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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9 12:5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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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石穆海

出版社:华夏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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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衣宰相孙叔敖

布衣宰相孙叔敖试读:

作品简介:

《布衣宰相孙叔敖》一部鼎力辅佐楚庄王称霸春秋诸国之朝廷重臣的小说

第一回  孙叔敖负母逃云梦  养由基神箭平叛乱

诗曰:“楚相当年泣母慈,至今阴德令人思。空山何处埋蛇迹,古树荒台应有祠。”

此诗乃清乾隆二十二年进士来谦鸣所作,专道楚国宰相孙叔敖宅心仁厚,不忍累及无辜之事。史书记载,孙叔敖年幼时外出玩耍,曾遇见一条双头蛇。时人传言见双头蛇者死,孙叔敖不免大惊,于是决定将它打死,就地掩埋,不让其他人看见。处置完毕,他哭着回到家。母亲惊问其故,孙叔敖叙说经过,然后道:“儿听说见两头蛇者必死,我时日无多,好害怕啊!”

母亲问道:“你既知道了,干吗还把它打死?留它一条活命,你或可免遭惩罚。”“母亲,如果不将它打死,别人看到了,岂不也会折寿?”

母亲欣慰地道:“我儿不要担心,你心地良善,神必佑之!”后来孙叔敖历经磨难,果成一代名相。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话说孙叔敖乃楚国郢都人。这郢都城因位于纪山之南,故又名纪南城,始建于楚文王十年(公元前680年),控江扼汉,背山临泽,西通巫巴,北接中原,东连吴越,南指闽粤,乃机枢冲要之地。城内宫殿、宗庙、坛、祠、公府、馆榭、观景楼阁、邸店、柜坊等建筑日渐宏阔,至庄王时,人口已逾十万之众,成为南方第一大都邑。郢都建制与历代国都相同,采用大城套小城的双城制,都城内还有一座王城,是楚王处理朝政、居寝的地方。这王城规模宏丽,非他国可比,殿宇、宫苑,真个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其中最巍峨高峻的当属楚王与朝臣商讨国事的承天大殿。在高可丈余的层台上,立有三十六根三人合抱的楠木楹柱,朱红髹漆,既承载层层顶盖的千钧重压,又显出威威赫赫、令人敬畏的气势;大殿之顶覆赭黄色琉璃瓦,若红日临空,整个楚王城真个是云蒸霞蔚,气象万千,王者之气沛然而生。王城北半里之遥是达官贵人、国戚勋臣居住的贵人府街,大司马蒍贾的府第就坐落于贵人府街的尽头。再向北,便是黎庶百姓居住之地。

蒍宅内一株大槐树虬蟠苍劲,枝叶茂盛,犹如伞盖,显得院内分外幽静。前文所说的孙叔敖就是大司马蒍贾的公子,名敖,字叔敖,一名蒍猎。蒍家历来耕读传家,孙叔敖常跟着母亲在院后菜园劳作。

一日,孙叔敖劳作完毕,洗漱之后到窗下读书。看到《尚书》“与治同道,罔不兴;与乱同事,罔不亡”一句时,他不禁陷入沉思。

此时正是楚庄王八年(公元前606年)。春秋各国,齐国自齐桓之后,五子相继任国,其时惠公在位,国势日颓,大势已去,能与楚争霸者,唯晋而已。两年前,晋国正卿赵宣子盾默许赵穿弑灵公,掌握晋国大权,扶持公族,赵氏势力极度膨胀。前607年晋伐郑,庄王亦挥军北上,郑惧,与晋结盟。庄王北进受阻,转攻陆浑之戎,攻破之后陈兵周境,意欲问鼎天下。

此时的楚国尚未摆脱庄王三年大灾带来的影响,加之以攻戎灭庸,消耗国力,可谓仓廪不实,兵甲未修。庄王北上又为赵盾所阻,正在举棋不定之际。而内部若敖一族世袭令尹,称霸朝廷,阻塞言路,阴结势力,时有不臣之意。故楚国看似国力雄厚,实则内忧外患。

孙叔敖沉思着,脸庞轮廓分明,双目深邃有神。他刚过弱冠之年,此刻脸上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相称的忧郁。

正思索间,一樽凉水被轻轻地放到了几案上。孙叔敖知是老家人东门柳送来的。东门柳是无家可归的老人,蒍家不忍见其四处流浪、衣食无着,便将他收留在府中,已有十多年了。他虽说瘸着一条腿,但做事极勤快。

孙叔敖正待端起水,忽见院子里老槐树上几只乌鹊惊起,箭一样射向天空,耳听门外大街奔跑声、呼喊声、车马疾驰声,乱成了一团。“儿子,儿子!”随着急促的呼唤声,满脸惊惧的母亲走了进来,“外面怎么乱糟糟的,兵荒马乱一样?”她素面朝天,头发高高挽起,斜插着麋鹿骨节磨制的笄簪,一身青灰色的葛布曲裾深衣袍服,丝毫不像别府的夫人,满身绫罗珠宝。“儿呀,快请蓍草占卜,看看主何吉凶。”孙叔敖还未作答,门外就冲进来一个着官服的青年,却是宫厩尹——专管王宫养马之事的潘鬻,与孙叔敖母子是再熟识不过的。

潘鬻几步跨到他们面前,双手抱拳一揖,单腿跪到了地上,急急忙忙地说道:“伯母,大事不好,令尹谋反,全城就要戒严……”

母亲赶紧扶起潘鬻道:“侄儿快请起,你说令尹谋反了,要大开杀戒了?那……敖儿的父亲还好么?”

潘鬻道:“司马他……在三舍之外的轑阳筹措军饷……已被令尹遣人杀害了!”说罢泪水夺眶而出。两家本是世交,过从甚密,亲如一家,提起伯父遇害,潘鬻不由得心如刀绞。

孙母闻听此言,惨叫一声:“痛杀我也!”随即昏厥在地。潘鬻与孙叔敖慌忙将她扶起。一阵呼唤之后,孙母才悠悠醒转,泪如泉涌。

潘鬻急切地劝道:“伯母大人节哀,现在还不是悲痛的时候。令尹要斩草除根,不久就会派兵来捉拿伯母全家,当务之急是赶快逃命。如今四座城门与朱河、松柏河、新桥河、龙桥河上都已派去兵将,严控朝中大臣与家眷的走脱。令尹要一一甄别,以定生死。此刻松柏河一带守兵尚未到达,是唯一活路。事不宜迟,你们赶快动身吧!”潘鬻怕耽搁久了引来杀身之祸,说完向孙母叩头,起身快步冲了出去。

又悲又急的孙母哀哀痛哭,六神无主。孙叔敖从内室拿出一块约有五钱的金子,塞到东门柳手里道:“老人家,这点钱,你拿着逃命去吧。你对我家的恩德,只能来日再报了!”说罢他将腰间佩剑藏到贴胸的衣襟内,背起母亲向门外奔去。时为东宫太子的与太傅来访时,

这佩剑是时为太子的庄王与太傅冉伯聃到蒍府时,太傅赠与之物。当时庄王熊侣仅十四五岁,孙叔敖也还是把玩弹弓的年纪。太傅与孙叔敖戏论治国之道,孙叔敖说道:“休兵罢战,休养生息,民富国强,何愁霸业不成?此乃远虑之事,是国之根本。”太傅又问及双头蛇之事,孙叔敖如实回答。太傅遂解下腰间的玉剑赠送给他,说道:“此子当好生教诲,成就我楚国大器!”之后这玉剑被蒍家视为宝物,一直不离孙叔敖之身,就算到了生死攸关之时,他也小心珍藏。

街上逃难的人群扶老携幼,哭爹喊娘,又有兵丁不时横刀纵马,疾驰而过,一派恐怖的情形。孙叔敖负着母亲,混在杂乱的人群里,朝潘鬻指点的方向逃去。然而他们来到桥头时,已是兵丁林立,盘查得滴水不漏。

那些横眉怒目、杀气腾腾的军士大喊大叫:“千万别放跑了司马蒍贾的儿子!令尹说了,谁抓住他,官至大夫,赏黄金千镒,美女百名!”孙叔敖赶紧放下母亲,抓起一把尘土朝脸上一抹,将自己弄得面目全非,又将母亲背起,硬着头皮随人流拥上了松柏河桥头。他知道此刻再无退路,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前面十步之遥,一个中年人被挤得站立不稳,趔趄着冲过了桥头。一个兵士举刀挥过,只见寒光一闪,中年人倒地身亡。杀人的兵士瞪着血红的眼睛,恶狠狠地吼道:“未经盘查而逃者,下场如此!”孙叔敖吓得面无血色。

清醒过来的孙母咬着儿子的耳朵说道:“把为娘放下,你快快脱身去吧!”孙叔敖只是不听,挤到了守军那里。

一个兵士喝道:“别看你灰头灰脸的,模样儿却还是个书生,你心里有鬼!莫不是我们要盘查的孙叔敖吧!说!叫什么?”

