给我送什么材料,连秘书司机都不用,并且,他明显对我有特殊了解,不光知道我妻子的名字,知道我住哪,连我家小区北门外的马路北侧有个邮筒都知道……“接谁电话呢,鬼鬼祟祟的?”杨迎春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公司的。”“撒谎,你休假呢公司找你?噢对,张梅秀也是公司。”“你再点名道姓地胡说八道,小心人家找你打官司。”我答着话,醒过腔来,“我有工作了。”我放好电话,穿上衣服往门外跑。

在我家小区北门马路对面邮筒旁,没等五分钟,一辆破烂不堪的乳白色拉达轿车就开过来了。这是个早已淘汰的车种,苏联时代的产物,我估计,现在全沈阳还在使用的这种车不足百辆。我看都没看它。我知道嬴总有两辆车,一辆丰田240,一辆凌志400,虽然也都乳白色的,但眼前的破拉达,与那两辆有天壤之别。“来,上车。”我吃了一惊。坐在车上的,还真是嬴总。

我赶忙上车,坐副驾驶位置,没多嘴问他给我什么材料。车启动了,绕过怒江广场,往建设大路方向开。这时候,上班的高峰还没到来,街上的繁忙刚刚开始。“你休年假哈,哪天结束?”“今天最后一天,正好周五嘛。不算双休日,我休十天,大后天周一上班。”“你提前结束休假吧,一会回家收拾收拾东西,去张集,出趟四周二十八天的长差。对外呢,包括杨迎春,包括公司其他人,需要解释说明的话,咱俩的口径都是,西宁公司请求支援,我派你去青海了。”“那去张集是——”“今年总公司在张集办SBS北区班,咱公司的名额给你……”“SBS——”天哪,虎石台水库边的情报不是荒信。“千万别说你没听说这事儿,更别说你不了解SBS啥的。哼,什么都别想保住密了,没准我大清早开这破车来找过你,一会也能成公司的新闻。”“嬴总我不会往外说……可让我去张集,我真没听说……”“这我倒信,我做出决定才两个小时,给北京总部发的传真,总得八点半上班后他们才能看到,你是第二个知道我这决定的人。”嬴总说的没错,“什么都别想保住密了”。但这并非只是Y公司的特点。别说我们一个小小公司的鸡毛蒜皮,即使大至国家政务,想保守秘密也没可能。上午中国这边中央政治局开个小会,下午美国俄国台湾那边就能知道会议内容,这没什么不正常的;反过来也如此。这是文明和进步的标志之一。文明和进步,不是不再钻别人裤裆,是对钻别人裤裆这样的行为,或者比这还下作的行为,不再大惊小怪,彼此心领神会。

加上休息日,我十多天没上班了。但公司的事,至少大事,比如几个头头为SBS发生争执的事,即使绝密,我也听到一些风声——或者说,人们乐于暗中传播的,正是那些绝密的东西。我在公司人缘不错,这些人又干什么的都有,他们动机复杂地向我透露SBS信息时,也就说什么的都有,怎么说的都有。单单SBS这几个英文字母或拼音字头,就有说SOS的,有说NBA的,有说CEO的,有说DNA的,还有的说成了WC、DJ、TV,还有的说成了SARS、PLMM、SBLB,更有VCD、MBA、WTO、TMD、COM、GDP……一个个卷着舌头,挤住喉管,东拉西扯,乱七八糟,笑得我肠子都抽筋了。荒诞有种强大的魅力,附会荒诞,为荒诞再披件神秘外衣,能进一步增加魅力指数。“SBS”该怎么读,我也不确定。据说,最初被读作“斯波斯”,是以汉语拼音字母读音为标准的;后来,举国上下,方方面面,都时兴与国际接轨,它就被读作“埃斯比埃斯”了,好像它是英文单词的字头缩写。在我这里,怎么读它并不重要,我知道它只是代号,偶尔说到它,我一般都随俗从众,读“埃斯比埃斯”。但“斯波斯”更对我的心思。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什么都讲接轨,让我反感;再一个,我喜欢简约,“斯波斯”比“埃斯比埃斯”省俩音节。

