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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9 08: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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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加)露西·莫德·蒙格玛丽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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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维利镇的安妮

安维利镇的安妮试读:

第一章 怒火冲天的邻居

这是八月的一个宜人下午,阳光和煦,在爱德华王子岛上的一个农庄前,一位十六岁半的少女正坐在红沙岩台阶上。她身材高挑,显得很纤瘦,一双深邃的灰眸里透着严肃,她的长发的颜色,朋友们都称之为“红褐色”。眼下,她正下定决心,要把维吉尔诗集里的诗句,一行行地理解透彻。

在八月的下午,即将丰收的斜坡庄稼地上,氤氲缭绕,阵阵微风吹过,有如小精灵在白杨树间轻声低语。在樱桃果园的一角,生长着幽暗的小冷杉杂树丛,而与之相应的是罂粟花绽放出来的火红光辉,鲜艳的花朵随风起舞。在如此浪漫的情景下,最适合的就是做做白日梦,而不是研读那些死板的话语。不知什么时候,维吉尔诗集从膝盖上滑落到了地上。安妮·雪莉双手相扣,托着下巴,抬头望着那一朵朵绚丽轻柔的白云,如同是一座白色的大山,正好停留在哈里森家的屋顶上。她的心越飞越远,飞向另一个遥远而美好的世界,在那里,有一位工作非常出色的教师,一生致力于塑造年青一代的美好心灵,培养年青一代健全的心智和人格,使他们一个个都有着崇高的理想抱负,以成为社会的栋梁。

但是,如果我们静下心来仔细想一想,便能很清楚地看到,安妮面临着一个残酷的现实:大家公认的是,安维利学校并不是多么有名望,不是一个大有可为的地方。可是安妮很少想这个问题,没有谁能够预测,假如一个教师用真心去影响和感化学生,将来会发生什么。安妮心里有一个玫瑰色般的理想,她相信只要她沿着这条正确的人生道路走下去,她就会有辉煌的成果。她的心中勾勒出令人心驰神往的幸福美景,四十年以后,会有一个众所周知的大人物出现在她的身边。安妮想用合适而模糊的方式去肯定,这个人反正就是赫赫有名,不过她更愿意假设,这个大人物就是一个大学校长,或者就是内阁总理;这个人俯下身,把额头靠在安妮那满是皱纹的双手上,恭敬地对她说,正是她,第一次点燃他的雄心壮志,他人生中所取得的所有成就,都要归功于很久以前在安维利学校里安妮对他的谆谆教导。

可是,这样一个美妙的白日梦,很快被不愉快的状况搅得乱七八糟。

一头泽西种小奶牛从小路惊慌失措地飞奔过来,转眼间,尾随其后的哈里森先生也到来了——“到来”这个词太温和了,不能准确形容他的举动:他破门而入,直闯进门口来,他根本等不及有人来为他打开院门,便飞身越过篱笆,怒气冲冲地飞奔而至。眼前的安妮惊讶万分,站起身来,不知所措地看着哈里森先生。

哈里森先生是他的新邻居,虽然安妮见过他一两次,但从来没有正面打过交道。早在四月上旬,那时安妮还没有从奎恩高等专科学校回家来,那位原本住在绿山墙西边的邻居罗伯特·贝尔先生,卖掉了农场,举家搬迁到夏洛特敦去了。新来的农场买主就是这个叫哈里森的先生。大家只知道他叫哈里森,是新不伦瑞克人,至于其他的一概不知。可是,他在安维利镇住了不到一个月时间,就以行为古怪而声名远扬了。“怪家伙!”这是林德太太对他的称呼。雷切尔·林德太太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凡是跟她打过交道的人都熟悉这一点。而哈里森先生确实在某些方面与众不同,林德太太对他的这个称呼,能恰如其分地形容这个人的特征,大家都这么认为。

首先,哈里森先生的怪异表现在,他孤身独居,一个人住在大房子里,并且扬言说,他根本不想让愚蠢的女人和他一起生活在这幢房子里。这激起了安维利镇女性居民的强烈不满,她们到处传播关于他的各种恐怖传言,说他料理家务乱七八糟,烹调的食物难以下咽。他雇用了白沙镇的小孩约翰,那些传言都是从约翰嘴里传出来的。据约翰透露说,哈里森没有固定的用餐时间,只有他感觉饿了,才会“随便吃点儿什么”。如果小约翰恰巧这时候在场,他就可以进来一起跟着哈里森吃点儿,要是他刚巧没在那儿,那就只能等到哈里森先生下一次感觉饿了的时候才有机会吃东西,而且只能是恰巧在场才行。可怜的约翰绝望地宣称,幸好他每个星期天能回趟家,狠狠地填满肚子,而且他妈妈在星期一早晨总让他带一篮子食物回哈里森先生家,要不是这样,他早就给饿死啦!

至于洗碗的事情就更加夸张,据说哈里森先生从来不愿意洗碗,他自己一点儿也不想掩饰,除非等到星期天正好下大雨,他才会勉强洗一下,他用大桶接满雨水,把碗盘一类的餐具全部丢进桶里洗一洗,然后扔在一边,等它们自己晾干。

另外,哈里森先生是个抠门儿的家伙。当有人请他给艾伦先生捐助薪水时,他就会宣称,他得等一等再说,他要先听完艾伦先生的布道,看看自己能从他的布道中得到多少好处。他信奉这样一个信条:绝不“隔山买老牛”,也就是说,不看货色绝不付钱。当林德太太前去为布道活动劝募时,她看到哈里森正在屋子里,她进去了,可是哈里森对她说,在安维利镇,那帮老女人乱嚼舌头,到处传播他的流言飞语,在他看来,这些人的异教徒色彩比任何地方的人都要浓厚。只要林德太太能够教化她们,让她们皈依基督教,他就很乐意为这样的布道慷慨捐款。林德太太给气得掉头就走,说这栋房子的原房东,可怜的罗伯特·贝尔太太如若泉下有知,那真会伤心难过因为她生前一直以这栋干净整洁的房子为荣,可是现在被弄得一塌糊涂。“哎呀,那时候她隔天就会擦洗一次厨房地板呢,”林德太太义愤填膺地对玛莉拉说,“可你知道现在房子是什么样子吗?我从那边过的时候,都不得不把裙子提起来,里面肮脏无比呀!”

还有一件让人不能忍受的事情,哈里森先生养了一只名叫“姜黄”的鹦鹉。以前安维利镇从未有人养过这种鸟儿,所以大家都认为养这种鸟儿是没有风度的。而哈里森先生的这只鹦鹉绝对是恶劣无比!借用约翰的话来说,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邪恶的鸟儿,它整天都在恶狠狠地咒骂别人。甚至有一次,约翰站在鸟笼下,离姜黄近了点儿,这只可恨的鸟儿居然一口啄在约翰的后颈上,生生扯下一块肉来!每当倒霉透顶的约翰星期天回到家里,他的妈妈卡特太太总会把这块伤疤展示给每个人瞧瞧。卡特太太现在不停地在为约翰寻找新的雇主,只要有合适的去处,她会让约翰马上离开那个烂地方,一刻也不愿意多待啦。

就这短短的片刻时间里,关于哈里森先生的所有传闻都在安妮头脑中一一闪过。现在,哈里森先生一声不吭地站在安妮面前,脸上带着明显的怒气。说真的,就算是在他表现得最和蔼的时候,他也绝不能算得上英俊,他身材矮小,体态臃肿,头顶光秃秃的。而眼下,他怒火冲天,滚圆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向外凸出的蓝眼珠几乎从眼眶里挣脱出来。安妮心想,这人果真算得上是最丑陋的男人,她可从来没有见过!

突然之间,哈里森先生发声了。“我再也无法忍受了,”他气急败坏地说着,唾沫四溅,“一分钟也不能忍受啦!给我听着,小姐。上帝保佑啊,这都是第三次了,小姐。第三次啦!忍耐是一种美德,可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小姐。前次我已经警告过你姨妈了,别让这种事情再次发生——可她没听进去,她又这么干了。真搞不懂她到底想干吗呀。这就是我到这儿来的目的,小姐。”“你可不可以给我解释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安妮用十分威严的语气问道。她现在总是要不断练习用这种语气说话,准备开学后对付学生能派上用场,不过拿这种语气来对付这位怒火万丈的哈里森先生,一点儿效果也没有。“发生了什么事?老天啊,这还能不算一桩事吗?小姐,这事是这样的,就在半个小时前,我又看见你姨妈家的那头泽西奶牛跑到我的燕麦田里了。你要记住,这是第三次啦。我上个星期二看见它在我的燕麦田里,昨天又看见它了。我还专门来这儿,给你姨妈打过招呼,别让这事再发生。可是,她根本听不进去,这事又发生了。小姐,你姨妈在哪儿?我得见见她,哪怕就一分钟也好,我要向她表达我的一点抗议——哈里森先生的小小抗议,小姐。”“如果你指的是玛莉拉小姐,我得提醒你,她不是我姨妈,而且她也没在这儿,她到格拉夫顿东部看望一位病重的远房亲戚去了。”安妮一板一眼地说,每个字都藏着无比的威严,“至于那头跑进你燕麦田的奶牛,我真诚地对你说,非常抱歉——那是我的奶牛,不是玛莉拉小姐的。早在三年前,当它还是一头小牛犊时,马修就从贝尔先生那里买下来,送给了我。”“一句抱歉就够啦,小姐?光说抱歉是无济于事的。你最好去我的燕麦田瞧瞧,那畜生让我的燕麦遭遇了一场浩劫——每寸土地都给践踏了,简直是一塌糊涂啊,小姐。”“我真诚地向你道歉,”安妮语气坚定地回答道,“不过,我看问题出在你家的那段篱笆上,要是你能把篱笆修补结实点,把你的燕麦田和我的牧场很好地隔开,我的奶牛多莉也许就没法闯进去了。我好些天前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篱笆看起来不是很牢固。”“我的篱笆牢固得很!”哈里森先生厉声叫道,他怒发冲冠,简直就像要冲进敌国去展开一场战争,“就算是监狱的铁栏杆也抵挡不住这头恶魔般的奶牛。我警告你,你这个红头发的小丫头,你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要是正像你说的那样,这头奶牛是你的,那你最好把它看紧点儿,别再让它去糟蹋别人的庄稼,不要老是坐在一边,看这些一文不值的破书。”他鄙夷地瞥了一眼安妮脚边那本可怜的维吉尔诗集。

提到红头发,这可触痛了安妮内心最柔弱的地方,刹那间,她不仅头发是红的,而且连脸色也涨得通红了。“红头发怎么啦?红头发总比某人的秃顶好看吧,哦,那不是秃顶,脑袋上还留了一小圈头发呢。”安妮眼里闪着亮光,反唇相讥。

这句话非常有力量,把哈里森先生打击得一下傻了眼,因为他对自己的秃头非常敏感。他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横眉怒视着安妮。安妮这时火气消下去了,不过她要把这种优势保持下去,乘胜追击。“我能体会你的心情,哈里森先生,我有足够的想象力。我能轻易地在头脑中模拟出当时的场景,当你发现奶牛在你的燕麦田里大肆践踏,你心里的怒气我能感受到,所以我也不会计较你刚才对我说的气话。我向你保证,奶牛多莉再也不会闯进你的燕麦田里了。我以我的名誉担保,这一点绝对能做到。”“那好吧,你就多留心点。”哈里森先生嘟囔着,语气缓和下来,不过,他在转身离开时,脚步重重地踏在地上,表达着心中强烈的不满,安妮听到他大声地自言自语,直到他远去,再也听不见为止。

美好的心情被这事搅乱了,心里感觉很不痛快。安妮穿过院子,把那头惹祸的泽西奶牛关进挤奶棚里。“它不可能是从这里溜出去的,除非它能弄断这个围栏,”安妮仔细思量着,“它现在看上去是多么安静啊,这一定是在燕麦田给吃撑着了。上个星期希尔先生要买它,我没卖,现在想来真是后悔。不过,一旦举办牲口拍卖会,我就把它们都卖掉算了。大家都说哈里森先生是个怪家伙,我看形容得一点儿没错。我跟他在志趣上没有一个共同点,就好像是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

安妮时刻在关注着,寻求一位跟自己情投意合的知音呢。

安妮从挤奶棚回屋来,玛莉拉恰好把车赶进院子里。安妮赶快去准备茶点。她们一边喝茶,一边谈起这件事。“如果能参加拍卖会,那正合我意。”玛莉拉说,“我们养的牲口太多了,圈棚不够,人手也不够,但只有一个不称职的马丁在照看它们。这个马丁昨天向我请假的时候,还信誓旦旦地说,只要我同意他去参加他婶婶的葬礼,他一定在昨天天黑前赶回来的。你瞧瞧,都过了一天了,他现在还没回来。我简直数不清楚他到底有多少个婶婶。自从我一年前雇用他以来,这是他第四个婶婶去世了。这些活把我们都忙得喘不过气来,等今年的庄稼收割后,要是贝瑞先生能把这些田地接管过去,我真要谢天谢地啦。在马丁回来之前,我们只好先把那头惹是生非的奶牛多莉先关进围栏里,本来应该把它圈到屋后的牧场上去,可是那里的篱笆早就该修补了。我敢说,这个世界真是糟糕透了,林德太太也这么说。今天我去探望了可怜的玛丽·凯西,她病得不轻,眼看就要不行了,可她那两个孩子该怎么办呢?我什么办法也没有。玛丽有个哥哥在英属哥伦比亚,她写信向他求助,可是直到现在都没有收到回信。”“这两个孩子怎么样?多大了?”“六岁多吧……他们是双胞胎。”“哦,自从哈蒙太太生了很多对双胞胎以后,我一直就对双胞胎特别感兴趣,”安妮急切地问,“他们是不是很可爱呀?”“天啊,这叫我怎么形容呢……他们实在是太脏啦。我去的时候,戴维正在外面玩泥巴,拿泥巴做饼子。朵拉出去叫他,让他进屋来。可戴维把她一头按进一个最大的泥巴饼子里,朵拉号啕大哭起来,戴维说,这有什么值得哭的?他自己干脆跳进泥潭里,还在里面打几个滚,向她表示这没什么好哭的。玛丽说,朵拉真是个好孩子,可戴维则是个只知道捣蛋的家伙。你可能觉得戴维没有什么教养,那是因为在他刚出生不久,他爸爸就去世了。差不多从那时起,玛丽也一直重病缠身,没有精力管教戴维。”“对这些没有受到良好教育的孩子,我感到非常难过,”安妮很严肃地说,“你也知道——在你收养我之前,我也没有受过什么教育。我真希望他们的舅舅愿意收养他们。玛丽和你是什么亲戚关系呢?”“你是说玛丽?我跟她什么亲戚关系都算不上。只是她的丈夫……是我的三表哥。林德太太到我们院子来啦,我想她一定是来打探有关玛丽的事。”“别跟她讲有关哈里森先生和奶牛的事。”安妮叮嘱玛莉拉道。

玛莉拉答应了下来,可是这个承诺很快就被证实毫无必要。林德太太也一屁股坐下来,开口就说道:“我今天从卡莫迪回来的时候,恰巧看见哈里森把你的泽西奶牛赶出他的燕麦田。我看他都快给气疯了,他是不是过来和你大闹了一场?”

安妮和玛莉拉偷偷交换了一下眼神,会心地笑了。只要是发生在安维利镇的事情,没有一件能逃得过林德太太的眼睛。今天早上安妮还这样说过:“就算你半夜待在自己家里,锁紧房门,关上窗户,然后打个小小的喷嚏,到了第二天,林德太太一定会问你感冒严不严重!”“我想他肯定闹得很厉害的,”玛莉拉承认说,“可我当时不在家。他冲着安妮发了一顿脾气。”“他真是个让人生厌的人。”安妮愤愤地说,甩了甩她的红头发。“你的话说得可真含蓄呀,”林德太太一本正经地说,“早在当初贝尔要把这房子和土地卖给这个新不伦瑞克人时,我就知道有大麻烦了。你瞧,果然是这样吧。越来越多的陌生人急急忙忙搬到这里来,我真不知道安维利镇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我看再这么下去,要不了多久,我们恐怕连个安稳觉都睡不成了,什么都不安全啦!”“怎么啦?还有很多陌生人要搬来住?”玛莉拉问。“你还没听说过吗?告诉你,首先是叫冬尼尔的一家搬来,他们租下了彼得家的老房子,彼得还雇佣了一个冬尼尔家的人在磨坊干活。大家只知道他们是从东部过来的,可没有人清楚他们的底细。还有迪摩希·科顿一家,这家人蠢得像废物,也准备从白沙镇搬过来,他们只会是大伙儿的负担。这个迪摩希·科顿不偷东西的时候就假装有肺痨,他的老婆是个大懒虫,懒得手指头都不想动一动,连洗碗都要坐着洗。而乔治太太收养了一个孤儿,是她丈夫的侄子,叫安东尼。这个小东西会到学校上课的,安妮,他会给你带来无尽的麻烦,就是这么回事。陌生的学生不止这一个,还有保罗·艾文,这个孩子从美国来,要和他奶奶一起生活。玛莉拉,你一定记得他的爸爸……叫斯蒂芬·艾文,就是那个在格拉夫顿抛弃了拉文达·刘易斯的人,想起来没有?”“斯蒂芬抛弃了拉文达?我可不这样认为。他们之间大吵了一架……我觉得双方都有错。”“那好吧,不管怎么说,斯蒂芬没有娶她,然后拉文达从那以后变得孤僻怪异,听说她独身一人,住在一个小石头房子里,她把这个房子叫做‘回音蜗居’。而斯蒂芬回到了美国,跟着他的叔叔一起做生意,娶了个美国女人。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有回过老家,不过他妈妈去看过他一两次。两年前,他老婆死了,他把孩子送回来,让他妈妈帮着照看一段时间。这孩子十岁了,他是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学生,我没法下结论。那些美国佬的事,你永远也弄不明白。”

在林德太太看来,所有爱德华王子岛上的原有居民都是好样的,就连这里的空气都好得无与伦比,而所有在外地出生或者长大的人,都糟糕透顶,她根本看不起他们。当然,他们有可能是好人,可是“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她尤其对美国人带有很大的成见,那是因为她的丈夫曾经在美国的波士顿工作过,他竟然被老板骗走了十块钱。不管是天使,还是国家,或者是权势,统统都不能改变雷切尔·林德太太的这种偏见,在她看来,所有的美国人都是不可靠的。“安维利学校不会因为来了几个新学生就变得很糟糕,”玛莉拉淡淡地说,“要是保罗·艾文这孩子有点儿像他爸爸,那倒也不错呀。他的爸爸斯蒂芬是我们这里成长起来的最优秀的年轻人,虽然有些人说他骄傲自满。我想,艾文太太一定很乐意照顾她的这个孙子。自从她的丈夫去世后,她的生活一直孤独寂寞。”“呃,也许,这孩子会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可是,他跟我们安维利的孩子肯定有不同。”林德太太说,听起来她仍然认为这个孩子将会是个麻烦。林德太太总是这样,不管什么人、什么事、什么场合,她一定要为自己的观点找到正当的理由。“安妮,我听说你们准备发起一个‘乡村促进会’,有这回事吗?”“只不过是在最近的一次辩论会上,我和一些年轻人提出过这个想法,”安妮红着脸说,“他们都觉得这个想法很不错,艾伦夫妇也很赞成这个提议。现在很多村庄都有这种协会呢。”“是吗?你们真要这样干下去,这可是件麻烦事,恐怕你们坚持不下去吧。依我看,最好还是放弃这个打算,安妮,没有人喜欢被你们‘促进’的。”“哦,我们不是要去促进居民,而是要改进安维利镇。我们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以使安维利变得更漂亮。比如,李维·鲍尔特先生的农场上那幢老房子已经破旧不堪了,要是我们能劝说他拆掉那幢房子,这样不就可以美化周围的景观了吗?”“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想法,”林德太太承认道,“这么多年来,这幢房子又破旧又难看,真是很碍眼啊。要是你们不用给李维·鲍尔特补偿些什么东西,能劝说他为这里的居民做些牺牲,我倒是乐见其成呢,真的。不过,我倒不是要故意打击你的积极性,安妮,有些想法很好,我猜想你的这些想法是从那些无聊的美国杂志中学来的吧,但是你别忘了,学校里的一堆事就够你忙的啦,我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劝告你,别让什么促进会的事来扰乱你的生活,那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当然我很清楚,按你的脾气,只要你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的。你总能用各种方法,最终把事情干好。”

