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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0 02:4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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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班牙)圣地亚哥·帕哈雷斯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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螺旋之谜

螺旋之谜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螺旋之谜作者:(西班牙)圣地亚哥·帕哈雷斯排版:JINAN ENPUTDATA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6-01ISBN:9787549596744本书由北京理想国时代文化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献给我的父母

感谢他们在过去与未来付出的一切第一章里斯本

戴维孤零零一个人坐在餐厅桌旁,枯等许久之后,他开始感到不自在。他四周围绕着正在共进烛光晚餐的男女,他则不停地滑手机,小口地啜饮白酒。他已打了三个电话给莱奥·巴埃拉,却都没有接通,而领班不时过来问他朋友何时会到,弄得他紧张兮兮。“他还没到。”戴维回答,仿佛要对方明白答案再明显不过。“那么我们再等一会儿?”

领班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语,不过稍稍带着口音。“对,再等一会儿。”

戴维知道有其他客人正在觊觎这个桌位,领班希望他离开,但是除了继续等待,他没有其他办法。

他大老远从马德里来到里斯本就是为了和他负责的一位作家吃顿晚饭,此刻对方不但没出现,也不接电话。或许莱奥·巴埃拉不算循规蹈矩的作家,但是这样失约也未免太过分。戴维决定再等十五分钟。他瞄了一眼绿色笔记本,上面记着对莱奥小说的评语。他把手机摆在桌上,再喝了一小口白葡萄酒。

他在前一天预约这间以鲜鱼料理闻名的餐厅。当然是出版社埋单。

十分钟之后,电话响起,许多客人纷纷回过头,带着斥责的眼神看他。“戴维!”“莱奥?你在哪儿?我们约好的时间是四十分钟前。”他对自己保证不要生气,但还是做不到。“我在一个派对上!”“什么派对?在哪里?”“在一个朋友的朋友的公寓。”“朋友的朋友?你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吗?”“我当然知道。我现在发住址给你。”“发给我做什么?”“来这里啊!我正在解决一个问题。之后我们可以平静地去吃顿晚餐。”“吃晚餐?到哪里吃?”“戴维!这就是里斯本!这里有上千间餐厅。我在这里等你。你到了,我们再一起离开,可以吧?”

戴维不知道该回他什么。他的脑子飞快转动,试图说服他打消念头。“我已经订好座位。我现在坐在这里。”“戴维,我发住址给你,我们等一会儿就离开,好吗?就这样,待会儿见。”

他挂断电话,留下话说到一半的戴维。他没给戴维选择。连声抱歉都没有。戴维把手机搁在此刻合上的绿色笔记本上。几秒钟后,手机收到短信、发出震动。是那场派对举办的地址。

他叹了一口气,举起手。领班走过来。“请给我账单。”“您的伴侣不来了吗?”

戴维诧异听到他使用伴侣这个字眼,而不是用朋友。他心想,大概是他在电话中和莱奥争辩,听起来像是情侣吵架。“他不会来了。”“哦……”

这未免太过分了。“没什么好‘哦’的,请快点给我账单。”

他穿上外套然后离开。

他走到餐厅门口,朝街角走去,想看看有没有出租车。他大可回到餐厅,请领班帮他叫车,可是他不想。因为他没给小费就离开了。

当他看见一辆碧绿顶篷的黑色出租车出现时,立刻伸手拦车。不过司机不懂西班牙语,至于戴维唯一能懂的葡萄牙语则来自麦片盒。当他听到戴维念出住址时,神色有些疑惑。最后戴维给司机看手机,并在浏览器输入住址。戴维不禁自问莱奥究竟在哪里,怎么会跑到一个连出租车司机都不知道的地方。“呃,可以把手机还给我吗……?谢谢。”

司机拉下旗帜,开动车子。戴维订的餐厅正好坐落在伯利恒区,因为离莱奥的住处不远。当出租车开在一条港口的公路上时,戴维回想了一下他来这里要做的正事。

莱奥·巴埃拉是可汗出版社旗下的作家之一,戴维特别欣赏他,因为在七年前刚当上编辑时,就开始与他合作。那个时候,他花了两个月时间,和莱奥胼手胝足编辑他的书稿,挑出弱点,增强优点,那本初试啼声之作《秋神》是一本相当成功的小说。一开始只印五千册,但随着口耳相传和宣传活动的发酵,两个月后他们发行第二刷,再隔一个月第三刷。接着法兰克福书展到来,经纪人把翻译版权卖到三大洲共十一个国家。莱奥因此得以辞掉原本鞋厂会计的工作,专心投入写作。他非常渴望摆脱以前的生活,因此,他决定移居里斯本创作他的第二本小说;原本他只打算在葡萄牙首都待几个月,不过遇到他现在交往的对象伊内斯以后,就变成长住在这里。他租下一栋两层楼屋子,屋内梁柱裸露,还有一座杂草丛生的花园。如果从窗户探身出去,还能遥望远处的迷你小城堡,也就是伯利恒塔楼。莱奥远离戴维,不顾他的劝告,定居在这里写下他的第二本小说《永不下雨的北方》。起先两刷的销售都很顺利,但后来停滞不前。口碑推崇不再像第一本小说般发酵,评论也不若前一本来得热烈。

他的经纪人只卖出三国版权,全是欧洲国家。戴维凭他在出版社工作的经验,知道这是免不了发生的事,有时书虽然好,却没有掀起热潮,无法引起读者共鸣。他知道第二本书没有第一本《秋神》的魔力,也失去了新手作家带着热情和渴望补足青涩的那份清新感。可是作家有时太寄望于自己,过于纠结第一本作品的过往,而不是把心力花在第二本著作上,因此感到空虚。这个时候,疑惑、恐惧和失去信心的状况就乘虚而入,让作家动弹不得,于是第三本小说变成跟时间赛跑,到最后可能什么都孵不出来。戴维自己没有写作经验,不过他从二十八岁开始进入出版社工作,和几十位作家打过交道。他从工作中学到,作家可能在某些时候非常脆弱,因此他的工作是帮助他们,不能给他们过度的压力。总之,重点不是读者群。重点是书。是作家。许多作家在一开始都不知道这条路有多么迂回曲折,处处是陷阱,最后可能沦为一场文学的竞赛。

读者相当吹毛求疵。当他们迷上某个新秀作家,也许会继续支持他的第二本小说,但这一本若是不够精彩,他们非常可能不再追捧第三本。如此一来,作者可能会迷失在一片汪洋中,编辑的任务就是在暴风雨中丢给他救生圈。

戴维等他的第五章足足等了四个月。莱奥不但回信慢,还不一定接电话,因此他不得不来拜访,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何尝不想待在家里陪老婆西尔维娅,两人出去吃顿晚餐或看场电影?不过事与愿违,他孤身在里斯本,奔驰在港口的公路上。他看到矗立在海湾另外一头的大耶稣像,陷在塔霍河和大西洋汇流处弥漫的雾气中;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这一晚他需要祂的帮助。

当出租车离开港口公路,钻进狭窄的巷弄时,戴维摸着座位的合成皮革。他不懂司机说的话,不过可以从他的表情知道那不是好街区。车子在马蒂姆·莫尼斯广场停下,让戴维知道车程到此为止。戴维不知道这里就是他要找的地方,还是司机不想再继续往前开。戴维付完车费后下车。他穿过广场,寻找可以问路的对象。他碰到一对年轻的情侣,给他们看住址。他们讲的并不是同一种语言,但两人比划着指示他,就这样,避开其他成双成对的男女之后,他花了十分钟来到一扇门前。这栋建筑有三层楼,瓷砖地面已经失去光泽,他从站着的位置能听到最上面那层楼传来的音乐。他再打电话给莱奥,可是又没人接。他感到厌烦,这个原本对他来说应该很宁静的夜晚变了调。他按下对讲机。里面的人没多问什么就开了门。他爬上一座狭窄的楼梯走到三楼。门是半掩的。他往前走,被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包围,里面满满的都是人,挤满房间、走廊。有个顶着蓬松发型和戴着太多项链的女人朝他走过来。“你好!”她用葡萄牙语打招呼。

她在戴维的脸颊印下打招呼的吻,说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话,然后沿着走廊离去。戴维心想她肯定把他误认成另外一个人了。当然,他一头雾水。

他试着在人群中寻找莱奥,或者他的女朋友伊内斯。他再打一次电话,但莱奥还是没接手机。戴维摇头拒绝几个人递过来请他喝的罐装啤酒。有个穿坦克背心的矮小男人拍拍他的肩膀,用流利的西班牙语说:“帅哥,要不要喝点东西?”