在Y公司这个庞大的公司帝国,对“SBS”,至少五分之一员工不会陌生。这是我的粗粗估算,没统计学依据。我还能估算出,“S”

“B”“S”这三个字母,许多人还组合不好,能组合对的,理解上也五花八门;但在知道它的人里,又有五分之一的人肯定知道,在Y公司,某人只要被SBS录取过,哪怕刚一报到就遭了淘汰,也值得被人高看一眼,若某人经过复杂的淘汰制学习,最终领到了SBS结业证书,在SBS特殊档案里有了一页,那这辈子,只要他/她还在公司服务,就等于有了吃香喝辣的保障,有了平庸无能的特权。不过,在SBS,都学什么,怎么学,它如何复杂,又怎样淘汰,我们身边有谁学过,谁通过学习拿到了证书,谁又在学习中半途而废了,除了高层领导和SBS中心,则无人知道,人力资源部门都不知道。SBS的吊诡之处就在这里。它是个实在,尽管神秘莫测,遥不可及,也是实在;但它又让人看不见摸不着,如同只是虚有的东西,认识它了解它的唯一渠道,只是猜测想象。它还有另一个悖反的特点:那些对它充满好奇的,热衷于私下议论它的,恰恰是些局外之人,与它搭不上边;而那些一面对它就讳莫如深,就欲言又止,就顾左右而言他的人,倒有可能与它有染。据说,要想爬上公司高层,一定得出身SBS,若某个有SBS背景的人犯了错误,职务会被降低,也再无提拔可能,但享有的物质待遇不会被剥夺。还据说,二十多年里,SBS这架机器已运转得越来越严谨精密,磨合得没有了丝毫误差,其遴选人材的审核制度,办班培训的达标制度,后期监察的测评制度,都处于国际先进水平。比如,它的探测能力和分辨系统特别发达,能准确区分开什么是神化它什么是诋毁它。局外人的放言无忌,它一般不闻不问,甚至还暗中怂恿,添油加醋,听凭他们把它渲染得神乎其神;可知情者若传播它秘密,泄露它天机,它又能快速做出反应,毫不留情而又不露破绽地,控制局面,封堵渠道,肃清影响,对违规犯忌者施以惩罚。我一直认为,我们沈阳分公司不知从哪领养来的两个残疾人,就是用以约束人们言行的儆示实物。那两个莫名其妙的残疾人,很可能出身SBS,后来仕途不畅,转投了新主。离开Y公司没有关系,服务他人也没关系,国籍都能变,SBS学员改换门庭也不受限制;关键是,不论在Y公司供职还是去天涯海角谋生,所有SBS人,都应该对SBS保持沉默,若触动它表皮里边的结缔组织,麻烦加身就是必然。这两个原本不残疾的人,可能就犯了对自己管束不严的毛病,自以为能逃开SBS掌控,结果,他们残疾了。而回收这对废物时,Y公司的理由感人至深:他们对公司有过贡献。