孙叔敖答道:“敝人叫东门碣石。”

那兵士紧追不舍地盘问:“干什么的?背上何人?”

孙叔敖强自镇静地答道:“姑母有病,我奉母到城里探望,不料遇见这场变故,母亲也吓病了,我须将母亲背回去。”

兵士继续问:“你父亲呢?既然姑母病了,你父亲是她兄长,理应看望,怎么不见他的人?”

孙叔敖正不知如何回答,旁边却响起一个气喘吁吁的苍老声音:“小人便是他的父亲。只是我瘸了一条腿,走不快,迟到了一步。”

孙叔敖不禁讶然,竟是老家人东门柳!亏得他这个瘸脚老人竟能一路相随,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孙叔敖激动地说:“父亲!你怎么现在才跟上来,害得我们好不担心!”

那个兵士狐疑地打量着他们,并没有就此放过的意思:“你姑妈住哪条街道?什么营生?说!”

孙叔敖胆战心惊,心想这下恐怕要落入虎口了。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速将那三个可疑的人押过来,我要亲自审问!”说话之人竟是潘鬻,那个兵士将三人押了过去。“斗”字大旗下有一乘战车,旁边坐着满脸肃杀之气的潘鬻,他身后站着两名披坚执锐的兵士。看来在这里,潘鬻手握生杀大权,过往行人或血溅尘埃,或全身而去,皆在他一念之间。三人被押到他面前,他突然哈哈一笑:“这个不要放过,万一他就是孙叔敖,你们还要命不要命了?还不快快把他绑了。”

几个如狼似虎的兵士一拥而上,顿时将孙叔敖捆了个结结实实。孙叔敖不知潘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理直气壮地说:“你凭什么诬陷人!”东门柳和孙母也大叫冤枉。潘鬻并不答话,挥手命令道:“将他押到一边去。”

潘鬻领着兵丁继续盘查过往人群。过了一会儿,他对一个青年耳语了几句,那青年突然拔足狂奔起来。潘鬻大喊一声:“还不快去追赶孙叔敖!”

守桥兵士听得主将命令,呼啦啦全去追赶那个年轻人去了。潘鬻快步走来,拿刀刷刷几下划断孙叔敖身上的绳索:“贤弟,赶紧背上伯母去吧。庄王已经回师郢都,令尹率兵迎战去了,咱们后会有期。”

孙叔敖感激地背起母亲,偏生心存疑虑的兵士跑了回来,道:“大人,此人颇有疑点,还须细细审问。”

潘鬻只得照例审问:“你再回答我一遍,你叫什么?”“东门碣石!”

潘鬻转而问家人东门柳:“你果真叫东门柳吗?如果蒙骗本官,哪怕你不是蒍贾家里的人,也难逃死罪!”

东门柳老老实实地答道:“启禀大人,小的的确叫做东门柳。”

潘鬻故意沉吟半晌,道:“谅你也不敢糊弄本官。”又转头对那兵士说道:“看来疑虑可消。还不赶快回去,如果放跑了蒍贾的儿子,令尹轻饶不了你我!”然后冲孙叔敖吼道:“还不快滚!”

孙叔敖如蒙大赦,背起母亲,快步朝城外奔去。只是苦了东门柳,拖着一条瘸腿一颠一颠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三人来到一片高岗,岗上杂树丛生,荒无人烟。浑身散了架似的孙叔敖瘫倒在地,衣服湿得能拧出水来。

东门柳忽地跪到地上掌自己的嘴,道:“公子,主母,小人该死,过松柏桥时老奴不该胡说八道!”

孙叔敖急忙抓住他的手,将他扶起,道:“生死攸关,也亏得你急中生智,不然我们已经死了!”

孙母也感激地说:“我们感激你还来不及,你是我们的大恩人啊!”

三人稍作歇息,恢复些体力,便朝云梦大泽深处奔去,一会儿就变成了三个黑点,不见了踪影。

郢都发生这场大变故时,庄王正带甲十万,借伐陆浑之机,兵锋直指伊洛。此时东周王室衰微,无力抗拒,周定王便遣大夫王孙满慰劳楚军。王孙满游说庄王道:“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庄王哂笑道:“楚国折钓之喙,足以为九鼎。”但也意识到取代周王室条件还不成熟,便有退兵之意。正待班师,朝里忠良之臣暗中派出的信使星夜赶到,奏报令尹谋反之事。庄王大惊失色,急令火速回都。

这谋反之人名叫斗越椒,官至令尹。何为令尹?“令”乃善之意,“尹”为长之意,“令尹”即最好的官长。虽然楚国先祖出自黄帝之孙颛顼,对周朝的建立亦有大功,但由于地域关系,楚国一向被周王朝与中原诸国看作南蛮之邦,楚之国君也只是子爵。楚国朝廷典章制度与官职名称等,多有别于中原诸国。立国之初,令尹之职叫做莫敖,楚武王时更名为令尹,相当于中原各诸侯国的丞相或相国,但又有所差别:丞相或相国只管文官类的国事,而令尹入则治民,出则为将,掌握全国军政大权,权力之大,别官概莫能及。

斗越椒谋反有两个原因。一则他是国君熊仪之后,乃天潢贵胄,虽然“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但深入骨髓的王族优越感还在,而且膨胀出攫取更大权力的野心,他要“斩”而复得。二则楚庄王亲政之初,国内发生饥荒,戎人、庸国、麋国趁机勾结百濮,聚众几十万,兵压郢都,形势万分危急。庄王召集大臣廷议时,斗越椒力主迁都坂高。司马蒍贾驳斥道:“郢都乃国之根基,遽然迁都,众敌一鼓可取。况坂高离此不过百里,并无险阻可凭。当下之势,庸国为群乱之首,擒贼擒王,只要集中兵力击败庸国,其余必不战自溃。”庄王采纳蒍贾之策,果然尽破来犯之敌,楚国不仅转危为安,而且势力深入到鄂西北山区,迫近晋国,为楚国争霸中原奠定了基础。此一战使若敖氏丢尽了脸面,庄王对蒍贾信任日隆,对斗越椒逐渐疏远。斗越椒十分忌恨蒍贾,总欲寻找机会雪耻洗恨。庄王率兵在外,斗越椒便高举叛旗,大开杀戒,第一刀砍向司马蒍贾,继而搜寻他的儿子与家人。

闻得信使驰报,庄王率大军日夜兼程赶回郢都,遣使告斗越椒道:“若敖氏于楚有累世功勋,宁肯斗越椒负寡人,寡人不负斗越椒。”并许诺赦其擅杀司马蒍贾之罪,将文王、成王、穆王的子孙作为人质送入斗越椒营中。斗越椒利令智昏,口吐狂言:“令尹之职太小,我志不在此!”此言一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庄王平叛之战不可避免。

斗越椒率领私卒和郢都叛军,与庄王大军几番激战,最后两军对垒于清河桥畔。庄王军中有一名小校,名叫养由基,箭法深得楚国神箭手琴氏之精髓,可谓盖世无双。此人胆气豪壮,请命要与令尹比试射箭。斗越椒自忖箭法无人可敌,何况对方是无名小卒,他哈哈一笑,胜券在握地命令亲兵高喊:“箭杀无名小辈,庄王当下马投降!”