戴维瞠目结舌。最后他回答:“现在不要。等一下吧,如果……”

这个男人露出微笑,耸耸肩,接着也消失在走廊上。

戴维躲到角落,努力在人群中寻找莱奥的身影,却惹来许多人的目光,问他到底在那里做什么。戴维开始感觉自己像在参加大学的派对。终于,他看见莱奥从某个房间走出来。他正在和一个女人吵架。他们俩比手画脚,拉高的声音甚至盖过了音乐。尽管戴维正在气头上,还是决定等他们吵完。他不得不承认那是个大家都想一亲芳泽的女人,即使只能吵架也好。在她身边的莱奥穿一件黑色衬衫,头发凌乱,仿佛是个落寞的候选人。这时响起“流行尖端”乐队(Depeche Mode)一首耳熟能详的歌曲,戴维记得那是他年少轻狂时在派对上跳过的曲子。有些东西不论到了哪里都不会变。

戴维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不过那名女子对着莱奥破口大骂,还朝他的脸挥去一拳,而莱奥没完全躲开。女子似乎还想再挥一拳,但最后她只是大声骂他,然后返回她刚走出来的地方。莱奥跟在她后面,又停下脚步思索一会儿,接着挥挥手想甩掉满腔的怒气,沿着走廊避开其他宾客离开。戴维追了过去。当他追上时,有人递来啤酒,而莱奥也打开同样的啤酒,正狠狠地喝着。

戴维拍拍莱奥的肩膀,对方转过来,睁着一双惊讶的眼睛,仿佛有那么一瞬间没料到会在这里碰见他。“戴维!什么时候到的?我正在等你。”

他摸摸刚被女人打过的脸颊。而戴维感到茫然,恍若对方意指迟到全是他自己的错。“到一阵子了。我打了两次电话给你。”“噢,音乐太大声了,没听见。”“解决了吗?”戴维问。“解决什么?”

戴维停顿了一下才回答。“你的事。”“什么事?”“你打电话到餐厅时,说你得先解决一件事……”

莱奥静静地看了他半晌。戴维发现他汗如雨下,瞳孔放大。他喝了一大口啤酒。“对,嗯……我不知道。对,我想应该是解决了。”“好吧。要不要去其他比较安静的地方?”“当然好!这里没有办法讲话。”

莱奥搭着他一边肩膀,带着他往大门走去。途中他朝一个像是房主的男人打手势,告诉对方他要离开了。“你没带外套吗?外面有点冷。”“嗯,没有,我什么都没带。”

他们步下楼梯,沿着一条石砖路漫无目的地走着。“两条街外有间还营业的酒吧。”莱奥说。“我们不去吃晚餐吗?”“什么?”“莱奥,你吃过了?”“哎,吃过一点。”

戴维停下脚步,面对莱奥。“你喝了酒吗?”“喝酒,喝酒……那是派对啊!”“要不我打电话给伊内斯,让她来接你,我们改约明天?”

戴维这时想起他回马德里的机票是明天。“不用,不要让她看笑话。”

他发出低低的笑声。那不是他正常的笑声,比较像是从喉咙发出的低沉嘘声。“她知道你来派对?”“戴维,伊内斯早就不想和我有瓜葛了。”

接着他再一次在街道上迈开脚步。而戴维此刻才第一次注意到莱奥走路歪歪斜斜。

戴维伸手环住他的腰,帮着他走路。这时吹来轻柔的微风,虽然有点冷,但他相信能帮莱奥清醒一点。他们一起走了一会儿,想找辆出租车却遍寻不着,最后他们抵达之前司机载戴维来的马蒂姆·莫尼斯广场。他让莱奥坐在喷水池旁,自己走到路上去拦车。这个广场这么大,总会有出租车经过吧。

他瞥见远处有一辆,但是当他举起手时,他看见莱奥正往池子里呕吐。戴维不得不扶着他的头,听着扑通的水声传遍广场。莱奥吐完后,人似乎好多了。他脸色惨白,额头满是汗珠。戴维看着他的呕吐物在水中散去,几乎溶解了。莱奥看着他,仿佛写完作业的孩子露出微笑。“请原谅我,戴维。”“没关系。”“当然有关系,请原谅我。”

他清醒多了之后,两人一起去拦出租车。几分钟后,来了一辆,这次是象牙白的车子。莱奥用流利的葡萄牙语说出住处的地址。司机应该是问了有没有带钱,因为莱奥让他看皮夹。

车子开上街道,过了几分钟他们回到港口公路上,这一次是反方向,而且有莱奥一起搭乘。这是戴维到目前为止的进展。

莱奥稍稍拉下一点车窗,让空气扑上他的脸,搅乱他因为汗水黏住的发丝。戴维怕他着凉,把自己的外套给他穿上。“我还没寄给你第五章。”他终于说。“还没。你还没寄。”“我还没写。”“是因为那个女人吗?派对上那个。”

莱奥点点头。“她是谁?”“卡罗琳娜。我就是要解决这件事。”“解决了吗?”

莱奥简单地摇摇头。他们经过四月二十五日大桥下方,一路上没再交谈,直到抵达莱奥的家。莱奥下出租车,拿出钥匙,试着想对准钥匙孔。戴维得付车费,尽管给司机看皮夹的人并不是他。当他们进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肮脏凌乱的屋内景象。戴维帮他脱下衣服,扶他爬上乱糟糟的床铺。“谢谢你,戴维。还有,请原谅我。”

他几乎是马上合眼。戴维找到客房。这间在他记忆里窗明几净的房间如今只剩下一团混乱。于是他拿起一条毯子,倒在沙发上休息。他的肚子咕噜噜作响。他还没吃晚餐。他想要爬起来到冰箱找东西,但看到屋内的景象,冰箱想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闭上眼睛前,他想着为什么不是莱奥的经纪人来处理这些事。无论如何,他得挣到他那份销售佣金。

戴维听到背后传来嘎吱响声,惊醒过来。他从沙发站起身,在屋内寻找莱奥的身影。作家又失踪了。他打莱奥的手机,但是铃声从夜桌传来。他坐下来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他有两个西尔维娅的未接来电。这时他想起今天早上没登机,飞机已经起飞了。他忘记打给西尔维娅,通知她自己不会搭机,所以他的老婆应该是在接机口等到只剩下她一个人。他不禁低声诅咒。看来一番争吵铁定逃不掉了,回家时他最好买个好礼物,缓冲紧张的气氛。他弯下腰摸摸双脚,感觉脊椎发出像纺锤的响声。

这时莱奥回到屋里。他的脸色好多了。他的胡子没刮,不过已冲过澡,双颊恢复了血色。他的颧骨有一小块淤青,那是他和卡罗琳娜吵架留下的纪念。他走向戴维,但不知该说些什么。一阵不自在的氛围笼罩在两人之间。戴维不知道是该为他好多了而高兴,或是为昨晚发生的事而责骂他。最后是莱奥打破沉默。“一起去吃早餐?”

