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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0 16:0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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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蒲松龄

出版社:三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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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话聊斋

白话聊斋试读:

前言

《聊斋志异》是一部文言短篇小说集,是中国古代灵异、志怪小说的集大成之作。《聊斋志异》作者蒲松龄(1640-1715),字留仙,又字剑臣,号柳泉,山东省淄川县蒲家庄人,世称聊斋先生,清代杰出文学家。蒲松龄自幼聪慧好学,19岁应童子试,以县、府、道三考皆第一而闻名乡里,但后来却屡应省试不第。他一生怀才不遇,穷困潦倒。然而坎坷的遭遇和长期艰辛的生活,使他加深了对当时政治黑暗、科举制度腐朽以及社会弊端的认识和了解,为日后的文学创作奠定了基础。蒲松龄自谓“喜人谈鬼”,“雅爱搜神”,从青年时期便热衷记述奇闻异事,写作狐鬼故事。40岁时,他将已作成的篇章结集成册,定名为《聊斋志异》,并且撰写了情辞凄婉、意蕴深沉的序文——《聊斋自志》,自述写作的苦衷,期待为人理解。此后,他没有屈从社会的偏见,抱着“纵不成名未足哀”的信念,仍然执着地写作,直至年逾花甲,方才搁笔,可以说为《聊斋志异》的创作倾注了毕生的精力。《聊斋志异》共16卷,491篇故事。故事全是短篇,最长的也不过3000多字,短的才20多字。《聊斋志异》承袭了六朝志怪小说和唐传奇的衣钵,但在观念和作法上却有了质的飞跃,作者在谈狐说鬼中,对封建王朝统治下的社会政治、人情世态、道德伦常的“孤愤”胸怀隐约可见,虚构出奇幻瑰丽的故事,来针砭时弊,抒发忧愤,表达个人的感受、经验和情趣,寄托精神上的追求、向往。将宗教迷信意识转化为文学的审美方式正是《聊斋志异》超越以前的志怪传奇小说,成为这一类小说中最杰出的文学名著的根本原因。《聊斋志异》内容十分广泛,多谈狐、鬼、花、妖,并以此来影射当时的社会现实,反映当时的社会面貌。其作品大致可分为以下三类:

第一类,是反映社会黑暗,揭露和抨击封建统治阶级压迫、残害人民罪行和歌颂被压迫人民反抗斗争精神的作品,如《促织》、《红玉》、《梦狼》、《梅女》、《窦氏》、《商三官》、《席方平》、《向杲》等。

第二类,是反对封建婚姻,批判封建礼教,歌颂青年男女纯真的爱情和为争取自由幸福而斗争的作品,如《婴宁》、《青凤》、《阿绣》、《连城》、《青娥》、《鸦头》、《瑞云》等。

第三类,是揭露和批判科举考试制度的腐败和种种弊端的作品,如《叶生》、《考弊司》、《贾奉雉》、《司文郎》、《王子安》、《三生》等。

从艺术成就上看,《聊斋志异》吸收了古代白话小说的长处,形成了独特的简洁优雅的文言风格。同时,它又采用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手法,成功地塑造了众多鲜明生动、性格典型的艺术形象。写贪官污吏,无不面目丑恶,朋比为奸;写科举考试,考生鹦鹉学舌,考官则有眼无珠;写爱情,则痴男怨女,楚楚动人;写女子,则拈花微笑,娴雅多情。书中既有对漆黑如墨的现实的不满,又有对怀才不遇、仕途难攀的不平;既有对贪官污吏狼狈为奸的鞭笞,又有对勇于反抗、敢于复仇的平民的赞叹;而数量最多、质量最好、描写最美、最动人的是那些人与狐妖、人与鬼神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纯美爱情。

从故事结构上看,其情节曲折离奇,布局严谨巧妙,语言简洁生动,每个故事的情节安排也都显出作者的智慧和匠心,让读者开卷后兴味盎然,不愿释手,回味无穷。《聊斋志异》问世后,一开始只是在民间传抄,直至蒲松龄去世50年后,才在浙江刻版问世。《聊斋志异》中的“聊斋”是蒲松龄的书屋的名字,“志”是“记述”的意思,“异”指“奇异的故事”。书刊行之后,风靡坊间,人们公认为“小说家谈狐说鬼之书,以《聊斋》为第一”。直到现在,在我国的古典小说里,几乎没有哪一部作品能够像《聊斋志异》那样雅俗共赏、老少皆爱。

为了便于不同年龄阶段、不同层次的读者阅读,本书特别挑选了《聊斋志异》中的经典篇章,翻译成白话文,定名为《白话聊斋》,以便让更多的现代读者也能从中体味到作品的深远魅力。

本书编排严谨,校点精当,并配有精美的绣像插图,这些插图和作品中的情节、人物相互对应以达到图文并茂、生动形象的效果,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和欣赏价值。

此外本书版式新颖,设计考究,双色印刷,装帧精美,除供广大读者阅读欣赏外,更具有极高的研究、收藏价值。编者2008年8月

1.考城隍

我姐夫的祖父宋老先生,名焘,是本县秀才。有一天,他因病躺在床上,恍惚中看见有个官吏牵着一匹前额长白毛的马,手里拿着官府的文告过来对他说:“请你前去参加考试。”宋老先生说:“主考官还未光临,为何突然提及考试的事?”那官吏并不言语,只是催促他快快动身。宋老先生只好勉强拖着病体乘马随那官吏而去。

他感到脚下的道路非常生疏。转眼间就到了一座城堡前,看上去好像是帝王的都城。一会儿功夫他们便进入官府,只见房舍十分壮丽豪华,上面坐着十多个官员,却不知是什么身份的人,其中只有关帝爷还认识。屋檐下摆着小桌和墩子各两个。在他之前,有一个秀才已坐在一端,宋老先生便挨着他坐在旁边。小桌上放着笔和纸,很快试题纸传下来,展开一看,见上面写着八个字:“一人二人,有心无心。”两人很快把文章写成,呈到殿上。宋老先生文中有这样两句:“有一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殿上众神传阅之后,称赞不已。众神召宋老先生上殿说:“河南缺一个城隍神,你可去任此职。”宋老先生这才醒悟过来,感激涕零地叩头相谢道:“承蒙受到恩赐的任命,怎敢推辞。只是家里有七十二岁老母,无人奉养。我请求侍奉老母送终后,再听从任命。”上面有位像帝王模样的人立即令人查看他母亲的寿数,一位留着长胡须的官吏翻开表册查阅一遍说:“还有九年阳寿。”正当大家踌躇间,关帝说:“不妨让张先生暂且代职九年,到时让他接任。”然后又对宋老先生说:“本应立即赴任,今念及你的一片仁义孝敬之心,可批准九年假期,到时候再召你赴任此职。”随即又勉励了那位秀才几句,二人垂首叩拜一齐退下。

那位秀才握着宋老先生的手,一直送到郊外。他自我介绍说是长山县张某。临别时又作诗相赠,具体内容全忘了,其中仅“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两句记下了。宋老先生骑上马告别张某而去。

等回到家里时,豁然如梦初醒。这时,他已死去三天了。老母亲听见棺材里有呻吟声,赶忙将他扶出来。过了大半天,他才能说话。家里派人到长山县一带去打听,果然有张某此人,就在这一天死去了。

后来过了九年,宋母果真去世。等到为老母办完丧事以后,宋老先生沐浴更衣,进房安然而死。他岳父家住在县城西门内,这天忽然见宋老先生乘坐雕饰华丽的马车,并有众多随从陪同而来,登堂拜别。大家都很惊疑,却不知道他已经成了神仙。当岳父家的人奔走乡里去询问时,宋老先生已经去世了。

宋老先生有自记小传,可惜经过丧乱以后失传了,这里所记不过是个大略罢了。

2.尸变

阳信县有位老翁是本县蔡店人,村子距县城约有五六里远。他和他儿子在路边开小店做生意,也供过路的商人住宿。有几个车夫,经常贩卖东西从这里过往,每次都要在他家里住。

一天黄昏时分,这四个人一起来到店门口,要求投宿。但老翁家里房间已经全部让客人住满了。四个人商量了一下,觉得再也没有别的去处,就坚持要求老翁想办法安排他们住下。老翁沉思了一下,想起有一个空地方可以住人,只是怕客人们不满意。客人们说:“我们只求有一间侧房能够安身歇息就行,哪里还敢挑来拣去的呢?”

原来,老翁有一个儿媳妇刚刚死去不久,尸体就停放在将要让客人留宿的这间屋子里。儿子出门去购买棺材,还没有回来。老翁想着这灵室还安静,就领着客人们穿过通道到了那里。客人们进到室内,只见里面桌案上灯光昏暗,桌案后面搭着布帐,布帐后面停着一具女尸,纸糊的被子盖在死者的身上。他们再看看要住的地方,是屋子里面的小套间还有一个里间的小屋子,放着连在一起的床铺,算是一个通铺。这四个客人白天奔波赶路,实在疲乏极了,头刚一挨枕头,就都睡着了,鼾声又粗又重。

其中有一个客人还处在似睡似醒的朦胧状态,突然听到停尸的灵床上有“嚓嚓”的响声。他赶紧睁开眼睛看去,只见灵前的灯光将他所能看到的一切照得非常分明:那女尸竟然揭开纸被坐起来,一会儿功夫便下了床,慢慢地走到四个客人的卧室里来。客人见那女尸脸上呈现出淡淡的金黄色,额头上戴着一圈生丝绢。女尸走到客人床前,把那熟睡的三个客人都扑扑地吹了一遍。醒着的那位客人见此情景,恐惧极了,害怕女尸也来吹他,就悄悄地拉着被子把自己的头完全盖住,在被窝里摒住呼吸,连唾沫也不敢咽,静静地听外面的动静。不一会儿,女尸果然来到他跟前,也像对别的客人那样,把他吹了一遍。后来,他感觉到那女尸出了卧室,然后,又听见灵床和纸被的响声。客人胆颤心惊地掀开被角,往灵床那边窥视,看见女尸仍然像先前一样僵卧在那里。客人更加恐惧,不敢出一点声。他在被子里悄悄地用脚蹬别的几个客人,但是他们连动都不动,他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就准备穿上衣服逃跑。

客人刚刚提起衣服要穿,突然又听见外间灵床响起“嚓嚓”声。客人害怕极了,急忙又躺下,把头缩进被子里。他感觉到那女尸又来了,一连吹了好几遍才离去。过了一会儿,灵床又有了响声,客人知道女尸又躺下来了。于是从被子里慢慢伸出手摸见裤子,急忙穿上,也来不及穿鞋,光着脚往外跑。那女尸也随即离了床,似乎要来追赶他。等女尸离了帐子,客人已经拉开门栓,撒腿跑出屋外。女尸也紧紧地追随着奔跑出来。客人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呼叫救命,但村里的人却没有一个惊醒的,客人想去敲主人家的门,但又害怕来不及而被女尸追上,就只好在去县城的路上拼命逃窜。

客人跑到东郊,看见前面有一座寺庙,也能听见里边传出来的木鱼声。客人用力猛敲寺庙的大门。庙里的和尚感到太突然,没敢及时来开门放他进去。转眼间,那女尸已追到客人跟前,距离只有一尺多,客人更加窘迫不堪。幸亏庙门外有一棵大白杨树,树围大概有四五尺粗,客人趁机用白杨树来掩护自己。女尸追到右边,他就藏到左边,女尸追到左边,他就又藏到右边。女尸被激怒了,更加暴怒。双方都疲倦不堪。女尸首先停了下来,站在原地不动了。客人更是汗流如注,上气不接下气,躲避在树中间歇气。没过多久,女尸突然暴起,伸出两条长胳膊,隔着树身来抓扑他。客人恐惧极了,被惊吓得瘫软无力,扑倒在地上。女尸没有抓着客人,抱着白杨树僵硬地站立在那里。

和尚在庙门里窃听了好长时间,外面没了声息,也没了动静,这才慢慢地开了门出来看个究竟。只见客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和尚拿着蜡烛上来照看,发现客人死了。和尚又俯下身去摸摸,觉出客人心口微微跳动,口里还有一丝丝气息。和尚当即把客人背进庙里。过了很长时间,天快亮的时候,客人方才苏醒过来。和尚又给客人喝了些汤水,然后问他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客人有气无力地把他所遭遇到的一切,全都告诉了和尚。

这时,晨钟已经敲响,东方呈现出鱼肚白,曙色迷蒙,和尚壮着胆子往外看,果然发现有一具僵硬的尸体,依靠白杨树站着。和尚大吃一惊,派人将女尸追逐客人的事报告给县官。县官立即亲自到现场问取证词查验尸身。县官让人去拔女尸的手,但是女尸的双手牢牢地抓着树身,怎么也取不下来。县官近前仔细一看,只见女尸左右手的四个指头互相并在一起,卷曲成铁钩形状,深深地抠进树身,连指甲也陷了进去。县官又叫几个人一起合力往外拔,这才把女尸的手指从树身里弄出来。然后再看手指抓过的孔穴,就像用凿子凿成的深洞一样。县官派差役到老翁家里去探视,而老翁家里因尸体不见,客人毙命,正议论纷纷。差役将女尸和客人在东郊庙门外相斗的情状告诉了主人。老翁马上跟随差役到了东郊庙门外,将女尸抬了回去。

客人哭着对县官说:“我们一起出来了四个人,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回去,这让我怎么给乡亲们交待呢?他们一定不会相信我的话的。”县官一想也是,就当下写了一纸文书作为证明,将客人送回原乡。

3.瞳人语

京城里有一士人叫方栋,非常有才气,但是为人轻薄放荡,特别不守礼节。他每一次在郊野路上遇见游玩的女子,就总是要轻佻地尾随在人家后面追逐一阵子才罢休。

清明节的前一天,他偶尔到郊外去游玩,看见一辆小车,挂着彩色帐幔,十分华丽,有几个婢女骑着马相随慢行。其中有一个婢女,骑着小骏马,容貌长得非常美丽,光彩照人。方栋被这漂亮女子所吸引,也骑着马紧随其后。稍稍逼近一些,发现小车的帐幔掀开,露出一处小孔,从这孔里望进去,他看见里面坐着一个女郎,芳龄大约十六岁,红妆艳丽,娇美绝伦,举世无比,确实是平生从未目睹过。方生就像被勾了魂似的,身不由己,目光一直不能离开车内的漂亮女子,他骑马和小车紧紧相随,有时他的马走到前边,他就让马稍停一下;有时他的马落在后边,他就又把马拍打一下,让它赶上去。就这样,他跟随那漂亮女子一直奔走了好几里路。方生在马上忽然听见车内女子叫骑马随从的婢女走近到车跟前,那女子说道:“把车帘子给我放下来,外面哪儿来的疯狂轻薄儿郎,不停地往车子里边偷看。”于是婢女将车帘子放了下来,回头对方生怒气冲冲地说:“你知道她是谁吗?她就是仙境中芙蓉城的七郎子的新媳妇,现在她要回娘家去看望自己的父母。她和那些没有身份的农家娘子不一样,怎么能随便叫秀才偷看呢!”婢女说完话,很快从地上掬起一把被车轮辗得很细的尘土,向方生猛地扬了过去,方生的双眼顿时被眯得睁不开了。等他擦揉了一阵子再去看那车子,车马和人早已走得很远很远了,只留下一丝渺茫的幻影。方生又惊又疑没有方法,只好悻悻地掉转马头回家去。

方生回到家里,眼睛一直很难受。他就请人翻开上下眼皮,看里边还有什么东西。结果发现眼球上生出一个白翳,正好盖在瞳仁上。睡了一个晚上,眼睛更加难受,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止也止不住。后来,白翳长得越来越大,几天以后,竟然长得跟铜钱一样厚。不久,右眼上也长起一个螺旋状的东西。见此情形,家里就帮他四处求医找药,但什么药也治不好他的病。方生内心十分痛苦,对自己不检点的行为,感到非常后悔。

方生听说《金光明经》能够解除他的厄运和痛苦。于是就找来一本《金光明经》,请人教他诵读。刚开始的时候,方生还觉得烦躁,时间长了,他便安定下来。早晚没事的时候,他就盘腿坐下,只管捻着珠子诵读《金光明经》。这样一直坚持了一年多时间,一切世俗杂念都因此而被净化了。

有一天,他忽然听见左眼里有像苍蝇嗡嗡那么大的声音在说话:“这里面太黑了,像漆一样,真是无法忍耐憋闷死人了!”右眼里也有相同的声音呼应说:“是的,咱们可以一块出来游玩一会儿,透一透这闷气儿也会舒服些。”紧接着,方生便隐隐约约感觉到两个鼻孔在轻轻蠕动着,十分痒痒,再接着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离开鼻孔出去了。过了很长时间,那东西又回来了,仍旧沿着两个鼻孔爬上去,又进到眼眶里去了。然后,两个眼眶里又有像苍蝇嗡嗡那么大的声音在说:“很长时间不到花园里去观望了,那些珍珠兰没人浇灌,已经枯死了。”方生平时非常喜欢香兰,在花园种植了很多,平日里都要去亲自灌溉,现在,自从双目失明之后,一直没有顾得上去浇灌。刚才,当他听到眼睛里的对话之后。心里就很有点着急,立即问妻子道:“花园里的兰花怎么会憔悴而死?”方生的妻子很奇怪,于是就反问他怎么会自己知道花园里的兰花枯死了呢?方生将自己眼睛中两个东西对话的事向妻子说了。方生的妻子当即到花园去看那些兰花是不是真死了,结果确实像方生说的那样,兰花全枯死了。方生的妻子异常惊讶,就悄悄地藏在房子里,等待方生眼睛里的东西出现,果然看见有两个小人顺着方生的鼻孔爬出来,这两个小人还不到黄豆那么大,从门里飞出去,越飞越远,最后竟然消失了,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过了不久。方生的妻子又发现那两个小人手臂相挽着从外面回来,飞到方生的脸上,就像进洞穴里一样钻进方生的两个鼻孔。方生妻这样观察了两三天。

后来,方生又听见左眼眶里的小人在说:“每次迂回着从鼻孔出出进进,就像钻隧道一样麻烦,这样太不方便了,还不如自己重开一道,出入会很方便的。”右眼眶里的小人回答说:“我这儿壁膜太厚了,要弄开一道门,很不容易。”左眼眶又说:“让我先在这边试着开辟门道。如果能开出,就和你一块儿从这儿出进。”话音刚落方生即觉得左眼眶里的眼膜像被抓起来。使劲地撕裂着,方生疼痛得难以忍受。这样持续了一会儿功夫。方生再睁开眼睛,立即觉得已能豁然看见东西了。方生高兴极了。赶快告诉了妻子,妻子过来仔细看他的眼睛,发现他的眼膜上果真被撕开一个小缝隙,眼膜里的黑眼球炯炯有光。就像绽裂的花椒。

再睡了一个晚上。方生眼睛里的障膜已经完全消失,再仔细看时。竟发现左眼里多了一个瞳仁,然而右眼里的旋螺还像以前那样,没有任何变化。方生这才知道他左右眼里的瞳人已经合住在一个眼眶里了。方生虽然瞎了一只眼睛,但是比起先前用双眼去看东西,却更加清晰明了。因此,方生对自己的行为更加检点,对自己的要求也更加严格。乡里人便称赞他的美德。

异史氏说:“乡里有一士人,有一天和两个朋友在路上骑马而行。他远远看见有一个少妇骑着驴出现在前方,他开玩笑吟唱诗句说:‘有美人啊。’又回头对两位朋友说:‘驱马前去,睹一睹那漂亮女子的芳容!’于是,几个人会意地大笑着驱马赶上前去。很快地,他们就追上了前边骑驴的漂亮女子,仔细端详时才发现,那女子原来是他的儿媳妇。他心里极其愧疚,垂头丧气,一下子沉默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的两个朋友假装不知道真情,对他的儿媳妇进行十分下流的评论,他非常难堪羞愧,结结巴巴地说:‘那是我的大儿媳妇。’两个朋友听后,不由都转过脸去偷着笑了一阵才算罢休。轻薄的人在谋图侮辱别人的时候,往往最后反而侮辱了自己,这实在可笑。至于那个双目失明的方生,则是遭到了鬼神的惨报。主持芙蓉城的神仙,不知是什么神,难道是菩萨现身不成?然而小郎君能够洗心革面,鬼神即使凶恶,也何曾不允许人们悔过自新啊。”

4.画壁

江西有个叫孟龙潭的人,他和一个姓朱的举人在京城里客居。有一天,他们两个人无事闲游,不觉来到一座庙门前,看那殿宇禅舍,都不是太恢宏宽敞的,只有一个云游四方的老僧人暂住在里面。老僧人见有客人来了,整理一下衣服便上前来相迎。孟朱二人向他还了礼,说明自己是来随意游玩游玩。老僧人便领他们到庙中转悠:

