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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0 09:3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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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卡洛斯·鲁依兹·萨丰著, 范湲译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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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囚徒

天堂囚徒试读: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天堂囚徒 / (西) 卡洛斯·鲁依兹·萨丰著 ; 范湲译. -- 上海 :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9.9

ISBN 978-7-5321-7186-6

Ⅰ. ①天… Ⅱ. ①卡… ②范… Ⅲ. ①长篇小说-西班牙-现代 Ⅳ. ①I551.4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9)第087071号

EL PRISIONERO DEL CIELO by Carlos Ruiz Zafón

Copyright © Carlos Ruiz Zafón 2011; Corelliana LLC 2017

Published in agreement with Antonia Kerrigan Literary Agency

Through The Grayhawk Agency Ltd.

Simplified Chinese translation copyright © 2019 by Guomai Culture & Media Co., Ltd.

All rights reserved.

图字 09-2019-179

出版人:陈徵

责任编辑:崔莉

特约编辑:孙雪净

书籍设计:星野

书名:天堂囚徒

作者:[西] 卡洛斯·鲁依兹·萨丰

出版:上海世纪出版集团 上海文艺出版社

地址:上海绍兴路7号 200020

发行:果麦文化传媒股份有限公司

印刷:天津丰富彩艺印刷有限公司

开本:880mm×1230mm 1/32

印张:8.25

字数:178千字

印次:2019年9月第1版 2019年9月第1次印刷

印数:1-15,000

ISBN:978-7-5321-7186-6 / I.5736

定价:48.00元果麦文化 出品我早已明了,总有一天,我将重返此地的街道巷弄,叙述一个男子的故事,在那幽暗的巴塞罗那,在那宛若狂乱梦境的漫天烟尘和缄默里,他失去了灵魂,也失去了名字。这个故事在诅咒之城的战火下写成,这些文字,深深烙印在那个心系承诺、诅咒缠身的死里逃生者的回忆之中。幕布即将掀起,全场鸦雀无声,在阴影笼罩其命运之前,布景缓缓而降,一群白色幽灵跃上舞台,满脸欢乐欣喜,一派天真无邪,这些自以为第三幕就是大结局的角色,即将为我们叙述一则圣诞故事。只是,他们并未发觉,就在翻过最后一页的那一刹那,文字的蛊毒将毫不留情地拖着他们缓缓坠入黑暗之心。《天堂囚徒》胡利安·卡拉斯 著卢米埃尔出版社,巴黎,一九九二年第一部圣诞故事Primera parteUN CUENTO de NAVIDAD1巴塞罗那,一九五七年

那年的圣诞季,日复一日,从拂晓开始天空便是一片铅灰色,大地总是覆盖着薄霜。灰蓝天光晕染了整座城市,人们披着厚重的长大衣,纷纷竖起衣领遮住耳朵,吐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结为白色气体。那阵子,驻足森贝雷父子书店橱窗前的路人少之又少,几乎没有人愿意走进书店询问一本可能已经等待了一辈子的书,若能成交,诗集除外,就多少会对书店的惨淡经营有所帮助。“我想就是今天了。今天,我们的命运将有所改变。”我喝着早晨第一杯咖啡,大言不惭,不知哪来的乐观。

父亲从早上八点开始就忙着跟账簿打交道,不时耍弄着铅笔和橡皮擦,偶尔从柜台后面抬起头来,观望着街上熙攘的采买人潮。“希望老天爷听见你刚才的话了,达涅尔,因为,按照目前这种情况,我们如果错失圣诞档期的销售旺季,到了一月就连电费都付不出来了。一定得想想办法才行。”“昨天费尔明向我提起一个主意。”我告诉他,“根据他的说法,若要挽救眼下书店的破产危机,这是万无一失的妙计。”“哦?愿闻其详。”

我复述了费尔明的提议:“或许,我可以穿着内裤在橱窗里站台,这么一来,一定会有热爱文学、情感丰富的女性顾客进来消费,因为啊……根据行家的说法,文学的未来掌握在女性手里,而见到我这身强健体魄,还能克制内心欲念的女士,恐怕尚未出生呢。”

我听见背后传来父亲的铅笔掉落的声响,随即回头张望。“那是费尔明的‘高见’。”我补上一句。

我原本以为,父亲听了费尔明的馊主意,大概会一笑置之,然而,我发现他沉默半晌,不禁偷偷瞄了他一眼。老森贝雷不像是刚听了玩笑话的模样,反而是一副陷入沉吟的神情,仿佛正在认真思考那个提议。“这个就看你怎么想了,也许费尔明真的是一语中的。”他咕哝着。

我看着他,无法置信。这几个星期以来生意清淡得可怜,或许,父亲因此失去了理智。“您该不会告诉我,真的要让他穿着内裤在书店里晃来晃去?”“不,当然不是。我在想橱窗的事。你现在提起这个,倒是给了我一个灵感……或许,我们还来得及挽救圣诞季的业绩。”

我看着父亲消失在书店后面的工作间,再出现时已经穿上他的冬季制服:从我童年时期开始,他年年冬天穿的都是同一件大衣,围着同一条围巾,戴着同一顶帽子。贝亚常说,她怀疑我父亲从一九四二年至今根本没买过新衣服,而从种种迹象看来,我的妻子说得一点儿都没错。父亲戴上手套,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他的眼神散发着近乎童真的光彩,只有非同小可的重大计划才能让他如此雀跃。“书店暂时交给你了。”他说道,“我出去办点事情。”“我能不能问一下……您要去哪里?”

父亲对我眨了一下眼。“这是个惊喜,暂时保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送他到门口,看他踩着坚定的步伐朝天使门方向走去,在漫长冬季昏暗的铅灰色天空下,逐渐融入了灰扑扑的人潮里。2

趁着独守书店的机会,我决定打开收音机听点音乐,同时轻松惬意地重新整理书架上的书。父亲总觉得,如果来了客人,书店里开着收音机并不妥当,倘若在费尔明面前开了收音机的话,无论是哪一种旋律,这家伙都会跟着一起低声哼唱,更糟的是,有时候甚至会跳起他所谓的“加勒比艳舞”,足可让我跟着神经紧绷好几分钟。因为会带来各种不便,所以,只有这种难能可贵的时刻——书店里只有我和数以千计的图书——我才能好好享受一下音乐。

那天早上,巴塞罗那电台播放的是一位收藏家私下录制的音乐,那是小号乐手刘易斯·阿姆斯特朗偕同乐团在三年前的圣诞节演出,地点在对角线大道的温莎皇宫大饭店。到了广告时间,播音员特别强调这种音乐风格叫作“杰”士乐,同时提醒大家,对于听惯了轻快歌谣、舞曲和法式流行乐的国内听众来说,这种音乐偶尔会有激烈的切分音,听起来可能会让人觉得刺耳。

费尔明常说,倘若伊萨克·阿尔贝尼兹先生是黑人,那么,爵士乐就会跟铁罐装的饼干一样,起源于比利牛斯山那儿的坎普罗东小镇。他还说,这种音乐旋律和我们在早场电影里见过的金·诺瓦克身上的那些蕾丝胸罩,同属二十世纪人类社会少数几项重大成就。那当然是无庸置疑了。这天早上,我就让自己沉醉在爵士乐的魔力和满室书香里,享受着专注工作的平静与满足。

