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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0 11:4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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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骆平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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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午不食

过午不食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过午不食作者:骆平排版:暮蝉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9-01-01ISBN:9787533955175本书由浙江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一

恋爱闹到了一定的份儿上,不是结婚,就是分手。这是普遍的规律。但在大学校园里,不太行得通。常常是,小火细煨地爱上那么一段,分分合合、不问始终,极少极少会往结婚的路子上去凑合去琢磨。

是,从国家法律的层面来衡量,仿佛没什么障碍。教育部的规定是,大学阶段可以结婚生孩子,很人性很光明,却又似北极的冰雪,太宏大太厚重了,若是不管不顾地用来消暑,纯属自掘坟墓。想一想,年纪倒是成年了,阶层却是被豢养者,被爹妈供养着、老师管束着,心智与养家糊口、成家立业什么的毫不搭界,在这样的状态下结婚吧,那就是一头扎进了茫茫大雾,前头不知是悬崖,还是陷阱。

故事开端时,梁三思和程穗这对小恋人就走到了爱情的岔路口,他们遭逢的麻烦是,究竟是浅吟低唱、云飞雪落地一路慢慢爱下去,还是痛痛快快、斩钉截铁地扯证结婚。到了他们这儿,结婚这概念,已经有了钢铁般的属性,坚冷、生硬。

其时正是一年当中最温暖也最慵懒的季候,杜鹃花开到了烂醉,密密簇簇的花瓣拼尽全力撑到了极致,反倒失了真,与根茎无关似的,像摊开在阳光下曝晒的巨大的调色盘,从轻浅的微红渐次加深,直至惊悚的烈焰。梁三思和程穗就坐在那只调色盘的边缘,一张隐秘于花丛背后的石板椅上。在这张石板椅上,他们仓皇失措地面对着迄今为止出现在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悬念,最严重的一次危机。

这是一所位于省城的二本高校,校园中生长着繁多的植被与花草,同时生长着无数生意盎然的男女情事。梁三思和程穗便是其中的片段。他们的恋情谈得乏善可陈,遭遇的危机也乏善可陈——恋爱从小清新谈到了重口味,从精神层面谈到了感官欢愉,麻烦就来了,他们搞出了人命。

他们决定结婚。

此刻,他们就坐在石板椅上,像两个交换情报的地下工作者一样胆战心惊、掩人耳目地讨论着他们的终身大事。原本,两情相悦、男婚女嫁,再寻常不过。况且,男23,女21,都过了国家法定婚龄。再翻一翻让人脸红心跳的生理卫生书籍,结论是,身心发育稳步进入繁衍生息的成熟期。

但是但是,这身份简直要人命。梁三思,学生证上标注的是研究生一年级。程穗,本科第三年。“学生”这俩字儿,就像一面诡异的照妖镜,凭你多么老练世故圆滑狡狯,凭你多么神采飞扬得意忘形,亮光一闪,即刻打回原形——学生呀,小孩子么,凑什么热闹,混什么江湖?乖乖待一边儿去!

当然,这倒不是什么本质的阻碍,研究生和本科生闹结婚,听起来是嫩了那么一点儿,不过远远算不得惊世骇俗。新闻里还有大一新生腆着大肚子报到注册顺便请产假的呢,还有大三女生生二胎,儿女双全的呢——程穗学的专业就是广播电视新闻,她知道,所谓新闻,那就是小概率事件,做不得准。

因此,对于结婚,他们惊恐得要死。不结吧,程穗肚子里多出来的部分该咋整?结与不结,都要命。

其实最初,他们对怀孕这件事的认知是,月经不调。梁三思是个细腻的男伴,他从网上找了一家私立妇科医院,领着程穗,转了两趟公交,到了那间装潢陈设貌似五星级宾馆的医院。从挂号到问诊,他们的确享受着私密而惬意的服务,在喝完一杯免费咖啡以后,程穗被空姐打扮的导诊小姐领进了诊室。

妇产科大夫是个眼露精光的老太太,让她躺检查床上,做完了难受得要命的手诊,一边洗手一边冒出一句:“有性生活吗?”这话问得风轻云淡,像问“您吃了吗?”一样稀松平常的调调。程穗却是一愣,脸上一阵一阵发烫,她深吸了一口气,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回答:“有……”老太太似笑非笑地盯着她:“这孩子要吗?”孩——子?程穗差点跌一大跟头,什么孩子?俺这不是来看月经不调的吗?老太太心里有了数,追问:“结婚了吗?”程穗嗫嚅:“没……”这问题是越来越离谱了,程穗觉得自己进入了异度空间。老太太唰唰开单子,麻溜地交代:“孩子不要是吧?得,先去验个血,确定一下有没有性病,妊娠联合性病的话,人流费用是要翻番的,没有结婚证得额外交两千块保密费——放心,我们医院的病人信息概不对外,就算警察来咱都不会给!你可以顺道了解了解咱这儿的处女膜修复术,技术一流,做过的都说好,往后你需要的话,老客户咱打五折……”

程穗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们不敢再去医院了,在离学校挺远的药店里买了一根验孕棒,回到学校里,坐在这杜鹃深处的石板椅上,对照着说明书捣鼓。程穗去了一趟公厕,回来以后,哆嗦着将验孕棒递给梁三思。面对着那根小小的验孕棒,梁三思不假思索地将程穗搂进怀里,这样做,仿佛就能避开那两道刺眼的红蓝之色。在梁三思骨头多过肌肉的怀抱中,程穗顿时涕泪长流。她的眼泪像一场大雨,将梁三思胸前的衣襟湿得透透的,那些水分长驱直入,将他的心脏浸泡得无限膨胀无限酸涩。在膨胀与酸涩之间,他忽然变得大义凛然,带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豪情壮志,快刀斩乱麻似的对程穗说:“别哭了,咱结婚去!”

梁三思声音挺大,听得程穗浑身一震,都忘记了哭,傻傻地望着梁三思,她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世间还有这样一种解决怀孕问题的方法。

如果梁三思的话算作是求婚的话,他还真没想过程穗会是怎样的反应,但假如给他足够的时间去设想,打死他都不会想到程穗脱口而出的回应居然是:“我知道,这也不能全怪你,要怪,都怪那该死的套儿!”梁三思有点儿懵,原来程穗是把结婚当成了他赔罪的方式。

是这样的吗?细想一想,好像程穗的逻辑也是正确的。面对怀孕,程穗惧怕,梁三思惭愧——尽管他们都是90后,是接受过性科学教育的一代,欢好之时,避孕套全程参与,至于是在哪个环节出现了纰漏,实在是不得而知。但毕竟,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梁三思知道这一事故跟自己脱不开干系,一个橡胶套儿掩护不了他的罪咎,体内分泌旺盛的雄性激素带来了双重的效果,巅峰的快感与致命的后果。

一开始,梁三思的求婚确实带有负荆请罪的意思,后来,就变成了解决问题的有效途径。首先,对于那个有碍月经来潮的小细胞,堕掉是必须的。简直没有第二种考虑。然后,就是如何实施这一步骤。这是整桩意外的制高点。私立医院是坚决不去了,那地儿像是经过了特效处理,程穗进去的时候,颜面完整,出来的时候,脸上薄薄的皮肤不知被谁给扒拉掉了,空余下一堆白骨。况且,在一切的文学作品、影视作品乃至网络碎片中,一旦出现堕胎情节,一定有戏,还一定是惨剧。小诊所、无良大夫、违规操作、大出血、休克乃至死亡,这一连串的关键词,构成了一颗来自远方的原子弹,悲催地捣碎了一对又一对情侣风平浪静诗情画意的恋爱生活。