庙里塑着南朝高僧志公禅师的像,两面墙壁上是一些非常精妙的绘画,人物画得栩栩如生。东面的墙壁画着天女散花图,在这幅图画中有一个少女披垂着长长的秀发,手里拈着一束鲜花,樱唇含露,楚楚欲动,眼波洋溢着柔情,闪闪有神。朱举人站在画前,凝目注视了很久很久,不觉有些神情摇荡,意念飘飚,在恍然沉思中眼前幻化出许多奇境来。朱举人感觉到自己飘飘然而起,像腾云驾雾一样,飞升到壁画里。朱举人看殿阁林立,层层叠叠,和人间所能见到的大不相同。在殿阁里一个老僧人正于座上在讲说佛法,旁边围绕着很多和尚。朱举人也站在中间聆听老僧人布道传经。

刚站了一会儿功夫,他就觉着似乎有人暗中拽他的衣襟,回头一看,却是那位披着长长秀发的散花少女,她笑容可掬地离去。朱举人转身便跟着她走,绕过曲栏,来到一个小屋,却犹豫不敢近前。少女回过头来,举起手里的花束,远远地摇动着作出向他招呼的样子,他这才大胆地走了过去。他发现屋里寂静无人,于是上前去拥抱那少女,少女并没有怎么拒绝,竟然和他相好上了。过了一会儿,那少女关上房门出去了,临走时叮咛不要咳出声,夜里她会再来。

就这样,他们在一起相好了两天,不料却被几个女伴发觉,大家一起搜出朱举人,便共同取笑那少女说:“说不定你肚子里的小郎君已经很大了,怎么还头发蓬蓬学做处女的样子呢?”说话间,大家便捧着玉簪、耳环之类的首饰,催着她上头扎髻,那少女脉脉含羞,并不说话。女伴中有一个人说:“姐姐妹妹们,咱们不要闹得太久了,怕人家不高兴。”于是大家便嘻笑着离去。

女伴们走后,朱举人仔细端详这女子,见她梳起高高的发鬓,云鬟低垂,俨然一个少妇的新面貌,比起先前少女妆束更加美艳。朱举人环顾四周无人,渐渐拥抱亲昵,双方沉入爱河,香兰熏心,其乐无穷。这时,突然听见一阵靴子声传来,还有锁链的声音,随即又夹杂着威喝声和辩解声。这女子惊起,和朱举人一起向外偷看,只见一个身穿金甲的使者。脸面黑得像漆一样,手里握着槌棒和铁锁,众女子围绕着他。使者问大家:“都到齐了没有?”大家回答:“到齐了。”使者又说:“如果什么地方隐藏着下界凡人,大家都应该立即出面告发,不要自寻烦恼。”大家齐声说:“没有的事。”金甲使者回转身用老鹰似的眼光,四面搜寻,仿佛真发现有凡人藏在这里似的。女子惊恐不已,面如死灰一般。她连忙对朱举人说:“你赶快躲在床底下!”女子说完,急忙打开墙上的小门,仓惶逃走。朱举人趴在床底下,连喘都不敢喘一下。不一会听见靴子声来到屋里,然后又出去了,再过一会儿,喧嚣声慢慢远去了,他这才渐渐安下心来。但是门外还有过往和说话的声音。朱举人畏缩恐惧时间很长,觉出耳畔有蝉叫声,眼中也要冒出火星,那情景简直无法忍受。只有静静地等候那女子回来,竟然不明白自己是怎么钻进床底下的。

就在这个时候,孟龙潭一人尚在殿中转悠,转眼间发现朱举人不见了,便疑惑不解地询问引路的老僧。那老僧笑笑说:“到那边听讲说佛法去了。”孟龙潭又问:“在什么地方?”老僧说:“不远。”过了一会,老僧用手指弹弹墙壁叫道:“朱施主,怎么游了这么长时间还不回来?”转眼间只见壁画上出现了朱举人的影子,站在那里好像在倾耳聆听。老僧又叫道:“你的伙伴等你好长时间了。”朱举人旋即从墙壁上飘然而下,落地后竟像木头一样呆立在那里,两眼瞪着,腿脚酥软,心也灰冷灰冷。看到这情景,孟龙潭大吃一惊,一问,才知道他正趴在床底下听到呼叫像雷鸣一样,所以走出来探听。

这时,大家再看壁画,发现原来拈花的女子,已不再是先前的那个披垂着秀发的少女,现在却是螺髻高高悬在头顶的风韵少妇了。朱举人惊慌地跪拜在老僧面前请求解释,老僧笑着说:“迷幻由人而生,贫道无法解释。”朱举人心情郁闷,志气低沉;孟龙潭却惊叹不已,茫然无主。于是便立即起身,走下台阶而出。

异史氏说:“幻由人生,说出这话的人像是一位深明哲理的人,人如果有了荒淫的意念,因此会生出猥亵的幻境;如果有了猥亵的念头,因此也会生出恐怖的幻觉。菩萨点化愚顽蒙昧的灵魂,千变万化,都是人心自动所为。老僧教人心切,只可惜未听说他们听其言而大彻大悟,披散头发进山去修行。”

5.咬鬼

沈麟生说:他的一个朋友某老翁,夏天睡午觉,恍忽间看见一个女子掀开帘子进来。这女子用白布裹着头,身上穿着孝服,径直朝里屋走去。老翁怀疑她是来找自己的妻子说话,但又一想不对头,她为什么突然穿着这一身孝服到别人家?正疑惑不解时,却看见那女子又出来了。仔细一看,她大约有三十多岁,脸色又黄又肿,眉眼紧紧皱在一起,神情十分可怕。她在屋里徘徊着,并不离去,又慢慢地逼近床边。老翁假装睡着,看她会怎么样。不料想,那女子竟然撩衣上了床,压在老翁的肚子上,他感觉有千百斤那么沉重。这时,他虽然心里很清楚,但是手好像被捆住了,抬不起来;脚也软绵绵的,动也动不得。焦急中他想呼救,但却苦于喊不出声来。那女子用嘴去嗅他的脸,从颧骨到鼻子、眉毛、额头,齐齐闻了个遍。那女子的嘴冷得像冰雪,寒气直透骨髓。老翁在窘迫之中想出一个办法,等她闻到脸颊和下颏的时候,就趁机咬住她。不一会儿,那女子果然闻到下颏,老翁便立即趁势用力咬住那女子的颧骨,直到咬进肉里去。那女子疼痛难忍,只得松开他,一边挣扎一边哭叫着。老翁却咬得越发起劲,只觉得血水流得满脸都是,把枕头也浸湿了。彼此正相持不下,忽然听见妻子在屋子外面说话的声音,于是他连忙大声喊道:“有鬼!”口一松,那女子立即飘忽逃跑。妻子慌忙奔进屋子,却什么也没看见,便嗔笑睡魇了,正做着恶梦。老翁便把刚才的经过详细说给妻子听,而且指血为证。妻子和他共同查看,果然发现一滩水像是从屋上漏下的,流在枕头和席子上,湿了一大片。夫妻两个伏下身子去闻,只觉异常腥臭,老翁便呕吐不止。过了好几天,老翁还觉得嘴里有一股腥臭味儿。

6.王六郎

在淄川城的北郊,有一家姓许的打鱼人。他每天夜里到河边去捕鱼,都要带上酒,一边捕鱼一边饮用。他每次饮酒的时候,总是要先往地上洒一杯,虔诚地祈祷说:“淹死在河水里的鬼魂们也来喝一杯吧。”时间一长,这便成了他的一种习惯。别的人捕鱼往往一无所获,而他却总是将满筐的鱼带回家来。

有一天夜里,正当他独自饮酒时,有一个少年来到他身边,徘徊着不肯离去。于是,他就招呼少年和他一起来饮酒。但是,这天夜里他连一条鱼也没有捕到,心里很失落。这时,少年站起身说:“请让我到下游去为你驱赶鱼吧。”少年说完话,便飘然离去。不长时间,少年又回来了,并且对他说:“有一群鱼来了。”少年说完话不久,果然听见很多鱼的唧唧呷呷的叫声。许渔夫趁机撒网,很快就捕上好几条鱼,都有一尺多长。许渔夫极其喜悦,就向少年表示真诚感谢。少年说他要回去了,许渔夫就拿起自己捕的鱼想送给他,但是少年说什么也不要。少年对许渔夫说:“屡次都来喝你的好酒。赶鱼是区区小事,不值得这样道谢。如果你不嫌弃,以后就经常为你效劳。”许渔夫回答说:“今夜仅仅只和你初次对饮,怎么能说是多次相扰呢?假使你能长期来我这儿光顾,那确实也是我的心愿,但我只是没有更好的东西招待而难为情。”许渔夫又询问少年的姓名字号,少年说:“我姓王,没有字号。以后见了就直呼王六郎好了。”说完,便离去了。

第二天,许渔夫用卖鱼得来的钱又买了酒,等夜幕降临以后,便带着酒到了河畔。那少年早已先于他在河边等待着。于是,俩人像故友一样坐下来开怀畅饮。干过数杯之后,少年还像昨夜一样,到河的下游去为许渔夫赶鱼。这样一直过了大约有半年多。

有一天夜里,王六郎忽然对许渔夫说:“咱们从认识到现在,真是比亲兄弟还要密切,可是要不了多久咱们得分手了。”他说这话时,神情、语调都显得很忧伤、悲凄。许渔夫很吃惊地问他原因,他几次想说却都打住了。最后终于说道:“像我们俩人这样深挚的情分说出来你也许不会惊怕的。现在我们就要分手了,我不妨还是明白告知你:我实际上是个鬼。平素特别贪恋美酒,因而于沉醉中不慎落在水里被淹死。在这里做鬼已有好几年时光了。以前你比别人捕鱼多,都是因为我在暗中赶鱼帮助你,这都是我有意借此来答谢你以酒洒地来祭奠我。到明天,我做鬼的期限已满,那时将会另有替身来代我,我便要到别处去投生。咱们共聚的机会只有今夜最后一次了,所以不免难过。”许渔夫刚听这话,非常吃惊,但毕竟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关系非常亲近,所以也就不再恐怖,也为王六郎感到悲伤。于是又斟满一杯酒递给他说:“六郎,喝了这杯酒,不要太悲哀。相见时间太短,又要匆匆分手,确实令人伤怀。但是高兴的是你的劫难已过,应该祝贺才是,喜多于悲。”说完,俩人又举杯畅饮了一番。许渔夫又问六郎:“你的替身是什么人?”王六郎说:“兄长明天可在河边观望,正午时分会有一个女子从这里过河,落水而死的便是她。”俩人一直喝到鸡叫时才洒泪告别。

第二天,许渔夫到河边耐心地等候,想观看变化。果然看见有一个妇人抱着婴儿来到河边,一到河上就跌落到水里,婴儿被扔在岸上,举手登脚地啼哭。那妇人在水里一会儿沉下去,一会儿又浮上来,最后又忽然水淋淋地爬上河岸来,在原地稍稍休息了一下,就抱起婴儿径直走了。在妇人落水挣扎时,许渔夫在岸上很是不忍心,心里想着要下水去救她。但他转念一想,这妇人正是王六郎的替身,就只好打消了念头不救。后来,等妇人自己爬上岸来,他却又有点怀疑王六郎的话不灵验。

黑夜来临,许渔夫仍然到老地方去捕鱼。过不久,少年又来了。少年先开口说道:“现在我们又相聚在一起,而且不必说分别的话了。”许渔夫问他原因,少年说:“本来妇人已经做了替身,但是我可怜她怀里抱着婴儿。为了代替我一个人却要送掉两条性命,我也于心不忍,所以就放弃了这次机会。但以后要再找到一个新替身,不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也许是我们兄弟二人的缘分还没尽吧?”许渔夫深为感叹地说:“你的这片仁慈之心,一定能通达上帝啊!”于是,他们又像先前那样相聚共饮。

几天以后,王六郎又来向许渔夫道别,许渔夫怀疑他有了新的替身。六郎赶快解释道:“哪里呀,上次我救妇人的一片恻隐之心,果然上达天庭,现在授命我去做招远县邬镇的土地神,明天一大早就去赴任。你老兄倘若不忘咱们往日的交情,以后可以前去看望小弟,千万不要怕路途遥远而忘掉了我!”许渔夫欣然地向他道贺说:“你真正成为神仙,足以宽慰人心。如果可能,我一定会去看望你的。但只是人神道路阻隔。即使我不怕路途遥远,又怎么能够彼此相通呢?”少年说:“你不用忧虑,到时候只管前往就是。”六郎临分手时,又再三地叮咛他一定要前往。

许渔夫回到家里,真的马上准备行装,打算当即去招远县探望王六郎。他妻子笑着劝他说:“从咱这里到招远,两地相距几百里路程。你即便是真正找见了那地方,只恐怕你和那泥塑像无法共同对话的。”许渔夫并不听妻子的劝说,辛苦跋涉,终于到了招远县。在那里,他询问当地居民,果真有个邬镇。后来又找到邬镇,他住进一家旅馆,问土地祠在什么地方。主人非常惊讶地说:“难道客人是姓许吗?”许渔夫答:“就是,你怎么知道的?”主人又问:“你是从淄川来的吗?”答:“正是。你怎么都知道?”旅馆主人没有回答他,转身出去了。过了一会儿,男人们抱着孩子,女人们从门里探头窥视,纷纷来了许多人,一层一层围得像墙一样堵塞在门外,许渔夫更加惊讶了。众人于是告许他:“几天前的夜里梦见土地神说:‘我在淄川有一个姓许的朋友,近日要前来,大伙要帮他一些盘缠费用。’所以我们在这里已经恭候很久了。”许渔夫也感到奇怪。就特地前往土地祠祭祝说:“自从和你分别,做梦都想着你。这次特地远道而来,为实现昔日定下的盟约。承蒙你托梦告示父老乡亲,使我非常感动。我很惭愧自己没有带什么厚重的礼物来,只有这一杯薄酒献给你。你如不嫌弃,就请像在河边那样干了它吧!”渔夫说完,又烧纸钱。忽然,只见一股风从神座后面吹起,旋转了很长一阵时间方才散去。

到了夜间,许渔夫梦见王六郎来了。只见他穿戴非常整洁讲究,和以前所见的样子大不相同。王六郎向他拜谢说:“承蒙你远道赶来,使我感激泪下。但今天担任小小的神职,不便于和你相见。你我虽然近在咫尺,却如同远隔山水,心里非常难过,本地百姓会送给你些薄礼,聊表一点心意,以答谢咱们以往的友好交情。等你启程回归的时候,我一定抽身前来相送。”

许渔夫在邬镇居住了几天,起了归心。大家都非常殷勤诚恳地挽留他再住些时间。乡亲父老从早晨到晚上都纷纷宴请他,一天之内,就有好几户人家做东道主。但许渔夫终究归心似箭,坚决辞别,要立刻上路。起身那天,大家都争先向他馈赠礼物,时间不长,东西就装满他的行囊。当地的老人小孩都赶来给他送行。他刚刚走出村子,忽然,眼前刮起一股旋风,一直相伴跟随了十几里路。许渔夫已经觉知那是王六郎来送他,他频频地回过头来相拜说:“六郎,请多珍重!不要再远送了,您怀有一颗仁爱之心,定能为一方民众造福,用不着老朋友我再多说什么了。”那股旋风盘旋了很长一阵时间后,这才离去。村里相送的人,无不惊讶。

许渔夫回到家里,日子过得比以前稍稍宽裕了些,于是他不再夜里出去捕鱼了。后来,他偶尔碰见招远一带的人,就很关切地问起土地神的情况,他们都说很灵验。

有人说,邬镇就是章邱县的石坑庄。但不知道谁的说法对。

异史氏说:“身处青云得志的环境,而不忘那些贫贱的朋友,这就是六郎做神很灵验的原因。今天乘坐着豪华车马的王公贵族,哪里肯与戴斗笠的故友再去相认呢?我家乡有一位隐士,家境很贫寒。他有一个从小交结过的好朋友,正担任着一个肥缺之职。他心想如果投奔此人,一定能得到周济。他竭尽全力酬办了一些路费,远涉千里去投奔朋友,结果使他大失所望。他没有办法,只好把行李和来时所骑的马都变卖了,这样才得以还乡归家。他的一个同族兄弟为人非常诙谐、滑稽,特地作了一首《月令》词嘲笑说:‘这一个月,哥哥回得家来,貂皮帽子没有了,伞盖也没有了,良马变为草驴,靴子悄无声息。’读后,叫人不禁发笑。”

7.偷桃

幼年时到省城去参加考试,正值春节。按照惯例,春节的前一天,各行各业经商的生意人,都要张灯结彩,吹吹打打地赶赴到藩司衙门前,把这称做“演春”。当时,我也跟随友人去看热闹。

这一天,游人聚集得像一堵堵墙壁似的,府堂上有四位身着红袍的官员,分东西两排面对面相向端坐着。那时,我年龄还很小,不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官。只听得到处人声嘈杂,锣鼓喧天,震耳欲聋。忽然看见有一个人带领着披散头发的小孩,挑着担子走上堂来,他好像在报告几句话,由于周围人声像潮水一般汹涌,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只能看见堂上那些官员在发笑。这时,有一个身着青衣的人大声宣布:“变戏法开始。”那人一面答应着,一面问道:“变什么戏法?”堂上的官员们交头接耳说了几句话,其中有一个小官吏下来问那人:“你有什么专长?”变戏法的人回答:“可以使时令颠倒而变出东西。”小官吏向在座的官员回了话,然后又下来命令道:“就做取桃子戏法。”

变戏法的人说声:“好的。”于是脱下衣服盖在箱子上,故意作出抱怨的样子说:“长官太不分时序节令了,现在正是冰天雪地的严冬,怎么会有桃子可取?如果不取吧,却又怕长官们发怒,这可叫人怎么办呢?”他的儿子说:“父亲,已经许诺了的事情,怎么能够推辞呢?”变戏法的人踌躇了很长时间,终于说:“我翻来覆去地想过了,初春时节到处一片积雪,人世间哪里能找到桃子?只有天池上王母娘娘的花园里,一年四季花果从不凋谢,那里或许会有。必须得上天去偷。”儿子为难地说:“唉呀!可以沿着阶梯爬上去吧?”父亲胸有成竹地说:“可以,我有法术。”

变戏法的人打开箱子,拿出一捆魔绳,大约有几十丈长,他找见绳头,向空中用力抛去,那魔绳即刻朝天际直立起来,好像上面有什么东西牢牢挂住一样,不一会儿,变戏法的人把绳子越抛越高,一直进入云层里,最后,他手里的绳子也抛完了。变戏法的人转身对儿子说:“你过来!我老了,身体笨拙了,手脚也不灵便了,不能上去了,还是得你上去一趟。”老头说完,就把绳子交给了孩子,又说:“你抓住它,就可以上到天上。”儿子接过绳子,脸上现出很为难的神色,抱怨说:“阿爸太不明白事理了,这样危险的一条绳子,要我攀着它爬到万丈高的天上去,如果绳子在空中断了,岂不粉身碎骨!”父亲抚拍哄劝儿子说:“我已经失口了,后悔不及,还是烦劳你走一趟吧。你不要怕危险,如果能偷取来桃子,就一定能够得到百金重赏,可以用这笔钱给你娶个漂亮媳妇。”儿子没有办法,只好抓住绳索盘绕着往上爬去,脚随着手移动着,就像蜘蛛结网一样,慢慢爬进云霄里去了,从地上再也看不见他的踪影。

过了很长时间,真的从天上掉下一个桃子来,有碗那么大。变戏法的人高兴极了,他捧上桃子恭恭敬敬地献上公堂。那些官吏惊喜地互相传看多时,而谁也不知道那桃子究竟是真是假。人们突然发现绳子掉落在地上,变戏法的人大惊失色,说道:“坏了!上边有人弄断了我的魔绳,叫我的儿子攀附什么呢?”过了一阵子,有一个东西掉下来,人们仔细一看,见是那孩子的头颅。变戏法的人手捧儿子的头大哭着说:“肯定是偷桃时,被果园的守护神发觉。我的儿子完了!”又过了一阵子,天上掉下来一只脚,紧接着,那孩子的身体被肢解成几截,纷纷落下来。整个身体没一处是完整的。变戏法的人大为悲哀,流着泪把儿子的骸骨收拾在一起,装进箱子里。末了,他对大家说:“我老头就只有这一个儿子,整天跟随我游荡南北,如今受了长官之命,上天去偷桃,不幸却遭受这样大的横祸,我得去好好安葬他。”说完,走上堂来,跪着对众官说:“为了偷取桃子,送了我儿子的命,请可怜可怜我老头子,帮我安葬了儿子,我死了也一定要报答大人们的恩德。”

那些在座的官吏见发生了这样的事故,都惊吓得目瞪口呆,大家都向老头给银两,老头收了钱,装进腰包,然后若无其事地走下府堂,敲着箱子说道:“八八儿,还不赶快出来向大人们谢赏,等什么呢?”大家眼睁睁地盯着那箱子,突然见一个蓬头小孩用头顶着箱盖出来了,面朝堂上在座的官员磕头作揖。大家仔细一看,这小孩正是变戏法人的儿子。

由于这个戏法变得太出奇了,所以至今还记忆犹新。后来我听说白莲教的人能玩这种法术,猜想这人是他们的后代吧?