费尔明请了假,根据他自己的说法,他得去打点迎娶贝尔纳达的各项事宜,婚礼预定在二月初举行。仅仅两周前,他初次提起结婚这件事,大伙儿都提醒他,时间太紧促了,这么心急,就怕到时候什么都办不成。父亲试图说服他将婚礼延后至少两三个月,理由是,婚礼适合在夏天举办。然而,费尔明坚持要按照原定计划进行,还辩称自己生来只适应埃斯特雷马杜拉山区的干爽气候,在他看来,地中海沿岸的夏天就跟亚热带一样,他可不想在婚礼上满身大汗跟宾客周旋,两侧腋下就像挂了两大片油炸牛奶面包。

我倒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太对劲,对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西班牙保守社会坚守的教会文化、银行系统和种种善良风俗,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向来弃之如敝屣,现在居然急着进教堂结婚。因为急着筹办终身大事,他甚至委屈自己去跟圣安娜教堂新来的神父攀交情。雅各布神父是布尔戈斯人,思想放荡不羁,行为举止像个过气的拳击手,格外沉迷多米诺骨牌游戏,礼拜天的弥撒结束后,费尔明常和他一起上酒吧,两人进行一局又一局的骨牌游戏。酒酣耳热之际,我的好朋友甚至口无遮拦地问他是否见过修女们的大腿,摸起来是否软嫩诱人,就像他青少年时期想象的那样?神父不以为意,乐得哈哈大笑。“您这样胡说八道,会被逐出教会的!”父亲训斥他,“修女们才不会裸露自己的身体,更别提还让人动手去碰!”“但是,那个神父比我这个无赖更轻浮。”费尔明很不服气,“哼,要不是他身上穿了那件神父袍的话……”

我回想着那次争论,嘴里则跟着阿姆斯特朗大师的小号旋律轻轻哼唱,这时候,书店门上的小铃铛传出轻盈的丁零声,抬头一看——原以为是父亲完成秘密任务回来了,或是费尔明准备好要开始下午班的工作——“您好。”书店门口传来一声低沉沙哑的问候。3

在街道逆光映照下,他的身影形同一截被强风吹垮的树干。这位访客穿着式样过时的深色西装,佝偻着身子,一手拄着拐杖。他往前跨了一步,腿瘸得厉害。柜台上方那盏小灯,照出了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容。访客盯着我打量了半晌,一派从容不迫。他的目光略带猛禽式的犀利,沉着观望,看来城府颇深。“您是森贝雷先生吗?”“我是达涅尔·森贝雷,森贝雷先生是我父亲,但他目前不在书店。有我能为您效劳的地方吗?”

访客对我的询问置若罔闻,径自在书店里缓缓踱着,仔细检视了店内的所有东西。他瘸着腿,艰辛地拖着步伐,不免让人觉得,那一身衣裤下的躯体,一定在强忍着疼痛。“战争留下来的纪念品。”陌生访客突然出声,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

我的视线跟着他的脚步在书店里移转,心中不禁纳闷,他会在哪里停下来呢?就在我暗自臆测之际,陌生访客突然驻足黑檀木书柜的玻璃门前,这个柜子从一八八八年起就摆在书店里了。当时,刚从拉丁美洲加勒比海游历归国的曾祖父,借了一笔钱,买下一家贩卖手套的老店面,然后改装成书店。这个书柜犹如书店的光荣象征,一直用来摆放昂贵的书籍。

访客紧挨在书柜前,仿佛有意让自己的气息将玻璃晕成雾面。他掏出眼镜戴上,开始研究起柜子里的书。那副神情,让我联想起寻找新鲜鸡蛋的雪鼬。“好东西!”他喃喃低语,“一定很有价值。”“这是家传古董,情感上的价值高过一切。”我随即回应,心里却因为这个诡异客人的赞美和评价而觉得不太舒坦,他那双眼睛似乎连屋子里的空气都评估过了。“根据我的了解,有位聪明过人的先生在您这儿工作……”

他等不到我及时的回应,于是转过头来,朝着我抛出苍老的眼神。“您也看到了,现在就是我一个人在这儿。先生可以告诉我您要的书名,我非常乐意去帮您找来。”

陌生访客挤出了一个怎么看都称不上随和的笑容,并且点了点头。“我看见您那个书柜里有一本《基督山伯爵》。”

他并不是第一个询问这本书的客人。碰到这种情况,我们总有一套固定说辞。“先生真是好眼光!这是一本非常出色的书,限量版本,内页附有亚瑟·拉克姆绘制的插图,原属于马德里一位杰出收藏家的私人馆藏。这是我们仅有的一本,而且还列入了特别书单。”

访客意兴阑珊地听着,反而把注意力放在书柜的黑檀木嵌板上,对于我那段介绍,他把厌烦全写在脸上。“对我来说,所有的书都一样,但是我喜欢那本书封面上的蓝色。”他以不屑的语气驳斥我,“我要买那本。”

换了别的情况,我大概会因为卖出书店最贵的一本书而兴高采烈,然而,一想到这本书即将落入这种人手里,我忍不住感到反胃。我总觉得,这本书如果就这样出了书店店门,恐怕永远没有人会好好读完第一章。“是这样的……这个版本非常昂贵,如果先生有兴趣的话,我可以让您看看同一本书的其他版本,书本状况非常好,但售价便宜多了。”

小心眼的人总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凭直觉感受到眼前这位陌生访客八成刻意隐藏了自己的尖酸刻薄,却仍以极尽蔑视的眼神看着我。“而且,我记得封面也是蓝色的。”我再补上一句。

对于我挑衅的嘲讽,他无动于衷。“不必了,谢谢。我就要那本,价钱无所谓。”

我不情不愿地点了头,随即走向书柜。我掏出钥匙,打开了玻璃门。我可以感受他那双眼睛正紧盯着我的背部。“有价值的好东西通常都要上锁。”他低声说道。

我拿出那本书,微微叹了口气。“先生是收藏家吗?”“可以这么说,只是,我收藏的不是书。”

我回过头,手上拿着书。“那么……先生收藏的是什么呢?”

陌生访客再度忽略我的问题,径自伸出手来,要我把书交给他。我努力克制住把书放回书柜并上锁的冲动。假若我无视书店的惨淡现况,让一笔好生意就此溜走,父亲一定不会原谅我的。“三百五十元。”把书递给他之前,我先报上价钱,暗自期望能够让他改变心意。

他面不改色地点了头,然后从他那件穷酸样的西装口袋里掏出千元大钞。我暗自忖度,那会不会是一张假钞?“先生,真抱歉,我恐怕一时没有这么多零钱可以找开您的大钞。”

我应该请他在店里稍等一下,好让我跑到附近的银行换钱,顺便确认钞票的真伪,但是我不想把他单独留在书店。“您不用担心,这是真钞。知道怎么鉴定这玩意儿吗?”

陌生访客高举纸钞对着光。“要注意看上头的水印,还有这些线条,以及摸起来的触感……”“先生是鉴定赝品的专家吗?”“年轻人,这个世界上所有东西都是假的,只有钱才是真的!”