面对爆炸过后的满地残骸,程穗像一头受伤的兽,哀哀哭泣、满眼惊骇,而梁三思则成了虚拟空间里顶天立地的巨人,双臂强劲、擎天而立。他真诚而坚定地进行着求婚的仪式,他的仪式,不是玫瑰香槟,不是钻戒豪宅,而是摆事实讲道理,所有的动因旨在说服程穗到正规的公立妇产科医院,进行规范的流产手术,确保人身安全,以期避免成为网站上一条让人扼腕叹息的新闻事件。

程穗对堕胎很抵触,她虽然从头至尾没想过留下孩子,但核心问题在于,一旦堕胎,无异于将自己的尊严交由大夫蹂躏。私立妇科医院那个老太太实在太强悍了,就那么一次,就能让程穗患上堕胎恐惧症。

面对着躺在手术床上抖得跟片落叶似的年轻女子,大夫即使不推销处女膜修复术,起码也会津津有味地猜测,这是小三,还是被强奸?程穗泪盈于睫地模拟着大夫的种种八卦心理,却让梁三思差点笑出声来,想着程穗就该去学编导专业,这水平,编剧本都够了。床上那点儿破事,大夫有那么感兴趣吗?就连千百年前保守到长袍加身连脚丫子都恨不得遮住的老祖宗都发过话了,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人家大夫什么没见过?梁三思无法提出异议,祸是他跟避孕套一块儿闯的,避孕套追不了责,他却跑不了。好吧,解决的法子当然就是结婚,不管大夫好奇不好奇,一本盖着钢印的结婚证“啪”地搁人家桌上,然后就此处无声胜有声了——甭瞎想了,俺有证,俺有权利任性,俺不需要保密费更不需要那见鬼的修复术,打胎的原因嘛,就是因为想打胎,没别的!

得知怀孕的噩耗以后,对于这一场景的痛快畅想让俩人第一次情投意合地依偎在一起,梁三思亲吻了程穗,程穗顺从得像一只毛茸茸的小白兔,只是在梁三思情不自禁跃跃欲试地想做点儿什么之时,程穗才轻轻地阻止了他,尽管是拒绝,然而那眼神仍然跟小白兔似的,充满了食草动物特有的温柔与怯弱。事后,每当梁三思后悔结婚这一决定时,就会用那个一晃而逝的、近乎虚幻的兔子形象安抚自己脆弱的、备受打击的小心脏。

梁三思并不知道,蜷缩在他怀里的小白兔已经暗暗把各路神仙骂了个遍,她这是有多背,她就想好好恋个爱。结婚,那是多么遥远的事儿。在她看来,青春距离衰老有多远,恋爱距离婚姻就有多远。用结婚来解决堕胎的困境,算不算得上是饮鸩止渴呢?

程穗说服不了自己。她是怀着濒临绝境紧闭双眼纵身一跳的决然,底下是繁花还是泥淖,是生存还是死亡,她已经管不了了。相反,自始至终,梁三思看起来都很平静。这平静,让程穗横生猜疑,究竟是阴谋得逞后暗自得意的平静,还是挣扎无效后的认命?这道题目的难度系数,足以让程穗望而却步。

他们在石板椅上一坐就是大半天,错过了午饭和晚饭,对于结婚的进程始终没有讨论出一个具体的眉目来。程穗模棱两可瞬息万变出尔反尔优柔寡断的态度让梁三思有了轻微的不耐烦,他很想问她磨叽个什么劲儿,嫁给他梁三思有那么憋屈吗?纵然他亦是从未想过自己会这么快就要拥有一个妻子。妻子,听听这称谓,又严肃又古板,还土气,土得直掉渣儿,土得盖了帽了,立马就能跟缝纽扣、刷马桶、捅煤球之类的图景联系起来。不过,无论有多荒谬,他还是愿意娶她为妻,这份比山高比海深的无私奉献勇敢牺牲的豪迈精神,把他自个儿都震撼住了,程穗她怎么就视而不见呢?

眼下,梁三思想不出有什么法子可以替代结婚,因此他不想在这个环节上横生枝节,他带程穗离开了那张石板椅,去校门外吃冷淡杯,要了几听啤酒,一气灌下一听,憋着劲儿,将空罐子“咔嚓”一声捏瘪,嘴里喷着轻微的淡淡的酒味儿,跟她说,有什么可纠结的?搁旧社会,人家小姑娘十三四岁就上花轿了,你这都晚七八年啦!程穗没说什么,她看得出来,他是用酒精来拼命支撑着自己羸弱的、忐忑的、全无把握的坚持。这份坚持,让她心疼。他喝酒的样子,也让她心疼。还有他的眼神,那眼神里同时住着一个男人的霸气和一个孩子的畏怯,这些,都让她的心疼得发慌。

她决定不再为难他。不就结个婚吗?屁大点儿事,结就结呗,谁怕谁啊?大不了一个死。程穗横下心来,突然觉出饥肠辘辘,她大口塞着食物,口齿不清地说:“你定个日子吧。”二

日子定在4月2日。愚人节的第二天。绵长的细雨已经下了两天两夜。选在这一天,理由无他。算来算去,逃课的成本最低廉。梁三思全天无课。程穗只有两节,可以请病假。在请同班女生转交的假条上,程穗编撰的理由是痛经。天知道,她的大姨妈早就爽约了。

程穗在密集如子弹般的梦境中度过了婚前的最后一夜。她梦见了无数的棉花垛,它们呈现出废墟般的灰色,凌乱、肮脏,成片成片地漂浮在同样灰白凝滞的水面上。程穗小心翼翼地躺上去,一种类似飓风抑或漩涡的巨大力量呼啸而来,将她紧紧吸附住。她发现自己衣履尽失、动弹不得,仿佛临盆的胎儿,被卡在子宫通往阴道间最为狭隘的一段骨盆处,而隐藏在棉花垛深部的新鲜蔬菜种子随着她的重力弹跳出来,一些稚嫩直立的笋尖仿佛幼童的生殖器,紧致的绿豌豆犹如少女初萌的双乳,它们或轻或重地撞击着她赤裸的皮肤。

雾霾深浓的天空悬浮在很近很近的地方,低垂的云层缓缓掠过,无数脑袋探出其间,有蛇,有老鹰,有螃蟹,还有很多她不认识的动物,目光炯炯地瞪视着她一丝不挂的身体。奇异的是,她的内心对这一切毫无畏惧,毫无羞耻。

终于,程穗被清晨女生宿舍杂沓的声响惊醒,头疼欲裂地想起她和梁三思约定在校门外的公交站见面。她一边快速刷牙洗脸,一边回忆着那些乱糟糟的富有隐喻色彩的三千乱梦。这些梦境代表了什么?在赶往公交站的路上,她用手机搜索网上的周公解梦,然而她立刻发觉自己找不到关键词,是棉花垛,是蔬菜种子,是动物,还是她的裸体?她尝试逐个输入,结果得到了一大堆南辕北辙的神谕。她突然想到了即将步入的婚姻,那里头到底蕴藏着怎样的核心,是爱情、性、金钱、子嗣、心灵的对话,还是牵丝攀藤的两大家族各方势力的融合?不同的词汇将会把她带往何处,对此,她一无所知。

远远地,她看到梁三思一脸茫然地伫立在站台上,全无表情的侧面把他跟身边的人群区分开来,看上去他就像一块板结的石膏人像,又或是蒙着丝袜打劫的强盗,五官消隐在一团迷雾中。程穗心里瞬间生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她将要嫁的,是一个蒙面之人。

程穗忍不住放慢了脚步,忽然有些心慌意乱。此时伫立在街边不知所措的梁三思,与求婚时那个既笃定又慌乱的男人是多么的不同。

那个让程穗疼惜的梁三思,是程穗能够把握的男人,而置身于浩瀚街市中的梁三思,眼神空洞,整个人似乎无着无落,像一根随波逐流的浮木,让程穗感到极度的惶恐,她的重量,不是只会让这根原本就轻漂的浮木彻底覆灭吗?