以上判断,皆源于猜测,有的地方不光不准,还自相矛盾,比如,我感觉,嬴总就没SBS身份,可他的屁股,也坐上了高位呀。我唯一敢确定的是,进入SBS流水线,比单纯当间谍还凶险莫名。我不知道我应该高兴还是忧虑。“嬴总,老板,我……我才智有限,业绩平平,我何德之有……”“你的德,就是我相中你了,我决定让你去。材料都在后座包里,你一会回去好好看看。我希望,你能接受住任何考验,拿回最好的结业成绩,给沈阳公司争光。怎么样,对你我有充分信心,你不会让我失望吧?”我回头看去,后座有只不大的黑包。那是我们Y公司的公务专用包,上边印着公司的图案标识:一个呈“V”状的变形牛头。这会,那“V”字变形牛头对我不太友好,恶狠狠地看我,像富有攻击性的活物。“唔?”“嬴总,我不会!你放心!我,嬴总你这样栽培我,器重我,我真不知道……”“不知道怎么报答我?不用,只要你好好干,对得起公司,能帮助公司保持像现在一样的强大辉煌,就够了。有些背景情况,本来不该说,但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告诉你,让你心中有数好……”这时,我们的破拉达车已离开建设大路,驶上了更宽阔的沈辽大路。嬴总向我透露的内情,简单扼要,需要我在脑子里补充加工,才能建立起因果关系。数天前,总部发来一份公函,标有“绝密”字样:“关于推荐第二十一届SBS学习班学员的通知”,公司班子非常重视,立即对几个重点后备干部展开讨论。可这时,总部那边插上一脚,把个叫高小欣的,指定为我们公司的SBS人选。高小欣是女的,小我一岁,素有冷美人之称。她倒是我们沈阳公司的人,可她没进被讨论名单,上边钦点她的名字,使事情复杂了。一个分公司只有一个SBS名额,把这名额给她,公司自己的梯队建设计划就要受干扰。嬴总对此表示反感。但二把手佟副总表示,应该无条件接受上级钦点——佟副总可能出身SBS,还可能与嬴总有些矛盾。连续几次的讨论都不欢而散。不知是否通过佟副总的渠道,高小欣知道了讨论情况,她径直找到嬴总门上,还态度强硬。这事便有点顶上牛了。高小欣不挑衅嬴总,很可能搁置一下,嬴总也就顺水推舟了,毕竟他对她没有恶感。可高小欣贸然上门,令嬴总难堪,他就给总部打了报告。报告说,对照“通知”要求,高小欣有两项不符:一是虽然她有婚姻,但系二婚,此前她曾离过一回;再一个,她不会开车,她的驾驶证是未经考试花钱买的。高小欣的两个问题,都不大,公司出证明时含糊一下,不提她是否离过婚,避开她有无驾车实践,也搪塞得过去。反正上边不会调查,尤其对他们的钦点对象,更不会调查。至于去SBS后,人家总不会搞原配家属大联欢吧,总不会搞汽车拉力赛吧。可现在,高小欣的主动进攻惹恼了嬴总,他就一并把对上边钦点的反感也发泄出来。嬴总的报告打上去后,北京总部迟迟未回复,这让嬴总也很紧张。幸好,昨天,更准确地说是今天凌晨,总公司的回函发了过来:一切由基层公司自行决定。总公司的态度非常诚恳,说SBS公正严肃,对所有学员一视同仁,不搞特殊化;又说钦点学员的做法很不合适,针对此事,公司纪检部门将展开调查。总之,没责怪嬴总的意思,倒很欣赏他能出以公心坚持原则。就这样,从午夜到天亮,嬴总对着总公司专递过来的一堆材料和当初拟定的候选人名单,琢磨几个小时,最后,没跟任何副手商量,就把我材料报了上去,又拨通了我家电话。在那个候选人名单里,我排名靠前。“嬴总,老板,你对我,恩重如山哪……”说这话时,我想的是,嬴总说的不像假话;可如果事实如他所述,在那么多偶然因素中,我的另一个东家——X公司,他们能插手做什么呢?又凭什么,还在半个多月前,就好像已经胜券在握?“言重了言重了。”嬴总无声地笑了一下。“我也没什么多说的,只希望你好好学习,别给我丢脸。”这时,他已把车停在路边。“上边没要求带车,但既然有会开车的要求,咱沈阳张集又这么近,这破车也没人用,你就开去吧,万一临时有啥需要呢。破了点,你多担待。我在这下。”“嬴总,我送你回公司。”“胡说!”他脸色一下严肃起来,“我开出来这么远,就是担心别人发现,哼,你还送我!”他警觉地左右看看,打开车门。“我打车回公司。你往前再开点再回家,回家了赶紧研究材料。千万保密!”说罢,嬴总下车站到了车外。与此同时,我屁股往左一蹭,坐上了驾驶员位置,屁股底下的竹编座垫,嬴总的体温还留在上边。我踩一脚油门,车朝西客站方向驶去。后视镜里,我看到,嬴总正沿斑马线往马路对面走,边走边冲一辆出租车招手。