安妮的嘴唇抿成一条平直有力的线条,显示出林德太太对她的评判基本属实。安妮一门心思地思考着促进会的事,决心要做下去。吉尔伯特对这件事也非常热心,虽然他要去白沙镇教书了,不过从星期五晚上到星期一早晨,他都待在这边,发挥很大的作用。还有很多年轻人愿意来做点事情,协会要开展活动,就意味着能经常聚会,时不时还会有“娱乐”。至于这个“促进”到底是什么意思,除了安妮和吉尔伯特,所有的人都对它没有一个清晰的定义。

安妮和吉尔伯特经过仔细讨论,认真策划,终于在心里勾勒出了一个理想的安维利镇的蓝图,这个蓝图其他的人都不知晓。

林德太太还带来了另外一个消息。“我还听说卡莫迪学校聘请一个叫普里西拉·格兰特的女教师,安妮,你在奎恩高等专科学校是不是认识这个姑娘?”“是啊,我当然认识啦。真想不到,普里西拉来卡莫迪学校教书了!这真是太好啦!”安妮欢呼起来,她那灰色的眼眸里变得闪亮,犹如夜空里闪耀的星光。这一下触动了林德太太的心,她要重新评判安妮是不是一个漂亮的姑娘,这让她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第二章 拍卖匆匆,后悔无穷

第二天下午,安妮驾着车前往卡莫迪,去采购一些东西,戴安娜·巴里也跟着去了。不用介绍大家也能想到,戴安娜也是促进会的一名忠实成员。毫无疑问,在她们去卡莫迪的路上,两个姑娘谈论的话题全是关于促进会的事,在回来的路上仍然是这个话题。“在我们的协会开展工作之前,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把协会的会堂重新粉刷一遍。”当她们路过安维利会堂时,戴安娜说。这是一栋破旧不堪的老建筑,坐落在树木丛生的山谷里,周围簇拥着高大的云杉树。“这地方看起来真是太没面子啦,我们一定要先处理这个问题,然后才是想办法劝说李维·鲍尔特先生拆掉那间破屋子的事儿。不过我爸爸说过,劝说李维是不可能成功的,李维·鲍尔特非常自私,他根本不可能花时间去干这种事。”“不过,要是让我们的男孩子帮他拆房子,然后把木板拖回来,再给他劈成柴火,他也许会同意的。”安妮满怀希望地说,“我们一定要尽最大的努力去做,刚开始慢慢来,不要太急躁了,不能指望一下子就把每件事情都干得很漂亮。我们首先应该引起大家的关注,把声势造起来。”

戴安娜没有完全明白“把声势造起来”是什么意思,不过听起来还是蛮不错的。这个协会有着如此大的气魄,如此宏伟的目标,自己就要成为这个协会的成员了,她感到无比自豪。“安妮,昨天晚上我想到了一些我们能够做的事。你知道卡莫迪镇、纽布瑞切镇和白沙镇的三条路交会的那块三角地吧?那里长满了小云杉树。你看,要是把这些小树苗全都拔掉,只留下两三棵大点的白桦树,是不是很好看?”“真是好极啦!”安妮很兴奋,附和她说,“我们还可以在白桦树下放一张乡村风格的木凳子,等春天到了,在这块地的中间砌个花圃,种上天竺葵,那真是美妙无比呀。”“是啊,可是我们先得想个办法,让海拉姆·斯劳尼老太太管好她的奶牛,别跑到大路上来,不然它会把天竺葵吃得精光。”戴安娜笑着说,“我开始明白你所说的‘把声势造起来’是什么意思了,安妮。看,鲍尔特的老房子就在那儿。你看那像不像是个贫民窟?而且它离道路实在是太近了。每次经过这幢没有窗户的破房子时,总让我联想到被挖掉眼珠的死尸。”“我一想到这幢被人遗弃的破房子,仿佛看到一幅悲伤的画,”安妮沉浸到了梦幻中去,“我总感觉到它在回忆往昔的时光,叹息着逝去的快乐与繁华。玛莉拉说过,很久以前,那幢房子里住着一个很大的家庭,那该是个多么漂亮的家园啊!这儿一定有个迷人的花圃,到处都能看到盛开的玫瑰花。小孩子们在院子里嬉戏打闹,到处都飘荡着欢声笑语。可是如今,一切都消失了,四处空荡荡的,只有冷风在这里盘旋。冷风一定能感受到房子的孤独与哀伤!也许,在月光皎洁的午夜,这个家庭的人都会重新回到这里——很久以前的那些孩子们、玫瑰花以及昔日歌声的幽灵——于是,这幢老房子再次回到从前那段美好的时光,重温着它的年轻,它的欢乐。虽然这个美梦非常短暂。”

戴安娜摇了摇头。“安妮,别胡思乱想啦。我现在不会对这个破房子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还记得吗?以前我们想象‘闹鬼的树林子’里有鬼魂出没,结果把我妈和玛莉拉气坏了,狠狠地修理了我们一顿。直到现在,我都很害怕,天黑以后一个人不敢走过那片丛林,一想到那儿我就感到毛骨悚然。要是我现在又像你一样,幻想鲍尔特的老房子里有鬼魂出没,那我以后一定不敢从这里经过了。其实,在这里生活过的那些孩子都活得好好的,全都长大成人了——其中一个还是个屠夫呢。而且,玫瑰花和歌声怎么可能会有魂魄呢?”

安妮心底里忍不住发出一声小小的叹息。她深爱着戴安娜,从以前到现在,她们都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可是,她很早就知道了,每当她漫步在想象的王国里时,只能是独自一人。通往幻想国度的小路被施加了魔法,就算是她最心爱的人也没法跟着她同去。

这两个姑娘在卡莫迪遇到了雷阵雨。不过,雷阵雨没有持续太久。当她们驾车回家时,路边的树枝上垂挂着晶莹的小雨珠,在绿叶覆盖的山谷里,湿漉漉的蕨草散发出浓郁的芳香,令人心旷神怡。可是,就在她们的马车转到卡斯伯特小路时,眼前出现的一幕把安妮一路上欣赏美景的好心情全破坏掉了。

在她们的右手边就是哈里森先生家宽阔的燕麦田,晚播的燕麦沾着雨水,葱葱郁郁,绿色覆盖着整片田地。在燕麦田的正中央,一头泽西种奶牛若无其事地漫步着,在茂盛的麦田里只露出它的背脊。它正津津有味地嚼着燕麦,一边悠然自得地冲着她们眨巴着眼睛!

安妮扔掉手里的缰绳,咬着嘴唇站起身来,从她铁青的脸色来判断,这头偷吃成性的畜生就要倒大霉了。还没等戴安娜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安妮就已经一声不吭地从车上翻身跳了下来,敏捷地跃过篱笆,直冲过去。“安妮,怎么啦,回来!”戴安娜在惊讶中慢慢回过神来,大声喊道,“刚下过雨,麦田里很湿,你的衣服会弄湿的!嘿,你到底听到我的话没有?哎呀,你一个人怎么可能抓到那头牛呢?我过来帮帮你。”

安妮像疯了一样,从麦田里猛冲过去。戴安娜轻巧地跳下马车,把马拴在一个木桩上,再把自己漂亮的方格棉布裙子的下摆撩起来,卷着打了个结,然后翻过篱笆,开始追赶她那位发了疯的好朋友。戴安娜跑得比安妮快,因为安妮的裙子被麦田里的露水湿透了,粘在一起,阻碍了她的速度,很快就被戴安娜追上了。她们践踏着燕麦,在身后留下了一串脚印,要是被哈里森先生看到的话,肯定会伤心欲绝!“安妮,拜托你啦,停下来,”可怜的戴安娜喘着粗气说,“我都快透不过气来了,你浑身都湿透啦!”“我一定要……赶在哈里森先生……看到这该死的畜生前……把它拖出去,”安妮急促地喘着气,“只要我能抓住它……就算是被水淹死……我都……无所谓。”

可是,这头泽西奶牛看起来实在是太喜欢这甘美的燕麦啊,根本没打算离开这儿。那两个快透不过气来的姑娘刚一靠近它,它就转过身来,迅速地逃到麦田对面的角落里,死活不愿离开。“拦住它,”安妮尖叫着,“跑快点,戴安娜,快点!”

戴安娜用尽全身的气力狂奔过去,安妮也紧追不舍,可是这头可恶的奶牛仿佛中邪似的,在麦田里到处乱跑乱撞。戴安娜心底里真相信它就是中邪了。足足追了十分钟,她们才把这头牛拦住了,把它从篱笆的缺口赶到卡斯伯特小路上来。

不可否认,在忙完这些后,安妮没法保持着天使般温柔的脾气,她肺都快给气炸了。所以,当最后她看到一辆马车停在小路边,卡莫迪的希尔先生和他的儿子正开怀大笑时,安妮仍然没法平静下来。“安妮,我在想,要是你上个星期把奶牛卖给了我,就没有今天的麻烦事啦!”希尔先生轻声笑着说道。“只要你想要,我现在就可以卖给你,”安妮满脸通红,头发凌乱,“你马上把它牵走,我不想再看到它。”“好,一言为定。还是上次我出的那个价钱,二十块钱,吉姆马上就把它赶到卡莫迪去。晚上把它和别的货物一起运到城里,布灵顿的里德先生正想要一头泽西种奶牛呢!”

五分钟后,吉姆·希尔牵着奶牛顺着大路走远了,显得很冲动的安妮这时正怀揣着二十块钱,赶着马车回绿山墙去。“怎么跟玛莉拉交代呢?”戴安娜问。“哦,她不会在意这事儿的,奶牛多莉是我的。再说了,就算在拍卖会上,价钱也不可能高过二十块钱的。哎呀,老天!要是哈里森先生看到他的麦田的话,一定能想到又是多莉闯进去了,可是我已经用我的人格担保过,决不让这种事再发生了!唉,这件事又给我好好上了一课,那就是千万别用人格去给奶牛担保。奶牛居然能跳过挤奶棚的围栏,把它关在哪儿都让人放心不下。”

玛莉拉去林德太太家了,当她回到家时,已经听说了多莉被卖掉的事。因为林德太太从她的窗户看到了整件事情的发生过程,这桩交易的细节她也猜得八九不离十。“把它卖了也好,不过你做事太轻率冲动了,安妮。可我真搞不懂它是怎么跑出挤奶棚的,它肯定撞断了好几块木板。”“我也不清楚,当时没去看看,”安妮说,“不过现在就去察看一下。马丁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可能又是他的哪个婶婶死掉了吧。这让我想起彼得·斯劳尼,像她说的那种‘欧特金蓝’欧特金蓝:octogenarian,八十岁到八十九岁的人。 。有天晚上斯劳尼太太正在看报纸,对斯劳尼先生说:‘我读到了一则新闻,说有一个欧特金蓝死了,彼得,你知道欧特金蓝是什么东西吗?’彼得·斯劳尼回答说他也不清楚,不过经常听到关于这种生物死掉的消息,可以肯定的是,这种生物一定体弱多病吧。依我看,马丁的婶婶就是这种欧特金蓝吧。”“马丁就像那些法国佬一样,”玛莉拉带着厌恶地语气说,“根本就不值得信任!”

当玛莉拉忙着收拾安妮买回来的东西时,突然听到从后院里传来一阵刺耳的尖叫声。没过多久,安妮冲进厨房来,气急败坏地搓着双手。“安妮,出什么事啦?”“啊,玛莉拉,我该怎么办呢?太糟糕啦。这全是我的错!唉,我怎么总是干些莽撞的傻事?我到底能不能学会干傻事前停下来动动脑子呀?林德太太老是对我说,我总有一天会干些不可思议的蠢事,现在我真这么干啦!”“安妮,你总喜欢夸大其词!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把哈里森先生的一头泽西奶牛给卖啦,就是他从贝尔先生那里买回来的那头,现在卖给了希尔先生!我们的多莉正规规矩矩地待在挤奶棚外呢!”“安妮,你是在说梦话吧?”“我真想这是在做梦。可是现实就是这样,这真像是场噩梦。哈里森先生的奶牛这会儿已经到夏洛特敦了。噢,玛莉拉,我原以为自己不会再干些莽撞的事了,可这下捅出了天大的篓子,这是我有生以来最糟糕的蠢事。我该怎么办啊?”“怎么办?没有别的办法,孩子,我们只能去找哈里森先生说清楚。要是他不想要钱,我们可以把多莉赔给他,我们的多莉不比他的那头奶牛差。”“我想他一定会气得发疯,根本不会同意这个解决办法的。”安妮抱怨着说。“我想也是,他本来就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如果你愿意,就让我代替你去给他解释吧。”“不,不用了,我还不至于这么胆怯,”安妮大声说道,“这都是我的错,就让我自己去解决,怎么能让你代我挨骂呢?我马上就动身。问题解决得越快越好,时间拖长了会变得更加棘手。”

可怜的安妮说完了,戴上帽子,拿上二十块钱往外走。正要跨出大门时,她无意间从打开的厨房门瞥进去,看到餐桌上摆放着早上烤制的果仁蛋糕,上面裹着一层粉色的糖霜,中间点缀着核桃仁,让人真想吃上一口。这块蛋糕是安妮为星期五晚上的活动精心准备的,安维利镇的年轻人准备在绿山墙农庄正式成立“乡村促进会”。不过,把这块蛋糕送给哈里森先生是不是更合适呢?安妮觉得,这块蛋糕能够打动任何人的心,尤其是那种不得不自己做饭的男人。于是,她把蛋糕放进一个盒子里,准备拿它当做向哈里森先生赔礼道歉的礼物。“我真希望他能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安妮很懊恼地想着,翻过篱笆,从草坪上抄近路走过去,在这个梦幻般的八月傍晚,金黄色的夕阳映照着大地,“我终于体会到那些走上绞刑台的犯人的感觉了。”

第三章 拜访哈里森先生

哈里森先生的房子是栋老式的建筑,屋檐低矮,外面的墙壁刷得雪白,在房屋周围一片茂密的云杉树林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

哈里森先生穿着一件长袖衬衣,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悠闲地抽着烟,头上的葡萄架为他遮挡着太阳。可是,当他看清从小路上走来的是安妮后,猛地跳起来,转身冲进屋子,关紧了大门。其实,他之所以做出这样的举动,是因为昨天对安妮大发脾气后,心里感到非常羞愧。不过,这个举动却让安妮大受挫折,她的最后一丝勇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现在都气成这个样子了,要是等会儿知道我干的好事,不知道他会怎样大吼大叫呢?”安妮敲门的时候,心里忐忑不安。

可是,哈里森先生为她开了门,还腼腆地对她笑了,友善地邀请她进屋去,语气很温和,同时带着一丝紧张。他放下烟斗,穿上外套,彬彬有礼地给安妮搬来一张椅子,椅子上全是灰尘,不过毕竟是一片好意。本来对她的欢迎会非常愉快地进行下去,可是哈里森先生的那只搬弄是非的鹦鹉“姜黄”很不安分,用金色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外边。安妮刚一落座,姜黄就唧唧喳喳地叫嚷起来:“老天啊,这个红头发的家伙来这里干吗?”

真不知道哈里森先生和安妮谁的脸更红。“别理会那只鹦鹉,”哈里森先生说着,一边狠狠地瞪了姜黄一眼,“它……它总是胡说八道。这是从弟弟那儿弄来的,我弟弟是个水手,你知道,水手说起话来总是很粗野,口无遮拦,而鹦鹉的模仿能力很强的。”“没关系,我也这么想。”可怜的安妮说道。她一想起此行的目的,就只能强压着内心的愤懑。她很清楚,自己不能在这种情况下得罪哈里森先生的。她告诉自己,你没有取得奶牛主人的同意,甚至是在主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居然自作主张,卖掉了奶牛,那么就算是鹦鹉一遍遍地说着没礼貌的话,你也不可以生气。可是,“红头发的家伙”听起来实在是让人不舒服。“我这次是专门来向您道歉的,哈里森先生,”安妮鼓足勇气开口说,“就是……是关于……那头泽西种奶牛的事。”“天啊,”哈里森先生立刻变得拘谨不安,惊叫起来,“它又到我的燕麦田里去了?哎,没关系……没关系的,它进去了也无所谓。没事的……真没关系。我……我昨天太暴躁了,确实是这样。它跑进去了也没事,别放在心上。”“哎,如果只是这样就好了,”安妮叹口气说,“可是问题比这个糟糕十倍,我不……”“天啊,你该不是说它闯进我的小麦田里了吧?”“不……不是……不是小麦田,可是……”“那肯定就是白菜地了!它闯进我专门为展览会而栽培的白菜地去了,是不是?”“也不是白菜地,哈里森先生。我把详细情况告诉你……这是我来这里的目的——但请不要打断我,不然会让我很紧张的。你先等我把整个经过完整地告诉你好吗?然后你再说,你想说多就说多久。”安妮一口气说完,让哈里森先生根本插不上嘴。“好吧,我一句话也不说,听你先说。”哈里森先生说道,他确实没有再开口。不过,姜黄没承诺保持沉默,它一点儿也不受制约,依然叫嚷着“红头发的家伙”,老是打断安妮的讲述,弄得她都快发疯了。“昨天,我把泽西奶牛关进了我家的围栏里。今天早上,我去了卡莫迪,等我回来的时候,看到一头泽西奶牛正在你的燕麦田里,我和戴安娜赶紧合力把它赶出来,你简直想象不出来我们费了多大的劲儿。我浑身湿透了,又累又气。碰巧就在那时候,希尔先生从路边经过,提出要买下这头奶牛,我爽快地答应了,当场把它卖掉了,卖了二十块钱。当然,这都是我的错。我本来该冷静下来想一想,和玛莉拉商量后再说。可是我这毛病实在太糟糕了,每一个了解我的人都告诉过我,说我做事总是不经过仔细考虑。希尔先生立刻把奶牛带走了,下午就把它运上了火车。”“红头发的家伙!”姜黄用轻蔑的语调大声叫嚷着。