幸好梁三思已经看到了她,朝她走过来,伸手接过她的包,将她瘦削的手握在自己汗湿的掌心里。这一连串熟极而流的动作,拯救了程穗的彷徨,让她安下心来。

坐在公交车上,梁三思谄媚地递过来一只大肉包,油浸浸的,程穗立马就犯了恶心。她厌烦地推开包子。梁三思赔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又从兜里拿出一盒她平时最喜欢喝的常温酸奶。那份小心,让程穗没来由地烦躁起来,难道他就不能用别的方式来表达歉疚?他的道歉方式,表面看来,好像无懈可击,有责任有担当,有勇有谋,有情有义,光明磊落顶天立地,可是,总有什么地方是不对的,每一步,都不对,每一步,都不在节奏上。譬如,此刻他眼角残存的眼屎,显然是起床以后用干毛巾胡乱一蹭,还有他旁逸斜出的鼻毛,就不知道提前修一修!有这么对付大日子的吗?

程穗接过酸奶,拉开梁三思斜挎包的拉链,塞了回去,大庭广众之下,这种平静的拒绝,往往更能刺痛对方。程穗心里浮起来的狠劲儿,把她自己给吓了一跳。一夜之间怎么生出了这么多毛刺刺的情绪?

尽管搭的是早班车,两趟车倒下来,到了民政局,进大厅取了号,前头竟然已经有了好几对男女。他们找个角落坐下来,陆陆续续又来了好些人,都是成双成对的。天下着雨,进来的人忙着收拾雨伞、整理衣裳,每个人似乎都沾了些湿意,面目模糊而水雾氤氲,无端端的,程穗心里头就生出一种兵荒马乱的感觉。程穗有些小迷信,雨天总不是什么好兆头,偏偏梁三思不凑趣地开口:“人还真不少,也不是什么黄道吉日啊。”程穗就抢白他:“兴许人家是来离婚的!”梁三思觉出了她语气里的剑拔弩张,胳膊绕过来,环住她,将她的头放在自己的肩膀上,程穗不领情,也并不拿开他的手,一低头,一弯腰,不知怎么就从他胳肢窝底下钻了出来,跟武侠小说里练了缩骨术似的。

一条滑溜的鱼。这意象从这一刻开始牢牢攫住了梁三思,让他在进入婚姻的最初刹那,便感到了某种类似于池塘般的生态环境,水流、漩涡、藻类植物,以及充斥着吞噬与残杀的生物链。

娶一条鱼做老婆,这事儿有些疯狂有些失控。恋爱谈了两年多,吃饭看电影上自习开钟点房,样样不落,他们对彼此的肉身烂熟于心,在梁三思看来,这就是生活的全部。伴随他左右的这个身形柔软眉目秀气的女子,略有些小执拗小脾性,但绝对处于可控状态,譬如一条新摘的黄瓜,青葱、爽脆,怎么都不会像一条鱼缸里或是案板上噼啪弹跳的鱼。

全乱套了。梁三思暗自叹口气,在心里对自己说,程穗这是恐婚,自己何尝不是?

领证倒很顺利。

梁三思做足了功课,百度了区民政局的地图,在网上查询了需要准备的证件。两人的出生地都在小县城,上学的时候就把户口转进了学校的集体户口,这回谎称要买房,从学校开出了户籍证明,再加上身份证,OK!

这过程说起来也就三言两语,其间的逶迤迂回曲折蜿蜒,其间的暗流涌动飞沙走石,都在两人的心里。

在婚姻登记处等待叫号的程序,跟公立医院十分相似。两个小时以后,这对小夫妻兜里揣着两本红通通的结婚证,坐在了大厅里,取了号,重新等待叫号。

这里是三甲医院。

依然在下雨。医院里的空气却十分干燥,像有一堆火旺旺地烤着,来来往往拥挤的人流身上眼里丝毫没有濡湿,每个人都脚步匆促,擦身而过的瞬间,轻触的衣襟仿佛能嗤嗤嗤蹭出幽蓝幽蓝的火花。程穗的嗓子眼里快要冒出火星儿来了。

终于轮到程穗了。诊室里不允许男士陪伴。鉴于程穗在私立医院的狗血遭遇,进门前,梁三思不知该做什么,手足无措地在程穗的发梢吻了吻,他是打算亲吻嘴唇或脸颊的,临时改了主意,这吻就变得指向不明,草草落在了程穗靠近头顶的地方,偏偏梁三思还画蛇添足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程穗乐了,他以为他是谁?释迦牟尼?用这样的姿势就能赐予信徒能量与好运?

这些话在出了诊室以后程穗硬邦邦地抛给了梁三思,她本来是特别想笑的,结果说出来却是刻薄而奚落的语气。效果立马两样了。“还真把自个儿当男神了!”梁三思的耐性就在程穗的这句嘲笑中丧失殆尽了。他淡淡地回复:“怎么会是男神呢?胎神罢了。”此言一出,他竟生出一点悲凉,那是一种特别陌生特别悠远的意绪,让他想起高三毕业的那一年,毕业班组织的一次近郊旅行,暮色苍茫,篝火熊熊,夏日清凉的溪涧边,他看到当时暗恋的女孩与同班男生在蒿草间牵手而行,渐行渐远。那个纤细的背影,在他心里催生出的,便是类似的感受:仿佛失去了一件弥足珍贵的东西,而且,永远不复再见。

梁三思从来就不是多愁善感的主儿,他被自己给吓了一跳。明明到手一个千娇百媚的老婆,怎么会有丢了魂儿的感觉?

程穗没容他想清楚,怒目以示:什么意思?跟我结婚后悔了?梁三思说,我没那么说。程穗说,你就是这意思!梁三思说,我不是!程穗说,你就是!梁三思说,我说了吗?我哪句话说了?程穗说,还用等你直说?我又不是傻子聋子瞎子!

一场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伪命题大战就此揭开序幕,战争的结果就是,程穗掏出包里一切能够抛掷的物品,砸向梁三思。

先后计有:

粉盒。粉盒里面镶嵌的小镜子碎了。

口红。一管开启不久的粉银色口红不偏不倚地插进路边泥地,笔直站立,犹如雄性生殖器(程穗想起梦境里仿若男童生殖器的蔬菜种子,真实的与幻象般的符号让她脑子里一片混乱)。

结婚证。结婚证安然无恙。

钱夹。纸币找回来了,若干钢镚儿散失在下水道、街角旮旯等处,从此天涯陌路。

手机。一部小米手机主板坏掉了,送到维修店里,人第一句话就是:自己给砸的吧?