8.种梨

有一个乡下人到集市上去卖梨,那梨的味道甘甜鲜美,价钱自然也很昂贵。这时,有一个穿戴极其破烂的道士,走到这人车子跟前来乞讨梨子吃。乡下人很鄙夷地呵斥他走开,但那道士就是不离去。乡下人有些恼怒,于是责斥谩骂起来。道士却并不生气,心平气和地说道:“你这么大一车子梨,足足有几百颗,贫道也不贪心,只是想乞讨一颗尝尝,这对你来说,并不会有多大损失,你发的什么怒呀?”在一旁观看的人也好心劝他,捡一个不好的梨子打发他去,然而乡下人就是执拗不给。

正当他们喧吵不休的时候,集市上一个酒店的伙计实在看不下去,就自己掏钱买了一个梨给了道士,道士很感激地向他拜谢了,然后又回头对旁边围观的人说:“出家人不知道什么叫做吝啬,我现在有很多好梨,愿意拿出来给大家尝尝鲜。”旁边有人问他:“你自己既然有梨,为什么不吃自个的,还讨要人家的梨?”道士回答说:“我就需要这种梨核作种子。”道士说完,便拿着梨大口吃完,把梨核吐在手心攥着,然后从肩上解下一把铲子,就在脚下的地上挖了一个几寸深的坑,把梨核埋进土中,他又向集市上的人要烧开的水来浇灌它。旁边喜欢热闹的人连忙到路边的店里去要来滚开的热水给道士,道士接过来浇在坑里。大家盯着那坑仔细观看,一会儿,果然见坑里冒出树芽,渐渐地越长越高,转眼间就长成了一颗大树,枝叶茂盛,一忽儿开了花,一忽儿又结了果,只见那树上的梨非常繁盛,又大又香。道士走到树下随手摘下那些梨,分给旁边观看的人吃,一会儿就分食完毕。末了,道士又取出铲子来砍梨树,叮叮咚咚地砍了很长时间,梨树终于被伐倒。道士连枝杆带叶子一起扛在肩上,从从容容离去了。

开始,当道士做出这戏法时,那卖梨的乡下人也夹杂在众人当中,好奇地踮起脚跟,昂着头,一眼不眨地看热闹,竟至于忘了卖梨。等道士走了以后,他才回头看见车子上的梨早已空了。他这才醒悟过来,原来刚才道士给大家分吃的那些梨,全都是自己的。他再仔细看看,又发现车上的把手也丢失了,上面留下了新的断茬,显然是被刚刚截去。乡下人彻底明白了事情原委,心里愤恨至极,急忙去追踪道士。当他转过墙角,发现车把就被丢在墙根下面,这才知道道士所砍的梨树正是这个车把。而道士早已无影无踪,集市上的人被逗得轰然大笑。

异史氏说:“这乡下人太糊涂,那种吝啬的憨态伸手可掬,被世人们所见笑是有的。常常能见到乡里有钱的人家,遇到好朋友来借米,就内心不安,并且盘计着:‘这是好几天的花费啊。’这时,有人劝他救救人的一时困难,让孤寡之人吃上一顿饱饭,一听这话,他就有些生气,于是又盘计起来:‘这是可供十个人、五个人吃的口粮啊。’更有甚者在父母兄弟之间,也会斤斤两两地计较。然而,这些人一旦嫖赌起来,便鬼迷心窍,花尽钱财也在所不惜;遇上刀斧架在脖子的危难,花钱赎命惟恐不及。诸如此类,不胜枚举,那个愚蠢的乡夫,何足为怪。”

9.劳山道士

本县有姓王的读书人,在兄弟中排行第七,原本是望族世家子弟。王生少年时代喜欢学道。有一天,他听人说劳山这地方有很多神仙,于是背上书箱,专程前往游学。

他登上一座山顶,发现有一座道观,格外幽静。道观里有一个道士盘腿坐在蒲团上,长长的白发披垂在肩头,精神焕发,气度豪迈。他叩拜见礼和道士攀谈,感觉到其中道理非常玄妙,于是就请求拜道士为师。道士摇摇头说:“看你娇生惯养的样子,恐怕受不了这等清苦。”王生自信地说:“只要师父肯收我为徒,我保证能吃得这份苦。”道士的门徒非常多,傍晚时分,便都聚集在一起,王生对他们很敬慕,一个一个向他们行礼,于是就留在观内学道。

第二天一大清早,道士把王生叫去,交给他一把斧子,叫他跟着大伙一起上山去砍柴,王生很恭敬地接受了安排。过了有一个多月时间,他的手脚都磨起了一层厚茧,实在忍受不了这种苦,心里暗暗起了回家的念头。

一天晚上,他回到观里,看见师父和两位客人喝酒,这时,四周已经一片黑暗,观里并没有灯盏蜡烛,师父就拿起一张纸剪成圆镜形状,把它粘贴在墙壁上,顷刻间,室内生光,明亮得像有一轮圆月映照一般,连细微的头发也能看得清清楚楚,门徒们在一旁伺候着师父和客人,在庭堂上奔走不停,非常殷勤。其中一位客人说道:“这样美好的夜晚,饮酒为乐,不能不让大家共享欢乐。”客人说完,就从桌案上取下一把酒壶来,交给门徒们,让大家放开畅饮,一醉方休。王生心想:门徒有七、八个人,只有一壶酒,怎么能人人都喝上呢?他还在纳闷时,只见大家各自分头去寻找酒具,争先喝酒,生怕转到自己跟前酒壶空了。但是说来也怪,那小小的一壶酒,你斟我酌,倒来倒去,却总有美酒犹如甘泉一般涌流出来,并不见有所减少,感到十分诧异。这时,又听见另一位客人说道:“承蒙道长赐予明月相照,像这般默默饮酒,不免有些寂寞,为何不把嫦娥请来为我们起舞同乐?”客人说完,当即把一根筷子抛进月中,于是就看见一个美女风姿翩翩地从月亮中走出来。刚开始还不到一尺来长,等落到地上,很快就和常人一样大小。只见那美女秀颈颀长,纤腰柔细。她将长袖款款扬动着,跳起了“霓裳羽衣舞”。随后又唱道:仙君啊仙君,你何时归还?为什么要我幽禁在月宫呢?那歌声清丽激越,清脆如管箫之声。唱完后,在空中盘旋了一圈,然后登上桌子。大家正看得惊讶,而那仙女依旧变成一根筷子。

道士和客人们开怀大笑。又有一个客人说:“今夜最快乐,我喝得有点醉了,你们在月宫为我饯行可以吗?”三个人离宴席而去,慢慢地进入月亮中。大家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们坐在月亮里继续开饮。三个人的胡子眉毛逼真清楚,就像映在明镜里的身影。过了不长时间,月光渐渐黯淡下来,直到完全消失,有一个门徒点亮蜡烛,这时大家分明看见观里只有师父一人独坐,那两位客人却无踪影。桌上吃剩的饭菜残渣依然存在;墙壁上的那轮明月,只不过是一张像圆镜一样的白纸罢了。

师父问大家:“你们都喝好了吗?”大家回答:“喝好了。”师父又说:“喝好了就趁早睡觉去,不要误了明天砍柴。”于是,大伙应声各自走散。王生心里很羡慕,从此又打消了回家的念头。

又过了一月天气,实在艰苦难熬,但是还未得到道士的一点传授。王生心下怎么也不愿意再呆下去了,于是向师父告辞说:“弟子不辞辛苦,跋涉了几百里的路程来向师父学道,即使得不到长生之术,或者得到一点小小的功夫,也可稍稍慰藉一下我的求教之心。现在我已经来了两三个月了,每天所能干的不过就是早出砍柴,晚上归宿而已。弟子当初在家里时,从未遭受过这等艰苦。”道士听完,却不经意地笑笑说:“我一开始就说过你恐怕受不了这份苦,怎么样?今天果真应验了。明天一大清早就送你回去。”王生又说:“弟子毕竟在观里劳作多日,还请师父略教我一点小技,不白来这一趟就行了。”道士问道:“你想学什么道术?”王生回答:“我每次看见师父行走时,能够穿墙越壁而过,什么也不能隔挡,我只请求能学到这样的本领就满足了。”道士笑着答应了。道士教给他一段口诀,让他自己默念一遍,然后大声命令道:“进吧!”王生面朝墙壁却不敢进去。道士又重复一遍:“试着进。”王生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碰到墙面被挡住了。道士向他提醒说:“低着头就可以进去,不要犹豫。”王生退后几步,然后跑过去,等触到墙壁时却感觉什么阻碍也没有,再回头一看,发现自己果然已在墙壁另一边了。这时他欣喜若狂,立即过去向道士致谢,道士告诫他说:“回家后一定要洁心操守,否则法术就不灵了。”于是,打发了他些路费,让他回家。

到家以后,王生便向家人自夸说遇到了神仙,学得了道术,再坚硬的墙壁都不能阻挡。妻子不相信他的话,他就按照道士教的法儿,在离墙壁几步远的地方向前猛奔过去,结果额头碰在坚硬的墙壁上,一下子跌倒在地上。妻子扶他起来,发现他额头上隆起一个大疙瘩。妻子耻笑他吹牛,王生又惭愧又气愤,咒骂那道士没安好心,欺骗了他。

异史氏说:“听了这故事,没有不大笑的。可是像王生这类人,在世上还多的是。现在有很多粗鄙的家伙,喜欢阿谀奉承而害怕良言忠告。于是就有了那些无耻的谄媚奉迎之徒,为主子们出一些逞强逞暴、作威作福的害人之计,以取得欢心,并且欺骗说:‘坚持这样去做,可以横行无阻。’开始尝试未曾不无小小的效应,于是自以为即使这样大的天下,也都可以横行霸道,为所欲为,不落得个头触硬壁倒地血流的下场不会停止。”

10.蛇人

东郡有个人,以耍蛇为职业。他曾经蓄养着两条驯服的蛇,都是青颜色,大的称作大青,小的叫二青。小的额头上有个红点,很是灵活、驯顺,盘旋缠绕,无不随人意愿。耍蛇人非常喜爱,把它另眼看待。

一年以后,大青死去,耍蛇人想补上一条,但是苦于没有闲暇机会。有一天夜里,耍蛇人在山上佛寺寄宿。第二天天亮,他打开竹篓看时,发现二青也不见了。耍蛇人痛不欲生,怅惘极了。他到处寻找,到处呼喊,最终还是杳无踪影。以前,只要遇到深山密林,草木茂盛的地方,他就会放两条蛇出去,让它们自由自在,放开性子玩一阵子,过后不久,它们都很自觉地重新回来。由于这个缘故,他希望二青这次也能自己回来。他一直坐等了很久很久,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很高了,还不见二青的影子,他终于绝望了,只好怀着难过的心情离开寺庙,登途赶路。

他刚走出庙门几步远,忽然听见草丛中有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本能地停下脚步回头去看,惊喜地发现二青回来了,他高兴极了,如获至宝一般。他放下担子,停在路边休息,蛇也停止移动,和他一起休息。这时他一看二青身后,才注意到那里有一条小蛇尾随着。耍蛇人激动地蹲下来,俯身抚摸着二青说:“我以为你离开我走了呢,小伙伴是你相邀来的吗?”耍蛇人当即拿出食物来给它吃,同时也给小蛇东西吃。小蛇有些惧怕,缩着身子不敢来吃。二青衔着食物去喂它,俨然一个主人敬待客人的样子。耍蛇人再去喂它,它这才大胆地吃了。吃完东西,小蛇跟着二青一起进到竹篓里,耍蛇人背着它们继续行路。

耍蛇人很精心地驯练小蛇,它很快就学会了各种技巧动作,盘绕旋转都很符合要求,其驯顺与熟练程度,和二青没有多少差异。于是耍蛇人给它起名叫“小青”。从此,耍蛇人带着它们在四方卖艺献技,确实获利不少。

大凡耍蛇人玩蛇都是以二尺为标准,太大了就会过重,往往需要更换。但是由于二青太驯顺,所以耍蛇人并没有放走它。以后,又过了二、三年时间,二青已经长到三尺多长了,盘卧在竹笼里占得满满的,这时,他才决定放它走。一天,他走到淄川东山停下来,先给二青喂了一顿美食,然后把它放出竹篓,并向他祝福来日平安。二青走了一段路,很快又回来了,在竹篓外逶迤盘桓。耍蛇人忍痛割爱地向它挥手致意道:“你快快地去吧!世上没有百年不散的筵席,你从此隐居于深山大谷,很可能会化为神龙,小小竹篓哪里是你的久居之地呢?”于是二青便离去了。耍蛇人一直深情地目送着它远去,一会儿它又回来了,耍蛇人仍然挥手赶它,它还是不肯离去,却频频地用头触着竹篓,小青在竹篓里也是随之振奋跃动。耍蛇人马上醒悟过来,他问二青:“是不是想和小青告别一番?”于是便打开竹篓,放小青出来。小青和二青彼此头舌交并,显得难舍难分,亲热极了,仿佛有千言万语要相互叮咛。一会儿时间,两条蛇一起蜿蜒离去。耍蛇人正猜疑小青不会回来了,很快小青竟然独自一个回来了,爬进竹篓卧下。

此后,耍蛇人到处物色,却一直没有寻到一条理想的好蛇。小青这时也渐渐长大了,不便于再玩耍。后来虽然找到一条,也比较驯顺听话,但总是不如小青那么随人意愿。而小青已长得像小孩手臂那么粗大了。

在此之前,二青在山中生息,樵夫常常撞见它。再过几年以后,二青已有好几尺长了,足足有碗口那样粗大,而且时不时出来追逐行人,来往行人互相告诫,都不敢从那里走。

有一天,耍蛇人经过,有一条蛇猛然出现,像一阵疾风似地追赶过来。耍蛇人大为惊恐,狂奔逃命,那蛇也越发追赶得迅猛了,耍蛇人回头看时,见那蛇已经追到身边。他再细看蛇头,只见有一个很清晰的红斑点,这才断定是二青,就急忙放下肩上的担子,大声叫道:“二青!二青!”那蛇马上停下来,昂起头持续了很久。二青很亲热地纵身缠在耍蛇人身上,和过去一样熟练。耍蛇人知道它不存恶意,但无奈它太粗大,耍蛇人已经承受不了它的重量,于是就躺在地上叫它松缠,二青很通人性地脱身下来。它又用头去触摩竹篓,耍蛇人明白它的意思,就把小青从篓里放出来,两蛇相见如故,非常亲密地交缠在一起,很久很久才分开。耍蛇人对小青说:“我很久就想和你分手了,今天正好有了伴儿。”然后又对二青说:“小青本是你引来的,现在还是你再引它去吧,我还有一句话要叮咛你们:深山里有的是吃的喝的,不要惊扰过往行人,否则会遭天谴的。”二蛇似乎有所接受,双双低下头来。然后,二蛇突然腾空跃起,二青在前,小青随后,凡是二蛇经过的地方,草木都分向两边,成为通道。耍蛇人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它们远去,直到望不见影子才离开。从此以后,行人往来如常,没人知道那蛇到什么地方去了。

异史氏说:“蛇是愚蠢的动物,而对故人却有如此眷恋之情,并能听从善意的劝谏。但奇怪世上俨然有一些人模人样的家伙,对待十多年的老朋友,或者几世蒙受恩惠的主人,却总想落井下石,恩将仇报。还有一些道貌岸然者对朋友的忠言劝谏,不但不予理睬,反而恼怒而视同仇敌。像这样的人,与这两条蛇相比,而应感到羞愧。”

11.雹神

王筠苍先生到楚地任职,打算登临龙虎山去拜谒张天师。他走到鄱阳湖边,刚到船上,就看见有一个人划着一艘小艇过来,此人通过船主请求与王公相见。王公见来人相貌堂堂,身材魁伟,从怀里掏出张天师的名片,说道:“天师闻讯大人光临,特地差遣小人前来带路。”王公很惊奇张天师会预先得知他的来访,更为敬慕,便虔诚地随同前往。

到了龙虎山,张天师隆重设宴款待嘉宾。王公见在宴会上服侍的人,无论是衣饰还是相貌,都与常人大不相同。先前驾小艇的人也侍立在一旁。片刻间,他俯在张天师耳边细语,张天师就对王公说:“这是先生的同乡,先生不认识吗?”王公问他是谁?天师回答说:“这就是世间所传说的雹神李左车。”王公听了非常吃惊,脸色也变了。天师又说:“他刚才说,奉旨要前去降雹,所以特地来告辞。”王公惊问:“在什么地方降雹?”天师说:“在章邱。”王公因章邱与自己的家乡接壤,起身离席向天师请求免降。天师说:“这是玉皇大帝的旨令,什么时候在哪里降雹,都有一定数额,怎么能徇私情?”王公苦苦哀求,天师低头沉思了许久,便回头对雹神说:“那就多在山谷降些,别伤害庄稼好了。”随后嘱咐道:“有贵客在座,去时文明些,不要太粗莽。”

雹神李左车出去,到了庭院中,忽然脚下生烟,云雾满地环绕,过了一会儿,猛然用力腾空,开始时只有庭中树那么高;再往上腾起,就超过楼阁了;随后又听得轰隆一声巨响,便向北方飞去。大家只感到房屋震动,桌案上的杯盘器皿摇摆颠簸不已。王公十分震惊,说道:“他离开时都要响惊雷吗?”天师笑着说:“没听我刚才告诫他,所以才迟迟而起,要不然就平地一声炸雷,轰然离去了。”

王公告别回去,记下了当时的日期,派人到章邱一带去察问,这一天果然天降冰雹,沟渠河叉都积满了,但是田地里只不过有几颗零星冰雹而已。

12.狐嫁女

吏部殷尚书是历城人,年少时家境贫寒,为人很有谋略胆识。县里有原来官宦人家遗留下来的家园,宽广有几十亩,楼阁相连,延伸不断。由于里边常常出现一些鬼怪异事,所以长期以来,一直荒废着,没人敢去居住。后来,园里长满了蒿草,即使青天白日,也没人敢进到里边去。

有一天,殷公和朋友们在一起饮酒时,有人开玩笑说:“如果有谁敢一个人进去住上一夜,我们大家凑钱设宴款待他。”殷公站起身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当即带上席子前往园里居住。朋友们送他到门口,还开玩笑说:“我们大家在这里等候着,倘若遇见鬼怪,就大声呼救。”殷公很不以为然地笑着说:“若有鬼狐之类,我一定捉来做为凭证。”于是进了园林。只见蒿草丛生如麻,大路小径全被遮盖住了,难以分辨。当时正值七月初八,一轮残缺的上弦月,孤零零地挂在天空,月色虽然昏黯,门户却幸而分辨得清。殷公摸索向前,走了好一阵子,才到达一座后楼。他登上月台,觉得这里清爽洁净,令人喜爱,就在这儿停下来。殷公举首西望,只见月亮仅仅剩下一线余光。他一个人静静地坐了很久,见没有任何动静,心想平日谣传不能相信,不觉暗自发笑。他觉着既然没有什么鬼怪变异,就无须提防,干脆还是躺一会儿。于是他就地一躺,以石为枕,仰面遥看牛郎星和织女星。

大约将近二更时分,殷公有些倦意,正要昏昏欲睡时,突然听见楼下传来脚步声,向着楼台拾级而上。于是在假装熟睡中偷看。有一个身着青衣的丫鬟端着一盏莲花灯,蓦然发现睡在地上的殷公,惊吓得直往后退缩,对身后的人说:“有一个生人在这里。”下面的人问道:“是谁?”丫鬟回答:“不认识。”过了一会儿,一个老翁上楼来到殷公身边仔细一看,说:“这是殷尚书,他已睡熟,不用怕,我们只管办自己的事儿。殷公为人爽直不拘泥,也许不会责怪的。”于是,大家都进楼去了,楼门全打开了。没过多一会儿,来往的人越来越多,楼阁里灯火辉煌,如同白昼。殷公稍稍翻了一下身子,咳嗽了几声,老翁见他醒了,就出了楼门跪在跟前说:“小人有个女儿,今晚出嫁,不想冲撞了您,请不要怪罪。”殷公起身扶起老翁说:“不知今夜是个大喜的日子,我只是惭愧没有什么可以作为贺礼!”老翁说:“承蒙贵人光临,为我们驱除凶神恶煞,这已经很是万幸了,老朽想请您赏光婚礼,更增加一些喜庆气氛。”殷公很爽快地答应了。