这时候,哈里森先生站起来,凶狠地瞪着它,这种眼光足以吓死其他的鸟儿,可对姜黄来说并没有产生多大的效果。哈里森先生于是把鸟笼子提起来,丢到隔壁的房间里,然后砰地把门关上。姜黄仍然用它一贯的作风,在里面不停地尖叫,诅咒,它最后终于发现,只有它独自待在房间里,这才慢慢安静下来。“真是抱歉,你继续说吧,”哈里森先生又坐下来,“我那个水手弟弟没教过它任何礼节。”“我回到家,饮过茶后,就去挤奶棚看一看,哈里森先生……”安妮向前探着身子,双手紧扣,就像她小时候的习惯那样。她那双灰色的眼眸带着哀求的神色,凝视着困惑不解的哈里森先生,“我看到我的奶牛仍然在围栏里,我卖给希尔先生的那头奶牛是你的!”“噢,我的上帝啊!”哈里森先生惊叫起来,这个出乎意料的结果把他惊呆了,“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唉,请不要太惊讶了,我老是做这样的事情,不断给别人和自己惹来麻烦,”安妮沮丧地说,“我就是因为这个弄得众所周知的。也许你认为我已经长大了,不会干这种莽撞的事了……明年三月我就满十七岁了,可看起来我还没有长大。哈里森先生,让你原谅我算不算是奢求呢?要把你的奶牛追回来恐怕太迟啦,我把卖牛的钱给你行不行?要不,就改用我家的多莉赔偿给你也行,只要你愿意。我家的多莉也很不错呢。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歉意。”“啧,啧!”哈里森先生轻松地说,“别再提这件事啦,小姐。没关系,没什么大不了的。意外的事情在所难免嘛。有时候我也很急躁,小姐……无比焦躁,总是克制不住自己,口无遮拦,想到什么说什么,大家看到我这种样子,都认为我就是这种人。如果那头奶牛现在闯进了我的白菜地里……也不要紧,事实上它并没有进去,所以就没什么关系了。我想,就把你的多莉换给我吧,正好你也想脱手,省得它给你添麻烦。”“噢,谢谢啦,哈里森先生!我真是太高兴了,我原以为你要大发雷霆呢。”“我想,昨天我对你发了一通脾气后,今天你来我这儿跟我说这件事,一定怕得要死,对不对?你千万不要介意,我只是个心直口快的老家伙,仅此而已。总想直截了当地说出实话,全不顾别人的感受。”“林德太太也是这样的。”安妮脱口而出,想收回都来不及。“谁?林德太太?你别告诉我说,我跟那个长舌老太婆一样吧!”哈里森先生有些生气了,“我才不像她……一点儿也不像!你那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是块蛋糕!”安妮调皮地说。哈里森先生的态度亲切得让人意外,让安妮紧张的神经终于活跃以来,“这是我特意带给你的……我想,你也许不能经常吃到这种蛋糕吧?”“是啊,我真的不常吃呢!而且我很喜欢吃这些甜食,真的谢谢你!这蛋糕看起来很不错,我想它的味道也很好吃吧。”“那是当然的!”安妮很自信地说,“我以前也做过很难吃的蛋糕,艾伦太太最清楚不过了。不过这一块肯定可口。这些蛋糕本来是为促进会准备的,请放心品尝吧,我可以再做的。”“好啊,我来好好尝一尝,小姐,你也来吃点儿吧。我去拿水壶烧点儿开水,这样我们就可以喝上热茶了。可……我该怎么沏茶呢?”“还是让我来沏茶吧!”安妮带着疑惑地说。

哈里森先生呵呵地笑起来。“看起来,你好像不太相信我沏茶的水平啊?这你可想错啦……我沏出的茶是你喝过的最好的。不过还是让你去做吧。幸亏上个星期天下雨,我这里有很多洗干净的茶碟。”

安妮轻快地跳下椅子,开始干活。她把茶壶里里外外清洗了好几遍,然后才将茶叶放进去。接着她清扫了火炉,把餐桌收拾干净,从储藏室里拿出盘子。储藏室的景象把安妮吓了一跳,不过她很明智,什么也没有多说。哈里森先生告诉她去哪儿找面包和黄油,还有桃子罐头。安妮从花园里采了一束鲜花,把餐桌装饰得漂漂亮亮的。她假装没有看见桌布上的污渍。很快茶就沏好了,安妮面对着哈里森先生坐在餐桌旁,先为他斟上茶,然后和他谈论起学校、朋友和计划,显得无拘无束。她简直难以相信眼前的这一切,这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哈里森先生一直惦记着可怜的姜黄,生怕它感到孤单,于是就将它从房间里带了出来。而安妮心情很好,觉得应该原谅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所以她拿了一块核桃仁喂它。可姜黄觉得自己刚才被单独关在屋子里,心里受到了极大的委屈,拒绝安妮友好的举动。它忧郁地待在笼子的横木上,缩成一团,竖起浑身的羽毛,就像一个绿黄混杂的圆球。“为什么要叫它‘姜黄’呢?”安妮问,她很欣赏这个名字,认为“姜黄”这个名字并不符合它那一身绚丽多彩的羽毛。“我那水手弟弟给它取的这个名字。也许这和他的脾气有关。我很喜欢这只鸟……要是你知道我有多么喜欢它,一定会感到惊讶的。当然啦,它也有很多不招人喜欢的地方,我用各种方法试图去改变它,这花费了很大精力。很多人讨厌它骂人的习惯,可是它没法改变,我努力帮它改正,别人也努力过,可都没有什么效果。一些人对鹦鹉持有偏见,这真是毫无道理可言,不是吗?我自己很喜欢它,它总是陪伴在我身边。不管这个世界天翻地覆,我都不会抛弃它的……绝对不会的,小姐。”

哈里森先生在说最后一句话时,嗓门儿提得很高,语气十分坚定,好像他在怀疑安妮问话的潜在含义,以为在暗示让他放弃姜黄似的。不过,安妮开始喜欢这个脾气古怪暴躁的神经质小老头了。茶点还没有结束,他们已经成为了好朋友。哈里森先生了解了促进会的事,表示非常赞成。“这很不错,继续做下去!这里的许多地方需要改进,许多人也需要改进。”“噢,那我倒不清楚啦。”安妮脱口而出。她在自己的内心里,或者在最亲密的好友面前,她会承认说,安维利这个地方,以及这里的居民,确实有些地方不太好,而且老是变化无常。不过,当她听到哈里森先生这样的外来者直截了当地如此评论,心里的感受又不一样了:“我觉得安维利是个可爱的地方,住在这里的人也都不错呀。”“我想你又开始有点儿激动了,”哈里森先生审视着她涨红的脸颊和愤怒的眼神,这样评论道,“我觉得你的脾气就像你的头发一样。安维利当然是个好地方,否则我不会搬迁到这里定居,不过依我看来,就算是你,也会承认安维利难免有些缺陷,肯定不是十全十美吧?”“正是因为安维利有缺陷,我才更喜欢它!”安妮很认真地说,“我不会喜欢完美无缺的地方或者人。要是真要有一个十全十美的人,那一定是很无趣的。密尔顿·怀特太太说,她从来没有遇到过什么完美无缺的人,不过她经常听说有人很完美。她丈夫的前妻就算一个。你可以想象一下,一个女人嫁给一个男人,而他的前妻完美得不得了,那种感觉真是太不愉快啦!”“和一个完美无缺的女人结婚那才更让人痛苦!”哈里森先生突然冒出这段莫名其妙的宣言。

当用完茶点后,哈里森先生声称家里还有很多干净的碗盘,够用上好几个星期,这个茶碟就不用洗了,可安妮坚持把碟子清洗干净。她还想把地板清扫一下,可是找不到扫帚,她又不好意思问哈里森先生扫帚在哪儿,说不定他家里根本就没有扫帚,要是这样问那就太尴尬了。“你只要有空,就可以过来聊聊天,”当安妮要离开时,哈里森先生这样建议道,“我们是邻居,大家应该和睦相处呀。我对你们那个协会有点儿感兴趣。在我看来,这个组织非常好玩儿。你们准备把谁当做第一个促进的目标呢?”“我们并没有准备干涉任何人,我们只针对地方上的事物。”安妮用一种威严的口吻说。她简直有些怀疑,哈里森先生把这个组织当作游戏来玩了。

安妮越走越远,哈里森先生透过窗户看着她的背影——一个轻盈灵活的少女身影,正无忧无虑地迈着轻快的步伐,在夕阳的余晖中走过田野。“我是个又顽固、又执拗、又孤独的老家伙,”他自言自语道,“可这个小姑娘身上的某种气质让我感到自己又年轻了起来,这种感觉很愉快,我真想马上再来一次。”“红头发的家伙!”姜黄带着嘲笑的口气呱呱大叫。

哈里森先生转过头去,对着它挥舞着拳头。“你这只坏鸟!”他抱怨道,“当我那水手弟弟刚把你带回家时,我就该拧断你的脖子。你难道就不能少给我惹点麻烦?”

安妮兴高采烈地跑回家,把她这次的奇遇告诉了玛莉拉。玛莉拉见她出门这么久没回来,有些担心,正准备出去找她。“这个世界终究还是美好的,你说是不是,玛莉拉?”安妮高兴地说,“林德太太曾经抱怨过,人生在世,美好的日子并不多。她说如果你总是期望万事如意,那么现实难免会让你或多或少有些失望,我想这个道理是对的。不过,它也有好的一面,坏事情往往不总是像你预料的那样,结果常常比预料的要好得多呢。就拿今天晚上的事来说吧,我去哈里森先生家时也是这样的。开始我以为这次的会面将是一段噩梦般的经历,可实际上他非常亲切,我们相处非常融洽。我想,要是我们彼此体谅,充分理解对方,我们就可以成为真正的好朋友,每件事都将变得很美好。不过,不管怎样,玛莉拉,我确信我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以后在卖牛之前,一定要先弄清这是谁家的牛。另外,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家的那只鹦鹉!”

第四章 观点迥异

夕阳西下,云杉树枝在风中轻轻摇曳,简·安德鲁斯、吉尔伯特·布里兹和安妮三人,徜徉在杉树的树荫下。他们顺着路边的篱笆漫步,一排树木的枝条越过了著名的白桦路,伸到了大路上去。整整一个下午简都陪伴着安妮,现在安妮陪着简走在回家的路上。她们在篱笆那头遇到了吉尔伯特,于是他们三个人一边走,一边议论着明天的这个重要的日子:明天就是九月一日,学校就要开学了。简要去纽布瑞切镇任教,而吉尔伯特要去白沙镇学校教书。“你们两个的工作条件都比我好,”安妮叹着气说,“你们要教的是一群不认识你的孩子们,可是我不得不面对我的老校友。林德太太告诉我说,她很担心我的工作,叮嘱我从一开始就要很严厉,否则他们根本不会把我放在眼里。可是我不认为,一个好老师就必须要严厉。唉,这个任务对我来说太沉重了些!”“我觉得我们一定能行!”简很轻松地说。她没想过要怎么把孩子教育好,她没有这种雄心大志的烦恼,她只想安安稳稳地领到她的薪水,得到学校理事会的认可,然后在学校督察员的荣誉报告中有她的名字,这就足够了,她没有更远大的志向。“当前最主要的任务就是维持教学秩序,对孩子们不得不稍微严厉点。要是孩子们不听话,我会警告他们,我要惩罚不听话的学生。”“怎么惩罚呢?”“当然是让他们尝尝教鞭的滋味啊!”“噢,简,你不该这样做!”安妮很惊讶,喊出声来,“简,你不能这么做!”“必要的话,我会这么做的,只要孩子很不听话,他们就该挨打。”简斩钉截铁地说。“我永远不会鞭打一个小孩子,”安妮的态度也同样坚决,“我不认为体罚是个好办法。斯苔丝老师从来没有鞭打过我们当中哪一个,可她照样能让我们服服帖帖。菲利普总是打我们,可是没有谁愿意听他的话。所以不能这样想。如果我只能靠教鞭才能教育学生,那我宁愿不当老师。有很多比鞭打更好的方式,能把孩子管理得很好。我会努力去获得孩子们对我的尊重和热爱,这样他们就会自愿遵从我的教导。”“可要是他们不听话呢?”简的问题很现实。“不管怎样我都不会体罚他们。我坚信,体罚是无济于事的。哦,亲爱的简,不管你的学生做了什么错事,你都别动手打他们,好吗?”“你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吉尔伯特?”简询问道,“难道你不觉得,那些不听话的孩子有时候就该好好挨顿揍吗?”“你难道不觉得,鞭打孩子是一件野蛮残忍的事情吗?”安妮大声说道,激动得把脸都涨红了。“嗯,”吉尔伯特慢条斯理地开口了,他一方面考虑着现实的状况,另一方面又希望能达到安妮所说的那种理想状态,这两个方面撕扯着他的内心,“你们两人说得都有道理,我觉得过度地体罚孩子并不应该,我认为,就像你所说的,安妮,会有更好的手段管理孩子,比如制定规则,体罚只能是最后的办法。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考虑,就正如简所说,我相信偶尔会有那种非常顽劣的孩子,你不管用什么办法,或者找来什么人,都没法触动和改变他,简而言之,鞭打他是最有效的办法,能很快纠正他的错误。在我的规则中,体罚是最后使用的手段。”

吉尔伯特的回答要尽量让双方都满意,他努力运用非常正确的方式,最后的结果却恰恰相反,双方都很不满意。

简摇了摇头:“只要我的学生淘气,我就会鞭打他们,要想纠正他们的坏毛病,这是最快也最有效的办法。”

安妮失望地对吉尔伯特瞥了一眼。“我将绝对不会鞭打我的学生,”她语气坚决地重申一遍,“我觉得体罚既不正确,也无必要。”“假设你让一个孩子去完成某件事,可他不听,还向你顶嘴,说些没有礼貌的话,你该怎么做呢?”简问。“我会在放学后把他留下来,和蔼但又不失严肃地和他谈谈,”安妮说,“只要你认真去寻找,就会发现每个人身上都有优点。教师的职责就是去寻找学生的闪光点,并且启发他,促进他的成长。这就是奎恩高等专科学校管理部老师教给我们的,这点你也很了解。你以为用教鞭去敲打他们就能发现他们的闪光点吗?雷妮老师说过,教会学生读书、写字和算术很重要,但正确地感化他们更为重要。”“我得提醒你,教学督察员只通过学生的读书、写字和算术能力去检查你的教学水平,只要学生没有达到他们要求的标准,他们就不可能给你一个好的结论报告。”简反驳道。“我更希望我的学生一直敬爱我,离开学校很多年后还会回来看我,这远比荣誉报告重要。”安妮坚决地维护自己的观点。“就算是学生品行不端,你也不打算处罚他们?”吉尔伯特问。“噢,不是这样,虽然我很讨厌处罚学生,但我还是不得不这样做。不过不是体罚,我可以在课间休息的时候把他留下来,或者在课堂上罚站,或者是罚他做抄写一类的事。”安妮说。“我想你应该不会为了惩罚一个女孩子,就让她坐到男孩子身边去吧?”简顽皮地说。

吉尔伯特和安妮对视了一眼,尴尬地笑了笑。曾经有一次,安妮犯错了被处罚,要求坐到吉尔伯特身边,那件事让安妮感到万分难过和痛苦。“嗯,既然大家坚持己见,那就让时间来检验哪种教育方法是最好的吧。”在他们分手之际,简富有哲理地说。

安妮沿着白桦路走向绿山墙小屋。树枝摇曳,树叶沙沙作响,空气中弥漫着蕨草的清香。她穿过紫罗兰山谷,从柳树河畔绕过去,冷杉树下光影斑驳,黑白交错,然后她顺着情人之路往下走……这些地点的名字都是她和戴安娜很久以前一起想出来的。她走得很慢,享受着森林和田野的香甜,欣赏着夏季薄暮时分的点点星光,冷静地思考着明天将要担负起来的新职责。当她到达了绿山墙小屋的庭院时,就听见了林德太太那坚决果断的大嗓门儿从敞开的厨房窗户传出来。“林德太太一定是为了我明天的工作来给我提建议的。”安妮想到这里,高兴地扮了个鬼脸,“可我不想进屋去,雷切尔·林德太太一说起话来就絮絮叨叨,建议数不胜数,又臭又长,她把给人提意见当成了差事,可全是言辞苛责、没什么价值的东西,我还不如躲得远远的,干脆去哈里森先生家,和他闲聊一会儿也不错啊。”

自从那件众所周知的泽西奶牛事件以后,安妮就不止一次地去哈里森先生那里和他闲聊。她经常在傍晚的时候去找他,然后他们俩成了好朋友。不过,哈里森先生把自己的直言快语当成一种美德,可安妮总是没法忍受。姜黄仍然用怀疑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每次都用“红头发的家伙”来挖苦她,把这句话当成对她的问候语。而哈里森先生试图把它的坏毛病改掉,每次他一看到安妮过来时,就兴奋地跳起来,叫嚷着:“老天啊,那个漂亮的小女孩又来我们家啦!”或者是其他类似的夸奖。可这些努力是徒劳无功,姜黄一眼就看穿了哈里森的这个小把戏,而且对他的做法表示蔑视。安妮永远都不会知道,哈里森先生在背地里对她说了多少赞美之辞。可他却从来不当着安妮的面称赞她,更不用说让她知道了。“嗯,我想你一定去了趟森林,为明天准备了很多的教鞭吧?”安妮一走上台阶,哈里森开着玩笑欢迎她的到来。“不是这样的,真是。”安妮很生气地说。她是个开玩笑的绝佳对象,因为她对每件事都很严肃。“我在学校永远不会用教鞭的,哈里森先生。当然,我还是需要一根教鞭用来指黑板,不过仅仅是这个作用而已,不会用来打人。”“所以你的意思是还是要用啦?好吧,我不清楚你为什么要鞭打他们,反正这都是正确的,用细枝条打的话当场最痛了,而用鞭子打则痛得更久,真的是这样呢。”“我根本不会用这种东西的!我肯定不会鞭打我的学生的!”“我的天啊,”哈里森先生很吃惊,大声叫道,“那你怎么去管教你的学生呢?”“我会用爱去感化他们,哈里森先生。”“那是不可能的,”哈里森先生说,“千万不要这样做啊,安妮。老话都这样说,‘放下棍棒,宠坏孩子’。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的老师每天都会定时鞭打我,因为他说,就算我没有捣蛋,但在心里也这样想过,所以该挨打。”“可是现在的教育方式跟你上学的时代有了很大的不同,哈里森先生。”“但人的本性没有改变啊。牢记我的话吧,要是你不用教鞭时时约束着这些小淘气的话,他们就完全不服你的管教。不鞭打学生是根本不可能的。”“行啦,我还是准备先用我的方法试试。”安妮说,她顽强地坚持着自己的理念,并且愿意持之以恒地坚持下去,不达目的绝不罢休。“我觉得你真是顽固得可爱!”哈里森先生用妥协的口气说,“好啦,好啦,我们等着看吧,要是有一天你生起气来——像你这种红头发的人更容易生气的——你就会忘记你所有的那些美好的理念,然后好好鞭打他们一顿的。你太年轻了,对于教书还不能得心应手……你太年轻了,太小孩子气啦!”