鏖战的后果还有,梁三思头一回发现程穗怎么有暴力倾向呢?吵架怎么还动手了呢?他率先冷静下来,赔着笑脸,把满地物件拾掇起来,一边忍不住把这层意思表达出来,泪流满面的程穗再一次炸了,程穗夺过结婚证,抬手就要撕,口中吼着:“反正也没用了,离婚去!”三

婚是没有离,结婚证也被梁三思妥妥地收起来了。他说的是:“别呀,撕了可怎么离婚?离婚得用结婚证的。”梁三思打叠起软语温言抚慰盛怒中的程穗,这已经是他的合法妻子,不知怎么的,那比巴掌略大的硬壳证书让他突如其来地产生了一种产权归属感——在车水马龙、茫茫生烟的浩瀚尘世里,眼前这野蛮女友,已经堂堂皇皇地属于他,跟别的那些馋涎欲滴的雄性动物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了,也不允许有!这一念之间种下的物权意识,立马让梁三思的心软得无力跳动,而那两本结婚证在他眼中也变得神光普照起来。

其实这俩红本本儿已经在领取的当天下午,在医院的妇产科诊断室里,完成了它们重大的历史使命,可以封存箱底了。

他们办理结婚手续的目的本身就很明确,为的是证明已婚身份,然后合法地、体面地、安全地堕胎。梁三思把他的纤弱敏感的小妻子的强大的自尊交给了这本庄严的结婚证书。当程穗迈着极其不安的脚步进入妇科诊室,那一刻,结婚证带给了独自等候在门外的梁三思无限放大的安全感,仿佛有了这玩意儿,程穗就不会遭遇白眼、遭遇疼痛、遭遇危险。他把即将面对的一切都交给了这个护身符。

剧情却没有朝着他们预想的方向发展。首先,程穗没有机会掏出她的结婚证。这里与她的揣想有天壤之别。私立医院里挤挤挨挨的花草、不绝如缕的钢琴声,在这儿全变成了人与人声。她没想到诊室会如此拥挤,简直跟候诊区没什么区别,大夫、助手、就诊的、陪护的,将一间狭小的房间挤出了摩肩接踵的效果。大夫没戴口罩,却跟戴了一张人皮面具似的,绝对的零表情,平均五句话结束一次问诊,压根儿就没有私立医院那老太太絮絮叨叨的询问。程穗怀疑大夫连她长什么样儿都没看清楚。

接下来,对于程穗鼓足勇气提出的“人流”两个字,大夫的反应不置可否,低声吩咐坐在电脑前的助手开单子。没等单子打印出来,人家大夫已经接诊下一个患者了。

程穗捏着单子出了诊室,梁三思跟接到圣旨一般,屁颠屁颠跑去缴费,程穗则跟待宰的羔羊似的,紧张而茫然地站在案板前瑟瑟发抖。此时,她方觉出了冷。暮春天气,不过略略落了些雨,这一刻,在她心里倒像是大雪纷飞的冬天,茫茫无边的雪地,漫无边际的寒意,转瞬就会将她整个儿吞噬掉了。

缴完费,两人对着那一叠收据面面相觑,什么血液、尿液,还有B超单,加起来将近一千块钱了。这不是来做人流手术的吗?这么多检查,敢情是烧钱?原本计划得好好的,上午领证,下午到医院做手术,梁三思连学校附近的日租房都定下了,接下来的三天学校举行春季运动会,加上周末两天,一共五天,程穗可以好好调理调理。梁三思还在菜市场买了两只乌骨鸡,存放在房东的冰箱里。万事俱备,只欠手术。“别是……弄错了吧?”梁三思有点蒙,他银行卡上的存粮并不富足,这一趟手术加房租什么的,可是他大半学期的生活费。

程穗怯生生地不敢去问那位眼皮都不抬的大夫,梁三思只好壮起胆子,到咨询台边,找了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小护士打听。“做人流就不检查了?不做B超,那要是宫外孕怎么办?那是要大出血的!弄不好还要死人的!”小护士的嗓音清脆玲珑,惹得路人侧目,梁三思差点儿上前捂住她的嘴。

该做就做呗,问题是,今儿还做不成,得预约,一排队,要到明天下午临近下班的时段才能做上,当天肯定指望不上手术了。

这就全乱了。

站在医院门前的台阶上,梁三思和程穗对望一眼,两个人脸上都是灰色的,就连眼珠子都蒙着一层淡淡的灰,就像两个溺水者,濒临窒息。

那一天接下来的辰光过得更是荒腔走板,梁三思最初的安排是做完手术以后,用手机上新下载的滴滴打车叫辆车,把程穗领到商场里,花上一千来块钱,给她买一枚婚戒。人家花骨朵儿似的女孩子跟了他,为了他承受手术之痛,就算他给不起一场盛大的婚宴,但一颗最小最不起眼的戒指还是必须要有的。在梁三思看来,这戒指,与风花雪月的浪漫无关,这是身为男人最起码的礼仪与修为。

手术做不成了,突然空出来一大把时光。梁三思一咬牙,还是带程穗去了商场。买戒指的钱交纳了检查费,看看总成吧,挑好了,等期末奖学金拨下来,再来兑现。

珠宝柜台前人烟稀少,销售人员无所事事,梁三思和程穗的出现让她们找到了奋斗的方向。几位化浓妆穿小窄裙的美女簇拥着他俩,莺莺燕燕地夸奖着程穗的手指,什么纤细啊修长啊白皙啊,问程穗是不是钢琴家,把程穗的一双手夸得天花乱坠,总之是太适合也太需要戒指来锦上添花了。商场里白昼也亮着灯,明亮的光线散落在各类首饰上,益发璀璨耀眼,有一瞬间,程穗觉得自己的身体忽然消隐在这一大片炫目的灯光中,只剩下十根手指头,带着一股子睥睨群雄的文艺范儿,优雅地、从容地,从光芒深处款款行来。

不过,他们的待遇很快就一落千丈。那些销售小姐最善于察言观色,见程穗心神不宁,梁三思又是一副底气不足的样儿,态度先就冷淡了不少,紧接着又来了一对选婚戒的年轻夫妻,立马跟打了鸡血似的,扑向那一对,梁三思和程穗就被晾在了一旁。

那对夫妻高调秀恩爱,干什么都搂一块儿,紧得没一丝空间,跟连体婴儿一般。偏偏男的打扮得十分伪娘,说话声音能滴下蜜来,比女的还要嗲,下手却是豪气十足,麻溜地指着柜台说:“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那个,那个,还有那个,全拿出来试试,合适就开票,咱全要了。”销售小姐笑得桃花灿烂,逐一伺候那女的试戴,把刚才奉承程穗的话复制一遍,那女的倒大方,尽管手形跟她的身胚相称,都是香肠型的,她不仅对所有的谄媚照单全收,还附带娇滴滴来了句:“老公,以前有人相中我去做手模呢。”男人的回答是深情握着女人的咸猪手,“啪叽”一口亲吻,加一句:“亲亲的老婆,俺就是喜欢你这双手,多性感哪,所以,老公要给你买六枚结婚戒指,上班戴一枚,下班戴一枚,睡觉戴一枚,起床戴一枚,今年戴一枚,明年戴一枚……”男人的话顿时赢得销售小姐的惊呼与崇拜,就差当场给他授予一枚“中国好老公”的勋章。

梁三思哆嗦了一下,程穗察觉到了:“你怎么了?”梁三思小声说:“这地儿有没有扫帚?”程穗不解:“要扫帚干吗?”梁三思说:“掉这一地鸡皮疙瘩,你没看见?”他的冷幽默换来的不是程穗心领神会的莞尔一笑,而是一个冲动的决定。

程穗原先光秃秃的手指上正试戴着一枚戒指,她叫过一位销售小姐,问道:“在哪儿交费?这戒指我要了!”梁三思顿时大脑黑屏,脱线三秒。他眼睁睁看着程穗掏出一张银行卡,大义凛然地朝着收银台走去了。他盯着程穗像刘胡兰慷慨赴死一样的身影,蓦然听见一阵聒噪的蝉鸣,很是诡异。这是春天,商场里连空调都没开,哪里来的知了?

戒指的价格和它的款式一样普通,一千多块,跟梁三思的预算不谋而合。但是,钱是程穗付的,程穗花掉了接近两个月的生活费。这还在其次,至为核心的是,婚戒,是新娘子自个儿掏腰包买的!