麻烦都是自己找的我麻麻烦烦地绕一大圈,由西客站回到怒江广场附近的家里。

杨迎春刚吃完早点,正收拾碗筷,见我回来,不再挪它们。“你可真行,”她说,“大清早晨约会,时间是不太仓促呀。”“别瞎说,”我说,边说边进书房。“来吃吧,补补。”我没理她。进书房后,我把门关死,打开那只带“V”字变形牛头图案标识的黑皮包,把里边东西掏了出来。材料不少,都是关于SBS的,每份还都啰啰嗦嗦磨磨叽叽,可它对我有什么要求,我很快也看明白了。那些要求,稀奇古怪,面对它们,我躁动不安,就像第一次为我们公司——X公司——偷窃我们公司——Y公司——的机密文件一样,又紧张又兴奋。是那种性的紧张性的兴奋。我的阴茎,情不自禁支了起来。“我走啦!”杨迎春的声音从门廊传来。我回一下神,收好材料冲出书房。杨迎春正哈腰穿鞋。“等一会等一会,”我说,“你,打个电话吧,请半天假。”“干什么?晚上的事儿,不都落实了吗?”杨迎春站直身子,扭头看我,原本从她裤腰处露出来的一条白肉,被衣服盖住了。那消逝的白肉,强化了我的紧张和兴奋。“我想了,让我干一下再走。”杨迎春瞪我,重哈下腰,她裤腰处,那条白肉又露了出来。“有病,我可不想带一身精子味上班。”杨迎春在教育局的思品所工作——思想品德研究所,她负责小思品研究,即研究小学生的思想品德教育。她一出校门,就研究小思品,恰好思品所里研究小思品的编制只有一个,理所当然地,她就成了此项专家。她运气好。十来年里,她的主要工作,一直是参与一个有始无终的部级重点课题:如何更好地对小学生进行思想品德教育。谁都清楚,别说对小学生,对成人,思品教育也是系统工程,一朝一夕难以达标,并且那标,即课题中的“更好”,也充满弹性,没一定之规。这样,杨迎春的小思品研究也就可松可紧,可缓可急。松与缓,是说这活不可能在她这辈子打上句号;紧与急,是说她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写材料、开会、去基层学校调研。我的意思是,既然做着这样的工作,多上半天班或少上半天班,多上半个月班或少上半个月班,多上半年班或少上半年班,都区别不大,她创造的社会效益与个人效益,也没什么不同,既不会因她的“紧急”而硕果累累,也不会因她的“松缓”而减产歉收。我建议她请半天假,不必先问忙不忙之类。

杨迎春的鞋被我扒掉了,人也让我揪回屋里。我说真想干不开玩笑。杨迎春说头发头发,又说前天不刚干完嘛,又说噢,刚才出去时间太短,没干上,受刺激了。我说来来来快快快,一会十点我就有事儿了,得出趟门,去西宁,有紧急任务,去一个月呢……说话间,我已把自己的外裤内裤都脱掉了。