比试开始,斗越椒眼露凶光,连射三箭,皆没射中,有一支箭竟被养由基衔住,用牙咬断。斗越椒见状慌了手脚。养由基一阵大笑,高声叫道:“令尹,现在轮到小人射你三箭了!”已经慌神的斗越椒听得弦响,只当箭已射来,急忙将身子一闪,哪知养由基只是虚张声势。如是者再,斗越椒渐渐放下心来,却听嗖的一声,一支利箭直穿其喉,斗越椒倒地而亡。

庄王大喜,亲自擂鼓,指挥随军将军公子婴齐、公子侧与潘尪等乘胜掩杀。斗越椒一死,叛军斗志全无,顿时土崩瓦解。庄王欣然嘉勉小校养由基,奏凯还都。

庄王九年,若敖氏一族不拘大小,皆被斩于城外凤凰山麓。

这一日,庄王召集群臣于承天大殿议事,忽报出使齐鲁二国的箴尹斗克皇回朝,已在殿外候旨。朝臣大为吃惊:斗越椒谋逆被平后,若敖氏一族尽皆株连,无人能免,斗克皇与斗越椒一族,也在诛杀之列,此等大变他回国途中岂有不闻?既闻之,又怎会自投罗网?

接到禀报,庄王倏地抬起头,双目如电,寒气逼人,冠冕上的红宝石旒晃个不停:“宣他进殿!”

斗克皇走上殿来,稽首伏地,奏道:“臣斗克皇叩见我王!”庄王怒气冲冲地问道:“若敖氏斗越椒谋反,寡人上赖神明祖宗福佑,下赖众将士忠勇,得以击杀。若敖氏一族有负于朝廷,有负于寡人,依祖制法度,你也难逃一死!你还有何话说?”

斗克皇脸涨得通红,慷慨道:“臣知祖宗之法不可违,然臣奉旨出使他国,尚未复命,若为顾全性命,中途逃遁,岂不为后人耻笑?何况君为天,背天者诸神群氓皆可杀之!容臣禀奏出使齐秦二国情况,然后依律问斩。”

庄王不语。

斗克皇道:“齐国已不复当年桓公之鼎盛,七子为夺王位,兄弟阋墙,内耗甚重,已成强弩之末;鲁国僖公即位不久,信义未孚,无力外拓,皆愿结好于我楚国,共同对付正在崛起的晋国。”奏罢,不待庄王言语,即便起身,说道:“罪臣去也!愿我王千秋万岁不弃楚国!”言讫转身离殿而去。“潘尫将军,”庄王对斗克皇行止颇感奇怪,令司马潘尫将军道,“你领兵紧随其后,看他意欲何为。务必不使其逃脱!”“微臣遵旨!”潘尫急步走出大殿。满朝的文武大臣都屏住呼吸,不知庄王将会如何处置斗克皇。不久潘尫归来,含泪跪下奏道:“箴尹真乃忠义之士,他已去司败衙门请死!”庄王愕然,内心已下了“忠烈之臣”的断语,又想到若敖氏代有贤臣良吏,忠于楚国,勤于王事,实在于国有功,内心翻腾不已,忙宣斗克皇进殿,道:“卿乃楚国社稷之臣!寡人赐你改名更生,仍为我朝箴尹,望卿不负我望!”

斗更生跪在地上,涕泗横流地道:“臣肝脑涂地,难报大王厚地高天之大德!”朝臣亦发出一片欷歔之声。

第二回  楚庄王论贤服樊姬  小狐山隐者论国事

一个夏夜,御苑东侧凤翔宫里宫灯发出柔和的光,一位端庄贤淑的后宫妃子正与一位公子模样的人说话。他俩本是亲姐弟,姐姐就是庄王的正宫娘娘樊姬,坐在她对面的是弟弟樊羽。樊姬发髻上斜插着极普通的兽骨笄簪,身穿一件淡绿色的宽袖紧身曳地长裙,上面绣着一只五彩斑斓的凤凰。她这一身打扮在后妃里很普通,却不失雍容高贵、典雅端庄的仪范。樊羽身穿天蓝色绮罗曲裾深衣,腰束玉佩锦带,俊雅清朗。

樊姬的娘家在楚国息县,亲人里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在郢都。经商致富的弟弟来见她,是特地给她送头饰的。

樊羽满脸喜色地道:“姐姐,弟弟如今富裕了,送你一件首饰,包你喜欢。”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锦缎盒来,小心翼翼地打开,顿时金光闪烁,耀人眼目,原来是一枚巧夺天工的步摇。骨架由赤金铸成,上缀宝石花饰,下垂五彩珠玉,仿佛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如插于发际,那垂珠便会不停地摇曳,轻盈曼妙。

对于弟弟的馈赠,樊姬虽感温馨,但还是轻轻一推,说:“这个你还是拿走,姐姐用不着。”

樊羽急了,道:“姐姐,这是我一片心意。你虽贵为正宫娘娘,却没有一件贵重的头饰。你看别的嫔妃,哪个穿戴打扮不强你百倍?”

樊姬好生奇怪地追问道:“后宫的嫔妃穿戴打扮,你如何知晓?”

樊羽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转移话题道:“你知道这枝步摇价值几何?至少黄金百镒!光看这珠玉,啧啧!”

樊姬并不买他的人情,仍是追问:“你跟姐姐说实话,你经常往深宫跑,真的是来看望我这个做姐姐的吗?”

樊羽嘻嘻一笑说:“姐姐你真会冤枉人!一母同胞,骨肉情深,做弟弟的当然想时常看看姐姐,难道还会有别的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么?”

弟弟经常借看望自己之名跑到后宫来,樊姬凭着女性特有的敏感,早就觉察到他另有所图,于是不客气地训诫道:“如果你在后宫闹出什么事情,触犯刑律,姐姐我也救不了你!”她接过侍女采菱送上的鸳鸯豆,送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清水,继续言道:“你既操商贾之业,就该把一门心思用到那上头呀。”

这话倒勾起樊羽一肚子的怨气。当初庄王欲封他为士师,食邑千户,已经拟好诏书,只待颁发,樊姬却向庄王劝谏道:“圣人云:‘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樊羽符合哪一条?他是臣妾的弟弟,故臣妾深知其禀性,他不堪大王所托。”好端端的一个美差,就这样付之东流了。“本来大王要封我为官的,你却横加阻拦,说我既无功又没才,群臣不服,怕有误国事。群臣算个什么?姐夫堂堂一国之君,诏书一下,谁敢胡说?”

樊姬最见不得弟弟的纨绔习气和倚仗权势的毛病,一时气得两颊绯红,斥责道:“你竟敢妄议朝政,那就休怪我这做姐姐的不讲情面了!今天权且饶你一回!”

虽然樊羽明白,自己经起商来风生水起,以致现在富甲一方,全都得益于姐姐的光环,但官路被阻,难免对姐姐有所怨尤,遂道:“俗言道,是亲三分向。你倒好,专向亲弟弟使绊子。天底下哪有你这样当姐姐的?”

樊姬已气得手脚发颤,怒道:“你给我住嘴!采菱,速速令宫宰送他出宫!”说着将锦缎盒塞给樊羽,再次厉声训诫道:“你一心一意诚实经商才是正道,如果再有事没事往深宫里跑,我就命司阍把你抓起来,送交廷理治罪了!”

片刻,身为大内副总管的宫正庶子跑了进来,尖着嗓子道:“奴才叩见娘娘。”

樊姬强忍着愠意说:“我叫宫宰胥隗,你倒跑了来。罢了,你把国舅送出宫去吧!”樊羽垂头丧气走了。樊姬悄声吩咐采菱:“你跟在后面,看他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半刻工夫,采菱回来,温声禀道:“启禀娘娘,国舅已经出了茅门。宫正庶子说是奉娘娘的懿旨,大司阍才令门尹打开宫门的。看着国舅爷出了城门,奴婢才回来。”

樊姬道:“可有可疑之处?”

采菱道:“奴婢倒没看出什么不轨。有宫正礼送,国舅爷还能怎样!”“你看得可真切?”