他把纸钞放在我手上,接着将我的手握合成拳头,并且碰了碰我的指关节。“找给我的零钱,我下次来的时候再拿就好。”他说。“那可不是小数目。先生,六百五十元呢……”“小钱。”“总之,我还是要给您开张收据。”“我相信您就是了。”

陌生访客一脸漠然细看着手上的书。“这是买来送人的礼物。我有个请求,麻烦您帮我把书交给那个人。”

我迟疑了半晌。“一般情况下,我们不提供代寄服务,不过您的情况特殊,我们很乐意亲自为您完成转交礼物的手续,无须额外付费。请问,赠书对象是住在巴塞罗那还是……?”“就在这里。”他说道。

他那冷漠的眼神,似乎揭露了累积多年的愤怒和怨恨。“在我们交付这本书之前,先生要不要附上几句话或是私人短笺之类的?”

陌生访客很吃力地把书翻到印着书名的那一页。这时候,我发现他的左手是义肢,上了色的瓷制产品。他掏出钢笔,写了几个字,把书交给我之后,随即转身。我看着他跛着脚往店门走。“能不能麻烦您告诉我赠书对象的姓名和地址?”我连忙追问。“都写在上面了。”他头也不回地丢下这么一句话。我翻开手上的书,找到了陌生访客亲笔题字的书页:献给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拥有开启未来的钥匙13

这时候,我听见店门的小铃铛响起,抬头一看,陌生人已经离去。

我赶紧跑到店门口,在街上张望了一下。那位访客正跛行远去,在灰蓝薄雾笼罩的圣安娜街上,他的身影逐渐融入人潮之中。我原想大声叫他,但还是克制住了,心想还是让他离开吧;然而,我的直觉和冲动却不放过我。4

我挂上“休息中”的牌子,锁上店门,准备去跟踪人群中的陌生访客。我知道,父亲难得让我独守书店,又逢业绩惨淡的处境,他如果回来了,发现我擅离岗位,一定会狠狠数落我一顿,然而,我这么做自有理由。我宁可面对父亲愠怒,也不想就这样吞忍那个阴险怪物留下的不安,我得弄清楚他和费尔明之间究竟有何瓜葛。

一个卖书为业的人,实在很少有机会学习如何不露形迹地跟踪可疑人物,除非顾客喜欢顺手牵羊,而通常被偷的书大多是不重要的廉价推理故事集和小说。人确实不可貌相,不过,这种恶劣的放肆行径,倒是可以造就一个侦探,尤其是原本就喜欢模拟办案的人。

尾随陌生访客走向兰布拉大道途中,我渐渐悟出了跟踪的基本常识,开始在两人之间维持大约五十米的距离,尽量走在身材魁梧的路人后面,随时保持警觉,万一跟踪对象突然止步,或是无预警地回头张望,我必须火速躲到门廊下或商店里面。抵达兰布拉大道时,陌生访客过了街,踏上中央步道,朝着港口方向前进。大道上处处可见圣诞节的传统装饰,许多商家已在橱窗里布置了充满节庆气氛的彩灯、星星和天使,举目所及尽是一片繁华景象,广播里宣称好日子近了,大概是真的。那几年的圣诞节仍保有些许魔幻、神秘的氛围。冬季的迷蒙阳光,以及在阴影和沉默中悠悠度日的人们期盼的眼神,使得圣诞装饰增添了一股真正的淡雅清香,至少孩子们以及所有学会遗忘的人,都依旧相信这个节日的美好。

或许正因为如此,我越加坚定地以为,在这虚渺神奇的圣诞气氛中,任何人看起来都没有我的调查对象更显突兀。他跛着脚缓缓前进,偶尔驻足在卖鸟或卖花的摊位前,兴致勃勃地欣赏着鹦鹉和玫瑰,仿佛他从未见过这些东西似的。有时候,他走近兰布拉大道旁的书报摊,盯着旋转书报架上的报纸和杂志封面,看得兴味盎然。说真的,他看起来就像从未来过这里,举止神态仿佛初次来访的孩子或观光客,只是,孩子和观光客通常是一副天真雀跃、对自己的方位毫无头绪的样子,然而,就算途经伯利恒教堂,甚至得到圣婴肖像赐福,这位陌生访客的神色中也不见一丝天真。

后来,到了布塔费利沙街口对面的宠物摊位前,他伫立在一个鸟笼旁边,显然是被笼子里那只粉红色的凤头鹦鹉所吸引,因为那只鸟始终斜着眼角睨着他。陌生访客凑近鸟笼,一如他在书店里盯着书柜的模样,并开始对着鸟喃喃低语。那只鹦鹉顶着大脑袋,双翼伸展,大小如同一只公鸡,披着一身绝美的羽毛,全神贯注,静静忍受着陌生访客酸腐的口臭,显然是对这位访客所说的话极感兴趣。不可思议的是,凤头鹦鹉竟然频频点头,并竖起了粉红色的羽毛,一副非常兴奋的模样。

过了几分钟,陌生访客总算满足了他和鹦鹉之间的交流,继续往前走。上路后不过三十秒的光景,行经宠物摊位前,我瞥见摊位上掀起一阵小小的骚动,老板一副惶惶不安的样子,急忙拿着一块布幔遮盖凤头鹦鹉的笼子,因为那只鸟以非常标准的发音不断重复着:“佛朗哥,王八蛋,竖不起的下三滥!”我非常清楚这鸟是从哪里学会这句话的。看来,那个陌生人起码还有点幽默感,并且胆敢冒险挑战禁忌,在那个年代,这种事情就跟长度未及膝的短裙一样,少之又少。

突然被这个小插曲分了心,我以为自己把人跟丢了,不过很快,我又看见他佝偻的身影凝立在巴格斯珠宝店的橱窗前。我悄悄前进到维瑞纳宫入口,此处设置了很多写字亭,我隐身在其中一个摊位旁,仔细观察他的动静。他的目光闪亮得就像一对红宝石,注视着橱窗玻璃内的黄金和珠宝。那些东西似乎唤醒了他内心隐藏的强烈欲望,即使一群青春艳女列队排开,恐怕也无法带给他这样的诱惑。“年轻人,要不要我替您写封情书,还是请愿书、参选申请书,或是向故乡亲友报平安的家书?”

我借以藏身的写字亭内,有个代笔先生探出头来,那姿态就像个准备聆听告解的神父,以殷切的眼神看着我,巴望着能为我服务。小窗口上的宣传海报写着:奥斯瓦尔多·达里奥·德·莫特森文字工作者暨思想家代笔情书、起诉书、遗嘱诗歌、颂词、贺文、请求、丧帖歌词、报告、申请书、请愿书包办各种文章文风诗韵互异每句收费一角(抒情诗另计)寡妇、残疾人及未成年人特价优惠“怎么样,小伙子,要不要我替您写封情书?保证能让豆蔻年华的少女们春心荡漾!今天跟您有缘,我给您特价优惠。”

我向他展示手上的婚戒。代笔先生奥斯瓦尔多耸了耸肩,无动于衷。“都什么时代了,现在可是摩登社会呀!”他振振有词,“您不知道有多少已婚男女到我这里来呢……”

我又看了看那张宣传海报,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觉得您的名字有点耳熟……”“我曾经风光过,大概是那时候留下的印象吧!”“这是本名吗?”“笔名!一个艺术家应该有个符合自身格调的称号。我出生的时候被冠上的姓名是亨纳罗·勒柏尤,拿这么土气的名字替人写情书,谁会理我啊!您今天要我写什么?要不要来封热情如火的情书?”“改天吧!”