殷公随老翁走进楼里,见布置得十分豪华绚丽。这时,有个妇人近前来向他行礼,约莫四十来岁。老翁介绍说:“这是我的妻子。”殷公也还了礼。紧接着,室内乐声骤起。这时,有人跑上楼来大声说:“来了!来了!”老翁立即出门去迎接,殷公也站起来等候。转眼功夫,宫灯相照,人群簇拥着新郎进来了。新郎大约有十七、八岁,长得很秀气,很有风度。老翁引他到殷公跟前行礼。新郎看了看殷公,殷公也就充作主持婚仪的傧相似的,按半个主人的身份答礼,接下来是翁婿互拜,过后便入席。过了片刻,又来了一群浓妆淡抹的丫鬟使女。酒肴美馔,香气扑鼻,玉碗金盏,交相辉映。酒过数巡,老翁叫使女去请小姐出来,使女应了一声便去了。过了很长时间不见出来,老翁就亲自掀帘去催促,很快,新娘就被丫鬟老妪们扶拥着出来了。只见新娘容光照人,玉佩环坠,呤呤作响,香兰芳草,馥馨醉人。老翁命她向客人拜了拜,拜完就坐在母亲身边。殷公稍稍注视了一下新娘,见她头戴翠凤,耳垂珠玉,容颜美丽绝伦,世上少见。随即主人又用大金杯酌酒劝饮,大得可盛几斗酒。

殷公心想,这大酒杯可以拿回去给人作为见证,就随手藏在袖子里,然后他便假装醉酒,伏在桌子上睡着了。大家见状便说:“殷公醉了,殷公醉了!”再过了一会儿,就听见新郎辞别,紧接着,又乐声大起,其他人也都纷纷下楼去了。后来,主人收拾酒具时,发现少了一只大金杯,四处寻找也没找见。有人怀疑也许杯子在殷公身上,老翁急忙制止住,只怕殷公听见。最后,楼里楼外彻底寂静无声,殷公才起身,四处漆黑无灯火,只剩下脂粉香气和酒肉香味,还在到处飘散。天色大亮后,殷公从从容容地出了楼,他用手摸摸衣袖,金杯还在,就大步走出园林。这时,朋友们正在门口等着,怀疑他夜里出来、趁早又进去的。他便掏出金杯让大家看,无不惊异,便问他见都到了些什么,他把自己亲眼目睹的一切向大家讲述了一遍。大家一想,这金杯不是贫寒书生所能拥有的,这才相信了。

后来,殷公考中了进士,在肥丘做官。当地有一个姓朱的世家公子宴请他。席上,主人命令仆人去取大杯来向客人敬酒,仆人去了很长时间不见回来。这时有一个年轻仆人过来附在朱公子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公子脸上立即现出怒色。过了一会儿,主人端金杯向客人劝酒,殷公仔细端祥,发现这杯子无论是样子、花纹等,都与当年狐狸精所用的金杯毫无差异。殷公大为疑惑,就问这酒杯是什么地方制做的?主人说:“此杯总共有八只,是先父做京官时特请良工监制的,这是上世所传宝物,珍藏多年了。因大人光临敝舍,刚才从箱罩取出以款待大人。只剩下七只,那一只怀疑是被家人偷去,但是十多年一直尘封如故,实在无法理解。”殷公笑着说:“想必这金杯是仙物羽化了。但世传珍品是不能失去的,我那里正好有一只与公子家的非常相像,愿意以此物奉送。”吃完筵席,回到公署,殷公当即派人骑马把那只金杯送去。朱公子看罢,又与家物对比,确实丝毫不差,心里惊讶极了。他亲自登门去致谢,询问此物从何而来。殷公就把以前经历的事情详细讲给他听。这才知道千里之外的物品,狐狸精可以随意取用,但却不敢长久留下。

13.三生

刘举人能记得前世的事情。他和我已故的同族兄长蒲文壁同一年考中举人,曾清清楚楚地谈论前世的事情。

他自称自己第一世是个绅士,品行多有不检点,活到六十二岁就死了。他初次见到阎王,阎王以乡里长者的厚礼对待他,给他赐坐,请他品茶。他瞥见阎王杯中的茶水非常清澈,而自已杯中却浑浊如胶。他心里怀疑莫非迷魂汤就是这样子?他趁阎王不注意,就将杯中茶水悄悄倒在桌子下面,假装喝完。过了一会儿,阎王查出他前生的罪恶,一怒之下,命令群鬼将他揪下去,罚他做马。立即就有恶鬼将他捆绑起来拉着走。他被拉到一家大院跟前,只见门槛很高,无法跨越。他正踟蹰时,恶鬼用鞭子猛抽了他一下,他疼得栽倒。当他抬头看时,发现自己已在马圈里,只听有人叫道:“黑马生了个小驹,是匹公马。”他心里很清楚,嘴里却说不出话。他觉得肚子很饿,迫不得已,就靠近母马来吃奶。过了四、五年天气,他就长得身高马大,最怕抽打,一见马鞭,就惊恐逃窜。每次遇到主人骑他,就放上鞍子,又加上障泥,轻轻拽住辔嚼,这样还不太痛苦。如果遇到仆人、马夫骑他时,不用鞍鞯,用两脚紧紧夹击马腹,直疼到心腑里去。他忍不过这种折磨,气得三天不吃东西,就死了。

他第二次到了阴间,阎王一查他罪罚期限未满,责斥他有意逃避惩罚,于是就将他一身马皮剥掉,又罚他做狗。他心里非常懊丧,不愿意去,群鬼对他一顿乱揍,忍不住皮肉疼痛,他就逃窜到荒郊野外。他心想着不如死掉的好,于是气呼呼地走上悬崖往下一跳,跌在地上爬不起来。他再抬头一看,自己已经趴在狗窝里,母狗正爱昵地用嘴添着他的头和身子,他明白自己又生在人世上了。稍稍长大一点,看见粪便之类,他知道那很污秽,闻上却还有些香味,但他决心不去吃那些东西。大约过了一年,他常常气得要死,又害怕阎王责斥自己罪孽未满有意逃避,只好强忍着。无奈主人养着他又不肯杀,于是他故意咬掉主人腿上的一块肉,主人怒不可遏,一顿乱棒将他打死。

他第三次来到阴间,阎王再次审讯他,憎恨他是疯狗,于是又鞭打数百下,再将他罚为蛇。他被关在一间阴暗的房子,见不上太阳,苦闷极了,就沿着墙壁往上爬,从屋子的一个孔穴钻出去。这时他发现自己伏在深草丛中,居然成为一条蛇。他发誓不残害生灵,饥饿的时候,只吞食树上的果子。过了一年多,他常常思索着,自杀不行,害人而死也不行,想找一个好死的上策却没有。一天,他正躺在荒草丛里,听见一阵车轮声传来,他急忙爬出去挡在路当中,车轮飞驰而过,他被压断成两截。阎王纳闷他这么快又来了,他赶快伏在地上申辩。阎王见他这次是无罪而死,就原谅了他,准许他罪期已满再回阳世做人,这就是刘举人。

刘举人一生下来就会说话,读书能过目不忘,辛酉年考中举人。他常常奉劝人:骑马一定要放上鞍子,千万不要用腿夹击马腹,这比用鞭子抽打更厉害。

异史氏说:“禽兽之中,竟有王公大人在其中,其所以如此,是由于在王公大人之中,未必没有禽兽。所以贫贱之人做善事,好比想要得花而栽树;高贵人家做善事,好比已经有了花儿,还要更精心培养其根基。栽下树木可以使其长大开花,培养根基可以使花保持长久开放。否则,拉车或被笼套所束缚,那就是做马;再不然,去吃粪便,经受烹割之苦,那便是做狗;还不然的话,就要披上鳞介,将葬身鹳鹤之腹,这就是做蛇了。”

14.叶生

淮阳县有位姓叶的书生,我已忘了他的名字,此人文章诗词写得很好,红极一时。但他时运不佳,每次考试都落榜。适逢关东丁乘鹤来淮阳做知县,见到叶生的文章很欣赏。后来和他见面谈话,更器重他。丁知县让他住进县衙门里读书习文,时不时赐予钱粮等物来周济他家。到了科考的时间,丁知县有意在学政大人跟前吹捧他,于是他便得了全县的第一名,丁知县对他的期望更迫切。在省上乡试以后,丁知县又找来他的试卷阅读,边读边拍着桌子称道。但是不料想命数限人,文章却与时运不相容,等发榜时,才知道他又挫败。叶生非常懊丧地回到家里,他为辜负了丁公这样的知己深感愧疚,精神上受到沉重打击,人越来越消瘦,整天痴呆着,活像个木偶。

丁知县得知他的境况,召见他多方安慰,叶生为此感激涕零。丁知县同情他,并向他约定等自己任期满了后一同去京都。叶生内心十分感戴,辞别回家后一直闭门不出。不久,病倒在床。丁知县闻讯后经常派人来探望,无奈服了很多药都没有效果。这时候,丁知县因得罪上司而被免职,就要解任离去。走之前,丁公写信给叶生,大意说:“我回归有日,现在迟迟不动的原因是为了等你,你早晨一到我下午就动身。”送信人来到病床前,叶生把信接到手里泪流不止地说:“我重病在身,一时难以痊愈,请丁公还是先走吧。”丁公听了这消息,不忍心马上离去,慢慢等他能好起来。

过了几天,门卫忽报说叶生来了,丁公十分欣喜,亲自出门去迎接,并询问他的病情。叶生说:“我得了这样的病烦劳您久等,心里实在不安宁,今天才勉强可以随您同行。”丁公于是装束登途,回家后,让儿子拜叶生为师,白天晚上相聚在一起。

丁公子名叫再昌,十六岁,当时还不会写文章。但却极聪明,凡考科举的八股文只要过目两三遍,便牢记不忘。这样教了一年时间,就能下笔成文,再加上父亲的关系,很快就考上了秀才。叶生将自己一生中所拟定的应考习题全部教给公子通读,省上乡试时,七道试题没有一个疏漏,丁公子中了第二名。丁公有一天对叶生说:“你把自己准备的文章随便拿出几篇教给小儿,就很快使他成名,但以你这样的高才却长期被遗弃,真是无可奈何啊!”叶生也不无感慨地说:“这就是命运啊,无法抗争。但今天我能借公子的福分为我的文章吐一口气,让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沦落半辈子,并非本事不如人,这样我也就很满足、很欣慰了。况且我一生得到您这样的知己,已没有什么遗憾的了,又何必要取得科举功名才算发迹走运呢?”

丁公觉得叶生离家时间很长了,害怕耽误岁考,就劝他回去省亲。但是叶生有些凄然不愿离开,丁公也就不再勉强了。丁公子要去京城会考,丁公嘱咐儿子替叶生出钱捐个监生。丁公子在京城又考取了进士,授官为工部主事。公子也一块带着叶生到官署,他们朝夕相处,关系很融洽。

过了一年,叶生参加顺天府乡试,中了举人。这时适逢丁公子奉命到南河道去办理公务,公子对叶生说:“这次去南方正好离贵乡不远,先生今天已获取功名,正可衣锦还乡。”叶生心里也很高兴。于是他们就选好日子一起出发。到达淮阳县境,公子备好马匹,命仆从护送叶生回家。

到了家里,只见门庭萧条破败,心里十分悲凄,他很犹豫地走到庭院里,看见妻子正拿着簸箕从屋里出来,她看见叶生,扔了手里的家具就跑,吓得失魂落魄。叶生很悲凉地说:“我今天已经显贵了,三四年时间不见,怎么就认不出来了呢?”妻子站得远远地说:你不是已经死了好几年了吗?怎么能说成了贵人呢?这么长时间一直没安葬你的原因是由于家境太穷,儿子尚小,现在老大才刚刚长大成人,近日就将要卜个好日子安葬,再不要作怪来吓活人。”叶生听了妻子的话,惆怅失意。他徘徊着走进屋里,看见自己的灵柩还停放在那里,往地上一扑,就消失了,但是衣帽鞋袜却像蝉蜕一般原本原样地留在地上。妻子见此情景,先是有些惊愣,随后就抱起丈夫的遗物痛哭起来。儿子从私塾放学回来,看见家门口停放着马匹行李,先问清来历,然后很惊异地跑回家告诉了母亲,母亲也含泪把自己刚才见到的一切说给儿子听,又仔细询问了来人,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仆从回去后,丁公子得知了事情真相,泪流如雨,立即命令备上车马到叶家去凭吊,亲自出钱为恩师置办丧事,以举人的礼节安葬了叶生。临走时,丁公子又给叶家留下一笔钱,要让叶生的儿子读书,并托咐学政大人给予关照。一年以后,叶生的儿子考上了秀才。

异史氏说:“魂魄依顺知己,竟忘了自己已经死了吗?听说的人怀疑它,而我非常相信。情投意合的倩女,魂魄离身去追随情郎,远隔千里的好朋友,还认识梦中的寻觅之路。何况书海苦读,呕出心肝的学士;雅曲知音,惯道我辈的天性和命理呀!唉!遇合难以期待,际遇非常糟糕。行迹零落孤独,对着影子经常发愁;傲骨峥峥不屈,搔头自洁自爱。叹自己面目的寒酸,招致鬼物的讥笑。一直考不上的穷秀才,连条条头发胡须都丑陋;一旦落榜,文章处处都有毛病。古今痛哭的人,首推不被理解的卞和;良马劣马颠倒,谁是识马的伯乐?怀抱名帖而投靠无门,三年使名帖上的字都磨灭了。侧身展望,四海没有自己的家园。人活在世上,只须闭着眼睛走,听任上天的摆布升降罢了。天下气宇不凡而沦落得像叶生其人一样的,也不算少,只是怎能使爱才的丁公又回来,使他们生死都相随呀!唉!”

15.青凤

太原府有一户姓耿的人家,原本为世族大家,宅院宏阔宽敞,但是后来败落了,楼阁相连,大半都空废着无人居住。因为常常出现怪异现象,门往往是自己打开又关上,家人总是在半夜被吓得惊叫不安。耿氏很忧虑,就搬到别墅去住,只留下个老头看门。从此,宅院更加荒芜。有时能够听到里面的欢歌笑语、鼓乐吹奏。

耿氏有个侄子名叫去病,生性狂放,无拘无束。他告诉老头如果有什么见闻,要尽快相告。到了夜间,老头看见楼上灯光忽明忽灭,就赶快去告诉耿生。小伙子不听劝阻,执意要进去看个明白。他向来熟悉这里的门户,拨开蓬蒿,迂回来到楼上。开始,他并未看见什么奇异现象。当他穿过楼道,就听见有人切切私语。悄悄藏起来偷看,见房里点着两根大蜡烛,明亮得像白昼。一个儒生打扮的老翁座北向南,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与他对座。东边是一个少年,大约二十岁,西边是个少女,不过十五六岁。桌上摆着酒肉佳肴,四个人正团团围坐在一起又说又笑的。耿生突然进去,笑着说:“有一个不速之客来了。”大家受了惊吓,纷纷奔逃躲藏。只有老翁出来责问道:“是什么人敢闯入内室?”耿生说:“这是我家闺房,你占用着,自饮美酒,也不邀请主人,岂不太吝啬?”老翁端详着他说:“你不是主人。”耿生说:“我是狂生耿去病,主人的侄子。”老翁尊敬地说:“久仰大名!”于是作揖相拜,请耿生入席,又叫家人来换酒菜,耿生劝止了。老翁便向耿生敬酒。耿生说:“我们可算是世交,大家用不着回避,还是请大家一块共饮。”老翁叫道:“孝儿!”很快就有个少年进来,老翁指着他介绍说:“这是小儿。”少年相拜入座。耿生问起他们的家世,老叟说:“名叫义君,姓胡。”耿生向来豪放,谈论风生,孝儿也很潇洒,几句话说得两人就情投意合。耿生二十一岁,比孝儿大两岁,因此就称他为弟弟。老翁说:“听说尊祖父曾写过《涂山外传》,你知道不?”耿生回答说:“知道”。老叟又说:“我是涂山氏的后代。唐代以后,家谱世系还能记得,五代以前的就失传了,望公子赐教。”耿生将涂山女帮助大禹治水的故事大略讲了讲,有意渲染了一番,讲得有声有色,娓娓动听。老翁听得喜笑颜开,对儿子说:“今天有幸听听以前从未听过的故事,公子也不是外人,可以叫你娘和青凤一起来听听,好叫她们也知道我们祖先的功德。”孝儿进入帷帐,一会儿妇人带少女一块出来。耿生仔细打量,那少女生得一副好身材,款款柳腰,横生娇态,闪闪秋波,智慧流溢,真是美艳绝伦,举世无双。老翁指着妇人说:“这是拙妻。”又指着女子说:“这是青凤,我侄女。她很聪慧,所见闻的事情会牢牢记住,所以叫她也听听。”耿生讲完故事便喝酒,他不住地顾盼少女,直看得眼睛发呆。少女觉察到了,害羞地低下头去。耿生又暗中轻轻地踢她的莲花脚,少女就急忙把脚缩回去,却并不愠怒。耿生的神志有些飘飘然,不能自控,竟然拍着桌子说:“能得这样的美女为妇,就是做皇帝我也不干!”妇人见他渐渐酒醉,更加发狂,就和青凤起身,急忙揭开帘子进去。耿生很失望,就辞别老翁出来,但心里却恋恋不舍,一直思念着青凤。

第二天夜里他又去楼上,那里满屋芬芳,彻夜不消,但是整个屋子却没有一点声响。他回家和妻子商议,打算携家搬到楼上去住,希望和青凤能再见面。但是妻子却不答应,他只好自己一个人去,在楼下读书。夜里,他有些困倦,就靠着桌子打盹。这时,有一披发鬼怪进来,脸黑得像漆,大睁两眼直瞪着耿生看,耿生笑着用手指头蘸着墨汁也往自己脸上涂抹,也大睁两眼,目光灼灼,与长发鬼对看。那鬼很惭愧地离去。

又一夜,已是更深,正要熄灯就寝时,忽听楼上有开门声,耿生就急忙起身去看,已见门扉半开,接着就听见有细碎的脚步声,然后就见有灯光从房中照来,仔细一看是青凤。她一看见耿生吓得往后退,连忙关上房门。耿生直直跪在地上对青凤倾诉说:“小生不怕凶险都是为了你,幸好这里没有别人,我只求和你握一下手,死而无憾。”青凤在里面说:“你的眷眷深情我怎能不知,但叔父家规严厉,我不敢答应你的要求。”耿生一再苦苦地哀求:“我并不敢奢望亲近你的玉体,我只求一睹你的容颜,心里就满足了。”青凤似乎有所心动,开门出来,伸手抓住耿生的胳膊扶他起来。耿生欣喜若狂,拉着她的手到了楼下,拥抱着她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青凤说:“你和我幸有缘分,但是过了这一夜,相思也无用。”耿生问道:“为什么?”青凤说:“叔父只怕你的狂放不羁,所以装扮成凶鬼来吓你,但你却不怕,现在已搬住到别的地方去了。全家人都把东西搬走了,只叫我留在这儿看房子,明天我也就一块搬走了。”说完,她就要走,说:“怕叔父回来撞见。”耿生强留她不让走,想和她亲热,两人正相持不下,老翁突然推门进来,青凤又羞又怕,无地自容,低头靠在床边,用手提弄着衣带不说话。老翁怒骂道:“你这贱女子,沾辱我家门风!不快快走开,将用鞭子抽打!”青凤低着头跑出去,老翁也随后出去。耿生悄悄跟在后边偷听,老翁还在责骂不休,言词激烈,难以忍受。他又听见青凤伤心地嘤嘤啜泣。耿生在外面听得心如刀割,大声喊道:“这是我的错,与青凤有什么关系?请你原谅青凤,要杀要剐,我都愿意承受!”过了许久,终于寂静无声,耿生这才下楼去睡觉。

从此以后,宅院内再也没有声息动静。耿生叔父听说后很为此称奇,他愿意将宅院卖给侄子叫他去住,不在乎价值多少。耿生大为欣喜,就带着全家搬进了。住了一年,颇感舒适。但他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过青凤。

正值清明节扫墓回家途中,他看见有一只狗正追逐着两条小狐狸,其中一条落荒而逃走,另一条在大路上恐慌得要命,看见耿生,依恋不去,发出哀声,低头贴耳,似乎在向他求救。耿生很怜悯它,揭开衣襟,裹着它抱回家里。关上门后,耿生把它放在床上,却变成了青凤。耿生高兴极了,就一边安慰一边问她。青凤说:“刚才和小丫鬟出来玩,遭了这样的大祸。要不是被你相救,肯定葬身犬腹了。请你不要把我视为异类而厌恶。”耿生说:“我朝思暮想,连魂梦都在牵着你。现在见到了你如获至宝,敢说什么嫌弃!”青凤说:“这是天分,不遭这次大难,怎能跟随你?这是不幸中的万幸,那丫鬟回去一定会说我死了,你我便可长期相依在一起了。”耿生听后十分高兴,就为她安排了另外一处房子住下。

过了两年多,一天夜里,耿生正在书房里读书,孝儿忽然闯入。耿生放下手里的书本,问他从什么地方来。孝儿跪在地上凄怆地说:“家父遭遇横祸,非您无救。他本想亲自来求见,又怕您会拒绝见他,所以就叫我来了。”耿生问他什么事,他说:“你认识莫三郎吗?”耿生答:“他是我一位科举同年朋友的儿子。”孝儿说:“明天他将到你家来,如果见他带有猎获的狐狸,望你留下它。”耿生说:“当年他在楼下羞辱我,我一直耿耿于怀,这事不想去过问,如果一定要我效力,非得让青凤来不可!”孝儿一听,潸然泪下:“凤妹妹已在三年前就葬身郊野了。”耿生将袖子一甩说:“既然如此,我们之间仇恨就更深一层!”说完,他便举书高声诵读,再也不看孝儿一眼。孝儿一看没了指望,就捂着脸大哭着离去。

耿生来到青凤住房,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给青凤。青凤一听脸色剧变,她问耿生:“你真的救他不?”耿生笑着说:“救是救的,刚才没有答应的原因,仅仅是为了报复一下以前他的蛮横无理。”青凤转忧为喜说:“我从小父母双亡,全靠叔父养育成人,往年被责骂,那是家规本该这样。”耿生说:“这是对的,但这事总是使人心里不舒服。你如果真死了,我决不相救。”青凤笑着说:“你好残忍呀!”