采菱突然一拍脑袋说道:“奴婢不知这算不算可疑行迹?”“讲来。”

采菱附耳喁喁地说了一番。樊姬秀眉微皱,轻轻“哦”了一声,纤纤玉指叩着鸳鸯豆,问道:“那凤阳宫,从外面能看出什么吗?”

采菱说道:“窗棂遮得严严实实的,只有灯光透射出来。里面传出篪笙的乐声,还有不知谁在唱歌,与娘娘平时唱的词儿仿佛:‘乖乖吃酒,采荷撑舟……’”

还没等采菱说完,樊姬已笑得直不起腰来,指着采菱说:“你你……你个傻丫头!这虽是咱们这儿的民歌,却是经乐长优孟整理过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词儿似写男女之情,其义理却颇深远:淑女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害之心,这才是《关雎》一诗的要义!”

采菱哪懂这么艰深的学问,但仍然似懂非懂地点头道:“经娘娘指点,奴婢懂了。”

樊姬却不再言语,凝眉蹙额,陷进深思之中。

一阵橐橐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就是侍女“奴婢给大王请安”的声音。樊姬回过神来,知是庄王驾到,正欲行礼,却被庄王伸手拦住:“你我夫妻之间,要这俗礼何用?免了!”

此时庄王已退去上朝时的章服,换了一身玄色大袖袍服,腰际悬挂着那把从不离身的青铜宝剑,头上黑如髹漆的长发被纨带束起,双目炯然如电,显得英武刚毅。

樊姬吩咐采菱道:“快去御膳房告太官传肴馔来!”

因为斗越椒谋反,国家元气大伤,想到这些,樊姬尚且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庄王更是为国事操劳,每每宵衣旰食。樊姬知道,虽然子时将至,庄王一定还饿着肚子。她早就吩咐御膳房为大王准备可口的肴馔,还特地交代将白雉肉烹得味重一些。

庄王落座后,樊姬端来一个彩绘漆耳杯。见庄王饮水也如饮香茅酒一般豪气冲天,樊姬不禁笑起来,转而问道:“大王今晚又是与虞丘大人谈论国事,以至不知夜色深沉吗?”

庄王放下杯子,道:“卿所言不谬。寡人每与虞丘纵论治国要道,都忘却腹中饥饿,令尹真乃国之大贤!”“依妾看来,虞丘大人并非贤者,实乃昏聩之人。有此大臣,国之大不幸也。”

庄王惊异地抬起头道:“虞丘胸有韬略,腹有良谋,所谈问题都切中时弊,无一言空泛,无取宠之意。卿何出此言?”“虞丘为王所重,任职数年,为何国家没有中兴气象?且吏治隳败,法度不明,文臣武将为国家计者鲜有其人;府库空虚,仓廪不实,国家贫瘠,民不聊生,我楚国仍处于困顿之中,虞丘之能又在何处?大王给他的俸禄之巨,无人能比,但也没见他有我楚国先贤令尹子文毁家纾难的贤能之举,请问大王,他又廉在哪里?故知此人并非贤者!”

庄王深受震撼,瞠目而视。“虽然齐国已成强弩之末,但新近崛起的晋国锋芒毕露。它若联合中原郑、宋诸国攻我楚国,那会是什么可怕的局面!”

樊姬将自己的疑问全端了出来,末了,仍意犹未尽地说道:“这些年来,妾未见虞丘大人襄佐我王拓一寸疆土,也未见他举荐过一位贤才,倒是虞丘一党中人,个个身处朝堂。妾不明白,楚国几代先王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拓边疆,如今疆域已达数千里,黎庶众者已过百万,难道没有一个贤者吗?虞丘怎么从来没有举荐一贤者为国所用?”

这番谏言鞭辟入里,发聋振聩,令庄王仿佛回到当初登基之初。当时庄王左抱秦姬,右揽越女,不理朝政,并明令谁若进谏,格杀勿论,唯有大夫伍举不避斧钺,泣血进谏。如今樊姬的一席话与伍举有异曲同工之效,庄王慨然嘉许道:“卿这一席话,犹如圣贤之音,令寡人醍醐灌顶,茅塞顿开。请卿说下去!”

樊姬遂言道:“误国误民者,虞丘也!虞丘不去,我楚国必有后患,大王日后如何面对列祖列宗?”说到最后,樊姬已是梨花带雨,掩面而泣。

庄王思绪翻江倒海,伸出大袍袖口为樊姬擦去泪痕道:“贤者为国宝,不会一直湮没在民间。就在昨天,寡人收到太傅冉伯聃的信,向我举荐前司马蒍贾的儿子孙叔敖,说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安邦定国之能。我曾与老师共诣孙府,那时孙叔敖尚在髫龄,竟讲出一番治国要道来,老师料定此儿日后定会成为楚国栋梁!”

樊姬抬起盈盈泪眼,轻问道:“孙叔敖?”

这几天,地处郢都之北的期思正遭受旱灾,一望无际的庄稼在炎炎夏日炙烤下,蔫头耷脑,仿佛一把火就能点燃,连往日喜欢在田间鸣叫的叫天子也鲜见踪影。这真急煞了以种地为生的黎庶们,个个苦着脸唉声叹气。

独龙岗下,锣鼓声与祈祷声震得山鸣谷应。蜿蜒曲折的小路上,一群破衣烂衫的百姓抬着各色供品,一边走一边仰天呼号:“各路神祇,可怜可怜下界凡尘的子民,快下些雨吧!”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匆匆忙忙从这群人身旁走过。他身着短衣,面容憔悴,眼神忧郁,背着一把丈量土地的木弓,身后跟着一个紧跑慢赶的垂髫男孩儿。

他对这里的地形太熟悉了。隆冬时节,漫山遍野雪压三尺,春分一过,冰雪消融,汩汩的清泉便顺着沟渠流走了;到了暑夏,老天来几阵暴雨,这些低凹的沟壑与堰塘就会满溢,但天一放晴,那昏黄的泥水眨眼间便消逝得无影无踪。这汉子正苦苦思索储水的法子。

十多天来,他奔走在纵横阡陌里,已是蓬头垢面,身上的单衣早就被荆棘与茅草刮破了,但他全然不顾。最令人不解的是,他还带了自己的儿子,在荒郊野外风餐露宿。

孩子毕竟年幼,被祈雨队伍吸引住了,拍着小手叫道:“父亲,真好玩,陪我玩玩吧!”

汉子抓住儿子的胳膊,道:“我不是带你出来玩耍的。”然后又耐心地指点着说:“我儿,你看,这儿叫做沟,那边叫做堰塘。一到淫雨季节,这里积水成灾,可到夏秋时节,水就渗到地底下,或者流走了。种庄稼,没水灌溉就会颗粒无收,官府仍然催交田税,你说百姓还怎么活呀?我早就想帮助乡亲们修筑水渠,让这里变成粮仓,让大家免受饥馁之苦。”

孩子并不懂父亲这番话的意思,懵懵懂懂地点点头,极不情愿地随着父亲走了,不久又咧着嘴抹开了眼泪:“父亲,我饿!”

汉子说道:“你等等,待我把这道高岗丈量完,就给你吃些东西,好吧?”也不等小孩答话,汉子就取下木弓丈量起来,并将结果一一刻记在竹简之上。做完之后,他蹲下身子道:“来,我儿,我背你一段吧。”说着又从怀里摸出一个野菜团子递给孩子。

孩子舒舒服服地趴在父亲背上,贪婪地啃了几口菜团子,也没忘记朝父亲嘴里塞去一点,道:“父亲,你也吃一口吧,好香好香。”父亲只说:“乖孩儿,我不饿。”

父子俩在曲折的小道转了几个弯,眼前巍然出现一座山。这座山唤做小狐山,方圆不过三四十亩,然而山上松柏蓊郁,竹篁苍翠,与满目焦枯的千里赤土迥然不同,真个是贤者隐居的好去处。

汉子背着儿子,直奔西南侧而去。那里有一处茅庐,四面竹树环合,阴翳生凉。一见茅庐,汉子激动不已,眼前仿佛浮现出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丈的身影。

三年前,汉子领着家人从云梦泽深处辗转来到这个叫做期思的地方,觉得这儿地旷人稀,土地肥沃,只要舍得下气力、流汗水,收成必定足以果腹。谁知此处没有水源,每遇干旱,黎庶只好祈求上苍,祈求无果,就扶老携幼,逃荒而去。他萌发了一个念头:大禹王能治水患、救苍生,我为何不能治干旱呢?有了这个想法,他开始四处奔波,观旱情、察地形、勘水势、访民生,每天都忙到红日西坠,暮色初上。有一天,时交酉戌,他已是饥肠辘辘,两眼昏花,跌跌撞撞间来到了这岚气氤氲的小狐山。昏蒙之中忽见一位老丈扶杖吟哦道:“天乎天乎,何虐我民?”