代笔先生无奈地点了点头。他的目光随着我的视线望过去,接着眉头一皱,一脸好奇。“您在观察那个跛脚的,对不对?”他忍不住发问。“您认识他吗?”我随即问道。“大约从一个礼拜前开始,我看着他每天从这儿经过,然后站在珠宝店的橱窗前,傻乎乎地盯着里面的珠宝,仿佛橱窗里陈列的并不是戒指,而是美女多莉塔的丰臀。”他答道。“您曾经和他交谈过吗?”“有个同行前几天替他誊写过一封信,因为他缺了几根手指嘛……”“哪一位同行?”我继续追问。

代笔先生看着我,面有疑虑,生怕答复之后就会错失我这个顾客。“他叫路易斯托,就在对面,摊子在‘贝多芬之家’隔壁,长得一副修道院学生的模样。”

我递给他几枚硬币作为酬谢,但他拒绝接受。“我赖以维生的是摇笔杆子,不是耍嘴皮子。再说,这一带流言蜚语已经够多了。将来,如果需要有人代笔誊写的时候,您来找我,我很乐意提供服务。”

他递了一张名片给我,内容和宣传海报一模一样。“周一到周六,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他特别说明,“奥斯瓦尔多,文字的尖兵,在此为您服务,也为您代笔写信。”

我把名片收好,并感谢他的协助。“您追的小猎物快跑掉啦!”他提醒我。

回头一看,我发现陌生访客已经上路了。我赶紧跟上去,尾随他沿着兰布拉大道往前走到博克利亚市场入口处。他在这里停下脚步,注视着琳琅满目的食品摊位,以及进进出出的人群。我看他一跛一跛地走到“小木偶酒馆”吧台前,吃力但又兴奋地坐上其中一张凳子。接下来的半个钟头内,这位陌生访客试图要享用小老板胡安尼托送上来的一道道美食,然而,我总觉得他的健康状况似乎不容许他大快朵颐,顶多是饱了眼福。他几乎一口都没尝桌上的菜肴,看来是以此回味当年胃口大好的痛快感受。无关享口福,仅为了回忆。他始终自制忌口,只能看着别人痛快淋漓大吃大喝。最后,他付了钱,继续走到圣保罗街口,这里是巴塞罗那绝无仅有的路段,古老欧洲最大的歌剧院之一,与北半球最贫穷、最溽湿的红灯区正好汇聚于此。5

当时,好几艘停靠码头的商船和军舰的船员们正涌入港边大道尝腥找乐子。眼看生意就要上门了,角落一群正在排队接客的痴肥流莺们,纷纷站了起来,忙不迭地报上优惠价格。苍白的皮肤上浮凸着张狂的青蓝静脉,臃肿身躯裹上贴身短裙,教人不忍卒睹,一张张憔悴的脸庞上,尽是从良前最后一搏的坚决,不见一丝妖娆淫荡。我心想,经年累月的远洋孤绝岁月之后,应该会有船员上钩吧!出乎我意料的是,那位陌生人居然几次停下脚步,毫不避讳地和饱受风霜的流莺打情骂俏,仿佛那里是豪华夜总会。“哎哟!‘卿’爱的,我帮你来按摩按摩,马上年轻二十岁!”我听见有个流莺对他如是说道,这个老女人,恐怕都能当奥斯瓦尔多的祖母了。

按摩会要了你的命的,我这样暗想着。陌生人收回讪笑,婉拒了对方的好意。“改天吧,大美女。”语毕,他朝着拉巴尔区走去。

我继续尾随他一百多米,直到他驻足在一扇狭窄的深色大门前,大约就在欧洲客栈对面。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屋内,等候了半分钟之后,我也跟着进门。

跨进大门,眼前出现一排通往内部的阴暗阶梯,整栋建筑看起来就像倾斜的船舷,屋内弥漫着潮湿的腐臭,下水道系统频频失灵,此地几乎就和拉巴尔区的坟茔没两样。门厅一侧有个小房间,坐在里头那个人,看起来一身肥腻,身上套着无袖汗衫,嘴上叼着烟,一旁的收音机正播放着斗牛节目,他瞅了我一眼,眼神夹杂着质疑和敌视。“就一个人吗?”他以略带怀疑的语气问道。

脑袋再怎么不灵光的人都能看出来,我所在的地方是个以钟点计费的小旅社,而我的到访唯一显得突兀之处,就是身边少了个在街角兜售灵肉的维纳斯。“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帮您找个幼嫩的小姑娘。”他边说边着手替我准备浴巾、肥皂,以及我猜是橡皮套或是某种要命的安全套之类的东西。“事实上,我只是想请教您一个问题。”我总算开了口。

门房抛了个白眼。“半个小时二十元,娘们儿您得自行打点。”“听起来蛮吸引人的,或许改天再试试吧!我想请教您的是,几分钟之前刚上楼的那位先生,年纪很大了,身体不太好,单独前来,身边没带女人。”

门房蹙着眉头。我觉得,他看我的眼神,霎时将我从顾客贬成一只惹人厌的苍蝇。“我没看见什么人进来。您快走吧,在我通知托奈特之前,最好赶快滚!”

我猜那个托奈特应该不会是什么温柔可人的姑娘。我掏出身上仅有的几个铜板放在柜台上,接着,我对门房送上满脸笑容,一副妥协求和的姿态。铜板火速消失了,仿佛那是一只蚊虫,而门房那只套满了塑料顶针的手,就像变色龙的舌头。一眨眼,全不见了,迅雷不及掩耳。“你想问什么?”“我刚刚跟您提到的那位先生,是不是住在这儿?”“一个礼拜前,他在这里租了个房间。”“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他预付了一个月的租金,所以我就没多问。”“知不知道他从哪儿来的?做哪一行?”“我们这里又不是私家侦探社!到这里来的人,都是找妓女来相好的,我们什么都不过问。这个人呢,他甚至连女人都不找。这种人的钱最好赚了。”

我重新思索着整件事情。“我只知道,他偶尔会出去一阵子,然后又回到这里。他常常要我替他送红酒、面包和蜂蜜上楼。他付钱一向很大方,而且从来不啰唆。”“您真的不记得他的姓名吗?”

他摇头否认。“那就这样吧。谢谢您,同时也说声抱歉,打扰了。”

我正打算离开时,门房却出声把我叫住了。“罗梅罗。”他说。“您说什么?”“我记得他好像说过,他叫罗梅罗或类似这样的名字……”“罗梅罗·托雷斯?”“没错。”“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我再一次重复这个名字,满腹狐疑。“就是这个名字!内战前是不是有个同名同姓的斗牛士?”门房问道,“我就说嘛,这名字听起来很耳熟……”6

启程返回书店时,我的困惑反而比离开前更庞杂难解了。途经维瑞纳宫时,代笔先生奥斯瓦尔多向我挥手打招呼。“还顺利吗?”他好意关切。

我微微摇了头。“您去找路易斯托试试看,说不定他还记得一些事情。”

我点头回应,随即走近路易斯托的写字亭,当时,他正忙着擦拭珍藏的蘸水笔。一见到我,立刻微笑迎接,并请我坐下来。“您需要写什么样的信件?情书?还是业务相关书信?”“我是您的同行奥斯瓦尔多介绍来的。”“他可是我们这一行的大师。”看起来还不满二十岁的路易斯托下了这样的结论,“这个文笔过人的才子,偏偏怀才不遇,只能屈居在此,天天在街头替不识字的人捉刀写信。”“奥斯瓦尔多告诉我,您前几天有个客人,一位老先生,跛脚,看起来非常衰老,断了一条胳膊,剩下的那只手也缺了手指……”“啊!我记得。断了胳膊的人我一向都会记得的,这样我们才有机会赚钱嘛,是吧?”“当然。能不能告诉我,他找您写的信件是什么内容?”