见我真脱裤子了,杨迎春只好放下包,也脱衣服。她直梗梗地仰着脖子,以保证头发别被碰乱,同时嘴里嘟嘟囔囔。真烦人,神经病,早干啥了,完了我还得化妆——“哎,你什么意思?”忽然,她意识到我刚才的话什么意思了。她停止了动作。这时,她的上身已经脱光,正脱裤子,并且裤子也脱一半了,右腿已从右裤管拔出,只剩条左腿被左裤管裹着。“嗨,你可千万保密,绝对保密呀。按说,对你我也不能交底儿,可我知道你嘴严,就简单给你透露两句吧。一会我不是去西宁,是去张集,在那边,哦公司有些重要业务,让我坐阵,得一个月呢。这一个月,不光不能回家,都不能跟你联系,与公司也不能轻易联系。要是有人找我,你得说我去西宁了……”“你甭说那么多。你有工作我没干涉过,可你一会就走,晚上的事儿呢?”“晚上有你呀。”“这什么话!这么大个事儿你不出场?让我自己去白天鹅?”“没办法,军令大如山呀。反正就是吃个饭嘛,又不是外人……”“那也不行!要不你夜车去张集,待一个月呢,又不在乎晚走半天。”“哎呀要行我还费什么话,你快来吧。”“哼,我鸡呀,你说来就来——鸡还得讲讲价呢。我得上班了,没空。”杨迎春说着,身子一闪,也不怎么那么麻利,不光剩下半条腿的裤子没脱下来,已脱下来的半条腿也套回了裤管。“哎哎哎你看你——”“我看我?你先看看你自己……”杨迎春大声喊。她真生气了。

这时候,我上身穿得整整齐齐,下身脱得精赤条条;杨迎春和我相反,下身那条带点喇叭口的紫色薄牛仔裤已经穿好,上身一丝不挂。“我的意思是……”其实我俩都知道,我们互相让对方“看”的,不是我俩外表多滑稽可笑。

一般来讲,杨迎春挺懂事,对我的包容,是全方位的,偶尔发邪火闹别扭,也可归入撒娇范畴。像今天,即使她说我接电话是“鬼鬼祟祟”,说我跑出去是“大清早晨约会”,还提到张梅秀这个女人的名字,也并无指责审讯的意思。那是玩笑,顶多是醋意的提醒。恋爱时,她就意识到我工作特殊,发现了我有些秘密不愿示人。她一直理解。为了不让我为难,她对什么都不寻根究底。再以此时为例,她不问我为什么要在张集待那么久,为什么中间不能回来,还连电话都不能打,既然公干,为什么还要撒谎说去西宁,而只问:晚上的事儿呢?“晚上的事儿”是这样的:这一天,是我俩结婚十周年纪念日,我俩早有计划,这天好好庆祝一番,一周前,还正经八百地给精挑细选的十来位朋友发了请柬,又在白天鹅酒店订好了包房,开席时间为晚上六点。

现在,“懂事”的杨迎春想“偶尔”一下了,还不仅仅局限为“撒娇”。

我不喜欢她越过“撒娇”的界限。两口子的日子,还想过,就不该真格的生气较劲。倒不是说两口子就没值得生气较劲的事,而是生气也好较劲也罢,除了耗心力伤感情,屁用没有。我主张,夫妻间要无是无非,睁眼闭眼,糊糊涂涂,马马虎虎。否则太麻烦。当然了,婚姻本身就是麻烦,而放弃婚姻,独处一生,同样也有许多麻烦。婚姻是为化解独身的麻烦而成立的,但它又生成新的麻烦,就好像,不工作有没有收入的麻烦,可工作,又有上班下班行路的麻烦,受人管束丧失自我的麻烦,处理人际关系的麻烦……麻烦都是自己找的。生活里,麻烦之所以层出不穷,就在于人是一种长于“找”麻烦的动物。人很聪明,但聪明总被聪明误。为了解决一些麻烦,就制造出另一些麻烦,然后再解决,再制造,一个人的生命过程,就是不断地以此麻烦克彼麻烦的麻烦过程。这没办法。关键是,既然麻烦都是自己找的,一个人,选择了什么麻烦,就得负责任地面对什么麻烦。我选择了婚姻的麻烦,那我就得接受杨迎春的“偶尔”“撒娇”,不喜欢也得接受。我通情达理,总是尽量去理解她。她这种女人,把相夫当成全部寄托,结婚十年的纪念活动,对她是桩天大的事,她斤斤计较没什么不对。我从后面把她抱住,阻止她穿衣服。我马上要出门了,一走那么多天,我不想与她悻悻而别;另外,我们将多日不在一起,那就意味着我得禁欲多日,为这个,我也得赶紧把她哄好,弄上床去,让她陪我做一番爱。