他感觉到这老者心忧黎庶的胸怀,激动不已,忙趋步上前搭话道:“老人家,能给晚生一瓢水么?”

那老丈仿佛没有听到,抬头望望已是清辉播洒的朗月,转身缓步走向茅庐。

汉子上前几步,恳切地道:“老丈,能赐一瓢水么?”

那老丈头也不回地说道:“已经这时候了,你还在孤身游荡,必非良善之辈。这里的水是洁净之物,岂能容歹人侵占半点?”

汉子忍气吞声地回应道:“老丈何出此言?我乃期思之民。如果是盗贼,哪会跑到无物可盗之处。”

那老丈并不答话,挥起手里的拐杖,朝身旁一株酒樽粗细的松树横扫过去,只听啪嚓一声,松树拦腰折断。汉子正在惊诧,忽然眼前黑影一闪,那根拐杖兜头朝他劈来。汉子也不含糊,闪身偏头,轻舒猿臂,一把扯住拐杖,顺手发力朝怀里一拉——他本以为这下必将老者拉得扑倒在自己怀里,孰料老者岿然不动,反而发出一阵洪钟般的笑声:“好小子,有两下子!只是不知天这么晚了,你到这里来究竟所为何事?”

汉子心生感激,刚才老丈横劈松树,分明是给他一个警示,否则猝然一杖劈来,自己万难抵挡。如此看来,老丈只是想测他有无防身之术,并无恶意。汉子凛然道:“期思之地,可耕种的田土上万畹。然而每遇天旱,便颗粒无收,百姓纷纷逃荒要饭,苦不堪言。据小子勘察,这里并不缺灌溉之水,所缺者乃治水之人,不才意欲担当此任!”

老丈听罢,咄咄逼人地说道:“你一介布衣,只需得胼手胝足为稻粱谋,自顾尚且不暇,哪有精力移作他用?听我的劝,你种好自己的地,按数缴纳田税即可。修渠治水,本是朝廷之事,你不要自不量力!”

汉子正色说道:“老丈此言差矣。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为天下事操心乃天下人之责任。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热血心肠的人哪能坐视不管呢?”

那老丈闻听此言,双目倏地炯然生光,在朦胧夜色中如电光石火。忽然他又闭上双目,慨然良久,徐徐转过身去,长叹一声说道:“民生多艰,又有几人惦念?”

老丈将汉子请进茅庐,借着庐牖里透进来的月光,舀了一豆清水递给汉子,道:“看样子你还没吃饭,就先喝点水吧。”

汉子掏出菜团子狼吞虎咽,边吃边打量面前的老丈,不禁暗暗称奇:只见他精神矍灼,双目神采焕然,似乎能洞悉世间万事。汉子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这个老丈,一时又想不起来,于是恭敬地问道:“据小子所见,您并非俗世中人。敢问老丈,您从何处而来?”

老丈手中的拐杖顿地有声,他说道:“我隐居是实,但实非隐士,朝中大事,我也时时关注。‘鬻熊之嗣,肇封于楚。’我楚国自先祖鬻熊开国,延至今王,已历十三世。当初‘土不过同’,如今疆域达数千里,表面看来,似乎威威乎壮哉!但又有几人识得国之弊端?自斗氏叛逆,我楚国力大减,东有吴越伺机启衅,中原齐晋诸国轮流上演挟天子以令诸侯之故事,无不窥伺于楚,其情其险又有几人担忧?”

没等老丈说完,汉子已经坐不住了。他知老丈实乃奇人异士、大贤大智,心中无限崇敬,遂道:“老丈为何不出山为国效力,匡扶社稷,辅佐我王革故鼎新,中兴楚国呢?”

老丈朗声大笑:“若苍天再借老朽一百年,我倒要前往郢都,伴驾君王于朝堂之上。可惜年岁不饶人啊!”

汉子说:“老丈想必熟读《梼杌》,我楚开国之君鬻熊当年辅佐文王时年已九十有三,文王婉拒说:‘惜哉,汝已太老,寡人岂能用乎?’鬻熊则说:‘若叫我追逐麋鹿、射杀熊罴,我确实老了;若论运筹帷幄、谋划军中大事,我尚可胜任。’文王遂起用鬻熊,一举灭纣立周。鬻熊遂得裂土封爵,彪炳史册。”

老者连连摇头道:“老朽一介山野村夫,楚王岂能用我?”

汉子辩驳道:“楚国历朝用人不拘一格,唯贤与能。武王以观丁父为令尹,文王以彭仲爽为令尹,二人皆为战俘,却能建功立业,成就我楚霸业。”

老丈起身翻出一块熟野鸡肉递给他道:“听君一席话,如饮甘露琼浆也。不过老朽不喜羁縻,只愿散淡宁静。”

汉子也不客气,撕下一半给老丈留下,然后边吃边与老者谈论。老少二人相谈甚欢,不觉斗转星移,东方渐白。

此后,汉子就以老丈为师,去小狐山甚勤,家事国事天下事,有所疑问,即向老丈求教,二人亲如父子。有几次,汉子见过一个小子伺候在老丈之侧,似是老丈的童子。

这会儿,他背着儿子来到茅庐前,连喊几声“老师、老师”,却没有回音。他推开柴扉,见里面除一箪一瓢一灶二铺,别无他物。他又绕茅庐一周,仍不见老丈身影,只得恋恋不舍地离去了。

第三回  虞太傅奉旨征贤士  白衣人吊丧送箴言

汉子背着儿子走了约半个时辰,突然遇见一群人,竟是同庄的一帮庄稼汉。一个叫孙归生的年轻人急急地说道:“哎呀,找到你真不容易。里公领着官府的衙役催逼我们交清夏季的田税,还说抗税的头头就是你,要我们一定把你找到。看样子是要拿你开刀,你还是躲一躲吧!”

汉子冷笑一声说道:“难道没有王法了么?我倒想见见他,和他辩说一番呢!”

楚国地方行政建制乃是五家为伍,十伍为里,四里为扁,十扁为乡,五乡为县。别看一个里公算不得什么官儿,但因中央政府下面就是县,因此在百姓看来里公也算是个人物了。此刻那里公祁病已正站在扁头坡的槐树下,被一帮从乡公那儿请来的衙役簇拥着,极不耐烦地叫骂着。这当口儿,一个眼尖的衙役说:“大人,看,来了!”“好你个孙叔敖!你叫本官找得好苦!”还没等那一行人来到跟前,里公就喝吼起来。原来,那汉子便是当年死里逃生的孙叔敖!“草民不知大人找我所为何事?”孙叔敖不亢不卑地回答道。“你哪里是什么草民,分明是刁民!本官来这儿来催交田税,这已经是第三回了吧?你所种田亩一畹有余,应交纳粮食三十斛,为何硬抗着不交?有你带头,其他人也都学你的样儿!”

孙叔敖低声吩咐孙归生将吓得哇哇大哭的儿子孙安送回家,然后镇定自如地争辩道:“大人,朝廷法度如日月高悬,开垦荒地,不满三年者免交田税。我孙叔敖来到期思还不到三年,依法我不该交。何况大人你也看到了,今年又逢大旱,地里颗粒无收,不仅我交不起田税,所有期思百姓都交不起。大人理应向县尹陈报灾情,怎么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催逼田税呢?”“住口!”见治下小民居然摆出一副平起平坐的架势,指责他的种种不是,祁病已气得两颊通红,“你这混账东西,倒搬出一套一套的歪理来糊弄朝廷,对抗本官,该当何罪?来人,给他点儿厉害瞧瞧,叫他知晓朝廷法度专治无赖刁民!”