路易斯托坐在椅子上躁动不安地挪动身子,话锋急转,让他浑身不自在。“这个……我们这儿几乎就跟告解室一样,保密是最重要的职业道德。”“我可以理解,但偏偏事态紧急。”“有多紧急?”“足以威胁我挚爱的人所拥有的幸福。”“这样啊,可是……”

路易斯托伸长了脖子,朝着天井另一侧急寻大师的目光。我瞥见奥斯瓦尔多点头响应,路易斯托这才松了一口气。“那位先生带了一封预先写好的信,他要我以整齐漂亮的字迹再誊写一遍,因为他那只手……”“信件的内容是……?”“我几乎不记得了,您想想,我每天在这里写那么多信……”“努力回想一下吧,路易斯托,您跟大作家塞万提斯一样,可是个聪明的读书人。”“嗯,这有可能和我帮其他客人写的另一封信混淆了也说不定……不过我记得,他那封信提到一笔很重要的钱,原本应该归还给他之类的。另外还提到了一把钥匙,至于是什么东西的钥匙,我就不知道了。”“一把钥匙?”“没错。他没说清楚这把钥匙是用来开启通关密道,还是火药弹库,或者是一扇房门……”

路易斯托面带微笑看着我,显然是颇以自己的小聪明和小玩笑沾沾自喜。“您还记得其他内容吗?”

路易斯托舔着嘴唇,陷入沉思。“他说,他见到的是一座变化显著的城市。”“哪一方面的变化?”“我也不知道。他只说变化显著,不见尸横街道。”“尸横街道?他是这样写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7

我向提供讯息的路易斯托道过谢,随即加快脚步赶路,期盼能比出门办事的父亲先回到书店,这么一来,我偷偷离开书店这件事就可以隐瞒起来了。“休息中”的告示牌仍挂在店门上。我开了门,拿下告示牌,重回柜台后面的岗位。我深信,在我离开近四十五分钟的这段时间里,书店外头大概连个过路的客人都没有。

因为无事可做,我开始左思右想,该怎么处理《基督山伯爵》那本书才好,当费尔明到书店上班时,又该如何向他提起这件事。我实在不想徒增他的忧惧,不过,那位陌生人的出现,以及我的徒劳而返,让我的心情忐忑不安。换作以往,我应该会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但这次我告诉自己,务必谨慎处理。费尔明已经消沉落寞了好一阵子,情绪比恶犬更暴躁。最近这段时间,我端出自己仅有的一点幽默感,极力想逗他放松心情,却怎么样都唤不回他的笑容。“费尔明,别再忙着擦拭书上的灰尘了,听说,用不了太长时间,小说就不再流行粉嫩的罗曼史,称霸书市的将是黑色小说啰!”我借用了媒体对犯罪惩戒小说的描述方式,实际上那些作品只是偶然间流传起来并且译文枯燥乏味。

听完这么一个蹩脚笑话,费尔明非但没有好心情赔笑捧场,反而抓住机会开始抒发他的沮丧和反感。“将来啊,所有小说都会是黑色的,因为,二十世纪下半叶的屠夫最具优势的本领就是造假,以及他们所谓的智慧犯罪。”他自有一套见解。

我心想,大发议论的时间开始了。圣徒费尔明的《启示录》正式开讲。“以后应该会好一点,费尔明。您应该去多晒晒太阳。前几天报上提到,维生素D能够增加一个人的信心。”“我还看过一本佛朗哥的徒子徒孙写的乏味诗集哩!明明只在小乡镇出版发行,居然把它吹捧成世界名著。”他驳斥了我的提议。

当费尔明深陷悲观情绪时,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不要附和他的话。“您知道吗,达涅尔,我常觉得达尔文根本就搞错了,事实上,人类的祖先是猪,因为每十个人模人样的家伙当中,至少有八个是猪脑袋。”他继续发表高论。“费尔明,我还是更爱听您说一些比较人性和正面的观感,就像您上次说的,人性本善,只是心存恐惧罢了。”“我那天八成是血糖太低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蠢话。”

经常让我念念不忘的那个妙语连珠的费尔明,这阵子已不复见,整个人像换了个样,整日忧心忡忡,却怎么也不肯把苦衷说清楚。偶尔,当他自以为四下无人时,我看他就在角落蜷缩成一团,任由焦虑啃噬他的内心。他已经瘦了一大圈,全身上下仿佛仅剩软骨,一脸病容,让人忍不住替他担心。我好几次跟他提起这件事,但他总推说自己好得很,并搬出千奇百怪的理由解释自己日益单薄的身子。“我没事,达涅尔。实际情况是,自从我迷上足球联赛,每次巴塞罗那队输了球,我就会紧张得要命。放心,只要吃点拉曼查羊奶酪,我马上就壮得跟斗牛一样。”“是吗?您不是这辈子从来不看足球赛的吗?”“那是您自己这样认为,我跟足球明星库巴拉可是穿同一条裤子长大的。”“但是我看您实在瘦得不成人形。您如果不是病了,就是根本没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

他硬挤出几块小如焦糖杏仁果的二头肌回应我,然后咧嘴一笑,仿佛正在挨家挨户兜售牙膏。“摸摸看,快摸摸看呀。硬如钢铁,就像英雄骑士熙德的长剑一样坚固。”

我父亲将他这段时间的低潮归因于筹备婚礼各项细节而产生的紧张情绪,包括他得经常和教会打交道,还得找个举办婚宴的餐厅或小馆子。不过,我总觉得,他那股惆怅另有更复杂的隐情。我还是拿不定主意,不知该不该把早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并让他看看那本书,或是另外找个适当的时机。就在这时候,我瞥见他端着一张如丧考妣的苦脸出现在门前。他一见我便露出一抹微笑,然后给我来个行军礼。“真让人喜出望外啊,费尔明,我还以为您不来了呢。”“经过钟表行的时候,费德里科先生跟我聊起了今天刚听到的传闻,据说有人今天早上在布塔费利沙街看见森贝雷先生,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不知道是去找谁。费德里科和麦瑟迪塔丝那个丫头想问个清楚,森贝雷先生是不是交了女朋友,看来附近的商家都在谣传这件事,如果搭上的是民谣歌女,那就更精彩了。”“您是怎么回答他的?”“我说,您那位父亲大人堪称模范鳏夫,他的严守贞洁,甚至引起了科学界极大的兴趣,他那崇高的道德,已经够资格直接去当主教了。我呢,对于森贝雷先生的私生活,不管是谁问起,都不予置评,因为除了他自己,别人没有说话的余地。至于想来找我探口风的人呢,我直接赏他两巴掌,什么都别问。”“费尔明,您真是个老派绅士。”“您那位父亲大人才真是老派,达涅尔。我们俩在这里关起门来私下聊聊就好,其实啊,偶尔让他出去找找乐子也不错。反正我们连一把扫帚都卖不出去,他每天就只能困在书店后面的工作间里守着那本法老王古书。”“那是账簿。”我立刻纠正他。“管他是什么。事实上,我前几天曾经想过,我们应该带他到红磨坊去开开眼界,然后找个可口小菜尝尝鲜,虽然,满足生理需求这件事比甘蓝炖饭还要乏味,不过,我认为找个小姑娘紧紧抱在怀里,促进血液循环,一定能让他焕然一新。”费尔明说。“瞧您说的,您就爱寻人开心。不过,老实说,我真正担心的是您。”我向他发牢骚,“您这阵子,看起来简直就像套着风衣的蟑螂。”“我说,达涅尔,您对我的形容相当贴切,因为,蟑螂虽然无法掌握这个愚蠢社会要求的各种毫无意义的规则,但这些不幸的节肢动物以及在下我,都具备了好几项高超本领,包括绝处求生、贪得无厌,以及就算在高度辐射的状况下也未曾稍减的狂野性欲。”“费尔明,我跟您真是有理说不清。”“那是因为我说的话句句在理呀,小老弟。而且,我也不是轻易就会上当的冤大头,不过,您那位父亲大人可是个温文儒雅的大好人,我看啊,打铁要趁热,是到了该出牌的时候了,否则铁块都要生锈了。”“您手上有哪些牌啊,费尔明?”父亲突然在我们背后出声,“该不会是想安排我和萝西朵一起吃饭吧?”