他们俩沿着住宅小区的街道漫步,走过几条布满电车轨道的老旧道路。这天早上阳光普照,在他们前往面包店的路上,可看见许多对趁机晒晒阳光的伴侣。他们经过那间前一晚本该一起用餐的餐厅。戴维指着餐厅。“噢!”莱奥回答,“我听说这家餐厅的口碑很好。好吃吗?”“白酒很好喝。”戴维回答。

莱奥指指一间咖啡馆,于是他们两个在人行道上的一张小桌子旁坐下。有个亲切的服务生似乎认识莱奥,他端来两杯双份黑咖啡和一盘葡式蛋挞。“这是热腾腾刚出炉的,”莱奥说,“伊内斯每个礼拜天都会带我来这里。”

他啜饮一口咖啡,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你们怎么了?”戴维问。“是我,我是混账。我发神经两个月之后,逼走了她。她受不了我,丢下我,但是我没给她其他选择。”“是因为写书吗?”“没错。写那本该死的书。首先我告诉自己写不出来,是因为她不给我安静的空间,她走了以后,我一样写不出来,因为一整天想着她。我真是个笨蛋,不是吗?”“你遇到了瓶颈,就是这样。这是偶尔会发生的事。”“发生在我身上。”“还有所有人的身上。每个作家都会在某个时间遇到瓶颈。这是非常正常的事。”“戴维,你曾经几次到派对上找过作家?”

戴维没吭声。他喝了一小口咖啡,接着咬下一块蛋挞。“戴维,我没灵感。”

戴维拿出他的绿色笔记本,露出微笑把本子摆在桌上。他翻开本子,拿出一支笔。“说来听听。”

他们谈了许久许久。莱奥给他解释剧情、怎么安排角色的发展,以及他遇到的困境。戴维已经听过其中大多数,不过另外还有些新的事,比如莱奥是什么时候遇到的瓶颈。有经验的作家都知道这种瓶颈几天内就会消失,只要放松心情,换一个角度来研究问题。需要慢慢来,但不能太慢,以免失去动力。莱奥一直坚持要先解决情节上遇到的症结,彻底找出问题。因为他不知道怎么跳脱,就开始怪他的女朋友、出版社、朋友和所有的一切,觉得他们应该支持他挣脱深井。“……伊内斯走了之后,我浑浑噩噩过了一个月,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我试过各种方法:在家里,到外面,台式机,笔记本电脑……我甚至试过一台旧打字机,但都没帮助。有个朋友建议我出去走走,透一下气。我们刚谈到女人。我告诉自己需要找另外一个女人才写得出来。而我刚到里斯本时,曾经和卡罗琳娜搞过暧昧,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我以为和她交往很容易,可是你知道,有时事与愿违。”

戴维知道。他有时会忘记告诉老婆不用去机场接机。

戴维把记在笔记本里的要点念给他听,两人找出可能有助于解决问题的新途径。戴维可以看见莱奥的眼底涌出一股对文学的狂热,这时灵感在他的脑袋里沸腾,需要得到释放。服务生端来更多的咖啡和蛋挞。

最后,莱奥问了他一个烦人的问题,一个他希望不用回答的问题。“戴维,你觉得怎样?你觉得这本小说比《秋神》好吗?”

戴维思索了一下答案。一个优秀的编辑需要的不是坦白,而是知道作者需要什么。“我想,如果你努力,你会找到完成这本可能是你最棒小说的材料。但空白的页数是不会自动填满的。”

莱奥安静半晌然后露出微笑。“谢谢。我的确需要听到这样的话。”

戴维看见他的眼底闪烁光芒。“所以就是写,最后的总结就是这个,对吧?”莱奥说。“这是你唯一要担心的事情。你不需要去想出版,去想翻译授权、其他国家的销售。这是其他人的工作。我和你的经纪人会处理它们。你只要专心找出时间、平静坐下来写作。只要这样就够了。”“该死,真希望伊内斯还在这里。”

他喝了一口咖啡,结束他们的会面。服务生把剩下的蛋挞包起来交给戴维。莱奥走到港口道路边,仿佛希腊运动员,一个大动作把绿色笔记本往前扔进河里。他看着目瞪口呆的戴维。“我们已经不需要那本笔记本了。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

他指指自己的脑袋瓜。戴维也被他的微笑感染了,这时他知道自己已完成任务。

他们一起走到莱奥家,接着莱奥打电话叫出租车载戴维到他的旅馆。他们就在大门口道别,给彼此一个别具意义的拥抱:“莱奥,你为什么要选择里斯本?为什么不留在西班牙?”

莱奥似乎在内心思索答案,当他找到答案,便叹了一口气并说出来。“我曾经跟我爸妈来这里度假,那时我还小,他们也还没离婚。那是我记忆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唉!”戴维只挤得出这个回答。“这是一座魅力无边的城市。你知道它的历史比罗马还早四百年吗?”“不知道,我不知道。”

出租车司机按了按喇叭。戴维坐进车子,这辆车也是黑色和碧绿色。他挥挥手道别,回到后来没过夜的旅馆。离开房间之前,他在浴室瞄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接着他打开灯,想仔细瞧清楚。镜中人看起来一脸疲惫,胡子没刮,头发又脏又油。比他实际的三十五岁看起来还要苍老。他将一把还没拆掉包装的梳子放进外套口袋,打算在前往里斯本机场的路上整理一下仪容。他拿起几乎没打开的行李箱,到旅馆柜台结账。

机场柜台的人告诉他十五分钟内有一班飞机,不过已经没有空位。下一班飞机要等三个小时。戴维低声咒骂。他应该在旅馆先订好机位的。他买好机票,坐在现代主义水管雕塑下一张不怎么舒适的椅子上等待。早知道他应该和莱奥吃午餐,继续聊他的书。可是他的内心有个声音对他说一切会很顺利。谁知道呢?或许一年半后《古钢琴》这本书就会陈列在这座机场某家书店的书架上。他利用候机空当思考着。

他拿出手机寻找电话本。他等待电话响了几声。电话那头传来女人的声音。“我没……?”“嗨,伊内斯,我是戴维,莱奥的编辑。”第二章叶酸

飞机起飞,午后的阳光洒落塔霍河,依然可见河面波光粼粼,这时他想起忘记买礼物给西尔维娅了。

和伊内斯谈完后,他想着其他事,就这么忘了礼物。他低声诅咒。他想在飞机上打个盹,可是空中小姐不时叫醒他,送来饮料。当他终于能眯一下,飞机却已降落巴拉哈斯机场。他根本连打开梳子包装的时间都没有。

并没有人在机场等他。他在航站楼看到,除了他以外,每个人都有个可以拥抱的对象。当然,每个人都一定在旅途的某个时间点,打电话给现在这个带着微笑迎接他的人,通知班机抵达时间。