几个如狼似虎的衙役应声而上,三下五除二将孙叔敖捆在了树上。祁病已接过一根浸过油的五尺长藤鞭,呼的一声抽在了孙叔敖的肩上,嘴里骂道:“今天我就是要拿你开刀!就是要杀一儆百!”

忽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传来,一个胸前写着“楚”字的兵丁滚鞍下马,大声问道:“听说里公在此,谁是?”祁病已一看来人打扮,就知此人是从郢都来的,万万怠慢不得,便赶紧趋前一步答道:“敝人就是。”

兵丁带来一个重大消息:“朝廷两位大臣随后就到!”祁病已大吃一惊:期思离郢都有上千里,朝廷却派两位大臣来此,真乃开天辟地第一遭。他顾不得收拾孙叔敖了,谦恭地对兵丁说道:“请军爷领我去拜见两位大人!”

千里迢迢赶来此地的两位朝廷重臣不是别人,一是箴尹斗更生,一是前任令尹,现为太傅的虞丘。

却说那日樊姬的一番话,着实令庄王彻夜难眠。他令宫正庶子掌灯,再次拿出当年太傅专程送来的举贤函简。

那年六月望日晚,茅门忽然来了一个老者,声言有信送于楚王。司阍见老者气度不凡,接到信后不敢轻忽,随即呈给庄王。庄王一眼认出,此信乃是自己为太子时的老师——太傅冉伯聃之手笔,因急命环列之尹养由基在全城搜寻。然而太傅早已不见踪影,庄王惆怅万分。他与太傅虽系君臣,却有着父子般的感情。当年他率师伐郑,太傅留下一简信函,便不知所终。庄王至今仍清晰地记得信函中所言:大王已是名震天下的有为之君,老臣留在朝廷,徒增一人俸禄,且臣不喜羁縻,只愿如闲云野鹤,但恐大王挽留,故不辞而别。

再次见到太傅亲笔,庄王怎不百感交集!书简中说:“臣今虽为山野村夫,而未敢忘忧国。斗氏谋逆以来,百业凋敝,内政待修,国境待靖,然国力弗逮。苟欲国家强盛,必有贤能之臣辅佐。今观朝中众卿,罕有大贤大能。然泱泱楚国千百万之众,岂少贤者乎?今臣特向大王荐一大贤,其人名曰孙叔敖。其平素所为,取诚信、去伪诈、禁暴乱、止奢侈,实乃国之瑰宝。大王若取此人入朝,则黎民苍生之大幸,楚国霸业可成也。”

庄王又看一遍信简,思绪翻滚,再难入睡,遂向凤翔宫走去。此时樊姬尚未睡着,急忙起床跪迎庄王。

庄王把她扶起来道:“贤妃不必多礼。今有国家大事,欲征询贤妃之意。”随即将太傅荐贤信简递与樊姬。樊姬细细读罢,以手加额道:“恭喜大王得一贤臣!孙叔敖孩童时就才智过人,臣妾早有所闻。太傅之为人,臣妾亦屡次听大王说过。他虽然隐居鄙野,然忧国忧民,一如在朝之时。太傅慧眼识人,所荐之人定为大才。”庄王听毕,擢贤之念遂坚。

翌日早朝,庄王道:“如今国衰民困,长此以往,必为他国所乘。众卿可有良策,以救今日之局面?”众位大臣无不惊悚愕然,噤声如寒蝉。

在凝重的气氛中,箴尹斗更生捧笏出班奏道:“今日之情势,食君俸禄的众位大臣皆有责任,臣为谏官,其责尤重。圣人云:‘委任不一,乱之媒也;监察不止,奸之府也。’臣察朝廷之弊,觉臣僚之隳,而未能及时奏明大王,以至国势颓废若此,请大王严惩!”

庄王素知斗更生是纯信之士、骨鲠之臣,遂道:“寡人如今不是要惩处谁。请你将刚才所言朝廷之弊、臣僚之隳一一道来!”

斗更生再拜道:“谢大王。我楚国开国已有三百余年,几度兴盛无俦。详察强盛之因,一则赖历代先君天纵英明,二则赖百官勤政清廉。令尹为百官之长,乃机枢之臣,与大王相可否者,即其人也。今令尹虞丘大人为宰,却不能表率百官,施政不力,虽兢兢业业,而能不逮。使其治一里或可,治一国则误国矣。望吾王虞丘大人迁为他职,再选能吏良臣担任令尹,则国家或可复兴也。”

此言一出,群臣十分惊愕,整个大殿静寂得有如深山幽谷。列于班首的虞丘脸色刷地变得铁青,头上的獬豸冠与身上纁衣玄裳都在微微颤抖。庄王目光如炬,威严地道:“众卿怎么不语?对箴尹之言有何看法,尽可道来。”“启奏大王!”大夫申叔时应声出班,跪在丹墀下,朗声奏道:“臣甚是赞同。楚国若要重振雄风,令尹之职必须另换贤能。”“臣亦赞同箴尹之言。”一个苍劲的声音响起,乃是大夫伍举,“大王亲政八年时,率战车千乘,兵锋直指向伊洛,周室惊骇,何等煌煌赫赫!斗逆谋反,我国元气大伤。虞丘大人柄国若许年,我楚一直萎靡难振。虞丘大人非不为也,实不能也。贤能者上因天时,下尽地财,中用人力。此三者皆虞丘大人所不能知。为楚国霸业计,为楚国百姓谋,大王必另选贤能者执掌国柄!”

左尹公子婴齐正待出班,大夫屈巫已经跪到了庄王面前:“大王,三位大人之言看似理,实则不然。虞丘大人操行端正,清廉勤政,足为百官楷模。三位大臣谏奏建言,有失公允!”

屈巫年轻俊朗,目如点漆,面如满月,风流倜傥,名倾六辅,是国中少有的美男子。他虽知庄王内心赞同诸位大臣所奏,但仍持反对意见,是因为他素受庄王喜爱。“启奏大王!”屈巫话音刚落,一旁就响起虞丘略显苍老而喑哑的声音。他踉跄出班,跪于屈巫身侧,恳切地说道:“即使没有众位大臣的奏议,臣也要向大王提出辞呈。近日臣反躬自省,臣为令尹数年,虽竭尽忠忱,却难使我国重现鼎盛气象,实为臣之罪也。臣恳请大王准臣致仕,回乡做一田舍翁。”虞丘顿了顿,复又启奏道:“臣闻前司马蒍贾大人之子孙叔敖十分贤德,如今他居于期思之野,大王何不征他入朝?”

众大臣都讶异非常,就连斗更生、伍举、申叔时、养由基、潘尪等人也睁大了眼睛。“虞贤卿严于自省,不苟一时之誉,思为无穷之利。准予其辞去令尹之职,加封为太傅,俸禄不变,仍留在朝廷效力!”庄王洪亮的声音回荡于大殿之中,“何人可担任令尹一职?虞卿所荐之孙叔敖可乎?”不待众臣开口,庄王已传旨令卜尹占卜。

楚人好巫,不仅民间巫风盛行,国之大事亦或筮或卜。朝廷任卜尹之职的筮人必掌三易,精通九筮义理。那卜尹面目清奇,似东皇太乙之侍者。他当庭净手,闭目仰天,凝神心诵。静寂之中,似有罡风忽然从天外吹下,挟着灵异之气,各路天神御风而降,替君王抉择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承天大殿内,从庄王到众臣,无不屏息以待,静候占卜结果。

俄顷,卜尹睁开双目,转身跪向庄王,双手高举《周易》过顶,唇间发出深沉的声音:“启奏大王,循八卦先天图,臣所得为乾卦与坎卦。乾坤定上下之位,离坎列左右之门,天地之所阖辟,日月之所出入。坎者,水也,位在正北,大王所寻国之大贤应在北方。乾卦爻辞云:‘潜龙勿用。’龙,有德者也。隐而未见,行而未成,故君子未用也。大王欲寻之大贤现居北方,无所疑矣。”

庄王大喜,竟离开御案,疾步来回于群臣之间,手握太傅的函简,全然不顾大臣们的窃窃私议和疑虑神色,大声道:“寡人将得一大贤!卜尹所卜,与虞卿所荐出之如一。此人现居期思,正是孙叔敖!谁能代寡人请孙叔敖入朝担此大任?”