总之,安妮这天晚上是带着非常悲观的心情躺到床上去的。她几乎整夜都没入睡。第二天早晨,安妮脸色苍白,几乎吃不下早餐,这可把玛莉拉给吓坏了,做了一碗姜茶坚持要她喝下去。姜茶味道很不好,安妮只能小口小口地啜着,耐心地喝完,可她搞不懂喝姜茶到底有什么好处。要是姜茶有神奇功效,能够有效地增加她的年龄和生活经验,那么再多的姜茶她也会毫不退缩地大口喝下去。“玛莉拉,要是我失败了该怎么办呢?”“你根本不可能失败的,今天才刚刚开始,后面的日子还长着呢,”玛莉拉说,“安妮,你的问题在于,你想让孩子学会每一件事情,而且马上纠正他们所有的缺点,你觉得要是自己做不到,那就是失败了。”

第五章 初为人师

那天早上,安妮出门去学校,走在白桦路,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大自然的美景视而不见。她来到了学校,校园里一片寂静。因为上一任的老师已经训导过孩子们,要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老师来,所以当安妮走进教室的时候,学生们一排排拘谨地坐着,她看到的是一张张晨光洋溢的小脸和一双双明亮好奇的眼睛。安妮把帽子挂起来,然后站到他们面前。她心里感到十分害怕,希望这种惶恐和傻傻的样子不要表现到脸上,也别让学生们注意到她的动作是多么的颤抖。

昨天晚上,她快十二点时都还没有睡觉,为了今天的开场白打了腹稿,准备讲给学生听。她绞尽脑汁,字斟句酌,润色修改,倾其所能地准备了一篇稿子,然后熟记于心。这是一篇非常精彩的演讲稿,包含了相当精辟的思想,尤其是关于在互相帮助、刻苦学习知识等方面更为精辟。可是,现在她最大的问题是,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

似乎是过了一年的时间——实际上大约就十秒左右——她软软地开口说话了:“请大家把《新旧约全书》拿出来。”安妮说完,紧张得气都喘不过来,重重地跌坐到椅子上,教室里随即响起一阵掀开桌盖的咔嗒声,接着是沙沙的翻书声。随后,孩子们开始诵读圣经章节,安妮开始整理自己纷繁混乱的思绪,梳理出了条理,然后检阅着这些迈向成人王国的小旅行者们。

当然,大半的孩子安妮都很熟悉。她自己的同班同学已经毕业离开学校了,不然就是和她一样升入了专科学校。这里只有低年级的学生和安维利镇十个新来的学生。相对于那些熟悉的学生,安妮私下对这十个新来的孩子更感兴趣,在她看来,其他的学生已经基本定型了。当然,这十个孩子可能与其他孩子一样普通,不过从另一方面看,他们中间说不定藏有出类拔萃的人物呢。这真是个激动人心的想法。

林德太太以前向安妮提及过的安东尼·派伊,现在正独自一人坐在墙角的课桌后面。他的小脸黝黑,脸色阴沉,漆黑的眼眸注视着安妮,眼神中带着敌意。安妮一看到他,就下定决心,要赢得这个小男孩的敬爱,通过他彻底地影响派伊一家人。

在另一个角落里,一个陌生的男孩挨着阿蒂·斯劳尼坐着。这个小家伙从外表看起来很快乐,又短又扁的鼻子,满脸长着雀斑,还有一双明亮的蓝色大眼睛,长着白色的眼睫毛——这大概就是冬尼尔家的孩子。要是从长相上来分辨,很容易就能找到他的姐姐,就是过道那边挨着玛丽·贝尔坐的那个女孩。安妮对她的打扮很惊讶,到底是什么样的母亲,竟然把自己的孩子打扮成这般模样。她穿着一身退色的粉红丝质裙子,裙摆镶满了棉质花边,脚上的白色儿童拖鞋沾满了泥浆,鞋子里面是丝质的长筒袜。她那头沙栗色头发互相纠结在一起,卷成了无数的发卷,头发上覆盖着一个十分抢眼的蝴蝶结,是用粉色缎带结成的,比她的头还要大。从她的表情来看,她对今天的打扮似乎还非常满意。

一个脸色苍白的小家伙,浅褐色头发柔顺光洁,像波浪一样披在肩上,安妮想,这一定就是安妮塔·贝尔。她的父母原来住在纽布瑞切镇校区的,不过他们家的房子向北移动了四十多米,现在就划归到了安维利校区。

那三个面色苍白的小姑娘挤在同一张坐椅上,他们肯定是科顿家的孩子。有个小美人长着一头长长的褐色鬈发,淡褐色的眼眸,她不时从《圣经》后面对杰克·格丽丝抛媚眼,这一定是普利莉·罗杰逊了,她的父亲最近续娶了第二任太太,就把她从格拉夫顿的奶奶家接回来了。坐在她身后的高大笨拙的女孩子,看起来她不知道手脚该往哪里放,安妮开始怎么也猜不出她是谁,后来才知道她名字叫芭芭拉·萧,来安维利和她的婶婶住在一起。而且安妮后来还发现,如果哪一天芭芭拉能够不摔跤,或者不被别人的脚绊倒,顺顺利利地经过学校过道,那么安维利的小学生们就会把这当做非同一般的新闻事件,写在走廊的墙壁上以示纪念。

不过,当安妮的目光扫视过坐在面对她的前排学生时,与一个学生的目光相遇,一阵奇妙的轻颤穿过全身,仿佛那就是她要寻找的天才。她知道这一定是保罗·艾文,林德太太早就断言,他一点儿也不像安维利的孩子,事实真是如此。不仅如此,安妮注意到他跟任何地方的孩子都不一样。透过他那双凝视自己的深蓝色眼睛,那如此专注的眼神,安妮看到了一个和自己完全相似的灵魂。

安妮知道,保罗已经十岁了,可他看起来只有八岁的样子。安妮在其他孩子身上从没见过如此漂亮的小脸,五官优雅精致,栗色的鬈发犹如圣人头发的光环,嘴唇很迷人,不撅起来时显得很丰盈,深红色的双唇轻轻地抿合着,曲线分明,弯向精致完美的嘴角,一切都融化在浅浅的酒窝里。他神情严肃庄重,一副沉思的样子,好像他精神的成熟远远超过了身体的发育。不过当安妮对他微笑时,这种严肃的神情一下子就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回报她的微笑,这种微笑如同他的生命之光,仿佛是内心的一盏灯突然被点亮,喷薄出灿烂的火焰,照亮他的全身。就在短短的互相微笑致意之后,安妮和保罗便永远成为了最亲密的朋友,虽然他们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开学的第一天犹如梦中一样,安妮后来怎么也想不起这天是怎么度过的。她甚至觉得站在讲台上的不是她,而是别的什么人。她按部就班地听学生朗读课文,做算术题,描摹写字。孩子们的表现大致良好,不过发生了两件违反纪律的事情。莫利·安德鲁斯弄来一对训练过的蟋蟀,放在教室的过道上乱跑,这事被安妮发现了,于是安妮罚莫利在讲台上站了一个小时,把蟋蟀给没收了,这对于莫利来说是个非常严厉的惩罚。安妮把蟋蟀放进一个盒子里,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经过紫罗兰山谷时放掉了,可是莫利从此以后都一直认为,安妮把蟋蟀带回了家,自己养着玩呢。

另一个捣蛋的家伙是安东尼·派伊。在石板上写了字后要用水擦洗掉,他带的水瓶里还剩了一点水,他把这些水全部倒进了奥蕾莉亚·克莱的后颈窝里。安妮在课间休息的时候把安东尼留了下来,向他谈论怎么做才算得上一个绅士,温和地告诫他说,绅士决不会把水倒进女士的后颈窝,说她希望班上所有的男孩子都会成为绅士。她这番简短的教导很和善,非常感人,可不幸的是,安东尼对此充耳不闻,一点儿也不为所动。他始终板着阴沉的脸,一声不吭地听她说,当他走出教室时,还藐视地吹起了口哨。安妮叹了口气,不过她想到“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这句话,于是提醒自己,要赢得派伊的敬爱也不可能一天内完成,就给自己打气,很快地振作了起来。事实上,要赢得派伊一家人的敬爱,这种可能性是值得怀疑的,可是安妮设想得很乐观,只要她能够找到安东尼的一个优点,就可以发现他是个相当不错的男孩子。

这天的课程结束后,孩子们都回家去了,安妮疲倦地坐在椅子上,感到头疼得厉害,心情非常沮丧。虽然没有发生什么非常糟糕的事情,也没有真正让她沮丧的理由,可是安妮还是觉得心力交瘁,开始相信她永远不会喜欢教书这个职业了。想一想,她必须要日复一日地干着不喜欢的工作……嗯,大约要干四十年,这是多么可怕啊。安妮心里冒出两个想法,是现在就在这里号啕大哭一场,还是等安全地回到家中,到自己的房间里再说呢?正当她犹豫不决的时候,门廊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混杂着丝质衣料摩擦地板发出的沙沙声,一位女士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这让她想起了哈里森先生最近的一次评论,有次他在夏洛特敦的商铺里看到一位打扮过度的女性,他评论说:“她像是被流行和噩梦生硬地夹出来的混合体。”

这位来访者一身盛装打扮,身上是华丽的淡蓝色夏日丝裙,袖子是泡泡袖,周围都饰有花边,全身上下镶满了蕾丝花边,还打了无数褶子。头上戴着一个巨大的白色薄绸太阳帽,帽子上还插着三根长长的鸵鸟羽毛做装饰。粉红色的薄绸面纱从帽檐垂下来,从帽子边缘一直垂到了她的双肩,面纱上布满大大的黑色圆点,面纱太长了,从中间有一个分岔,分开后随风飘向身后,就像两面招展的旗子。双手戴满了珠宝,不禁让人感到好奇,身材这么小的人是怎么戴上这么多的珠宝的。浓郁的香水味在老远就能闻到了。“我是冬尼尔太太……H·B·冬尼尔太太,”这位来访者首先亮明身份,“我到这里来找你,是因为克拉莉斯·阿米拉今天放学回家吃晚餐是告诉了我一件事情,这件事把我搅得心神不宁,我不得不过来一趟。”“真是抱歉。”安妮支支吾吾地回答说,她试图回想一下今天上午关于冬尼尔家的孩子们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可什么也回想不起来。“克拉莉斯·阿米拉告诉我说,你把我们‘冬尼尔’的音念错了,雪莉小姐,现在我来告诉你正确的发音,应该是‘冬——尼尔’,重音在最后一个音节上,我希望你以后要记住这个问题。”“我会努力做到的,”安妮喘着气,她真想大笑一场,但又不得不拼命压抑住这种冲动,“我明白,自己的名字被念错了,这种感觉很不愉快,我也有过这种经历,我想,把发音拼错了会更糟糕。”“绝对是这样。克拉莉斯·阿米拉还告诉我说,你把我的儿子称为雅各布,是吗?”“他亲口告诉我说,他的名字叫雅各布。”安妮很不服气。“我猜想就是这样,”冬尼尔太太说,从她的语气可以听出来,在她这个很糟糕的年龄里,她不太受孩子们的欢迎,“这个孩子的兴趣爱好跟平民差不多,雪莉小姐。他刚出生的时候,我想叫他‘圣·克莱尔’……这个名字听起来绝对像贵族一样,是不是?可是他的父亲坚持要使用他叔父的名字雅各布来取名。我只好同意了,因为他的叔父是个有钱的老光棍。你猜怎么着,雪莉小姐?当我们可爱的儿子长到五岁时,他的那位老叔活得很滋润,而且居然结婚了,现在他都生了三个男孩子。你听说过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情吗?我们一参加完他的婚礼——雪莉小姐,他很无耻地给我们也发了请柬——回到家我就说:‘不准再叫他雅各布了。’从那一天起我就把我们的儿子叫‘圣·克莱尔’,决定把他的名字正式改为‘圣·克莱尔’。可是他的父亲是个老顽固,仍然叫他‘雅各布’,更让人莫名其妙的是,这个孩子居然很喜欢这个粗俗的名字。可是他是‘圣·克莱尔’,他一直使用的名字是‘圣·克莱尔’。雪莉小姐,你会用心记住这个名字的,对不对?谢谢你啦。我告诉克拉莉斯·阿米拉说,这只是个小小的错误,把这个词改过来就没事啦。‘冬——尼尔’,重音在最后一个音节……‘圣·克莱尔’,绝对不是‘雅各布’。你记住了吗?谢谢!”

当冬尼尔太太翩然而去后,安妮锁上了学校的大门,回家去了。走到小山脚下时,她看到保罗·艾文正站在桦树小道旁。他把手里的一束娇小的野兰花递给安妮,安维利的小孩把这种花叫做“稻米百合”。“送给你,老师。这是我在怀特先生的牧场里采到的,”他很羞涩地说,“我把它采回来送给你,因为我觉得你一定喜欢这些花儿,还因为……”他那双漂亮的眼眸中闪出光芒,“……我喜欢你,老师。”“你这可爱的孩子。”安妮说着,接过了芳香的花束。保罗的话仿佛充满了魔力,她心里的沮丧和疲惫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希望如同奔腾的泉水涌上了她的心田。她迈着轻盈的脚步穿过白桦路,手中兰花的香甜就如同祝福一样,一路伴随着她,走向温馨的家。“喂,你今天和学生们相处得怎样?”玛莉拉急切地想知道。“你得在一个月以后问我,我也许才能说清我的感受。我现在没办法……我也不知道……我自己也说不出来。我的脑袋里乱成一团,就像泥浆一样混沌。至于我今天的工作,就是教会克利菲·怀特写‘A’,让他写出来的是个‘A’,而他以前不认识这个字母,这是我唯一的真实感受。这就是启发一个心灵走向莎士比亚和《失乐园》的第一步,是不是?”

林德太太不久就来到了这里,她带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这个好心的太太在她家门口拦住那些放学回家的孩子,询问他们喜不喜欢这个新老师。“每个孩子都说他们很喜欢你,说你太好了,安妮。不过除了安东尼·派伊,我得承认这个事实,他真的不喜欢你,他说:‘看不出有哪点好,跟所有的女老师没什么两样。’派伊很讨厌你,不过你别太在意了。”“我不会在意的,”安妮心平气和地说,“我还要让安东尼·派伊慢慢地喜欢上我,只要我有足够的耐心和爱心,肯定能做到这一点的。”“嗯,你不可能打动派伊家的人,”林德太太很谨慎地说,“他们经常反着干,做事就像梦幻一般不可捉摸,变化不定。至于那个冬尼尔家的女人,真是无聊。我敢肯定地告诉你,我决不会叫她‘冬——尼尔’,因为真正的念法应该是重音在前的,这个女人真是疯了,这是真的。她家养了一条哈巴狗,竟然叫它‘皇后’,而且它跟全家人一起在餐桌上吃饭,用的餐盘还是瓷器的。我要是她的话,真会害怕哪一天遭到天谴呢!托马斯说安东尼先生本人是个工作认真又明事理的好人,可他挑老婆的时候怎么就不能精明一点儿呢?真是的。”

第六章 众生百态

九月的一天,在爱德华王子岛的山丘上,从海上吹来一阵凉爽的风,刮过山上的沙丘。一条长长的红沙小道,蜿蜒穿过田野和森林,绕过浓密的云杉林一角,弯成了一道弧线,它再绕过一片年轻的枫树林场,林场遮天蔽日,树下是密密麻麻的蕨草,像羽毛般一片片的,到处都是。小路接着向下沉降,落进一个山谷,山谷里的小溪时而从密林里闪现出来,时而又躲了进去。突然,小路来到了开阔地带,沐浴着明媚的阳光,从缎带一样的金色篱笆和如烟般的蓝色紫菀中穿过。夏日的山丘上,无数的蟋蟀在振翅高歌,空气也跟着颤动起来。一匹壮实的褐色小马正沿着小路缓步前行,两个姑娘坐在它后面的车上,嘴角洋溢着欢乐,这种欢乐来自她们的青春质朴,来自她们生命的活力。“噢,戴安娜,我们仿佛置身于伊甸园般的美妙日子,不是吗?”安妮感受着如此纯粹的幸福,由衷地发出感慨,“空气中仿佛蕴藏着魔力!戴安娜,你看那片像杯子一样的山谷,里面全是丰收的紫色。哦,还有,闻闻冷杉树干枯的气息!这是从那片洒满阳光的小洼地中传出来的,这些天埃本·莱特先生一直在那里劈木条来做篱笆。真希望这些冷杉树在这样美好的日子里仍然活着。不过,闻着枯树的气息,让人想起了美妙的天堂。这些话有三分之二是出自渥兹华斯 渥兹华斯:Wordsworth,十九世纪英国桂冠诗人。,有三分之一出自我安妮之口。在天堂里我想没有枯死的冷杉树,对不对?在我看来,当你穿过天堂的森林时,却闻不到死亡的冷杉树气息,这不能算作尽善尽美的天堂。那股美妙的芳香一定是冷杉树的灵魂……当然,那也应该是天堂里的灵魂。”“树木是没有灵魂的,”戴安娜很实际地说,“不过干枯的冷杉树味道的确迷人,我要做一个靠垫,里面填满冷杉的针叶。你也最好做一个,安妮。”“我会去做的……用靠垫睡午觉。这样我肯定会梦见自己变成一个林中仙女,或者是森林女神。不过这会儿我做安妮就很满足啦,我是安维利学校的老师,在如此香甜温馨的日子里,赶着马车走过诗情画意的小路。”“这是个美好的日子,可是我们面临的任务一点儿也不美好呀,”戴安娜长叹了一声,“你到底为什么愿意沿着这条路进行调查呢,安妮?差不多安维利的所有怪人都住在这条路旁边,他们很可能把我们当成讨钱的家伙呢。这条路线是最糟糕的。”“正是这样,我才选中了这条路。当然,如果我们请吉尔伯特或者弗雷德来做这条路的工作,他们肯定会答应的。但是你知道,我觉得我该为‘乡村促进会’主动承担起责任……因为我是第一个提议创办这个协会的,所以我应该承担那些最棘手的工作。很抱歉,连累到你了,所以等会儿在那些怪人面前你不用说什么话,一切让我来办就行了。林德太太常说我办事能力很强。林德太太还没有决定是否支持我们的组织,当她想起艾伦夫妇很赞同这个组织时,她就想支持我们,可是当她想到这个乡村促进会最早源于美国时,她又会持反对态度。她一直在这两种观点中犹豫徘徊,所以只能让她看到我们的成功,才能赢得她的支持。普里西拉准备为我们的下次会议写篇文章,我预期这是篇很好的稿子,因为她的姨妈是位非常优秀的作家,毫无疑问这肯定影响整个家庭的写作才能。当我知道夏洛蒂·E·摩根太太就是普里西拉的姨妈时,我心里的那种震撼无法形容,而且永远铭刻于心。想想看,我有这样一个女友,她的姨妈写出了《林边岁月》和《玫瑰园》,多么了不起啊!”“摩根太太住在哪里呢?”“在多伦多。普里西拉说她明年夏天要来我们岛上参观,如果有可能,普里西拉会安排我们和她见面。这简直太棒了,真让人不敢相信。你今晚上床睡觉好好去想象一下,那种场景该多么激动人心啊!”“安维利乡村促进会”实际上已经正式组织起来了。吉尔伯特担任会长,弗雷德任副会长,安妮是协会秘书,戴安娜是财务主管,这个组织的成员每两个星期在某位成员家里聚会一次。他们很快就被人叫做“促进员”。应当承认,如今已是深秋了,他们不可能在今年内实施很多的促进计划,不过他们开始计划明年夏季的工作,收集并讨论各种议题,撰写和宣读文章,还有就是像安妮所说的那样,把声势造起来,赢得更多的居民的关注与支持。

当然,也有些人抱着反对的态度,还有很多的冷嘲热讽,这让促进会成员感到非常难堪。伊利沙·怀特先生公开说,这个组织应该把名字改成“求爱俱乐部”更合适。海拉姆·斯劳尼太太宣称,她听促进员说过要在所有的道路两边犁土,然后全部种上天竺葵。李维·鲍尔特先生向邻居警告说,促进员们坚持要推倒他家的房子,然后让全镇人共同出资帮他把房子重建起来。詹姆斯·斯宾塞先生让人转告促进会成员,说他很希望他们彻底铲平教堂前的小山。埃本·莱特告诉安妮说,他希望促进员能劝说年迈的乔西亚·斯劳尼先生把他的胡子修剪修剪。劳伦斯·贝尔先生说,如果促进员们不给他提过分的要求,那么他愿意把他的仓库外墙粉刷一遍,但是要他在牛棚的窗户外挂上花边窗帘,这让他忍无可忍。促进员克里夫顿·斯劳尼的工作是用马车把牛奶拉到卡莫迪牛奶场,有一天马乔·斯宾塞先生问他,听说明年夏天每家每户都必须把挤奶架重新漆一遍,再在上面铺上绣花的餐巾,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虽然如此,或许人类的本性就是这样。正因为面临这样的困难,促进会的成员更需要勇敢地面对,不屈不挠地去开展他们的工作,他们计划在秋天完成一件工作。协会的第二次聚会在巴里家的起居室里举行,奥利弗·斯劳尼提议他们去募集捐款用来维修会堂的天花板和粉刷墙壁。朱丽叶·贝尔有些踌躇,感觉那是一件有伤淑女形象的事,但她还是同意了。吉尔伯特让大家讨论,结果获得一致通过。安妮在她的会议记录本上认真地把这一切记录了下来。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推选一个委员会。格蒂·派伊为了不让朱丽叶·贝尔把所有的风头抢过去,大胆地提议让简·安德鲁斯小姐担任此次行动的委员会执行长。这一提议得到了所有人的同意。简为了回报大家对她的信任,把格蒂、吉尔伯特、安妮、戴安娜和弗雷德·莱特一同列为此次行动的执行委员。这些委员在会后分别召开会议,讨论募集路线。安妮和戴安娜负责纽布瑞切路线的募捐工作,吉尔伯特和弗雷德负责白沙路线工作,简和格蒂负责卡莫迪路线工作。