第二天,莫三郎果然来到,马的前胸系着镂金的勒带,腰挎虎皮弓袋跟着大队随从,威风凛凛。耿生出门相迎,见他猎获的禽兽很多,其中有一条黑狐,伤口的鲜血浸透皮毛,耿生用手一摸,感觉还有些体温。他托词有件裘皮大衣破了,正好需要补一下,请求留下黑狐。莫三郎二话没说,慷慨取下送给耿生。耿生接过,当即交给青凤。又设宴与客人畅饮一番。

客人走后,青凤将黑狐抱在怀里,三天才苏醒过来。黑狐辗转着化为老翁。他抬头看见青凤,怀疑不在人间。青凤将所发生的事情全部向他说了,老翁感激地向耿生下拜,羞愧地对前嫌深表歉意。老翁欣喜地对青凤说:“我一直说你不会死的,现在果然活得好好的。”青凤对耿生说:“你如果念及我们的情分,请你还把楼房借给我们,使我能够报答叔父的一片养育之恩。”耿生答应了。老翁很惭愧地辞别而去,夜里,果然带着全家搬来住下。

从此以后,人狐如同一家,彼此之间并无猜忌和隔阂。耿生住在书房里,孝儿时常过来和耿生谈天、饮酒。耿生妻子所生的儿子一天天地长大了,就请孝儿教他读书习文。孝儿还能够循循善诱,是很不错的老师。

16.画皮

太原府有个姓王的书生,大清早出门,在路上遇见一个女子,怀里抱着包袱,独自奔走,步履十分艰难。王生加快步伐赶上她,见她有十五、六岁的样子,长得非常漂亮,于是起了爱慕之心。他问女子:“为什么一大清早就独自一人行路?”女子说:“赶路的人,不能做伴解愁闷,何必烦劳多问?”王生说:“你有什么愁闷就说出来,也许我能效力,不会推辞的。”女子神色惨淡地说:“父母贪图钱财,把我卖给富豪人家,大老婆非常嫉妒我,一整天地不是骂就是打的,我实在忍受不了这羞辱,所以打算走得远远的。”王生又问:“你准备到哪里去?”女子说:“逃亡流落在外,还没个去处。”王生说:“我家离这儿不远,只要愿意,可委屈暂住。”女子很高兴地答应了。王生帮她提着包袱,领她一块到了家里。女子看看屋里没有别的人,就问:“您怎么没有家眷?”王生答道:“这是我的书房。”女子说:“这是个好地方,如果您同情我,让我生活下去,必须保守秘密,不要对别人说起。”王生满口答应,就和她同居了。王生让她藏在密室,过了好多天也没人知道。后来,王生将这事悄悄告诉给妻子陈氏,妻子疑心这女子是大户人家的小妾,劝丈夫将她送走,王生根本不听。

一个偶然的机会,王生在市上,碰见一个道士,道士看到他后,现出惊愕的神色。问他:“你遇见过什么?”王生说:“没有遇上什么。”道士说:“你身上邪气环绕,怎能说没有遇见什么?”王生极力辩解。道士只好离去,临走时还遗憾地说:“糊涂啊!世上竟有死期就要临头还不觉悟的人!”王生因他话里有话,不得不怀疑起那女子。又转念一想,明明是个美丽的姑娘,怎么会是妖怪,猜想是道士借镇妖除怪来赚取几个饭钱吧?一会儿功夫,他就回到书房,一推门,发现里边插着,进不去。于是起了疑心,就翻墙进去,而房门也紧关着。他蹑手蹑脚走到窗前朝里面偷看,只见一个恶鬼,脸色青翠,牙嶙峋犹如锯齿一般。那鬼把一张人皮铺在床上,正拿着一支彩笔在上面描画着,很快就画好了,把笔扔在一旁,然后双手将人皮提起来披在身上,顷刻间化成一位女郎。看见这情景,王生吓得胆颤心惊。一声也不敢吭,像狗一样伏下身爬了出去,慌慌张张去追赶道士。然而,那道士早已不知去向。他到处去找,终于在野外碰见。王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向道士哀求救命。道士说:“让我替你赶走它。其实这鬼也怪可怜的,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替身,我也不忍心伤害它的性命。”于是他把蝇拂交给王生,叫他拿回去挂在卧室的门上,分手时向王生约定有事到青帝庙去找他。

王生回到家里,不敢去书房,晚上就睡在内房,并将道士给他的蝇拂挂在门上。约莫到了一更时分,他听见门外有戢戢的声响,王生自己不敢去看,却叫妻子去偷偷看,只见那女子来了,望着门上的蝇拂不敢进屋。女子在门外咬牙切齿,站了很久才离去。过了片刻却又来了,而且嘴里骂着“道士吓唬我,我总不能把吃进嘴里的食物又吐出来!”于是便将蝇拂取下来弄碎,竟然破门而入,径直闯到王生床前,剖开王生的肠肚,双手抓起王生的心脏离去。王生的妻子吓得大声呼叫。丫鬟端着蜡烛进来一照,见王生已死,胸腔到处血迹模糊,陈氏吓得连哭都不敢出声。

第二天,叫王生的弟弟二郎赶去告诉道士。道士发怒说:“我本来是怜悯它,它竟敢这样!”当即就跟着二郎一起赶来。但那女子已不知去向。道士抬头环顾四周,说:“幸好没走远。”又问道:“南院住的是谁家?”二郎说:“我住在那里。”道士说:“它现在就在你家里。”二郎一听很诧异,认为没有。道士又问:“是不是有个陌生人曾经来过?”王生回答说:“我一大清早就到青帝庙去请您,确实不知道,我可以回去问问。”二郎去了一会儿,就回来说:“果然有人来过,早晨来了个老妇人,想在我家做仆人,我妻子把她留下了,还在家里。”道士说:“正是这鬼怪。”当即和二郎一起前往。道士手执木剑,站在庭院中央,大叫一声:“大胆孽鬼,快快还我蝇拂来!”老妇人在屋里吓得大惊失色,正要出门逃路,道士急追过去,一剑将她击倒在地,人皮哗啦一声脱落下来,立地还原成一个恶鬼,躺在地上像猪一样地嗥叫着。道士用木剑削了它的头,那鬼顷刻间化为浓烟,在地上盘旋成一团。道士拿出一个葫芦,拔开塞子,将葫芦放在烟雾中,眨眼间就将那烟雾全都吸进葫芦里。道士塞住葫芦口,将葫芦收好装进袋子。大家去看人皮,眉眼手脚都很齐全。道士像卷画轴似地将人皮卷起来收好,正要告别离去,陈氏跪在门口,哭求道士让他把丈夫救活。道士推辞无能为力。陈氏哭得更加悲伤,伏在地上不起来。道士沉思了一下说:“我法术太浅,实在不能起死回生。我指给你一个人,他也许能救你丈夫,你去求他一定会有结果的。”陈氏问:“什么人?”道士说:“街上有个疯人,常常睡在粪土里。你去试着向他求告,他若要发狂侮辱你,你千万不要气恼。”二郎也知道有这么个人。于是辞别了道士,和嫂嫂一起上街去找。

他们见有个乞丐正在路上唱歌,鼻涕流有三尺长,满身污秽叫人无法接近。陈氏跪行向前,那乞丐笑着问道:“美人儿爱我吗?”陈氏向他说明来由。乞丐又大笑着说:“人人都可以做丈夫,救活他有什么用?”陈氏坚持苦苦地哀求。乞丐说:“真是怪了!人死了乞求我来救活,难道我是阎王吗?”说完,怒气冲冲地用拐杖打陈氏。陈氏含泪忍受着疼痛和侮辱。街上看热闹的人渐渐云集过来,在四周围成了人墙。乞丐咳痰唾涕弄了满手,举到陈氏嘴边说:“吃了它!”陈氏涨红着脸,但她想起道士的嘱咐,就强忍着吞食下去。她只觉得那东西进到喉咙里梗得像一疙瘩棉絮,格格而下,随后郁结在胸口不动了。乞丐大笑着说:“美人爱上我啦!”说完,就起身走了,连头也不回。他们追随其后,进到庙里,想再去求他,但却不知他在哪里。他们在庙前后找遍了,也不见他的踪影。

陈氏羞愧万分地回到家里,怜念丈夫的惨死,又回想起在大街上当着众人的面吞食乞丐的咳痰唾涕,真是倍感奇耻大辱,难受得俯仰痛哭,恨不得即刻死掉。她正要擦去血污收尸入棺,家人站在一旁望着,没人敢到跟前去。陈氏抱尸收肠,一边收拾一边痛哭。直哭得声音嘶哑时,突然想要呕吐,只觉得胸口间停结的那团东西直往上冲,哇地吐出,还没来得及看,那东西就已经掉进丈夫的胸腔里。她很吃惊地一看,原来是一颗人心,已在丈夫的胸腔里“咚咚”地跳了起来,而且热气蒸腾,像烟雾一样缭绕着。陈氏感到十分惊异,就急忙用双手合住丈夫的胸腔,用力往一块挤。她稍一松手,热气就从缝里冒出来。于是她又撕下绸布当带子,把丈夫的胸腔紧紧捆住。她再用手去抚摸尸体,已觉得慢慢温暖了。然后她又给盖上被子,到半夜时掀开被子一看,竟然有了呼吸。第二天天亮时,丈夫终于活过来了。一苏醒他就说:“我恍恍惚惚,就像在梦中,只觉得肚子在隐隐作痛。”他们再看肚皮被撕破的地方,已经结了像铜钱大的痂,不久完全好了。

异史氏说:“世人啊太愚蠢!明明是妖怪,却把它当成美女。愚人啊糊涂!明明是忠告之语,却看作是妄言。然而,贪恋别人的美色,并企图占有她,自己的妻子就要甘心情愿地吞食别人的痰唾。天道善于报应,而那些既愚蠢又糊涂的人不省悟罢了,太可悲啊!”

17.陆判

陵阳县有个朱尔旦,字小明。此人性情豪放,但平时比较迟钝,虽然学习很勤奋,而学业上却未出名。

一天,他和文社众学友一起饮酒,席上有人跟他开玩笑说:“您素负豪名,若能深夜到十王殿左边走廊下把判官像背来,那么,我们大家凑钱设宴款待您。”原来陵阳有座十王殿,里面的神神鬼鬼全是木雕的,妆饰得栩栩如生。东廊屋中有判官立像,面呈绿色,满脸赤须,形貌非常狰狞可怕,有时能听见里面有拷讯声。白天进去的人,都会吓得毛骨竦然。因此,大家就用这来难为他。朱尔旦很不在意地笑笑,起了身径直往十王殿走去。没多久,门外就传来呼喊声:“我把髯宗师给大家请来了!”众人站起来,一会儿朱尔旦真把判官背进来放在桌上,并为判官连敬三杯酒。大家眼看着,都吓得瑟缩发抖,不敢坐稳,叫快快地将判官像背回去。朱尔旦又以酒浇地,祈祷说:“弟子太轻狂无礼,大宗师想必不会怪怨的。寒舍离此处不远,在您高兴的时候,就请光临共饮,希望不要有人鬼的界限。”说完,就将判官背回去了。

第二天,大家果然宴请他,一直喝到天黑才醉意朦胧地回家。但是他还觉得酒兴未尽,就又挑灯独饮。这时,忽然有人掀开帘子进来,他抬头一看,正是十王殿里的判官。朱尔旦站起身说:“想来我是要死了!昨天晚上我有所冒犯,今天是来惩罚的么?”判官捋着浓须笑着说:“不是。昨日承蒙你盛情相约,今夜正好有空,特意前来赴旷达之人的约会。”朱尔旦很高兴,赶快请客人坐下,亲自起来洗杯温酒。判官说:“天气温暖,可以冷饮。”朱尔旦遵命,把酒壶放在桌上,跑去告诉家人准备些菜肴水果下酒。妻子一听是判官来了,害怕极了,就劝朱尔旦不要出去。朱尔旦不听,立等着做好菜肴来。换杯敬酒,才问判官姓氏。判官笑道:“我姓陆,没有名字。”谈起古书,判官应答如流。朱尔旦问陆判官:“你会八股文吗?”陆判官说:“还能辨别出优劣,阴间与阳间所读的,基本差不多。”陆判官很能喝酒,连饮十大杯。朱尔旦因为白天已喝了不少酒,晚上再接着饮,终于不胜酒力,醉酗酗地倒在桌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只见灯光昏黯,鬼客早已离去。从此,陆判官常常隔三两天来一回,两人关系更加融洽。有时他们就睡在一起。朱尔旦拿出自己的文稿来向陆判官请教,陆判官也不见外,就直接拿红笔在上面勾勒点批,看了多篇,陆判官都说不好。

一天晚上,朱尔旦喝醉了,就先睡下,陆判官还自斟自饮。在醉梦中,朱尔旦突然感到五脏六腑微微有些疼痛,他一睁眼,发现陆判官正坐在床前划破他的肚子,取出肠胃一一清理。便吃惊地问:“你我向来无仇无怨,为什么要杀我?”陆判官笑眷说:“别怕,我正在替你换一颗灵敏聪慧的心。”陆判官很从容地托肠胃放进去,然后合好,最后再用裹脚布把腰部缠紧,做好这一切,并未见床上有什么血迹,只是觉得肚子略略有点麻木。他看见陆判官把一个肉块放在桌上,就问怎么回事,陆判官说:“这是你原来的那颗心,作文没有灵气,是因为心窍堵塞。我刚才从阴间千万颗心脏中拣了一颗绝好的给你换上,拿着这个还得去补缺数。”说完,便掩门离去。天亮以后,朱尔旦将肚子上的裹脚布解开一看,伤口已合好,只有一条红线仅存。从此,他文思大有进步,读书过目不忘。过了些日子,他再拿着文稿让陆判官看,陆判官说:“不错了。只是你福薄,做不了大官,只能中个举人罢了。”朱尔旦问:“什么时候可以中举?”陆判官说:“今年一定中头名。”不久,朱尔旦科试得了冠军,接着乡试又夺了魁。同社学友向来都爱揶揄他,等看见他考举人的试卷,都很惊讶。大家细细盘问他,才知道他换了心。大家都求他在陆判官跟前通融通融,愿意和他结交。陆判官答应了。大家共同设宴款待陆判官,刚到更时陆判官来了,只见他满脸赤须飘动,双目炯炯有神,如同电光一样闪亮。众人吓得脸色大变,牙齿不停地打战,渐渐就都溜之大吉。

朱尔旦就领着陆判官到自己家里去喝酒。朱尔旦带着醉意对判官说:“清肠洗胃,我已受惠不少,现在我还有一件小事相烦,不知行不行?”陆判官让他直说。朱尔旦说:“既然心肠都可以换,我想面目也可以改变了。我妻子身体都还可以,就是相貌不好看,想烦你动动刀斧换一下,怎么样?”陆判官笑着说:“可以,让我慢慢想办法。”过了几天,陆判官半夜来敲门,朱尔旦急忙让进来。用灯一照,见他衣襟裹着个东西。一问,判官说:“你以前嘱咐的事,一时不好物色,刚才正好有机会弄到这颗美人头,就来满足你的要求。”朱尔旦一看,脖子上还流着血。判官催他快快进去,不要惊动鸡犬。朱尔旦顾虑夜里门上了锁进不去。判官来到,一手推门,门就自己开了。他把判官领到卧室,见夫人侧身睡着,判官把头交给朱尔旦抱着,他自己从靴子取出短剑,按住夫人的脖子用力一切,就像切豆腐一样,头落到枕边,又急忙从朱尔旦怀里拿过美人头接在夫人脖子上,看看是否端正,然后再按捺好,最后把枕头垫在肩膀下边,叫朱尔旦把夫人的头埋在僻静处,他便离去了。朱妻醒来,觉得脖于有些麻,脸上像有什么东西粘着,她用手一搓,看见血块,非常害怕,便大声叫丫鬟端水来洗,丫鬟见她满脸是血,吓得要命。一洗脸,盆里水都染红了,抬头一看,夫人面目全变了。夫人拿着镜子自己一照,很惊诧又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朱尔旦进来说明了原故,仔细端祥,只见她又长又细的秀眉,弯弯如柳叶,掩映着双鬓,脸上一笑,出现两个小酒涡,完全是一个画中美人儿。解开衣领查验,只见脖子有一圈红线,红线上下肉色全然不同。

在此之前,有个吴御史的女儿长得非常漂亮,还没有出嫁就先死去两个未婚夫,所以都十九岁了还未嫁人。她在上元节游十王殿,当时游人太杂乱,其中一个无赖见她长得这么美丽,就起了歹心。无赖暗中问清吴家住址,夜里翻墙进去,先把一个丫鬟杀死在床下,企图强奸吴女,吴女一边抵抗一边喊救命。无赖一怒之下把吴女也杀了。吴夫人隐约听到吵闹声,叫身边丫鬟去看,丫鬟看见尸体,吓得要死。全家人闻讯惊起,将尸体停在堂上,把砍下的头放在脖子边,一家人号啕大哭,整整闹腾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揭开被子一看,身体在而头不见了。将侍女挨个鞭打一遍,说她们看守不紧叫狗吃了。吴御史将杀人案告到官府,官府限令捉拿罪犯,但三个月过去了,也没有抓到凶手。后来,慢慢地有人将朱家发生换头的奇闻说给吴御史听,吴御史有些怀疑,就派了家里一个老年女佣到朱家去探视。女佣进门一见朱夫人,吓得一口气跑回吴家告诉给主人。吴御史再看看女儿尸体明明在,自己也惊疑不决。他猜疑是朱尔旦用妖术杀害了他女儿。他去质问朱尔旦。朱尔旦说:“妻子夜里做梦换了头,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说我杀了你女儿,实在冤枉。”吴御史不相信他的话,就告到官府。官府先抓来朱家仆人审问,口供和朱尔旦说的完全一致,长官一时也定不了案。朱尔旦只好向陆判官讨主意,判官说:“这不难,可以让这女孩自己说明。”吴御史当晚就梦见女儿说:“我是被苏溪杨大年杀害,与朱举人无关,朱举人嫌自己妻子长得不漂亮,陆判官就取了我的头和他妻子换了,这样我虽然身死头却还活着,请不要和他们为仇。”吴御史醒来把所做的梦告诉了夫人,夫人说她也做了相同的梦。于是把情况告诉给官府,一查问,苏溪果然有个杨大年,当即逮捕刑讯,就承认了罪行。