我们俩猛然回头,就像两个狼狈为奸做坏事被抓个正着的共犯。父亲看来已非平日温文儒雅的模样,而是一脸严肃地站在门口直盯着我们。8“您……您怎么会知道萝西朵?”费尔明满脸惊讶地嗫嚅着。

父亲见我们一副饱受惊吓的模样,随即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并朝着我们眨眨眼。“我这老骨头的确是快生锈了,不过听力还好得很,耳朵和脑袋依然灵光。所以呢,我决定做点小改变,好让我们的生意有点进展。”他说,“红磨坊的事,还是过一阵子再说吧。”

我们这才发现,父亲提了两大袋东西,另外还有一只用纸张包裹并以粗绳捆绑的箱子。“您该不会去抢了街角的银行?”我忍不住探问。“我对银行可是唯恐避之不及。就像费尔明常说的,抢人的都是银行。其实,我去了一趟圣卢西亚市集。”

费尔明与我面面相觑。“你们不来帮我一把吗?这些东西重死了。”

我们赶紧把袋子里的东西摆放在柜台上,与此同时,父亲则忙着拆箱。袋子里装满了裹着一层又一层包装纸的小东西。费尔明拆开其中一个,然后百思不得其解地望着眼前的物品。“这是什么玩意儿?”我问他。“我认为……这是一头依比例缩小到百分之一的老驴子。”费尔明发表看法。“什么?”“驴子啊!黔驴技穷的驴,骑驴找马的驴,西班牙乡野景色中最常见的奇蹄类四足动物,只不过这是迷你版的,就像玩具店卖的玩具火车一样。”费尔明解释。“这是黏土做成的驴子,圣诞马槽的小模型。”父亲在一旁说明。“什么圣诞马槽?”

父亲没搭腔,径自打开了纸箱,取出一座巨大的马槽,显然是他刚刚才买的,而且,我猜想,他八成是打算把马槽摆放在书店橱窗里,增添圣诞气氛。费尔明也没闲着,这时候已经又拆了好些模型,公牛、骆驼、猪、鸭、东方三王、好几棵棕榈树,还有圣若瑟,以及圣母玛利亚。“这简直就是屈服于民粹式的天主教教义,默默借由展示小模型和食用杏仁糖的传统来教化大众,在我看来,这根本就不是办法。”费尔明自有一番见解。“别胡说八道,费尔明,这是个很重要的传统,大家都喜欢在圣诞节看看马槽。”父亲驳斥他,“我们书店就是少了点圣诞节的欢乐气氛。去看看附近的商家就知道了,跟人家比起来,我们就好像在办丧礼一样。好啦,快来帮个忙,我们一起把这些东西摆进橱窗里。还有,快把桌上那几本谈论门迪萨瓦尔政经改革的书拿走,这种书,就算是学富五车的人也会退避三舍。”“我们没救了。”费尔明低声应道。

接着,我们三人合力架起马槽,然后将模型放了上去。费尔明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眉头深锁,动不动就要找借口表达自己对马槽的反对立场。“森贝雷先生,不是我爱说,这个圣婴比他那个所谓的父亲还要大上三倍,摇篮几乎装不下呀。”“没关系,尺寸比较小的刚好卖完了。”“可是我就觉得,把他放在圣母旁边,看起来就像那些身材胖得不像话,头发抹了发蜡,而且还穿了紧身内裤的日本武士。”“那叫作相扑选手。”我在一旁提示他。“没错。”费尔明随即附和。

父亲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有,看看他那双眼睛,好一副骄傲自负的模样。”“好啦,不说话没人会当您是哑巴的,快去把马槽的插头插上吧。”父亲吩咐他,同时递上电线插头。

费尔明趁机展现了他的软骨功特技,轻松钻入柜台桌子下面,将插头插进底部的插座。“现在开灯。”父亲郑重宣布,并且兴致勃勃地注视着“森贝雷父子书店”全新闪亮的圣诞马槽。“不创新,就等死。”父亲喜不自胜地说道。“一定是等死啦!”费尔明喃喃低语。

马槽正式点灯后不到一分钟,有个母亲牵着三个孩子驻足书店橱窗前,她在外头观赏了马槽之后,迟疑半晌,终于踏进了书店。“您好,”她先开了口,“这里有没有关于圣徒生平的故事书?”“当然有。”父亲热心回应,“容我向您介绍这一套《我生命中的耶稣》,我相信您的孩子一定会喜欢。书中有大量插画,还有名作家佩曼写的序,精彩极了。”“哎呀,太好了。说真的,这年头要找一本传达正面讯息的书还真难,书本就是要让人读起来很愉快,不要老是打打杀杀的血腥内容。唉,这些事情谁会懂呢……您说是不是?”

费尔明立刻翻了个白眼。就在他正打算开口时,我赶紧制止了他,并将他从女顾客身边拉走。“您说得一点儿都没错。”父亲附和道,同时以眼角余光睨着我,脸上的表情则暗示我好好管住费尔明的嘴巴,别让他轻举妄动,因为这笔生意说什么也要成交才行。

我把费尔明推进书店后面的工作间,接着仔细确认门帘已经拉好,这么一来,父亲就能安心应付生意了。“费尔明,我不知道您究竟是哪根筋不对劲,我当然明白,您对圣诞马槽这种东西一向没有好感,我也尊重您的看法,但是,虽然圣婴尺寸跟挖土机一样大,而且那些只是几个黏土捏成的牲畜模型,却能让父亲高兴,也能替我们书店招揽一些客人,所以,不许您再摆出一副哲学讲师的姿态,换一张亲切的笑脸,至少上班期间务必做到。”

费尔明幽幽一叹,并羞愧地点头应允。“我真的没有恶意,达涅尔老弟。”他说,“真对不起!为了让您父亲幸福,为了拯救书店的命运,就算要我穿着斗牛装徒步走完朝圣之路也行。”“您只要去跟我父亲说,圣诞马槽确实是个好主意,别再泼他冷水,这样就行了。”

