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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0 12:17: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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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铁凝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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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浴女

大浴女试读:

出版说明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以降,随着思想解放和改革开放的深入发展,中国当代文学创作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广阔空间,相继涌现出一批生活积累丰厚、艺术准备充足、善于思考、勤于探索的作家。他们的作品具有丰富的思想内涵、深刻的社会意义和鲜明的艺术风格,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在一定程度上标志着中国当代文学发展的轨迹和水平。这些作家为中国当代文学的繁荣和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一直保持着旺盛的创作力和影响力,不断地超越自己,推出新的作品。

今天,社会和文学都在朝着多元化的方向行进;写作者的创作思想和表达方式、读者的需求和阅读趣味日趋多样;文学的娱乐功能受到重视;各种文学潮流兼容并包、各行其道。此时,全面系统地总结上述一批作家三十年来的创作实绩,对当代文学事业,对作家、读者和文学工作者,对当前的图书市场,都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基于这一认识,我们决定编辑出版这套“中国当代作家”系列丛书。丛书遴选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以来成就突出、风格鲜明、有广泛影响力的作家,对他们的作品进行全面的梳理、归纳和择取;每位作家的入选作品为一系列,各系列卷数不等,每卷以其中某篇作品的标题(长篇作品以书名)命名。这是一项规模较大的出版计划,我们将每年推出三至五位作家的作品系列,在五年左右的时间里完成这套丛书的编辑出版工作。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2006年12月

自序

十年前,曾经为自己的作品集中做过一次阶段性小结,编辑出版了五卷本《铁凝文集》。十年后的今天,当再一次为自己的作品做阶段性小结之际,恰逢人民文学出版社拟编辑出版“中国当代作家系列”丛书,于是,自己的这套作品系列凡九本便应运而生。

其中,长篇小说三卷,分别是:《玫瑰门》《无雨之城》《大浴女》;中篇小说两卷,书名为《永远有多远》和《午后悬崖》;短篇小说两卷,书名为《有客来兮》和《巧克力手印》;散文集两卷,书名为《会走路的梦》和《像剪纸一样美艳明净》。

熟悉我作品的读者也许会注意到,长篇小说《无雨之城》出版于一九九四年,但在一九九六年编辑文集时,我将它排除在了文集之外。究其原因,当时似乎是觉得它不够厚重吧!甚至就因为它太过畅销,弄得作者反而心怀忐忑,反而怀疑起这部作品的艺术品质了。十年之后我将它编进这套作品系列,因为我明确地意识到,正是《无雨之城》的写作,锻炼了我结构长篇小说的能力,后来的《大浴女》《笨花》,都或多或少得益于这次关于结构的训练。当一个作家为自己的作品做阶段性小结时,是不应忽视这种有衔接和铺垫意味的写作的。

两卷中篇小说和两卷短篇小说我都拿比较新的小说篇目做了书名,一来它们都写作于《铁凝文集》出版之后,其次它们也都是我个人喜欢的篇章。特别是短篇小说,我从自己近一百篇短篇小说里选出六十余篇在此集成两卷,是想在检点自己写作历程的同时,尽可能奉上筋道、耐读的给读者。两卷散文集,《会走路的梦》一卷,侧重的是人间的凡事与亲情、世俗的烟火与心灵的起落。《像剪纸一样美艳明净》一卷,多是我对文学的一些想法,以及怀了“无知者无畏”之心的对艺术、绘画等等的说长道短,也还有一些在域外旅行的心得。私下里是希望少一点虚张声势,多几许弦外之音。

感谢人民文学出版社集中出版这套作品系列。亦有细心的出版界朋友对我说,此九本加上人民文学出版社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笨花》,正好是十本。并问:你是否因此有意要将作品系列做成九本?这里我要说,成书九本并非刻意为之,完全由所选作品容量所决定。但我还想说,和十比起来,我的确更喜欢九。九是有余地的,也还有新的可能。就像我心中的文学,其实是不存在最好的,只有更好。前方应该有更高的目标,我们应该有不断梦想的能力,去做会走路的梦。也许这样能够培育我们对世界和生活不断的惊异,而惊异着是美丽的。

至此,想起读过的一段文字,关于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尼的:有时候安东尼奥尼也使用一次性成像照相机。在乌兹别克的一个区中心,在一部长期未能完成的电影拍摄现场,他决定赠送给三位穆斯林老人记录他们形象的照片,说这样就可以让他们把时光留住。三位老人中最年长的那位飞快地扫了一眼照片,便把照片还给了他,并反问了一句:“为什么要把时光留住?”这老人的问题让安东尼奥尼目瞪口呆。

电影、摄影是一种妄图把时光留住的艺术吗?文学是一种妄图把时光留住的艺术吗?时光真正是挽留不住的,安东尼奥尼一定觉得,那位反问自己的穆斯林老人才称得上是时光里的智者。

照片如果是回忆时光,文学或许更应当有能力去创造时光。铁凝2006年6月16日

引子

在尹小跳的家里,有一张三人沙发和两张单人沙发,织贡缎面料,那么一种毛茸茸的灰蓝色,像有些欧洲女人的眼珠,柔软而又干净。沙发摆放的格局是压扁了的U字形,三人沙发横在U字底,在它两旁,单人沙发一边一个对着脸。

尹小跳对沙发的记忆大约从三岁开始,那是六十年代初期,家中有一对绛红色灯心绒面的旧沙发,沙发里的弹簧坏了一些,冲破了包裹它们的棕和麻,强硬地顶在那层不算厚实的灯心绒下面,使整个儿沙发看上去疙疙瘩瘩,人一坐上去就吱吱嘎嘎。尹小跳每次费劲地爬上沙发,都能觉出屁股底下有几个小拳头在打她,她的脆弱的膝盖和娇嫩的后背给坏弹簧硌得生疼。可她仍然愿意往沙发上爬,因为和她专用的那把硬板小木椅相比,她在沙发上可以随心所欲地东倒西歪——可以东倒西歪就是舒坦,尹小跳从小就追逐舒坦。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沙发这种物质被纳入了一个阶级,那阶级分明是要对人的精神和肌体产生不良影响的,像瘟疫,或者大麻。绝大多数中国人的屁股是不和沙发接触的,绝大多数中国人的家里,软椅也稀少。就在那时,七十年代初吧,尹小跳到底又从摆着几把硬椅子的家中发现了一对羽绒枕头。那是靠在父母床上的枕头,当他们不在家时,她就从床上拽下枕头,一个留给自己,一个分配给她的妹妹尹小帆。她们把羽绒枕头分别平放在两把硬椅子上,然后坐上去,扭动着腰肢在蓬松的枕头上“咕容”,假装那就是沙发。她们享受着这不可外传的舒适,在“沙发”上歪着,嗑几粒瓜子儿,或者吃一把山里红。每逢这时,站在房间另一头的尹小荃就会焦急万分地挥动着胳膊,嘴里一阵“啊啊啊啊”,一路跌撞着奔过来。

尹小荃是尹小跳和尹小帆的妹妹,那时候两岁。她一路跌撞着奔过来,显然是要加入两位姐姐的“沙发休闲”的,可她们并不打算理睬她。她们对她采取彻底的排斥态度。她们也蔑视她的缺陷——尹小荃两岁了还不会说话,很有可能是个哑巴。但哑巴尹小荃是个小美人儿,人见人爱的那种。她还特别乐于和人交流,让一些大人或半大的人把她抱来抱去。她在她们怀里晃着一头自然弯曲的小黄毛儿,嘟起鲜艳的小嘴唇,打着各种手势——也不知打哪儿学来的。讨好你的时候她就把粉嫩的小手儿按在嘴唇上冲你飞吻;对你表示生气的时候她就竖起她那笋尖儿一般的小拇指在你眼前晃来晃去;想轰你走的时候她就指指天上,再把双手一合贴在耳边,像是说:噢,天黑了,我要睡觉了……

现在尹小荃站在尹小跳和尹小帆眼前,频频冲她们飞着吻,分明是央告她们让她也爬上那“沙发”坐一会儿的,见没人理她,就又换了手势:她愤怒地伸出胳膊,竖起一根小拇指,以此告诉她们,你们太不好了,太不好了,你们就像这根小拇指一样渺小啊,我看不起你们啊!还是没人答理尹小荃,她于是捶胸顿足起来。尹小荃的捶胸顿足不是我们通常对人的某种情绪那戏剧性的形容,她真是在那里捶胸而又顿足。她双手握紧,小拳头雨点儿般地轮番打在胸前那绣着两只白鸽子的沿着花绦子边儿的奶油色围嘴儿上,穿着偏带红皮鞋的肉包子样的小脚同时把水泥地面跺得哒哒直响。眼泪也出来了,还有鼻涕,她开始糟蹋自己的形象。她躺在地上,两条茁壮的肉滚滚的腿向着空中一阵阵蹬踹,就像在踩着一只看不见的飞轮。

你以为你这样撒泼就能软化我们的心吗?你愿意冲我们飞吻——飞去!你愿意冲我们竖小拇指——竖去!你愿意捶胸顿足——捶去顿去!你愿意躺在地上蹬腿——蹬去!蹬去啊你!

尹小跳压着眼皮望着在地上打滚儿的尹小荃,一种解恨感涌上心头,并迅速弥漫全身。那是一种冷冰冰的狂热,又是一种躁乱的安然。之后,她索性闭起眼来假寐。旁边那把椅子上的尹小帆便也学着尹小跳假寐起来,她对她的姐姐有一种天然生成的服从感。再说尹小帆也不喜欢尹小荃这个人,尹小荃的出世直接动摇了尹小帆的优越地位,她是尹小帆优越地位的接班人。就为了这个尹小帆不快乐,好比世上所有的领袖,对自己的接班人大都永远保持警惕并心存厌恶。

当她们从假寐中醒过神儿来的时候,地上的尹小荃早就不见了,她消失了,她死了。

上述记忆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尹小跳记忆版本中经过修改的一个。假如人的记忆或多或少都被自己篡改过,人类本身的不牢靠就不单是她一个人的过错。尹小荃确切的死亡日期是距这次捶胸顿足六天之后,但是尹小跳总愿意把这死亡放在捶胸顿足的当天。似乎这样她和尹小帆就能从这场乱子之中解脱:尹小荃就是在那天离开人世的,就在我们假寐之后一眨眼的工夫,梦一样。我们没碰过她,我们没出房间,屁股底下的枕头能够证明。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设计,没有预谋,没有行动。啊,我是多么懦弱无助,多么毒如蛇蝎。尹小跳只择出了她愿意相信的去相信,她不愿意相信的就假装它们根本不存在。但六天之后的那个事实又仿佛是存在的,它包藏在尹小跳的心窝儿里,从来就没有被她丢失过。

她们谁也不坐那张三人沙发,尹小跳和尹小帆聊天时,总是分别坐在那两张灰蓝色的单人沙发上脸对着脸。二十多年过去尹小荃依然存在,她就坐在U字底的那张三人沙发上,那就像是专为她一人单独的特设。她还是两岁的身高,六十公分吧,然而她的头和身体的比例却不是幼儿应有的四比一,即身长等于四个头。她的头和身体的比例完全是成人形态的七比一,这使她看上去不像两岁的小女孩儿,她更像一个微型的小女人。她穿着一条奶油色的真丝吊带睡裙,大腿压着二腿;她不时伸出一个手指头按一按自己那光滑的有弹性的脸蛋儿。她伸手时那笋尖儿般的小拇指自然地弯曲着,兰花指似的,因而她显得有些搔首弄姿。她多像一个交际花呀,尹小跳想。不知为什么尹小跳很愿意用这个过时的称谓来形容一下尹小荃,她不打算使用眼下那俗不可耐的“小蜜”之类的新词儿。交际花虽然也隐含着暧昧、挑逗、轻浮和不洁,但它在逝去的年代所传达出的神秘感和雾一样朦胧的浪漫色彩,在今天没有什么词可以替代。她是卑屈、玩世的,却又不是那般直奔主题的对权势简陋、僵硬的依附。她的高傲、耀眼和热情背后深厚的苍凉,凡人永不知晓。

落花流水的生活啊,交际花尹小荃。

第一章 婚前检查

1

外省的阳光和首都其实没什么两样。在早春乍暖还寒的日子里,外省的阳光和首都的一样,都让人觉得珍贵。这个季节写字楼、公寓和居民住宅的暖气已经停了,白天,室内比户外要阴凉许多。这个季节尹小跳的骨头和肉常常有些酸疼,当她走在街上,大腿的肌肉会突然一下子发酸;左脚(或者右脚)的小脚趾,里边那些纤细的小关节也会一阵阵曲里拐弯儿针刺样的疼。这有点儿难受,却是一种好受的难受。那疼也是小打小闹,咿咿呀呀撒娇似的,像被太阳晒开了的一种半醉的呻吟。在她的头顶,路边的小叶杨也绿了,绿得还嫩,轻烟一般在浅色楼群的腰间缭绕。一座城市就显出了它的柔软,还有不安。

尹小跳坐在外省的出租车上,摇下车窗玻璃把头探出去,像要试试外面的温度,又仿佛要让普天下的阳光全部照耀在她那颗剪着短发的脑袋上。她这种探头车外的姿态看上去有点儿野,再过分一点儿就是粗鲁了。可是尹小跳并不过分,从小她对各种姿态的把握就有一种无师自通的分寸感。所以此刻她的探头车外仅仅是有一点儿野和一点儿优雅。那时落下的玻璃正挤着她的下巴颏儿,宛若雪亮的刀锋正要抹她的脖子,还使她有种头在铡刀下的感觉。这是一幅血淋淋的过瘾景象,带点儿凛然不屈的自虐性质,是童年时代刘胡兰的故事留给尹小跳的永远的纪念。每当她想起国民党匪帮用铡刀把十五岁的刘胡兰给铡了,她的喉咙就会“咕噜咕噜”响个不停。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惊惧,又是一种莫可名状的快感。那时她就总问自己:为什么最吓人的东西也会是最诱人的东西呢?那时她分辨不清她是因为渴望成为英雄而幻想去躺在铡刀下,还是越怕躺在铡刀下就越想躺在铡刀下。

她分辨不清。

出租车在洒满阳光的大街上跑着,外省的阳光和首都其实真没什么两样。尹小跳想。

不过,外省的阳光和首都到底是两样的,尹小跳又想。

此时此刻,就在外省省会福安市,就在这个距北京仅二百公里的城市,阳光里的尘埃和纤维,阳光下人的表情和物体的形状,不知怎么和首都总有那么点儿不一样。遇到红灯时,尹小跳便开始打量那些被红灯拦住静止下来的骑自行车的人。一个穿着黑色松糕鞋和一身窄瘦黑衣服的女孩子体态匀称、面容姣好,染着金黄的发梢儿,使她想起她在特拉维夫、纽约和汉城看见的那些喜欢穿黑衣服的少女。世界流行什么,这里也在流行什么。这个外省黑衣少女,她叉腿坐在白色跑车车座上,一边焦急地扬起手腕看表,一边吐痰。她看一看表,吐一口痰;吐一口痰,又看一看表。尹小跳猜测她肯定有急事,时间对她是多么重要。不过她为什么要吐痰呢?既然她有手表。既然她有手表,就用不着吐痰。既然她吐痰,就用不着有手表。既然她已经学会了让时间控制她的生活,她就应该学会控制痰。既然她有手表,就不应该有痰。既然她吐了痰,就不应该有手表。既然她有表,就万不该有痰。既然她有痰,就万不该有表。既然表……既然痰……既然痰……既然表……既然、既然……红灯早已变了绿灯,黑衣女孩子早把自己像箭一般射了出去,尹小跳还纠缠在手表和痰里没完没了。她这种看上去特别极端的非此即彼的纠缠,让人觉得她简直就要对着大街放声呵斥了,可她这种极端的非此即彼的纠缠却又似乎不是真的义愤。假设她强令自己把刚才那“既然有表就不该有痰”的句子颠来倒去再默念十五遍,她一定会觉得结果是茫然不知其意义。那么,她这种纠缠的确不是真的义愤,一点与己无关的喋喋不休的尖刻罢了,这原本就是一个手表和痰并存的时代,尤其在外省。

尹小跳从车窗外收回了她的脑袋。车内收音机里正播放着一支老歌:“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多么温暖多么慈祥把我们农奴的心儿照亮,我们迈步走在社会主义幸福的大道上——哎,巴扎嘿!”这是当地音乐台的一个有奖竞猜节目,主持人请听众猜出歌名和演唱此歌的演员,猜中者可得到一套佳宝牌SOD护肤品。不断有听众打进电话,操着福安味儿的普通话把歌名和歌唱者猜来猜去,却没有一个人猜得对。毕竟,这歌和唱这歌的老演员对于现在的听众是太陌生了,陌生到连音乐台的主持人都觉出了尴尬。尹小跳知道这首老歌的名字,也听出了那演唱它的人是谁,这使她无形中似乎也加入了这个有奖竞猜,虽然她压根儿就没打算给这条热线打过去一个电话。她只是下意识地在心里把这首老歌唱了许多遍——单唱那最后一句:“巴扎嘿!巴扎嘿!巴扎嘿!巴扎嘿!……”二十多年以前,她和她的同学一起唱这首歌时,就最爱唱最后那个“巴扎嘿”!这是一首西藏翻身农奴歌颂毛泽东的歌儿,显然那“巴扎嘿”不是一句汉语。就为了它不是汉语,当年的尹小跳才会那么起劲儿地重复它吧,带着那么点儿不明根由的解放感,像念经,又像耍贫。因为想到了耍贫,尹小跳才强迫自己在心里停止对“巴扎嘿”的重复。她回到了现在,回到了外省省会福安市的出租车上。音乐台的节目已经停止,安静的出租车座位上铺着一块不太干净的棉线割花垫子,像从前北方农村姑娘手绣的鞋垫。这使尹小跳每逢坐进这样的出租车,总有一种坐在炕上的感觉。这就是外省了,她感叹着。虽然她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二十多年,她还是习惯性地把这里的一切和首都相比。无论从心理距离还是从地理距离,北京离她都是那么近,一直那么近。这似乎和她生在首都她是北京人有关,不过在多数时间里,她并不觉得她是北京人,她也不觉得她是外省人是福安人。她觉得她哪里的人也不是,她经常有点儿赌气又有点儿幸灾乐祸地这么想。她好像故意要使自己无所归属,仿佛只有无所归属才可能让她自由而又自在地高于眼前的城市,让她镇静地、不事矫情地面对所有的城市和生活。而当她想到镇静这个词的时候,她才明白坐在出租车里的她也许不是那么镇静的,她大概要结婚了。

她从来也没结过婚——这句话听上去有点儿毛病,好像其他准备结婚的人都结过许多次婚似的。但是,她从来也没结过婚——她仍然这么想。她这样想自己,谈不上褒义,也谈不上贬义,有时候显得自傲,有时候又有几分哀怨。她知道自己不像一个接近四十岁的人,她的眼神儿里常有一种突然不知所向的湿润的蒙;她的体态呈现出一种没有婚姻、没有生育过的女性的成熟的矫健、利落而又警醒。她办公室的抽屉里总是塞着一些零食:话梅、鳗鱼干、果仁巧克力。她是福安一家儿童出版社的副社长,不过她的同事没有叫她尹社长的,他们直呼其名:尹小跳。很多时候她显得春风得意,她知道,最受不了她春风得意的就是她的妹妹尹小帆了,特别是在尹小帆远走美国之后,这一切变得更加清晰明朗。长期以来她总是害怕把自己的恋爱告诉尹小帆,可越是害怕,她越是非要把每一次恋爱告诉尹小帆不可。就好像以此证明她不怕尹小帆,她经得起尹小帆在她的恋爱中所做的一切。眼下她仍然有点儿鬼祟、又有点儿逞能似的这么想着。她仿佛已经拿起了电话,已经看见越洋电话的那一头,芝加哥的尹小帆听到这消息之后那张略带懊恼的审视的脸,还有她那搀着鼻音的一串串语言。她们,尹小跳和尹小帆,她们曾经共过患难,她们同心同德,是什么让尹小帆如此激烈地蔑视尹小跳的生活——那的确是一种蔑视,连同她的服装,她的发式,她生活中的男人,无一不遭到尹小帆的讽刺和抨击,以至于尹小跳卫生间的淋浴器也使尹小帆产生过不满。那年她回国探亲,在尹小跳家里住了几天,她抱怨姐姐家热水器喷头的出水量小,弄得她洗头之后冲不干净头发——她那一头宝贵的长发。她绷着脸抱怨着,一点儿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而尹小跳只能压抑着心中的不快,不自然地笑着,她永远记住了自己那不自然的笑。

没准儿她不应该告诉她。

出租车把尹小跳送到亿客隆超市,她采购了足够一星期吃的东西,然后乘车回家。

家里停了暖气,房间里有些阴凉,但这阴凉显然不同于冬天的寒冷,它不是充满空间的密集的生硬,它是不确定的,带着几丝幽幽的落寞之气。在这样的季节,在这样的晚上,尹小跳喜欢打开所有的灯,从走廊开始,到厨房,到书房,到客厅,到卧室,到卫生间,所有的灯,顶灯,壁灯,台灯,落地灯,镜前灯,床头灯……她的手依次“啪啪”地按着这些开关,只有房子的主人才可能这么熟络而又准确。尹小跳是这房子的主人,她用开灯的方式和她的房子打着招呼,她的这些灯照亮了她的房子,又仿佛是灯们自己点亮自己欢迎着尹小跳的回家。于是,灯光照亮的每一件家具,灯影里每一片柔暗的朦胧,都使她觉得可靠、踏实。她就这样把每一个房间行走完毕,最后将自己逼进一个小小的角落:客厅里那张灰蓝色的织贡缎面料的单人沙发,那似乎是她在不睡觉时最喜欢的一个角落。每当她从外边回来,下班或是出差,她都要在这张小沙发上坐着愣那么一会儿,喝一杯白开水,缓缓神儿,直到身心安生下来,松弛下来。她从来不坐那张三人沙发,即使当陈在把她抱在怀里,要求更舒适地躺在那张三人沙发上时,她也表示了坚决的不配合。情急之中她干脆对他说:“咱们上床吧!”