他搭乘出租车,这次是红条纹的白色车子,在三十分钟内回到位于塔布拉斯区的小区。他的公寓有六十七平方米大,铺了木头地板,一共是二十五年,六十万欧元贷款。他脱掉鞋子,直接往冰箱走去。他从早餐后就几乎没吃其他东西,现在饥肠辘辘。西尔维娅采买过,冰箱满满都是食物。他嘴巴还嚼着鸡肉,就走向卧室,一路脱掉衣服扔在走廊上,仿佛在路上撒下面包屑一般。

公寓是西尔维娅在她妹妹埃莱娜的协助下亲手布置的,她妹妹是专业室内设计师,公寓不大,但她们姐妹知道如何选择适当的家具和物品,让空间不显局促。戴维很满意,相当享受漆成明亮颜色的家。他知道她们姐妹经常借着讨论布置,一起喝咖啡、听音乐,然后一边看布置的目录,一边聊着她们的事,戴维因为经常出差无法参与。这种话题,从前戴维和西尔维娅会一丝不挂躲在被窝里聊,在那个时候,他们还没被工作和压力剥夺精力与动力。

他打电话到出版社,告知他们明天会去办公室工作。可汗先生的私人秘书埃尔莎告诉他,老板希望明天早上和他开会。他不禁自问发生了什么事,毕竟主管并不常叫下属到他的办公室,然后鼓励地拍拍他的背,当作是薪水外的福利。他也拨了电话给西尔维娅,不过她在响第二声时就切断了电话。戴维不禁皱起眉头。他想了一下在她回家前是不是有时间睡个觉,但他告诉自己不可能睡得着,除非忘掉他和西尔维娅的问题。他钻进洗澡间,享受从头浇下的热水,直到感到满足,直到镜面布满水气、他的思绪变得恍惚。他涂了两次肥皂,仔细地搓洗,想摆脱疲惫和内疚,直到皮肤变得红彤彤的。接着他穿着浴袍开始整理行李,把旅行用品放进柜子里,没穿过的皱巴巴衣服和其他一堆待熨的放在一起。

整理完后,他的手上只剩下一盒咖啡馆吃剩的蛋挞。他拿在手上掂掂重量,就坐到床边。“你会弄湿床单的。”

戴维没听到她进门。她穿着一套朴素的套装,外套领子露出里面白上衣的高领。她的发髻在回家途中松开来,几绺发丝垂在额头和后颈。她正睁着一双清澈的棕色眸子好奇地看着他,那眼睛周围散落细小的雀斑。戴维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见到她面露微笑,才放松下来露出扭曲的苦笑。这一刻,他们不发一语地打量彼此。他们透过目光交谈,进行一场言语无法传递的无声对话。这种传递需要懂得解读对方的表情、似笑非笑的神态,或者没说出口的句子。不仅要知道如何透过眼神表达歉意,也要知道怎么不经言语就了解对方的想法。这就像两个水手一同抵抗暴风雨,他们知道自己不可能独活,因为船若是沉了,两人都会淹死。因此他们得从船里往外舀水,就算最终会溺水,也要拼命地让船浮在水面。只要还能感觉手臂刺痛,就知道有活着的机会。因此这一刻有个可以依赖的对象也就已经足够。“我带了蛋挞给你。”戴维说并把盒子递给她。

这是一顿愉快的晚餐。餐桌有一盘西尔维娅喜爱搭配草莓酱吃的鹅肝酱,一盘炒蘑菇和一盘苦苣沙拉,伴他们度过一个许久不曾拥有的两人晚宴。戴维在家时,他们通常在厨房吃晚餐。两人周中不常做大餐,只是会一起吃饭并聊些白天发生的琐事。西尔维娅告诉他办公室的八卦,戴维则跟她说说他负责的作家,说说他们的小说进度。礼拜五和礼拜六,他们会和朋友相约吃晚餐、喝几杯或坐在露天咖啡座上聊趣事。

虽然嘴上聊着这次出差和莱奥写作遇到的瓶颈,他们却心知肚明,有些事得随时摊出来谈。“我想莱奥应该能写好小说,”戴维告诉她,“向他道别时,我注意到他找回了我很久没看过的平静。我们两个之间产生一种信任。这对于编辑和作家来说都相当重要。这样一来就能把问题老实告诉对方。”

西尔维娅等了片刻,希望戴维能发现她的暗示。但是他似乎没发现,于是她继续等到他讲完话后,把一个盒药摆在桌上。“这是什么?”戴维问。“叶酸。”西尔维娅回答。“做什么用的?”“帮助受精卵在子宫着床。”

戴维一双眼瞪得像盘子一样大,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于是西尔维娅回答他没说出口的问题。“戴维,还没。”“还没?”“还没。你开心吗?”

戴维知道这是个怎么回答都拿不准的问题。“我还没准备好。就是这样。”“戴维,这就是你的问题。你还没准备好。”“你是指生小孩?”“对,这只是其中一项。”西尔维娅的语气里并没有嘲讽。她并不是怪他。“西尔维娅,生小孩会改变很多事。”“我知道。那就让我们来改变。要改变哪些?”“什么要改变哪些?比方说这间公寓。”“好啊。那么我们就换公寓。”

戴维发现西尔维娅的语气相当坚决,他知道再继续下去会出现问题。就像是水坝开始有裂痕,细小的水流下墙壁。“车子,”戴维继续说,“车子不适合了。”“很好。车子。那么我们就换车。”“西尔维娅,没那么简单。这件事需要时间慢慢计划。我们不可能一夜之间卖掉所有的东西,然后换新的。”“我们没时间了。”她回答。“谁说没时间?”“我说的。我已经三十四岁了。戴维,我们不是小孩子了。你到底想不想要?”“四十岁生小孩并不稀奇啊。很多女人都这样。”“戴维,我想趁还年轻时享受有小孩的感觉。我想该是我们做决定的时候了。”“你怕年纪大生小孩吗?如果是这样……”“我不希望我们很老了才抱孙子。你想陪孙子玩吗?”“现在换孙子了?西尔维娅,你不觉得太快了一点吗?听好,我不是不想生小孩,你知道的,我们已经谈过这件事,但是……”“如果我们已经谈过这件事,现在为什么还会再拿出来说?”

戴维闭上嘴巴。他知道他能说些什么来处理目前的僵局。某个能指示他迷宫出口在哪里的句子,让他不必再兜圈子,不会再晕头转向,但是他想不出是哪个句子。他得回答,不过西尔维娅抢先他一步。“戴维,就是这样。我们讨论生小孩,但说的是未来生小孩。每次都是讲未来。但是那个未来已经到了。”“好吧。可是西尔维娅,你不能就这样,某天晚上回来,在桌上摆药盒,希望我能找到所有的答案,这些事要慢慢来。比方说,生小孩可能会耽误你的工作发展。”“戴维,我的工作不能请产假。”“怎么可能?没有一个女同事有小孩吗?”“当然有,只是怀孕的话最后都会离职。要找理由开除人并不难。”“可是不让人怀孕是违法的。工作合约上不能有这样的条款。”“没有那种条款。很简单,他们在面试时会谈所有重要的事,在过程中不经意提到:‘噢,不能请产假。’当然,因为公司禁止。”“所以?”戴维问。

她盯了他半晌,好似希望他能猜出答案,但是戴维最不擅长猜谜。“我得换工作。”“换工作?换什么工作?”