费尔明颔首同意。“这样还不够。我待会儿就去向森贝雷先生道歉,请他原谅我的失言和失态,为了表示心意,我愿意提供一个别出心裁的小模型,那是大卖场买不到的。我有个身份隐秘的朋友,曾经以佛朗哥夫人的长相做了几个拉屎人偶,简直是几可乱真。”“送他一个小羔羊或伯沙撒国王,他一定会很开心。”“好,达涅尔,我会照您的吩咐去做。现在我得去办点正经事了,寡妇雷卡森的那堆箱子已经积了一个礼拜的灰尘,得去拆开来看看才行。”“需要我帮忙吗?”“不劳您费心,去忙自己的事吧。”

我看着他走向工作间尽头的小储藏室,然后套上蓝色的工作服。“费尔明!”我开口叫他。

他随即转过头来,热切地望着我。我迟疑了半晌。“我想跟您提一下……今天发生了一件事。”“请说。”“说真的,这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是这样的……今天有人到书店来找您了。”“她长得漂不漂亮?”费尔明试图以玩笑口吻掩饰紧张情绪,眼里的不安却怎么也藏不住。“是一位先生。看起来很衰老,老实说,很古怪的一个人。”“他有没有留下姓名?”费尔明问道。

我摇头否认。“没有。不过,他留了这样东西给您。”

费尔明眉头深锁。我把陌生人几个钟头前买下的书交给他。费尔明收下之后,困惑不解地反复查看封面。“咦?这不是我们存放在玻璃橱柜里那本昂贵的大仲马著作吗?”

我点了点头。“您翻开第一页看看。”

费尔明立刻照办。一看到书页上的献辞,他那张脸霎时转为惨白,并且频频咽着口水。双眼紧闭片刻之后,他默默盯着我看。我觉得他似乎在五秒钟之内老了五岁。“他离开书店之后,我马上去跟踪。”我说,“他在一家非常简陋的钟点计费小旅社投宿,已经一个礼拜了,小旅社在医院街上,欧洲客栈对面,我想尽办法打探他的身份,最后发现他用的是您的名字,费尔明。我从维瑞纳宫的一个代笔先生那儿得知,他曾经替这位陌生人誊写过一封信,信里好像提到了一笔巨款。您对这样一个人有印象吗?”

费尔明的身子逐渐蜷缩,这段叙述的每字每句,仿佛都成了落在他身上的鞭打毒刑。“达涅尔,您千万别再跟踪这个人,也不要和他交谈,绝对马虎不得。什么事都别管,务必离他远远的。这号人物非常危险。”“费尔明,这个人到底是谁?”

费尔明合上书本,将它藏在置物架上那几个箱子后面。他查看了书店内的情形,确定我父亲仍在招呼那位女士,根本听不到我们的谈话,他这才以极低的音量开口回应我。“拜托!这件事情,千万别告诉您父亲大人,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费尔明……”“请一定要帮我这个忙,看在我们的交情……”“可是,费尔明……”“拜托,达涅尔,此地不宜多谈。相信我就是了。”

我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他,然后掏出陌生人支付的百元大钞给他看。无须解释,他一看就知道这笔钱是怎么来的。“这是邪恶的肮脏钱啊,达涅尔。快把这笔钱捐给慈善机构的修女,或是随便送给街上可怜的穷人也可以。更好的做法是:把它烧掉!”

接着,他不再多说,径自脱掉工作服,并穿上他那件破旧的风衣,那颗小小的头颅,宛如达利画风描绘的炖饭平底锅,这时候已戴上了贝雷帽。“您要下班了?”“跟您父亲说一声,说我临时有事出去一趟。愿意帮我这个忙吗?”“当然,不过……”“达涅尔,我现在没有办法多做解释。”

他一手揪着腹部,仿佛五脏六腑打了结,接着另一只手比画个没停,仿佛要把说不出口的字字句句紧紧抓住。“费尔明,或许您该把事情跟我说清楚,我可以帮忙……”

费尔明踌躇了一会儿,随后还是默默摇头拒绝,接着往前厅走去。我送他到大门口,看着他顶着绵绵细雨离去。这个身形瘦小的男子,双肩有如扛了全世界的沉重。此时,异常漆黑的夜晚,逐渐笼罩了巴塞罗那。9

科学研究证实,出生仅数月的小婴儿已具备敏锐的直觉,能够在父母好不容易入眠的深夜时刻准时号啕大哭,就是不让父母入睡超过三十分钟。

那天深夜,一如往常,凌晨三点左右,小胡利安一张开眼就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哭,借此宣示自己已经醒来。我睁开双眼转身一望,身旁的贝亚,微光下依旧清丽动人,陷入半寐半醒之中的她,娇躯在床单下蠕动着,同时低声嗫嚅着细碎难懂的语句。我本想亲吻她的玉颈,并褪去她身上那件式样保守的长睡衣,那一定是岳父大人送的生日礼物,如此雪白纯洁,但终究锁不住她的童贞。不过,我还是刻意压抑了这股欲望。“我起来就可以了。”我轻声说道,并在她额头上轻吻了一下。

贝亚以转身作为响应,随即抓了枕头把自己的头部紧紧盖住。我忍不住欣赏着她那玲珑有致的背部曲线,还有世间任何睡衣都掩不住的诱人美臀。我和这个娇美的可人儿已经结婚快两年了,每当我在她身旁醒来,总会惊觉自己对她痴迷依旧。我动手掀开床单,轻抚她丝绒般的大腿,只是,贝亚却紧掐住我的手腕。“达涅尔,现在不行。孩子在哭。”“反正他也知道你已经醒了。”“在这个家里,连睡个觉都这么难,身边的一大一小,一个是哭个不停,另一个摸个不停,弄得我这可怜的女人想要连续睡个两小时,都像是天方夜谭一样。”“吃亏的可是你自己。”

我赶紧起身,沿着走道朝后面的小胡利安房间走去。我们新婚不久即搬进这个和书店位于同一栋楼的阁楼。在学院任教的安纳克莱托先生在这里住了二十五年,当时,他决定告老还乡,重返故乡塞哥维亚,从此可闲坐水道桥下创作辛辣的情色诗篇,也可以好好研究烤乳猪的技巧。

小胡利安以震天价响的哭声迎接我,还频频穿插足以震破耳膜的尖叫。我把他抱在怀里,闻了闻他的尿布之后,再次确定这孩子又是没来由地哭闹。我这个新手父亲,也只能尽力使出各种招数应付他了:对他轻声细语一些毫无意义的蠢话,要不就是抱着他在房里踩着诡异的舞步跳来跳去。就在这时候,我发现贝亚站在房门口注视着我,眼神里尽是责备。“把孩子给我吧,你这样只会把他弄得更清醒。”“可是他看起来好得很。”我把孩子交给她,同时也替自己辩护。

贝亚将孩子抱在怀里,对他哼起轻柔的旋律,轻轻摇晃着他。才不过五秒钟的光景,小胡利安停止哭闹,还对妈妈露出傻乎乎的笑容。“乖,”贝亚低声说道,“妈妈抱你睡觉。”