这是一句让陈在难忘的话,因为在那之前他们从未上过床,尽管他们认识了几十年,他们深明彼此。后来,有时候当他们有些烧包地打着嘴仗,矫情是谁先“勾引了”谁时,陈在就会举出尹小跳的这句话:“咱们上床吧!”这话是如此的坦荡、率真,如此令人猝不及防,以至于缺少了它固有的色情成分,使陈在一万遍地想着,此时此刻被他捧在手中的这个柔若无骨的女人,真是他一生的至爱,从来就是。也似乎正因为那句话,那个晚上他们什么也没做成。

今晚陈在不在,他到南方出差。尹小跳吃过晚饭,又坐回到小沙发上看了一部书稿,就洗澡上床。她愿意早点儿钻被窝儿,她愿意钻在被窝儿里等陈在的电话。她尤其喜欢“钻被窝儿”这几个字,有点儿土,穷穷气气的不开眼,可她就是喜欢那“钻”和那“被窝儿”。她一直不能习惯宾馆、饭店和外国人的睡法:把被脚(或毯子脚)连同被单紧紧绷在床垫上,腿脚伸进去,一种四边不靠、没着没落的感觉。她也不喜欢羽绒被和蓬松棉、透气棉之类,轻飘飘地浮在身上反倒让人累得慌。她一直盖真正棉花絮成的被子,她喜欢棉被叠成的被窝儿的千般好处,喜欢它覆盖在身上那稍显重量的温柔的压迫感,喜欢被窝儿的旮旮旯旯隐藏着的不同温度,当她因为热而睡不着觉时,她就用她的脚寻找被窝儿底下那些柔软褶缝儿里的阴凉儿。她需要蜷缩的时候,被窝儿也会妥帖地簇拥起她的身体,不像那些被床垫压紧的棉毯毛毯,你简直不要妄想扯动它,你得服从它的霸道,因而你得保持得体的睡姿——凭什么呀!尹小跳想。每次她出差或者出国,都故意把那些毯子、被单掀得乱七八糟。棉被使尹小跳的睡眠一直挺好,她的不愉快大都是半夜醒来袭上心头的。当她打开台灯,脚步不稳地去卫生间撒尿回来,关掉台灯复又躺在床上时,只有这时,她才会突然感到一种伸手抓得到的孤独甚至无聊。她开始糊里糊涂地想一些事儿,而人在半夜醒来想起的事儿大半是不愉快的。她是多么不愿意在半夜醒过来啊!当她真正有了陈在之后,她才不再惧怕半夜的苏醒了,她将不再是她一个人。

她蜷缩在被窝儿里等来了陈在的电话,他在电话里亲着她,他们说了很长时间。当尹小跳挂断电话时,她发现自己还不想睡觉。就在这个晚上,陈在远离福安的晚上,她特别想看一看封存在书柜多年的那些情书。那不是陈在写给她的,她也早就不再爱恋那给她写情书的人。她此时的欲念谈不上是怀旧,或者有几分查看和检点的意思,也许她珍惜的是那些用人手书写在纸上的字。在今天,已经没有太多的人用手把握着笔在纸上写字了,特别是情书一类。2

一共六十八封信,每封信都被尹小跳按时间顺序编了号。她打开第一号,展开一张边缘已经发黄的白纸:“小跳同志,在京匆匆一面,你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有一种预感,我们肯定还会再见面的。现在我在飞机上给你写信,今日到上海,明日飞旧金山。你约我写童年自传的事我会认真考虑——因为是你约。”署名“方兢”,时间是一九八二年三月。

与其说这是一封信,不如说这是一张便条。字很大,歪歪斜斜地铺排在十六开白纸上,就显得稀疏,字们像是瞪着傻眼在看读信的人。严格来讲,它也算不上情书,但它当年给尹小跳灵魂的震撼,却比日后她接到的他那些真正的情书要强烈得多。

写信人方兢在当年的电影界大红大紫:他自编、自导、自演的电影《美丽生命》在全国各大影院不厌其烦地上映之后,还连获了几个大奖。那是一部描写中年知识分子在过去的年代遭受着非人的折磨,却乐观地存活下来的电影,方兢就在电影中扮演那个被关押在边疆劳改农场的知识分子。他是一个小提琴演奏家,劳改使他再也无缘和这种乐器见面。电影中有个情节:主人公在食不果腹的超常劳动之后,当他从莜麦田里直起腰,看见远方迷人的晚霞时,还是情不自禁地伸出胳膊。他以右臂当琴脖,用左手按在右臂上,手指跳动着,就像在按动提琴的柔弦。电影在这时有个特写,即主人公那条瘦骨嶙峋、伤痕累累的胳膊和他那只已经变形的古怪的手。那条模拟着提琴的胳膊和模拟着演奏的手让人心碎,尹小跳每次看到这里都禁不住流下热泪。她坚信那不是表演,而是方兢本人就有那样的经历。这样的电影情节在今天看来也许稍显矫情,但在当年,在人心被压抑了太久的时代,它轻而易举就能呼唤出观众奔涌的泪水。

尹小跳从来就没有设想过她会认识方兢。那时她大学毕业不久,通过关系进入福安市儿童出版社当编辑。像所有崇敬名人的年轻人一样,她和她的同学、同事热心地议论《美丽生命》这部电影和方兢本人,阅读报纸上、杂志上一切关于方兢的介绍并且争相转告:他的出身,他的经历,他的家庭,他的爱好,他正在进行的创作,他带着影片赴某国参加某个电影节又得一个什么奖,甚至他的身高他的体重尹小跳都一清二楚。她和他认识是个偶然的机会,她去北京组稿,遇到一个大学同学,这同学的父亲在电影家协会工作,因此消息特别灵通。同学告诉尹小跳,电影家协会要给方兢的作品开研讨会,她有办法带尹小跳溜进会场。

研讨会那天,尹小跳被同学带着溜进了会场,她们坐在角落里。那会上说了些什么尹小跳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方兢比电影上显得年轻,说一口略带南方味儿的普通话。他嗓音洪亮,笑起来身子频频向后仰,显得很随便。还记得他手握木烟斗,话到激动之处他就把烟斗在半空挥来挥去,有人称之为潇洒。他的四周,围满了俊男靓女。当研讨会结束时,这些人一拥而上,举着本子请方兢签名。同学一把拉住尹小跳的手,想随着人流冲上前。尹小跳也从椅子上站起来,却本能地向后退着。同学只好放开尹小跳,单枪匹马往前挤去。其实在尹小跳手里,那笔记本已被翻到了新的一页,翻到了准备让方兢签名的那个空白。可她还是攥着本子向后退着,也许是有些胆怯,也许是骨子里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合时宜的傲气扼制了她的狂热。尽管在他面前她是如此地微不足道,但她也不愿意充当一个只会追着名人签名的傻瓜。她后退着,又在心中惋惜着这白白失掉的机会。这时,处在人的旋涡中的方兢突然伸出他那长臂猿一般的胳膊,指着人群之外的尹小跳说:“喂,你!”他说着,拨开人丛走到尹小跳跟前。

他来到了她的跟前,不由分说夺过她手中的本子,在上面签下了他的大名。“现在你满意了吧?”他似乎屈尊地直视着尹小跳的眼睛说。“我更愿意说非常感谢您,方兢先生!”尹小跳意外而又激动,并忘乎所以地胆大起来,“不过,您怎么知道我是想让您签名呢?”她也试着直视他的眼睛。“那你想干什么?”他不明白。“我想……是这样,我想向您约稿。”尹小跳到底把自己和那些单纯的请求签名者区分了开来,她怀着满心幼稚的郑重,即兴式地、又带点儿挑衅性地对方兢说。“我看咱们俩得颠倒一下了。”方兢边说边从衣兜里摸出一个皱皱巴巴的信封,“我请你给我签个名可以吧?”他把信封伸到尹小跳眼前。

这倒使尹小跳不好意思了,但她还是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并在方兢的提醒下,留了出版社的地址、电话。接着,她不失时机地、趁热打铁地对方兢说了她的约稿计划,尽管这计划是几分钟之前她才瞎编出来的。她说,她报了一个选题,社里已经通过了,她准备出一套名家童年丛书,包括科学家、艺术家、作家、学者、导演、教授等人,面向小学四年级至初中的孩子,方兢先生的作品和他坎坷的人生经历已经在社会上产生了很大反响,假如从童年角度切入写一本自传,肯定会受到孩子们的欢迎,同时也能收到很好的社会效益。尹小跳一边飞快地说着,一边为自己这不负责任的胡编乱造感到惭愧。越是惭愧,她便越要煞有介事、一板一眼地说下去。就这样,越说越跟真的似的,是啊,就跟真的似的。她多么希望方兢在她滔滔不绝的时候拒绝她啊,那样她就解脱了,那样一切就跟从来没有发生过似的了。本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啊,一个大名人和一个外省出版社的普通编辑。可是方兢没有打断她也没有拒绝她,是电视台的几个记者打断了他们,簇拥着他作现场采访去了。

那次研讨会后不久,尹小跳就接到了方兢从飞机上写给她的这第一封信。她无数遍地读着信,研究着、玩味着、琢磨着那些似有意、似无意的字字句句。为什么他一定要在飞机上给我写信呢?为什么他一定要把自己的行踪比如上海比如旧金山什么的,随便告诉一个陌生人呢?在尹小跳的概念里,名人的一切都应该是神秘的,包括他的行踪。又为什么因为是她尹小跳约稿,他才会认真考虑呢?这合乎常情吗?她反反复复地琢磨着,无法细想,又不能不深思,她让一种偷偷的甜蜜在心里洋溢。至少,她的小小的虚荣心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满足,她的工作也将有一个美妙的开端吧。她必须郑重对待她那即兴的胡编乱造的约稿计划了,她必须制定一个切实可行的、严密的、有说服力的选题报给编辑室主任,并力争社里通过,因为方兢这样一个炙手可热的名人已经答应考虑她的约稿了,一切就跟真的似的。

又过了些天,尹小跳收到了方兢从旧金山写来的第二封信。

这是尹小跳按顺序编就的第二号。小跳:我去掉“同志”二字你不介意吧?我很奇怪我为什么会连续给你写信——给一个不屑于让我签名的女孩子写信。当一大群美女往我身上扑的时候你退却了,请原谅我用了这么一句轻佻的、自我感觉良好的话。但她们的确是频频往我身上扑的,这两年我也理直气壮地充分享受着,半真半假、半推半就的。这时候你出现了,那么冷淡,那么让人不可琢磨。现在,在万里之外的美国西海岸,我面前不断出现你那天的样子,你的让人不敢直视的深渊一样的眼睛,你的神秘的紧紧抿住的双唇。我想,你本不是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的,你是被神的力量送来的。而当我前往美国的时候,却鬼使神差地带了一张中国地图。这有点儿做作,似乎向人炫耀我是多么爱国,我是一个狂热的民族主义者。后来我才发现我是为了把中国地图上的福安市带在身上,那是你的城市,你居住的地方。在地图上它只有一粒小米那么大,我不断用手指尖儿抚摸它——那一粒小米,就像……就像……我想,虽然我们只见过一面,其实我们离得并不远,仅仅两百公里。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会到你居住的城市看你。你是不是觉得这很可笑?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可以不必见我,我就在你家窗户下边站一会儿就行了。另外,我经过认真考虑,觉得你的选题是很有意义的,我已决定为你写一本,在拍片之余我就可以做这件事。

下午去了著名的金门大桥。夕阳之下,在伟岸的桥畔看旧金山这座城市,这座人工填海创造的梦幻般的都市,我第一次对都市有了确凿的概念。如果从前我对城市有着不好的情感或曰偏见,旧金山改变了我的看法,它使我看到人的智慧和力量是怎样发挥到极致,人类和城市那互相征服又互相陶醉的壮美景象。我不了解你的生活经历,不知道你这个年龄的人对西餐有多少了解。在这儿,渔人码头卖一种很有意思的食品:一只硬壳儿带盖儿的大圆面包(盖子也是面包做的),打开之后里边盛着热腾腾的奶油浓汤,这面包其实就是一只面包做的大碗。吃时你得小心地捧着面包碗,咬一口面包喝一口汤。喝完汤,那“碗”也就被你吃进了肚里。当我站在海风里过瘾地吃着这“面包碗”时,我想起了从前在劳改农场的岁月。我想,即使耗尽我心中所有的浪漫,也假设不出这样一种憨厚而又奇特的食品。我还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你,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你一定爱吃。

当然,更多时间我还是想到了我们的国家,我们太穷了。我们的人民必须尽快地富裕起来,我们才有可能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真正坦然地和他们相处,真正消除内心深处最隐蔽的自卑,而这自卑又往往是以自满的形式强烈地表现出来的,在我身上就有……我想我已经占用了你太多时间,很多话以后我们见面再说吧,很多话以后让我慢慢说给你听。我总觉得我们以后还会有很多时间,你和我。

现在已是深夜,在我窗外,太平洋的涛声仿佛就响在耳边。希望你能收到并读完这封信。我一星期之后回国,如果有可能,请给我回一封信行吗?寄电影厂即可。当然,也许这是我的奢望。

祝愉快方兢一九八二年×月×日3

当她在北京念大四的时候,她的上铺,就是后来领她溜进方兢作品研讨会的那个同学,经常深夜才回宿舍,谁都知道她正在狂热地恋爱。上铺的相貌平平,但是因为恋爱,她的眼神儿里就有了超常的光亮,她的面容就焕发出奇妙的风采。有一晚,当她蹑手蹑脚地摸黑回到宿舍时,她并没有如往常一样爬上自己的床铺。而那一晚,在她下铺的尹小跳也还没有睡着。尹小跳在床上静静地观察着走进宿舍的上铺,她看见上铺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面小圆镜子,举起镜子面向窗户,就着月光端详那镜中自己的脸。月光是太朦胧了,它不能满足上铺观照自己的欲望,于是上铺又蹑手蹑脚走到门口轻轻推开了门。走廊里一束淡黄的灯光照进来,照在上铺的身上,上铺站在门口,冲灯光仰起头,又就着灯光举起了镜子。她照着自己的脸,那是一张带着醉意的美好的脸,肯定是热的,红扑扑的。而她对自己也一定是满意的。这间沉睡的女生宿舍,就因为这个站在门口、就着走廊灯光照镜子的女生而变得这么丰满和安详。那一刻尹小跳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不单单是为了上铺,她为了什么呢?

又一个深夜,上铺回来之后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她把头伸到尹小跳的下铺悄声叫醒了她。接着她迈下来,和尹小跳并排躺着,迫不及待地开始诉说。她说尹小跳我告诉你啊我必须告诉你,我终于不是处女了。有一个人爱着我呢这是多好的一件事啊你怎么也明白不了。她让尹小跳猜那人是谁,尹小跳猜了几个同班男生,上铺不屑地说,他们,就他们?她说她永远不会和这些校园里的人发生关系,她说他们没思想,而她是崇敬那些思想解放、对社会有独特洞察力的人物,那些能给人心以启蒙的先驱。她爱上了一位先驱,是那先驱解放了她的思想和身体,把她从一个处女变成了一个……一个女人。女人你懂不懂啊尹小跳,你有权享受这个,你早就有这个权利可是你不知道。上铺描述着她和那先驱的同居经历,她说你知道他是谁吗说出来准吓你一跳。她停顿了一下,似在等待尹小跳的焦急。尹小跳果然被她的言辞鼓动起来,她迫不及待地问着是谁啊是谁啊!上铺做了一个深深的呼吸,然后,她就像害怕吓跑了谁似的轻轻用气吹出了几个字:“《零度档案》的作者。”那的确是用气轻轻吹出来的,而不是用嘴唇说出来的。时至今日,尹小跳还能清晰地记起伴随着“零度档案”这几个字上铺那紧张的热烘烘的呼吸。《零度档案》是一篇小说,应该是“伤痕文学”的代表,尤其受到青年读者的欢迎,它的作者也就理所当然地得到他们的敬重。在那个时代,人们为一篇小说和一个写小说的人付出了多么大的诚意和热情。那热情也许是幼稚的浅薄的,却带着一种永不再现的清白和纯正。上铺无疑会得到尹小跳的羡慕,她本该就此打住自己,但她却欲罢不能,她必须要与人分享她这隐秘的幸福。她说,要知道他不是一个凡人他是一个作家呀,一个才华横溢的作家呀。尹小跳你知道现在,就现在,我才对“横溢”二字有了深刻理解。她说就是这个才华横溢的作家他对我是那么好,有一天夜里我睡不着觉忽然想吃果丹皮,就把他推醒了叫他出去给我买,他真就起来骑着自行车满城给我找果丹皮去了,一个才华横溢的作家在半夜去给我买果丹皮!你听见没有尹小跳你听见没有?你还是处女吗尹小跳你还是处女吗?你要还是你就太亏了。你不觉得你太晚了吗?真是没出息呀你……

尹小跳不知道上铺为什么非得把果丹皮和处女联在一块儿说,好像谁要还是处女谁就不配吃果丹皮似的。她对“我终于不是处女了”那个“终于”也感到刺耳,感到一种忙乱和浮躁。无论如何那“终于”不该是上铺对青春的最高盼望。也许那是她的夸张,当一个时代迫切想要顶替另一个时代的时候,一切都会夸张的,一切,从一篇小说到一个处女。但是上铺的激情和亢奋还是感染了尹小跳,在上铺的絮叨之下她就像一个浑浑噩噩、愚不可及、低能弱智的没有开化的村姑,一个跟不上时代的让青春顺水漂流的傻二百五。那的确是一个思想解放的时代,解放啊解放啊解放啊。潮流裹挟着尹小跳,她就好像被上铺拉拽着、斥责着、笑话着又指点着,她的身体也似乎盈满了新鲜而又暧昧的欲望。她因此必须得做点什么,哪怕她这“要做”本身就是一种盲目的夸张。可是她应该做什么呢?她没有恋爱,校园里还没有出现值得她为他费神的人,那么就走出校园去吧。有一天上铺说她要给尹小跳介绍一个人,她说那人虽然不是作家或诗人,但离诗人很近,一个诗歌杂志的编辑。她说听他聊天你会觉得很有意思。她说有一次聚会时他给大家读了一首诗叫《我的屁股》:“我的屁股我这个屁股啊,为什么一坐就坐在了资产阶级那一边?无产阶级的板凳啊我恳请你,恳请你收下我这无知的屁股——哪怕是冷板凳……”尹小跳并不以为这能叫诗,可能作者有意在摹仿从前那些批判会上疯狂地做自我批判的人。这“诗”只让尹小跳下意识地想起了她的屁股,想起她拿羽绒枕头当沙发的鬼祟而又得意的时光。她没听说过在诗里可以大讲屁股,毕竟不是谁都配有毛泽东那种气势的,他能把屁股写进诗。她却和这个编辑见了面,就像刻意要去寻求一种刺激。毕竟她只是一个学生,而对方是一个诗歌杂志的编辑。编辑的地位仅次于作家吧,也仅比作家低那么一点儿,小小的一点儿。

是个寒冷的晚上,在美术馆门前,他们有些生硬地握了握手,相互做了自我介绍,就开始来来回回地走。他们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下边都是紧紧裹住腿的牛仔裤,远远看去就像两只闲逛的鸵鸟。尹小跳从来没有和一个男人单独约会过,特别是和这样一个“离诗人很近”的人。当双方开始有些拘谨地走来走去时,尹小跳率先发现了这一切的毫无意义:她这是在干什么?她想走到哪里去?上铺向她介绍这编辑时不是告诉她对方是个有家室的人吗?她告诉她原是想让她放松的,意思是你们可以恋爱,也可以不恋爱,不必有什么精神负担——不谈恋爱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就不能单独见面了吗?在从前的时代,六十年代或七十年代这可能是荒唐的,现在不同了。照上铺的观点,仿佛只有让一个未婚女学生和一个已婚男编辑不断地在晚上约会,才能证明一个时代的开放程度和一个人身心的自由。而此时此刻,她正在通过尹小跳这个活人,帮助她实施她的这个观念。不幸的是尹小跳的身心并没有感到自由,她觉得十分紧张,当她内心紧张时她便要滔滔不绝地说话。她说起班上的男生女生,说起食堂的饭菜,讲现代文学的先生怎样把衬衫错系着扣子就走进了教室……她滔滔不绝、忙忙乱乱地说着,就像不加选择没走脑子,因此一点也不高级,不聪明,没趣味,也不幽默。她的内心一片空白,她那空白的内心一遍又一遍冷静地提醒她,她与身边这个“鸵鸟”见面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她简直就是在用这滔滔不绝的胡扯来惩罚自己这荒唐透顶的约会。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内心又是那么焦虑,因为她没有经验,她不知道怎样才能结束这刚一开始就该结束的会面。她甚至愚蠢地认为,只要她一刻不停地说下去,这会面便能尽快地结束。好不容易那编辑插了嘴,她这才发现他带着很重的喉音。她不喜欢有这种声音的男人,这种声音使说话的人显得装腔作势,总像在用说话的方式练习发声。编辑说毕业之后你准备回你们那儿去吗——你们那儿,是福安吧?尽管是座古城,但毕竟是外省。我劝你还是争取留在北京,这儿才是文化中心,对此我深有体会。

尹小跳对编辑的说法有些反感,他又有什么资格张口“你们那儿”,闭口“你们那儿”的,上铺说他也不过是几年前才从西北的黄土高原调到北京的,如今他就像北京的一个主人似的对来自福安的尹小跳做悲天悯人状了。而尹小跳在北京的胡同里喝着杨梅汽水逗猫玩儿的时候,你又在哪儿呢?

往事历历在目,从前的一切,当她作为一个小北京人初次进入福安那座城市时,她经历了怎样的艰难。她有过她的委屈,也有过她的自豪。她曾经力图融入那个城市,也许她融入了,她的融入反而才使她有精力和能量,和她的几个密友在那个古色古香、极端排外的城市里勇敢地捍卫了北京的口音。北京啊,北京从来就不知道有这样几个女孩子,曾经自不量力地妄想把它的文明带给一个陌生的城市。尽管北京永远也用不着她们这样,永远也不需要她们这样,尹小跳她们却执拗地挥洒着她们的痴情。而眼前这个人,这个人为北京做什么了呢,他却已经在以北京人自居了。再说他一开口就是毕业分配也使尹小跳不快,难道她当真会跟一个陌生人谈及自己的私事——毕业分配吗?总之一切都不对头。她恼恨上铺的眼力,也恼恨自己的轻浮——她很想用这个词来形容一下自己。她有几分心酸,为了自己这不辨方向的将自己投掷;她亦有几分清醒:她忽然觉得她并没有顺水漂流她的青春,她忽然意识到被她珍藏的依旧是宝贵的,她为自己能矜持地守住它们感到庆幸。在很多方面她不如上铺,她跟不上上铺,那就让她这样“落后”下去吧!

她就在这越来越清楚的思路中等来了末班车。上车的人很多,她一边朝车站跑,一边冲编辑咧咧嘴算是一个告别的笑。然后,她就拼命往已经很拥挤的车门挤去。这当儿编辑依然跟在她后边,显然是要照顾她挤上车再离开的,她于是扭头冲他喊着:“哎,你能不能使大劲儿推我一把!”他使大劲儿推了她一把,她终于上了车,车门在她身后“嘭”地关上了。

她站在末班车上忽然偷着笑了,她想,刚才她让他使大劲儿推她一把,原来是她今天晚上最想说的一句话。她还想,其实这编辑是个老实人。不过她也感觉到,就像她不喜欢他一样,他也一点儿都不喜欢她。4

她并不是不想给方兢回信,她迟迟没有把回信写成,是因为她不知道这封信究竟该怎样去回。也许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无论如何她不能把方兢从旧金山写来的信看成便条。她一遍又一遍地细细读着信,一次又一次地默默流着泪。她从来也没有读到过这么好的信,她没有理由怀疑写信人的诚恳。

于是她开始给他写回信:“方兢老师,您好。”她写道。接着她撕掉信纸重新开始。但是他太高大了,而她是如此渺小。她缺乏自信,很害怕在他面前露了怯——可她又怎么能让自己写出一封与方兢这样的名人同等水准的复信呢。那是不可能的,她没有这份书写的才华,也没有如方兢信里那种情感的准备。但就凭了这封信,尹小跳觉得自己已经爱上了他,她也必须爱上他。因为她已相信她是被他爱上了,被他爱上是幸运的,她忘我地想。在她的年龄,以她的阅历,她还一时无法区别崇拜和爱,也不能判断在虚荣心驱动下的情感是怎样快速占了上风。在那些时候或者她还想起过大四时她的上铺,与方兢相比,上铺那位“才华横溢”的作家又算得了什么,又如何能比得了此时此刻尹小跳秘密的内心生活。大学时代呵,那一团团来得急、去得快的炽热。

她便又一次开始给他回信,却始终只是那几个字:“方兢老师,您好。”

她跑出去找上演第二轮电影的影院看他的电影,与银幕上的他相会。她倾听他的声音,研究他的五官,体味他的表情。她力图使劲记住他的相貌,但当她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却发现她根本就忘记了他的长相。这使她害怕而又焦虑,还伴有不祥的预兆。第二天她插空儿再去看电影,她死盯着银幕上的他,就像找回了一个失散的亲人。她还是写不成回信,却在办公室接到了他的电话。

那正是编辑部人最全的时候,主任对她说:“尹小跳,你叔叔的电话。”她走到电话前拿起话筒,立刻就听出了他那略带南方味儿的普通话。他不由分说地、有点儿生硬地、一口气地说了如下一段话:是尹小跳同志吗?我是方兢。我知道你办公室里人很多,你不要做声,不要叫我方兢老师,你只听我说就行了。我已经回到北京了,没有接到你的信和你的电话,很可能你正在心里笑话我是个不识趣的人。但是请你听我说完,不要放电话,也不要怕我,我并不想对你无礼。我只是想看见你,听我说——这几天我在北京饭店开会,你能不能找机会到北京来出差组稿,我知道很多编辑是常年在北京跑的。你来,我们见见面,我把我在会上的电话告诉你。你不用马上回答——当然,我又特别想听到你马上回答,肯定的回答。不不,你还是先想一想。最后我还想再唆几句:我知道我这样子看上去很不冷静,但我有点儿无法控制自己,这在我来说是非常少见的,可我宁愿相信我的直觉,所以请你不要轻易拒绝我,不要轻易拒绝我。现在我念电话号码,你能不能记一下,你能记住吗……

她的数字概念很差,但对方兢的电话号码,她只听他说了一遍就牢记在心了。第三天她去了北京,在北京饭店他的房间里见到了他。当她单独和他在一起时,她觉得他的个子比第一次见他时更高,因此他像所有高个子的人一样,有一点点驼背。不过这并没有遮掩他的风度,他那为大众所知的带点儿傲气和满不在乎的神态。尹小跳相信自己走进他的房间时是不自然的,这不自然仿佛也传染了方兢。他欣喜地对她笑着,但显然已没有研讨会上那谈笑风生的洒脱神情。他给她倒了一杯茶,却不知怎么把茶水漾出来烫了尹小跳的手,也把他自己的手给烫了。电话铃又响个没完——名人就是这样啊,老是让电话追着。他不断接着电话,脸不改色心不跳地对电话里的人撒着谎:“不行啊今天不行,现在?现在更不行,我马上要去看样片。明天吧,明天我请你吃‘大三元’……”

尹小跳坐在沙发上静听着方兢的谎话,觉出一种亲近的默契,也许还有一种如在梦中的新奇。她感谢他这一串串熟练而又油滑的谎话,感谢他为她拒绝着他(她)们。那是他为她而撒的谎,一切都是为了和她的相聚。她的不自然的心情也慢慢自然起来放松起来,正是别人的电话给了她一点儿缓冲的余地。

终于打完了电话,方兢走到尹小跳跟前蹲下来。他蹲着,和她面对着面。他蹲得很突兀,姿态却是自然、朴实的,像一个在田野里侍弄庄稼的农民;像一个大人常常需要蹲下来和一个孩子讲话;或是一个人有时候喜欢蹲着观察一种小动物:蚂蚁或者金龟子。以他的年龄和他的身份,他这样蹲着还呈现出一种孩子式的顽皮。他蹲着对坐在沙发上的尹小跳说,要不然咱们还是出去吧,这些电话弄得人心乱。

他们出了房间,去大堂酒吧喝咖啡。他们选择了一个清静的角落,喝着咖啡,他仍然握着他的木烟斗。有一个短暂的静默,还是他先开口。他说,你怎么看我这个人?