箴尹斗更生急步出班奏道:“卜尹所占,实为天意,天佑我楚国也。臣愿去期思请孙叔敖!”

虞丘生怕落于人后,跪地奏道:“微臣既为大王举荐其人,愿与箴尹同去。”

庄王越发欣喜地说道:“准奏。虞卿让贤之德,寡人见之矣!”

二人奉旨,带战车五乘,兵丁五十,赶往期思。每遇府衙,两人都绕道而行,免去诸多应酬。不过旬日,二人就到达了千里之外的期思。期思之民皆知晓孙叔敖的大名,故一行人等顺利寻到扁头坡。

朝廷千里迢迢派来高官大吏,就为了寻找孙叔敖,顿时轰动了远近的黎庶。众人心里皆惴惴不安,不知他们找孙叔敖何事。里公被那个兵丁找来,一路上也这般寻思,但他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即使是为了抗税之事,也用不着来两位重臣啊!于是他心下更生惶惶。“你就是这里的里公?”虞丘望着跪在地下的祁病已,威严地问道。

祁病已鸡啄米似地点着头连说:“是的是的,大人,小人微末小吏,在此地为朝廷效力。”

斗更生问:“孙叔敖孙大人,可在你的治下?现在他人在哪儿?听说你也来找他?找着了吗?”

孙大人?一听口风不对,祁病已吓得浑身如筛糠一般,结结巴巴地回答道:“他……他带头抗税……”“你在惩治他吗?”虞丘厉声喝问道。

祁病已越发语不成句,说:“他他他……”

虞丘不待他再言,喝道:“还不快起来领我们去见孙大人!”“是是是!”祁病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到前面,向绑着孙叔敖的那棵槐树奔去。

孙叔敖奔波了半日,又被抽了几鞭,已经精疲力竭,此时正紧闭双目歇息,却听一阵嘈杂的声响传来,一个痛心疾首的声音说:“孙大人,卑职等来迟了,让你受苦了!”孙叔敖努力睁开眼睛,只见一个峨冠博带的长者拔出剑来,刷刷几下将捆绑他的绳索削断。另一个面目刚毅的中年人介绍说:“孙大人,这位是虞太傅虞大人。下官忝列箴尹之职,大王赐名斗更生,今奉大王之命请你入朝为国效力!”

祁病已闻听此言,吓得冷汗沁满额头。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鞭打的这个泥腿子竟一跃成为君王的左右手,看来自己的死期到了……想到此处,他如同待宰的牛羊,觫觳不已。

只听虞丘说道:“该给这个狗官一点教训,大人意欲如何?全凭大人发落。”

这时围观的民众如蚂蚁出巢,黑压压的一片,连周围树上都有人。听虞丘这般说,积在他们心头的怨恨如火山爆发,大家齐声怒吼:“宰了他!宰了狗官祁病已!”

虞丘示意兵丁将长剑递给孙叔敖,孙叔敖朝虞丘和斗更生深深一揖,然后转向四方,长揖到地,正色说道:“各位父老乡亲,孙叔敖不敢杀他,亦不能杀他。不敢者,朝廷自有法度,我孙叔敖擅诛一人,所依者何法?虽朝廷遣重臣召我效命王室,但我现在仍是布衣,夺人性命,小人不敢。不能者,里公催缴田税是公事,虽然他不恤民情,亦不知宽则得众、信则人任之理,唯鞭笞是行,但其错则仅在于此,是以我不能杀他。”

跪在地上的祁病已已是热泪盈眶,他膝行上前,朝孙叔敖叩头道:“谢大人不杀之恩!我祁病已今生无以相报!”

孙叔敖将其扶起道:“民可近,不可下。为官为吏者,当先知稼穑之艰难,然后能知百姓之所依。切记切记!”

祁病已一个劲地点头:“大人是我再生父母,我定当谨遵大人教诲!”

此时扁头坡的一间茅草屋也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百姓们七嘴八舌,无不透着兴奋与羡慕。一个妇人打茅屋里走出来,她粗布衣裙、满脸菜色,却有着一副宠辱不惊的沉静神态。她便是孙叔敖在云梦泽时娶的妻子。她招呼众乡邻坐下,老家人东门柳则瘸着腿忙着给众人端茶送水。

孙叔敖将太傅虞丘与箴尹斗更生让至家中,二人向孙叔敖详细说明来意,并请他即刻赶赴郢都。孙叔敖听罢,面朝郢都三拜九叩,朗声道:“小民虽然身居僻壤,却心系着楚国安危,愿为楚国百姓的安乐和大王的霸业披心沥血!”然后站起来说道:“请两位大人先行复命,我与家人随后就启程赶往郢都。实在是家里大小,尚有琐事需要安排一番。”

两位大臣见孙叔敖说得恳切,只得依他,转而拿出刻有阴文“郢爰”的黄金十镒和一些一贝钱——那钱长七分,上阔一分,下阔三分,正面有纹如镂刻,背凸,重十二铢,一贝楚音类似蚁鼻,故后世又叫蚁鼻钱的。孙叔敖不受,推让之后,勉强收了十朋一贝钱和勘契。

太傅虞丘和箴尹斗更生一行人走后,四里八乡闻讯赶来的人们还不肯离去。就在众人无不称赞孙叔敖时,突然有人高声道:“哎哟喂,你们这帮盘泥巴的,把孙大人说成一朵花了!难道不知道,人人不做官,做官都一般?现在他与你们一样的身份,当然没有官架子可摆。等他正式当了官,哼哼,你们再看看吧!”

这样一番泼冷水的话,引得人群顿时炸开了锅。众人一边骂,一边抓打那个大胆之徒。孙归生逮住了那个人,将他提到了空地上。借着皎洁的月光,众人看到那人是个十分清秀、刚长出胡子的嫩崽子。

那小伙子也不挣脱,嘴角挂着几许冷笑。孙归生吼道:“大家说,该怎么收拾他?”有人叫道:“叫他跪下,向孙大人赔罪,自己掌嘴三十!”

孙叔敖听到吵嚷之声,急步走出来。他抬眼看去,觉得那小伙子有几分面熟,便道:“归生,你们休得无礼,放了他!他说的不无道理,有人一当官就忘了自己的根本,忘了当初为国为民的誓言。他这话也算给我孙叔敖提了个醒!”“不能这么便宜他,我让他长个记性!”说着,孙归生抡起了拳头。却听“哎哟”一声,孙归生捧着手腕蹲在了地上,不知那小伙子动了什么手脚。他朝众人拱拱手道:“天有阴晴,草有荣枯,人有寿夭,官有进退。十年以后我再来验证今日之言是实是谬!孙大人,后会有期!”说罢纵身一跃,嗖嗖几下,不见了踪影。

众人惊得目瞪口呆。就在这时,一阵清风送来一番赞许声:“此言不谬!叔敖能从他人恶语中咀嚼出警醒之意,何其明智也!”话音未落,一个白发苍苍、骨格清奇的老丈策杖而至。他不仅须发皆白,浑身上下亦皆为白色,在朗朗月光下,俨然天君降临。

孙叔敖一见来人,连忙正衣冠趋步迎上,激动地说:“我几次拜访老师,均不遇而归。想不到您能亲自来这里,还请老师教我如何治楚。”

老丈手拄拐杖训诫道:“众人贺喜,我独吊丧。你要谨记:国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

孙叔敖跪地再拜道:“谢老师赐教!”

老丈又言:“我听说,爵高者士必妒之,官峻者主必恶之,禄厚者人必怨之。位益高而意益下,官益大而心益小,禄厚而慎不敢取,你谨守此三者,就足以治楚了。如其不然,老朽这就是提前为你吊丧!”说到这儿,老者突然说道:“我听说你有一把白玉佩剑,可保存完好?”