西尔维娅心意已决,戴维微弱的抗议并不能阻挡她。“换个不会反对怀孕的工作。不管怎样,生孩子以后,我会申请留职停薪。”“那我的工作呢?我该怎么做?我出差时你该怎么办?”“戴维,没有你点头,我们无法改变任何事。生孩子意味两个人都要改变。”“你要我怎么做?辞职吗?”“不用,但是你得换到不用出差的职位。”“没有那么简单。符合的职位只有总编辑,那得要升迁才有可能。”“你不能换到责任比较少的职位吗?”“那样的话薪水比较少。如果你没上班,我的薪水又减少,我们就得勒紧裤带。”“总得要牺牲些什么吧。”

西尔维娅边讲边注视戴维。他觉得压力太大,不时回避视线。“我不知道。让我想想。”“戴维,我不想再拖这件事了。你够聪明,也非常了解我,知道今晚该怎么逃避。我想跟你一起进行。我想生小孩。你应该要支持我,而不是找借口。”“听着,西尔维娅,我现在无法回答你全部的问题。你不能期待我在一时半刻体会你花了好几个月酝酿的事。给我几天想想该怎么做。让我看看出版社还有什么其他机会。我得找上司开会,和他谈这个问题。”他停顿半晌,看着她的眼睛再说一遍:“亲爱的,我现在无法回答你全部的问题。”“只要听到你说你会试试看,这就够了。我知道并不容易,而且我们要改变生活中的很多东西,可这是我想和你一起做的改变。我希望你也想改变。去谈你该谈的部分吧,我们一个礼拜后再来讨论。但我们要讨论的是决定。是计划。而不是拖延。”“好吧,”戴维回答,“明天我找上司讨论。而且,他也有事要跟我谈。”

西尔维娅对他送上微笑,这抹笑容让戴维想起自己当初为何对她表白,以及和她生孩子对他来说并不是问题。他总是想象他们的孩子和西尔维娅长得一模一样,脸上也挂着微笑。只是他一直觉得时机还不恰当。此时此刻,不管时机恰不恰当,他们都得做出决定。“亲爱的,你想睡了吗?”“我的确想睡了,因为我几乎没……噢……”

他听出西尔维娅的暗示,于是安静下来,笑着看她。“那么这盒药就放在这里,对吧?”“对,今晚就放在这里,”西尔维娅说,“现在需要的是热身。”第三章托马斯·莫德

她躺在地上,双手沾满鲜血,不像是我印象中那个就算不择手段也要达到目的的人。她的双眼圆睁,那双像是代表希望的绿眸掺杂黄色斑点,眼眶急涌泪水,仿佛无声地祈求对她来说已不再重要的命运,她只希望把事情做好。在永远离开他身边以前……

戴维正在他的办公室读稿子,办公室坐落于马德里塞拉诺大街一栋具有历史意义的大楼。早晨的阳光从窗户倾泻进来,让他的脖子后面升起一阵愉悦的酥痒,此刻他正翻阅着线圈装订的书稿。这是每年出版社会收到的上千份小说之一,渴望成为作家的人努力笔耕,把未来的希望寄托在寄来的稿子上面。或许某个水管工人在思索笔下角色对话时,正拿着扳手锁紧浴室的水管。或者是个语言学学生厌倦了无法满足他们的书,在心里这样想:“看起来不难。我可以写得比他们大多数人还要好。”

就这样,他们投身写作,有时是无缘无故一头栽进去,有时在下笔之前经过一番仔细研究。这看起来并没那么疯狂:斯蒂芬·金在写下第一本书之前是个英文教师,柯南道尔是医生,帕特里夏·海史密斯写过喜剧剧本,纳博科夫是昆虫学家,卡夫卡是办事员,托马斯·品钦给波音公司编写技术手册,莱奥·巴埃拉是鞋厂的会计。连恰克·帕拉尼克也曾在一家生产货柜的公司工作。

受一本书影响而扭转命运的作家在文学史上比比皆是,渴望成为作家的年轻人知道这件事,也努力写出他们的故事。他们精雕细琢每个句子,反复修改几十遍像戴维此刻正坐在他办公室舒适的椅子上读着的东西。渴望变成作家的人对他们的书寄予厚望,而他们则把这些稿子堆在一个小房间,和办公室的器具摆在一起。

出版社的每位员工每个月都得交一篇对某份稿子的心得报告,不管职位多高。这是出自老板可汗的点子。他说把所有收到的包裹堆在那个小房间,一点也不尊重他们的衣食父母。这是他工作最前端的部分。他们已经有个读书会,每个成员都具备专业本领,能在翻阅前面几页之后就判断书有没有价值——戴维在升职当编辑之前也是他们的一员,但是可汗出版社的每个员工还是得准时交心得报告。每个人的阅读能力都很强,也都对读好书乐在其中。

大多数都不是好作品。有一大部分很差。有些甚至糟糕透顶。但是,里面只要有一本能够出版,就算是几千本中才有一本,所有的努力也就值回票价。因为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总是有个作家关在脏兮兮的小房间,坐在计算机、打字机或者一本简单的笔记本前,创作一本伟大的书。而可汗出版社就是在寻觅这块原石,不安地等待他能寄出作品,但是如果出版社没有逐一读过所有收到的稿子,就不可能做到这件事。

因为他们其中一个有可能是下一个托马斯·莫德。

戴维七年前开始在出版社工作,每一回他都满怀希望地打开书稿,期待眼前是一本伟大的小说。可是七年后他只遇过六本有价值的作品。这六本有四本出版了,其中一本就是莱奥·巴埃拉的《秋神》;这四本有两本卖得非常好,其他两本则很普通。此刻,在这些年过后,在写过那么多糟糕小说的报告后,他意兴阑珊地读着书稿,仿佛一遍又一遍读着同样的故事,只是换了在同样剧情中表演的角色。

开始工作的前几个月,他自信满满认为自己会挖掘到出版社下一位成功作家。他想象自己关上办公室的门,平静地读着,知道自己在此时此地享受一本还没有人读过、但注定会让几百万人花时间一睹为快的书。可是他想象的那一刻从没有到来,他不确定到底会不会来。“戴维……”“嗯?”

他抬起头,视线离开书稿。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出版社里的行政人员。“戴维,可汗先生找你。”“谢谢。马上过去。”

他不想像条哈巴狗,听到主人叫唤就飞奔过去。他刻意多等两分钟再跨出办公室大门。

走进可汗先生个人办公室的前厅时,他整理了一下外套的袖子。门边有张堆满文件的桌子,可汗先生的秘书埃尔莎·卡雷罗就坐在那里,她是个年近四十的女人,顶着一脸浓妆,头发也涂了一层厚重的发蜡。尽管如此,她还是风韵犹存,能窥见她在刚挥别不久的青春时光应该有过的美貌。如果仔细瞧,会发觉她有个小巧的翘鼻子和一双美丽的棕眸,以及刷上睫毛膏的睫毛。

他对她了解不深。埃尔莎刚来三个礼拜,顶替了可汗先生已退休的前任秘书的位置。

他朝她轻轻地点头打招呼。“佩拉尔塔先生,再等一下可汗先生就能见您。”“谢谢。”戴维回答。听到她过分有礼地用“您”称呼,不禁嘴角上扬,他心想这是因为她才来工作不久。慢慢地,她会比较不拘礼节。

他迈开脚步,在前厅一边踱步一边思索可汗先生叫他过来的原因。从他进出版社以来,他们交谈的次数不超过两次,那两次甚至只有几句礼貌性问候:“您好吗?夫人呢?工作很多,对不对?”难道是因为莱奥的新小说进度落后?他想这不太可能。他们时间的确有点紧凑,但不至于让人担心。即使遇到最糟糕的状况,他们还是可以调整日期,放弃法兰克福书展,改在伦敦书展介绍新书。有那么一瞬间,他幻想是老板通知他要升官了。这样一来,一切都能迎刃而解:和西尔维娅的问题、决定生小孩后的经济问题,以及他的工作受到肯定的成就感。可能吗?可能。戴维想着想着,在内心暗暗偷笑。他感觉仿佛回到了语言学学院、他和同学等待着走廊上的公告栏贴出成绩单的时候。

他忐忑不安地漫步,好几次经过两个板子前,上面印着《螺旋之谜》开头的几段话,这是托马斯·莫德著名的句子,他就是可汗出版社名声最响亮的作家。戴维的视线掠过那些句子,不知不觉地大声念出来。“什么?”