吉尔伯特和安妮在会后一起回家,他们走过“闹鬼的树林子”时,吉尔伯特向安妮解释如此分派任务的原因,他说:“派伊他们一家人都住在卡莫迪镇上,除非他们的亲朋好友出面去劝说,否则这家人一分钱也不会给。”

第二个星期六,安妮和戴安娜开始了她们的募捐工作。她们把马车赶到纽布瑞切镇的终点,然后往回走,一家家地去劝说他们募捐,她们首先来到安德鲁斯家,她们要面对的是这家的姑娘们。“如果只有凯瑟琳一个人在家的话,我们还有可能募到一些捐款,”戴安娜说,“可要是伊丽莎在家的话,我们一个子儿也别想了。”

伊丽莎果然在家,更糟糕的是,她看起来比平时还要严厉刻薄。伊丽莎总是能让你深感到人生的痛苦,生命就是一串串的泪珠,不要说欢笑,就算是一丝微笑,也是在浪费宝贵的精力,应该受到严厉的斥责。安德鲁斯家的姑娘们当单身的“姑娘”已经有五十多年了,很有可能直到人生的终点,完结她们世俗的朝圣旅程。据说凯瑟琳对生活没有完全放弃希望,而伊丽莎则是天生的悲观者,对生活从来没有希望过。她们住在一座褐色的屋子里,屋子采光很好,依傍着马克·安德鲁斯家的山毛榉树林。伊丽莎抱怨说夏天热得要命,而凯瑟琳却说屋子在冬天是多么温暖舒适。

伊丽莎正忙着缝缝补补,并不是因为衣物需要缝补,而只是她对凯瑟琳编织些无聊的花边感到厌烦,所以用这种方式来表示抗议。当安妮和戴安娜这两个小姑娘解释拜访的原因,伊丽莎厌烦地皱着眉头,而凯瑟琳却露出了笑脸。可当凯瑟琳一看到伊丽莎冷冷的眼神,脸上的笑意马上就消失,换成一副愧疚的不安神色,不过,没坚持多久,她又偷偷笑了。“如果我有多余的钱,”伊丽莎冷冷地说,“我宁愿丢到火里烧掉,也许看着钱上跳动的火焰还能得到一点儿快乐。可是我决不会把它捐给什么会堂,一分钱也不给。这个会堂对居民没有丝毫的好处……只不过是给那些晚上不睡觉的年轻人提供一个聚会和调情的地方。”“噢,伊丽莎,年轻人总该有点儿娱乐活动吧。”凯瑟琳反对说。“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我们年轻的时候,从来没去会堂或别的地方晃荡过,凯瑟琳·安德鲁斯,真是世风日下呀!”“我认为世界变得越来越好了。”凯瑟琳固执地说。“你认为!”伊丽莎小姐的话音里显示出极度的蔑视,“这个世界并不是你认为的样子,凯瑟琳·安德鲁斯!事实胜于雄辩。”“嗯,我总喜欢从光明的一面去看待事物,伊丽莎。”“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光明的一面。”“噢,确实有啊,”安妮对这种蛮不讲理的狡辩再也听不下去了,她大声喊道,“为什么没有?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光明面,安德鲁斯小姐。这实在是个美丽的世界。”“等你活到我这年纪的时候,你就不会再唱这种高调了!”伊丽莎尖酸刻薄地讥讽道,“你也不会自不量力地想改变这个世界了。戴安娜,你妈妈好吗?天啊,她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看上去太衰弱啦。安妮,玛莉拉的眼睛怎么样了?还有多久就会完全瞎掉呢?”“医生说,只要她多加小心,眼睛的状况就不会再恶化下去了。”安妮犹豫着回答道。

伊丽莎摇了摇头。“医生们为了让人宽心,总是说这种不真实的话。如果我是她,我就不会抱多大希望了。先做最坏的打算,其次是做最好的准备。”“可是,我们难道不也应该做最好的准备吗?”安妮争辩道,“最坏的情况可能会发生,最好的情况也同样有可能发生呀!”“从我的人生经历来看,最好的情况从来就没有出现过。我已经五十七岁了,而你们才十六岁,”伊丽莎反唇相讥,“你们要走了?好吧,我希望你们这个组织能让安维利维持现状,不要再走下坡路了。话是这么说,可我对你们并不抱什么期望。”

谢天谢地,安妮和戴安娜总算脱身出来了,催赶着壮实的小马飞快地逃跑,躲得越远越好。当她们驶过山毛榉树林,正要拐弯的时候,一个胖乎乎的身影激动地向着她们挥手,飞快地穿过安德鲁斯先生的牧场跑过来,是凯瑟琳·安德鲁斯,她跑得快喘不过气了,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她拿出两个二十五分的硬币塞到安妮的手里。“这是我捐来粉刷会堂的钱,”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很想给你们一块钱,可这都是从我卖鸡蛋的钱里拿出来的,我不敢拿多了,否则伊丽莎会发现的。我打心眼里对你们的协会感兴趣,相信你们会做很多好事。我是个乐天派,可我不得不和伊丽莎生活在一起,装作很悲观的样子。我得赶快回去,否则她又要注意到我了……她以为我在喂鸡呢。祝愿你们劝募活动好运相伴,不要因为伊丽莎的那番话而灰心丧气。世界真的会越变越好……一定是这样的!”

劝募的下一站就是丹尼尔·布莱尔家了。

路上车辙很深,她们一路都晃荡颠簸着。戴安娜说:“这一次,劝募是否成功就得看丹尼尔的妻子是否在家了。要是她在家,那一分钱也别想了。大家都说,要是没有征得他妻子的同意,他连头发都不能修剪,他妻子实在是太抠门了,这样形容她还算客气的。她说家里现在缺钱,所以她不得不精打细算,等以后有钱了就不用这样了。可林德太太说,她如此吝啬,财富永远也不会光临她的屋子!”

那天晚上,安妮向玛莉拉描述了她们在布莱尔家的经过。“我们把马拴好,敲了敲厨房的门。厨房的门是开着的,可没有人出来。我们听见从储藏室里传来大吼大叫的声音,咒骂声不绝于耳。我听不清楚到底在喊些什么,可黛安娜说,一听就知道那是在骂人。这是个男人的声音,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是布莱尔先生发出来的,因为他总是温文尔雅,沉默寡言。戴安娜断言,看来一定是什么事情激怒了他。当这个可怜的人终于出来开门时,我看见他满脸通红,就像胡萝卜的颜色,脸上大汗如雨,身上还系着妻子的方格子布围裙。‘我没法把这该死的东西弄下来,’他说,‘这个带子系成了死结,我没法解开,所以得请你们谅解,小姐。’我们告诉他,我们不会介意的,然后进屋去坐下。布莱尔先生也坐下来,他把围裙向上卷起,转到背后去遮起来,可是他看上去羞愧不安,懊恼无比,我真为他难过。戴安娜说,她觉得是不是我们来得不是时候。‘噢,一点儿也没有,’布莱尔先生说,尽量挤出一点儿笑容——你知道,他一向是个有礼貌的人——‘我有点儿忙……我正准备做蛋糕。今天我妻子接到一封电报,说她的妹妹今晚要从蒙特利尔出发来我们家,我妻子已经去火车站接她了,她让我留在家里,准备一块蛋糕当茶点。她把蛋糕的做法写了下来,告诉我该怎么做,可是我已经忘了大半。上面说,根据口味放适当的配料,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们能告诉我吗?要是根据我的口味放,可要是别人的口味不一样怎么办?还有,如果要做一个多层的小蛋糕,放一汤匙香草精够不够呢?’“我越来越为这个可怜的男人感到难过了。他好像根本不由自己支配,妻子说什么就做什么。我以前听说过‘妻管严’,现在终于见识到了。我本来想说:‘布莱尔先生,如果你愿意为我们粉刷会堂捐一点儿钱,我们就帮你做蛋糕。’这句话就在舌尖上时,我突然意识到,对于一个遇到麻烦的邻居,提出这样苛刻的条件是很不友好的。所以我告诉他说,我们可以帮他调制蛋糕原料,也不会提出什么条件的。他听了高兴得手舞足蹈,他说,结婚前他自己经常做面包,可是做蛋糕他就一窍不通了,可他又不想让妻子失望。他找来另外一条围裙给我,戴安娜打好鸡蛋,我帮他搅拌面粉。布莱尔先生跑进跑出,给我们找来各种原料。他把身后系着的围裙忘得一干二净了,他一跑起来,围裙就在身后跟着飘动,戴安娜说,她简直快笑死了。布莱尔先生说他会把蛋糕烤得很好——他总是这么说——然后他把我们的捐款单拿过去,记下了四块钱。所以你看,我们还是得到回报。不过,就算他一分不捐,我也会认为应该帮助他,因为这是一个真正的基督徒应该做的。”

接下来就该是西奥多·怀特家了。安妮和戴安娜从来都没有来过这家,只是以前和西奥多太太有过接触,不过她们知道西奥多太太不太友好。她们该走前面还是后门呢?正当她们叽叽咕咕地商量时,却看见西奥多太太抱着一叠报纸出现在前门,她小心翼翼地把报纸一张张地铺在门口和台阶上,然后顺着通道继续铺,一直铺到满腹狐疑的来访者脚下。“请你们在草地上认真把脚擦干净,然后踩着报纸走过来,好吗?”她忧心忡忡地说,“我刚刚才把屋子打扫干净,不想让我的屋子染上一点儿灰尘。自从昨天下了雨过后,这条小路一直泥泞不堪。”“千万不要笑,”当她们走在报纸上时,安妮低声叮嘱戴安娜,“拜托你了,戴安娜。不管她说什么,你都不要看着我,否则我就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报纸一直向前伸过大厅,来到她家的客厅,客厅整整齐齐,一尘不染。安妮和戴安娜小心谨慎地坐在最近的椅子上,向她解释此行的目的。西奥多太太一直很有礼貌地听她们说话,中途仅有两次打断了她们,一次是起身追赶一只勇于探险的苍蝇,另一次是看到从安妮的裙子上掉下一根草屑,她赶忙从地毯上捡起来,这让安妮惭愧万分,西奥多太太捐了两块钱。当她们告辞后,戴安娜说:“她恐怕是担心我们还会再回去找她捐款吧?”在她们开始解开小马时,西奥多太太已经把报纸收了起来,而她们赶着马车离开庭院时,她们看见西奥多太太正挥舞着扫帚在大厅里忙碌着。“我常听人说,西奥多太太是全世界最爱干净的女人,今天见了她,才觉得这话一点儿也不假。”戴安娜说。等她们驾车刚一到安全的地方,戴安娜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万幸的是,她没有孩子,”安妮一本正经地说,“要是她有的话,那么对她来说,‘孩子’将是最可怕的词语了。”

她们来到斯宾塞家里,伊莎贝拉·斯宾塞太太把安维利镇里每个人的不足之处都挑出来,恶狠狠地讽刺了一通,这让她们心情变得很糟糕。在托马斯·鲍尔特先生家里,他说二十年前建造会堂时,他推荐了一个很好的地方,但是没有被采纳,所以他拒绝捐款。埃斯特·贝尔太太简直就是健康的化身,可就在安妮她们来拜访她的半个小时里,她不断地详细述说她哪里痛,哪里不舒服,然后很难过地掏出五角钱,她说因为她明年也许就不会到会堂去了……是的,明年她将长眠于坟墓里了。

然而,她们受到最糟糕的接待并不是上述的家庭,而是在西蒙·弗雷奇家。当安妮和黛安娜驾着马车来到门前时,她们看到有两张脸正透过门廊的窗户窥探着她们。可是她们敲门后,耐着性子等了很久,怎么也等不到有人来开门。最后这两个愤怒的女孩驾着车离开了西蒙·弗雷奇家。这个遭遇甚至让安妮都感到有些泄气。不过后面的情况却发生了改变。她们接连拜访了几个姓斯劳尼的农庄,他们思想都很开明,慷慨大方地捐了款。一切都进展顺利,一直持续到劝募活动结束,只是偶尔会遇到冷落。她们的最后一站是住在池塘桥边的罗伯特·迪克森家。虽然这里离她们家已经很近了,可主人仍坚持挽留她们在那儿喝茶。迪克森太太是出了名的火暴脾气,所以她们显得战战兢兢,生怕惹恼了她。

就在她们还在迪克森家喝茶时,詹姆斯·怀特老太太前来串门了。“我刚才去了趟洛伦索家,”她宣布说,“现在他是安维利镇最骄傲的人了。你猜怎么了?他家刚生下了一个小男孩……她们家一连生下了七个女儿,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儿子,这真是非比寻常的大事件啊!”

安妮侧着耳朵仔细听着,当她们要驾车离开时,她对戴安娜说:“我要直接去洛伦索·怀特家。”“可是他住在白沙镇那边,离这儿太远啦,”戴安娜不同意,“吉尔伯特和弗雷德会去向他劝募的。”“他们要等到下个星期六才开始募捐活动,到那时就太晚了,”安妮坚决地说,“到时就没有什么喜庆气氛了。洛伦索·怀特小气得要命,平时他根本不可能捐款的。可眼下他心情大好,不管什么捐款他都会答应的,我们千万不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戴安娜。”结果证明安妮的判断是正确的。怀特先生在大门口迎接她们,喜气洋洋的,仿佛今天是阳光明媚的复活节一样。当安妮请他捐款时,他欣然同意了。“一定,一定捐!我要比你们收到的最高捐款数目还要多捐一块,你给我登记下来!”“那就是五块……丹尼尔·布莱尔先生捐了四块。”安妮有点担心地说。不过洛伦索毫不退缩。“那就五块吧,我马上就给你们。好啦,我想请你们进屋来,这儿有样东西值得你们看看……还没有多少人看过呢。快进来,说说你们的感想。”“要是婴儿长得很丑,我们该说些什么呢?”她们跟着情绪高亢的洛伦索进屋时,戴安娜惴惴不安地小声问安妮。“噢,肯定有好的地方值得赞美,”安妮轻松地说,“每个婴儿都会有的。”

不过,这个婴儿的确太可爱了,两个姑娘由衷地喜欢这个胖乎乎的小生命,这让怀特先生非常开心,觉得这五块钱花得太值得了。不过,这是洛伦索·怀特第一次、最后一次和唯一一次为某件事情捐款,真是空前绝后。

虽然安妮极度疲劳,可是当天傍晚,她再为公众的福利事业做了一次努力。她悄悄地穿过田野,去拜访了哈里森先生。哈里森先生像往常一样,在阳台上抽着烟斗,姜黄就待在他身边。严格说来,他属于卡莫迪的居民,应该由简和格蒂负责募捐,可是她俩并不熟悉他,只听过关于他的一些不可靠的传闻,于是胆小地央求安妮去向他劝募。

可是,哈里森先生断然拒绝了,一分钱也不捐,安妮所有的劝说都落空了。“可我以为你很支持我们的活动的,哈里森先生。”她很失望地说。“当然……当然……支持没问题,只是还没有达到要掏钱的程度,安妮。”

当天晚上,安妮睡觉前看着绿山墙东屋里的镜子,对镜子里的自己说道:“如果多经历几次今天遇到的这些事情,说不定我也会像伊丽莎·安德鲁斯小姐一样悲观厌世了。”

第七章 义不容辞

十月里一个暖意融融的傍晚,安妮斜躺在椅子上,轻轻地叹了口气。她面前是一张桌子,上面摆满教科书和练习本。放在她面前的几张纸上写得密密麻麻,可这与功课或教学没有任何关系。

吉尔伯特从开着的厨房门走进来,这时恰巧听到了她的叹息,问道:“怎么了?”

安妮的脸一下子红了,赶紧把她写的那几张纸塞到学生作文下面藏了起来。“没什么太糟糕的事情。我只是照汉密尔顿老师建议我的那样,试着把自己想的一些东西写下来,可我对写出来的东西极不满意。当我的想法变成白纸黑字时,看起来是那么的生硬和傻气。幻想如同影子……是自由驰骋,跳跃不定的东西,你没法约束它。不过,只要我这样继续努力,也许我真的能发现一些东西。可我的闲暇时间太少了,你是知道的。等我批改完学生的作业后,我往往就没有兴致再写我自己的这些东西了。”“你在学校的工作进展得很顺利,安妮,孩子们都很喜欢你。”吉尔伯特坐在石头台阶上,对她说。“不,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喜欢我。安东尼·派伊就不喜欢我,而且永远不会喜欢我。更糟糕的是,他一点儿也不尊重我,就是这样的。他从心底里蔑视我,坦白来说,我真是烦透了。并不是说他就是个坏孩子……他只是很喜欢捣蛋,其他地方跟别的学生差不多。他很少顶撞我,可是他顺从我的那副态度实在让人难以接受,好像是不屑与我争辩,随我怎么样都可以,而且这也会影响到别的孩子。我试着用各种方法去打动他,可我现在有些灰心,恐怕永远也做不到了。他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孩,我很想用爱去打动他。如果他是派伊家别的孩子,只要他愿意,我就能做到完全喜欢他。”“也许他在家里听到了些流言飞语,阻碍了他的进步。”“也不尽然是这样。安东尼是个很独立的小家伙,对任何事物都有他自己的一套看法,之前他一只都生活在男人堆里,所以他说女老师都不行。好吧,让我用耐心和仁爱去感化他,看看结果会怎么样。我喜欢克服重重困难,教书真的是一项非常有趣的工作。当我对孩子的缺点感到不满时,保罗·艾文驱散了我的这种不满。这是一个很完美的孩子,吉尔伯特,他不仅贴心,而且聪明得让人惊讶,终究有一天他会出人头地,全世界的人都会知道他的。”安妮用很坚定的口气结束了对保罗的评价。“我也喜欢教书,”吉尔伯特说,“一方面,这是很好的锻炼机会。安妮,我这些年上学所学到的知识,还远不如这几周里在白沙镇教那帮小脑瓜学到的东西多。我们这几个新老师好像都干得不错呀。我听说纽布瑞切镇的居民很喜欢简,白沙镇的居民对我很恭敬,可以看出他们对我还算满意……除了安德鲁斯·斯宾塞先生外。昨晚回家时,我在路上遇见了彼得·布列维太太,她觉得自己有责任提醒我,说斯宾塞先生不赞成我的教学方法。”“你注意到没有?”安妮沉思着说,“每当某人说有责任让你知道某件事时,你就得做好心理准备,通常是坏消息来了。为什么人们不说有责任告诉你好消息呢?昨天,那位‘冬——尼尔’太太又来学校找我,她说她觉得自己有责任提醒我,说哈蒙·安德鲁太太反对我念童话给孩子们听,还说罗杰逊先生认为普利莉的算术学到不够快。普利莉·罗杰逊老是用石板遮着脸同男孩子们做鬼脸,每天要是她能在这上面少花点时间,算术会进步得很快。我敢肯定的,她的算术结果是抄杰克·格丽丝的,可我没法当场抓住他们。”“冬尼尔太太那位大有前途的儿子改名叫‘圣’,你叫习惯了吗?”“习惯了,”安妮大笑道,“不过这个任务真是很艰巨呀。刚开始我叫他圣·克莱尔时,他都充耳不闻,装出一副没听到的样子,直到我叫了两三遍,他旁边的同学用手肘碰他,他才很委屈地抬头回应我,好像我可以叫他约翰或者查理,但绝对不能叫他圣·克莱尔。我只好在一天傍晚放学后把他留下来,温柔地告诉他,是他的妈妈希望我叫他圣·克莱尔的,我不能违背他妈妈的意思。当我把这一切向他解释清楚了,他就明白了——他真的是一个很懂事的小家伙——他说,只有我才能叫他圣·克莱尔,要是别的孩子这样叫他,那他就不会客气,会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从这以后,我就叫他圣·克莱尔,而其他同学仍然叫他雅各布,这个问题很顺利地解决了。他还告诉我说,他长大了想当一名木匠,可冬尼尔太太说,她要把她的孩子培养成为一名大学教授。”