她说,我很尊敬您,我喜欢您的电影《美丽生命》,我和很多人一样……也就是说,很多人和我一样,都很敬佩您的才华,在编辑部,您是大家经常讨论的话题。我们……

他打断了她,他说你是不是一个晚上都要用这种腔调跟我讲话?你是不是呀你说?

她摇着头又点着头,她是想用这摇头点头来平抑她内心的激动,她已经发现她非常非常愿意和他在一起。

这时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研讨会上你站在人群之外,有点儿傻乎乎的,又显得那么有主意。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上帝派来监视我的那个人。我正是需要被你这样的人监视,除此以外没有人能监视我。在你面前我不能说谎,我愿意把什么都告诉你。我我我……他猛吸一口烟:我写给你的都是我心里想的,你知道吗?我从不给女人写信,从不写。但当我看见你的时候我就按捺不住要写。我深知我的才华和天分,也深知它们还远没有舒展开来。我的名气应该比现在大得多。总有一天,你就看吧。我还想跟你谈谈我对女人的态度,我对女人基本上是来者不拒的。女人们大多是冲我的名气来的,还有钱吧。当然还有一批是甘愿献身什么都不为的。她们很可怜,因为在很多方面……我其实十分肮脏——但愿我这句话没有吓着你。

他的话其实是有点儿吓着了她。赤裸裸的都是吓人的,而他为什么要对她这样赤裸裸呢?她为那个“肮脏”而替他感到难过,她原以为她听到的将要比这浪漫得多。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要对她做什么?尹小跳疑惑着,却又深知自己不具备掌握谈话主动权的能力。她是被动的,从一开始就是被动的,她根本无法预料到后来自己也能生出一股子被动的邪性。

因此——他吸了一口烟说,因此我是配不上你的。现在看上去好像我在追逐你,我怎么可能追逐得到你呢?你是一个追逐不到的人——谁也别想。但是你我早晚会在一起。

她终于开了口,她说您这样说话有什么根据?她一边问着,一边被他这种明确的表示弄得一阵心跳。

他却根本不答理她的提问,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我早晚会在一起的。但是我想告诉你,即使有一天我爱你爱得发疯,我们在一起时我还会有很多女人。而且我决不会在你面前遮遮掩掩,我会把什么都告诉你:她们是谁,怎么回事……我要让你来审判我惩罚我,因为你是我最爱的女人,只有你值得我这么坦诚这么真实又这么没出息。你是我的上帝,我需要一个上帝。你记住我的话吧,也许现在你还太年轻,将来你会理解的肯定会理解的。凡夫俗子会认为我这是一番流氓语言——也许是吧,也许根本不是。

尹小跳听着方兢这闻所未闻的语言,她不想说他这是流氓语言,可他这都是些什么话呢?他这样一个有家有业的男人,也配对一个清白的少女说这样的话吗?而此情此景中的尹小跳,就像被施了法术念了咒语,越发地深陷在他的胡言乱语之中,竭尽全力理解着他的“思想”,尾随着他的“境界”,他那一味独断的张狂的自信之态所幻化出的古怪魅力,他那热烈的眼神里偶尔游走出的几丝冷酷也深深打动着她。甚至为了能跟上他的思路,她已经不由自主地开始评判和估价自己,发现和肯定自己:她将是什么样的人,她有可能成为什么样的人,她对这个名人的吸引力究竟在哪里呢?……

奇怪的是他并不是话越多离尹小跳越近,他往后捎着身子,越说就越和尹小跳拉开了距离。他对她的如饥似渴的欲求并不是通过简单、急躁的抚摸和身体的靠近来达到的,他的适可而止的身体距离也并非一个被女人宠坏了的男人那老练的心中有数。

很晚很晚尹小跳才离开北京饭店,方兢坚持送她回她的招待所。

他们走着回去,暮春的夜风和宽阔的长安街使尹小跳心里轻松了许多,她这才发现和他在一起是很累的,从来都是累的,她却在很多年里都甘愿这累伴随着她。

他一忽儿走在她的左边,一忽儿走在她的右边,他说小跳我还想告诉你一句话。

什么?她问。

你是一个好姑娘。他说。

可是您并不了解我。

我的确不了解你,不过我自信再也没有任何人比我更能明白你。

为什么?

你知道,因为说到底,这是不可知的力量决定的。你我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敏感,比如冷淡外表之下岩浆一样的热情……

您怎么知道我会有岩浆一样的热情?您还形容我冷淡的外表,您是不是觉得我对您的尊重表现得还不够充分?

你看,你要和我吵了。他有些兴奋地说:你的傲慢劲儿也来了——不,不是傲慢,是骄傲,骄傲不是我的,骄傲是你独有的。

为什么是我独有的呢?她口气软下来:您的骨子里如果没有骄傲,您又怎么能说出刚才——在北京饭店里那一番话呢?

他忽然有些恓惶地笑笑说,你真以为那是骄傲吗?我骨子里更多的其实是一股无赖气,无赖气你懂吧?

她不能同意他的这种说法,或者说不能允许他这样形容自己。尽管多年之后回忆当初,她才悟出他的自我分析是地道的贴切的,但在当初,她还是激烈地反对了他。她这才开始一点一滴把自己对他的感觉说给他听,从读他的两封信,到因为怕忘了他的相貌而去一遍又一遍看他的电影。她说得很吃力,又惟恐词不达意。当她说到影片中他那条伤痕累累的胳膊时,忍不住又要流泪。她便停住不说,坚持把眼泪忍回去。他不让她再说了,她却偏要往下说。不是为了感动他,而是正受着自己的感动。她隐隐约约觉得她在这个备受折磨的男人面前是担当得起他要的一切的,如若他再次劳改,她定会伴随他一生一世受罪、吃苦,就像俄罗斯十二月党人的那些妻子,心甘情愿随丈夫去西伯利亚厮守一辈子。呵,为了证实她的坚贞勇敢崇高超然,她简直恨不得折磨过方兢的那个时光再重演一遍,就让那样的时光来衡量她的心吧——可她是谁呀?方兢有自己的娇妻和爱女。

她说着,招待所到了。她赶紧刹住话闸,向他伸出了手。他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说,我要再说一遍:你是一个好姑娘。

他们告了别,他走上原路,她走进招待所的大门。但很快她又跑出大门跑到街上,她叫住了他。

他知道她想干什么,后来他对她说。

现在他站在那儿不动,等她过去。她小跑着过去,站在他眼前说,我想亲您一下。

他张开双臂将她松松地环住,松松地,因此他们的身体没有贴在一起。她踮起脚尖儿仰起脸,她亲了他,然后迅速离开他跑进了招待所。

方兢始终不能忘怀尹小跳这最初的一吻,因为它是那么蜻蜓点水不着边际,那其实根本算不上一个吻,充其量那是半个吻,只能是半个吻。如一根飞扬的羽毛轻擦了一下他的嘴角,如一片薄薄的雪花了无痕迹地在滚烫的炉盘上融化。然而她又是如此地虔诚和羞怯,那是因过分虔诚而生的潦草,因过分羞怯而造成的……而造成的什么呢——她差不多没有找到他的嘴唇。

也许还不单这些。当尹小跳果断地小跑着奔向方兢时,她的心已经开始迟疑,没有人帮她判断,她却必须跑向这个男人。她就在瞬间完成了由她而生的请求,又在瞬间让她的嘴逃离了她未知的一切。那是因害怕而生的犹豫吧,那是因慎重而生的坚守。

就因为这半个吻是如此郑重而又潦草,如此纯净而又复杂,使方兢来不及也不敢回吻尹小跳。他不敢。而当他用双臂松松地环住她那一围柔韧的细腰时,他知道他的心已经被这个遥远而又亲近的人紧紧地攫住了。5

他写给她的信一般都很长,字又特别小。他用从国外带回来的一种派克特别型号的钢笔,笔画细极了,就是俗话说的像头发丝那么细吧。这种纤细的笔尖可以助他把字写得更小更密,好似一团团择不开的蚂蚁满纸蠕动。他贪婪地写着小字,贪婪地用他的小字和手下的白纸较量。他用他的小字侵略白纸折磨白纸,不分段落也不讲究格式,不留天地也不注意行距。他不是在写字,他是在用字吃着纸啃着纸,他恨不得用那些小黑字占领每张白纸的分分寸寸,用那些小黑字填满肉眼所能看见的纸上的全部空白,把本来轻薄的一张张白纸挤压成一块块分量沉重的黑云。他恨不得对着上苍呼叫:给我一张硕大无朋的白纸吧,让我把一生的话写完。

在从前和以后,她再也没有接到过有人如他这样写给她的信。当十几年过后她怀着距离感和审视的心阅读这些来信时,他那满纸满页由于爱她而生出的写小字的耐心,他为了这样的书写而耗费的大量时间,他和他那无限的字字句句对有限的纸张那寸土必争的贪婪与渴求,仍然能使她心里生出几分酸楚。她珍视的就是这份精细的耐心,这份纸张和文字之间那原始、诚恳、笨拙而又真切的相依相恋,不管那是写给谁的,哪怕是写给另外的女人。

他在信中说:小跳,我心疼你的眼睛,要看我的这么小的字,但我还是把字越写越小了,纸也越用越薄,因为我有越来越多的话要告诉你。如果写大字,用厚纸,寄到出版社也许不安全,也许有人会认为是作者寄来的稿件而替你拆开……

他还在有些信中诉说他的荒唐经历。小跳:读这封信会使你不愉快的,但我必须要写,因为我不写你也在看着我。一直看着我。前几天在房山外景地——你知道就是我的那部《冬眠》的外景地,我和女演员×××做爱(她比你还要年轻,但并不出名),感觉非常不好。也许因为一切都太仓促,她的目的性太强了,太直接了。几天来她一直跟我谈话,并不是要争这部戏的女主角——女主角早已确定,她是为下一部戏做准备,她希望我的下一部电影能对她有足够的注意。看得出她对和男人的交往有些经验,她是直白的,不容你后退的,而我的男人的虚荣心使我希望至少她对我能有那么一点儿爱意。很可惜没有,她甚至不屑于和我调情。在她们这个年龄的人的眼里,我可能只是个有权力让她出大名的乏味的糟老头子吧,虽然我还不到五十岁。她却强烈地要和我做爱。我承认她的身体对我是有吸引力的,但我对她的态度是玩弄的,后来又有了一点儿轻蔑的亢奋,因为不知怎么我在那时候想起了你。想到了你,才使我在那时候特别渴望得到她的吻。不是别的就是她的吻,全心全意的,情深意长的,舍生忘死的吻,就像我盼望从你身上得到的一样,虽然我从未在你那儿得到过。在那个我无法忘记、后来又整夜不能入睡的晚上,你只给了我一个至高无上的权利,那就是:不敢。

对×××我没有什么不敢,当她在我面前快速脱衣服时我制止了她。我让她亲吻我,她照着做了。她倚在我身上,双臂钩住我的脖子,吻了我很长时间并不断腾出嘴来问我:“可以了吗可以了吗?”她亲得很卖力也很周到,她的舌头去了我嘴里可以够得着的所有的地方,然而她又是心不在焉的。我闭起眼睛竭力想像着那就是你,那就是你的嘴唇那就是你和我的热吻。但是不行,她亲的时间越长我就越发明白那不是你。而她也显然是不耐烦了——因为她不耐烦了,我就偏要她没完没了地继续亲下去。我双手紧紧掐住她的腰不容她动弹,我们两个人就像在打架,又像在互相欺负。后来这一切终于改变了方向,因为她偷偷从我脖子上抽出一只手,她开始抚摸我逗弄我。她是焦急的,这时我愿意理解她的焦急。她不明白我要她亲我的用意,她一定以为仅有这种动作是不切实际的,仅有这种动作我就不可能达到目的,她的目的也就更无达到的可能了。她焦急地逗弄我,似乎在告诉我,虽然我的亲吻总是不能让你满意,但我还有别的我愿意给你……我们做爱,眼前到处是你——我真下流。但我恳请你不要把信扔掉。最后我很痛苦,一方面我幻想身体下面就是你——我的最爱,但当我真的幻想成你的时候,强烈的罪恶感又扼制着我可能产生的快感,以至于在那一瞬间我分辨不出身体下面到底是谁,我在做什么?最后我只能用手把我的……我只能自己用手让它出来。

我愿意让你一万遍地诅咒我,当你诅咒我的时候我空虚的灵魂才可能有个安稳的去处。我的灵魂究竟能够安放在哪里?也许我索要的太多了,为什么当我不断得到梦想中的好东西:成功,名气,国内国际奖,家庭,孩子,崇拜,美女,钱……我的焦虑反而日益严重呢?

我结婚之前还有过一个女人,是劳改农场分配给我的一个独脚女人,比我大十五岁。她是一个虐待狂。我接受了她,因为我虽然是人类中的最低等,可我也需要女人。或者也可以说是她接受了我。但我怎么也想像不到她接受我并不是让我尽男人的义务的,她是独脚,却力大无比,以我长年累月吃不饱饭的虚弱体力,也的确不是她的对手。她常在深夜将我绑起来用纳鞋的锥子刺我的胳膊和大腿,不深刺,只要流出血来就行。更让我震惊的是,她居然在有一次我睡熟时掀开被子发疯似的揪我的阴毛……她是不正常的,她一定是不正常的。但我却没有因此而精神错乱,我想也许那是因为出门便有山吧,当我走出低矮的干打垒土房看见沉默的万年不变的山时,当我看见院子里疯跑的鸡和土路上热气腾腾的牛粪时,活下去的愿望是那么强烈。我甚至练出了一种本领:每当她在深夜把我折磨得血迹斑斑鼻青脸肿终于罢手时,我能够立刻呼呼大睡而且连一个噩梦都没有做过。但在今天,我却不得不多少遍地问自己:你到底要什么你到底要什么?

我并不愿意用上述文字污染你的眼睛,但我只有这样给你写信才能够让我的心洁净。我是那么渴望和你在一起,以至于这渴望变成了害怕。并且,我还毫不客气地蛮不讲理地害怕别人和你在一起。以我对女人的了解和对男人的了解,我深知你的吸引力。在北京饭店酒吧喝咖啡的时候,你大概没有注意到邻桌的两个男人一直在看你,还有对面一个英国老头儿,我能肯定那是个英国人——那个老家伙,也一直在看你。你没有注意到,你当时很紧张。但我看见了,我不用专门观察只用眼的余光就够了,我对我的感觉充满自信。你是那种能抓住人的人,你身上有一种抓人的东西,你有那种让人看你的本领,虽然你还不自如。我劝你对此应该在意,你应该学会保护自己。有人对你说过这些话吗?我相信我是惟一对你说这种话的人。随时随地你都要扣好你的扣子,不要让别人的眼睛占便宜,不要。我并不是说喜欢注意你的人都要对你如何,不,那些久久盯着你看的人,我得承认他们也一定是极有眼力的,他们不是群氓、下流坯,正因为如此我才更紧张,我不希望你被他们夺走,尽管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你对我的真实感情,那我也不愿意。我曾说过我很可能在某一天到你的城市——福安市去,就是我在美国用手指尖儿不断抚摸过的那粒小米。我会想办法不让街上的人认出我,总有一天我会这样。

现在来谈一下你约我的书稿。我试着开头,写了一千五百字,很困难,因为我找不到一种轻快而又干净的心情。如果你的读者群是孩子,你首先应该有一颗透明的心。我的心是透明的——至少对你,但却太不干净。我为此感到深深的愧疚,也感到一种挑战。我想在拍完《冬眠》之后集中一下时间和精力来写这本书,我会试一试究竟我还有多大的可能性。你是不是觉得我的信太唆?而唆就是一个人见老的征兆。你知道我又在想什么?我多么盼望你快点儿老啊,只有你老得不能再老,我也老得不能再老时我们才会在一起吧。那时我们都已老得分不出男女,你像个老头儿,而我像个老太太。我们的牙都掉光了,而嘴唇依然完好,因此我们就还能说话。人身上的器官真是怪啊,最坚硬的总是最先消失比如牙齿,而最柔软的舌头和嘴唇却能存在到最后陪伴我们一生……6

一九六六年秋季的一天,北京灯儿胡同小学一年级新生尹小跳,在学校小操场参加了一次热闹而又杂乱的批判大会。那是一次全校师生参加的批判会,许多课桌摞在一块儿搭起了一个高高的台子。台下,各年级学生坐在各自从教室里搬出来的小椅子上。

刚刚当了几天小学生的尹小跳觉得这很新鲜,那时她对开会并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她觉得这样坐在操场上,就像一种露天的上课,并且比上课要自由。因为上课时老师要求同学们必须把双手背到身后坐直身体听课,坐姿正确才有助于身体的健康发育。但是今天,在操场上,班主任没有要求同学们把手背到身后去,你的手放在哪儿都行。也许是当时的气氛太严肃又太压抑了,老师们已经顾不得要求同学们的坐姿。尹小跳只记得他们不断被高年级同学带领着呼口号。没有人告诉他们呼口号时要攥住拳头举起胳膊,但同学们无师自通地都会这个。他们一次次地举起稚嫩的小胳膊,一遍遍地呼喊着不明其义又慷慨激昂的口号。当有些口号慢慢具体化之后,尹小跳才逐渐明白它们的意思和它们的指向。比如有一个口号叫做“打倒女流氓唐津津”,尹小跳在呼喊的时候便知道唐津津是灯儿胡同小学的一个女老师,教高年级数学的。她还听到身后有外班男生纷纷议论着,原来唐老师是个女流氓啊。

唐老师被几个高年级女生押上台来,胸前挂着一个大白牌子,牌子上用墨汁写着:我是女流氓。一年级同学坐在第一排,所以尹小跳把牌子上的字看得十分清楚。她认出了“我是女”三个字,后面那两个字虽然不认识,但结合刚才的口号,她推断出那肯定是“流氓”二字。“我是女流氓”,这是一句使她心惊肉跳的话,在她的意念里,流氓不仅是坏人,而且是坏人当中最坏的,比地主、资本家更坏。她想一个大人怎么能随便就说“我是女流氓”呢,用第一人称?这种用第一人称宣布“我是×××”,使尹小跳有一种自己也解释不清的强烈的别扭。

因为坐在第一排,她还清楚地看见了唐津津这个人。唐津津大约三十岁,白净,瘦弱,过于瘦弱和白净了,加上剪着直短发的脑袋和鼻子都有点儿尖,她简直就像是一根牙签儿。一根牙签儿,这是长大之后的尹小跳的形容。她的确像一根牙签儿,而不是杨柳,因为她虽细弱,却很硬挺,她牙签儿似的把自己戳在台上,任高年级女生把她推来搡去,就是不弯腰也不低头。那时的尹小跳还不具备把一个人形容成牙签儿的能力,她只是对台上这个瘦弱的唐老师有种本能的同情,因为——说来可笑,不知为什么尹小跳从来就认为流氓是专指男人的,为什么一个女人能是流氓呢?她有点儿同情唐老师,还因为唐老师长得好看。好看,仅此而已。

由于唐老师不低头也不弯腰,台上台下便有些躁乱。高年级女生显然不知怎样摆弄这个老师,而其他老师也仅仅是在那里空喊口号,似乎不愿意亲手去按住这位同事的脖子逼她低头。眼看着有点儿要冷场了,只见一个穿月白色斜大襟褂子的中年妇女风风火火跑上台去(后来尹小跳才知道她是灯儿胡同的街道主任),指着唐老师说:说你是流氓你还委屈啦你,我倒要问问你,你结过婚没有你到底结过婚没有?据我们掌握的材料,你根本就没结过婚。你没结过婚怎么会有一个孩子,那是你和谁生的孩子你要老实交待!口号声又响起来了:唐津津必须老实交待!不交待问题革命师生誓不罢休!这时台上忽然又蹿上去一群年龄更大的学生,他们是附近中学的,都戴着红袖章,他们是来声援小弟弟小妹妹的革命的。

这些中学生特别能战斗,他们当中的一个人绕到唐老师身后,冲她的腿弯处飞起一脚,她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会场上一阵欢呼,这个死不低头的唐老师终于被革命的学生制服了。批判会继续下去,几个年轻老师轮流上台发言,他们情绪激烈地指责唐老师隐瞒自己生活中的严重问题,以骗取同事的信任、学校的信任和同学们的信任。同学们想一想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这样一个道德败坏、生活作风恶劣的女人竟能进学校当老师……口号声又响了起来:唐津津必须滚出灯儿胡同小学!不滚出学校革命接班人决不答应!穿月白色斜大襟褂子的中年妇女继续补充着唐津津的罪行:还有,据邻居反映,唐津津在学校假装朴素,在家里一贯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她养猫,对猫比对人还好,有一天她竟敢坐在院子里抱着猫和猫亲嘴儿——我的老天爷,和猫亲嘴儿呀!“轰”的一声会场爆发出一阵大笑,紧接着又转化成一片更加愤怒的口号:打倒女流氓唐津津!

唐津津的恶劣行径是越说越多了,仅仅让她跪在那里听几声口号是多么不够分量不够意思。特别是她煞白着一张瘦脸死不开口的敌对情绪,更使台上的人们怒火中烧。一个戴着红袖章的男生突然把穿着军用胶鞋的脚伸到唐津津脸前说,连资产阶级的猫都能亲,难道就不能亲亲无产阶级的鞋吗?他边说边把脚送上唐津津的脸,一个女生跑过来,按住唐津津的头强迫她把嘴往那男生的鞋上贴。许多只脚都伸了过来,他们强迫她把嘴贴在那些滚着尘埃的鞋上。

会场沸腾了,台上乱成一团。坐在台下的学生也坐不住了,有人推倒椅子,有人站在椅子上,还有一些人呼啦啦朝台前挤去,为的是能看得更清楚。尘土飞扬,呛得尹小跳直咳嗽。她也站了起来,她也希望把一切看得更清楚。但她没有像班里一些男生那样踩在椅子上,她本能地觉得站在椅子上的这种姿势是不好的,是学生不应该的。但在混乱的人群中她是那么矮小,台上的事情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这又让她有些着急。这当儿一股臭气飘过来,原来不知是谁用搪瓷茶缸端来一茶缸屎尿。只听一个人说错啦错啦,唐津津根本就不配亲咱们的鞋,她的嘴就配吃屎!对对——不知谁附和着:让她向革命师生交待问题,不交待问题就让她吃屎!

让她吃屎。

屎的出现使沸腾的会场骤然安静下来,屎的臭气也使喧嚷的人们开始敛气凝神。屎的被堂皇地盛在喝水的茶缸里端上台面,也刺激了人们那藏匿在体内深处的最丑陋的神经。屎的威慑力量就这样登场了。拥到台前的人都退了回去,站在椅子上的人复又坐在了椅子上。好比一场演出,“帽儿戏”开场时观众可以由着性儿喧哗,压轴戏才值得你正襟危坐,细细品味。让唐津津吃屎可能就是这次批判会的压轴戏。

屎摆在唐津津眼前,只离她一米远。她还是一副惨白的死脸子。大伙儿都在等着你交待问题呢为什么你还不开口呢……尹小跳的心像被人揪起来一样紧得透不过气,她盼望唐老师快点儿开口立刻开口,那样你就可以不吃屎了。但更多的人也许不像尹小跳这么想,也许他们反而不急着听唐津津交待问题了。当一个人可以交待问题也可以吃屎的时候,人们热切盼望看见的,可能不再是听她讲话了,而是看她吃屎。

她却不开口也不吃屎。于是一个男生跑到穿月白色斜大襟褂子的中年妇女耳边嘀咕了几句,返回身对唐津津,也对会场所有人说:如果唐津津拒不交待问题也不吃屎,我们还有办法,革命群众是不会被她的流氓气焰所吓倒的,我们要把她的女儿领上台来让大家看看,让大家都看一看她的女儿,她的女儿就是她进行流氓活动的罪证!