我性欲不强,有时听人吹床上功夫,我都自卑。如果他们标榜的高标准属实,那我只算低标准男人。近几年,我一般每周做爱一次,时间是周末;只是这几天,休假赋闲,没什么压力,做爱周期才略有缩短,每周由一次增至两次。我和杨迎春,前天的确做过爱了,眼下的需要还不强烈,真没空,也不至于欲火中烧,即使四周二十八天,一挺也就挺过去了。我是说我。可我感觉,近两三年,杨迎春性欲越来越强,起码比我强一大截,她对我信赖尊重崇拜的减弱,很难说与我们床上兴趣的不同步无关。我估计,我若有能耐天天折腾,她准有热情日日迎候。她刚才的表现,就说明问题。她穿戴完毕要出门了,可我动议一出,她立刻宽衣解带。如此说来,我把我主动哄她说成是为她,是尽丈夫责任,不算强词夺理。女人天生含蓄,其性欲需要,不像男人那样能量化着满足,有时她们既渴望又拒绝的表现,不应简单地视为虚伪。我懂这个。所以,我考虑到了杨迎春的需要,甚至更多考虑的是她的需要,但又不提她,只说我,这不是我担心她虚荣受伤的权宜之计。

我搂着她,亲胸罩带在她背部勒出的浅痕。我赖叽叽地说,春儿呀,我得出去那么长时间,你不可怜我呀,憋死我你就成寡妇啦……杨迎春又绷一会,就绷不住了。反正你也不爱我了,她说,我对无爱的性没兴趣。我说我怎么不爱你了,我一直把你当宝贝呀。她说那是表面,装的,只是嘴上宝贝;结婚十年多大个事儿,你让我一个人庆祝。我说这不没办法吗,你怎么不理解我工作呢。她说我也不是不理解,是还有别的,你以为我傻吗,许多细节我没注意吗?于是,她端出一堆证据,以证明我多么不在乎她:说哪回我应该对她笑没笑,而哪回我应该摸她没摸,又说哪回我的做爱明显敷衍,更主要的是,对她的事业不光不闻不问,还冷嘲热讽,讲到气头上,她流着泪说,晚上她也不去白天鹅了,就让那些应约而来的朋友自斟自饮……“懂事”的杨迎春也能无理取闹,让我感触颇多,我理解了,在SBS的学员资格要求中,为什么会有那么荒唐的条款:“有婚姻,但无离婚史。”一个能混来SBS学习资格的后备干部,年龄总得三十大几了,而多数三十几岁的已婚者,有个三五年婚史十分正常。一个人,在婚姻里待三五年了还没离婚,多少能证明,处理棘手问题时,该人有一定的技巧与能力。这世界上,最棘手的问题之一,肯定就是夫妻关系。