一提到大学,吉尔伯特的话锋一转,两人开始探讨起各自今后一段时间的计划和愿望,就像所有的年轻人那样,严肃、真挚、充满憧憬。未来是一条从未走过的路,一路上充满了无限的惊奇,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吉尔伯特下定决心要当一名医生。“这是一个伟大的职业,”他热情洋溢地说,“人的一生都在战斗——不是有人说过吗?人都是好斗的动物——我愿意与疾病、痛苦和无知战斗,这些都是全人类的苦难。安妮,我想尽我自己最大的努力,用真诚和踏实的工作立足于世。有史以来,前人在不断积累知识,我也准备为人类贡献我的绵薄之力。前人为我们今天的生活做了那么多事情,所以我也要为后人做些什么来表达我的感激之情。我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回报全人类赋予他的使命。”“我愿意使人生更加美好,”安妮梦幻般地说着,“我的理想并非让人类获得更多的知识——虽然我知道这是最崇高的理想——我更想让人们因为有了我而更加快乐,拥有一份小小的喜悦或欢乐的感受,而如果没有我,这些感受是不可能产生的。”“我觉得你每天的工作都在实现着你的理想。”吉尔伯特钦佩地说。

他说得对,安妮生来就是个有见地的人。不管是谁,安妮都能给予他们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和浸润心田的话语,让人能感受到一种生活的真谛。只要和她相处,就会觉得生命中充满了幸福、希望、亲密和美好的未来。

最后吉尔伯特依依不舍地站了起来。“好了,我现在必须去迈克菲逊家。穆迪·斯伯金今天从奎恩高等专科学校回来过星期天,我在博伊德老师那里借了些书,托他给我带回来。”“我也要去给玛莉拉准备茶点了。她今天去拜访玛丽·凯西太太,很快就要回来了。”

当玛莉拉回到家里,安妮已经把茶点准备妥当。炉火噼噼啪啪烧得正旺,餐桌上放着一瓶霜冻的蕨草和深红的枫叶作为装饰,空气中弥漫着火腿和烤面包发出的香味,令人垂涎欲滴。可是,玛莉拉沮丧地跌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叹了口气。“你的眼睛不舒服吗?是不是头疼了?”安妮焦虑地问道。“没有,我只是很累……还有些担忧。是玛丽和她的孩子的事,玛丽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所剩的日子不多了。我真不知道那对双胞胎该怎么办?”“他们的舅舅还没有回信?”“回了,玛丽收到了他的回信,他在一个伐木营地干活,‘搭建小木屋’,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意思。不管怎样,他说春季之前他没法带着孩子。他准备结婚了,然后买个房子,这样才能照看他们。他说让玛丽找邻居帮忙照顾孩子过冬。玛丽说自己没法向邻居开口,事实上,玛丽和格拉夫顿东部的居民关系一直相处不好。长话短说,安妮,我敢肯定,玛丽想让我来照看孩子,虽然她没有直说,不过从她的表情看来正是这样。”“噢!”安妮兴奋地紧扣双手,“玛莉拉,你当然愿意,是吧?”“我还没有想好呢,”玛莉拉带点尖酸的语气对安妮说,“我可不想像你那样冒冒失失,头脑一发热就做出决定,安妮。她的丈夫是我三表哥,这只是远亲。况且要照顾两个六岁大的双胞胎,责任太重大了。”

玛莉拉认为照顾双胞胎比一般的孩子要困难得多,起码要花上双倍的精力。“双胞胎多好玩儿啊,有一对时肯定会很有趣,”安妮说,“如果有两三对那就单调无趣了。我去学校上课后,你还可以为他们干些事,他们可以给你带来不少快乐,这不是很好吗?”“我估计这没有多少乐趣可言,只是无尽的操心和烦恼。如果他们年龄大些,就像当年你被我领养时的年纪,那就省掉很多麻烦了。我倒不担心朵拉,她很听话很文静,可戴维是个不折不扣的捣蛋鬼。”

安妮喜欢小孩子,一直惦记着玛丽家的这对双胞胎。她自己的童年生活又生动地浮现出来,被人忽略的那种感觉很难忘掉。安妮十分了解玛莉拉的弱点,只要让她相信,抚养双胞胎是她该尽的义务时,她就会尽心尽力地做好,于是安妮开始按照这个思路,很巧妙地引导她,游说她。“如果戴维很淘气,他就更应该得到良好的教育,玛莉拉,你说对不对?如果我们不收留他们的话,不知道谁愿意收留他们,更不知道他们会受到怎样的家庭影响。我们假设玛丽太太的隔壁邻居斯普洛茨愿意收养他们。林德太太说过,斯普洛茨是世上最没有素质的人,他那些幼稚的话你根本没法相信。要是这对双胞胎也变成这个样子,这是多么恐怖的事情啊!或者,我们再假设他们去了维金斯家。林德太太说,维金斯先生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光了,一家人仅靠脱脂牛奶活命。这对双胞胎虽然只是你三表哥的孩子,但你也不愿意让你的亲戚挨饿,是吧?玛莉拉,我们有义务收养他们。”“我觉得也只能这样,”玛莉拉情绪低落地同意了,“我想给玛丽说说,让我们来照看孩子。你别高兴得太早,安妮,这样的话,你就得额外做很多活儿。我眼睛不好,没法做针线活了,所以你得负责缝制和缝补他们的衣服,可是你不喜欢做这些缝缝补补的活儿。”“我讨厌针线活,”安妮平静地说,“可你出于责任心,愿意照料孩子们,我当然也有责任心,承担他们的针线活。做一些不喜欢的事,是会带来好处的……不过,要适可而止。”

第八章 玛莉拉收养了双胞胎

多年前的一个傍晚,当马修·卡斯伯特驾着车翻过山丘下来时,林德太太正坐在厨房的窗口前缝着被子,她看见车上有一个孤儿,这就是安妮,林德太太当时称她为“马修的进口孤儿”。今天的情形和当年几乎一样,只不过当时是春天,而现在是深秋时节了,树林中落叶飘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田野里一片褐色,全是枯萎的景象。夕阳西下,晚霞呈现出紫色和金黄色,而黑暗正从安维利西边的森林那边缓缓升起。就在这时候,从山丘上缓缓驶来一辆马车,拉车的褐色小马悠然自得地走下山丘。林德太太聚精会神地看了很久。“玛莉拉参加完葬礼回来了。”她对躺在厨房沙发上的丈夫说。托马斯·林德近来总是喜欢躺在沙发上,懒洋洋地没一点儿精神。林德太太对外界总是保持着最敏锐的观察力,不过却很少留意她的丈夫,更没有注意到他现在的这种变化。“她把那对双胞胎接回来了,不错,戴维靠在挡板上想抓住马尾巴,玛莉拉把他猛地拽了回来。朵拉一直都安安静静地坐在位置上,规矩得人见人爱,身板总是直直的,好像是刚把衣服浆洗熨平了似的。唉,可怜的玛莉拉这个冬天一定忙得不可开交。可在现在这种状况下,她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幸好她有安妮做帮手呢。安妮对这件事高兴得要死,我觉得,她照顾孩子确实很有办法。天啊,当年可怜的马修把安妮带回家来,玛莉拉说要收养这个孩子,大家还嘲笑过她的这种想法,这些好像还是昨天发生的事呢。现在她又收养了一对双胞胎。只要你活在这个世上,你总能遇到许多出乎意料的事。”

胖胖的小马缓缓地走过林德家旁边河谷上的小桥,顺着小径回到了绿山墙的屋子前。玛莉拉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从格拉夫顿东部到这里足有十六公里路,戴维好像永远不知道疲倦似的,没有片刻的安宁。玛莉拉根本没法让他老老实实地坐着,一路上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戴维身上,她要么担心他从马车后面摔下去跌断脖子,要么害怕他翻过前面的挡板栽下去给马儿踩死,这真是痛苦的煎熬。最后,她无计可施,绝望地威胁戴维说,要是继续这个样子,到家后会狠狠地揍他一顿。于是,戴维不管她手里驾车的缰绳,恣意爬到她膝盖上,用胖乎乎的手臂搂着她的脖子,给她一个像熊一般的拥抱。“我不相信你真的会这样做,”戴维一边大声说着,一边热情地在玛莉拉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乱亲一通,“你不像那种人,不会因为小孩子没有好好坐着就鞭打他的。你像我这么小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坐着不动很难受呢?”“不会,当大人告诉我说让我安静,我就会安安静静地坐好,绝不乱动。”玛莉拉尽量用一种严厉的口气说。可是戴维天真热情的举动,已经软化了她的心。“哦,我想那是因为你是个女孩子,”戴维说着,又紧紧地拥抱了玛莉拉一下,然后扭动着爬回自己的位置,“你曾经是个小女孩呢,想起来真是很好笑呀。朵拉就能安静地坐着——可我觉得这太没劲了,我想做女孩一定没意思。来,朵拉,我来让你兴奋一下。”

戴维所说的“兴奋一下”就是用手抓着朵拉的鬈发用力拉扯,朵拉痛得尖叫起来,然后号啕大哭。“你太不听话了!你可怜的妈妈今天才下葬啊!”玛莉拉绝望地斥责他道。“可是,妈妈死的时候可高兴啦,”戴维一本正经地说,“我知道这个秘密,因为她对我说过,她对生病厌烦透了。在她死的头天晚上,她跟我们说了很多很多话。妈妈说你要来接我和朵拉,这个冬天都是你来照顾我们,还叫我要当个乖孩子。我很想当个乖小孩,安安静静地坐着是个乖小孩,可是跑来跑去就不能当个乖小孩吗?她还说我要永远对朵拉好,保护她,我当然会这样做的。”“那你说,揪她头发就是对她好吗?”“嗯,我不会让别人动她一根头发的,”戴维皱着眉头,挥舞着拳头说,“他们要是有胆量就来试试吧。我刚才没有把她揪痛——只是因为她是个女孩子,所以才会哭的。我真高兴我是个男孩子,可我很讨厌我们是双胞胎。当吉米·斯普洛茨跟他的妹妹吵架时,吉米就会说:‘我比你大,我当然懂得比你多。’然后他的妹妹就乖乖地闭嘴了。可是我不能这样对朵拉说,而且她的想法老是跟我不一样。嗯,我是个男子汉,所以你应该让我驾一会儿马车!”

总而言之,直到马车走进院子,玛莉拉才得到解脱,真是谢天谢地。深秋的晚风吹进院子里,枯黄的树叶在风中翩翩起舞。安妮站在大门前迎接他们,把双胞胎抱下车来。朵拉乖乖地接受了安妮的亲吻,而戴维用他热情的拥抱来回报安妮的欢迎,然后郑重其事地宣布:“我是戴维·凯西先生。”

在晚餐桌上,朵拉的表现就像个小淑女,而戴维的用餐礼节实在没法形容。“我饿坏了,顾不上这么多礼节了,”玛莉拉批评他时,他争辩道,“朵拉不像我这么饿,想想我一路上一直跑来跑去,你就会原谅我的。这个蛋糕太好吃啦,上面还有很多葡萄干呢。我们家里已经很久没吃过蛋糕了,妈妈病得很厉害,她没法做蛋糕。斯普洛茨太太她只能帮我们烤面包,而维金斯太太永远不会在她做的蛋糕里放葡萄干的。她真这么做的!我可以再吃一块吗?”

本来玛莉拉不想再让戴维吃的,可是安妮又给他切了厚厚一块。玛莉拉提醒戴维应该说声“谢谢”,可戴维只是朝安妮咧嘴笑笑,露出牙齿,然后埋头大口吃起来。当他把这块吃完,说:“要是你再给一块,我就跟你说谢谢。”“不行,你吃得够多了。”玛莉拉说话的语气不容置疑,安妮非常熟悉,以后戴维也会熟悉的。戴维对安妮眨了眨眼睛,然后隔着桌子俯身过去,一把从朵拉手中抢过她的蛋糕,这块蛋糕还只是朵拉的第一块蛋糕,而且她才刚刚咬了一小口。戴维接着把嘴巴张得大大的,一口就把整块蛋糕塞了进去。朵拉气得嘴唇都颤抖起来,玛莉拉也惊讶得目瞪口呆。安妮拿出“学校老师”的威严,立刻呵斥道:“喂,戴维,绅士是不会做出这种事的!”“我知道他们不会这样做,”戴维艰难地吞咽下蛋糕,缓过气来说,“可我又不是绅士。”“难道你不想成为一个绅士吗?”安妮惊讶地问道。“当然想啊,不过我还没有长大呢,怎么当绅士呢?”“哦,你当然可以做到啊,”安妮赶紧说,她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教育机会,能够及时地他向灌输积极的思想,“你可以从小就做一个有教养的绅士。绅士决不会抢女士的东西,也不会忘记说谢谢,更不会揪女士的头发。”“当绅士一点儿都不好玩儿,肯定是这样,”戴维很坦诚地说,“我想,还是等我长大了再当绅士吧。”

玛莉拉放弃了努力,只好顺从他,重新给朵拉切了一块蛋糕。她拿戴维简直束手无策。这一天真是太累了,参加葬礼,又是一番长途跋涉,在这时候,她想到今后的日子,开始感到悲观起来,这种悲观比伊丽莎·安德鲁斯小姐还更严重。

虽然这对双胞胎都很漂亮,但两个人长得一点儿也不像。朵拉的长发柔顺卷曲,一丝不乱,而戴维是黄色的鬈发,满脑袋都是乱蓬蓬的。朵拉浅褐色的眼眸里充满了文静和柔弱,戴维的眼睛就像小精灵的一样,闪烁不定,透出几分淘气。朵拉的鼻子很直挺,而戴维则是塌鼻子。朵拉的小嘴总是紧抿着,显得有些拘谨,不苟言笑,而戴维总是笑容满面。另外,他脸的一边长着一个小酒窝,笑起来时显出一种不对称的滑稽有趣,在他那张小脸上,无处不透出欢乐与调皮。“他们最好该去睡觉了,”玛莉拉说,她觉得这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朵拉,你今天晚上就跟我一起睡,安妮,你安排戴维去绿山墙西屋睡。戴维,一个人睡觉不会害怕吧?”“才不害怕呢。可是我不想这么早就去睡觉。”戴维不满地说。“不行,你必须去睡觉。”备受折磨的玛莉拉语气坚定,于是戴维不敢再说什么,老老实实地跟着安妮上楼去了。“等我长大了,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整夜不睡觉,看看那是什么感觉。”戴维很知心地对安妮说。

在很多年过去后,玛莉拉一想起这对双胞胎刚来绿山墙的第一个星期,还是心有余悸,不由自主地打着冷战。第一个星期的日子并不是最糟糕的,后来的日子才算糟糕透顶,在那个星期里,因为他们刚到一个新环境,一切都感到很新奇。戴维只要不是在睡觉,每一天、每一刻都在策划着各种恶作剧。他的第一个壮举是到这里来两天后做的,那是星期天的早晨,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就如同九月里那种很温和的天气。安妮把他打扮起来,玛莉拉帮朵拉整理着装,准备一起上教堂去。戴维首先发难,说什么也不愿意洗脸。“玛莉拉昨天已经给我洗过了……而且葬礼那天维金斯太太用香皂给我洗过一遍,这样一个星期里就可以不用洗了。我真搞不懂,洗那么干净有什么用呢?脏就脏呗,这样还舒服些呢。”“人家保罗·艾文每天都是主动洗脸呢。”安妮机敏地说。

戴维来绿山墙才四十八小时,可他已经对安妮佩服得五体投地,而把保罗·艾文当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了。就在他来到绿山墙的第二天,就听见安妮热情洋溢地赞扬保罗。既然保罗·艾文每天都要洗脸,那他戴维·凯西决不能输给他,他也要这样做,就算死也要洗脸。这种不服输的劲头,让戴维心甘情愿地接受安妮的摆布,于是安妮很顺利地完成了梳洗打扮等其他琐事。一切就绪,他变成了一个英俊的小家伙。当安妮带着他走进教堂,坐在老卡斯伯特常坐的那张长条椅子上时,还感受到了母亲般的骄傲。

刚开始的时候,戴维表现得非常不错,他一直忙着东张西望,打量着每个男孩子,猜想谁是安妮称赞不已的保罗·艾文。开头的两首赞美诗和《圣经》诵读都平安无事,可就在艾伦先生做祷告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坐在戴维前面的是八岁的劳蕾塔·怀特,她微微低着头,头发分成两边,各绑成一条金色的长辫子,在两条辫子之间是松松的蕾丝花边领子,下面露出白皙得诱人的脖子来。劳蕾塔是个胖胖的姑娘,非常安静,她还是六个月大的婴儿时就被妈妈第一次带到教堂来了,从那以后,就很有规律地来教堂,她的表现一直是非常完美的。

戴维的手伸进自己的口袋,掏出了……一条不停蠕动的毛毛虫。玛莉拉看见了,赶紧伸手去抓他,不过已经晚了,戴维手一扬,把毛毛虫就扔到了劳蕾塔白白的颈子上。

艾伦先生的祷告刚进行到一半,突然被一阵刺耳的尖叫声打断了。牧师惊恐地停了下来,睁开眼睛,看看发生了什么。教堂里做礼拜的所有人都生气地抬起了头。只见劳蕾塔拉着裙子的后领,发疯似的在长椅上跳来跳去。“哎呀……妈妈……哎哟……快把它拿开……哎呀……把它弄走……哎哟……那个坏男孩放在我脖子上的……哎呀……妈妈……它正在往下爬……哎哟……哎哟……哎哟……”

怀特太太铁青着脸站起来,拽着歇斯底里不停扭动的劳蕾塔走出教堂。尖叫声越来越远,艾伦先生继续做祷告。可是每个人都觉得这天糟糕透了。玛莉拉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法集中精力听诵读的经文,而安妮呆坐在那里,羞愧得面红耳赤。

一回到家,玛莉拉就把戴维扔到床上,一直关到晚上。她不让他吃晚餐,只允许他喝点淡茶,吃点面包牛奶。安妮把这些吃的给他送去,很难过地坐在他身边,而戴维满不在乎地大吃起来,吃得津津有味,没有一点儿悔过的意思。不过安妮难过的眼神引起了他的注意。“我知道,”他想了想说,“保罗·艾文从来不会在教堂里把毛毛虫放在教堂里女生的颈子上,是不是?”“他的确不会这样做。”安妮很伤心地说。“嗯,我开始有点儿难过了,”戴维接着说,“不过那条很大的毛毛虫真的是太好玩儿了……是我进教堂时在台阶上捡到的,把它扔掉太可惜了,而且啊,听女孩子尖叫很好玩儿啊,对不对?”