唐津津到底沉不住气了,尹小跳看见她急促地跪着冲那个茶缸挪了两步——她那不等众人反应过来的迅雷不及掩耳的急促而又显得决绝的“跪步”,给尹小跳留下了终生的印象。她挪着“跪步”挪到那茶缸跟前,对那茶缸凝视了一会儿,接着,她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抓起茶缸双手捧着将屎尿一饮而尽……

尹小跳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刷牙漱口,恨不得把她和尹小帆专用的小白兔牙膏一口吃进肚里。刷牙使她呕吐,呕吐之后她继续刷牙。刷完牙,她还把牙刷使劲儿往嗓子眼儿里伸,她就又开始呕吐。她吐出了一些食物,到最后只有一些发黏的酸水。呕吐完了刷完牙,她双手并拢罩住鼻子和嘴,罩得严严的不留缝隙,然后她大口哈着气——她从幼儿园学来的,这样就可以闻见自己嘴里的气味儿。她终于放心了她应该放心了,她嘴里什么味儿也没有。她又不厌其烦地照起镜子,她发现她的嘴唇是白的,就像是被牙膏染白的,比牙膏还白。她用毛巾使劲儿擦嘴,直擦到发热发红快要擦出血来,直擦得嘴唇一阵阵跳疼。她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折腾了很久。

她出了卫生间,眼睛红红的,头有些发沉。尹小帆走过来,她抱起尹小帆就亲。尹小帆就也亲她,她们很响地出声地互相亲着。她又去亲她的爸、亲她的妈,亲家里那一对旧灯心绒面的沙发,亲她的小椅子,亲冰凉的带留声机的苏联大收音机。爸和妈一定是认为她病了,他们要她上床睡觉。她上了床,床上叠着一块她的手绢儿。她打开,手绢儿正中是一只黄眼睛的白猫。她瞪着这只白猫,一挥手就将它扫到了床角。到后来,她还是伸手把床角的手绢儿够了过来。她展开手绢儿瞪着白猫,把自己的嘴放在它的嘴上,哭了。

第二章 枕头时期

7

章妩和尹亦寻到达苇河农场之后,和大多数人一样,分别被编入男队和女队。这是外省建筑设计院集中本院知识分子封闭劳动的地方,地处福安西南方向的盐碱地带。

他们夫妇是在六十年代末从北京调到外省省会福安市的,他们的调动,原本已经有了些惩罚的意思:尹亦寻作为北京建筑设计院的一名工程师,曾经对北京市的城市布局发表过不满的意见。那时他年轻气盛,说话便口无遮拦。有一件并非大多数人都知道的往事:建国之初,毛泽东主席曾把梁思成先生请上天安门城楼,同他讨论新北京未来的城市布局构想。对城市所知不深的毛泽东,或许还沉浸在指点江山,夺取全中国革命胜利的澎湃心潮之中,或许他也深知要强国富民就必须快速发展工业的紧迫。他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向城楼之下,向灰蒙蒙的远方缓慢却坚定地挥动着他那伟人的手臂,他对梁思成说:将来从这里看过去,要处处看得见烟囱。领袖的断言一定使梁思成心生惊惧,而尹亦寻,一个普通的青年建筑设计师,当他在极小的范围听说了这传闻之后,立即表明了他的疑惑,他觉得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处处能看见烟囱是一件很荒唐的简直万万不可以的事。北京这座历朝历代的文化名城怎么能变成一间大工厂呢。几年之后尹亦寻站在梁思成一边的言论被检举出来,他和章妩一起被调出北京调到外省建筑设计院,当时章妩是设计院资料室的英文翻译。

这种调动没有在他们心中掀起大的波澜,那时革命已经兴起,城市与城市之间并没有什么两样。北京建筑设计院大部分人也将赴中国南方的某地某农场集中学习劳动,革命不会轻易漏掉那些革命的对象。

他们带着两个女儿——尹小跳和尹小帆来到外省,刚刚熟悉了福安这座城市就又离开了它。他们草草安顿好女儿,把户口本、粮本、布票、粮票以及一个活期存折和有数儿的钱交给尹小跳,在反复强调了尹小跳将是家中总管和这总管的责任重大之后,就和设计院的大多数人一块儿,携带着行李奔赴那西南方向的苇河农场了。这种劳动已被暗示是没有期限的,不是一个星期,一个月,很可能是几年,他们做好了长期的准备。他们被工厂的工人阶级领导和管理,首要的一件事便是夫妻分居——夫妻必须分居,这样有益于革命意志的坚定和农场劳动的严肃。他们住大集体宿舍,男人住男宿舍,女人住女宿舍,宿舍里是一望无际的大通铺。他们的具体劳动是在农场的砖厂,尹亦寻每天拉着本应由马驾辕的大车运砖,章妩每天戴着一副粗布手套站在砖垛前装车。

在苇河农场劳动的那些知识分子,那男队和女队,他们并不反对革命,在劳动之余他们也有足够的时间学习或者批判,斗争或者检讨。他们用这些方式努力撕扯着覆盖在他们身上的非无产阶级的烙印,滚一身泥巴踩两脚牛粪,他们也热情地想过要脱胎换骨。但他们同时又是懦弱的和想入非非的,比如他们的身体和心总有不清静的时候。当他们一身臭汗、灰鼻子灰脸地结束一天的劳动,回到各自的男女宿舍时,丈夫是渴望得到妻子的,如同妻子也渴望着丈夫。

如果不是受制于当时的气氛和心境,从一个观赏者的眼光出发,苇河农场自有一种辽远苍茫的浩荡之气。它被万亩芦苇簇拥着,那芦苇之于农场,犹如向日葵周身那热烈柔软而又紧密相连的花瓣,农场就是向日葵。特别在秋日,高过人去的金色芦苇和它们头顶的白茸茸的芦花仿佛骤然间就膨胀壮大起来,释放出一种铺天盖地的咄咄逼人之气,又呈现出一种弃尘遁世的清洁安宁之神。它们遮蔽了人的视线也封闭了所有的声响,只有黑褐色的野鸭自在地栖息于苇丛里,嬉耍,也下着无人捡拾的蛋。走进去,你会被这一万亩芦苇密不透气的寂静禁不住吓得出声,你也会被这一万亩芦苇那高洁的纯净给涤荡得神清气爽。当黑夜来临,被秋风吹拂得更显挤挤挨挨的簇簇芦苇好似一队队头束白巾、身着白裙的妇人正屏住呼吸、前呼后拥地碎步前行。很可惜,农场用一道围墙隔开了苇子和人,在那时候章妩和尹亦寻他们谁也没有闲情逸致欣赏墙外这壮观的芦苇。

与芦苇荡那妩媚的起伏和浩瀚的寂静相比,农场显得过于平坦、单调,到处是一排排一模一样的红砖平房。只有一个吸引人的去处,便是山上的小屋。那山又怎么能是真山?这里本是无边无际的大平原。那山只是菜地尽头高于农场地面的一弧浅浅起伏的坡地,称它做丘陵都还不至于。可是在平原上,再浅的起伏也是起伏吧,平原的平板,使任何起伏都能显出它的个别、变化和不一般。不管它有多么浅显,只要人们愿意,它就可以被叫做山。山上的小屋。

山上有一间小屋,在星期天,只有在星期天,它对集体宿舍的夫妻开放。平常的日子它就被上起锁来闲置着。章妩和尹亦寻没有计算过这男队和女队里有多少对夫妻,至少有八十对以上吧。是夫妻总会需要那山上的小屋的,屋子却只有一间,日子也只有一天,因此他们必须排队。

他们这排队也和买粮买菜有所不同,他们虽是光明正大的夫妻,却不能光明正大地人挨人地真排起队来等候对那间小屋的使用。这“使用”的含意是尽人皆知的直接,直接到了令人既亢奋又难为情。因此他们这排队就带着那么点儿知识分子式的矜持、谦让或者说教养,也许还有几分无力的小计谋。从星期天清晨开始,你绝不会看见一支确凿的队伍在小屋门前蜿蜒,你却能看见一对对的男女由远及近,参差地分布在小屋四周。他们或在一棵树下,或在一片菜地里,或坐着两块砖头像在促膝谈心。他们看似神态平和,眼睛却不约而同死盯着山上的小屋那紧闭的门。每当屋门打开一次一对夫妻完了事走出来,下一对进去的即是离门最近的,而次远者便会理所当然地再靠近一步。这“一步”也是分寸得当的,至少离门十五米开外吧,谁会忍心去坐在门口等候呢。还有来得更晚的夫妻,来得更晚的自会判断自己应占的位置,从没有一对晚来的夫妻越过先到者径直抢到小屋门前去。先来后到,夫妻们心中很是有数。这阵势好比两人一组,从不同方向朝小屋慢慢包抄过来的侦察兵,又像是一盘外人看不懂的乱棋,那一对对因等待而显得失魂落魄的夫妻就是分布在棋盘上的棋子。其实那原是散而不乱的棋局,只待某一种局面出现时,那场景才会有几分含而不露的麻烦。在章妩和尹亦寻的记忆里,就有那么一次。

那扇高高在上的门终于打开了,一对夫妻出来了。等在近处的章妩和尹亦寻明白轮到自己了,立刻心照不宣地往小屋走。而这时,另一对夫妻也正从与他们相对的方向走向小屋。这两对夫妻到来的时间几乎相同,他们各自的出发点和小屋的距离竟也相仿。若用平面图示意,此时此刻两对夫妻和小屋的关系以线连接,呈等边三角形。当他们同时向小屋出发时,他们就同时发现了这景况的尴尬。当他们发现这尴尬时,或许他们都在刹那间有过心理上的迟疑——也仅仅是心理上细微如芥的迟疑吧,那就像是表面教养所培育出的必须的一个程序。而现实是如此强大,使他们的步履即刻便抛弃了这如芥的心理迟疑。章妩觉得自己的双腿捯得比刚才要紧,因为她感觉另一条路上迎面而来的那一对似乎比自己更迅捷,更麻利:他们好像正跨着一步大似一步的步子。于是她也跨开了大步……就这样,仅仅二十来米的路途仿佛遥遥无期了,两对夫妻开始了一番沉默但却激烈的速度的较量。他们不断调整着自己的步伐又窥视着对方,算计着该如何先一步到达;他们的急迫也使他们顾不得自己的走相儿。那走相儿一定是不好看的,竞走一般吧,又肯定没有竞走运动员的章法。他们就差拔腿奔跑了,然而他们却没有奔跑,毕竟他们还接受不了用奔跑的方法来办夫妻之间的事情这样一种事实,真的奔跑也会伤害两对夫妻的和气,虽然他们的心已经在疯跑。那时章妩扭动着腰胯大步向前,一心想要抢先占领小屋。她有点儿为自己的大步害羞,因为这大步就是她的欲望。她的欲望原本是只对她的丈夫尹亦寻一人的,可是现在她必得在光天化日之下,用她这难看的走相儿告之土地告之芦苇告之树木告之砖头瓦块告之不相干的一切:她有欲望她要和她的丈夫做爱。她大步走着,说不清这是自己的无耻还是自己的无奈。当他们终于幸运地抢先到达小屋推门而入的时候,她忽然觉得特别对不住被关在门外的那对夫妻。

竞赛使她和尹亦寻气喘吁吁而又神思不定,他们没有爱抚也没有更多的言语,尽量迅速行事。因为他们抢了先,他们便觉得仿佛不该在小屋占用更多的时间。他们甚至没有相互凝视,就像害怕正视这事情粗陋的现状,又像是为刚才那番奔跑的得胜感到害臊。大部分进入小屋的夫妻是这么做的,他们懂得自我约束,没有谁能关着门没完没了地磨蹭。即便如此,在一个星期日里,也不是每对夫妻都能如愿,那没轮到的,便静等下个星期日的来临。

出农场走两公里,苇河镇上有卖烧鸡的,星期天,只有星期天,男队和女队的人们可以去镇上解馋。女人总是比男人嘴馋,当章妩和尹亦寻占领了小屋之后,她立刻会想起苇河镇上的烧鸡。很可惜她不能两样同时兼得,她无法既拥有小屋又品尝烧鸡。买烧鸡也需在星期天提早出发的,那年月鸡也是珍贵的,由于农场来了章妩他们这些人,镇上那有数儿的烧鸡顷刻间就会卖完。

曾经有一对夫妻妄想两样同时兼得,在星期天凌晨,农场大门刚开,他们就出了农场钻进了那苍茫厚密的苇丛。他们舍弃了对山上的小屋的等待,只想在苇丛里办完了好事就直奔镇上去买烧鸡。但他们被农场几个工人当场抓住,他们被当做革命意志不坚定,生活作风趣味低下的典型,在各种学习会上作了无数次的检讨。

很多年之后章妩回忆往事,当思路走到苇河农场时她便刻意略去不想。她无法想像她是因为不能两样同时兼得而生了大病:半年之后,她在苇河农场患了严重的眩晕症。有两次她昏倒在砖垛旁边,她总算被允许在宿舍休息几天,但每晚的学习会必须参加——学习比劳动轻松。

她参加学习,不幸的是有两次她又昏倒在会场上。她被送到农场卫生所,卫生所的医生没有能力诊断她这奇特的眩晕。她的血压、脉搏均属正常,可每次她从昏迷中苏醒过来都是大汗淋漓活似一摊烂泥。她睁开眼时总是有几分气馁,仿佛很遗憾自己又回到了人世。当她看到尹亦寻那憔悴而又焦急的脸时,她才竭力使自己清醒。她爱她的丈夫,但是,当她望着自己那皴裂的双手,闻着草铺上那发霉的潮气,打量着宿舍角落权做桌子的小木箱上,那只被奔来跑去的耗子撞断了把儿的陶瓷茶杯——那只断把儿的茶杯使一切显得那么狼狈……她望着这一切,她斗胆地想啊,和这无边无际的狼狈相比,她也许更愿意潜入她的眩晕症。那的确是一种潜入,她把自己藏在了眩晕里,至死也不会向第二个人吐露真情,包括她的丈夫。8

躺着是多么好,宽大松软的羽绒枕头把她的脖颈和头埋住,纷乱在额前的短发把她的脸埋住,苇河农场的人谁也找不到她,她把双手也就势藏进被子,再也不要伸进粗陋的布手套,去站在砖垛前呼吸那没完没了的红褐色粉末。

章妩一觉醒来,知道自己是躺在家里,身体下边是自己的大床,脑袋下边是自己的枕头——这枕头,这枕头呵,她禁不住懒洋洋地,又有几分娇嗔地在枕头上转动了几下她的后脑勺。她用她的后脑勺揉搓着雪白的枕头,用她的后脑勺跟久违了的货真价实的枕头撒着娇。她想起从儿时她就是个懒孩子,每天早晨起床时,必得让田妈(从前的奶妈、后来的女佣)站在她那架小钢丝床前再三再四地叫。那时她就是这样,后脑勺蹭着枕头直把头发蹭成乱糟糟一团,腿脚同时在被单里踢腾着,翻过来掉过去地装睡。田妈站在床前再三再四不屈不挠地呼唤,章妩于是就撩开眼皮让田妈给她扮鬼脸儿,给她学猫叫、狗叫,学八哥儿说人话。田妈先将围裙解下来做成个三角巾系在头上装了一次狼外婆,后来又勒起嗓子学猫叫,到最后才亮出拿手好戏,学八哥儿说话:“田妈开饭!田妈开饭!”田妈吧嗒着厚嘴唇,直直地把脖子一梗学着八哥儿,逗得章妩哈哈大笑。田妈学得太像了,那是田妈养在厨房的一只八哥儿,与田妈做伴儿的。章妩没事就爱往厨房钻,她顶喜欢听那八哥儿说话,因此她知道,无论是八哥儿学田妈,还是田妈学八哥儿,他们彼此学得都是那么好。直到后来上了大学,她还恨不得把田妈带在身边,当然不再是为了“叫早”,那仿佛成了一种习惯,田妈每日清晨那絮絮叨叨的呼唤就像是章妩那安稳而又懒散的睡眠的一部分。

章妩用她的后脑勺揉搓着雪白的枕头,她总算又能够和它们相依相偎了。她被农场批准回福安市治病,治她的不清不白的眩晕症,期限是一个礼拜。她欣喜若狂,尹亦寻也为她高兴,特意在星期日去镇上买了两只烧鸡让她带给孩子们。虽然尹小跳在给父母的信中总是说“我们生活得很好”,尹亦寻还是觉得,让这么小的两个孩子独自在家过日子,这本身就不是很好,这本身就是不好。“要是你能在家里多住些时间就好了。”他对章妩说。他没有想到,这句话日后会成为章妩在福安久住下去的一个最具说服力的理由:你不是也有这种希望吗?你不是愿意让我在家里住下去吗?后来她声音很大,却有点儿心虚地对他说。

一个礼拜对章妩是如此的宝贵,她先是把自己埋在枕头里昏睡了三天,是透彻的不管不顾的那种睡法儿,是三天不离床的那种睡法儿,是恨不得把半年亏欠的“觉”一古脑儿全补回来的那种睡法儿。只在渴了饿了时才睁开眼,让尹小跳把水和饭菜端到床头。吃完喝完她便倒头再睡,并且打着轻微的鼾。章妩打鼾是尹小跳发现的,她想这一定是妈从那个苇河农场学来的。

后来她终于睁开了眼,当她起床之后活动开筋骨,她感觉头脑十分清醒,四肢也充满力量,肠胃清洁而又空荡,好像正等着她大口吞咽食物。她的眩晕到哪儿去了呢?她有些庆幸她不再眩晕,但很快她又为此感到恐慌:那眩晕何时才能到来呢?假如她不再眩晕,她又怎么能从医院得到诊断——而她是必须得到诊断的,她这一个礼拜的假期,就是用来上医院做诊断治疗的,返回农场时,她必须上交医院的诊断证明。

她坐在床边,竭力寻找晕的感觉。尹小帆栖在她腿前用一只手揪着她的裤子说:妈妈,你还晕吗?她于是就真的有些晕起来——连尹小帆都知道她有眩晕症呢,她又怎么能不晕?她晕着自己,乘公共汽车去人民医院。

人民医院门诊部的走廊里嘈杂、混乱,一股噎人的腥甜气味儿和候诊的病人们那不健康的呼吸混在一起,使章妩几次打算中途退场。好不容易叫号的护士叫到了她,她刚在医生对面坐下,一个乡下老汉挤进来对医生说,大夫呀你可不能糊弄乡下人呀,我大老远的走一百多里地上你们这大医院看病,你怎么才给我开了一毛钱的药哇,一毛钱的药能是什么好药啊?一毛钱能治病吗?大伙儿说说这不是糊弄我们吗……他一边说,一边强烈地要求医生给他再开点儿贵药,软磨硬磨,医生只好重新写了处方。

下一个,姓名。那医生头也不抬地说。章妩报了自己的姓名,医生抬起头来,观察了一下章妩,然后听她主诉。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发慌,她的主诉干巴巴的又断断续续的,她似乎有点儿受不了医生的直视,尽管她知道那直视一定是职业性的。这是个与她年龄相仿的男性医生,干净的白帽子下一张干净的瘦长脸,他的眼睛挺小但眼珠很黑,他用小黑眼珠盯着你的时候,那眼光就好像两粒射出的小铅弹在你脸上弹跳。像大多数医生那样,他跟病人没有更多的废话。他为章妩听了心脏,就开了几张化验单让她做一些常规性的化验,血糖、血脂,以及心电图等等,并要她到放射科拍一张颈部X光片。

有些化验当天就可以拿到结果,有些得等到第二天。第二天章妩就又往人民医院跑,她先挂了内科的号,又把所有化验单敛到手,便静候和唐医生的见面——她从处方上已知道这医生姓唐。

当她再次坐到他对面时,立刻觉得他那弹丸儿似的小黑眼珠就在她脸上弹跳。她递上她的化验单,他埋头看了一阵,抬起脸对她说,你放心好了,你很健康,你什么病也没有。我曾考虑过颈椎病,或者心脏有问题,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你什么病也没有。

这是什么话?她想。难道他是在说她没病?若是没病,她又为什么跑到医院里来呢?若是没病,她又怎么能有离开苇河农场的可能。对了,离开苇河农场,章妩就在这时候彻底明白了自己一个偷偷的心愿:离开苇河农场。她实在不愿意再回到那个地方,因而她必须有病,她不可能没病。

这不可能。她对他说,并有些失态地站起来。

他一边示意她坐下,一边有些奇怪地说,为什么你不愿意自己健康呢?

因为我不健康我有病。她坐下,却坚持着她的主张。

问题是你没病。他再次看着桌上的那一堆化验单,还有心电图和颈部X光片,他说你的症状可能是精神上的原因,精神过度紧张。

我不紧张我从来就不紧张。章妩又对唐医生做了反驳。

可是你现在的状态就是一种精神紧张的表现啊,唐医生说。

她于是再次反驳他说这不是紧张这是病,这真的是病啊!她觉得自己已经有些蛮不讲理了,她这种与医生的作对不仅说服不了医生,甚至说服不了自己。

唐医生苦笑了,他说当然,精神紧张也可以说是一种病,病态。但我作为内科医生,没有权力在这方面做出诊断,我只能……我只能……

他的结论使她再次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开始有些语无伦次又有点儿婆婆妈妈地说,我不仅有病,我还有两个孩子,她们都还小啊。我和我爱人都在农场,根本就照顾不了她们。苇河农场你知道吧,离福安市很远,平时我们根本回不来,我的两个女儿,她们……她们……所以……说到这儿,她忽然把她的脸凑到唐医生脸前,她压低了嗓音,悄声地、耳语般地、又有些绝望地说:你不能……你不能……接着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的眩晕及时到来了,她失去了知觉。

她住进了人民医院的内科病房,唐医生是她的主治医师。

她苏醒过来之后首先想到的竟是唐医生那对小黑眼珠。她还想起了昏倒之前她对他那悄声的、耳语般的央告——那应该是一种央告吧,而她居然能够对一个陌生男人发出悄悄的、耳语般的声音。她可以把这解释成怕诊室里的其他人听见,那么,她就不怕那陌生的医生把眼前这个没病装病的女人赶出医院,并报告她的单位吗?在那个时代,医生原本就还肩负着监督病人思想意识的职责。她怕过,但她也许更愿意用一种悄悄的耳语和掌握自己命运的这个男人一拼死活。她的眩晕最终也协助了她。一个随时可能昏倒的女人,不论她那求助般的悄悄的耳语是多么可怜、凄凉,比起哭天抢地的号啕,这飘渺、柔弱的耳语总像是有一种可深可浅的暗示和一种朦胧不定的撩拨。也许那本不是她存心要暗示和撩拨的,是那撩拨和暗示牵引了她。

她躺在内科病房白色的病床上,觉得身体从未像此刻这样健康。后来她曾经对尹小跳和尹小帆说,她身体这么好是因为小时候营养过剩:鱼肝油、钙片、维他命……鱼肝油都是德国进口的,外婆逼她捏着鼻子喝。尹小跳审视地看着她的脸说,那你为什么还会头晕呢?