戴维回过头。出声的人是埃尔莎。“不好意思,我刚才大声念出了句子。”“是《螺旋之谜》,对吧?”“对。”他回答。“不只你。我不只看过一个人在等候时念出来。”“这是一本伟大的小说。”

埃尔莎不自在地在座位上挪动身子,眼神回避,开始收拾桌上的文件。戴维好奇地打量她。“您读过吗?”戴维问。“还没,”埃尔莎回答,“我还没时间。”

难以置信。全世界超过九千万人看过这本《螺旋之谜》,唯独埃尔莎例外,而且她还是托马斯·莫德的出版社发行人的秘书。真奇怪,热爱文学的人怎么会没看过这本小说。《螺旋之谜》可以说是21世纪的《魔戒》。托马斯·莫德在科幻文学中的地位,就像是阿加莎·克里斯蒂之于侦探小说;甚至凌驾在她之上,因为连不爱这种题材的人都读托马斯·莫德。戴维认识一些从不阅读的人也都迷上了这部小说。能写出大师级作品的人不多。托马斯·莫德是其中一个。“真不敢相信。”戴维对秘书说。“不是那样;的确有很多人推荐我看,可是开始上班以后时间不多。可汗先生非常忙,他交代我的工作多到回家以后,根本提不起劲看书。”“我懂了。我倒是很希望自己没看过……”“您不是说那本书很精彩吗?”埃尔莎打断他的话。“让我讲完。我希望自己没看过,才能再看一遍。”“您这么喜欢啊?”“听说有些书会改变人的一生,您知道吗?对我来说《螺旋之谜》就是这种书中的一本。您知道这本书卖了多少?”“知道,大概九千万本。”“可是第一版印了几本?”“不知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到五千本。不到五千本,”戴维再强调一遍,特别加强语气,“慢慢地,书卖起来了。看过故事的人推荐给他们认识的人。这些人读过后,喜欢的又再推荐。就这样印刷了上百次。书也被翻译了超过六十种语言。”“那时候你在这里工作吗?”秘书问他。“我想那时除了可汗先生,没有其他员工。”“那么,你怎么会知道?”“有上百种关于《螺旋之谜》的传说。我进入出版社工作时听过一些。”“哦?哪一些?”

埃尔莎和戴维聊开后,表情变得开心起来,仿佛戴维来这里不是要和上司开会,而是要逗她开心。

戴维面对她,在她的办公桌前坐下来,压低声音。“您知道可汗先生为什么非要我们读收到的书稿?”“不知道。我想是因为阅读部门没位置放稿子了吧。”“因为《螺旋之谜》是在出版社快倒闭时寄来的。可汗先生亲自读完整本寄来的小说。据说他读了《螺旋之谜》之后急着抢先买下版权。您知道他不得不抵押房屋发行第一版吗?”“我不知道。不过那样非常冒险。他怎么敢下赌注?”“您读过的话,就懂为什么了。那本小说根本就是赚钱机器。不过那不是最好的一本。”“那么是哪一本?”埃尔莎靠近戴维,两人离得非常近。“我想您应该知道托马斯·莫德的事。”“哪件事?”埃尔莎问。“就是除了可汗先生,没有人认识他。”“这个我知道,听说他不接受任何采访。”“他不是不接受采访,”戴维纠正她的话,“而是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或是住在哪里。只有可汗先生知道。难道您看过托马斯·莫德来过这里?”“只有可汗先生?为什么?”“不知道。作家都是怪人。托马斯·莫德似乎不想曝光。他非常有可能和可汗先生达成了某种协议,要可汗先生不要透露他的身份。什么说法都有,从这种举动是刻意打造神秘光环,到出版社收到完整的一套故事后不久作者就过世了。”“但是这样的情况很不寻常吧?”“嗯,也没那么不寻常。有些作者不愿意曝光私生活。从《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作者塞林格到托马斯·品钦都是。”“为什么不愿意?”“不想要大众打扰。比方说托尔金,不论白天或夜晚,随时随地有人从世界各地打电话给他,对他说他们有多爱《魔戒》。甚至有人偷偷溜进他在牛津大学的宿舍房间,企图拿走东西当纪念。不过我觉得应该不止那样。”“那么您认为是怎么样的?”

戴维不知道该怎么评论眼前的女人。他不懂可汗先生怎么会找个对出版社最成功作家一知半解的秘书。之前担任这个职位的人可是最懂得怎么解谜的。他心想或许这是可汗先生录用她时的考虑:一个对任何事都兴趣不大的平凡女人。“有些作家需要远离人群。有时靠人群太近,写作会变成一种非常脆弱的东西。”“老天。看来是一个好故事。难怪作者引起大家的兴趣。”“当然。但是注意,这套小说的五本书都非常出色。”“可是故事还没写完……”“我们发行了一套七部的前五部,但是我想何时会有完结篇,只有可汗先生知道。”“老天,我想我得读读看。”“读吧。若不是这本书,可汗先生或许已经破产,您和我今天也不会在这里工作。”“一本简单的书扭转了悲剧性的命运。”“这本书一点也不简单。他指引了数以百万计的人,如果您读了,可能也会得到指引。”“佩拉尔塔先生,我想您有点夸大了。”“一点也不夸大。难道您没读过一本似乎在跟自己对话的书?”“没有。”埃尔莎说。“我从前也没有,”戴维告诉她,“直到读了《螺旋之谜》。所以我才说我希望和您一样没读过这本书。”

秘书发出低低的笑声。“佩拉尔塔先生,您应该到广告业工作。业绩一定名列前茅。”

这时办公室的大门打开,可汗先生露出半个身体。戴维和埃尔莎立刻分开,仿佛两个被抓到作弊的学生。但可汗先生似乎没注意。“戴维,可以进来了。抱歉,久等了。”“没关系,可汗先生。”

戴维从桌边起身,进到办公室之前,他从架子上抽下一本书。他把书递给埃尔莎。他们俩都知道那是什么。“拿着,”戴维进去前对她说,“好好享受一下。”“谢谢。”埃尔莎捧着小说回答。

而戴维已经消失在她眼前。

根据戴维估计,可汗先生的办公室应该超过六十平方米。几乎和他家一样大。地板上摆着矮矮的一堆堆各类书本和书稿,办公桌上散落小山似的文件,凌乱而且毫无秩序。电话线从下面露出头来,仿佛小心翼翼不敢离开水管的老鼠。然而,吸引戴维注意的不是办公室凌乱不堪,或是老板提早老化的脸孔——戴维记忆中多半是他骄傲的神情——而是里面有个背对他们的男人,此刻背着一台不知是什么用途的电子仪器,和似乎要用来挖矿的铲子。这个男人仔细地沿着墙壁移动,似乎在寻找什么。可汗先生以一个手势指示戴维稍候一下,等待陌生男子完成工作。“可汗先生,请放心,非常安全。我帮您装了一台干扰窃听的倒频器。”结束时他说。“太好了。真是感谢。我的秘书会把支票寄给您。”