我被撵出了房间,显然是因为我无力掌控爬行期的小人儿,回到卧房后,我往床上一瘫,心中已经有了底,下半夜恐怕再难合眼了。过了半晌,贝亚现身房门口,一边叹气一边在我身旁躺了下来。“我已经累得快站不住了。”

我将她揽入怀里,两人就这样静静相拥了好一会儿。“我最近一直在想一件事。”她说。

胆颤心惊的时刻到了,我这样暗想着。贝亚随即起身,在我面前的床铺上蹲坐着。“等胡利安再大一点儿,我妈每天可以替我照顾他几个钟头,到时候,我想出去上班。”

我点头应允。“你要去哪儿上班?”“书店。”

我告诉自己务必谨言慎行,沉默为上策。“我想,这样对你们也好。”她继续说,“你父亲已经不适合长时间工作了,而且,我有话直说,你听了可别不高兴——我真的觉得自己招呼客人的功夫,比你和费尔明高明多了,尤其是费尔明,我看他最近甚至吓跑了不少顾客。”“关于这一点,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你说,那个可怜的家伙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前几天,我在街上碰见贝尔纳达,她一见我就开始哭哭啼啼的。我把她带到佩德里索尔街一家杂货店,买了几个小圆面包安抚她之后,她才肯告诉我,说是费尔明最近变得特别古怪。据说,他前几天拒绝填写教会要求的婚礼相关文件表格。我总觉得他八成是不想结婚了。你怎么看?”“我也发觉他最近不太对劲。”我随口扯了个谎,“说不定是贝尔纳达对他要求太多了……”

贝亚不发一语地盯着我。“怎么了?”我还是忍不住开口发问。“贝尔纳达要我别跟任何人说。”“说什么?”

贝亚依旧紧盯着我不放。“她说她这个月已经延误了。”“延误?她积了这么多工作啊?”

贝亚睥睨着我,仿佛我是个白痴。接着,我猛然意会过来。“贝尔纳达怀孕啦?”“小声点儿,别把胡利安吵醒了。”“她到底是不是怀孕了?”我低声再问了一次。“可能是。”“费尔明知不知道?”“她还不想跟他提这件事。她就怕他会从此不见人影。”“费尔明不会做这种事的。”“如果可以的话,所有男人都会这么做的。”

我被她的强硬口吻吓了一跳,但她的语气很快就缓和下来,脸上还挂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温驯笑容。“你实在太不了解我们女人了。”

她在黑暗中站了起来,然后默不作声地脱掉睡衣,随手往床边的地上一扔。她定定凝视着我,片刻之后,她缓缓倾身压在我身上,轻柔地舔着我的双唇。“你太不了解我们女人了。”她喃喃低语。10

隔天,以闪亮马槽招揽顾客的方法果真见效,数周以来,我初次见到父亲查看账目时脸上出现了笑容。从一早开始,店里陆续来了久未光顾的几位老顾客,还有一些初次来访的新读者。我把招呼客人这件事全部交由父亲去打点,一来是因为他擅长和客人打交道,而且,看着他为客人推荐书籍,唤醒他们的好奇心,甚至提点了他们的喜好和兴趣,他那副乐在其中的神态,我看了也满心欢喜。那个早晨预示了丰收的一天,开启了接连好几个礼拜的盛况。“达涅尔,我们得把经典绘本童书系列拿出来才行。韦尔迪斯出版社那一套,书脊是蓝色的。”“我记得这套书在地下室。钥匙在您那儿吧?”“前几天,贝亚找我拿了钥匙,说是要把孩子的什么东西拿下去。我记得她没把钥匙交还给我。你在抽屉里找找吧。”“没在这里。我到楼上家里找一找好了。”

书店刚来了一位先生,他有意找寻关于巴塞罗那咖啡馆历史的书籍,我让父亲去招呼他,自己则钻进书店后面的工作间,然后上楼返家。我和贝亚住的公寓楼层高,除了光线较充足之外,天天踩着楼梯上上下下,足以让人精神更抖擞,肌肉更强健。上楼途中,我碰见住在四楼的老寡妇爱德米拉,她过去是个舞女,如今则在家手绘圣母像和圣徒画像,借此糊口。过去在亚瑙剧场多年的舞台演出经历,无情地磨损了她的膝盖,如今,仅仅为了爬上简单的阶梯,她必须双手扶着栏杆才能移步,但即使如此,她也总是面带微笑,口出善言。“达涅尔,你那位美丽的妻子还好吗?”“爱德米拉小姐,跟您比起来,她哪能算得上美丽呢?让我扶您下楼吧。”

一如往常,爱德米拉婉拒了我的好意,并要我代她问候费尔明,每次见她经过,费尔明总要甜着一张嘴大献殷勤,外加一些不太正经的提议。

我打开公寓大门时,屋内仍弥漫着贝亚的香水味,以及混合了婴儿乳香和尿布的特殊气味。贝亚一向起得早,接着,她会推着那台引人注目的简奈牌婴儿车带小胡利安出门散步,这台婴儿车是费尔明送我们的礼物,大伙儿戏称它是“奔驰婴儿车”。“贝亚?”我唤了一声。

公寓空间狭小,在我尚未把大门关上前,我的回音已经在屋内绕了一圈又传回来。贝亚已经出门了。我走进饭厅,试图模拟妻子的行动模式,借此猜测她可能存放地下室钥匙的地点。贝亚向来比我更爱整洁,做事也有条不紊。我从饭厅的橱柜抽屉开始找起,那里通常是她保存收据、信件和零钱的地方。接着,我还找了小茶几、水果盘和置物架。

下一站是厨房,里面有个玻璃橱柜,贝亚习惯把备忘字条和通知单之类的东西放在那里。最后的一线希望就在卧房了,我站在床前,带着解析的心态环顾四周。卧室里的衣柜、抽屉和其他家具,贝亚占用了百分之七十五的储物空间。她秉持的理由是,我穿来穿去就是那么几件衣服,光是衣帽间的角落就够用了。她管理抽屉的方式相当系统化,精细熟练的程度远超过我。检视妻子保存私人物品的空间,让我心生罪恶感,但实在无计可施了,因为找遍眼前所有的家具,依旧不见钥匙的踪影。

那就只好来还原现场吧,我这样告诉自己。我依稀记得,贝亚曾说过要拿一箱夏季衣物到地下室。那是好几天前的事了。我如果没记错的话,贝亚当天穿着我在纸婚纪念日送她的灰色大衣。我对自己的推论洋洋得意了起来,随即打开衣橱,开始在妻子的众多服装之间找寻那件大衣。有了!倘若我从柯南·道尔的作品学会的推理逻辑是正确的,那串钥匙应该就在大衣口袋里。我把手伸进右边口袋,摸到两枚小钱币,还有好几颗药店赠送的薄荷糖。我继续检查另一边的口袋,随即证实了我的理论正确,心情也因此雀跃起来。我摸到了那串钥匙。

还有别的东西。

口袋里有张纸。我掏出钥匙,踌躇了半晌之后,决定把那张纸也抽出来。或许只是一张待办事项列表,贝亚怕忘事,经常会有这样的便条。

仔细一看,我发现那是一只信封。一封写给贝亚特丽丝·阿吉拉尔的信件,邮戳上印着一周前的日期。收件地址是贝亚的娘家,而非我们在圣安娜街的公寓。我翻到信封背面,一看到寄件人姓名,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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