吴御史来到朱家,求见朱夫人,从此他和朱尔旦以翁婿相称。并把朱妻的头和女儿尸体合在一起安葬了。

朱尔旦三次入京会考,因违犯考场规则而被逐出。朱尔旦从此灰心仕途,一直默默无闻地过了三十多年。一天晚上,陆判官来告诉他:“你寿命不长了。”朱尔旦问还有多长时间,判官说只有五天了。朱尔旦又问有没有救?判官说:“这是天意,不可违抗,个人怎么能随意改变?而且,达观的人把生死看得同样乐观。何必以生为乐而以死为悲?”朱尔旦觉得他说得对,就立即置办衣被棺材等。一切准备完毕,便穿戴整齐寿终正寝。朱尔旦死后第二天,妻子正扶着棺材哭泣,朱尔旦却从容地从外面进来。妻子很害怕。朱尔旦说:“我确实已做了鬼,却和活着时一样,想着你们孤儿寡母的,放心不下,特地回来看望你们。”妻子更哭得伤心不已,悲痛欲绝。朱尔旦平心静气地安慰她。妻子说:“自古以来就有还魂的说法,你既然有灵,为什么不再复活呢?”朱尔旦说:“天意不可违背。”妻子问他:“你在阴间做什么?”朱尔旦回答:“陆判官推荐我管理文书事务,授有官职,不算苦。”妻子还想说什么,朱尔旦说:“陆判官和我一起来的,可为我们准备些酒菜。”快步走了出去。妻子去准备了。只听两人还和生前那样谈笑着,声音很响亮。到半夜时分再去看,两人已杳然离去。

从此,朱尔旦每隔三两天就回一趟家,有时他竟然在家留宿,和妻子感情还像以前那样亲近,有时还顺便料理一下家务。儿子叫朱玮,已有五岁,朱尔旦回家时还常常抱着他玩。到七、八岁时他就教他读书。儿子很聪明,九岁就能作文,十五岁考取秀才,竟不知道父亲已死。从这时起,朱尔旦回家次数渐渐减少,只是偶尔回来一回。又一天夜里他回来对妻子说:“我们要永别了。”妻子问他将去哪里,他说:“奉上帝之命做了华山山神,将要远道赴任,事务又多,所以不能再来了。”母子听了抱着他就哭,他说:“别这样,儿子已长大成人,家里日子也过得去了,哪里有百年不散的夫妻?”他又看着儿子说:“好好做人,不要坏了父亲的事业。十年后还可相见一次。”说完径直走出门去,消失了。

后来,朱玮二十五岁时中了进士,官至行人之职。他奉命前去祭祀西岳华山,途经华阴县境内,忽见一队车马,上张羽盖,随从众多,直冲他的仪仗队驶来。他很诧异,仔细一看,原来车上坐着他的父亲。他便下车伏在路旁哭拜,父亲停车说:“你为官声誉好,我可以闭上眼了。”朱玮伏拜不起,朱尔旦催车前行,火速奔驰而不顾。但刚离开几步远,回望儿子解下佩刀叫人送来,远远地说:“佩着它,会显贵的。”朱玮起来,想去追赶,只见车马随从像疾风一样飘逝,转眼间杳无踪影。朱玮悲恨许久,抽刀细看,做工极为精细,上面刻着一行小字:“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朱玮后来官位做到司马。生有五个儿子,分别叫朱沉、朱潜、朱汤、朱浑、朱深。一天夜里他梦见父亲说:“佩刀应赠给朱浑。”他照办了。朱浑后来做到左都御史,政绩较卓著。

异史氏说:“断鹤续凫,矫作者妄;移花接木,创始者奇。凿去心脏肝肠,施用刀术换取头颅,更是神技妙术。陆判官这人,可以说外貌丑陋,却内心美善。从明代至今时隔不远,陵阳陆判官还在吗?还有灵验不?假如在的话,我就是替他赶车,也感欣慰啊!”

18.婴宁

王子服是莒县罗店人,早年丧父。王子服非常聪慧,十四岁就考取了秀才。母亲很钟爱他,平时不让他到郊野去游玩。他曾与肖氏女子订婚,但未娶进门就夭折了,至今还一直没有找到如意的配偶。

上元节时,舅表兄吴生邀他一起去游玩,他们刚到村外,舅家一个仆人来把吴生叫走,王子服见来游的女子特别多,也就乘兴独自闲逛。他见一个漂亮女子带着丫鬟,手里拈着一枝梅花,美丽无比,笑容可掬。王子服被她迷住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竟忘乎所以。女子走过去几步,对丫鬟说:“这个少年目光灼灼地盯着人看,像个贼似的。”女子将手里的花往地上一丢,吟吟地笑着走了。王子服捡起被遗弃在地上的花,心里充满了惆怅,很失落地返回。到家里,把那枝梅花悄悄地藏在枕头底下,自个垂头倒在床上,不说话也不吃饭。母亲不知什么原因,只是心疼地看着儿子发愁。母亲请来道士驱邪禳灾,不但没有减轻儿子的郁闷,反而有所加剧,眼看着儿子一天天消瘦下去。母亲又请医生来诊视,谁知吃药后益发昏迷不醒。母亲用手轻抚着他问病因,他却默然不答。

正好吴生来了,母亲嘱托他偷偷地问儿子。吴生来到床前,王子服一见他,忽地泪流满面,吴生坐在床边安慰,又询问原因。王子服如实向他说了,并向他请求办法。吴生笑着说:“你也太痴情了,这小小的愿望有什么达不到的?我可以替你去打问打问,徒步到郊外去游玩,谅定不会是富贵人家女子。倘若她还没有许人,这就很好办了,再不然,充其量就是多出些钱,我想一定能成。只是你得好好养病,只要痊愈,这事我保证替你办好。”王子服听完,舒心地笑了。吴生出来,告诉了姑姑,当即打探女子的住处,但查来问去也没个下落。母亲忧心忡忡,再没有别的办法。

自从吴生去后,王子服心绪好转,脸上有了笑意,饭量也稍微有些增加。过了几天,吴生又来了,王子服询问结果,吴生哄他说:“已经打听到了,我以为是什么人呢,竟是我姑姑的女儿,也是你的姨表妹。现在还没有订亲,虽然是近亲结为婚姻有点不合适,但只要如实相告,就没有什么不如意的。”王子服高兴得眉开眼笑。他又问女子住哪里,吴随意提了个地方说:“在西南面的一个小山村,离这儿大约三十多里。”王子服又再三再四地托付,吴生慷慨地答应着离开。

后来王子服饮食不断增进,几天后身体就康复了。有一天,他掀开枕头去看那花,只见已经干枯,但却并未凋谢。他把花儿拈在手里,浮想联翩,那女子就像站在眼前。过了很久也不见吴生来,王子服就捎信叫他,吴生托故不愿来。王子服很恼怒,又郁郁寡欢起来。母亲担忧他会旧病复发,就急忙为他四处求婚,一和他商量,总是摇着头不愿意,只是盼着吴生来。而吴生却毫无踪影,他就更加怨恨吴生了。他转念一想三十里路并不算远,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何必要仰仗于别人?就把那支干枯的梅花藏在袖子里,自己堵着气前往,而家里人却不知道他的行踪。

王子服孤零零独自行路,一路上不见别的人影,无从问路,只顾往南山方向走。走了大约有三十多里,来到一片乱山丛中,这里满眼葱翠,使人赏心悦目,四周异常寂静,了无人踪,只有鸟儿能飞过险峻小路。举目四望,只见遥远的山谷下面,在花丛树林中,隐隐约约有几家小院落。王子服下了山来到村里,见这里房屋并不多,全是些茅草房,但感觉很清静幽雅。有一户人家门朝北开,门前种着很多垂柳,院墙内桃杏繁茂,花香宜人,高高的翠竹杂间其中,果树与竹林中有鸟儿在不住地啼唱,悦耳动听极了。王子服怀疑这是人家的别墅亭园,所以就不敢贸然闯入。他再回头看对面人家门前有块巨石,光洁闪亮,于是他就走过去坐在上面休息。

一会儿听见墙内有个女孩拉长声音在喊“小荣”,声音娇细甜润。他正倾耳聆听时,只见有个女子从东边出来向西走来,手里拈着一支杏花,微低着头,正准备往头发上插戴。她一抬头看见王子服,于是不再往头上插,含着笑拈花进去了。王子服仔细审视,发现这正是上元节时在郊野遇上的那位女子。他不觉欣喜若狂。但一想没有什么借口进去,喊声姨妈吧,却从未来往过,不免冒昧,深怕弄错。但是附近却又无人可问。他坐也不是,去也不是,进退两难,这样一直从早晨挨到太阳西斜,真是望穿秋水,连饥渴也忘记了。时不时瞥见那女子露出半边脸偷偷窥视他,似乎在惊讶他为何不离去。忽然有个老妇人拄着拐杖出来,对他说:“你是何处少年,听说你清晨就来到这儿,现在还不走,你想要干什么?难道肚子不饿?”王子服急忙起身向老婆婆作揖说:“我是来访亲的。”老婆婆有点耳聋,没听清他的话,他就又大声说了一遍。老婆婆问道:“亲戚姓什么?”王子眼答不上来。老婆婆笑着说:“奇怪啊!连姓名都不知道,访的什么亲?我看你这少年,是个书呆子。还不如跟我到屋里来,吃顿粗茶淡饭,家里有张小床你晚上可以过夜。等明天回去问清姓名,再来探访也不迟。”王子服这时正感觉饥肠辘辘想吃东西,而且进屋就可以和那美人慢慢接近,高兴极了。

他跟着老婆婆进到门里,只见脚下全是白石砌路,两旁红花掩映,台阶上落着片片花瓣。曲曲折折往西走着,又进了一道门,庭院里是满架的豆棚花。老婆婆把客人请进屋,墙壁粉刷得异常洁白,看上去明亮如镜。院里的海棠连枝带花,伸进窗户。屋里的桌凳、床铺之类,样样都整洁光亮。他刚刚坐下,就觉得有人在窗外偷看。老婆婆叫道:“小荣,快去做饭。”外面有丫头高声应答。相对而坐,王子服详细陈述了自己的宗族门第。老婆婆说:“你外祖父是姓吴吗?”王子服说是。老婆婆惊讶地说:“那你就是我的外甥,你母亲是我妹妹,多年来因家境贫穷,又没个能顶门立户的男儿,所以就隔断了音信。不想外甥已成大小伙子了,还不相识。”王子服说:“我这次就是来找姨妈的,匆忙中竟忘了姓什么。”老婆婆说:“我夫家姓秦,并未生育儿女。惟一的女儿,也是姨太太所生,她母亲改嫁,留给我抚养。女儿很灵巧,就是缺少教育,贪玩,爱笑,不知什么叫愁。过会儿叫她来见你。”很快,丫头就把饭端来了,菜肴里还有肥嫩的小雏鸡。老婆婆在一旁不停地劝他多吃。吃完饭,丫鬟收拾餐具。老婆婆说:“去唤婴姑娘来。”过了好大一会儿,就听见门外有隐隐的笑声。老婆婆朝外面一唤说:“婴宁,你姨表哥在这儿。”门外依然嗤嗤的笑个不停。丫头把她推了进来,她还是掩着口,笑声不断。老婆婆嗔怒地瞪着她说:“有客人在,嘻嘻哈哈,成什么样子?”女子忍住笑站在一旁,王子服向她作揖。老婆婆说:“这是王郎,你姨妈的儿子,一家人却不相识,真让人见笑了。”王子服问:“妹子多大年龄了?”老婆婆没听懂,王子服又说一遍。女子笑弯了腰。老婆婆说:“我说她少教诲,这不是看见了吗?今年十六了,痴呆得像个婴儿似的。”王子服说:“比我小一岁。”老婆婆说:“外甥十七了,莫不是庚午年生,属马的?”王子服点点头。老婆婆又问:“外甥媳妇是谁?”王子服说:“没有。”老婆婆说:“像外甥这样一表人才,怎么十七岁了还未订婚?婴宁也正好没有婆家,本来该是天生的一对,只可惜有近亲之嫌。”王子服并不说话,目不转睛地看着婴宁。丫头在一旁小声说:“目光灼灼的,贼性不改。”婴宁听了又大笑起来,回头对丫头说:“去看看碧桃开花了没?”说罢,即刻起身出去,走时依旧用袖子掩着口,脚步细碎。到门外,便放声大笑。这时,老婆婆也起身,叫丫头给王子服铺床,说道:“外甥来一趟不容易,应住上三、五天再送你回去。如果还嫌寂寞,后院有个小园子可供玩耍,也有书可读。”

第二天,他到屋后,果然看见有半亩大的园子,绿茵茵的细草铺在地上,像毡毯一样碧茸茸的,杨花点点,坠落在路畔,与绿草相映成辉。其中有草屋三两间,花林环抱四周,十分幽雅。王子服在花丛中穿行散步,听见树上一阵“苏苏”声,仰面看时,只见婴宁坐在树上。她看见王子服过来,大笑着几乎要从树上跌落下来。王子服忙说:“别这样,小心掉下来!”婴宁边笑边下,不能自我控制。快要下到地上了,失手栽了一跤,这才止住笑。王子服赶快过去扶她,趁机在她手腕上捏了一把,婴宁又笑起来了,直笑得浑身发软,靠在树上不能行走,很长时间才停止。王子服一直等着她笑完,才从袖子里取出梅花给她看。婴宁接过花说:“都枯了,怎么还留着?”王子服说:“这是上元节时妹子扔下的,所以一直小心地保存着。”婴宁问他:“留它有什么意义?”王子服回答:“表示爱你不能忘记。自从上元节见到你,就相思成病,想着不久会死掉的,不料今天又见到了你,还望你怜悯怜悯我。”婴宁说:“这实在是小事,是至亲有什么吝惜?等你回家时,园里的花,可叫老奴折一大捆送你。”王子服说:“妹子怎么这么实心?”婴宁疑惑不解地问:“怎么是实心?”王子服说:“我并不是真爱花,而是太爱拈花的人。”婴宁说:“既然是亲戚,爱是不用说的。”王子服说:“我所说的爱,并非亲戚之间一般的爱,而是夫妻之间的爱。”婴宁又问:“亲戚之爱和夫妻之爱有什么不同?”王子服说:“夫妻相爱,就是晚上同床共枕。”婴宁低头沉思了很长时间才说:“我不习惯晚上和生人睡在一起。”话还没说完,丫头悄悄来到跟前,王子服溜走了。过了不久,他们都到了老婆婆那里,老婆婆问:“到哪里去了?”婴宁说在屋后园子说话来。老婆婆责怪道:“饭熟好长时间了,有什么话说这么久?”婴宁说:“大哥说要和我睡觉。”一句话说得王子服面红耳赤,难堪至极。急忙用眼睛瞪她。她微笑不再言语。幸亏老婆婆没听见,却还在了啰啰嗦嗦追问他们说些啥。王子服赶紧用别的话来搪塞掩饰。趁机小声责备婴宁。婴宁说:“刚才那些话不该说吗?”王子服说:“这是背着人讲的话。”婴宁说:“背别人可以,岂能背老母亲。况且睡觉是平常的事,有什么忌讳的?”王子服怨她太实心,没有办法叫她明白。

刚吃完饭,就见家里牵着两头驴来找王子服。开始,王子服离家后,母亲等他很久不见回来,就产生怀疑,先是在村里几乎找遍了没见人影。后来又到吴生家去询问,吴生想起他当初哄骗王子服所说的话,因此就叫家人到西南面的山村来寻找。家人问了好几个村,最后才找到这儿。王子服刚出门时,正好碰上,当下进屋向老婆婆辞行,并且请求带着婴宁一块回去。老婆婆高兴地说:“我早有这个想法,不是一天了,只是我年迈不能远行,正好有外甥带着宁儿去认认姨妈,再好不过!”老婆婆说完又大声喊婴宁,婴宁笑着过来,老婆婆说:“有什么喜事,笑得没完没了?若不傻笑,就是十全十美的人。”老婆婆一边数落一边生气地瞪着她。又说:“快去收拾一下,表哥要和你同去呢。”又为王家来的人准备了些酒菜吃了,才送他们出门。临走时又叮咛婴宁说:“姨家很富足,能养得起闲人,到了那儿不要急着回来,可以学些诗书礼仪,将来也好侍奉公婆。姨妈给你找个好女婿。”于是两人起身同行,走到山坳,再回头看时,还依稀望见老婆婆倚在门前往北目送着他们。

回到家里,母亲见儿子领回来个这么漂亮美貌的女孩,吃惊地问她是谁。王子服说是姨表妹,母亲说:“以前你表哥吴生对你说的话全是编造的,我没有姐姐,哪来的外甥女?”又问女子,她说:“我不是母亲亲生的。我父亲姓秦,他死的时候我还是个婴儿,所以什么也记不得了。”母亲说:“我确实有个姐姐嫁给秦家,但已死去好多年了,难道会复活?”于是又追问女孩关于她母亲的相貌特征以及身上的痣瘤等等,女子答对得完全符合。母亲还是怀疑地说:“是她没错。但她去世好多年了,怎么可能还活着?”她还疑惑未解,这时吴生来了。女子赶快进到里屋。吴生问明事情原委,茫然很久。忽然说道:“女子是叫婴宁吗?”王子服说是,吴生连连说是怪事,母亲问吴生怎么会知道,吴生说:“秦家姑妈去世后,姑父一直单身,后来被狐怪迷惑而病死。姑父与狐妻生下一女叫婴宁,在婴儿时,家里人都见过。姑父死后,狐怪还常来看那女孩。后来家里人求来张天师的神符贴在墙上,狐怪就把女儿带走了。莫非就是她?”大家疑惑猜测,却听见里屋吃吃地全是婴宁的笑声。母亲说:“这女孩太憨了。”吴生要求亲眼看看她。母亲进去,她却只管大笑着并不理会。母亲催她赶快出去见客,她这才极力忍住笑,又面对墙壁站了好一阵子才出来。刚刚拜了拜,就立即转身进屋,又放声大笑。满屋的妇女都受了感染,于是禁不住全笑起来。

吴生提出要到山村去看看情况,顺便为王子服做媒。他找到那里,并没有什么房舍家园,只见山花零落满地。吴生回忆姑妈埋葬的地方似乎不远,但是坟墓埋没荒草中,无法辨认,惊叹地返回。母亲怀疑婴宁是鬼怪,进里屋把吴生的话讲给她听,她却没有任何反应;说到她无家可归,她也没有丝毫悲伤的意思,只是一味地憨笑着。大家也无法断定。晚上,母亲让她和家里小女儿一块睡。天亮时,她很自觉地来向母亲问安。她做针线活灵巧得无人能比。只是老爱笑,禁也禁不住。但是笑得很可爱,即使狂笑也无损于她的娇媚,大家都很喜欢她,邻居无论是未嫁少女还是过门媳妇,都争着和她做朋友。母亲决定择个吉日为他俩完婚,却始终怀疑她是鬼。于是就暗地偷看她在阳光下有没有影子,结果都与常人没有丝毫差异。吉日到了,母亲让她身穿艳服,妆扮得楚楚动人,举行婚礼。结果她笑得太厉害,使婚礼无法进行。王子服因为她太憨痴,生怕她把闺房中的隐私泄漏出去,而她却守口如瓶,绝不肯吐露一个字。每逢母亲愁闷或发怒时,只要她到跟前一笑,一切便消解了。家里丫头女佣偶犯过失,害怕受罚遭打,常常求她到母亲那里说闲话,犯过的丫头女佣趁机进去认错,事情就过去了。她爱花成癖,向所有的亲戚打探好花,甚至偷偷典当首饰,用来购买好花种子,几个月过去,家中所有地方都种满花木。

院子后边有一架木香,和西邻相接,她常常攀上去摘了花往头上插。母亲偶尔遇见,就要呵斥,她却终不能改变这个习性。一天,她刚上到树上,西边邻居的儿子看见她,看得直发愣,被她的美貌所倾倒。她对他笑着。他以为女子对他有了情意,更加淫心荡漾。女子笑着指指墙根下边,他想那一定是她给他暗示幽会地点,于是心都醉了。天黑以后,他按约前往,看见女子果然等在那里。他上前就去和她相交,顿时感到阴部像锥刺一样,疼痛直往心里钻,他大声号哭着倒在地上。仔细看时哪里是什么美女子,而是一截朽木扔在墙根下,他所接触的便是朽木上的一个湿窟窿。其父闻声赶来问他怎么回事,他只哼哼不说话。妻子来问,他才说出实情。他们点灯一照,见窟窿里有只大蝎子,像小螃蟹那么大。其父破了木头将蝎子弄死,然后把儿子背回家,到半夜就死了。邻居老头把王子服告到官府,揭发婴宁是妖怪。县令一向钦佩王子服的才华,熟知他是品行忠厚的人士,说邻居老头蓄意诬告,将用杖责打。王子服代向县令求情,才免受杖罚,释放回家。母亲对婴宁说:“你这样憨狂,我早知道会乐极生忧的。县令贤明,幸好未受连累。要是碰上个糊涂县官,一定会逮你到公堂去拷问的,叫我儿子有什么脸面再去见人?”婴宁脸色严肃,发誓不再笑。母亲又说:“人哪有不笑的,但必须笑得适时。”但婴宁确实从此不再笑了,即使有意逗她,她还是不笑。不过一整天里也未见她有不高兴的脸色。