她躺在内科病房白色的病床上,还有一种被收留的感觉——唐医生收留了她,使她远离了苇河农场远离了砖厂远离了学习批判会,也远离了革命。革命,那是她在农场每日的必修课。毛泽东主席关于革命的语录,不仅每日须背诵,它也被谱写成了歌曲,对此章妩已熟记在心,唱也能完整地唱下来:“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革命是暴动,是暴动。章妩暂时地远离了暴动,她渴望着唐医生那对目力集中的平静的小黑眼珠,她渴望他把那冰凉的、圆圆的小听诊器伸向她的胸……

有一晚当他值夜班时,她又感觉到眩晕,按了铃,于是他来到她的病房。这间四张床的病房暂时只住着章妩一个人,后来她始终没问过唐医生,那究竟是他有意的安排,还是碰巧没有其他病人要住进来。那时夜已经深了,他打开了灯,俯身问她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她又看见了他那一对小黑眼珠。她把头偏向一边,闭起眼说她的心脏难受。他掏出听诊器,凭感觉她已经知道他把它掏了出来。他把它伸向她,当那冰凉的东西触及到她的皮肉按住她的心脏时,她伸手按住了他的手——他那只拿着听诊器的手,然后她关掉了灯。

在黑暗中,他们这样僵持了很长时间,彼此好像连呼吸都没有。他那被她按住的手一动不动,尽管他猜想,她按住他并非为了让他一动不动。她也不动,只有相叠的两只手下她那颗心一阵阵狂跳。他们一动不动,仿佛在利用这样的静止形态彼此较量又彼此揣测:他会不会把护士喊来?而她会不会突然大叫大嚷?他们揣测着较量着,耗着时间,似都在等待着对方的进攻,似都在等待着对方的放弃。接着她的手心出汗了,她手心的汗濡湿了他的手背,她的身体也开始在暗中起伏,因为热流就在她的小腹涌动、奔窜,就在她的腿间燃烧。她开始复重起那天在门诊部对他的耳语。她的声音更小了,伴随着抑制不住的喘息。这喘息分明有主动作假的成分,又似混杂着几分被动的哀叹。她声音微小地反复说着:你不能……你不能……你不能……他不知道她是说他不能把手拿开,还是说他不能再继续做什么,但他就在这时抽出了他的听诊器,他扔掉它,然后把双手镇静而又果断地放在了她的两只乳房上。

当他那瘦长精干的身子压迫在她丰腴的裸体之上,她的心灵突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是的,轻松,她竟丝毫没有负罪感。她这时才确信,她将被唐医生真正地收留。她那纯粹的欲念的闸门就被这少见的轻松给彻底撞开了,她的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她的双腿高高盘起双脚紧紧钩住他的两胯,她不让他停歇不让他停歇,她还在动作之中把枕头垫在了臀下,她要他更深入更深入,也许那已不是深入,那是从她体内整个儿地穿过,那是把她的身体整个儿地穿透……9

黑夜就是这样到来的,就是在她百无聊赖而又寡廉鲜耻的企盼之中到来的。她呼吸着枕头上散发出的洗衣房的气味儿,呼吸着病房里固有的来苏水的气味儿……洗衣房和来苏水,当一个健康的女人被单独抛进混杂着这两种气味儿的与世隔绝的空间,她身体的某些部位竟会产生不合情理的亢奋。

此时此刻章妩就压抑着她的亢奋在暗中等待。昨晚唐医生离开病房时对她说,也许她应该患有风湿性心脏病,他会给她出具诊断证明和一张病假条,一张休息一个月的病假条,那是当年福安市人民医院的主治医生在一张病假条上所能开出的最长期限。她不愿意深想她就是为了这个在等待,为了这张可以让她留在福安留在家中的病假条在等待,这使她显得卑下,交换的意味也太明确。她宁愿想成那是她的性欲在等待。和他在一起她体味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似乎是由紧张、鬼祟而生的超常的快意,又似乎是坠入深渊时,那彻底堕落的听天由命。

他来了,当他把病假条交到她手中的时候,她再次关掉了灯。这次她有一种主动爱抚他的意愿,也许那是女性最原始的身体感激的本能。她抚摸他的头发他的并不为她熟知的脸,她匍匐在他的身上寻找他的嘴唇,她没有碰过他的嘴,他也没有碰过她的。她发现他不喜欢她靠近他的脸,当她的头发扫住他的嘴角时,他便像要逃脱似的伸手按住她的头,他按住她的头一直向下按,向下按,她的头和她的嘴脸向下滑落着滑落着,滑过他的胸膛他的腹肌,然后她的嘴脸滑到了那丛有点儿扎人的茂密的荆棘……她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病房的,当她平定了呼吸打算擦拭自己的身体时,她发现那张病假条竟还被她紧紧攥在手里。

她出院了,回到家来,她对尹小跳姐妹宣布说她能在家里住一个月,一个月!说完她就又躺在了床上,她想起她是患有风湿性心脏病的,所以她应该躺上床。她靠在她那宽大的羽绒枕头上给农场领导和尹亦寻分别写了信,附上风湿性心脏病的诊断证明书和那张病假条。她让尹小跳出去替她发信。尹小跳拿了信问她:妈,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什么?章妩听着尹小跳的问话,看着她这位十一岁的女儿。她想这句话无疑是女儿对她的关心,难得她这么小的年龄就这么知道关心人,不过她这关心似又缺少点儿母女间的那么一股子亲热劲儿,尹小跳从来就不会对她撒娇,也从不跟她哭闹,她从来就不知道尹小跳那颗小脑袋瓜儿里净想些什么。刚满六岁的尹小帆似也受了姐姐的影响,她也站在尹小跳身边煞有介事地问章妩说:妈,你想吃什么?好像妈想吃什么她就能给做什么。章妩看着站在床前的两个女儿,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她成了这家里的客人,而尹小跳姐妹才是主人。但她还是认真想了她想吃的,她说妈想吃鱼。

尹小跳到邮局发了信,又去副食店买回一条很大的活鲤鱼。售货员用一根马莲草穿过鱼嘴系住,让尹小跳提在手里。她一直记着那条鲤鱼的价钱:九毛五分钱。岁月使她忘掉了很多事,但九毛五分钱一条的活鲤鱼她始终牢记在心。值得记住的还有她当时的心情:她一路走着,有点儿费劲地拎着那条扭来扭去的鱼,快活、踏实,还有几分自豪。她愿意章妩归来撑起家中的门面,她也愿意章妩看见父母不在尹小跳也不简单。她不仅能买,还会做。她回到家里,把鱼放进水池,刮鳞,开膛,清洗,控干,操刀在鱼身上斜片几刀,拍上薄薄的一层白面,炸……最后,她做了一条红烧鲤鱼端到章妩跟前。她的小脸儿给油烟熏烤得红红的,汗水让额前的刘海儿贴住了脑门儿;衬衫袖子卷得高高的,她的胳膊是多么纤细啊。

尹小帆蹿前跑后地欢呼着,她为她的姐姐感到骄傲。她还不失时机地向章妩兜售她的小常识,她说妈你知道洗鱼时不小心碰破了苦胆怎么办吗?你呀,你就赶紧往鱼肚子里倒些白酒……

尹小跳的红烧鲤鱼给了章妩一个出其不意,她鼻子一酸,是的,鼻子一酸,她就哭了。这是她回家之后头一次流泪,这是一种无法平抑的内疚,还有抱歉。她这才发现自从回家之后她还没有问过两个孩子的生活,学校怎么样,她们每天吃什么,有人欺负她们吗……她很想把尹小跳和尹小帆揽在怀里使劲儿抱抱她们,但她又似乎不具备这种能力。并不是每一个母亲都具备爱抚孩子的能力,尽管世上的孩子都渴望着被爱。并不是每一个母亲都能够释放出母性的光辉,尽管世上的孩子都渴望着被这光辉照耀。尹小跳对章妩可能出现的亲热始终持警惕态度,包括她的哭,假如哭也是一种亲热,哭也使尹小跳难为情。这是她们母女终生的遗憾:她们几乎永远不能同时欢笑同时悲哀,不是你慢半拍就是我慢半拍。所以现在章妩的流泪并不能打动和安慰尹小跳,她只是尽力理解她的母亲,并更加对自己满意。

她们开始吃鱼,章妩说,我准备给你们俩一人织一件毛衣。她说得很急切,就好像织毛衣是拥抱的另一种形式,她不能拥抱她们,她便要为她们织毛衣。尹小跳说,先给小帆织吧,玫瑰红最好看,是不是小帆?尹小帆说玫瑰红就是最好看,我就要玫瑰红!她对尹小跳的这份忠诚啊,这份热烈的响应啊,使尹小跳每每回忆起来都恍若做梦。接着,就像是借了气氛的和谐愉快,章妩又说了一个请客的计划。她说她这次看病住院多亏了医院里一位……一位唐医生,因此她想在家里请唐先生吃顿饭,以表达她的感谢之情。她说你们还小呢,不知道看病有多难啊,如果没有这位唐医生,说不定她就有生命危险,更不用说那张病假条了。她把“病假条”三个字说得很模糊,但尹小跳还是听清了。如果没有那张病假条,她就根本不可能在家里住一个月。尹小跳说这我不明白,你不是因为有病才有了病假条吗,怎么是因为有了医生才有了病假条?章妩说因为不一定所有的病人都能被准许休息。总之唐医生是重要的,是我们应该答谢的人。

于是就答谢。是个星期天,章妩破例起得很早,她让尹小跳打下手,她在厨房差不多忙了一个上午。她已许久不做家务,对厨房的一切都很生疏,对盐、糖、酱油、味精的感觉更欠准确。她骨子里是畏惧厨房的,就像她畏惧苇河农场一样。但是,只有当她在厨房里转悠的时候,只有这时她才想起苇河农场的那么一丁点儿好处:在苇河农场是不用做饭的,他们吃食堂。她做了几个似是而非的菜,不断向尹小跳请教着调料们都放在哪里。辣酱油啦小茴香啦,她已完全忘记了它们的去处。最后她打算做一道甜品:烤小雪球。她跟尹小跳商量,尹小跳说,那是爸的菜,爸不在谁也不会做。章妩说怎么不会做,原料不就是鲜牛奶、鸡蛋和白糖吗?尹小跳说还有香兰素和柠檬酸呢,没有柠檬酸那牛奶只能是液体,它不会变成小雪球。章妩惊愕地看着尹小跳说,你怎么知道?尹小跳说我看爸做过。章妩说把柠檬酸找出来我要做烤小雪球。尹小跳说没有柠檬酸。章妩信了尹小跳的话,虽然她隐约觉得尹小跳对烤小雪球颇有些要垄断的意思。

后来烤小雪球换成了拔丝苹果,尹小跳打心眼儿里看不上这道菜。她从来就看不上任何一种“拔丝”,她觉得众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把那些拉着乱七八糟的糖丝的团团块块放进同一碗凉水蘸来蘸去,吃进嘴时还都带着同一种表情同一种惊喜,实在是既不卫生又不文明。再说不就是苹果外面包上点儿糖嘛有什么可惊喜的有什么值得惊喜的呢。况且章妩做拔丝苹果,由于炒糖的火候总是掌握不好,所以任你左拔右拔,那盘中的苹果根本就拔不出一缕糖丝,它们只是一坨儿一块儿地粘连在一起,吃时专门粘牙和上牙膛。尹小跳就不断用舌头舔上牙膛,有时还要把手指伸进嘴去一阵东挖西挖。不过,这总还算是一道甜品,章妩烹饪的起点原本就不高,谁让尹小跳又告诉她没有柠檬酸呢。

饭菜齐备,章妩开始换衣服。所谓换衣服也就是把她有数儿的几件衣服穿来穿去,那些衣服的样式都差不多,颜色也是灰、绿、蓝一类。但章妩的面色很好,可以说是容光焕发。她不断地照着镜子,又低下头来让尹小跳闻她的头发:你觉得我的头发有油烟味儿吗?你再闻闻,也许我应该洗洗头。

尹小跳闻着章妩的头发,她闻见了一点儿油烟味儿,却不忙着表态。她忽然问章妩说,唐医生是男的还是女的啊?章妩愣了一下直起腰来,头发遮住了半个脸,她说是……是个叔叔,你们应该叫叔叔的,怎么啦?

不怎么。尹小跳说。不知为什么她不打算告诉章妩她的头发有油烟味儿,她不想让她的妈妈为了这次答谢再洗一遍头。她觉得章妩对这顿饭的准备太认真太专注太费时间了,她从来没有见过章妩对什么事能如此认真,包括对她和尹小帆的事。而章妩却无视尹小跳的表态又洗了一遍头发,就仿佛她已经发现尹小跳没说真话。她那乌亮的短发配上新鲜的富有光泽的面庞,还有她那两弯无可挑剔的柔细的黑眉,让尹小跳觉得是那么美。她从来也不把她的心思告诉章妩,虽然她觉得她是那么美。

唐医生来了,一个很拘谨的男人,说一口纯正的北京话。他不戴白帽子了,连章妩都是第一次看见他的头发。他的头发有点儿发黄,他那一对小黑眼珠就显得更黑。他们客套,吃饭,章妩要尹小跳和尹小帆叫叔叔,但尹小跳坚持叫唐医生,尹小帆便也唐医生唐医生地叫。她有一套白色塑料看病玩具,包括一只针管、一个听诊器和一个手术用的“腰子盘”。她把这些器具拿给唐医生,还说只可惜没有一只体温表,害得她经常用冰棍棍儿来代替。试出谁发烧她就给谁打针,发烧就要打针呀,对吗唐医生?她尖声尖气地重复着“发烧”二字,从会说话起她就把所有的病统统归于两个字:发烧。

发烧。

饭后唐医生和章妩又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他把带来的一本旧精装的《家庭医学常识》交给章妩,告诉她里边有专门讲风湿性心脏病的一章。她接过书,却意外地从他伸过来的胳膊上,看见毛衣袖子开了线。她就想,为什么她一定要早早宣布给尹小跳尹小帆织毛衣呢?

她买了一种颜色很干净的浅灰毛线,开始靠在枕头上织毛衣了。她织毛衣的时间一般在白天——尹小跳上学之后,还有晚上,尹小跳和尹小帆睡觉之后。这使她显得有些不光明有些躲闪,因为她不愿意她们看见她织这件毛衣。可是家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家,她又能把毛衣藏到哪里去呢?尹小跳终于发现了这件浅灰色的半成品。

她有点儿惊讶,她问章妩说这不是小帆的毛衣吧?你不是说要给小帆织毛衣吗?章妩夺过毛衣说,我是说过要给小帆织,但我也可以先给我自己织。尹小跳说这不是女式毛衣这不是你的。她站在章妩床前,显得很怨愤。

第二天,当章妩打开团起的毛衣准备工作时,她发现毛衣上快要织好的一只袖子不见了。10

这只袖子,这只毛衣袖子肯定是尹小跳给拆的,毛衣针不知去向,毛线一圈圈地脱落着,那针针线线都是章妩的心血。她很恼火,又不便大肆发作,但她还是捧着乱糟糟的毛衣,强压着心中的不快要找尹小跳问个明白。她以为她得费些气力才能使尹小跳承认这件事,却没想到十分容易,一经她问,尹小跳立刻回答得明明白白,给人感觉她正在等待章妩的质问。

毛衣袖子是不是你拆的?章妩说。

是我拆的。尹小跳说。

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为什么你要拆我的毛衣?章妩说。

你说过先给小帆织的你说话不算话。尹小跳说。

是啊我是说过,是……我去商店没有买到玫瑰红毛线,我看见了这种,这种也不错,更适合大人……

什么大人哪个大人?尹小跳打断章妩。

哪个大人?章妩重复着尹小跳的问话,比如我吧,比如我。她音调明显低了。

可这不是你的毛衣这是男式的。尹小跳的声音很强硬。

你怎么知道这是男式的你又不会织毛衣。章妩心中的火气有些上升。

我当然知道从前我见你织过,见你给爸织过,这件毛衣是你给爸织的吗?尹小跳直盯着章妩的眼睛。

是……啊不是。章妩仿佛已被尹小跳逼得没了退路,她明白假若她要顺水推舟说毛衣是给尹亦寻织的那就更显愚蠢,说不定尹小跳立刻会给他写信,告诉他,妈正在给他织毛衣。她于是说,这毛衣是给唐医生织的,是唐医生求她织的。唐医生啊他还没结婚呢,没有人照顾他,所以她答应给他织毛衣,她还准备给他介绍女朋友……她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唆唆跟尹小跳说这些。

那你为什么说是给自己织的呢?尹小跳不依不饶。

章妩有些恼羞成怒了,她说你想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你这样气我你不知道我有病呀你!

你有病为什么还花这么多时间织毛衣?尹小跳毫不示弱。

我花这么多时间织毛衣是因为……是因为我希望能有更多的时间在家里和你们在一起。我这么做使你不满意了吗?看看设计院其他人家,不都是孩子们自己在家可怜地混日子吗?并不是谁家父母都能得到像咱们这样的机会:父母有一方能从农场回来,回来陪伴你们……

尹小跳不再说话,她想章妩也许是对的,但心中更多的却是不相信,因为章妩说到了陪伴,尹小跳没有看出她这陪伴的意思。她不关心她们姐妹,她没发现尹小帆掉了门牙,她甚至一次也没问过这半年多的日子她们每天吃些什么。尹小跳从北京初来福安市时不会讲当地话,她因此受到歧视——这些章妩从来也没有问过。所以尹小跳心中更多的是不相信,她不相信章妩不相信。她这年深日久的不相信就从织毛衣这件事开始变得明晰、确定了。对于一个母亲来说这是令人伤心的,是双方无奈的一个事实,因为无奈,也更显残忍。

章妩也没有因为尹小跳不说话就觉得自己得胜了,但她又不愿意多想。她是一个不愿多想心事的人,她是思想的逃跑者,一生都在逃跑逃跑。她的大脑常常是既不够用来关怀旁人,也不够用来分析自己。她抱着毛衣回到床上回到她那皱皱巴巴的大枕头跟前,重新开始了她的编织。在台灯之下,她用竹针将那脱落的毛衣袖子一针针挑起穿好,她彻夜不睡地织成了袖子完成了整件毛衣。然后她又买了些毛线回来开始给尹亦寻织。她换了颜色,米色。她昼夜不停地织着,双手飞快,眼熬得通红,就像要用这超常的编织表达她的某种内疚,平复她的某种忐忑。她的针法娴熟而又匀整,她也为自己的速度感到吃惊:为两个男人织成两件毛衣,她只花了七天时间,七天。在从前和以后,她都没有创下过这样的纪录。她不知道她这是为了惩罚自己的堕落还是为以后的更加堕落展开铺垫,也许两方面都有,两方面都有。她有一种预感:她和唐医生之间的来往还不算完。

他们双方似都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几乎每个星期天,唐医生都要来章妩家吃饭。章妩一个月的病假期满后,他又给她开了一张假条。呵,假若他能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为章妩把病假延续下去,章妩不就能够长久地留在家中了吗?这是她不敢想像的,又是她衷心盼望的。当革命是暴动的时候,她逍遥了……逍遥派,她实在愿意做一个逍遥派。逍遥派,这是当年人们对逃避运动和劳动锻炼、拒绝分清大是大非的那种人的称呼:逍遥派——糊涂而又落后的、上不得台面的那么一派。而一个医生若被查出替病人作假,那后果也将十分严重。他们不会按照职业道德的原则去指责他,职业道德,这原则未免太轻飘。他们会说他是在破坏那场伟大的革命,破坏革命就是反革命,很有可能唐医生会被当做反革命抓起来。唐医生的确在冒险,为了章妩。

现在,唐医生理直气壮地穿着章妩织的毛衣——实在是太合适了,那毛衣。光天化日之下,章妩喜欢看他那嚼着东西的嘴。他的吃相儿很好看,他的嘴能动作不大而又精确、利索地对付一些难以对付的东西:鱼头或者排骨。他就仿佛以嘴做刀,为这些食物做着不动声色的手术。他这张嘴仿佛就是专门用来吃和沉默的,不吃的时候他就比较沉默。他的语言是金贵的,于是他的嘴就也跟着金贵了。没人的时候章妩试着去亲近他的嘴,他表现出一种明确的退缩。她于是不再勉强。她并非一定要得到他的亲吻,在某些方面她是一个容易心满意足的人。她观察他的嘴,以她对男人有限的了解,她想那是他的腼腆吧,他是个未婚男人。

她不断地对尹小跳她们说,她要给唐医生介绍女朋友,可是很困难啊,唐医生出身不好,又独自抚养着一个外甥女。那外甥女是个孤儿,唐医生姐姐的孩子,章妩见过的。她嘴上说着,却从来没有付诸行动,尹小跳从来也没在家里见过女朋友样的人。这期间尹亦寻回来换季,在家里住了三天,他只有三天的假期。他还在家中和唐医生见了面,他请唐医生喝啤酒。那时候福安市连瓶装啤酒都没有,散装啤酒只在饭馆出售。买时饭馆的服务员以饭碗做量具,给你从盛着啤酒的搪瓷桶里一碗一碗地出来,再倒进你自备的容器。那啤酒没有泡沫儿,又酸又涩。

两个男人喝着啤酒吃着烧鸡,尹亦寻从苇河镇上买回的烧鸡。尹亦寻详细向唐医生询问章妩的病情,当他询问病情时章妩才想起自己有病,自己必须有病:风湿性心脏病。他问得认真仔细,充满对章妩的关切和对唐医生的感谢。唐医生说这种病是中国最常见的心脏病,占各种心脏病的百分之四十到百分之五十。病人大多为二十至四十岁的青壮年,而且女性多于男性。这是由急性风湿热引起心脏炎之后遗留下来的,以瓣膜病为主的心脏病,一般多侵犯二尖瓣和主动脉瓣,使其发生狭窄或关闭不全,导致血液循环的障碍最后引起的功能不全。尹亦寻说那么你认为章妩的眩晕是与风湿性心脏病有关的吗?唐医生说可能有关,因为少数病人症状严重时可能发生活动后气急、昏厥等等。唐医生说着和章妩对视了一眼,那是快速的、不被人觉察的一个对视,在尹亦寻的关切和仔细面前,他们仿佛有点儿无地自容。他们没有想到尹亦寻会请唐医生喝啤酒,并与他有这么一次友善的谈话。这本是一个正常人的再正常不过的心理基础:尹亦寻感谢一个医生的人道主义——章妩在给他的信中已有描述,当她昏倒在门诊部时,唐医生及时做了抢救并设法安排她住进内科病房。当唐医生告诉尹亦寻,这种病只要注意休息,避免强体力活动,一般不会发生大的危险时,尹亦寻放心了。

三天之后尹亦寻返回了农场,章妩把她为他织的那件米色毛衣装进了他的旅行袋。

家里安静了几天,章妩静静地躺在床上经常一动不动,就好像她真的害怕剧烈的活动。尹小跳觉得一切都很好,她们家仿佛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唐医生这样一个人——这时她才发现原来她是不喜欢唐医生的,即使他救过一百次章妩的命。但是这安静只持续了几天,只有几天这样的安静,章妩就开始活动了。她似乎不便于再把唐医生请到家里来,或者她有点儿不好意思这么快就再把他请来——这么快,尹亦寻刚刚离开。她不愿意让孩子们眼睁睁地看见这种对比,她已经有点儿招架不了尹小跳的别扭,她于是就出去。

她一定是去了医院或者唐医生家里,尹小跳想。她经常在天黑之后出去,很晚很晚才回来。每次出门之前她都要在镜子跟前站很久,梳头,照镜子,换衣服,对着镜子做一些愉快的表情,照了正面又照侧面。当她在枕头上辗转时她是那么萎靡无神,头发奓着,目光迟钝——有时嘴角还有口水,纤细晶亮的,如蜗牛爬过留下的印痕。唐医生见过她这个样子吗?唐医生若是见过章妩这个样子,他还会来看她吗?而当她站在镜子跟前整装待发时她就像换了一个人,她就像一根点亮的蜡烛那样热烈起来精神起来通体放光。有时候她还要带上一两个菜离开,带给唐医生的菜。为此她必须走进厨房这个她一生最不愿意走进的地方。她笨手笨脚地做过炸茄夹、胡萝卜烧牛肉。她忍受着尹小跳的嘲笑,她觉得尹小跳是故意的,尹小跳故意说章妩做的菜难吃,故意说胡萝卜烧牛肉里应该放咖喱粉不放就没有香味儿!章妩就低声下气地问尹小跳咖喱粉在哪儿,尹小跳就痛快地说没有而且福安市也买不到,从前家里的咖喱粉是搬家时从北京带来的。粗心的章妩一直没有发现尹小跳点点滴滴地藏起了很多种调料,她的确把它们给藏匿了起来,她不愿意让章妩找到它们使用它们,因为这一切与唐医生联得太紧。

章妩不在时尹小跳还翻弄过唐医生送给章妩的那本《家庭医学常识》,她翻到风湿性心脏病一栏,可惜有太多的字她不认识。她又翻看了一些难看的人体,其中一个女人肚子里有个头朝下的蜷缩的胎儿,尹小跳用铅笔在这胎儿旁边写下一行小字:“这是唐医生。”为什么她要选择一个胎儿假设那是唐医生呢?是因为她觉得只有这胎儿不如她强大吗?她只可以用这刚成形的胎儿来表达她对大人唐医生的轻蔑。

章妩还是拎着饭盒走了,向唐医生奉上她的菜和她本人。有一天她竟然彻夜不归,尹小帆就在这天晚上发起了高烧。发烧,发烧,正应了她做看病游戏时总是重复的那两个字:发烧。她浑身滚烫,满脸通红,鼻孔翕动着,她说她很渴,她要尹小跳抱抱她。尹小跳把尹小帆抱在怀里,任她的体温烫着自己。她喂她水,喂她橘子汁,都不能使她降温。章妩在哪里?她们正需要她。当尹小帆烧得哭起来时,尹小跳便也哭了。她用她的小手拍打着尹小帆的后背,她说我给你讲故事吧你不是最爱听故事吗?但是尹小帆不听故事,她一定是太难受了,她不停地咳嗽,又几次呕吐,她咳嗽的声音和呕吐的声音既稚嫩又苍老,像个小老头儿。尹小跳的心都要碎了,尹小帆的痛苦使她有种揪心的难受。她恨章妩,她想章妩回家时她一定要跟她大吵大闹。她把尹小帆搂在怀里抱了一夜,她那弱小的胸怀义不容辞地承接了更加弱小的尹小帆。她一夜没有睡觉,困了就用凉水洗脸。她决心一定要睁着眼等章妩回家,让章妩眼睁睁地看见睁了一夜眼的她。天亮时章妩才蹑手蹑脚地开了门走进来。

迎接章妩的是扑面而来的一只大枕头,尹小跳抓过床上的枕头就打上章妩的脸。她不知她哪里来的勇气,她这粗野的没有教养的举止,她这不该用来对待大人对待家长的行为。但枕头一经扔出就无法收回了,她大义凛然地看着她的母亲。