在返校的公交车上,他们几乎一言不发,各怀心事地望着车窗外嘈杂的街市。程穗在想些什么,梁三思不得而知,他满心都是纷纷扰扰的错乱情绪,这个下午,他就像一只惊弓之鸟,又像是明明准备了英语考试,进了考场,试卷发下来,发觉考的是计算机,就是那种感觉,深度恐惧,吓得就快要尿裤子了。

正值下班高峰,车厢里非常拥挤,梁三思拉着吊环,用身子护着程穗,两人贴身而立,却仿佛有着山重水复般的距离。经过岔路时,迎面一辆货车违规越双实线而来,公交车急刹车,程穗一个趔趄,梁三思牢牢抓住她的胳膊。车子颠簸了一下,重新启动,平稳地向前驶去。

梁三思的手没有再放开,他改变了姿势,一只手拉着吊环,一只手拽着程穗。他的掌心很热很热,透过好几层衣物都能感受到他的温度。上车的人越来越多,梁三思的手心也越来越热,热得有些发潮。公交车正经过一条老街,街道两侧种着大棵大棵的行道树,是国槐,白色芬芳的花朵坠落纷飞,满街都是香气,那香,浓醇烂醉,在温润的风里散溢着,竟至有了些忧伤的意思。

没来由的,程穗的嗓子哽了一下,这一刻,于千千万万的路人之中,他们结伴而行,路途中,不断有人上车下车,却只有他,这个男人,是她的——呵不,同时属于她的,还有暂时待在她肚子里的胚胎,年龄是6周,据说,已经有豌豆大小,有了心跳。这是程穗就诊时在诊室门外的宣传画上看到的,这样的介绍让她对腹中的异物有了直观的了解,了解的结果是,她能够具象地想象这个入侵者的面貌。从体积上来看,剥除一颗豌豆粒应该难度不会太大,问题是,会很痛吧?会流很多很多的血?程穗打了个寒颤,面对身体里这名从天而降的敌人,身旁的梁三思骤然有了同盟军的意味,程穗靠着他,不再有疏离感,而是一种相依为命的踏实。四

梁三思很早就醒来了,他昏昏沉沉地睁开双眼,眼睛却突然狠狠地痛了一下,像在深海潜水的时候,被某种生物尖锐的触须给蜇了。

他看到桌上的首饰盒。盒面是丝绒的,稳重而内敛的暗红色,不带侵犯性的。但是,在每个彷徨苏醒的清晨,它都像一柄图谋不轨的匕首,耐性十足地、不动声色地潜藏在温淡的天光中,只等他睁眼的刹那,朝向他,拼尽全力飞刀而出。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只盒子,那种灼热的挑衅渐渐有了强弩之末的虚怯。枕边的呼吸声发生了细微的变化。程穗也醒过来了。初醒的程穗没有动弹,梁三思知道她的目光落在相同的地方。

梁三思没有说话,程穗也没有。他们长久地凝视着红色的首饰盒。时日一长,这动作仿佛具有庄严的仪式感,仿佛有了类似宗教般的神秘与坚守。

盒子里盛放着婚戒。程穗花钱买来的婚戒。就放在房中唯一的一张桌上,与乱糟糟的餐盒、手提电脑、Kindle(电子书)、洗面奶、餐巾纸并身而立。

程穗一直没有戴上戒指。她甚至没有再打开过盒子。梁三思一直惦记着要把这一笔小小的钱给补上,可是,他竟然一直没办法补上。

现在,程穗已经怀孕10周了。从6周到10周,胚胎从豌豆变成了扁豆荚,甚至有了手指和脚趾。程穗知道,扁豆荚生长得很快,会变成硕大的苹果,变成沉甸甸的哈密瓜。这样的生长,让她无计可施。她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只能听之任之。

手术没有做成,而且,以后也做不成了。程穗必须把孩子给生下来。她做了好多次检查,各式各样的检查,每一次的检查都让战争的严重程度直线般嗖嗖嗖地往上蹿。

先是双孕囊。好好地做着B超,大夫突然把房间里的一帮实习大夫都叫了过来,几个人团团围住程穗,脑袋凑近屏幕,观看着什么。探头所触及的,到底是什么妖怪?程穗毛骨悚然,有一刹那,她甚至觉得被众人审视与瞩目的腹部已经脱离了自己的身体,成为一个独立的物件。B超单上的几个字让程穗一头雾水,她胆怯地问大夫什么是双孕囊,得到的是鄙视的目光。梁三思作为家属被叫进了诊室,宣布双胎堕胎的手术风险。结婚证依然没用上,程穗说明自己已婚,大夫便视同为已婚,没人验明正身。

大夫让他们考虑清楚了再来,毕竟是双胞胎。他们也的确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个事实。一粒扁豆荚变成了两粒扁豆荚,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梁三思沾沾自喜地在程穗耳边念叨:“咋样?我这功力非比寻常吧?一炮双响呢!”程穗回敬他的是一个白眼,双胞胎怎么啦?反正都不要,这不是浪费表情吗?

所谓的考虑,就在梁三思的不断嘚瑟与程穗做足了承受双倍痛苦的心理预期以后结束。程穗亲手签下了术前知情书,躺在了手术床上。

那是骤然暴热起来的暮春,手术室里的空调开得很足,躺在窄窄的手术床上,程穗冷得上牙磕下牙。麻醉师坐在程穗头顶的位置,摆弄着一些仪器,耳朵里塞着耳塞,应该是在听音乐。这是个很瘦很瘦的男人,在他戴上口罩以前,程穗闻到他口腔里辛辣的洋葱气息。程穗闭上眼睛,等待麻醉剂进入自己的血管。在人流手术中,这是一道自选程序。事实上麻醉方式的选项可以有局部和全身。程穗从网络里接受的知识全都来自局部麻醉,无边无际的疼痛越过微量的麻醉剂,浩瀚汹涌地将一具又一具清醒的躯体吞噬,以致程穗得到的间接经验居然是,通过局麻进行的流产手术,比正常分娩一个婴儿更加痛苦。全身麻醉拯救了这些无助的女人。一次手术变成了一场短暂而沉酣的睡眠。一觉醒来,所有的麻烦不复存在。程穗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后者。这个抉择,在其后漫长的岁月里,让程穗懊悔不已。

全身麻醉规避了疼痛,但也让手术的程序变得繁琐,比如体温监测之类的。程穗记得那间手术室在整条走廊的尽头,室内泛着清灰的光芒,屋顶的灯光是淡色的,冰冷的光晕像是刮过一阵一阵微凉的风,让她情不自禁地蜷缩在薄薄的消毒巾底下瑟瑟发抖。那个嘴里充满洋葱气味的麻醉师一边漫不经心地用针管抽取药液,一边审视着监测仪。有一刹那,程穗感到自己闻到了从针管中散发出来的麻醉液的味道,那种难以言喻的味道出乎意料地让周围的事物变得温暖起来,就连白炽灯都有了不同的颜色与形状。程穗不再觉得冷,她像是换了个地方,在春天的原野深处,在正午的阳光底下,在尽情的奔跑之后,躺在柔软厚实的草叶间,身边是大片大片金色的向日葵,向日葵的花瓣色泽浓重且静止不动,如同油画一般。

就在这一刻,程穗被叫了起来,麻醉师关掉监测仪,告诉她体温超过371001b1 5摄氏度,应该是感冒引起的炎症。手术取消,她必须治好感冒,同时,建议她再做一次详细体检。程穗追问缘故,麻醉师像个哑巴一样不置一词,他摘掉口罩,重新把耳机塞进耳朵里,顺带把一粒口香糖扔进嘴里。程穗望着他起伏不定的腮帮,心里想的居然是,洋葱味儿没了。