一天夜里,婴宁对王子服流下眼泪。王子服感到奇怪。她呜咽着说:“以前因为和你相处时间短,说出来怕你被吓着。现在知道婆婆和你都很爱我,也没有猜疑,我对你直说了也许无妨吧?我本是狐母所生。母亲临去时将我托给鬼妈妈,我们相依为命十多年,这才有了今天。我没有兄弟姊妹,现在惟一可依靠的只有你了。如今老妈妈孤零零地守在山谷,无人怜悯为她合葬,常常抱恨九泉之下。你如果肯花点钱,使地下老母消除悲痛,那么天下养女儿的人家就都不忍把女婴溺死或者抛弃。”王子服答应了她的要求,但是顾虑在荒草堆里无法辨认坟墓。婴宁只说不必担忧。选定日子夫妻俩就用车拉着棺材前往山谷。婴宁在荒草乱石中指示墓穴,果然挖出老婆婆的尸骨,皮肤还好好的。婴宁抚尸哭得很伤心。然后把尸首入棺运回,找见秦氏的坟墓合葬了。当天夜里,王子服梦见老婆婆来向他致谢,醒来后对婴宁说了,婴宁说:“我夜里见到她了,她嘱咐我不要惊动你。”王子服很惋惜没有邀请留下老婆婆。婴宁说:“她是鬼,生人多的地方阳气太胜,她怎么能久住呢?”王子服又问起小荣,婴宁说:“她也是狐,聪明极了,狐母留她照看我,她常常去找食物喂我,我总是在心地里感激她的恩德。昨天问母亲,说她已经出嫁了。”从此,每到清明节,夫妻俩就一起去秦氏墓前去祭拜,从未误过。过了一年,婴宁生下一个男孩。他在母亲怀抱中就不怕生人,见人就笑,和母亲的性格一模一样。

异史氏说:“观婴宁一味地憨笑,似乎她是没有心肝的人。但是墙根下的一出恶作剧,显示出她聪颖过人。至于悲凄恋念鬼母,反笑为哭,我想婴宁大概是用笑来掩护自己了。我曾经听说过山中有一种草,一名叫‘笑矣乎’,闻闻它,就会大笑不止。房里若种了这种草,那么合欢、忘忧之类花卉都将大为逊色。至于解语花,我嫌弃它太做作呢。”

19.聂小倩

宁采臣是浙江人,为人慷慨豪爽,端正自重。他常对人说:“平生除过妻子,不近其他女色。”

一次,他有事去金华府城,行至北郊,卸装在庙里休息。寺里的大殿、宝塔等建筑都十分壮观、华丽,只是蓬蒿长得比人都高,好像从未有人进来过。东西两边僧人的房舍门都虚掩着,只有南边的一间小屋新上了门锁,再看看殿东一角,高高的竹子有满把粗,阶下有个大水池,池里的野藕正开着花。他很喜欢这里是个幽静的所在。正值学政大人巡视到来,城里的房价极贵,心想不如就住在这里,于是在寺院随意走走,等和尚回来。傍晚时分,他见有个书生来开南屋的门,宁采臣就过去向他打招呼,并把想在寺院留宿的意图说了,书生说:“这里没有房主,我也是在这里暂住,你只要不嫌这里荒凉就住下吧,我还有幸早晚向你求教。”宁采臣很高兴,就铺草为床,支起木板当桌子,要在这里久住。这天夜里,明月高悬,清光柔媚似水,两人在殿廊上促膝相谈,互通姓名。书生自我介绍说:“姓燕,字赤霞。”宁采臣以为他是来应试的秀才,但口音却不像浙江人,一问才知是陕西人。他说话朴实真诚。随后没什么可谈的了,于是拱手道别,各自就寝。

宁采臣因到了生地方,很久不能入睡。他听到房子北边传来说话声,像是住着人家。他起身伏在北边墙壁石窗户下偷偷窥视,见短墙外有个小院落,有四十岁左右的妇人和身穿暗红色衣服、头戴银首饰的驼背老太婆,在月光下对话。妇人说:“小倩为何这么长时间还不见来?”老太婆说:“大概就要来了。”妇人又说:“该不会是对老母有怨言吧?”老太婆说:“这倒没听说,但她好像有些不高兴。”妇人说:“对这丫头不宜太好!”话音未落,就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进来,容貌美艳绝伦。老太婆说:“背地不要说人,我两个正说着,小妖精进来没有个响声,幸亏没说什么坏话。”又说:“小娘子确实是个画中人,假使我老太婆是个男人,也会被勾了魂去。”少女说:“姥姥若不夸赞我,还会再有谁说我好呢?”她们下边说些什么就听不清楚了。宁采臣以为她们是邻居人家女眷,就睡下不再去听。过了很久,那边才悄无声息。

他正要睡着时,忽然觉得有人进来了,他急忙起身一看,正是北院那个少女。他惊讶地问她来干什么,女子笑着说:“迷人的月夜睡不着,想和你玩玩。”宁采臣严肃地说:“你要防别人说闲话,我也怕流言。稍一失足,就会廉耻丧尽,道德败坏。”女子说:“深夜没人会知道。”宁采臣大声呵斥她,她在地上打着转还想说什么,宁采臣又喝道:“快走!再不走,我就要叫南边屋子的人来看。”女子害怕了,才退了出去。但她刚到外面就又回来了,拿出一锭黄金放在褥子上。宋采臣抓起来一把扔到屋子台阶下边,说道:“不义之财,不要玷污了我的口袋!”女子很羞惭地出去,从地上拾起金子自言自语说:“这汉子真是铁石之人。”

第二天一早,有个兰溪县书生带着仆人来等候考试,住在东厢房,夜里暴病而死,脚心有个小孔,像是锥子扎的,还有细细的一丝血流出来。大家不知什么缘故。过了一夜,仆人也死了,症状和主人一样。晚上,燕生回来了,宁采臣询问怎么回事,燕生认为是鬼怪弄的。宁采臣向来耿直胆正,对此很不在意。

半夜时分,那女子又来了,她对宁采臣说:“我见的人多了,没有人像你这么刚正的,你确实是个正直人,我不敢欺骗。告诉你吧,我姓聂,叫小倩,十八岁时夭亡,就葬在寺院隔壁。我常被妖魔威胁,干各种下贱的事务,强装笑脸勾引男人,这实在不是我的意愿。今夜寺院里无人可害,恐怕夜叉会来危害你的。”宁采臣很害怕,问她该怎么办?她说:“和燕生住在一起,会免除大难。”他问为何不去迷惑燕生?女子说:“他是个奇人,不敢接近。”宁采臣又问:“怎么去迷惑人?”女子说:“谁要是亲近我,我就悄悄地用锥子刺他的脚心,他就会昏迷不醒,于是抽他的血供妖魔喝。假使谁爱钱我就给他金子,其实那不是金子,是罗刹鬼的骨头,谁拿了它就会剜取谁的心肝。这两种办法都是用来对付那些好色或者贪财的家伙的。”宁采臣感谢她来通信,并问夜叉什么时候来?女子说是明晚。分别时,女子流泪说:“我掉进苦海里,上不了岸,您是君子,义气冲天,一定能把我救出苦海。如果愿意将我尸骨重新葬个好地方,您就是我的再生恩人。”宁采臣毅然答应一定照办。又问她葬在什么地方,女子说:“你一定记住,白杨树上有鸟巢的便是。”说完,一出门就不见了。

第二天,宁采臣害怕燕生有事出门,一大早就到他的房间去约请。到半清早准备好酒菜同饮,并留意观察燕生的举止,最后提出晚上要和他同住一屋。燕生以性情孤癖喜欢寂静来推辞,宁采臣把自己的铺盖硬搬进燕生的房里,燕生没办法,只好同意。他叮嘱说:“我知道你是个大丈夫,令人敬佩。但我有些话不便明说,希望你不要翻看我的箱子和包袱,否则,这会对我们两个都不好。”到了晚上,他们都各自睡了。燕生把一个箱子放在窗户上,刚挨上枕头不久就鼾声如雷。宁采臣却睡不着,大约一更时分,窗外隐隐约约有个人影,慢慢地走近窗户往里偷看,目光闪烁。宁采臣吓得刚要叫醒燕生,突然有一个东西破箱飞出,光亮耀眼,像是一匹白练,碰折了窗上的石棂,极快地向外面一射,随即又收回箱中,仿佛电光消失一样。燕生觉察起身,宁采臣装睡偷看他。燕生端起箱子检查着,从里边取出个东西,对着月光闻闻看看,只见那东西白光晶莹,有二寸来长,大约像韭菜叶宽。燕生把它裹了几层包好,仍旧放进破箱里,自言自语说:“什么老鬼怪,竟这般大胆,把我的箱子都弄坏了。”说完又睡下了。宁采臣非常奇怪,就起来问他,并把自己刚才看见的情形告诉了他,燕生说:“蒙你顾爱,怎敢隐瞒。我是剑客。要不是这石窗棂,鬼怪早死定了;即使这样,还是受了重伤。”宁采臣又问他藏的是什么东西?燕生说:“是剑,刚才闻闻,有一股妖气。”宁采臣要看。燕生向他慨然出示,是一柄寒光闪闪的小剑。于是宁采臣对他更加敬重。

早晨起来,看到窗户外留有血迹。宁采臣走出寺院,只见北边全是乱坟,那边果然有棵白杨树,树顶有个鸟巢。他办完事情,打点行装准备回家。燕生为他饯别,两人结下深厚情谊。燕生送给宁采臣一个破皮袋,说:“这是个剑袋,好好珍藏着,它能驱邪除妖。宁采臣还想跟他学剑术,燕生说:“像你这样刚正而又重信义的人本来可以学学,但是你是富贵场上人,不是我们这一行的。”宁采臣托辞他有个妹妹葬在这里,挖出女尸,用衣物包好,雇船回家。他的书房靠近野外,就建造坟墓把女尸葬在书房附近,并祝祷说:“我同情你孤孤单单,把你葬在这小屋附近能听见你的声音,也免得让你受恶鬼的欺凌。送你一杯水酒喝,不成敬意,希望不要嫌弃。”他祝祷完就往回走,却听见后面有人喊:“等等,一块走!”他回头一看,见是聂小倩。她高兴地感谢说:“您的信义,我死十次也不足以报答。请带我回家拜见公婆,我愿做个婢妾也无悔。”宁采臣仔细看她,只见她肌肤光洁如流霞,小脚翘若细笋,白天端详,更加娇艳。两人一起回到书房。宁采臣叫小倩稍坐一会儿,他先进屋告诉母亲。母亲听了很吃惊。当时宁采臣的妻子重病在床很久了,母亲劝他不要说,害怕使其受惊。正说时,小倩已轻盈地进来,向母亲跪拜。宁采臣说:“这就是小倩。”母亲很惊惶,只听她说:“我孤身一人,远离亲人,蒙受公子恩德,施于我身,我愿意做奴妾服侍他,报答深情厚义。”母亲见她长得风姿绰约,端丽可爱,才敢开口和她说话:“姑娘肯照顾我儿子,我高兴都来不及。但我一辈子就他这么一个儿子,还要靠他传宗接代,不能娶鬼妻。”小倩说:“我决无二心。我这九泉之下人,老母既不信任,我愿把他当哥哥对待,就跟母亲在一起,早晚侍候,行吗?”母亲见她这么真诚,就同意了。她还想拜见嫂子,母亲以她有病推辞,这才止了。小倩当即下厨做饭,穿堂入室,像是家里人一样熟悉。天黑了,母亲害怕她,让她自己回去睡,没给她安排床铺,她心里明白母亲的意思,就辞别了。经过书房时她想进去,又退出来,只在窗下徘徊,好像怕什么。宁采臣叫她进去,她说:“房里的剑气我很怕,当初我一路上不敢见你就是这个缘故。”他马上明白是剑袋的关系,就忙取下拿去挂在别的房间。小倩进来坐在烛光下,好一会儿也不说一句话。很久才问:“你夜里读书不?我小时候念过《椤严经》,现在大半都记不得了,请找一卷,夜里没事时请大哥指导我读。”他答应了。小倩又默默地坐着,无话可说,二更快过去了,还不想走。宁采臣催她走,她悲凄地说:“我怕回荒墓里去,到那里孤零零一个人。”宁采臣说:“书房里又没第二张床,而且兄妹之间到了台阶上就应避嫌。”小倩站起来,一副痛苦神色想要哭的样子,抬脚想走又不愿走,慢慢出门,到了台阶上就消失了。宁采臣心里很可怜她,本想留她睡在别的床上,又怕母亲不高兴。

小倩早晚都向母亲问安,侍候梳洗,下堂操持家务,一切都博得母亲欢心。一到黄昏就自觉告退,每次经过书房都要在烛光下读一阵经书,只要一看宁采臣想要睡觉,她就很难过地离去。以前,宁妻卧病在床,母亲劳累得厉害,自从小倩来后,母亲轻松多了,心里很感激她。日子久了,更加亲近,母亲竟把她当成自已的女儿,居然忘记她是个鬼。晚上再也不忍心叫她走,就留她一起住。小倩刚来时不曾饮食,半年后渐渐吃几口稀粥。母子俩都越发喜爱她,说话时都忌讳说鬼字。人们也辨别不清。

不久,宁妻去世,母亲有收小倩为儿媳的意思,但又怕对儿子不利。小倩猜出母亲的心思,找机会对母亲说:“我来一年多了,母亲该了解孩儿的心,我不想害任何人,所以才跟随宁郎来家里。我没有其它心思,只因公子为人光明磊落,天和人都钦佩。我心里实际想侍奉他三五年,等他成就功名做官后,我也可借以封诰,在阴间也感到荣光。”母亲也知道她没有恶意,只是怕她不能生儿育女。小倩说:“生儿育女是上天所授,大哥有天福,将有三个光宗耀祖儿子,不会因为娶了鬼妻就绝后的。”母亲相信她说的,和儿子商议婚事。宁采臣很高兴,于是发出请帖,大办婚筵。亲戚朋友有人要求看看新媳妇。小倩穿戴得花枝招展,落落大方地出来见客人,大家看了无不艳羡,都不相信她会是鬼,而以为她是仙。因此亲戚的妇女都送厚礼表示祝贺,争相拜会结识她。小倩很善长画兰梅,就用画幅来答谢她们,大家得到画卷都珍藏起来,以此为荣。

有一天,她低头站在窗前,显出怅然若失的样子。忽然问道:“剑袋在哪里?”宁采臣说:“因为你害怕,我就把它放在别的房间了。”小倩说:“我接受阳气已经不少了,不再害怕,应当取来挂在床前。”宁采臣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小倩说:“三天来,我一直心跳不停,想着是金华那老妖精恨我远逃,恐怕早晚会找来的。”宁采臣拿来剑袋,小倩翻来翻去看了很长时间说:“这是剑仙盛人头用的,已经破旧成这样子,不知杀了多少人!我今天看着它还浑身发抖。”说完就挂起来。第二天,又叫挂在窗户上。夜里她坐在烛前,叫宁采臣不要睡。忽然有一个东西,像飞鸟一样落下来,小倩吓得把身子缩在帐幕中。宁采臣一看像夜叉的样子,目光如电流,舌头血红血红,张牙舞爪地扑上前来。它到了门口又停住,在外边徘徊了很久,慢慢靠近剑袋,企图用爪子摘取,好像要将它撕裂,剑袋突然“咔嚓”一声响,一下子胀得像两个竹筐那么大,仿佛其中有个鬼物猛地伸出半个身子,把夜叉揪了进去,旋即没了声息,剑袋也收缩成原来的样子。宁采臣非常惊惧,小倩也出来,欣喜万分地说:“这下没有危险了!”他们再去看袋子里面,只有几斗清水罢了。

几年后,宁采臣果然中了进士,小倩也生下个男孩。宁采臣纳娶一个小妾后,两人各生下一个男孩。三个儿子都做了官,而且有好的声望。

20.凤阳士人

凤阳府有个读书人,背着书箱去远方游学。他走时对妻子说:“半年就可以回来。”可是他一走十几个月,竟一直没有消息。妻子对丈夫的盼望十分迫切。

一天夜里,妻子刚刚头挨着枕头,月光照耀着纱窗,树影婆娑摇动,就又激起了她的满怀离情。正当她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时,忽然有一个身穿艳丽服装的漂亮女子,掀起帘子走了进来,邀她一块去,妻子怕路途遥远难走,漂亮女子只管叫她不要担心。说着就牵上她的手往出走,在月光地里走了一小段路程。妻子觉得行走得太快,而自己却步履艰难,就叫她稍微等等,说要回家去换一双夹底鞋。漂亮女子牵着她的手在路边坐下,把自己脚上的鞋脱下借给了她。她很高兴地穿上,觉得非常合适,就又起身跟着走。这回觉得脚步轻盈,像飞一样快。一会儿,她就看见自己的丈夫骑着一头白骡子来了。丈夫见到妻子非常吃惊,急忙从骡子上下来问道:“你到哪里去?”妻子说:“我来找你。”他又回头问那漂亮女子是谁?妻子还未来得及开口,漂亮女子却掩嘴微笑着说:“暂且不必问这些,娘子一路奔波实在不容易,郎君也披星戴月地奔驰了大半夜,人畜想必都很疲乏了,我家离得不远,请前去歇歇,明天一早再赶路也不晚。”抬头一看,果然在几步之外就有一个村落,于是他们一同前往。

来到一所庭院,漂亮女子叫醒睡梦中的丫鬟起来招待客人。漂亮女子说:“今晚月色明媚,不需点烛,小台石榻上可以坐。”士人把骡子拴在屋檐前的木柱上,就过来坐下。漂亮女子对妻子说:“鞋子大不合脚,在途中很不舒服吧?你回家时有牲口骑,请把鞋还给我。”妻子道谢一番,把鞋子还给她。片刻间,摆上饭菜,漂亮女子斟酒说:“你们夫妻离别已久,今夜才得团圆。薄酒一杯,为你们敬贺。”士人也举杯还谢。主客欢聚,又说又笑,腿脚交错相碰。士人一眼不眨地盯着漂亮女子看,多次说些轻佻的话来挑逗她。尽管他们夫妻久别初聚,却并不说一句互相问候的话。漂亮女子美丽的眼睛脉脉传情,并说一些调情的暗语。妻子默默无语地干坐着,在一旁装傻。到后来,两人都有些醉意,言语举止越发猥亵。漂亮女子又用大杯向士人劝酒,士人借口醉了推辞,而漂亮女子却劝得更殷勤。士人笑着说:“你为我唱一曲,我就喝这杯酒。”漂亮女子并不拒绝,就拿起牙拨一边拨琴一边唱道:

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何处与人闲磕牙?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她,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

唱完歌,笑着说:“这是市井中下里巴人的歌谣,不堪让您一听,但因是世俗所崇尚的,所以就赶时髦学唱罢了。”漂亮女子声色靡靡,态度轻狎,士人大为迷惑,更加不能自制。一会儿,漂亮女子佯装醉酒离开酒席,士人也起身跟着漂亮女子去了,很久不见出来。丫鬟也困得伏在走廊上睡着了。妻子一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无人陪伴,心里愤懑极了,非常难堪。她本想独自逃回家去,但是又苦于夜色迷茫,记不清回归的道路,一时拿不定主意。妻子起身去探看。刚刚走近窗下,就隐隐约约听见男女之间的那种缠绵的做爱声。再仔细听,又听到丈夫把他们夫妻俩平时做爱的种种猥亵情状完全讲了出来。妻子听到这里,气得浑身颤栗,心砰砰地跳个不停,真是无法忍受。她想着还不如出门跳进深沟里死掉算了。她愤怒地正走着,忽然看见弟弟三郎骑马到来,立即跳下马问她怎么了。她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给弟弟听。三郎火冒三丈,立即同姐姐一起返回直入那人的家,只见房门紧闭,男女间的枕上私语还喁喁不断。三郎举起一块斗大的石头,直往窗棂上抛掷过去,窗棂咔嚓一声被砸断了好几根。里边大喊:“郎君头破了!怎么办?”妻子一听,吓得大哭起来,对弟弟说:“我并不是要叫你杀死他,现在该咋办?”三郎瞪着眼睛说:“你呜呜哇哇地哭着催我来,现在刚消除了胸中的恶气,却又来袒护丈夫,怨怪起我来了。我才不习惯像丫头一样听人指使!”说完,转身就走,妻子又抓住弟弟的衣角说:“你不带我一起去,叫我往哪里去?”三郎一把将她推倒在地,脱身离去。妻子一下子惊醒过来,才知道是在做梦。

过了一天,士人果然回来,骑着白骡子。妻子感到很奇怪而没有说出来。士人这一夜也做了个梦,他把自己所梦见的情形对妻子说了,结果和妻子做的梦完全相同,所以两人都很吃惊。随后,三郎听说姐夫出远门回来,也前来问候。谈话中对士人说:“我昨夜梦见您回来,今天果然如此,真是太奇怪了。”士人笑着说:“幸亏我没有被大石头砸死。”三郎惊讶地问原因,士人把自己做的梦给他说了。三郎大为吃惊,原来夜里,他也做梦梦见姐姐向自己哭诉,他气愤地向窗户投掷石头。三人做梦都很相同,只是不知道漂亮女子是什么人?