章妩蒙了,当尹小跳大声告诉她尹小帆快要死了,她才缓过神儿来奔到尹小帆跟前。昏睡的尹小帆还在发烧,额前、耳后出现了一些浅红色斑点,她怕是要出麻疹了。

尹小帆的病态使章妩又急又怕,那时她还顾不得悔恨,她没有悔恨的时间。她抱起尹小帆就往外走。尹小跳说你去哪里呀?章妩说去医院。尹小跳说哪个医院?章妩说人民医院。

你不能去人民医院!尹小跳像个小疯子似的跺着脚说。11

大人就是大人,即使你再把枕头摔上大人的脸,操纵事物走向的最终还是那看上去有点儿发蒙的大人。章妩没有理会尹小跳的跺脚,她把尹小帆放在自行车大梁上,推起车径直去了人民医院。尹小跳就在自行车后面,一路跑跑颠颠地跟着。在急诊室,值班医生为尹小帆量体温时,章妩又去内科把唐医生叫了来。她并不是不相信值班医生,但她觉得唐医生更可靠。在这座她并不熟悉的城市里,当她有了麻烦,医院里一个同她有着亲密关系的男性医生很自然地会成为她精神上的依托,尽管他并不在急诊室值班,或许他也不懂小儿科。尹小跳无法阻止唐医生的出现,她看着章妩和唐医生围着尹小帆转,只觉得有一种受了愚弄的感觉,是的,受愚弄,这虚伪的一男一女,她的心情愤懑而又悲凉。那时她还不懂得“虚伪”这词儿,当她成年之后追忆往事,她才为那天站在急诊室里的他人和自己找到了几个恰当的形容。她就在那时候想起了尹亦寻,她为她的爸爸感到十分的伤心,她决心给尹亦寻写信,她要他前来救她,也救尹小帆。

尹小帆出麻疹了。

尹小跳背着章妩开始给尹亦寻写信,用一种带浅绿色横格的十六开信纸。这种信纸的右下角,印有一行竖排的芝麻大的浅绿色小字:“北京市电车公司”。这信纸也是搬家时从北京带来的,尹小跳在灯儿胡同小学上学时,去文具店买过这种信纸。那时她从未想过为什么写信的纸上会有“北京市电车公司”的字样,这淡绿色的小字只让她生出一种心情:每当她用这样的信纸写信,她都觉得那信将乘着电车去远方,去到达它应该到达的地方。当她长大成人进入出版社,见过了各式各样的信纸、稿纸,回忆少年,回忆她曾经用来写信的“北京市电车公司”的信纸,她才明白那一定是北京市电车公司下属的印刷厂印制的信纸。她却始终觉得奇怪:为什么一个电车公司会有印刷厂呢?它印的信纸在当年竟能占领北京的各大文具店。

尹小跳用北京市电车公司的信纸给尹亦寻写信:亲爱的爸爸,您好。今天我非常想您,因为小帆出麻疹了。她发烧,使劲儿咳嗽,还吐。我觉得她也是很想您的,可是您不在家。下面我要对您说一些话,我要向您揭发妈妈。自从她回家以后,根本就不管我们,她不是躺在床上睡觉就是去医院看病。我对她说我们班的事,我马上就要小学毕业了,可是我还没有加入红小兵,班里除了我,只有四个同学不是红小兵了,有两个同学的爷爷是地主,一个同学的爸爸给台湾国民党写过信,还有一个同学的妈妈是这里的大学副校长,挨过批斗。我认为我和他们都不一样,我认为你们都是好人,为什么我不能加入红小兵呢?难道就因为我们是从北京来的,我的口音和他们不一样吗?我去问妈,她说入不了红小兵就不入,她还不让我学说福安话,她说太难听了。您看她是多么不进步。爸爸,您可能不知道,我们现在已经不上课了,我们每天在老师的带领下挖防空洞,老师说这是防止苏修侵略我们国家。因为我不是红小兵,所以我挖防空洞特别努力,比他们是红小兵的还努力,我多么希望老师能看见我的表现呀!有一次我累得躺在防空洞里睡着了,我枕着洞里又湿又黏的土,满头都是土。天快黑了老师才把我发现。老师并没有表扬我,也许她认为要表扬也应该先表扬那些是红小兵的同学,我比他们是低一等的。这让我有些失望,我很想把这一切告诉妈,可我每次跟她说话,她都说知道了知道了,妈忙妈没工夫听你说这些……“妈忙”,这是她最常用的一句话。什么是妈妈?妈妈就是“知道了知道了妈忙!”妈忙!她是多么忙啊,她忙着给唐医生织毛衣,本来她说要给我和小帆每人织一件的,可是她却给唐医生织起来。亲爱的爸爸我想告诉您,我讨厌唐医生这个人,我讨厌他总到咱们家来,我知道妈有时候也到他家去。小帆是个大傻瓜,每次唐医生来,她还和他讨论看病的事,她还把她的玩具拿给他看。妈就让我和她一块儿给唐医生做饭。唐医生并不是我们家的人,可是她却把时间都给了他,这我实在不明白。就在前两天,小帆出麻疹发高烧的那天晚上,她一夜都没回家。那么黑的晚上叫我到哪里去找她呢,为什么她不管我们?亲爱的爸爸,写到这里我都快要哭了,我想起了从前在北京的时候,星期天您和妈带我和小帆去故宫,去北海公园,您告诉我们故宫是皇帝住的地方,后来小帆看见一个工人正在大殿里糊窗户,她就神秘地跑过来对大家说:我看见皇帝了,皇帝正在糊窗户呢。我们还去北海划船,吃栗子面小窝头,天很黑了才离开公园,每次都是您背着我,妈抱着小帆。我们都睡着了,我听见您对妈说,看她们两个人睡得多死!其实我没有睡死我本可以下地走的,可我装睡,为的是让您多背我一会儿。现在请您看完这封信就赶快回家吧,我已经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祝您身体健康女儿尹小跳

这是一封混杂着当年的流行词汇诸如“是可忍孰不可忍”、“揭发”等等的长信,一纸几乎是声泪俱下的对章妩的控诉书。尹小跳不断查着《小学生字典》,花了三天时间才把它写完。当写到悲伤之处,眼泪打湿了信纸,把有些字洇得模模糊糊走了样儿,纸面上就变得深一块浅一块的。尹小跳本想重新抄一遍,但她又急着尽快把信寄出去,再说,未经抄写的信虽然字迹有点儿混乱,但毕竟是她的真情实感,她愿意让尹亦寻看见她这份真情实感和焦虑的心。

她找出信封,仔细写好收信人地址姓名和寄信人地址姓名,把信藏进书包,在上学的路上,她把它投进了遇见的第一个邮筒。那是站在外省建筑设计院大门外的一个圆柱形铸铁邮筒,离尹小跳的家,大院内的家属宿舍六号楼只有一百米远。她踮着脚尖儿把信塞进邮筒,听见信封落进筒底的轻轻的“嗒”的一声,心便随之轻松下来,就好像是邮筒解放了她,解放了她很长时间一直不快乐的心。

下午放学回家,章妩已经做好晚饭,很难吃,尹小跳想。不过她却吃得很痛快,她相信爸就要回来,家里就要变样儿,因此一切都不在话下。她心情的转变是从晚饭后开始的,那时尹小帆躺在章妩大床的里侧,她已经退烧,麻疹也出得差不多了,因此她安静地闭着眼,章妩靠在大床外侧织毛衣,她这是在给尹小帆织,她听从尹小跳的建议买了玫瑰红的毛线。连续几天熬夜看护尹小帆,使她看上去消瘦了一些,她的眼睛很红,头发有些乱。床头桌上放着一瓶氯霉素眼药水,她低头织一会儿毛衣,就拿过眼药瓶往眼里滴些眼药,那眼药一定在“杀”着她的眼,她便闭住眼,仰头靠上枕头静静地忍那么一会儿。她的眼角缓慢地流出一些液体,那是眼药和眼泪的混合吧,尹小跳想。她觉得章妩乱着头发歪在枕头上,眼角淌着泪花的样子有几分狼狈,有几分可怜,她双手紧紧把住毛衣针的动作也使尹小跳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难过。房间里安静平和,就好像从来没走进过陌生人,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就那么几秒钟的时间,几秒钟,一切全变了。

为什么她一定要给尹亦寻写信呢?她写的都是真实的吗?当她的爸爸回到家来家里将要发生什么?为什么她要“揭发”章妩,这本是对待敌人才用的词啊。尹小跳猛然觉得脑袋一阵阵发涨宛若大祸临头——大祸临头一定就是她现在这样。她脑袋涨着,趁章妩不备悄悄开了门溜出家去。

她穿过设计院几栋宿舍楼,穿过靠近大门的那座糊满了各种标语口号的办公楼。在白天,那些大字报糊得层层叠叠被风吹得破破烂烂,使办公楼看上去好似一个巨大的疯人正痛哭流涕。黑夜叫这疯人沉默了,它的身体只发出窸窸窣窣的琐碎声响,有点儿凄清,却并不恐怖。她穿过漆黑的大院出了大门,一眼就看见邮筒忠诚老实地站在便道上树的黑影里。她直奔邮筒而去,还没走到它跟前,就先向它伸出了双手。她急切地用双手摸到了邮筒上的投信口:狭窄的一道缝儿,让她立刻明白了她这摸索的徒劳,因为她无法从这道缝儿中伸进她的手。投信口下方有两行小字,借着昏黄的路灯她读到了它们:开箱时间,上午十一点,下午十七点。

尹小跳明明读懂了这两行小字,却再一次把手伸向投信口,她一个手指头一个手指头地向那条狭窄的缝隙里探索,她妄想奇迹发生:她的小小的手指头能把那封已然不在邮筒中的信从邮筒里够出来。当她从家里溜出来的时候,她以为只要找到了邮筒便是找回了那封信。现在她才慢慢相信,她的那个“以为”不过是一种迷信,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可怜的假想。眼前这冰凉的铸铁的邮筒比她高大,她用双手把它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她围着它转圈儿,又抱住它的腰企图将它连根拔起又似乎要把它推倒把它砸烂。她与它搏斗着哀求着又赌着气,她仍然不明根由地“以为”着,以为只要自己不断手忙脚乱地动作着那封可怕的信就能回到手中。她不知道这样折腾了多久,直到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她扑在邮筒身上,攥起小拳头有气无力地捶打着它。这假装老实的邮筒啊,它是多么不听话。她把身体倚在邮筒上哭起来,抽泣着捶打着,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找她那已经发出的信。后来她听见身后有个人说:“嗨,小孩儿,你怎么啦?”

她被这问话吓了一跳,立刻止住抽泣,警觉地拿眼瞪着问她话的人。这人虽然比她高很多,但他不是个大人,顶多比她大三四岁吧,或者四五岁。他应该是个高中生。当然,在尹小跳眼里中学生也可以说是大人,因为一般情况下他们对待小学生都比较傲慢,在小学生面前他们容易做出比自己本来年龄还要大的模样,所以这人才会对尹小跳说:“嗨,小孩儿,你怎么啦?”

但是你却不能用傲慢来概括眼前这个人,他的问话声音柔和,有一种真正的关切。他微微俯下身,望着仍然倚住邮筒的尹小跳又轻轻问了一声:“小孩儿,你怎么啦?”

尹小跳摇摇头不说话,他的那声“小孩儿”稍稍镇静了她的精神,使她退去的泪水又涌了上来,一种莫名的委屈弥漫她的心房,就仿佛这一声“小孩儿,你怎么啦”是她久已的盼望。她本该享受这样的被问的,在很多很多事情上。现在一个陌生人就这样问了她,这使她对他产生了一种本能的信任,尽管她摇着头不说话。她不说话,并且想赶快回家,因为她想起大人叮嘱过,不要随便答理陌生人。

他跟在她后头走,见她进了设计院大门就说,你是住在设计院的吗?那咱们就是一个院儿的了,我也住这儿,我送你回家吧。他想和她并排走,但她却小跑起来想要甩掉他,好像他是跟踪着她的一个坏人。最后她终于跑进楼门跑上楼梯,她听见他在门外说:告诉你我叫陈在,我住在二号楼!12

为什么我总是在最倒霉的时候碰见你?在我最不愿意碰见人的时候碰见你?当我风光、体面、怡然自得的时刻你却永远不在眼前。那个晚上,当我站在便道上无望地捶打着邮筒的时候,我已忘记我可能被人看见,我也可能被人抓起来——福安市后来发生过这样一桩事情:两个无聊的年轻人把点燃的鞭炮塞进邮筒,结果烧掉了邮筒里所有的信,他们被判了刑。我听说这件事是在一年之后,我很后悔:幸亏当时我不知道世上还有把鞭炮扔进邮筒这样的事,幸亏这件事是在我折磨那个邮筒之后才发生,要不然我也很可能气急败坏地扔进邮筒一些鞭炮的,这就是犯罪,我知道。我当时的样子一定是罪犯的样子,至少我有一种犯罪的热望。是你看见了我这不清不白的样子,你究竟看了有多久?是从我一走向邮筒你就开始了你的暗中窥测,还是你刚一发现我就招呼了我?我很不高兴是前一种情况,因为假如你观察了那么久你就会看出我是要偷信,这本是不可告人的不可告人,这是我自己跟自己的搏斗。也许你仅仅是一不小心看见了我,你的那声“嗨,小孩儿,你怎么啦”真是出于关切——就像是一个亲人对我的询问,我没准儿会忍不住号啕大哭然后央求你帮我一块儿砸邮筒。可你不是我的亲人。再说砸邮筒又有什么用呢?当我清醒时才明白,其实在那个时间,邮筒里早就没有了我的信,唉!你说你和我同住一个大院儿,二号楼,和我们相隔三栋楼,这使我有点儿踏实又有点儿不安,踏实是因为同住一院毕竟有点像“一个战壕里的战友”——那个时代的流行句子;不安是由于,你很可能再次看见我,你会和你的同学、邻居指点着我窃窃私语,把那晚我的表现告诉他们,谁知道呢。有一天,是个夏日的中午,我独自在楼门口跳皮筋儿,我一直喜欢跳皮筋儿,从小学到初一——这时我刚念初一。我早就能顺利跳到“中举”,我希望我能跳到“大举”,这是跳皮筋儿最高的高度。皮筋儿的高度有多高呢,是我向上伸直手臂时中指指尖儿的高度。我的脚尖儿暂时还够不着这个高度,对此我很不甘心,因为同班有位比我个儿矮的同学都能跳到“大举”,这只能说明我笨,我的腿脚不够灵活,我的腰也许还不够软。因此在这个夏日的中午我的跳皮筋儿不是一次独自的娱乐,而是一次刻苦的训练。我盼望我能偷偷跳过“大举”,到学校之后让那些因为我跳不过“大举”就总是罚我替她们抻皮筋儿的同学吃惊。我把皮筋儿的两头分别拴在两棵杨树上,一次次上升着它的高度。我跳得很顺利,最后我把皮筋儿升到了“大举”。我铆足了劲儿,向着空中的那根皮筋儿拼命举起了我的右腿,结果动作太猛身体失衡,我摔在了地上。也许因为中午太静,我听见了我摔倒的“咕咚”声。我的半边脸蹭在地上,一只膝盖也磕破了。我一定是个爱面子的人,因为当我疼得龇牙咧嘴时还不忘环顾一下四周,看是否有人撞见了我这份狼狈。我一眼就看见了你,一眼就认出你就是那晚对我说“嗨,小孩儿”的那个人。你正好骑着自行车路过,你正好看见了我的这个跟头。这使我非常恼火,既恼你,又恼我自己。我一边恼火着一边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忍着剧痛,却假装轻松地、旁若无人地往家走,一进楼门居然还哼哼唧唧地唱起了歌儿,恨不得让你知道,别看我摔了跟头可我一点儿都不疼,我愿意这么摔谁想跳到“大举”都得这么摔……我太慌张了连树上的皮筋儿都忘了解下来。等到下午,我想起我的皮筋儿又跑到那两棵杨树底下时,我的皮筋儿已经让人偷走了。那一丈多长的皮筋儿啊,是我一个皮筋儿一个皮筋儿攒了很长时间才接成那么长的!

多少年之后,我已经是大人了。是方兢弃我而去的冬天,我写信逼他来福安和我见面。他答应见面,但说他很忙,我们只能在火车站谈谈。他刚一下火车就买了下一班返回北京的车票。我们坐在嘈杂的烟气腾腾的候车室里——最嘈杂的公共场所有时候的确特别容易畅谈私密。我质问他为什么告诉我他要离婚又迟迟不离,为什么他迟迟不离又不许我结交男朋友。我的话很多,他的话很少,我说十句他说一句。最后他说,你爱我是个错误,你还是冷静下来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吧。他趾高气扬心不在焉,说着站起来就要走。这时我拽住了他的袖子,他的驼灰色巴西小牛皮外衣的袖子。他的这句话是我最怕听见的,我宁愿听见他说“你不要交男朋友我不准许”,那至少说明他还在意我。我拽着他的袖子,垂着头开始流泪,无声的,却汹涌。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当我听到广播××次列车将要出站时,才发现方兢已不在眼前,而我的手中,还提着一袋福安市的特产:蜂蜜麻花儿。身穿巴西小牛皮外衣的方兢怎么会看得上这种地方特产蜂蜜麻花儿呢,可我却真挚地想用这麻花儿来讨好他,即使面对他对我的大不耐烦。我蜷缩在候车室的木条长椅上心乱如麻,我攥着那袋麻花儿不想回家。我肯定是弱智到极点愚蠢到极致:因为就在方兢逃脱了我的纠缠(如果这也算作纠缠)早已登上返京火车时,我恨着他还在想念着他——恨就是想念啊。我坐在这儿不走,是因为方兢刚刚在这儿坐过,这儿还残留着他的呼吸和体温。陈在,你又来了,你总是在这样的时候出现。不过我早就不再怕你或在你面前装模作样,就像当年我跳皮筋儿摔跟头那样。我们都长大了,你就像我一个不远不近的兄长,兄长。我们同住一个大院儿,见面时淡淡地笑,互相答话。我本能地觉出你对我没有恶意你从来也不想嘲笑我。你走过来挨着我坐下,你一定也是去北京吧,我知道你在读建筑系的研究生。你说,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个人很面熟,是那个大名人方兢吧?我就在这时痛哭起来,把脸埋在手里,不管不顾的。岁月才使我慢慢明白,那天在候车室我之所以能够不管不顾,正因为是在你面前。没有谁能使我不管不顾当众痛哭,惟有你。你无意中成为我一切的见证,我的鬼祟,我的跟头,我的刻骨铭心凄惨不堪的失恋,被你尽收眼底。我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你,没有准备突如其来地向你诉说了我和方兢的一切,也不管你是不是愿意听。我们在候车室坐了一整天,饿了你就去买面包和白开水,我们谁也没有去碰那袋蜂蜜麻花儿。天很黑了你和我才一块儿回家,你骗我说今天不去北京了明早再走,当我进了楼门你才告诉我,你得乘夜车返校。我这才明白你是为了专门送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把个人的烦恼和哀伤一下子倾倒给一个我并不了解的你,岁月才使我慢慢明白这是不公平的,却似乎是命该如此。

为什么你总是在最倒霉的时候碰见我?在你最不愿意碰见人的时候碰见我?在那个有风的晚上,我看见一个纤细的小女孩儿搂抱着邮筒叹息着,又捶打着,虽然你并不自觉你在叹息。那时我还没有看见你的脸,但在你身上,在你这个小黑影儿身上,我却奇怪地感受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深深的痛苦。后来你冲我转过了脸,天很黑使我看不清你的表情,但我的痛苦却更加深刻了因为你是那么痛苦,尽管你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真正的痛苦是没有表情的,真正的痛苦可能仅仅就是一个小女孩儿在昏暗的路灯下搂抱着一只邮筒。我不能不被你的痛苦所打动,这“打动”将伴随我一世一生。我也曾以为我这誓言般的句子不过是一个青年一时的冲动,一时的同情弱小的本能。那时我还算不上大人,虽然我比你大五岁。但是我错了,我对你不灭的爱就是从你十二岁开始的,就是从你站在邮筒前的那个晚上开始的。当我发现你我同住一院儿时我有多么高兴!很多年里你都不知道,我经常借故从你们六号楼门前走过。那个夏天的中午,你跳皮筋儿摔跟头的那个中午,我其实也是故意骑车“路过”的,我已经骑着车围着六号楼转了很多圈。我不希望看见你摔跟头,我只想在光天化日之下看看你的小脸儿。但你就在我们碰面时摔了跟头,你抬起头皱着眉看我时,你的半边脸上满是和着汗泥的尘土。我想说我爱你的小脏脸,我爱你那一瘸一拐却假装轻松的虚荣心的小把戏,我爱你散落着一根小辫子的仓皇的背影,我甚至还记得你当时哼的那个歌儿:村村寨哎寨嗨,打起鼓敲起锣,阿佤唱新歌……你就那么让膝盖流着血,唱着村村寨寨回家去了,连一个问候的机会也不给我。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我爱你是我自己的事。望着你浑身是土、仓皇而去的背影,我只有一种遥远的预感:你使我感到富有感到饱满,你将永远是我心里的骨头里的不动产。多年以来我并没有刻意寻求机会对你讲述我的感想,我尤其没有想到你会突然在候车室对我讲起你的故事。我太意外你对我无保留的信任,而这信任又是多么残忍,它无情地把我从你附近推得更远。我不可能在你丧失爱情的时候向你表达我的爱情,那样我就太像一个乘人之危的小人。你始终操纵着你我之间的距离,我们只能这么近,又这么远。我要把这一切封存多久我不知道,但是我不希望远离你,我愿意经常不断地看见你,在你需要的时候尽我所能帮助你。

距邮筒事件一星期之后,一天,尹小跳在打开信箱取信和报纸时,意外地收到了那封她亲自发出的信,那封寄往苇河农场的向尹亦寻揭发章妩的信。原来她寄信时太急切,忘了贴邮票,这信便以“邮资未付”的理由被邮局退回了。

神魂不定了一个星期的尹小跳,随时等待尹亦寻回家家里大乱的尹小跳,经常被敲门声吓得出冷汗的尹小跳,当她拿到这封被退回的信时,她简直想放声大笑。邮局啊我是多么感谢你!邮筒啊我是多么感谢你!她紧紧攥住那流浪在外数日的长信,生怕它飞了似的在心里大叫大嚷。乌云散尽阳光灿烂,这封信的“失而复得”使尹小跳终生保持了对邮局和邮筒的好感,它们总像是和她的好运有着某种神秘的关系。

她把信藏进衣兜才推门进家,将手中报纸交给章妩后,就急忙到卫生间把自己锁起来。她坐在马桶上撕信,丝丝缕缕点点滴滴的,直把信撕得像雪花那么细碎才一遍遍冲着马桶冲了个干净。幸亏章妩并不关心尹小跳的行为,不然她肯定会认为卫生间里的那个人在拉肚子。

她从卫生间里一身轻松地出来了,她想原谅她的母亲,她甚至觉得,假如唐医生再来,她也能尽量不去反对。

第三章 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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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医生又来了,这次他带来了他的外甥女唐菲。

尹小跳立刻被唐菲所吸引。这年唐菲十五岁,但在尹小跳眼里她已经发育得像个大人。她的黑眉红唇和额前那几绺深栗色的弯弯曲曲的刘海儿照亮了尹小跳的眼。那是一个不能化妆的时代,尹小跳不知道唐菲的嘴唇为什么能如此鲜艳。那是一个不能烫发的时代,唐菲那弯曲的刘海儿又是怎样制作出来的呢?她居然也敢。鲜艳的嘴唇,弯曲的刘海儿使唐菲有点儿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来宾;她那一对稍显斜视的眼睛也使她看上去既凛然又颓废。尹小跳从一些大字报里见过颓废这词儿,这是个坏词儿,这坏词儿却使她莫名地心跳。当她还不能完全理解颓废的含义时,她已经肯定“颓废”这个坏词儿用在唐菲身上是那么准。或许这运用也融入了她意识深处朦胧的罪恶向往吧:女特务、交际花……从前她看过的那些电影,那些人总是衣着华丽,神秘莫测,喝着美酒,被男人围着。那就是颓废吧,而颓废的人为什么会如此漂亮?唐菲是颓废的,她身上那股子无以名状的颓废令尹小跳激动不已,在唐菲之前还没有一个女性能让她激动不已。她觉得她已经有点儿崇拜唐菲了,崇拜这颓废的美女。为此她甚至减弱了几分对唐医生的憎恶。

唐医生拿来两张电影票,医院发的,阿尔巴尼亚故事片《宁死不屈》。章妩说小跳和唐菲去吧,若是等学校的包场,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她说得很急切,又有点儿奉迎的意思,这使尹小跳显出不快。虽然她喜欢看电影,更喜欢和唐菲这样的人一道去,可她不喜欢章妩的语气。那语气越是奉迎,就越像是在打发,她打发走了她们,好和唐医生在一起。所以尹小跳故意表示不去,她说我还要写作业呢。她就是愿意给章妩来那么点儿小小的为难。这时唐菲向她的舅舅伸出了手,不是一只手,是一只手上的两根手指头:食指和中指。她向她的舅舅勾动着食指和中指,说票呢票呢,给我。她一口的北京话,尹小跳对此并不意外,她认为长相如唐菲这样的人必定是一口北京话的,假如不是,反倒奇怪。她那勾动手指的姿态不能说十分正派,她那同大人说话的口气也很冷漠,尹小跳从来也没有在生活中见过这样的姿态和口气,她怕是看呆了,呆得分不清是和非了,所以当唐菲几乎是从她舅舅手里夺过两张电影票,又冲尹小跳把头一歪时,尹小跳就像是接到了不可违抗的命令,站起来就和唐菲一块儿走了。

是大光明电影院的电影,离尹小跳家三站地。她们没乘公共汽车,就步行着。为了抄近道,她们一前一后在一些胡同里穿行。唐菲走得很快,她假装看不见尹小跳浑身上下那追随她的愿望,她不和尹小跳说话,似乎也不屑于和尹小跳并排。她穿一件泡泡纱衬衫,白底儿上印着黄豆大的小草莓;一条蓝色卡其制服裤,从后面看去,那裤子妥当地包着她那紧凑的扭来扭去的屁股。她的脚上是一双猪皮细做的黑色丁字皮鞋——它不属于成年女人,但一般中学生又很难得到它。它并不完全代表着阔气,它标志着格调和高出福安市一般家庭背景的那么一种气质。福安市的制鞋厂不制造这样的皮鞋,这皮鞋一望便知来自大城市,尽管它不过是细做的猪皮。她扭着屁股,微微扬着下巴,挺着她那已经挺得起来的胸,一直走在尹小跳前头。她把泡泡纱衬衫的袖子卷到胳膊肘以上,小臂上那层柔软细嫩的黄毛被太阳照耀着,闪烁着炫目的金光。她是那么惹眼,总有一些行人看她:男人、女人、大人、孩子……两个工人模样的青年迎面骑车过来,骑过去之后又调转回头,从后边追上她,故意一左一右地把她夹在当中,然后飞驰而过。他们在车座上一阵七扭八歪,用他们的衣袖蹭着她裸露的胳膊。她不骂他们“讨厌”,也不骂他们“缺德”,只把自己走得更加旁若无人,意气风发。她根本就不答理他们,他们根本就不配被她唾骂,不是吗?