星期二下午,妇女援助会要在绿山墙聚会。安妮放了学就匆匆忙忙地赶回来了,因为她知道玛莉拉需要她帮忙。朵拉穿着刚浆过的白色衣服,系着黑色饰带,干净整洁,漂亮得体。她在客厅里和援助会的会员坐在一起,有人跟她讲话时,她就矜持地回答他们,若没有人跟她说话,她就规规矩矩地静坐着,绝不多嘴多舌。所有的言行都符合模范孩子的标准。而浑身脏乎乎的戴维这时正自得其乐地在仓库里玩泥巴团。“是我让他这样玩的,”玛莉拉疲惫地说,“让他玩泥巴总比让他在屋子里搞恶作剧要好,顶多就是把衣服弄脏,等我们用完茶点之后再叫他进来。朵拉可以跟我们在一起,但我不敢让戴维进屋来和援助会会员一起坐在桌旁。”

当安妮去客厅邀请援助会的会员用茶点的时候,他发现朵拉没在客厅里。佳斯勃·贝尔太太说,是戴维到前门来,叫朵拉出去的。安妮和玛莉拉在储藏室匆匆商量了一下,觉得让两个小孩子晚点用茶点也行。

茶点刚进行到一半,一个可怜兮兮的身影出现在餐厅里。玛莉拉和安妮惊讶得目瞪口呆,援助会的会员们万分诧异。那是朵拉吗?哭哭啼啼的,全身上下都湿透了,裙子和头发上不断地滴着水,水滴下来弄脏了玛莉拉崭新的硬币图案的地毯,这难道真是朵拉?“朵拉,出什么事了?”安妮一边问,一边不好意思地看了佳斯勃·贝尔太太一眼。据说佳斯勃太太家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从不发生任何争吵的家庭。“戴维让我在猪圈木栏上走,”朵拉啜泣着说,“我不想这样做,可他叫我病猫,所以我就试着走。然后我掉到猪圈里去了,衣服全弄脏了。那些猪从我身边跑来跑去。衣服脏得没法收拾,可戴维说只要我站到水管下面,他就帮我冲洗干净。我就站过去了,然后他拿水管对着我冲洗,可我的衣服还是没有冲洗干净,而且把我全身都淋湿了,连我漂亮的饰带和鞋子都被弄脏了。”

玛莉拉把朵拉带到楼上换衣服,安妮一个人招待着客人接着吃茶点。戴维被逮回来,关在房间里,不允许他吃晚餐。安妮在黄昏的时候来到他的房间,严肃地和他交谈……安妮对这种方法很有信心,相信会有不错的效果。她对戴维说,她对他的行为感到伤心。“我也很难过,”戴维承认道,“但问题是我不知道这样做是错的,直到我已经做了后才知道。朵拉怕把衣服弄脏了,不愿意帮我做泥巴饼子,所以我非常生气。我想,假如保罗·艾文知道在猪圈木栏上走会掉下去的话,他就不会让他的妹妹这样做,对吧?”“绝对不会,他想都不会想这种事。保罗是一个完美的小绅士。”

戴维闭上眼睛,好像是在反思这件事。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搂住安妮的脖子,把他红扑扑的小脸紧贴在安妮的肩膀上。“安妮,虽然我没有保罗乖,可你还是会喜欢我的,对不对?我只要你对我一点点好就行。”“我当然喜欢你呀,”安妮很诚恳地说,虽然找不到喜欢戴维的原因,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很喜欢戴维,“不过,如果你能乖一点儿的话,我会更喜欢你的。”“我……我今天还做了点别的事,”戴维压低声音说,“我现在后悔了,可是我不敢对你说。你不会生气的,对不对?你千万别告诉玛莉拉,好吗?”“这可说不定,戴维。也许我应该告诉她。但是我想,不管什么事情,只要你保证以后再也不这样做了,我就答应你,不去告诉玛莉拉。”“好吧,我以后再也不这样做了。反正今年也不可能再找到这种东西了。那是我在地窖的楼梯上发现的。”“戴维,你究竟干了什么事?”“我把一只癞蛤蟆放在了玛莉拉的床上了。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去把它弄走。不过,安妮,这样的话一点儿都不好玩儿啦!”“戴维·凯西!”安妮推开戴维搂紧的手臂,冲过大厅,飞快地来到玛莉拉的房间。床上有点凌乱,安妮神情紧张地掀开毛毯寻找,最后在枕头低下发现果然有只癞蛤蟆,它正对着安妮眨着小眼睛。“怎么才能把这个恶心的东西弄走呢?”安妮哆哆嗦嗦地抱怨道。她想到了火铲,于是趁玛莉拉在储藏室忙碌的时候,她下楼去拿来火铲。把那只癞蛤蟆弄下楼时,安妮提心吊胆的,因为它三次从火铲上跳下来,有一次它躲在大厅里,她以为再也找不到它了,不过还好,没出什么大的岔子,直到最后把它弄到樱桃园里,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如果玛莉拉知道了,她这一辈子恐怕都不能安心地躺在床上睡觉了。幸好这个小捣蛋及时醒悟。哦,那是戴安娜呀,她在窗口发信号呢,真让我高兴……我真的需要放松放松了。学校里有安东尼·派伊,家里有戴维·凯西,一整天里这两个家伙把我折磨得筋疲力尽了。”

第九章 颜色的问题

“林德太太这个老家伙真是烦人!今天又来找我捐款,准备给教堂法衣室买地毯,”哈里森先生愤愤不平地说,“她是我见过的最让人讨厌的女人!她给你讲经布道,长篇大论,评头论足,请求索要,六字真言,把这些东西像砖块一样狠狠地向你砸过来!”

安妮靠在阳台的栏杆上,享受着眼前的美景。在这个十一月份的灰色黄昏里,使人陶醉的暖暖西风吹过刚犁过的农田,犹如吹奏着一曲古典优雅的小调,在花园的冷杉树林中缭绕不绝。安妮把她梦幻般的脸庞转过去。“问题的根源在你和林德太太彼此都不理解,”她解释道,“当人们彼此不喜欢时,总是会有很多的误解。刚开始的时候我也不喜欢林德太太,但我很快就学会试着去理解她。”“也许有些人会试着了解并慢慢喜欢她,可我不会这样。假如有人告诉我说,我得试着让自己喜欢吃香蕉,所以我就得一直不断地吃香蕉。这我当然做不到!”哈里森先生叫嚷起来,“至于说我理解她,我对她的理解就是,她是一个爱管闲事的家伙,这毋庸置疑,我也这样告诉了她!”“噢,这一定深深地伤害了她,”安妮责备他说,“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以前也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但那是我在大发雷霆的时候说出的气话,我决不会故意这样说。”“这是事实啊!我一向坚信要向人说真话。”“但你也不能照实统统说给她啊,”安妮反对说,“你不能老是揭人家的短。比如,你对我讲过很多遍,说我的头发是红色的,可你一次也没有对我说过,我的鼻子很好看。”“我敢说就算没人告诉你,你还是知道的。”哈里森轻声笑道。“我也知道我有一头红发——虽然它的颜色比以前要暗多了——但你也不至于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它吧。”“好吧,好吧,既然你对这个问题如此敏感,那我就尽量不再提起它。你得原谅我,安妮,我已经习惯这样直言不讳地说话,听话的人也不要太介意啦。”“可是他们没法不介意啊。你不觉得,你这个习惯对你来说没有任何好处吗?你不妨这样想想,一个人拿着针去刺别人,然后说:‘对不起啦,你别介意,我只是习惯这样!’你觉不觉得这样很疯狂?要说到林德太太,也许她确实很爱管闲事。可是你是否对她说过,她有一副好心肠,总是喜欢帮助那些可怜的人?迪摩希·科顿先生从林德太太的奶牛场里偷了一罐黄油,他骗科顿太太说是自己从林德太太那儿买的。后来科顿太太遇见林德太太时,还向她抱怨说黄油吃起来有股萝卜的味道,而林德太太只是向她说抱歉,难过地转身离开。这事你也从来没有对她说起过吧?”“我想她确实有些好的品质,”哈里森先生勉强承认道,“很多人都有这样的品质啊。我自己也有一些,不过你可能不会相信的。不管怎样,我肯定不会为地毯捐款的。我觉得这里的人怎么一拨又一拨地来劝募呢?你们那个重新粉刷会堂的事进展如何了?”“非常顺利!我们乡村促进会成员上星期五聚会时,发现已经募捐到了足够的钱,不仅能重新粉刷会堂,还能把屋顶修缮一下。大部分人都愿意慷慨解囊,哈里森先生。”

安妮是个性情温顺的姑娘,可在某些时候,还是会话中带刺的。“你们准备粉刷成什么颜色?”“我们决定粉刷成非常漂亮的绿色,屋顶当然会漆上暗红色。罗杰·派伊先生今天进城买油漆去了。”“由谁来漆呢?”“是卡莫迪的约书亚先生。他的屋顶修缮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了。我们必须把这份工作给他做,因为这里派伊家族很大——你知道,有四个姓派伊的家庭——他们说,如果不让约书亚来做这活儿,我们就休想从他们那儿得到一分钱。他们共捐了十二块钱,这对我们来说是很大一笔钱,虽然很多人都认为不该让派伊家的人来做,可我们不想失去这笔款项。林德太太说,派伊家的人什么事都想插手。”“主要的问题是,约书亚能不能把工作做好。如果他能做好,我才不管他是姓‘饼干’(Pye,派伊)还是姓‘果冻’呢!”“他工作认真,名声不错,不过他们说他是个性格乖僻的人,总是不声不响的。”“那他一定是个怪人了,”哈里森先生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说,“至少这里的人都这么说他。我以前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直到来到安维利之后,我开始话说得多点,这主要是为了自我保护,不然林德太太会说我是个哑巴,她会发动好心人来叫我学手语的!你准备走了吗,安妮?”“我该走了。我晚上还要给朵拉缝衣服。另外,我出来的这段时间里,戴维可能又干了很多新的恶作剧,会让玛莉拉头疼不已。今天早晨他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问:‘黑暗跑到哪里去了,安妮?我很想知道。’我告诉他黑暗已经跑到这个世界的另一边去了,可是早餐过后,他宣称黑暗不是到世界的另一边,而是跑到井里去了。玛莉拉说她今天共四次看到戴维站在井边往井里探身子,想到黑暗里面去,她每次都把他逮了回来。”“这真是个捣蛋鬼,”哈里森先生也这样断言说,“昨天他来我这里,等我从仓库回到屋子时,看见他已经在姜黄的尾巴上拔下了六根羽毛。这只可怜的鸟儿啊,我从来没有见过它如此闷闷不乐。这对双胞胎一定给你出了不少难题吧?”“每件事都会遇上些麻烦的。”安妮说。她心里在偷偷地想,以后戴维淘气的话,不管他干了什么,都一定要原谅他一次,因为他替自己向姜黄报过仇了。

这天傍晚,罗杰·派伊先生把粉刷会堂要用的油漆带回来了。约书亚·派伊是个沉默寡言、粗鲁无礼的男人,他准备明天开始粉刷会堂,他的工作没有受到其他人的干扰。会堂建造在洼地里,前面有条路,人们称之为“底路”。每到深秋时节,这条路总是湿漉漉的,路面泥泞不堪,人们要去卡莫迪的话,宁愿绕道走一条“高路”。会堂四周被冷杉树林紧紧拥抱着,如果你不走近些,你根本就注意不到它。约书亚·派伊先生远离喧嚣的尘世,一个人自由自在地工作,让他那不善交际的内心享受着这份难得的愉悦。

星期五下午,约书亚完成了会堂的粉刷工作,回卡莫迪家里去了。他刚离开这里,林德太太随即就驾车出发,驶过泥泞的“底路”,很好奇地想看看会堂粉刷后的新模样。当马车转过云杉树林前的弯道,会堂就展现在了她的面前。

眼前的景象让林德太太脸上呈现出一副古怪的神情。她丢下手中的缰绳,紧扣着双手说:“让主宽宥我吧!”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停顿了一会,开始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一定是什么地方出差错了……一定是这样。我就知道派伊家的人总会把事情弄得乱七八糟的。”

林德太太驾车往家赶,一路上逢人就停下来,给他们讲会堂的事。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日落时分,在家仔细研读教科书的吉尔伯特·布里兹也从他父亲雇用的男孩口中得知了这个情况,他一听就气喘吁吁地冲向绿山墙小屋,路上还遇到了弗雷德,他们一同来到绿山墙小屋的院子里,在院子的大门口他们看到了戴安娜·巴里、简·安德鲁斯和安妮·雪莉,他们站在一棵光秃秃的大柳树下,这种衰败的景象正好诠释了他们内心那种绝望的感觉。“消息是不是真的,安妮?”吉尔伯特大叫道。“千真万确,”安妮回答说,她看起来像个悲剧演员,“林德太太从卡莫迪回来的路上,就顺道来给我讲了。噢,我的天啊,这真是太可怕啦!有没有办法可以改变这一切呢?”“是什么东西那么可怕?”奥利弗·斯劳尼受玛莉拉委托,帮她在城里带了一个盒子过来,这时正好抵达这里。“你难道没有听说吗?”简没好气地说,“嗯,这只是……约书亚·派伊干的好事,他把本该漆成绿色的会堂漆成了蓝色,是那种明亮的深蓝色,这种颜色往往是用来漆马车或手推车的。林德太太说漆在建筑上丑陋到了极点,尤其是还搭配着红色的屋顶,她从来没有看到过,也没法想象得出如此难看的建筑。当我听到这些话时,伤心极了,用一根羽毛就能把我敲晕过去。我们经历了千难万苦,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结果,真是心都碎了!”“这个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戴安娜悲叹着说。

这个无情的灾难最终归咎在派伊身上。当初,促进会的成员们决定使用摩顿·哈里斯的油漆,他们的油漆桶上都标有色卡的号码,购买者只用选择色卡上的色调,以及购买的数量就行了。第147号正是他们所要的颜色。罗杰·派伊先生让他的儿子约翰·安德鲁斯带话给促进会的成员们,说他要进城去,可以顺便帮他们把油漆带回来。促进会成员们告诉约翰·安德鲁斯,让他的父亲购买第147号。而约翰·安德鲁斯证实他就是这么告诉他父亲的。可是罗杰·派伊先生坚持说约翰·安德鲁斯告诉他的是第157号。这个差错直接导致了这场灾难的发生。

当天晚上,安维利镇所有促进会成员的家里都弥漫着灰心丧气,绿山墙小屋更是如此,这种忧伤的气氛是如此的强烈,让戴维都老实起来。安妮伤心地哭了,怎么劝都没有用。“就算我现在是年过七旬的老人,我还是要大哭一场,玛莉拉,”安妮啜泣着说,“这真是奇耻大辱啊。这对我们促进会来说是致命的一击,已经敲响了丧钟,我们只能永远生活在嘲笑之中。”

然后,人生如梦,世事经常反着出现。安维利的居民并没有嘲笑他们,他们感到的是愤怒。他们好心为了粉刷会堂捐了款项,结果被这样低级的错误给糟蹋了,这实在是让人气愤。大家义愤填膺地直奔派伊家。罗杰·派伊和约翰·安德鲁斯这两父子中一定有人把事情搞砸了,而至于约书亚·派伊,看来天生就是一个傻瓜,他打开油漆罐看到要粉刷的颜色,居然一点儿也看不出什么问题来。当大家指责他时,他反驳说,不管他自己在会堂颜色方面有什么见解,安维利要用什么颜色都与他无关,他无权干涉。他只是被雇来粉刷会堂的,并不参与颜色方面的探讨,他认为他的工资一分也不能少。

促进会的成员与地方法官彼得·斯劳尼先生商议过后,还是心痛不已地把工钱付给了约书亚。“你们必须把工钱付给他,”彼得告诉他们说,“你们不能让他来承担这个责任,他宣称从来没有谁告诉他应该刷哪一种颜色,他只是拿到了那些油漆罐,然后去刷好就是了。不过出这种错误太让人羞愧了,会堂看起来太丑陋啦。”

促进会的会员们深感不幸,他们也估计安维利的居民会对他们有更深的成见,可现实的情况却恰恰相反,众人转而同情起他们来。人们觉得这群热情洋溢的促进会成员们尽心尽力为公众的事情工作,结果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林德太太鼓励他们坚持下去,要让派伊家的人知道,世界上还是有人不会将事情搞砸同样也能完成工作。马乔·斯宾塞先生让人托话给他们,他会清理掉农场前沿路的树桩,重新铺上草坪,费用由他自己负责。海拉姆·斯劳尼太太有天到学校来,神神秘秘地向安妮招手,在走廊上告诉她,如果“粗心会”要在春天沿路种上天竺葵,请他们不用担心她的奶牛,虽然这头畜生老是想偷嘴,但她会看好它的。即使哈里森先生觉得很好笑,但也只是在心里笑,尽力在表面上表现出一副同情的模样。“别介意,安妮。油漆逐年会退色,现在蓝色刚漆上去,看起来是丑了点儿,等颜色褪些后就会好看了。屋顶修补得很好,漆得也很漂亮。这样大家可以坐到会堂里面去,还不用担心漏雨。不管怎么说,你总算完成了这件事。”“可是,从今以后,安维利那座蓝色的会堂会成为附近许多人的笑柄。”安妮十分沮丧地说。

这是事实,必须承认。

第十章 戴维的恶作剧

十一月份的一个下午,安妮放学后穿过白桦路,从学校漫步回家,心里重新感受着人生的美好。今天真是美妙的一天,在她的小王国里,一切都称心如意。圣·克莱尔·冬尼尔没有因为他名字的问题与别的孩子打架;普利莉·罗杰逊因为牙疼,所以脸肿得老高,眼下没办法对身边的男孩子抛媚眼了;只有笨拙的芭芭拉·萧出了一次事故——她把水弄撒了,流满了整个地板;还有安东尼·派伊,一整天都没来上课。“是多么美妙的十一月啊!”安妮开始自言自语起来,她从来没有丢掉这个孩子气的习惯,“十一月通常是不愉快的月份,仿佛每到这个月份,‘年’这个东西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很老,什么也做不了了,只能整日发愁,以泪洗面。而今年的这个‘年’是以优雅的姿态来变老,就像一个高贵的老妇人,虽然满头银发,满脸皱纹,可仍然保持着独特的魅力。我们的每一天都很迷人,就连黄昏都有着别样的美妙。最近的这两个星期里风平浪静,甚至连戴维都变得循规蹈矩。我想他进步确实很大。今天的树林是多么安静啊!和煦的微风轻拂过树梢,声音轻柔,就如同远处的浪花拍打着水岸。让人陶醉的树林啊!美丽的树啊,你们就像我的朋友,我爱你们!”