我一婚十年,这能证明,我处理棘手问题的技巧与能力应该不差。此时是例子。

此时,杨迎春向我絮絮发难,我并不接招,直到她自己都说烦了,我才话头一转,去谈别的。我谈大道理。利用大道理化解危机,是解决问题的招法之一,就好像,诉诸武力解决问题,也是招法。对杨迎春我不用武力,对别人也不用;武力解决问题是我的间接经验,我的直接经验,是讲大道理。大道理有致幻作用,容易让人思维混乱,神经错乱,意识纷乱;只有让别人乱成一团,自己才好乱中取胜。我把我那部门领导的好,就得益于这一招法。我把嘴贴近杨迎春耳边,也是絮絮而谈。我先夸她这小思品专家思想品德多么高尚,给她戴上高帽,然后再东拉西扯,说古论今:我讲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而公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讲组织原则,讲工作纪律,讲相对的自由,讲绝对的责任,讲董存瑞单手托起炸药包,讲邱少云烈火烧身不动摇,讲报纸电视上感动中国的普通百姓,讲私下传言里影响民生的政治名流,讲平平淡淡才是真,讲爱江山更爱美人,讲最浪漫的事,是我陪她慢慢变老……讲大道理好处无数,但也有毛病,毛病之一,是容易把自己也讲兴奋,一兴奋,难免忘乎所以。我就有点忘乎所以了,说到最后,没忍住,竟顺嘴提到了SBS。好在眼下我还是SBS的局外人,没什么忌讳,就告诉杨迎春,把这一个月一学下来,我就等于有了护身符、保护伞、升迁的阶梯和免罪的金牌了。在讲的过程中,我还试试探探地伸手动脚,从杨迎春的头发肩膀乳房,一直摸到大腿屁股耻骨。果然,她的反抗,只相当于姿态了。“可你,你爱我从来没实际行动。”“是呀是呀,我做得不好,所以我现在就想行动。”“讨厌!不是这种行动。”“那你说,我怎么行动?”“你一回都不陪我看团团圆圆,让别人怀疑,我连老公的思想观念都转变不了,连老公都不支持我工作,我的事业还做得下去吗?我对团团圆圆的关心算纯粹吗?”“这——”