她们终于走进了一条狭窄僻静的胡同,出了这条胡同,就是大光明影院。唐菲看看四处无人,突然站住不走了,像是在等尹小跳跟上来。尹小跳激动地跟了上来,她感觉这是唐菲瞧得起她的一种表示,她终将与她并肩而行。她小步跑着跟上来,却被唐菲逼到墙根儿,被她逼得贴墙站住,逼得与她脸对着脸。尹小跳以为唐菲将要对她宣讲什么秘密,这是结伴而行的两个女孩子之间有时候会发生的事。但她又觉得不像。没等她反应过来,她的脸上已经挨了唐菲狠狠的一个耳光。这响彻胡同的耳光爽利而又嘹亮,打得尹小跳眼前一片漆黑,接着又有一万颗小金星围着她的脑袋跳舞。她不疼,对那个耳光她始终没有疼的记忆,也许是唐菲的一句话挡住了她脸上可能发生的疼痛,使那疼痛转移了位置。唐菲给了尹小跳一个耳光,然后把脸紧紧凑到尹小跳脸前,用她那张那么好看的嘴,说出了一句那么可怕的话,她说:“你妈是一个坏女人!”

尹小跳睁开了眼,胡同还是刚才那条胡同,唐菲满脸热汗地在她跟前站着,掐着腰,就像是迎接尹小跳的反攻。“你妈是一个坏女人”,尹小跳不能不相信她真地听见了这句话,这野蛮刺耳、如重磅炸弹一样的话就是唐菲说的。她一辈子也不想再重复这句话,可她的心却逼迫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它。她的心跳很快,每一根头发似乎都竖了起来,热血涌上脸庞,那被唐菲打肿的脸庞。她感到气愤,又感到一种无以言说的抬不起头。她在一瞬间竟有点儿承认唐菲的话,她的直觉告诉她,唐菲所说的“坏”就是指和唐医生,就像她在给尹亦寻那封揭发信中所写的那样。她相信最了解章妩和唐医生的莫过于她和唐菲了,可她又本能地打算维护章妩,她不能容许一个陌生人随便污蔑她的母亲。她想回击唐菲,又不知怎样开口说些什么,因了心虚她又组织不好词汇。眼泪不期而至,她哭着扭头就往回走,她在这时想到了家的好处,她要回家。唐菲在她后边说:“你敢走!”她就又站住,似被唐菲的声音所震慑。她实在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听唐菲的吩咐。

唐菲一把攥住尹小跳的胳膊,强迫尹小跳随她一块儿继续往大光明电影院走。她的手劲儿很大,尹小跳怎么也想像不到她和唐菲身体的亲密是用这样一种方式。她被她押解着进了电影院,被她按在椅子上。当电影开演全场一片黑暗时,尹小跳的心才稍微放松了些。黑暗使她放松,使她得以长长地出一口气。她这一口气虽是长长的,却不顺当,哆哆嗦嗦,时断时续的,就像是自己憋着自己。她觉得她的心很疼,她在黑暗中偷偷伸手摸那半边脸,脸是麻的。

她开始麻着脸看电影,耳边却总是响着唐菲那句话。直到银幕上出现了一个好看的女游击队员时,她的注意力才集中起来。这是一部二战期间阿尔巴尼亚人民和纳粹做斗争的故事片,尹小跳执拗地把自己想像成女主人公,那个女游击队员米拉,好看而又坚强。过了一会儿银幕上又出现了米拉的领导,一个唇边长着大黑痦子的女游击队长。队长被纳粹抓住后经历了严刑拷打的审讯,当她被审讯时嘴角淌着血,双唇干裂得暴着白皮(后来尹小跳得知那“白皮”是抹了米汤晾干之后的效果)。她的眼前就有一瓶水,剔透的刻花玻璃水瓶使那水更显宝贵。纳粹军官从瓶中倒了一杯水递给女游击队长,她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启开浮肿的嘴唇,拒绝并冷笑着说:“谢谢啦,法西斯的人道主义我了解!”这真是一句千载难逢的高水平的台词,它是那么机智高傲那么一句顶一万句,它简直把尹小跳给震了。当电影演到这里时,尹小跳又不想当米拉了,她决定让自己就当这个唇边有个大黑痦子的女游击队长,尽管这女游击队长长得实在难看,她那两条细细的仿佛铅笔画上去的弓形眉尤其让人受不了。她被拷打被审讯她死不屈服,且会说惊天动地的话。尹小跳麻着脸死盯着银幕,胡同里的那个耳光一直在她心中爆响。她不当女游击队长又有谁配当呢?而纳粹就是唐菲!她递给尹小跳一杯水,尹小跳将冲她冷笑着说:“谢谢啦,法西斯的人道主义我了解!”遗憾的是唐菲没有递给尹小跳一杯水,她送给她的是一个耳光。面对一个耳光尹小跳该说些什么呢?“我跟你拼了!”或者“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说!”她回忆着从前看过的一些抗日电影,编造着面对耳光应说的台词。她把电影和生活弄乱了,脑子里乱糟糟一团,心中又涌出莫大的委屈和伤感。

当电影院突然大亮,四周观众纷纷起身,那一排排五合板折叠椅被离去的人们撞得一阵噼啪乱响时,尹小跳才知道电影结束了。她却不想走,尤其不想跟唐菲一块儿走,她不愿意背负着那句话走到外面的世界里去,那就像是她的一个怎么也甩不掉的耻辱。她就打算一个人在这儿呆着,只有在这儿,人们的眼睛才会只盯着银幕,而不关注彼此。但是旁边的唐菲抓住了她的胳膊,唐菲说你走不走啊?尹小跳说不走!仿佛是刚散场的电影给尹小跳注入了一些力量,她回答起唐菲就颇有些革命者的坚决劲儿。唐菲说你真不走啊?尹小跳说真不走你能怎么样?唐菲说你敢不走!说着她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揪尹小跳的后脖领。尹小跳被揪了起来,她真不敢相信一个长得这么好看的人居然能揪别人的衬衫领子。她长这么大既没被人揪过领子也没挨过别人耳光,如今这两样人生的羞辱就在同一天被她领受了。她被唐菲抓着胳膊走出电影院,走进了那条僻静的胡同儿。看看四周无人,尹小跳忽然站住不走了,这回是她在走与不走上占了个主动。

唐菲说怎么不走了你,还想再挨一个大嘴巴子啊?

尹小跳鼓足勇气说呸!告诉你,我妈不是坏女人,你妈才是一个坏女人!

真遗憾唐菲说,可惜我没有妈。她边说边伸出一只脚,胯骨朝一边歪着,摆个稍息姿势:我再跟你说一遍,可惜我没有妈。

这倒是尹小跳不曾料到的。由于唐菲没妈,她这份以牙还牙的回击就明显失去了分量,而且还显得唐突。尹小跳明明看见,当唐菲说到“可惜我没有妈”时还咧咧嘴笑了。她似乎想用这笑来气尹小跳,气她——气得她肝儿疼肺痒痒没法儿挠呀,我没妈呀你说了白说呀!但她的那个咧嘴一笑却让尹小跳觉出几分悲凉。尹小跳几乎就在唐菲那咧嘴一笑之中原谅了她,原谅了她对尹小跳那放肆粗暴的打和骂。

那笑还在唐菲脸上停留着,使尹小跳觉得应该用道歉来打消它。她说对不起唐菲我不知道你没妈。那笑果然收敛了一些,只残存在唐菲的嘴角上了,似乎她没有能力将它立刻收回,她还不到收放自如的年龄,毕竟她才十五岁。她说没关系你不用说对不起,你可以换个人来说,你可以说我舅舅。我没妈可是我有舅舅,你可以说我舅舅是个坏男人,干脆就说我舅舅是一个流氓。你说呀你就说吧。唐菲说着声音开始哆嗦,她那残存着笑的嘴角呈现出一种奇怪的扯动,使人看不出是笑的结束还是哭的开始。也许世上真正的笑和哭本是没有区别的,唐菲的哭就在笑当中诞生了。她仍然保持着她那昂头挺胸的姿势,但大半天以来那颐指气使的神态不见了。她仍然使用了步步紧逼尹小跳直把她逼到墙根儿的办法,她流着泪,压低了声音对贴墙而立的尹小跳说,我知道你恨我舅舅,你肯定恨我舅舅,就像……就像我恨你妈一样。你可以当着我骂他,骂一句也行就一句,他们……他们……唉,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懂什么呀你!唐菲用手背抹抹眼泪,与尹小跳并排贴墙而立。她懒懒地歪着头,半眯着被泪水蜇疼的眼,像那么一种长腿短毛、脸儿瘦瘦的常年在屋脊上晒太阳的黄猫。

尹小跳反而对唐医生骂不出口了。唐菲没妈打动了她,唐菲自己骂了自己的舅舅也安慰了她,从此她不再孤单了她们同病相怜。她觉得在她们共同的感受里,有些东西是只可意会的,不可言传也不必言传。她对唐菲说咱们说点儿别的行不行,你妈在哪儿呢?唐菲说死了,死在北京,以前我们家住北京。尹小跳说一看就知道,我们家也是从北京搬来的,以前我在灯儿胡同小学上一年级。唐菲说我也是,我妈就是灯儿胡同小学的老师,唐老师。

唐老师,唐津津老师。尹小跳想起了那个臭气冲天的批斗会,牙签儿似的唐老师以及她跪着朝盛屎的茶缸“走”去的场面。她想,唐老师就是为了不让唐菲陪她挨斗才吃的屎吧,就是为了不让唐菲在那么多人面前受辱才吃的屎吧,她还想起了那天回家之后她是如何又漱口又刷牙。

有一个批斗会。唐菲说。

我参加过那个批斗会。尹小跳说。

后来我妈就上吊了。唐菲说。

批斗会那天你也在吗?尹小跳说。

我在。唐菲说。

尹小跳原想问一声那你爸呢,你爸在哪儿?可她没有问,她想起那个仿佛很遥远的批斗会,人们急赤白脸、恶声恶气地质问着唐老师,问的就是她是和谁生的孩子,那人就是唐菲的爸爸。可是人们却不知道他是谁,因为唐老师没有结过婚。因为她没有结过婚,所以人们才更迫切地想要知道谁是那孩子的父亲。她想起了唐老师胸前的大牌子,大牌子上“我是女流氓”几个大字。一个没有结婚就生孩子的女人如果是女流氓,那么一个结了婚有了孩子,却又和这孩子爸爸之外的男人在一起的女人就是坏女人吧!坏女人和女流氓,谁的罪过更大呢?尹小跳艰难地、有点绕脖子似的想着这些令人难过的事,她知道她无法把这一切找人问个明白,她那颗十二岁的脑袋瓜儿只帮她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唐菲比她更不幸。虽然她刚挨了她的耳光,但什么也挡不住她们是可以天生成为朋友的人。

两个人愣了一会儿,还是唐菲打破了沉闷,她擦干泪,挥挥手说跟我走,咱们去买点儿好吃的。

她们来到老马家卤肉店,六十年代中期以后,这家卤肉店已改名叫“革新”。唐菲花六分钱在“革新”买了两只酱兔头,递给尹小跳一个。这时电影又回到了尹小跳心中,她觉得她的机会来了,她撇撇嘴对唐菲说:“谢谢啦,法西斯的人道主义我了解!”

唐菲笑起来,这回是真的笑,她对尹小跳说,去你的法西斯吧!我买酱兔头主要是为了吃那两只兔耳朵,嚼起来嘎巴嘎巴又脆又香又响。你听听你听听。

又脆又香又响。

尹小跳说我没吃过兔子脑袋我不吃。

唐菲说你敢!

尹小跳打量着手中的酱兔头,一口咬下半只耳朵,嚼嚼,真是又脆又香又响啊。很多年之后唐菲生病时特别想啃一只酱兔头,尹小跳跑遍福安也没买到。那是已然过时的食品,它的形状,它那便宜得惊人的价格就像梦一样。三分钱一只的酱兔头,肉的品质小豆冰棍儿的价格,世上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过?

她们俩大嚼着又脆又香又响的兔耳朵,尹小跳把嘴吃得很脏。她看看唐菲,唐菲的嘴唇却还是那么明艳、干净,叫人觉得她很善待自己的嘴,她真会吃东西。任何东西进入她的嘴时都很被她费心警惕,任何东西从她嘴里出来时却不怎么让她在意比如张口就骂尹小跳的母亲章妩。14

认识唐菲以前,尹小跳在学校里经常是孤单的。这里和北京不同,在课堂上朗读课文时,老师要求同学们用标准普通话,但下课之后大家都讲福安话,包括老师。初来乍到的尹小跳曾在课堂上两次被老师点名叫起来朗读课文,她口齿清晰的标准普通话和流畅的朗读受到老师的表扬,也引起班上一大批女生的嫉妒。她想参加她们的游戏:跳房子、跳皮筋儿、丢沙包、抓羊拐……她们什么也不带她玩儿,她们说,你说的哈(那)是什么话吔,俺们听不懂。她们管“那”叫“哈”;把“我们”说成“俺们”;说俺们的“俺”时也不是直接发“俺”的音,有点儿像是“哪”和“安”这两个发音的组合,于是“俺们”就变成拖着长音的“哪安们”。她们对她“哈是”“哈是”“哪安们”“哪安们”地说着,听懂了她的请求也假装听不懂,反过来还说她在“装洋蒜”。她心中对这陌生的福安话充满反感,但她害怕孤单,她迫切地想要“入伙”,她笨嘴拙舌地也想把“那是”改成“哈是”,把“我们”改成“哪安们”,可她的发音是生硬、怪异的,引逗得她们更加放肆地嘲笑她,迫使她只好闭嘴沉默。她默默地一个人呆着熬着时光,默默企盼最后的一堂课下课的铃声。

她的沉默却也令她们不满,她们把这看成是她对她们的一种挑衅,比她追着赶着要加入她们的团伙更让她们别扭。她们于是就来挑衅她的沉默。她们经常在她坐在课桌前愣神儿的时候突然从她身后包抄过来然后大声说:“哎哎,你有绿豆糕吗你有绿豆糕吗?”弄得她莫名其妙不知如何回答。可她们的神情是逼迫的,好像要立即从她手中讨要绿豆糕。于是她赶紧回答说“没有,我没有绿豆糕”。“哎哟哟闹了半天你还没有绿豆高(糕)哇!”她们大叫。“你有鸡蛋糕吗你有鸡蛋糕吗?”她们紧接着又问。“没有,我没有鸡蛋糕。”她又照实回答。“哎哟哟闹了半天你还没有鸡蛋高(糕)哇!”她们大叫。

她们问着绿豆糕、鸡蛋糕,由于她的被蒙骗而得意,而叽叽嘎嘎一阵阵大笑。能够让人上当是一件多么快活的事,她们就整天盼着她上当。她总算听懂了她们的意思,也知道自己上了她们的当。不过她并不欣赏她们这“聪明”,她觉得这玩笑一点儿也不高级,她瞧不起这样的玩笑,虽然她也没有什么更高级的玩笑可以贡献。

她还不喜欢这个时期福安市流行的发式:两根辫子编得又紧又低,几乎从耳根处开始编起,辫梢儿留得很短,正面看去,腮帮子两旁一边翘出一小撮儿辫梢,好似闹钟底座上的那两只尖脚,因此这发式被称作“小闹钟”。她也曾经梳过几天“小闹钟”,为的是能够看上去和她的同学一样。“小闹钟”这种贫里贫气的发式使她显得不老不少不城不乡,遭到了母亲章妩的反对。章妩拉着她到镜子跟前说,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她要她立即改掉“小闹钟”,哪怕就梳最普通的“羊角辫”,两把用皮筋儿勒住的小刷子吧。在这个问题上她同意章妩的看法,她也不明白如此难看的发式怎么会成为这里的时尚。她改掉“小闹钟”梳起刷子辫,就像做了公开的宣布:她情愿和她们不一样,情愿就这么孤单下去。

唐菲走进了她的生活,唐菲不梳“小闹钟”也不说“哈是”“哪安们”,她把辫子留到那个时代所能允许的最长度:齐肩。她松松地编结她的发辫,刘海儿弯曲地纷飞在额前,一副斗志不坚的样子,慵懒而又张扬。她教给尹小跳使刘海儿弯曲的办法:晚上临睡前把刘海儿弄湿,然后一圈一圈卷在卡头发用的黑色钢丝卡子上,第二天早晨拆下卡子,刘海儿就弯曲了,烫发一般,能保持形状一整天。尹小跳试着做了她的刘海儿果真弯曲了,她照着镜子,感觉自己就像个儿时的洋娃娃,活泼而又新鲜。她不敢弯曲着刘海儿去上学,她只敢在家里把这样的自己展览给尹小帆看。尹小帆就乐呵呵地说:“臭美洋媳妇儿,一走一扭搭儿。臭美洋辣椒,一走一叉腰。”她用福安话说着这福安孩子的顺口溜儿。这通常是她们对穿扮奇特的女性的呼喊,唐菲那样的人就经常听见这样的呼喊。在唐菲就读的中学里,她还听见过更难听的话,那样的话放在尹小跳身上尹小跳就得去死,可唐菲对什么话都能嗤之以鼻。她戳着自己的脸蛋儿对尹小跳说,我的脸比城墙还厚呢,哼,倒要看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她从来都是孤独无援的,从来都是散漫飘摇的,却自有一种莫名的力量,这力量吸引尹小跳鼓动尹小跳,使尹小跳觉得心里有底。当她回想班中同学那些排斥的脸色和不高级的耍笑时,她宁愿和唐菲一道孤独无援,和唐菲一道散漫飘摇。尹小跳小学毕业升入初中后,她和唐菲恰好是同一所学校。她们的来往就更密切了,她们的会面就更加及时。

那时留守在建筑设计院的家属们业余从事着一种活计:加工缝制《毛泽东选集》。是那种高级字典纸印制的三十六开本规格,雪白的纸张,精细结实的尼龙线,家属们的活计便是用尼龙线把《毛泽东选集》的散页缝制成书,缝一本可得报酬五分钱人民币。这本是印刷工人的一道工序,但当时《毛泽东选集》需求量很大,印刷厂的工作量不断加大,就分出一部分活儿拿到社会上加工,有点儿类似九十年代外贸单位把出口的绣品和毛衣拿给家庭妇女去加工一样。大院儿里有一个家属在印刷厂上班,靠了她的关系,这里的妇女分到了加工《毛泽东选集》的活计。家属们很愿意得到这种活计,能够缝制《毛泽东选集》本身就是神圣的,况且还能获得收入。此外,这缝制本身也丰富了家属们那单调的生活。当夏季来临,活儿也来临时,楼门口、树阴下净是一堆堆缝制着《毛泽东选集》的妇女。年老眼花的妇女还不断招呼着放学归来的孙女、外孙女们加入她们的缝制,替她们穿针引线,并用特制的小钢锯,比着尺子在书脊上刻出容易让针穿过的凹痕。远远看去,真是天下太平,仿佛一院子的老少妇女都在扎头做着女红。

女人必须刺绣和缝纫,必须。是为了生计、家庭,更是为了抑制野性的本能。是为了消耗多余的时光,也是为了填满苍白的生命。因此,当拉着未加工的《毛泽东选集》的平板三轮车驶进大院时,大人孩子都会一阵阵雀跃欢腾。连尹小帆都会扯着嗓子,操一口难听的福安话在楼门口大声叫着“来活儿咧,来活儿咧”!真是的,这“活儿”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她对天下的事情总是那么热情?就因为她的幼年太过于热情了吗,当她去了美利坚之后才会处处心生怨愤。

章妩自己不领这样的活儿,也不让尹小跳加入这样的缝制。她不打算让自家孩子进行这种童工似的劳动,骨子里她是瞧不上这样的劳动的,客观上却给了尹小跳更多的自由时间。每当尹小跳穿过院子里缝制《毛泽东选集》的人群出去找唐菲时,那些和她年龄相仿或大她一些的女孩子正和她们的姥姥奶奶一块儿,聚精会神而又小心翼翼地手捧《毛泽东选集》和针线出着大力,在那厚厚的书脊上缝出一组组“米”字线。

尹小跳不缝“宝书”,唐菲也不缝“宝书”。她们热衷于另外的事,她们拜望和参观一些漂亮的女人。有一天唐菲说我要带你去看人民医院内科护士长,你肯定从来也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她们来到医院,在内科病房的走廊里见到了护士长。那年她有五十岁了吧。她是旧社会过来的人,在旧社会的教会医院做过事,修女出身,因此她被怀疑是特务。这时她早已不当护士长了,她每天的事情是打扫内科病房走廊和厕所。她穿一身旧毛蓝色衣裤,正蹲在墙根儿用小刀刮墙上的痰迹和斑斑点点的污垢。当她发现尹小跳和唐菲站在身后时她冲她们回过了头。

这的确是一张美丽的脸,尹小跳想,是上一个时代的不可再现的美丽。但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护士长的美丽,而是她那异常安详宁静的神情。在乱哄哄的内科病房走廊,她蹴在墙角那样一种卑下的蹲姿,她面对一堵痰迹斑驳的墙。她的脸被花白的头发簇拥着,她却没有悲伤也不愁苦。是什么使她连墙上的黏痰也善待呢?这的确是一张美丽的脸,一张从肮脏的墙根儿处抬起的脸竟能这样的和善超然,让尹小跳终生不忘。

她们离开了内科病房来到院子里散步,唐菲说护士长是个女特务,除了做卫生,经常挨批斗,尹小跳说她哪儿像特务呀她一点儿也不像特务。唐菲说我也不愿意相信她是特务呀,可是她都交待了她们的联络暗号了,她们是有暗号的呀!我舅舅说的。

她们的暗号是什么?尹小跳问,心里十分紧张。

唐菲说,有人来接头时,护士长问:“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对方就答:“从海上来。”“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像,太像了。虽然尹小跳和唐菲谁也不知道特务的联络暗号究竟该是何等模样,但她们都觉得护士长的这个暗号特像特像,这是那么神秘浪漫又那么阴森恐怖,那么美艳多情又那么杀气腾腾,它把你弄得简直不得不学说几遍。唐菲压低嗓音对尹小跳说:“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从海上来。”尹小跳立刻对答如流,同样压低着嗓音。“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从海上来。”

她们把这暗号你来我往重复了几遍,身不由己一般。然后她们互相看着对方的脸,忽然都有些害怕,好像一瞬间她们都成了特务,她们正处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她们看看四周,四周无人,她们撒腿就跑,似乎说着特务暗号呆在无人的地方本身就可疑而又危险。她们跑到医院门诊部,那儿人多。她们在那儿钻来钻去,尹小跳还是有些不满足不甘心,她要唐菲再领她去看一遍护士长。

她们又一次来到了内科病房,护士长还蹲在走廊墙根儿用小刀刮着脏墙。这次尹小跳虽然怀着比刚才还要强烈的想看她的欲望,但她却有些不敢近前,因为暗号证实了她真是一个活生生的女特务,尹小跳才真的有点儿恐惧了,外加几分惊慌。她忽然觉得她们这么一遍又一遍地来看护士长,就仿佛是来找她对暗号的。护士长冷不防扭过那张貌似安详的脸对她们说: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她们就答:从海上来。

她们终于没等护士长回头就离开了内科病房。尹小跳惋惜着又感叹着,她其实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护士长那安详的脸是假装出来的。她其实也不知道,那特务的暗号是护士长瞎编出来的。当她被折磨得难以忍受时,她愿意把一切都承认下来,她还必须承认得特别像。她编造的暗号是多么富有诗意,她就用这飘渺的诗意满足了人们的好奇,也给自己永远穿上了特务的外衣。15

这时候孟由由来了。孟由由不是美人鱼的鱼网,她不是从海上来,她就来自尹小跳的同班。

她几乎一上初中就在班里惹了事。她在语文课上被老师叫起来背诵毛主席语录,那时候背诵和抄写毛主席语录也是语文课的一部分。她背诵关于革命的那段:“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她站起来背诵道:“革命就是请客吃饭,就是……”老师说停!停!她停了下来,见四周同学正捂着嘴笑。老师用竹制教鞭敲着讲桌说笑什么笑,孟由由同学你背错了毛主席语录你知道不知道?孟由由点点头说知道,但当老师要求她重新背诵时她却怎么也张不开嘴了。她十分害怕,她怕她继续背错。老师见她死不开口只好让她坐下,万一她要再背错了呢,这重大的事故责任该谁来担当?孟由由怕是无法担当的,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这重大的责任只有老师担当。从此老师永远不在课堂上点孟由由的名,老师一定觉得这孩子不是缺心眼儿就是弱智。

放学时尹小跳和孟由由同路。很快她发现原来孟由由和她住同院儿。从前不在一个小学她们不认识,现在她们是同班又是同院儿,尹小跳很想跟她主动打招呼。她一点儿也没有看不起孟由由,她觉得背错了语录虽然不光彩,但孟由由不是故意的,只是一不小心罢了。她想和孟由由打招呼还因为孟由由也讲普通话,她不管那是叫“哈是”,管“我们”叫“哪安们”。她在孟由由后头走着,招呼她说:“嗨,孟由由,等我一会儿。”

她的这一声招呼就像老熟人,其实这之前她们俩还没有说过话。走在前头的孟由由听见尹小跳这老熟人一般的招呼就停下来,像等老熟人一样地等尹小跳。她站在那里,十三岁的身体已经有了发胖的大趋势,或者可以说她现在就是个小胖子。她梳短发,大胸脯,皮肤细白如凝脂。她却一点儿也不性感,仿佛就因为她有一张纯真无邪的大大咧咧的脸。

她们俩从一开始说话相互之间就没有障碍,她们无需寒暄,也用不着什么铺垫,因为彼此都看着顺眼。她们还是从“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说起。孟由由说,我其实不像老师想像的那么笨,虽然我背错了语录,但是你仔细想想,就算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可革命是为了什么呢?