孙叔敖一震:当年太傅赠剑之时,自己还是毁齿之年,不知老师从何得知?他答道:“尚在,不曾有分毫损毁。”说罢他转身进屋,取了白玉佩剑,呈送到老师面前道:“请老师一观。”

老丈望着熠熠生辉的白玉佩剑道:“若你能如同此剑,不受汶汶之污,永葆此身之察察,则楚国社稷大幸,楚国之民大幸!”说完不待孙叔敖反应,他就策杖而去。

翌日,炎炎烈日下,一匹小牡马拉着一乘简陋的桐木四轮车,艰难地行在曲径小道上。车上除了几件简单的农家炊具杂物,便只有孙叔敖的老母与儿子孙安二人。临行前孙叔敖要东门柳坐到车上,怎奈老家人不肯,执意与孙叔敖夫妇及孙归生徒步而行。

孙归生无爹无娘,经常跟着孙叔敖开荒种地、看家打杂,遂呼孙叔敖为叔父,孙叔敖亦待他如子侄。这次赴郢,他恳请随行做仆人,孙叔敖一来难舍久处之情,二来不放心他年幼无依,就应允了。

一家人风餐露宿,小牡马力气孱弱,孙叔敖又要边走边访察民情,是以行进颇慢。一路行来,人烟稀少,田地如同期思,枯干得点火即燃。此情此景让孙叔敖愀然不乐,茶饭不思。眼见老爷忧心忡忡,老少二仆也心痛不已。

这一日快到淮水了,孙叔敖探察过当地村陌田垄,匆匆赶回停歇之处,却见一些官府模样的人围着自己家人。他正感诧异,忽然看到祁病已迎上来,满脸愧赧、手脚无措地说:“小人见大人不声不响地走了,特地赶到县衙禀报县公沈大人知晓。沈大人急备车马,今日总算追上了。”“说什么大人也得给下官个面子。这里离县衙已远,下官就权借驿馆一用,备下酒席,聊表心意。请吧孙大人,下官带路。”说话的显然是县尹沈贾。“不不不!沈大人,如今我还是一介草民,怎么能受大人的恩惠?况且大人治下田地干旱,农人愁苦,大人想必亦忧心呀。大人,本县共有多少田地呢?”

这本是随便问询的一句话,沈贾听后却面红耳赤,道:“回大人,下官接任雩娄县时就不曾有人告知于我……”他话题一转道:“听说大人一路露宿郊野,这怎么使得?还是先到驿馆吧!钦差大人给孙大人发了勘契吧?”“这个……”未等孙叔敖说下去,东门柳就在旁回道:“发过!”东门柳毕竟懂得一些官场的规矩,他见老爷一路辛苦,几次提出住驿馆,都被孙叔敖拒绝了,此刻才接了沈贾的话头。一旁的孙归生明白东门柳的苦心,也帮着劝。

不料孙叔敖生气地说道:“我不是有言在先么?现在我还没替朝廷出丝毫之力,仍是一介平民,岂可住那里?到哪儿还不能寻个地方将就一晚?”

沈贾见孙叔敖如此坚决,也无计可施,只得率众人怏怏而去。摆脱了纠缠,孙家主仆重新上路,直到冰轮已出,一家人才找到一处废弃的神祠,勉强睡了一晚。第二日过了淮水,一路上便顺畅多了。

第四回  大恩人造访述旧谊  孙叔敖郢都拜庄王

孙叔敖回到郢都,庄王传旨,赐他一座广厦府邸。孙叔敖坚辞不受,说:“如果大王厚爱微臣,就把当年臣父之旧宅赐给微臣吧。”就这样,他又回到了儿时居住的老宅。

这套官邸跟一般士大夫的府邸形制差不多,深不过三重。一进大门,便是有井有树的空敞院子;影壁之后为客厅,客厅左侧为书房,右侧是安顿车马之所;再往后是一方天井,天井后有几间房子,是寝卧之处。

重回旧宅,孙叔敖就挽起袖子,与东门柳、孙归生等人一起,将荒芜了的庭院好生打扫一番,让它恢复了当年的模样。

有一日,孙叔敖正亲自为子授课,却忽听门外传来犬吠。孙归生进来禀道:“老爷,有个年轻官人求见!”

孙叔敖皱着眉头道:“不是定下规矩,府里不得私会公客么?”

孙归生躬身说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可那人说他与老爷是世交。”“你没问他叫什么名字?”“问了,他说叫潘鬻。”

孙叔敖起身冲了出去。对于潘鬻,孙家一门衔不报之恩。十四年前???,若没有他冒死相救,世上也就没有孙叔敖了。

潘鬻现为郊尹,浓眉朗目,笑意灿然,勃勃生气,溢于言表。他一副便装打扮,头戴緌冠,缨以朱丝,身着罗面禅襦,只有从腰间的佩剑才能看出他是官府中人。

二人相见,甚感亲切。孙叔敖将潘鬻让进书房,孙归生端来两樽醴齐酒——这醴齐酒与后世的米酒相似,一般用来款待贵客。

二人把酒相叙思念之情、别后之事,孙叔敖又叫来夫人与儿子,郑重地对母子二人说道:“这就是我常跟你们提起的救命恩人,我的潘世兄。”

还没等母子二人行礼道谢,潘鬻就急忙拦住了,说道:“可别这么说!咱们如同一家人,当生死大限之际,能为者若不为,与禽兽何异?我今天来贵府,并不是因为你将为令尹,想与你套套近乎,或提当年事,叫你们阖家感念于我,而是奉母亲之命,特来看望你们。家母说你们刚到郢都,生活上定有困难之处,不帮帮你们心内不安。”

潘鬻说着,从怀里摸出一鉼五两有余的黄金来:“这个你们权且拿去用。”

孙叔敖急忙推辞,恳切地说:“潘世兄万勿如此!我们的生活你不用挂怀,伯母年事已高,这些钱还是留着给她颐养天年吧!”

潘鬻说道:“我说过这不是我的意思,而是家母的一片心意。她说这里不比乡野,一柴一米,皆须用钱;你家就是我家,不接济接济,天地良心都说不过去。你看看弟妹布衣裙衩,哪像官府家的夫人?”

这么一说,一旁的孙夫人眼圈都红了。但孙叔敖还是不肯收,二人推让不已。夫人说道:“不如权且收下,等咱们有了余财再还回去。这毕竟不是别人另有所图的所谓馈赠。”

听得此言,孙叔敖道:“潘世兄月俸并不多,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叫我如何心安?恐怕把为伯母养老的积蓄都拿了来吧?”这话听起来像戏言,却出之有因。潘鬻之孝曾轰动楚国,当年他为找到父亲骸骨,在楚郑交战的战场苦寻九十九天,终将父亲遗骨寻了回来。

潘鬻笑笑:“若她老人家之事真有所需,不是还有你么?”

日渐西斜,已是未时。按当时一日两餐的习俗,该到用餐的时辰了,潘鬻遂起身告辞。

孙叔敖送潘鬻出府时,院外那只未锁的威猛茹黄犬又立起身子,狂吠不止,孙归生急忙在一旁护着。要不是有主人陪同,潘鬻真的要吓出一身冷汗。他不解地问:“养只猛犬干什么?看家护院?你又不像别的达官贵人,家有万金,还怕强人偷盗不成?”

孙叔敖扬眉轻笑,不置可否。孙归生道:“大人有所不知,这茹黄犬是我家老爷路过息县时,专门花了三朋一贝钱买的。我们当时还疑惑老爷干吗从紧巴巴的路费中拿出钱来,买下这么一只恶犬,来到郢都就明白了——刚回到这里,还没安顿下来,就有无数官府人物前来拜访,无不带着黄金与贵重的礼物。老爷早就定下了规矩,不管什么人送钱物,一概不得收受。如果不听招呼,就家法伺候……”

孙叔敖喝住他:“归生,你的话也太多了些吧?”孙归生赶紧闭上嘴巴,不吭声了。

潘鬻笑着说道:“原来如此,是‘虎啸门庭’!”

刚送走潘鬻,就有一个大内内侍打扮的人匆匆赶来,老远就尖声细气地喊道:“孙大人,大王传旨,令你现在进宫!”说罢踅身便走。后来孙叔敖才得知,那内侍便是权倾一时的宫正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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