安妮在一棵修长而年轻的白桦树前驻足而立,她伸出双臂环抱着它,亲吻着乳白色的树干。这时戴安娜正转过小路的弯道处,看见了她的举动,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安妮·雪莉,原来你只是装成一个大人呢。我相信只要你一个人的时候,就会露出你小女孩的本性来。”“是啊,没有谁能马上扔掉小时候的习惯的,”安妮兴奋地说,“你瞧,我都当了十四年的小孩子了,当大人也就这三年时间。当我来到森林里,就感觉到自己还是个孩子。从学校放学步行回家这段时间,是我唯一能做白日梦的时间……上床睡觉前半个小时左右也可以做做白日梦。现在我整天忙着上课、学习,还要帮着玛莉拉照顾双胞胎,让我几乎抽不出一点儿时间来展开想象的翅膀,任意驰骋。你是无法想象的,我每天晚上在绿山墙东屋里上床后,那段时间的幻想经历是多么的丰富多彩。我总是把自己想象成十分出色的人物,是那么的光辉灿烂、战无不胜、富丽堂皇……可能是伟大的歌手,可能是红十字会的护士,甚至是女王。昨天晚上我就是女王,感觉真是好极了!你可以享受着一切欢乐,而且没有任何麻烦。当你感到厌倦了,你随时都可以辞职,这样的事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发生的。在这个森林里,我最喜欢想象一些不一样的事情,比如,把自己想象成林中仙女,住在一棵苍老的松树里。我也可以是藏在皱巴巴的枯叶下的一个小小的褐色树精灵。你看到我刚才亲吻的那棵白桦树,她就是我的姐姐。唯一不同的是,她是一棵树,我是一个女孩子,不过这也不算真正的差别。你要去哪里,戴安娜?”“去迪克森家,我答应帮阿尔贝塔裁剪她的新衣服。安妮,晚上你来陪我回家,好不好?”“也许行吧……既然弗雷德去镇上了,那就只能我来了。”安妮装作天真的样子说。

戴安娜羞红了脸,把头一甩走了。不过,看起来她并没有生气。

安妮确实打算晚上去迪克森家,可事实上她没有去成。当她回到绿山墙小屋时,所有的安排都被打乱了,家里出乱子了。玛莉拉站在院子里,惊慌失措地迎接她。“安妮,朵拉不见了!”“朵拉不见啦?!”安妮看见戴维在院子门口比比划划,发现他眼睛里透露着幸灾乐祸的神色,“戴维,你知道朵拉到哪儿去了吗?”“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戴维语气坚决地说,“午饭过后,我就没有看到过她了,我发誓。”“中午一点过后,我就一直不在家,”玛莉拉说,“托马斯·林德生了急病,林德太太托人带信给我,让我马上过去一趟。我出门的时候,朵拉正在厨房里玩布娃娃,戴维在牲口棚后面做泥巴饼干。半小时前我才回家,就找不到朵拉了。戴维说自从我出门后,他就没有看到朵拉了。”“我真的没有看见。”戴维一本正经地说。“她一定就在附近什么地方,”安妮说,“她不会独自一人走很远的,你知道她胆子很小的,说不定在哪间屋子里睡着了。”

玛莉拉摇了摇头。“我已经找遍了整个屋子,不过她倒是可能在别的地方。”

这两个心慌意乱的人又把整个屋子找了一遍,屋子每个角落,院子、屋外全都彻底搜索过了。安妮去果树园和闹鬼的树林子来回搜寻,一直呼喊着朵拉的名字。玛莉拉拿着蜡烛去地窖找寻。戴维轮流陪伴着她们,还若有所思地回想着朵拉可能去的一些什么地方。最后他们再次回到院子碰头,毫无结果。“这真是太奇怪了。”玛莉拉抱怨说。“她能到哪里去呢?”安妮沮丧地说。“她可能掉到井里去了吧?”戴维高兴地提醒道。

安妮和玛莉拉胆战心惊地互相看着对方,她们两人在寻找过程都这样想过,可是谁也不敢说出来。“她……她真的有可能。”玛莉拉有气无力地说。

安妮感到一阵眩晕,心里很难受,她走到井边往下打量。水桶吊在架子上,悬在空中。在很深的井底,是一汪闪着微光的井水,水面平静。这口卡斯伯特家的水井是安维利最深的。如果朵拉……安妮想都不敢想了,她哆嗦着,转身离去。“快去找哈里森先生。”玛莉拉绝望地绞着双手说。“哈里森先生和约翰·亨利都不在家,他们今天进城去了。我去找巴里先生。”

巴里先生跟着安妮来了,拿着一捆绳子,上面绑着一个像干草耙子一样的爪子,玛莉拉和安妮站在井边,看着巴里先生在井里打捞,巨大的恐惧笼罩着她们,她们浑身冰凉,止不住地颤抖着。而戴维叉着腿坐在门槛上,兴奋地看着这群人忙忙碌碌,乱着一团。

最后,巴里先生摇了摇头,轻松地吐了口气。“她肯定不在井里,可是,她又能到哪儿去呢?这真是蹊跷啊。嘿,小伙子,你真不知道你妹妹在哪儿吗?”“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不知道,”戴维一脸委屈地说,“也许是流浪汉来把她拐走了。”“胡说八道!”玛莉拉厉声说道,朵拉并不在井里,这让她的恐惧稍稍减轻了些,“安妮,你说她会不会去了哈里森先生家,在他家迷路了?你上次带她去过之后,她老是说还想去看看他的鹦鹉。”“我不太相信朵拉一个人敢跑那么远,不过我还是过去看看。”安妮说。

没有谁这时注意到戴维,否则就会发现他脸上闪现出来的明显变化。他悄无声息地溜出大门,然后迈着滚圆的小腿,撒腿向牲口棚那边跑去。

安妮急匆匆地穿过田野,直奔哈里森先生家,可心里没有抱任何的希望。大门紧锁,窗户紧闭,房子周围看不到什么人影。她站在走廊上,大声呼喊着朵拉的名字。

在她身后的厨房里,突然传来姜黄的尖叫以及恶毒的咒骂。在它的咆哮声中,安妮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哭声,是从院子里那间工具房里传出来的。安妮冲到门边,拉开房门,看到一个满脸泪水的小人儿,正可怜巴巴地坐在一只倒扣的小桶上。“啊!朵拉!朵拉!你把我们给吓死了!你怎么跑到这儿来啦?”“是戴维带我来这里看姜黄的,”朵拉哽咽着说,“可是我们没有看到它,只是戴维踢门的时候听到它的骂声了。然后戴维把我带到这个屋子来,他自己跑了出去,把门关上了。我怎么也出不去。我一直在哭,我好害怕。我很饿,还很冷,我以为你不会到这里来找我的,安妮。”“戴维?”安妮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心情沉重地把朵拉抱回家。虽然平安地找到了朵拉,安妮心里感到高兴,可是戴维的所作所为让她心烦意乱。戴维把朵拉关起来,这种恶作剧安妮也许可以原谅他,可是他在撒谎,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这绝对是非常可恶的行为,安妮无法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胡来。她失望之极,忍不住坐在地上哭出声来。她已经慢慢喜欢戴维了,可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对戴维的爱有多么深。看到戴维故意撒谎,这种令人不齿的行为深深伤害了她的心灵。

玛莉拉听完安妮的述说,沉默了很久,这就预示着戴维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巴里先生笑着建议应该马上教训戴维一顿,然后他就回家去了。朵拉还在瑟瑟发抖,不停地哭泣,安妮耐心地安慰她,让她平静下来,让她吃了晚餐,送她上床睡觉去了。然后她回到厨房,这时玛莉拉面色铁青,把极不情愿的戴维拖了进来,戴维身上满是蜘蛛网,他躲进牲口棚最阴暗的角落里,还是被玛莉拉给找出来了。

玛莉拉把他掼到地板中央的地席上,然后走到东边的窗口,坐了下来。安妮疲惫地坐到西边窗口处。小“罪犯”就站在她们中间,他背对着玛莉拉,从背影看来,可以感受到他的顺从、屈服和惶恐。他面对着安妮,虽然有一点儿羞愧的,但眼睛里却流露出友好的神色,仿佛他明白自己错了,准备接受惩罚,不过等事情一过去,他就要和安妮一起大笑一场。

可是,安妮的灰色眼睛看着他,眼神里根本看不到一丝儿笑意。要是只针对捣蛋的问题,这就算惩罚了。可问题不仅仅如此,有些行为是丑恶的,让人反感的。“你怎么能这么做呢,戴维?”她伤心地问。

戴维不安地扭来扭去。“我只是觉得好玩儿。这么长时间了,一切太平静啦。我想,让你们这些大人吓一大跳,这一定很好玩儿。的确很好玩儿。”

虽然戴维有点儿害怕,也感到一点点自责,可是他一想到刚才发生的事情,就忍不住咧嘴笑了。“可是你撒谎了,戴维。”安妮感到更加伤心。

戴维一脸的茫然。“什么是撒谎?你是说骗人吗?”“不说实话,说的是假的。”“我确实这样做了,”戴维很坦然地说,“要是我不这样做,你们就不会那么惊慌了。我必须这样做。”

安妮对戴维的这种反应感到惊讶,和他对话太费劲了。戴维这种执迷不悟的态度让她感到有些绝望,两滴大大的泪珠夺眶而出。“天啊,戴维,你怎么能这样呢?”她的声音颤抖起来,“难道你不知道这是错误的吗?”

戴维给吓呆了。安妮哭了……是自己把她弄哭了的!真正的自责像一股洪流涌上他那原本无所谓的内心,然后像闪电一般遍及全身。他奔向安妮,扑到她的膝盖上,紧紧搂住她的脖子,眼泪滚滚而下。“我不知道骗人是错的,”他哽咽着说,“你很想让我明白这是错误的。斯普洛茨家的孩子每天都在骗人,并且还对天发誓。我想保罗·艾文从来不会骗人的,我一直努力想做得和他一样好,可是现在我想你再也不会喜欢我了。我把你弄哭了,我真的很伤心,安妮,我以后再也不骗人了。”

戴维把脸埋在安妮的肩膀上,号啕大哭起来。安妮理解了戴维,一下子感到了轻松和愉悦,她把戴维搂得紧紧的,透过他乱蓬蓬的鬈发,望着玛莉拉。“他不知道撒谎是错的,玛莉拉。我想,只要他保证以后再也不撒谎了,我们应该原谅他这一次。”“我以后再也不骗人了,现在我知道那是错的,”戴维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发誓,“要是你再看到我骗人,你可以……”戴维绞尽脑汁地寻找一个恰当的惩罚,“……你可以活剥我的皮,安妮。”“不要说‘骗人’,戴维,要说‘撒谎’。”安妮用学校老师的口吻说。“为什么?”戴维迷惑不解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水,可神色放松了下来,脸上充满了好奇,“为什么‘骗人’和‘撒谎’就不一样呢?我想知道原因,它们只不过叫法不一样嘛。”“‘骗人’是粗话,小男孩是不能说粗话的。”“这样看来,有很多很多事情都是错的呢,”戴维感叹道,“我从来没想过这么多,我不该骗——呃,撒谎,可用起来很方便,不过我绝对不会再讲谎话了。我这次撒谎了,你们要怎么惩罚我呢?我想知道。”

安妮恳切地看着玛莉拉。“我不想对这孩子太过严厉了,”玛莉拉说,“我敢打赌,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撒谎是错误的。斯普洛茨家的孩子不该成为他的朋友,他们把他教坏了。可怜的玛丽病得太厉害,没有精力去正确教导他。我想,你不能指望一个六岁大的孩子天生就明白这些事情。依我看,我们必须假设他不知道什么事情是对的,而现在正开始醒悟。不过,他把朵拉关了一下午,必须受到惩罚,可我们平时都是把他关起来,不让他吃晚饭,除了这个我想不出其他的方法来。安妮,你能给点建议吗?我想你应该行,发挥你平时的那种想象力吧。”“我只喜欢想象一些美好的东西,惩罚是很恐怖的,我从来没有想过,”安妮搂抱着戴维说,“这个世上已经有很多让人不愉快的事情了,就算再想象一些出来,也毫无用处。”

最后,戴维像往常一样,被送到床上待着,一直要等到明天中午才能出来。很显然,他这次经过了一番认真的反思,因为当安妮不久后准备上楼回房间睡觉时,她听到戴维在轻声叫她名字,她过去了,看到戴维坐在床上,胳膊肘支撑在膝盖上,双手托着下巴。“安妮,”他很认真地说,“是不是任何人都不能骗——呃,撒谎?我想知道。”“是的,就是这样。”“那大人撒谎对不对呢?”“不对。”“那么,”戴维果断地说,“玛莉拉也错了,因为她撒谎了,她比我还坏。因为我不知道撒谎是不对的,可她是知道的。”“戴维·凯西,玛莉拉一辈子都从来没有撒过谎。”安妮很生气地说。“她真撒谎了。上个星期二,她对我说,要是我不每天晚上做祷告的话,就会有灾难降临到我的头上。我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有做祷告了,就是想看看会发生什么事,可什么也没有发生。”戴维愤愤不平地说。

安妮拼命压抑住自己,不让自己哈哈大笑起来。她心里知道,要是笑出了声,后果就很糟糕,她必须努力地为玛莉拉挽回名誉。“怎么没有发生呢,戴维·凯西?”她严肃地说,“就在今天,灾难已经降临到了你的头上。”

戴维看上去一脸的困惑不解。“我猜你想说,我没吃晚餐就被送上床去,这就是灾难,”他不屑地说,“可这没什么可怕的,真的。虽然我不喜欢这样,可自从我来这里以后,就经常这样,我已经习惯啦。而且,不让我吃晚餐,也并没有省下粮食,因为第二天我会吃双倍的饭,把欠下的吃回来。”“我并不是指这件事,我指的是你今天撒谎的事。还有,戴维,”安妮从床前的踏脚板探身过去,用手指着小“罪犯”说,“对于一个男孩来说,撒谎是件最糟糕的事,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了。所以玛莉拉对你说的是真话,她没有撒谎。”“可是我觉得做坏事很刺激。”戴维好像被触怒了,用挑衅的口吻说道。“做坏事不一定很刺激,它往往让人不愉快,而且这种举动十分愚蠢。”“可是,看着你和玛莉拉一个劲地往井下看,真的太好玩儿了。”戴维紧抱着膝盖说。

安妮在戴维面前一直板着脸,直到下了楼,终于憋不住了,倒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放声大笑,笑得都直不起腰来。“我真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么好笑,”玛莉拉有点儿严肃地说,“我可没觉得今天有什么好笑的事情。”“你听后肯定会发笑的。”安妮肯定地说。当她给玛莉拉讲完,玛莉拉真的笑了,这表明自从她收养了安妮以后,她的教育观念已经大大改进。不过她随即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虽然我曾经听见牧师对小孩子这样说过,但我知道我不该对他说这样的话,可是他太让我头痛了。那天晚上你到卡莫迪参加音乐会去了,我让他上床睡觉。他说,他还没有长大,上帝一点儿也不重视他,所以做祷告没什么用。安妮,我真不知道我们该把这个家伙怎么办,我从来没有看见他真正屈服过,我对他彻底放弃了。”“噢,别这么说,玛莉拉。想想我刚来的时候,不也是这么调皮吗?”“没有这么坏,从来没有过。我现在终于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顽劣了。你那时总是惹麻烦,这我承认,但你的动机是好的。可是戴维捣蛋不断,只是觉得好玩儿而已。”“哦,不是这样的,我认为他的本质并不坏,”安妮辩解说,“这只是个恶作剧。这里对他来说太平淡了,没有其他的男孩子和他一起玩耍,所以总要鼓捣些事情来打发时间。朵拉太拘谨,太循规蹈矩了,跟男孩子玩不到一起。我真的认为最好送他到学校去,玛莉拉。”“不行,”玛莉拉断然拒绝,“我的父亲总是说,孩子七岁前不该送到学校去,那里四面都是围墙,太小的孩子是没法适应的。艾伦先生也说过同样的话。这对双胞胎可以在家里学点功课,但七岁前不能到学校去。”“嗯,那我们只好设法在家里调教戴维了,”安妮打趣地说,“虽然他满身都是缺点,可他仍然是个可爱的小家伙。我没法不喜欢他,玛莉拉,说起来这并不愉快。可不瞒你说,虽然朵拉很乖,可我更喜欢戴维。”“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也更喜欢戴维,”玛莉拉承认道,“这很不公平,朵拉从不惹麻烦,当她安静地待在家里,你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再也没有比她更乖的孩子了。”“朵拉太乖了,就算没有人告诉她该怎么做,她做得照样无可挑剔。她生来就很懂事,不需要我们替她操心,我想。”安妮这样评价朵拉,真是一语中的,“而有些人需要我们帮助,所以我们更关注他们,戴维就是一个非常需要我们帮助的家伙。”“他的确需要帮助,”玛莉拉深表赞同,“照林德太太的话说,最好的帮助就是好好揍他一顿。”

第十一章 现实与幻想

安妮在给奎恩高等专科学校的一位好友的一封信里这样写道:

教书真的是一份非常有趣的工作。简觉得这工作枯燥无味,可我不这样看。在学校里每天都会发生许多有趣的事情,孩子们总会说些好玩的话。简说,每当孩子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时,她就惩罚他们,也许这就是简觉得教书单调乏味的原因。今天下午,小吉米·安德鲁斯努力想拼写出“斑点”这个词,可他没有拼写出来。“算啦,”他最后说,“我真的写不出来,可是我知道它是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呢?”我问。“就是圣·克莱尔的脸,老师。”

圣·克莱尔确实有很多雀斑,虽然我尽量不让别的孩子提及这事……因为我曾经也长过雀斑,所以我很知道那种不愉快的感觉。不过我知道圣·克莱尔不会介意的。因为我知道今天放学回家的路上,克莱尔揍了吉米一顿,起因并不是关于雀斑的事,而是吉米不叫他“雅各布”而叫他“圣·克莱尔”。不过我也是听说来的,没有谁来我这里告状,所以我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昨天我努力教洛蒂·怀特学加法。我问:“如果你一只手里有三块糖,另一只手里有两块糖,那你一共有几块糖?”他回答说:“满满一嘴巴。”

自然课上,我问他们,我们不能杀掉蟾蜍,最主要的原因是什么。本杰·斯劳尼严肃地回答道:“因为杀了蟾蜍,第二天就要下雨。”

这没法不让人大笑一场,斯特拉。可我不得不把所有的笑声拼命压制下来,等回到家里才放声大笑。玛莉拉说,她听到从绿山墙东屋传来无缘无故的大笑,让她有些提心吊胆。她说,格拉夫顿以前有个人发了疯,刚开始发病时,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大笑。

你知不知道,托马斯·贝克特被封为蛇的使者?罗丝·贝尔说他就是这样的,她还说威廉·丁道尔是《新约》的作者,而克劳德·怀特说过“冰河”是安装窗户框架的人! 托马斯·贝克特,十二世界的英国大主教。威廉·丁道尔,英文《新约》翻译者。克劳德·怀特,不详。

我想,在教书这个工作中,最困难也是最有趣的地方,就是让孩子们说出自己的真心话。上个星期里的一个暴风雨天气,我在午餐时间里把他们召集在一起,让自己成为他们中平等的一员,设法让他们告诉我,他们最想得到什么。一些回答很普通,比如布娃娃、小马和溜冰鞋之类的,其他的回答则非常别致,海斯特·鲍尔特想“每天都能穿星期天的衣服,而且都在客厅里吃饭”。汉娜·贝尔想“毫不费劲地把事情做好”。十岁的马乔莉·怀特竟然想当一名寡妇,问她为什么,她很严肃地说,要是你不结婚,别人会叫你老处女,如果你结婚了,丈夫会对你呼来喝去的,可如果是个寡妇,就不会有任何的麻烦了。莎莉·贝尔的愿望最有趣,她说她想要一个“蜜月”,我问她知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她说那是一种非常好看的自行车,因为她那位在蒙特利尔的表哥结婚时就有一个“蜜月”,就是他每天骑的那辆最时髦的自行车!

还有一天,我要他们告诉我,他们所干过的最淘气的事情。年龄大点的学生不对我说实话,而三班的学生回答得很爽快。伊丽莎·贝尔有次“放火烧了她婶婶用梳毛机梳理出来的线团”。我问她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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