第二章

她一提团团圆圆,把我欲火都浇灭了,我的努力功亏一篑。可她那边,更来劲了。“团团和圆圆,是我的赌注!如果这辈子我真能在小思品领域搞出点名堂,那就是让他们兄妹由一对智力的弱者变成道德的强人,让奇迹出现在他们身上……”团团和圆圆,同姓潘,是自小长在福利院的两个孩子,一对智障双胞胎兄妹,杨迎春通过他们搞小思品研究,快五年了。最初她选择他们当教化对象,我没反对。她们思品所规定,评副高以上职称,必须有属于自己的“试验田”。团团圆圆是杨迎春的“试验田”。可评上副研后,杨迎春仍未放弃那对白痴——放弃的话,所里也不会指责,别人即使拿非白痴当“试验田”,评完职称也都放弃;“试验田”的意义不是教学试验,是高级职称的资格砝码。杨迎春在那对兄妹身上,花的是真工夫,她认为,她能在他们身上创造奇迹,能让他们成为思品典范。而最近,所里果然也开始关注她的“试验田”了,不久之后,暑假期间,有个全国性的思品节,要在沈阳举办,所里打算把杨迎春的“试验田”作为那个节的献礼项目。杨迎春说,所里已拨出专款研究她的成果,还经教育局和教育厅推荐,向教育部报了她的材料。据说,往北京跑几趟后,所长老陆已与部长秘书搭上关系,都请秘书洗好几回澡了,那秘书,也拍了胸脯子答应帮忙,说要时刻把那材料带在身边,选个部长高兴的时候,让部长顺手签字批复。老陆说,只要部长大笔一挥,所里就能申请到额外的研究专款。前些日子,老陆还请《思品教育》杂志的记者来过沈阳,写出了全面报道杨迎春在所里正确领导下对团团圆圆这对智障双胞胎兄妹因材施教的长篇报道文章《迎春启示录》,现在,五千块版面费已经汇去,载有《迎春启示录》的那期杂志,两个月后,在思品节期间即可面世。《思品教育》总编对杨迎春的事迹很感兴趣,他建议老陆,在如今这个地球村时代,应该把杨迎春的经验推向世界,造成国际影响。他说,在国内,能得到部长批复的事迹,能被《思品教育》报道宣传的事迹,都太多了,不是党和国家主要领导指示过的东西,人们已经不再重视。而把杨迎春的事迹推向世界,比部长签字,比在思品节上献礼还重要。倒不是为了让全世界的思品教育都学杨迎春,是出口转内销一下,更能刺激国内各级领导对杨迎春事迹的无条件接受,那时候,上边再给所里拨经费,可就不是三万五万了,百八十万都有可能。那总编说,思品节的口号是什么?思品搭台经济唱戏嘛,你老兄要是用活这个口号,来个国际扬名国内敛钱,要胜别人多少筹呀!老陆都流涎水了,但不敢相信有那可能,谦逊地说,就两个傻子,怎么推向世界。《思品教育》总编哈哈一笑,老陆呀老陆,傻子才是你的优势嘛;老外喜欢整景做秀对吧?最大的景最大的秀,不就是儿童和残疾嘛。你们杨迎春这事,好就好在把儿童和残疾搅一块了,是个什么社会制度都认的猛料。只要你这《迎春启示录》能摆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大板台上,能让联合国官员盖章签字,哈,老陆你可就牛逼大啦!那总编同时表示,老陆只负责把文章译成英文就行,沟通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事,他来帮忙。他说其实老外特别好唬,两根东北人参就能拿下,弄个外国批复,肯定比弄个国内批复省钱。老陆从北京一回沈阳,就把《迎春启示录》的清样给了杨迎春,让她找我当义务翻译。我说这是公家的事,老陆可以找专业翻译。可杨迎春也像老陆那么理直气壮,找专业的,至少得五百。我哭笑不得,说你们一个世界级项目,连几百块钱都舍不得投,这不胡扯蛋嘛。我想,她今天的借题发挥,也与这个有关。她的同事都知道我英文好,可帮她搞点翻译都不肯,这让她面子太过不去。“……告诉你吧,我不是只能做饭收拾屋子当家庭妇女那种人,我的四年教育学没白学,它们早在我心里潜移默化地发生作用了。人活一辈子,就应该干点什么,我想成为苏霍姆林斯基那样的人,赞可夫那样的人,蔡元培那样的人,陶行知那样的人,魏书生那样的人……错了吗?可你,你是我最亲近的人,却一点不支持我,光给我泼冷水,都快五年了,你就是最开始陪我去看他们两次——只有两次!”说着话,她突然起身,伸手拎过她的小包,从里边抽出一个牛皮纸袋,使劲掂。我知道,那口袋里装的就是她打算让我翻译的《迎春启示录》。她冲动的表现我看去眼熟,后来想起来了,很像我一个搞传销的中学女同学要拉我入伙。我不想激发我老婆的传销潜质。我把她揽在怀里,舔她泪水。“春儿,你是个白痴,是个比团团圆圆还傻的白痴……”“你——你少碰我!”我这话说得挺狠,杨迎春又急了,比刚才还急。我没让她挣出我怀抱,也没让她抢走那个上面写有“迎春启示录”几个大字的牛皮纸袋。《迎春启示录》我看过,写得神神叨叨,我当时就说,瞎白话,三分之二都不靠谱。杨迎春脸红了,说你懂不懂啥叫导向?宣传这东西,不在事实,主要在思想内容是否积极有意义。“别动,听我说完。我得再看看它——春儿,但你是我老婆,你怎么白痴怎么傻,也是我老婆,所以,我对我以前对你关心不够表示歉意。我保证,等我从张集回来,至少每个月,都陪你看一次团团圆圆……”“你——真的?”杨迎春也只配搞小思品研究,她与孩子一样好唬。她转过身,不相信地看我,然后就信了,就被感动了,一下下亲我,把鼻涕眼泪弄我一脸。“你说话算数,一个月一回。”“当然,一直到你放弃他们。”“不会的,我不会放弃他们。思品节之后也不放弃,联合国发文了也不放弃……”“这东西,我带张集去,能行的话,我给你翻……”“你——哎呀老公好老公你太好了我太爱你了!来老公,来干我老公,你好好干我爱死你了想死你了……”在此之前,我俩都半裸着,一个光下身,一个光上身。现在,我们直起身子,分别把身体的另半截也暴露出来。我们可以大张旗鼓地做一番爱了。《迎春启示录》选章之一……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