当梁三思的信用卡达到了最高透支数额,程穗的体温恢复了正常,检查结果也出来了,她的子宫跟通常女性相比,发育不太完善,小而薄,能够自然怀孕,已是异数。堕掉双胞胎增加了不孕不育的可能。此生无子嗣?这个命题陌生而又辽阔。

这一次,梁三思和程穗花了更多的时间来接纳现状。他们努力地相互说服,引经据典、谈古论今,让彼此同时相信,后代不是人生的必需品,他们不是负责传宗接代的机器,没有就没有吧,那些身躯变形的孕妇跟怪物不差什么,没机会做怪物又不是什么损失。梁三思甚至下载了一堆外国哲学家的著作,搞了一堆艰深晦涩的人生哲理与程穗分享,鞭辟入里的语句让他们热血沸腾精神振奋,就像注射了催红素的瓜果,一夜早熟。但是,无论论点多么精辟,论证多么有力,论据多么充分,总有些什么不对劲,是什么呢?他们都很缭乱,必须慢慢清理。有一天傍晚,当他们经过一片草坪时,程穗明白了是什么地方不对了。程穗拉拉梁三思的衣袖,低声说:“以后,我们会不会,也那样?”程穗语焉不详,可梁三思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顿时就领悟了她的语意。

草坪里有好几只宠物狗在撒欢,其中一只还穿着滑稽的绸缎背心,戴着非常卡通的耳套。一个身形窈窕的中年妇人朝着一只圆滚滚的黄毛小狗甜蜜召唤:“宝贝儿,快过来,到妈妈这边来,别把身上给弄脏了……”闻言,梁三思和程穗面面相觑,他们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轻微的恐惧,以及隐隐的不屑。不孕不育,是否就意味着未来的某一日,有可能像这些狗粉猫粉,把畜生当成心肝儿来养着?不会不会。他们一边对自己承诺,一边在网上拼命搜索丁克家庭的各类信息,渴望中关于丁克男女天堂般美好自由的生活描述没有找到,非但没有找到,大篇幅出现的,却是求子而不得的痛楚,当借腹生子这样另类的概念“轰”的一声将他们击中以后,他们同时傻掉了。这也太拼了,意思就是,一个孩子,不是由两个人,而是由三个人一起弄出来的?违背伦理违背自然,就为了,有个孩子?

终于,他们在看似遥遥无期的反复徘徊中,在烦躁迷乱的思索与探讨中,痛下杀手,拒绝徘徊。他们再度回到了医院,准备重新签下知情书。可是,这一回,他们被大夫拒绝了。在他们断断续续的考虑中,胎儿已经超过了12周,终止妊娠的唯一办法是引产,引产与正常分娩的过程基本一致,而程穗要面临的却是子宫破裂导致大出血的危险。可笑的是,让他们瓜熟蒂落似乎会更为安全。

程穗可以接受终身不孕,但她显然不能面对以命相搏。她的新婚丈夫梁三思,也丝毫没有让她去送死的念头。结果就是,他们被盲目地推向与最初的设定完全相反的路径,不得不接受这两个孩子的安营扎寨,任凭它们从两颗受精卵长成两个会打嗝会放屁的活生生的小人儿。

梁三思立刻想到了钱。其实跟程穗窘迫的家境相比,梁三思勉强可以叫作“富二代”。他的爹妈在距离省城二百来公里的一座县城做餐饮生意,运气时好时坏。梁爸梁妈都是心境阔朗之人,交友广泛,有钱的时候呼朋引伴,没钱的时候照样高朋满座。目前开着一间中等规模的火锅店,靠三朋四友撑持着场面,运转还算灵光,梁爸筹备着要开连锁店了。梁家远远说不上大富大贵,但殷实小康的水准是有的。问题是,梁三思跟父母的矛盾从来没有断过,焦点就是读书。

梁爸的最高学历是初中,梁妈更加惨不忍睹,小学都没毕业。没文化咋啦?没文化照旧赚钱!比起梁三思那些文绉绉的中小学老师赚得多多了。没文化的梁爸梁妈并非漠视知识,相反,他们对知识有着盲目的崇敬,不过,他们崇奉的是理工科,卫星升空的现场直播他们从头追看到尾,看得血脉偾张头皮发胀。梁三思上高中的时候,他们要求梁三思选择理科,梁三思背道而驰。梁三思考大学的时候,他们要求梁三思学医学,梁三思抗旨不从。梁三思大学毕业的时候,他们要求梁三思早早回县城管理火锅店,梁三思执意读研。梁三思在研究生阶段的专业是戏曲导演,每提及此,梁爸梁妈简直要撞墙,那是什么东东?舞台上水袖长衫地演大戏,还是研究人家演大戏的?他们不懂,也永远不想弄懂,这就是寄予厚望的儿子,指望他当科学家,不成,指望他当大夫当律师,也不成,最次你继承父母衣钵将火锅店红红火火地经营下去也好啊,你就那么倔那么傻那么坑爹,百无一用是文人,你做文人还不够,好端端的你跟那唱戏的扯上关系!梁爸梁妈痛彻心扉,祭出杀手锏,断粮!

梁三思得到的生活费因此有一搭没一搭,全指着梁爸梁妈如股市大盘一般起起伏伏的情绪。大部分时间,梁三思的学费和生活费都得靠自己筹措,帮导师做做课题当当家教什么的,收入有限,捉襟见肘,但学业还是如期进行着。

梁妈没从断粮中体会到足够的快感,对儿子的失望衍生出了对人生新的希冀。全面二孩放开,两口子做起了打造一件贴身小棉袄的美梦,开始造人计划,憧憬着重头来过,不成器的长子就当没生过,余生好歹要培养一位响当当的科学家——女科学家,既有科学精神,又有婉约风情,既高大上,又白富美,若得此女,余愿已足。可惜四十好几的梁妈迟迟怀不上二胎,菩萨拜过了,试管婴儿也尝试过了,毫无动静。

梁三思硬着头皮打电话找父母求援时,正值老两口新一轮试管婴儿宣告失败,花掉了好几万,抽取了几大管鲜血,尽皆付诸东流。梁爸梁妈迁怒于梁三思,对梁三思的恨铁不成钢又深了一层,要不是由于他的不务正业,他们能这么狼狈这么受罪吗?

梁三思在电话里报告婚讯的时候,梁妈正打麻将,还不是一般的娱乐,她的牌友替她约来一位生殖专家,一边打着麻将,梁妈一边虔诚地请教如何实现高龄怀孕。此时的梁妈对二胎的期望远大于对孙子的兴趣。

在一阵“六万”“碰”“清一色”的嘈杂声里,梁三思好不容易等到梁妈的反应,梁妈淡定地问:“是跟那姓程的姑娘?”梁三思赶紧说出重点:“是,她怀孕了,双胞胎,所以,我们结婚了。”话筒那边是一阵噼里啪啦和牌的杂乱响动,梁妈凑趣地给那位专家点了一炮暗七对。“要钱是吧?”从声响里,梁三思听出新的牌局开幕了。梁妈淡淡地说:“回头我给你打两千块钱。”两千?这怎么够?梁三思忙忙地重复一遍:“妈,是双胞胎。”梁妈“哦”了一声,说声“知道了”,口气里的冷淡与不耐,像透了宫廷剧里的皇太后,端足了架子,紧蹙着眉头,来一句“跪安吧”,就是那种感觉。梁妈果断收线,比她纠结于“自摸”还是“点炮”爽快得多。

梁三思对着听筒里的忙音发了一会儿呆,这就完了?五

当然没完。

梁三思的银行卡第二天没等到梁妈那子虚乌有的两千块钱,却等来了梁妈本人的御驾亲征。下午上完课,他走出教室,抬眼一看,不禁眼前一花,教学楼对面大树底下伫立着的那位摩登妇人,怎么长得那么像他亲娘?他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没错,分明就是母后大人!