革命是为了什么呢?这是尹小跳从来也没想过的问题,革命就是为了革命嘛。现在她被眼前这个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孟由由给问住了。“革命,”孟由由说,革命至少是为了请得起客也吃得起饭。

但毛主席说革命是暴动。尹小跳说。

对呀,暴动的人不吃饭能有劲儿暴动吗?孟由由说。我就怕饿,我最怕饿,我饿的时候谁要给我口吃的,让我管他叫爷爷都行。

尹小跳禁不住笑起来,为孟由由这畅快的胸襟,为孟由由这对“革命”的一番奇谈怪论。孟由由让她快乐而又吃惊,吃惊而又快乐。当她们并肩走到尹小跳家的六号楼门口时,孟由由已经把她那条柔软的凉乎乎的胖胳膊搭在尹小跳的肩膀上了。她亲热地却毫不做作地小声说,尹小跳,我特想告诉你一件事,我呀,我不怪咱班同学不爱答理我。我呀,我就是个落后的人。反正我老觉得人在闭着眼的时候最好的一件事就是睡觉;睁开眼的时候最好的一件事就是吃饭。所以,你猜我长大了想干什么?我想当厨师!厨师眼前整天有多少好吃的呀,整天不是请客就是吃饭呀!有个电影叫《满意不满意》的你看过吗?演的就是厨师。总有一天我得戴上那大厨的高高的白帽子。这话你可别告诉别人,我知道你不会告诉别人。

孟由由你是多么聪明可爱呀!尹小跳发自内心地想。尽管她尹小跳从未想过长大要当厨师,但对吃的热爱一点儿也不亚于孟由由,在这点上她和孟由由简直可以说是臭味相投。她却不如她能够表达得这么淋漓痛快,这么率真直白,又这么……这么腐朽糜烂。当革命是暴动的时候,她们却在这里大讲请客吃饭和什么厨师的白帽子。这就是追求腐朽糜烂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这就是腐朽糜烂。尹小跳一边在心里批判着自己,一边又按捺不住地认可着孟由由理论的无法批驳。她非常非常愿意和孟由由一起偷偷地享受一下腐朽,和孟由由一起偷偷地体味一下糜烂。

她们依依不舍地告了别。尽管孟由由住二号楼——和陈在同住一栋楼,与尹小跳的六号楼才隔三栋楼,她们仍然觉出了依依不舍。类似朋友间这样的依依不舍尹小跳终生再也不曾体味过。

孟由由要请客了,初冬的一日,放学之后她邀请尹小跳星期天去她家赴宴。她所以选择这个时间,是因为这段时间家中只她一人。她的父母和尹小跳的父母一样都在苇河农场,平时她和姥姥在家过日子。最近孟由由的小姨生孩子,姥姥到小姨家看孩子去了,剩下孟由由独自在家。

独自在家是幸福的,首先她不用回答姥姥那些又唆又打岔的问题了。姥姥爱听收音机,可她常常听不懂,收音机里总是播放伟大领袖会见了谁谁谁,“会见是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进行的”,姥姥就问孟由由:“由由呀,这个亲切友好的会见怎么才进行了七分钟呀?”她还把美国总统“尼克松”听成了“一棵葱”,她说:“由由呀,那么大的人物怎么叫个‘一棵葱’呀?”现在好了,姥姥去了小姨家,孟由由全力以赴,聚精会神地占领了厨房。

那个时代中国人的饮食是简单、乏味的,中国人家的厨房便也是穷酸、凑合的。孟由由天生一颗热爱饮食的心,她却没有见过更多的美食,她口袋里也没有更多的钱。不过,当她的口袋里只有一块钱的时候,她就敢请朋友登门赴宴。

她花五毛钱买了一块带皮猪肉,片下猪皮用微火煮上几个小时,只煮得猪皮松松软软颤颤巍巍,汤汁也黏黏糊糊,再放上酱油、葱花,搁在一边晾凉了凝固了,一份儿猪皮冻儿就成了。这是一道菜:猪皮冻儿。

她再把肥肉切成丁儿,裹上面糊放进油锅炸(由于油少,肉丁浑身尽是黑糊花),一份儿炸水晶肉又成了,吃时蘸着花椒盐。

她从橱子里翻出些现成的黄花木耳,发开,用余下的瘦肉炒了一个木樨肉——又是一道菜。

她想凑个四菜一汤,就花二分钱买了一块山楂糕,把白萝卜切成丝儿,山楂糕切成条儿。雪白的萝卜鲜红的山楂糕拌在一起,看着就引起人的食欲。她又沏了一碗虾皮酱油汤,这宴席上的菜就齐备了。为此她花了五毛二分钱。最后,为了烘托气氛,她又在炉子上烧烤了一大把粉条儿。这是她的超前发明:透明的干粉条儿经火一烤就通身雪白鼓胀,又酥又脆宛若八十年代盛行的膨化食品。

尹小跳来赴宴了,还带来了唐菲。孟由由为能请到唐菲这样的大美人儿而感到十分荣幸。她觉得她的这么美的美食就是要做给这么美的美人儿的,只有这么美的美人儿才配吃她的这么美的美食。

三个人坐下来品尝孟由由的手艺,在唐菲的提议下,她们还喝了些酒——以凉水代酒。当她们得知孟由由操办这么一大桌佳肴才花了五毛二分钱时,觉得孟由由实在是个天才,一个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天才。唐菲大口喝着酒,大口吃着猪皮冻白萝卜,嘎巴嘎巴嚼着酥脆的粉条儿,直把自己吃喝得浑身松懈“醉”眼蒙,孟由由和尹小跳就扶她在床上躺下。她侧卧着,一手托腮用胳膊肘支住身子,她说孟由由你们家真好哇我真想死在你们家!她那时的样子简直好看透了简直像个公主或者女王,而床前的尹小跳和孟由由甘愿一心伺候她。

当桌上的菜肴被她们吃得丝毫不剩时,她们开始研究下一次宴会的内容。尹小跳说我爸会做一种甜点名叫“烤小雪球”。孟由由说什么什么,烤小雪球?太棒了。一听这名字就不同凡响你们听听啊雪球还能被烤呢。她要求尹小跳详尽地为她讲述“烤小雪球”的制作过程,可尹小跳讲不完全,就答应回家去翻书。

烤小雪球是多么让人激动,它也调动了尹小跳翻旧书的热情。尽管家中已无什么旧书可翻,但她还是记得从北京搬来时,有几本中文版的《苏联妇女》章妩没舍得卖掉也没舍得扔,《苏联妇女》是从前章妩订阅的杂志,《苏联妇女》里介绍各式菜肴,毛衣编织,美容美发和时装展示。章妩从中学了不少毛衣花样。她珍惜的是毛衣时装类,她对书中的菜肴不感兴趣。每当节日来临,倒是尹亦寻翻着《苏联妇女》创造过一些新奇。他成功地制作过烤小雪球,那变魔术似的过程让尹小跳怎么也忘不了。她就回来翻书,趁着章妩不在家。章妩一定又去人民医院找唐医生了,但是尹小跳对章妩的注意力已有所放松。这绝不是因为她能够接受唐医生,而是因为她有了自己的朋友,她有自己更重要的友情。

她在家中翻找《苏联妇女》,刚上一年级放学回来的尹小帆也帮着她找,她们终于找到了。尹小跳知道这种杂志是被时代唾弃的,弄不好让别人发现还会没收。惟其如此她才有种做地下工作似的兴奋、警觉和细心。她把杂志用报纸包了皮,藏进一只大书包,就拉着尹小帆一道去孟由由家。

她进了门,示意孟由由把门插上。孟由由插好门,蹑手蹑脚地随尹小跳坐下,静等尹小跳出示《苏联妇女》。尹小跳打开书包,取出那被报纸包了封皮的八开大画报,翻到其中一页,逐字逐句地念起来:“在节日午饭以后,最好吃些可口美观而又容易消化的点心,如烤小雪球。“在搅得起沫儿的鸡蛋清儿里拌上糖粉、柠檬酸,然后用蘸过凉水的汤勺儿把这蛋白浆一团一团地抛到慢慢煮沸的牛奶里,不让它们粘在一起。这些加了柠檬酸的蛋白浆即和牛奶发生作用,吸入牛奶,从而变成一颗颗‘小雪球’。把小雪球煮三分钟,然后用漏勺把它们轻轻捞到筛子上,等小雪球干后,再把它们一个一个分摊在加有调味汁的盘子上,不要让它们连在一块儿。“调味汁的做法:把生鸡蛋黄和砂糖仔细拌匀,加一汤勺儿面粉,再倒入煮开的牛奶,在火上一边煮一边搅拌,直到调味汁稍稍变稠为止。然后再加香兰素,搅拌,搁着使其冷却。“做一份小雪球需用两个鸡蛋清儿,三十公分糖粉,一公分柠檬酸,二百公分牛奶。调味汁需用一百公分牛奶,一百公分砂糖,一个鸡蛋黄,香兰素按口味加。”

尹小跳的朗读把孟由由给听呆了,虽说这其中的许多东西是她闻所未闻的如香兰素、柠檬酸、糖粉什么的,但她对天下食物有着超常的好感觉。这感觉有效地调动起她的嗅觉、味觉、触觉,她判断这烤小雪球定是香腻柔软的、爽口可心的,而她的那些猪皮冻儿、炸肥肉什么的和它一比也定是不堪一击的,它们原不在一个位置上啊,它们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东西。可她并不畏惧,她相信她一定能把它做成。她又及时地问清了一公分是多少,尹小跳说一公分就是一克。孟由由心中更有数了——烹饪的操作者总是注重具体细节的。余下的问题是上哪儿去找这些原料呢?孟由由不喝牛奶,家里只有鸡蛋、白糖和面粉。尹小跳说这好办,柠檬酸、香兰素我们家都有,还有牛奶,我和小帆每人每天喝半斤奶,但做小雪球时我们可以省出不喝。做一份小雪球一斤牛奶足够了,书上不是说只需三百公分吗?三百公分就是三百克,还不到一斤。小帆你同意吗?

跟随尹小跳一同来到孟由由家的尹小帆使劲儿点着头,她知道献出半斤牛奶她也吃不了亏,因为她们肯定会邀请她品尝小雪球。16

这《苏联妇女》,这中文版的有点儿破旧的叫人爱不释手的《苏联妇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尹小跳、唐菲和孟由由的粮食。

她们以孟由由家为据点,不厌其烦地阅读它,实践它。孟由由在尹小跳的协助下首先成功地做成了烤小雪球。当她们脑袋挨着脑袋,守在蜂窝煤炉子旁边,眼看着那一勺儿一勺儿放进牛奶锅里的蛋白浆真的吸足牛奶变成一颗一颗“小雪球”时,她们激动得差不多快要哭了。她们觉得她们已经站在了一个新的起点,在这个起点上她们展示的已不再是小手艺,而是大艺术,大艺术。她们手持小勺儿,将那雪白的小雪球和着嫩黄的浓汁轻而又轻地放入口中,摊上舌面,让舌头承接它品味它;她们屏气凝神地咀嚼它琢磨它。她们对它有情有意,它也对她们有意有情。它染香了她们的嘴和肠胃,它的浓郁的滋味告诉她们,生活是可以这样美。孟由由决不打算走回头路再去做什么烤粉条儿炸肥肉,她的野心是做遍《苏联妇女》上所有的好菜!

尹小跳配合着孟由由的野心,无私地向她提供着可能找到的所有调料——那被她藏匿起来的不让章妩使用的调料:咖喱、肉桂、香叶、白胡椒粒儿、辣酱油、番茄沙司、柠檬酸、香兰素……在她们这吃吃喝喝的据点里几乎都派上了用场。她们也不再用零花钱买零食,她们把零花钱一分一分攒起来。攒到差不多时就合伙儿摊钱买鱼买肉,买水果和鸡蛋、白糖。《苏联妇女》使她们身心沉着,她们不在乎老师同学的漠视,不在乎似有非有的课程和繁重的体力劳动——上中学之后她们仍然经常去挖防空洞,并莫名其妙地和泥扣坯。她们经常是一身泥水回到家来。洗净自己就直奔孟由由家而去,那里有《苏联妇女》在等待。

她们研制“亚美尼亚烤肉排”:“在猪肉末里拌上生鸡蛋黄,盐、胡椒粉、洋葱末,然后做成肉排;将肉排拍上面粉,抹上生鸡蛋,撒上面包屑,放入烤箱烤十——十五分钟;用肉汤做成番茄调味汁,做法如下:在肉汤里加番茄汁烧开,加味精、盐及少量面粉或淀粉。最后将烤好的肉排放入盘子浇上调味汁即可。”她们没有烤箱,孟由由急中生智就把烤变成了煎,在饼铛里抹上油,微火煎出肉来也很香。

还有什么第比利斯泡菜、意大利酒焖鱼、匈牙利焖包心菜、乌克兰红菜汤,还有广东的西红柿蜜肉和杭州的“剥皮大烤”。她们对《苏联妇女》介绍的中国菜尤其感到亲切。对一些煎烤的野味她们就只能望书兴叹了。因为她们没处去弄野味,于是她们就开始奚落野味烹制栏里的那幅插图:一只野味(野兔吧)正一手持刀一手持叉向读者讲解如何去烹制和美餐野味,好比一个人正眉飞色舞地告诉另一个人说如何把自己杀死并尽量制作得好吃。

她们偶尔也尝试一下小点心。俄罗斯甜面团啦,砂糖蜜饼啦,牛肉咖喱酥角啦……一些小点心需要“马许马罗奶油”,她们立刻照着书上的要求四处搜寻炮制这奶油所需的原料:鲜奶油、明胶、蛋白、砂糖、饴糖、清水、香精,这马许马罗奶油是把这些物质混在一块儿长时间不断地打起直到打得蓬松。鲜奶油、明胶和饴糖最不好找,福安市的商店根本不卖这种商品。孟由由想起一个小学同学的母亲在食品厂上班,就跑到同学家去找人家的母亲。那母亲说我们厂是有这些东西,不过你要它们干什么呢?孟由由说我姥姥病了,大夫给的偏方,就吃这三种东西。就一点儿,每样儿一点点儿。一点点儿也得花钱啊,食品厂是国家的工厂,因此孟由由花了一块四毛钱巨款走后门儿买回了鲜奶油、明胶和饴糖。她和尹小跳轮流打奶油。用筷子像打鸡蛋黄那样地打。这真是一件累活儿啊,很多年之后尹小跳想,要中和那些物质是不容易的,要把这几种看起来稀汤寡水的东西们打成一团雪白蓬松的奶油简直好比白日做梦,但在孟由由的鼓励下她起劲儿地打着,她们打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打酸了胳膊打花了眼,她们终于打成了,手下的碗中,那黏了吧唧的液体终于变成了一团香喷喷的奶油!呵,马许马罗奶油!

有一栏图文并茂的“家常厨务”也是孟由由特别感兴趣的,其实那不过是几种水果蔬菜拼盘的造型。书中这样写道:“您所做的菜应该是既好吃,又好看。用鲜黄瓜、绿豌豆、切成圆圈的煮鸡蛋、青葱及西红柿做配菜,可做出很好看的菜来。初秋,蔬菜较多,主妇们容易做出各种各样美味而好看的菜。下面是莫斯科米特罗伯里饭店的厨师长弗拉基米尔·梁古什金做的。“一、喜庆冷盆:先把野禽肉炸好切成薄片,把新鲜马铃薯、青豌豆、菜花、芹菜根煮熟,切成块儿,鲜黄瓜和西红柿也同样切成薄片,然后把这些都拌在一起,加盐和调味汁(把植物油、生鸡蛋黄和在一起研,并按口味加现成的芥末和醋,精细拌好就成),这样,凉菜就做好了。然后,把凉菜如下装配:在高脚盆里装上一层凉菜,上面再把凉菜堆成塔型,浇上调味汁。再把一个空辣椒的尖端削去,放在凉菜塔的中心,并用大橄榄果或李子放在辣椒尖端,再在凉菜塔外围,把鲜苹果薄片边缘剪出锯齿形和黄瓜片排好,在黄瓜片上面放橄榄果,盆边铺以生菜叶。“二、苹果盅:把苹果的大部分果肉剔下来,使之成一个苹果壳,像杯子一样,再把小块儿鲜苹果、鲜黄瓜、煮熟的胡萝卜、青豌豆及青菜拌和,浇上调味汁,放到苹果壳里去。苹果放在盆里,在周围把生菜叶和柠檬片及红辣椒圈排好。“三、小提篮:用大黄瓜挖去心,刻成卵形的小提篮。在小提篮的内部可以随便加凉菜。用青葱制成小提篮的柄。小提篮的周围摆着青菜叶,上面有用胡萝卜和鲜黄瓜刻成的小球。”

孟由由在仔细研究了上述三种造型之后,觉得“喜庆冷盆”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野禽和大橄榄她就拿不出来,并且整个操作过程也太复杂,杂技似的。她觉得相形之下“小提篮”是切实可行的,黄瓜、青葱以及随意的青菜都不难找,她于是开始精雕细刻“小提篮”。

尹小跳对烹饪中属于“刀刻”功夫的这类技艺均不感兴趣。当她成年之后,在宴会上见到一些用萝卜水果刻得“栩栩如生”的孔雀、花朵或用松花蛋摆成的金鱼什么的,她都觉得恶俗不堪,她觉得一名厨师在这上边花费如此气力真是大可不必或者简直就是烹饪当中的歪门邪道。因此她不给孟由由的“小提篮”捧场,虽然孟由由凭了一双充满灵感的巧手用削铅笔的小折刀把“小提篮”弄得是那么精致。

唐菲在这时也自有她的乐趣,她翻看《苏联妇女》里的时装:“这件大衣是用金黄色印花料子做的,没有扣子,袖子是连袖。衣裙用豆沙色绸料做;大衣里子也用这种绸料来做。“华丽的连衣裙,上衣贴身,长度稍稍过腰。“带有白色和鲜绿色条纹的毛料做的连衣裙、装袖,裙子按条纹打褶子。“划船装。内衣没有袖子,裤子用豌豆色防水料子做成,外衫用青、黑、白三色的条纹料子做。”

……

唐菲贪婪地欣赏着画报上的时装,觉得哪一样自己穿上都将特别漂亮。尤其是划船装,她正是从《苏联妇女》上才初次知道,原来划船还可以有专门的服装,它使划船这种娱乐变得多么专业又多么浪漫啊。唐菲把这感想告诉尹小跳,尹小跳也正好这么想。在那个几乎男装女装都分不太开的时代,眼前的一切是太奢侈了,太奢侈了。她们痴痴地盯着那些衣裳,恨不得能用眼神儿把它们从画报上钩下来披挂在身上。有一套黑色晚礼服名叫“开罗之夜”,裸肩的模特儿,纤细的腰肢,奓开的宽大裙裾,使唐菲忍不住要模仿。她放下画报,走到门口顺手摘下了挂在门后的一件黑色橡胶雨衣,那是孟由由爸爸的。

她拿着雨衣跑进卫生间,当她从卫生间出来时,她就是“开罗之夜”了:她把两条辫子盘在了脑后;她裸露着秀润的肩膀;那黑色雨衣被她卡在双肩之下,围在双乳以上;她露出美丽的锁骨,她双手紧紧揪住胸前的衣襟——因为一松手那雨衣就将滑落。啊,“开罗之夜”,尹小跳和孟由由都为她鼓掌。她就在这时使了点儿小坏:她突然双手一松,雨衣滑落,她裸体着站在她的两个女朋友面前。也许她不是故意,她只是很想让她们干净无比的眼光看一看她的这个比她们成熟,比她们见多识广的身体。在她的这个身体上,有多少她们不知道的秘密啊!

孟由由开始尖叫,尹小跳开始大笑,唐菲也笑着从容地穿好衣服,接着她为她们做进餐前的化妆。那也是很简单的,只需把嘴唇点染。她撕一块红纸弄湿,让她们把湿红纸夹在两片嘴唇中间紧紧闭嘴,红纸上的红色就印在了唇上。一时间她们都变得容光焕发了,她们都带着点儿妖气。她们红着嘴唇坐下来进餐,说话也拿腔儿捏调儿。“请给我来一份乌克兰红菜汤。”尹小跳对孟由由说。孟由由立刻殷勤有加地照应,脑袋上扣着一顶她用白纸自制的高高的厨师帽。唐菲则勾着兰花指点名要吃第比利斯泡菜,说这话时她手中夹着一支烟,一支真的烟。她们吃了,喝了,就想听故事了。她们的肠胃得到了滋润,她们的精神也需要填。这讲故事的事多半由尹小跳承担。

尹小跳看看孟由由,再看看唐菲。啊,左边一个美厨娘,右边一个美少女,她在中间欣赏着美女品尝着美味,她正好该做那个讲故事的人。这样的组合是多么完满啊,她简直觉得舍此之外她什么也不需要了。她开始讲《苏联妇女》上看来的小说,在刊有“小提篮”的这本《苏联妇女》上,就有一篇小说。

其实是个很一般的故事:一个名叫热妮娅的姑娘和未婚夫米佳在郊游的时候闹别扭,整整一天米佳想尽办法都没能让热妮娅高兴。他一会儿出怪样儿,一会儿讲趣闻,一会儿唱支歌儿——热妮娅爱听的歌儿,热妮娅仍旧绷着脸。于是,当他们在一家小餐馆吃饭时米佳就故意和邻桌的姑娘说笑,和邻桌的姑娘说笑,好引起热妮娅吃醋——小说里是这么写的,尹小跳讲道。她一边讲一边也觉得这小说没什么意思,她只对小说里的“吃醋”产生兴趣。她从这小说里读到了一种不直接的感情: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有时候他却要去和另一个女人说笑,来使他爱的这个女人吃醋。这个女人若是吃醋了那就证明她是爱他的重视他的,一个男人有时候要用这种拐弯儿的办法,用和别的女人亲热的办法来爱那个他心爱的女人。这种转弯抹角的对感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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