他离开后,可汗先生关上门,若有所思地走向办公桌。戴维依旧顶着扑克牌表情,但内心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老板究竟在想什么,以及他是不是该在他们见面前准备什么东西。最后可汗先生突然开始整理桌上成堆的文件。“好吧,戴维,这会是不太一样的会议。我想要告诉你两件事,在这之前,我希望你答应几个条件。”“请放心说。”

戴维犹豫不知该不该用你来称呼他。“我要提醒你当初进公司时签下的合约上有几点。你记得保密条款吗?”“当然记得。从在这儿工作开始,我就一直记在心里。”

可汗先生露出一抹微笑,接着继续说。“这个条款规定你不能告诉任何人这家公司发生的任何事,包括尊夫人和你负责的作家。”

戴维点点头。“好,”老板继续说,“一直到现在这一刻,这个条款对你我来说并不是真的那么重要。或许你一进办公室就问过自己刚刚那个人是谁。”“那不在我的责任范围内。”戴维回答。“别净说些太客套的话!我不是来这里听表面话的。你到底有没有问过自己他是谁?”“有。我问过。”

戴维从没看过可汗先生这么激动。他在办公室向来以镇定著称。有人说,他即使遇到空难,飞机往下掉了,还能继续玩填字游戏。而且当然是拿着笔。“好,那个人刚才在找是不是有隐藏式麦克风。我希望这件事能让你明白,我要对你说的事有多重要,不论如何,不论你怎么想,不管最后你怎么决定,这些事只能留在办公室里。”“请放心。我口风很紧。”“我就是想听到这种回答。听着,戴维,你搭飞机途中,我接到莱奥·巴埃拉打来的电话。”

戴维听了心惊胆跳。莱奥说了什么?打电话到出版社要做什么?“他对我说,他遇到一个小小的瓶颈,幸好有你帮忙。不管是在工作还是在私人方面。他告诉我,你不只从派对带他回家,还帮他追回了女朋友。这是真的吗?”

戴维心想,莱奥为了帮他有点夸大状况,还添油加醋说了一些恐怖情节,从原本害羞的戴维把醉醺醺的莱奥塞进出租车、替他盖上他的外套,变成如何克服重重难关把他带离那里。他很开心莱奥和伊内斯重修旧好了。“噢,”他说,“没错,我们是遇到点小小的不顺。”“我很高兴有个遇到问题知道怎么化解的人。有这样有本领的人在身边实在叫人安心。我相信所有作家也是这么想,懂吗?我们得具备各种法宝。他们非常缺乏安全感,如果他们看到我们不堪一击,可能会失望透顶。有个能帮他们解决所有问题的人在身边感觉好多了。”“大家都希望凡事顺利。任何协助都不嫌少。”“没错,”可汗先生说,“所以我把你叫来这里,想要跟你谈谈……我再一次提醒你保密条款。”“我知道,可汗先生,请放心。”“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

可汗先生停顿一下,戴维感觉有永恒那么久。“戴维,我叫你来这里是要跟你谈谈托马斯·莫德。”

戴维一头雾水,不懂他们的谈话怎么突然转个弯。关托马斯·莫德什么事?他只希望听到老板说要升他的职,这样一来他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他只想和西尔维娅生个孩子。“你知道,”他的老板继续说,“托马斯·莫德是个有点像隐士的作家,他不希望大众知道他的身份。我不否认出版社是靠他的书而有今天,这是事实。我们现在的确有很多有名气的作家,个个都是一流,可是这座马戏团的明星、吸引大家花钱买入场券的,的确是托马斯·莫德。”“我知道。”戴维说。“关于托马斯和这家出版社,有非常多传闻。有些是大众自己编的,有些是眼红的同业瞎掰的。让我先跟你说说过去。这样一切会比较简单。”

最后他要戴维坐在他桌前的一张扶手椅上,他自己则懒洋洋地坐在另一张宽大的黑色皮革扶手椅上。“听着,可汗出版社诞生于大约十九年前,一共有三位股东。我们拿出一点钱,通过贷款创立这家出版社,刚开始叫作鹦鹉螺出版社。对,我知道这是个很吓人的名字,别说出来。”

戴维并未想要回答“嘴巴长在我身上”。“我们出版了六本书,几乎没赚钱。我们是一家小出版社,新作家喜欢名声响亮的出版社。那真是烧钱、挨饿和两袖清风的日子。我们签下的作家没办法先领到酬劳,但是我们给他们很高的版税率作为回馈。短短几个月,我们就发现残酷的事实;如果我们不投下大笔资金做营销,或者作者没得到什么有名的奖项,很难得到曝光的机会。“那是被迫学习的几年。我们学到很多,可是也留下许多伤疤。随着时间过去,那些作家不是慢慢遭人遗忘,就是被其他出版社网罗,在那里他们可以领到该有的报酬。请明白我不怪他们。对大家来说那是一段筚路蓝缕的时刻。在失败中挣扎三年过后,其他两位股东走了,我用低价从他们手里买进股份,因为它们当时根本一文不值,并不是因为我是谈判高手,至少在当时并不是。“那时我还保有一丝希望,还想着下一本发行的书会得到空前成功。我和一位新手作家花三个多月一起耕耘他的小说,地点在我家;原本还得租办公室才能继续撑下去,可是后来也不需要了;总之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们雇用的两位秘书已经跳槽到其他公司。我们一起并肩作战三个月,完成的那刻,躺在我们手中的是一本非常棒的作品。”“成功了吗?”戴维问。可汗先生安静半晌,视线飘向窗外,正在回忆和那位作家一起工作的几个月。“我相信是成功了,”可汗先生回答,“你可能听过那本书。那是何塞·曼努埃尔·埃利斯的《茉莉花时刻》。”

戴维有些迷惑。他以为会是托马斯·莫德和《螺旋之谜》。他大概八年前读过《茉莉花时刻》。当然,那是本好书。“我不知道那是您出版的书。那是一本非常美丽的书。”“没错。”可汗先生回答。他露出自豪的表情,送给自己一抹微笑。“那本书非常成功。但并不属于我。我是在这个成功来临的三年前出版它的。我没钱打广告,所以利用口耳相传和报纸评论的方式。书获得了一致的好评,却没反映在销售数字上。一年半过去了,卖不到两千本,作者于是要求收回版权。”

有那么一瞬间,戴维认不出眼前的人和十五分钟前召开会议的是同一个人。他的表情放松,原本像是断层的镂深皱纹变成了细小的纹路。他沉浸在回忆里,内心涌出思念之情,和曾经经历美好时光的温柔。“何塞·曼努埃尔·埃利斯。没错,他是个伟大的作家。我们到现在为止还是会通电话。他收回版权后,交由阿兰达出版社发行,并搭配声势浩大的宣传活动。获得绝大的成功。”“这件事过后,”可汗先生继续说,“我想当出版人的梦想消失殆尽。老实说,这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我开出版社烧了将近一千五百万比塞塔。我沮丧不已,投注了时间、金钱,尤其是所有的梦想。相信我,不只是这样而已。“现在有许多出版社发行著名作家的书,尽管是差劲的作品;看来金钱远重于一切。一切都要数据化:销售多少本、在多少时间内、在几个国家,得了什么奖……当初我们创立鹦鹉螺出版社的部分精神已经丧失。可是市场是充满竞争的,你如果卖不出去,就会被踩在下面。或许我们出版社的名字已经预告了一切,我就是那个梦想家船长尼莫。“某个礼拜五早上,有个信差叫门,当时我穿着一件脏衬衫,捧着一杯不知滤过几次的咖啡,正在家里翻报纸找工作。那是个大概一公斤半的大包裹。包裹寄到我开出版社的楼层,新的房客把包裹用货到付款寄给我。说真的,那一刻我差点拒收。真的差那么一点。幸好我打开皮夹,拿出剩下的钞票。我把包裹放在桌上然后打开。于是我发现里面是这个。”