当下梁三思小小地激动了一把,他会错了梁妈的来意,把梁妈当成了送银子的慈善大使,到底是亲妈啊,水深火热之际冉冉降临,往后再不必怀疑自个儿是充话费送的。“妈,赶路饿了吧?我这就把程穗给叫上,咱仨好好吃一顿去!”梁三思掏出手机就要拨程穗的号码,梁妈伸手拦住了他,阴晴不定地说,别急,还没到那份儿上。梁三思愕然,这话怎么这么别扭?

梁妈谢绝了梁三思所有关于吃喝的提议,西餐不吃,中餐也不吃,热的不吃,冷的也不吃,她什么都不想吃,她是来看梁三思的——结婚证!

当那本被梁三思随手塞进箱子里已经毛了边的结婚证在梁妈眼前展露庐山真面目时,梁妈的手竟然哆嗦了,她跟中了风似的,战栗着捧起那硬硬的、如有千钧重的纸壳,翻开来,久久凝视着里头的文字,就连那暗色的钢印,她都细细瞧了一遍又一遍。“妈,您那眼神儿,怎么跟验钞机似的?您老放心,这绝对是真的,如假包换!”梁三思不识相地说,“怎么着,这下相信您儿子的魅力了吧?不费您一车一房,咱就把儿媳妇给领进家门了!”

谁知此言一出,梁妈“啪”的一声将结婚证掷向乐呵呵的梁三思。荒唐!梁妈说,太荒唐了!梁三思赶紧接住那薄本儿,自以为是地顺着梁妈的心意表达歉疚:“妈,我知道,我不该先斩后奏,不过,这事儿它太急了……”“急?你急还是她急?”梁妈接过话茬儿,表情变得凌厉起来,“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父母,还有没有规矩?谁家孩子是这样办事儿的?工作没有,礼节没有,这就结婚了?谁答应你们了?脑袋发昏是不是?”“妈,我说了,那不都是因为孩子吗?”梁三思尽力忍耐着,这节骨眼上,他不想得罪老妈,得罪了老妈,等于得罪了财神爷。“孩子?你们以为生孩子是闹着玩儿的?你们拿什么养活孩子?你们以为那是不吃不喝的洋娃娃?告诉你,那可不是养宠物,不高兴了能扔大街上,孩子一生出来,你再苦再累都不能退货!”“妈,我就没打算退货。”梁三思一脸真诚地注视着梁妈,可惜,他那坦诚的目光在梁妈眼中等同于幼稚无知傻帽白痴,梁妈长长叹息一声,语重心长地说:“我跟你爸没读多少书,当初给你起这名字,绞尽了脑汁,就希望你凡事三思而后行,你瞧瞧你,这终身大事,当成儿戏,你打听打听,咱家的亲戚朋友,谁家孩子是在学校念着书就结婚生孩子的?知道的,说是为了孩子,不知道的,还说你们这是猴急个什么劲儿!”“是是是,是我不好,下次我一定不这样。”情急之下,梁三思慌不择言。“妈也指望能有下次,”梁妈正色道,“这件事,我还瞒着你爸,他要是知道了,保不齐跟你断绝父子关系。我走了。”梁妈悲怆地再看了一眼梁三思手中的结婚证,转过身去,说走就走。

梁三思傻了吧唧地紧追了几步,梁妈丝毫没有回头之意。梁三思呆望着梁妈决绝的背影,这就走了?钱呢?

啥都没有!

随后梁三思与梁妈又有几次通话。梁妈的态度是——要钱可以,带着媳妇儿退学回县城,帮着打理家里的生意,正儿八经地过起太平日子来,岂止两千,将来那钱不全都是你们的?

梁三思当然不肯。

谈判失败,家里是没指望了。梁三思不敢告诉程穗,梁妈不仅不施以援手,还不加掩饰地表达了对这个送上门来的媳妇儿的不满。

梁妈是见过程穗的,梁三思本科阶段跟程穗同系,比程穗高两个年级,在程穗大一时就收编了这妞,其间带回家两三次。梁妈对程穗满面堆笑,三言两语就问出了程穗全部的家事。

程穗出生在乡下,父亲去世得早,肺癌,从确诊到死亡不足一个月,她妈受不了刺激,精神分裂了,从此住在疯人院里。程穗是跟着小姨长大的。

在梁妈有限的医学常识里,肺癌和精神分裂症都是有遗传倾向的,程穗显然承继了这两样基因,不只如此,她还会源源不断地遗传给她的下一代,就像一条永不停歇的河流。这条河冲毁了梁妈对程穗的好感,这个初见时瘦小苍白的、怯生生的女孩发生了裂变,变成了一只从暗黑的、布满青苔的枯井中伸出的手臂,一只骷髅般的手臂,这只手臂带着阴险的、恶毒的邀请,伸向梁三思,试图在某个猝不及防的时刻,一把将梁三思和整个梁家拽入深渊。

很长一段时间,梁妈都隐忍着心里的念想,没有在梁三思跟前提及对程穗的坏印象,鉴于梁三思在学业选择的方向上所表现出来的逆反,梁妈学乖了,她等待着爱情的荷尔蒙自行消散,等待着这桩校园恋情无疾而终,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完全相反的结局。

听闻婚讯,梁妈的脑子转了又转,虽然媳妇是次品,但她希冀通过对梁三思的经济制裁,将这匹脱缰的野马收归马厩,走一条经营火锅店的路,总好过研究那些唱戏的。可惜,这样卑微的想望都被梁三思无情地回绝了。无论是梁妈语重心长的促膝谈心,还是悲悲切切的哭泣恳求,在梁三思那里,一律无效,除了钱,梁三思什么都不想要,什么都不想改变。梁妈愤怒了,有这样做交易的吗?一定是受了那只小妖精的蛊惑!“你们还年轻,将来是分是合还不一定呢,着急要什么孩子?!况且,双胞胎没什么稀奇的,试管婴儿一次能做四五个!你告诉她,别想用这个讹你!门儿都没有!”火锅店老板娘开始失控,她放弃了一切的含蓄与技巧,以悍妇形象隆重登场,对程穗这个假想敌恶言相加,“这都什么事儿!紧赶慢赶地催着你结婚,连双方家长都没见过,她家爹死娘发疯的,总还有别的长辈吧?你想想,三媒六聘一概没有,天底下有这么不矜持不要脸的女人没有?没有!指定是看上了梁家的钱,指定是安了放长线钓大鱼的狼子野心,也就你头脑简单,换了是我,一脚踹过去,有多远滚多远去!”

梁三思握着听筒的手指紧紧抠进掌心,指甲发青。“穷山恶水出刁民,她这也就是穷怕了,逮谁是谁!有那么心急火燎的吗?我要是生出这么掉价的女儿,活活丢尽我的脸面,我绝不饶过她,我这一跺脚,我踩死她,我一屁股坐下去,我压死她……”

梁三思在梁妈刻薄的诅咒里猛地挂断电话,还不解气,直接将梁妈的号码拖进黑名单。程穗不是细致昂贵的瓷器,但谁都不能把她当成一文不值的破玻璃器皿来糟蹋,就算是他妈,也不成!