可汗先生打开他办公桌后面的保险柜,把一叠用玻璃纸袋包着、已经泛黄的纸摆在桌上。戴维从表面可以看到书名,于是不自觉地伸出手抚过那几个字,仿佛手指下是某个心爱的人墓碑上的刻字。“这是一本大概六百页的小说。书名是《螺旋之谜》,签名的是个叫托马斯·莫德的人,当然这是个假名。我把书放在桌上继续找工作。那天晚上,一个礼拜五的夜晚,我无事可做,也不想打电话给任何人。我想要独酌自己的不幸,不想与任何人分享。于是我开始读小说。只是想找点事做,并没料到那是一本精彩的小说。我读了第一章。接着第二章。然后第三章、第四章和第五章。那天晚上我读了差不多四百页。天亮后我继续读,直到全部读完。“戴维,我想我不需要对你描述我的感受。我和所有读过的人感受都一样,只不过更加深刻,这是因为小说指名寄给我。我是出版人,虽然一败涂地,终究还是出版人。这本小说胜过手中留着的现金,这是一个能出版大书的机会。我有把握一定能成功。我无法想象读过的人没有一丝丝和我一样的感受。“于是我得再贷款出版小说。我的兄弟拿出他的屋子作担保品。你知道我怎么说服他的?很简单:我把小说丢给他读。所以他毫不迟疑。现在他住在一栋非常大的别墅,每个礼拜六晚上举办烤肉派对。我们一起发行首印的四千册。我费尽千辛万苦联络我的人脉,留给他们样书。我想我应该是打遍了联络簿上所有人的号码。从报刊到评论家和其他出版人。到后来我不必再打任何电话。我不认识的陌生人,来自国内报纸、广播节目、大众刊物,都打来要我寄书给他们。佳评如潮,最后我家里的书都送光了(没花太长时间),我告诉所有继续打电话来的人:‘这里不是图书馆,请花钱买。’于是他们就掏钱。当然大众也跟着评论家掏钱。“第二版不到两个月就推出。改名叫可汗出版社的鹦鹉螺出版社第一次发行第二版。慢慢地,我们越印越多,卖了超过两百万册。我们带着这个数字参加法兰克福书展,和全世界有兴趣买翻译版权的出版社见面。我除了是托马斯·莫德的出版人,也是他的经纪人,所以我从他海外版权销售中拿到一定比例。我拿着所有赚到的钱,想分给我的兄弟,不过他不要。我们一起创立了可汗出版社。对,我让他成为股东。毕竟他拿出身家财产跟我做最后一搏。我也不必改公司名字。我们可以搬到比以前还大的地方,两年后,搬到这栋位于塞拉诺街的大楼。“与此同时,我们开始招募人才;秘书、编辑、阅读委员会……一个出版社需要的所有人手,来签下新的作家,出版他们的作品。我们把发行第一部小说赚的钱投资在推销有天分的新秀上。不只如此,其他出版社和评论家已经对我们刮目相看。我们在市场上站稳位置,变成这个国家文学界举足轻重的出版社。“第一部发行的两年后,第二部寄来了。依旧是大获成功。读者想要更多,这是自从格莱斯顿缺席国会会议,只为了读威尔基·柯林斯的《白衣女人》新一章就不曾有过的现象。小说出了许多周边产品,有T恤、杯子,未来甚至将拍成电影。我们也都拿到一定比例的分成,至于托马斯·莫德拿多少不用说了。他是到目前为止世界上最有钱的作家之一。我们靠一个作家,从谷底爬到了山头。“尤其是我们发行的书不但销售亮眼,文学价值也很高,和每个时代的伟大作品一样。自从《三个火枪手》或是《魔戒》后,就不曾有过销售量这么惊人的故事。我创造了这个数字。第二部出版的两年过后,就这样依照同样的间隔出版第三部、第四部和第五部。大众渴望继续看下去。”

戴维不知道老板说这些是想告诉他什么,尽管非常有趣,却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可汗先生似乎发现了他的不知所措。“戴维,有耐心点。我想先告诉你前因。当我讲完以后,你会明白我的意思。”“当然,可汗先生。”戴维回答,他决定有必要的话先拿出耐心,按捺住紧张。“好,那么,就像我告诉你的,我们每两年出版一部,到现在总共五部,但是还没到完结篇。已经四年了,我们还没发行下一部,大家都在引颈翘望。电影公司、文学期刊、电台,而其中最重要的是读者,他们在等待四年后不断施压,要我们赶快出版第六部。我迫于压力,不得不宣布这本书会在六个月内上架,你也知道这个消息。到这里,轮到你上场:这一部还没好。”“什么意思?还没润色吗?还是审稿?”戴维问,他按捺不住好奇心。“戴维,不完全是那样。”“所以?托马斯·莫德提不起劲写作,要我跟他谈谈吗?”“可恶,戴维,我想说的是我还没有这本书。我没书。我们只有六个月就要出版一本我根本不知道内容的书。你了解这个压力有多大吗?你知道我们若没及时拿到书会有什么后果?我们已经把版权卖给半个世界了。大家都在等书稿进行翻译。要是没拿到书稿,我们就完了。”

他在叙述故事时暂时放松的脸孔再次回到原本的模样,双眼挂着明显的黑眼圈,脸上刻画着疲倦的皱纹。至于凌乱的发丝则垂在他的额头前。戴维不太懂可汗先生究竟想说什么,但是他身陷困境,似乎需要帮忙。“好吧,”戴维终于开口,“请说我该怎么帮您。我可以去跟托马斯·莫德谈谈,了解他怎么了。这不是我第一次遇到沮丧的作家,认为自己写不出有价值的作品。”“没那么简单。其实这要比你想象的复杂。我刚刚对你说的是几乎没人知道的事,接下来要说的在这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知道。“你知道,托马斯·莫德是个有点古怪的作家。他对自己的事保密到了极点,他不接受访问,也不签名。什么都拒绝。“有人说他住在一个大城市,搭地铁到各个地方,观察人群的举动;也有人说他被关在某个地方,因为某种恐惧症足不出户。有非常多人说他不和其他同行打交道是因为认为他们不如自己。还有其他非常多的人说他们收到过他写的信,不过所谓的信从未公布过。有些对手出版社散布谣言,说我找了某个黑手写小说,让他签下身份不得曝光的合约。他们相信我把他铐在桌子旁,给他一台计算机按照我的命令写作。“让我来澄清:这些都是假的。如果是真的,现在就不会这样一团乱,晚上我也睡得着觉。一开始,我觉得这样的传言很不错,因为每个人都编造一套有关托马斯·莫德的谎言,然后深信不疑。没有人去挖掘真相,除了几个名不见经传的杂志记者,不过他们什么也没查到。事实上,托马斯·莫德……不好意思,我太多年没讲这件事,现在讲出来感觉很奇怪,而且风险很大。你现在听见的,可能会伤害可汗出版社。“你知道这些年来我替托马斯领了一大堆奖。”他随意一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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