梁妈给予梁三思在婚姻之初的迎头痛击,在程穗小姨那里得到了充分的弥补与治愈。梁妈雷霆万钧的责骂,与程穗小姨和风细雨的嘱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小梁,姨隔得远,虽然没见过你面儿,但姨相信穗儿的眼光,穗儿相中的人,是不会错的……咱家穗儿打小受罪,从今往后,姨就把她交给你了,你可要善待她……今后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告诉姨一声儿,姨没有钱,也没有本事,帮不了你们什么,但姨是过来人,可以帮你们拿拿主意……”程穗的小姨在电话里托孤似的一番话语,像一面熨斗,将梁三思波澜起伏的心,熨成了一块家常稳妥的细棉布,他心底深处的善念与责任仿佛都给激发了出来。

紧跟着电话快递过来的,还有程穗小姨昼夜不舍赶制的新婚礼物,一幅十字绣,绣着鸳鸯戏水之类的图像,很喜庆,很俗气。这样的殷勤与美意,让梁三思突然间觉得自己就是程穗家的人了,如此锦心绣口、现世安好的人家,让他满心都是温暖,满心都是归宿。

他所不知道的部分是,程穗的小姨与程穗有过私密的通话,小姨的第一句话就是:“穗儿,从此,你就不是我家的人了。”小姨的第二句话是:“安安心心做梁家的人吧,一直往前走,不要再回头。”小姨的态度让程穗无比骇然,她其实是嗫嚅着、分了几次说出结婚跟怀孕的事情,生怕小姨气得晕过去。小姨是急性子,脾气暴躁。从小到大,她没少挨过小姨的骂,就连晚归那么几分钟,都会被小姨重重处罚。谁知道预想中劈头盖脸的一通臭骂居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小姨的如释重负。小姨说了很多很多掏心窝子的话,程穗方才知道,原来,小姨对她的严格看管,无非是要保全着她的贞洁与名节,让她能够嫁个好人家。原来,小姨节衣缩食供她念大学,无非是要让她有更好的自身条件和更高端的社交圈子,能够嫁个好人家。原来,小姨告慰发疯的姐姐和早逝的姐夫的方式,无非就是她能够嫁个好人家。

在小姨心里,早一点晚一点没关系,提前一步推迟一步也不要紧,只要是她能够嫁个好人家。梁三思的照片,小姨见过了,体健貌端,并且学历高,又是生意人家的孩子,这就是打着灯笼火把找来的乘龙快婿了。小姨自觉在抚养程穗这件事上,实属功德圆满。

程穗有短暂的不适应,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小姨眼里的女学霸,一直以为小姨铆着劲支持她升学是期望她出人头地,一直以为自己的早婚会让小姨痛不欲生,真相却如斯,她都不晓得该欢喜还是悲哀。

至于梁三思那头,程穗没有得到梁妈以婆婆身份的接见,也没有跟梁妈通过话,但是她能猜得到梁三思跟父母谈崩了,因为梁三思的经济状况没有随着报告婚讯而得到丝毫的改善,只是,她完全没有气力去揣度或是质询。因为强烈的妊娠反应已经全面掌控了程穗的日常生活。

程穗被打垮了。六

频繁的孕吐让程穗没办法面对她的舍友们,她急需一个单独的空间,让肚子里的那两粒胚芽大肆刷新存在感。她催促梁三思找房子。梁三思单枪匹马地骑着一辆从旧货网站花20块钱淘来的古董级自行车满街晃悠,在中介的带领下看了一处又一处的出租屋。一轮看房下来,梁三思感到了压力。瘪瘪的钱夹没法安顿下他的老婆孩子。孕妇程穗不得不继续待在女生宿舍。

一开头,程穗没有公布自己的婚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着每日沉湎于上网的室友们,她觉出了自己的不同,这份不同,不是成熟或是阅历,而是一种类似被罚下球场的落空感。譬如一拨人,大家都做足功课做足准备去探险,一起穿越一条黑暗悠长的隧道,每一步都朝向前方那个闪烁光亮的出口,一边走,一边共同猜测着出口外的景致,是花好月圆,还是细雪纷飞,是森林小径,还是康庄大道,甚至,是一处草甸,还是汹涌的海湾一角,一切都神秘而刺激。就这样相伴走着,当中的一个人,却在猝不及防间,一头撞到密实的墙壁,不只如此,接下来,仿同外国小说《穿墙记》的杜蒂耶尔,猛然就有了穿墙的异能,在水泥石灰间穿行着,走到一半,墙体紧缩,被凝固在墙灰之间,进退不得,从此,成为墙的一部分。程穗觉得自己就是这个倒霉的人,被墙给固化了,从此停留原地,眼睁睁看着同行者沿着既定的方向,去向那不可知、不可测的出口。

那道羁绊了程穗的墙壁,不是梁三思,而是胚胎们。它们在程穗的身体里安营扎寨。它们是最狡狯的侵犯者。它们诡计多端。它们图谋不轨。它们最初内敛、低调,甚至是以无声无息的姿态让程穗一度产生了怀孕不过如此而已的侥幸心理,但很快,由它们所谋划的一场又一场翻天覆地的呕吐向程穗宣告,它们不是静态的麻烦,简直就是摧枯拉朽的祸害!

程穗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无精打采,整日犯困,吃饭犹如某种酷刑,说不上来什么味儿就能引发她的恶心,随即就是狂吐,能吐到把咖啡色的胃液都给带出来。梁三思吓得面无人色,险些就打120了。

为了提防上课的时候出洋相,程穗只能饿着肚子去教室,饿狠了,就以白开水充饥。这倒罢了,回到宿舍,同样不能放纵自己的食欲,恶心劲儿一上来,赶紧把自己关卫生间里,生怕被舍友们看出端倪。程穗原本就瘦,这一折腾,更是熬得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身形单薄如纸片儿,走起路来脚步虚飘,风一吹就要飞起来似的。三个室友被程穗吓着了。

程穗本是吃过苦的孩子,不像一般的90后那般自我和计较,从中学时期就做生活委员,上了大学当寝室长,遇到辅导员突击检查寝室卫生,好几次任劳任怨地独自整理完四张床铺,因此跟室友们关系融洽,室友们都当她是田螺姑娘。田螺姑娘也有累倒的时候,三个室友同心同德共谋共划,变着花样地为程穗买来各类零嘴儿。程穗直推胃疼,不敢接近那些食物,唯恐引线点燃,呕吐爆发。几个姑娘没往怀孕上头去说、去想,毕竟这年头,校园里开着性教育课,不会有人傻到连自己害喜了都不知道,这话就连玩笑的趣味性都丧失了,反倒是怀疑程穗那胃里是不是生了什么可怕的肿瘤,齐打伙儿地催逼着程穗去医院做胃镜。

梁三思也急。眼见得程穗衣带渐宽、人比黄花瘦,梁三思揪心了,这不是要饿死胚胎,而是要饿死她自个儿的节奏。梁三思领她去吃营养又美味的鸡汤煲,结果一进餐馆的门,程穗就吐上了,吐得根本没法儿落座。

梁三思从来不知道孕吐会这般要命,程穗也不知道。电视剧里,那些花容月貌的娘娘们怀个孕,要么飘飘欲仙地晕那么一下下,要么以手帕掩面干呕两声,接着便是,太医前来搭搭脉、来一句“恭喜娘娘、贺喜娘娘”便什么都好了,只等着一集或是两集被奸人下药堕胎未果的剧情以后,烧上一盆子热水、嚎叫一阵子,婴孩即呱呱坠地。网上的说法也是前三个月饮食不安,其后则胃口大开,过程中绝无苦痛之描绘。程穗掐着手指头,直熬到了15周,肚子都要掩盖不住了,仍旧是吃什么吐什么,吃了吐,不吃还是吐。

程穗一天比一天虚弱,她不是幸福的孕妇,而是绝症患者,奄奄一息地等待末日的来临。有那么几天,她连起床的气力都没有了,只好以胃病为借口请了假,终日躺在宿舍的上铺,这下子三个姑娘认定程穗病入膏肓,跑去斥责梁三思没心没肺,威胁他火速领人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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