21.胡四姐

泰山有位姓尚的书生,平时独自住在清静的书房。正值秋夜,银河高悬,明月当空,清光流泻而下。尚生独自一人徘徊在花丛中,遐想联翩。这时,忽然有个女子翻墙过来,对他笑着说:“秀才深思些什么?”等走近了,见她生就一副花容月貌,如同天仙一般。尚生惊喜地搂着她进了书房,很是亲昵地缠绵了一番。女子自我介绍说:“我姓胡,名叫三姐。”尚生问胡三姐住在什么地方,她只笑不答。尚生也不再追问,只希望永远相好就行了。从此,胡三姐每天夜晚都来。

一天夜里,他们两人坐在灯下促膝相谈,尚生非常喜欢胡三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胡三姐笑笑说:“为什么这样呆呆地看着我?”尚生说:“我看你像那美艳绝伦的芍药碧桃花,真是整夜整夜地凝视,也不觉厌烦。”胡三姐说:“我容貌这般丑陋,却被你这么看重。如果再见了我家四姐,不知如何神魂颠倒呢!”尚生听了欲念倾动,恨不得即刻一睹芳容,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向胡三姐哀求要见胡四姐。第二天夜里,胡三姐果然带着胡四姐一块来了。只见她十五、六岁的样子,就如清晨带露的粉荷,三月里春雨滋润的杏花,嫣然含笑,娇艳妩媚,真是美丽绝伦,举世无双。尚生一见,欣喜欲狂,赶快拉她坐下。胡三姐和尚生说笑,而胡四姐在一旁只低着头用手拈绣带。过了一会儿,胡三姐起身告别,胡四姐要跟她一块走,尚生却拽住她不让走,望着胡三姐说:“我的亲亲,请你说一声吧!”胡三姐便笑着说:“看把个狂生焦急的!妹妹你就稍稍待一会儿吧。”胡四姐不吭声,胡三姐就走了。两人尽情交欢一番,完事后就用胳膊作枕头,躺在一起互诉身世,不隐瞒什么。胡四姐说自己是狐精。尚生迷恋于她的美貌,所以并不见怪。胡四姐告诉他:“姐姐最为狠毒,她已经杀死三个人,凡是被她迷惑的人没有不死的。我有幸承蒙你的宠爱,不忍心看着你被害死,应当趁早和她断绝来往。”尚生听了十分恐惧,向胡四姐求问对付的办法。胡四姐说:“我虽然是狐精,却得到了仙人的正法,可以画一道符贴在卧室门上,就能使她不敢近前。”说完就给他画了一道符。天亮以后,胡三姐来了,一见符果然退却,说:“这丫头太负心了,倾心于新郎,竟然把媒人忘了。你们两人应有缘分的,我也不会记恨,但何必要这样做?”说完就走开了。几天后,胡四姐说她有事要到别的地方去,和尚生约定隔夜再来。

这天,尚生偶然出门观光。山下原来有一片槲树林,苍莽中走出一个少妇,长得很有些风韵,她走到尚生跟前说:“秀才何必天天为迷恋胡家姐妹而沾沾自喜?她们又不会给你一文钱。”少妇说着就拿出一吊钱来给尚生,并且说:“你先拿着回去买好酒,我随后带美味佳肴来,和你一起畅饮。”尚生拿了少妇给的钱回来后果真去买了酒。不长时间,少妇也如期而至,把烧鸡和卤猪肘放在桌上,用刀子切成细丝。于是两人斟酒对饮,边喝边相互调笑,显得异常和谐融洽。随后吹灭蜡烛,携手上床,极尽淫欲放荡之兴。天亮后才起床。少妇正坐在床边要穿鞋时,忽然听见有人说话,细细倾听,外边的人已经揭帘进来,原来是胡家姊妹俩。少妇一眼瞥见,就仓惶而逃,连鞋子也丢在床下。姊妹俩于是骂道:“你这骚狐精,竟敢来和人睡觉!”她们追出去,过了一阵子才回来。胡四姐埋怨尚生说:“你这人太不长进了,竟然和一个骚狐精厮混在一起,叫人无法再和你接近。”说着,脸上现出既生气又失望的神情转身要走。尚生十分惶恐,赶快跪下认错,言词十分恳切。胡三姐又在一旁调解劝说,胡四姐怒气渐渐消解,慢慢地又和好如初。

有一天,一个陕西人骑着驴登门拜访说:“我一路寻找妖怪,不是一朝一夕了,今天总算在你这里找到。”尚生的父亲觉得这人话里有话,就向他询问来由。客人说:“我奔游四方,一年十二个月常有八、九个月不在家,我弟弟被妖怪蛊惑杀害。我回家后非常悲愤,发誓要找到妖怪并杀死它为弟弟报仇。我已奔波几千里,未见妖怪踪迹。如今妖怪在你家,不消灭它,一定会有继我弟弟而死的。”这时,尚生和胡四姐她们正来往得密切,父母略有觉察。他们听客人说了这些话,心里非常惧怕,就请客人进门作法。客人拿出两个瓶子摆在地上,画符念咒,过了很久,就发现有四团黑雾分别被收进两只瓶子里。客人高兴地说:“一家妖怪全到了。”于是就用猪膀胱裹住瓶口,封得非常牢固。尚生的父亲很高兴,就坚决请求客人留下吃饭。尚生很为胡四姐她们难过,他走到瓶子跟前窥视,听见胡四姐在瓶中说道:“坐视不救,你为何这么负心?”尚生更加感动,急忙拿起瓶子启封,但却怎么也打不开。胡四姐又说:“不必这样,只要放倒法坛上的旗,用针戳破猪膀胱,我就能从空隙里出来。”尚生照她说的办法做了,果然看见有一丝白气从小孔中钻出来,一直升到天空里去了。客人出来,看见旗横倒在地上,大吃一惊说:“妖怪逃走了,这肯定是你家公子干的。”客人摇摇瓶子,俯着耳朵听听,说:“幸亏只逃走了一个。这个怪物不该死,可以赦免。”于是便带着瓶子走了。

后来,尚生在田里监督佣人们割麦子,远远看见胡四姐就坐在前面的一棵大树下面。尚生走过去握着她的手向她问好。胡四姐说:“分别有十年之久了,现在我已修炼成仙。但心里一直想念着你,所以专程来看望看望。”尚生想请她一块到家里去。她拒绝说:“我已今非昔比,不能再去沾染俗尘世情,以后还会相见的。”说完,就不见踪影了。

又过了二十多年,正当尚生一人独处,看见胡四姐从外面进来。尚生很高兴地问候她。四姐说:“我现在已名列仙籍,本来不该再到尘世来。但总是念及你的厚情,所以就特地来向你告知你的死期。你可以及早安排后事,但不必悲伤,我会度你为鬼仙的,不会有什么痛苦”。胡四姐说完就走了。到了胡四姐所说的日子,尚生果然死了。

尚生是我的朋友李文玉的亲戚,我曾亲眼见过他。

22.侠女

金陵人顾生,多才多艺,但是家境非常贫寒。又因为母亲老迈,不忍心远离膝下去游学,每天只是给别人写字作画,得到一点钱财以维持生计。他已经都二十五岁了,还没有娶妻。

他家对门有一所空着的旧宅院,有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少女租住在里边。因为她家没有男子,所以就没人询问她们是什么人。有一天,顾生偶然从外面回来,看见女郎从母亲房里出来,年龄大约十八、九岁,美丽淑雅,世上少有人能与她相比。她看见顾生并不怎么躲避,但意气凛然。顾生回到屋里问母亲,母亲说:“这是对门女子,她来向我借剪刀和尺子。刚才她说家里也只有一个老母亲。她不像是贫寒家庭出身。我问她为什么不出嫁,她借口说是母亲年老需要奉养,就不愿出嫁。我明天应该过去拜见一下她母亲,顺带从侧面示意,她若没有什么奢望,你可以为她代养老母。”第二天,顾母前去拜见女子的母亲,她母亲是个聋子。看她家里连隔宿的粮食都没有。顾母问她以什么为生,说全靠女儿做针线活为生。顾母慢慢将话题引到将两家合为一家的事上来,老母似乎同意,转身和女儿商量,而女儿却沉默不语,好像很不乐意。顾母只好回去。她仔细思量着说道:“女子该不是嫌我家太贫寒?在人跟前不苟言笑,真是‘美艳如桃李,冷酷若冰霜’的奇人!”母子两个又是猜又是叹息,就此作罢。

有一天,顾生正在书房,有个少年前来向他求画。少年长得风度翩然,行为却极为轻佻。顾生问他从何处来,少年说是邻村。此后每两三天就来一回。这样,彼此就慢慢地熟悉了,两人互相开玩笑,顾生怀着异念去拥抱他,他并不怎么拒绝,两人便发生了同性恋。从此两人来往非常密切。

一次,正好遇见、女子从门前经过,少年一直目送着她,问她是准,顾生说是邻家女子。少年说:“她长得这么艳丽,神情却为什么那么可怕?过了一会儿,顾生回到屋里问母亲。母亲说:“刚才女子是来借米的,说是家里断炊火一天了。这女子极其孝顺,只是穷得太可怜,应该稍稍地周济周济。”顾生依从了母亲的话,就背了一斗米送过去敲开门,说明了母亲的意思。女子收下来,也不道谢。女子每次到顾家来,只要看见顾母缝衣做鞋,她就主动帮忙,在家里出出进进,完全像个媳妇一样。顾生更加感激她。顾家每次收到客人送来的好吃的,必然要分给她母亲一些,女子从不说感谢的话。顾母下身生了痈疽,疼痛难忍,昼夜呻吟不止。女子时时到床前来探望,给她清洗伤口抹药,每天不下三四次。顾母心里很是不安,但女子毫不嫌弃腥秽。顾母叹道:“唉,哪里能找来个像你这样的好媳妇,一直侍奉我到死!”说完,伤心地哽咽起来。女子安慰她说:“你有个非常孝顺的儿子,胜过我们寡母孤女百十倍。”顾母说:“床头服侍的活儿,哪里是男儿所能做的?况且我已年老,早晚将遭病而死,很担心会绝后。”正说着,顾生进来了。顾母泪如雨下,说:“我们欠姑娘的太多了,你一定不要忘记报答人家。”顾生于是拜伏在地。女子说:“你敬奉我母亲我没谢你,你谢什么呢?”自此,顾生对女子更加敬爱。但是她举止生疏冷漠,让人无法接近。

有一天,女子出门时,顾生用眼注视着她,女子忽然回头向他嫣然一笑。顾生喜出望外,当即跟着到了她家。顾生有意挑逗她,她也不拒绝,于是和她欣然交欢一番。事毕,女子告诫顾生说:“这事只能做一回,不能再有第二次!”顾生并未应声就回家去了。第二天,他又和女子约会。女子脸色严厉,置之不顾而离去。她每天到顾家来几次,常常见面,但是并不在言词或神色上给他以亲切可近的暗示,有时顾生稍稍用游词调戏,她却以冷言冷语回敬,让人不寒而栗。她忽然在没人的地方问顾生:“每天来的那少年是谁?”顾生如实告诉了她。女子说:“他的举止状态,对我已多次无礼。因他和你关系亲昵,所以我一直置之不理。请你转告他,如果再这样,这便是他自己讨死!”晚上,顾生把女子的话转告给少年,并且告诫他一定要小心,她不可冒犯。少年不以为然地说:“既然不可冒犯,你为什么用私情冒犯她?”顾生否认他和她有任何瓜葛。少年说:“如果没有瓜葛,那些不可告人的猥亵言词,怎么会传到你的耳朵呢?”把顾生噎得无言以对。少年说:“我也烦你向她传个话:不要这么假惺惺地作态,要不然,我要将此事到处传扬开去。”顾生听了十分气愤,怒形于色,少年才离去。

一天夜里,顾生一人在书房独坐,女子忽然进来,笑嘻嘻地说:“我和你情缘未断,岂不是天意!”顾生欣喜欲狂,一把将女子搂在怀里,正要亲热,突然听见一阵脚步声响,两人吃惊地站起来,就见少年推门进来了。顾生惊讶地问道:“你来干什么?”少年不怀好意地笑着说:“我特地来看看这个贞洁的人儿。”他又回头对女子说:“今天不会再怪别人了吧?”女子脸颊绯红,柳眉竖起,一语不发。她急忙掀开上衣,露出一个皮鞘,顺手抽出一支一尺来长的利剑,晶莹闪亮,寒光逼人。少年一见,吓得转身就逃。女子立即追出门外,四处看看不见踪影。女子将剑猛地往空中一抛,嘎然一声震响,空中闪现出灿然的光芒,像一道长虹,随即就有一个东西掉落在地上。顾生急忙用蜡烛一照,见是一只白狐,头和身子已被劈为两段。顾生恐惧极了。女子说:“这就是你的相好美童。我本来宽恕了他,无奈它自己不想活下去!”说完,她便收剑入鞘。顾生拽着她要进屋子。她说:“刚才这妖物败了人的意兴,我明晚再来。”说完就出门径直走了。第二天晚上,她果真来了,两人尽情缠绵一番。顾生问起她超人的剑术,她说:“这事不是你所能知道的,必须严守机密,泄漏出去对你很不好。”顾生又向她提起嫁娶的事。她说:“咱们夜里同床共枕,白天我为你操持家务,这不是妻子做的事是什么?实际上已经做了夫妻,何必还要再提嫁娶呢?”顾生说:“你莫不是嫌弃我贫穷吧?”女子说:“你固然贫穷,难道我就富吗?今晚与你相聚,正是由于怜悯你的贫穷。”临别时,她又叮咛说:“这种苟且的行为,不能常有。该来的时候,我自然会来的;不该来时,强求也不会有好处。”以后每次相见,顾生总想拉她说情话,她往往避开。但是缝衣服、烧火做饭,她都完全承担,就像是妻子。

过了几个月,女子的母亲死去,顾生竭尽全力埋葬了她,从此女子就独自居住。顾生心想她孤单一人睡觉,可以和她同居。他就翻墙进去,隔着窗子不停地叫女子,室里始终不应声。顾生看门上锁了锁,屋里没人,私下怀疑她和别人有约。第二天夜里他又去了,但还像昨晚一样,屋空门锁。顾生在女子窗户上留下一块佩玉走了。过了一天,他们在顾母的房间相遇。顾生出来时,女子跟在他身后说:“你在怀疑我吗?人各有心事,不可告诉别人。今天想使你无疑,怎能办到?但是有一件事需要你赶快想办法。”顾生问她什么事。她说:“我怀孕已经八个月了,恐怕早晚要分娩。我身份未明确,能为你生孩子,但不能为你养孩子。你可以悄悄告诉母亲,给孩子找个奶妈,就假说是抱养人家的,请不要把我说出去。”顾生按女子说的告诉了母亲。母亲笑着说:“这女子真是奇怪,聘她不成,却私下和我儿子结为夫妻。”母亲高高兴兴地照办了。又过了一个多月,女子好几天都没来顾家。顾母有些怀疑,就到她家去探望,门紧关着,四周冷清。顾母敲了好长时间,女子才蓬头垢面地从里边出来,开了门让顾母进去,她又把门关上了。在屋里,顾母发现孩子已经呱呱啼叫地躺在床上。顾母惊喜地问:“生下几天了?”女子说:“三天了。”顾母抱起来一看,是个男孩,孩子脸盘丰满额头宽广,很漂亮。顾母高兴地说:“媳妇儿啊,你已为我生了孙子,以后孤零零一身,将托身何处?”女子说:“区区隐衷,不敢告诉老母亲。等夜里没人时,可将孩子抱过去。”母亲回家告诉了顾生,他们都为此感到诧异。到了夜里,顾生把儿子抱了回去。

再过了几天的一个晚上,快到半夜时分,女子忽然敲门进来,手里提着皮袋,笑着说:“我大事已了结,现在要和你分手了。”顾生急忙问她什么原因。女子说:“你代我养母的恩情,我时时时刻刻都不能忘怀,以前所说的‘此事只做一回不能再有第二次’,是由于报恩并不只在床上。因为你贫穷不能成婚,我特意为你生儿延续一线血脉。本来期望一次可以达到目的,不料月经又来了,于是破戒又来了一次。现在你的恩情总算已报,我的愿望也实现了,再没有什么遗憾的了。”顾生问:“袋子里是什么东西?”女子说:“是仇人的头。”顾生翻开一看,只见人头上胡须头发全沾在一起,血肉模糊。他惊恐极了,就又追问根底。女子说:“以前不给你说,是害怕你泄漏出去。现在事情已经办成,不妨向你直说了。我本是浙江人,父亲做官为府同知,被仇人陷害,抄了家。我背着母亲逃出来,隐姓埋名已经三年了。当时没有立即报复,只因还有母亲在。母亲去世了,肚子里又怀着孩子,所以就一拖再拖。前几天夜里出去不为别的事,是仇家的门户道路不熟,怕有闪失。”说完,她就出了门,又回头嘱咐说:“我生的儿子,要好好抚养。你福薄,年寿不高,儿子可以为你光大门庭。夜深,不可惊动老母,就此去了。”顾生深感凄凉,正要问她去哪里,女子像电光似的一闪,转眼间就看不见她的影子了。顾生叹息着在门口呆呆地站了很久,好像失魂落魄似的。第二天,顾生将女子离别的事告诉了母亲,母子在一起嗟叹了好一阵子。

三年后,顾生果然死去。儿子十八岁中了进士,还奉养祖母到终老。

异史氏说:“人一定要娶个侠女似的妻子,才可以蓄养娈童。不然,你喜欢他,他就要勾引你的老婆了!”

23.酒友

车生家产不及中等水平,但是嗜酒成性,每天夜里不喝上三杯就睡不着觉,所以床头上的酒杯总是不空。

一天夜里,他醒来翻身时,发现似乎有人睡在身旁,他以为是衣服掉在旁边。用手一摸,是个毛茸茸的东西,像猫却要大些。他点着蜡烛一照,原来是只狐狸,醉沉沉地像狗一样盘曲卧着。他再看酒瓶,发现已经空了。因而笑着说:“这是我的酒友。”不忍心惊动它,又给它盖上衣服,搂着就一起睡了。他留着烛火,要观察它究竟如何变化。半夜时,狐狸欠伸着。车生笑着说:“睡得美极了!”他掀开衣服一看,却见它变成个英俊潇洒的书生。书生急忙起身拜伏,感谢车生的不杀之恩。车生说:“我嗜酒成癖,别人都认为我太痴,只有你才是我真正的知己。如果不见外,咱们就做个好酒友吧。”车生说着就拽他上床再睡。并且说:“你以后可以常来,不必顾虑。”狐狸答应了。车生醒来后,狐狸早已离去。于是又准备下一杯好酒,专等狐狸。

晚上,狐狸果然来了。于是双双促膝畅饮。狐狸酒量特别大,而且又很诙谐,于是只觉得相见恨晚。狐狸说:“屡次承蒙用好酒招待,不知用什么来还报?”车生说:“喝几杯薄酒,何足挂齿!”狐狸说:“话虽这么说,但你毕竟是个穷书生,几个喝酒钱来得不容易。我应为你想办法弄点酒钱。”第二天夜里,狐狸来告诉他:“在离这儿七里远的东南方,路边有丢下的银子,早早地去取回来。”一大清早,他到指定的地方去,果然拾得二两银子,就用它买了好菜,供晚上喝酒用。狐狸又说:“你家后院窖里藏着钱,可以挖出来用。”车生照办,果然挖出一百多吊钱来。车生高兴地说:“口袋有钱了,再也不用发愁没酒喝了。”狐狸却说:“不能这样。车辙沟里的几滴水经得住几次舀?还应该想别的办法。”另一天,狐狸对车生说:“集市上的荞麦价钱很低,这是奇货可以囤积。”车生听从了,便收买荞麦四十多石。大家都讥笑他。过了没多久,天大旱,庄稼全都枯死,只有荞麦可以播种。车生将荞麦种子卖出去,竟赚了十倍的钱。从此更富裕,购置了二百亩良田。播耕的事他只听从狐狸的安排,所以多种麦,麦就丰收,多种小米,小米就丰收。一切种植的时间,都让狐狸决定。日子长了,关系更加亲密,狐狸称车生的妻子为嫂子,把车生的儿子当作侄子。后来车生死了,狐狸就不再来。

24.阿宝

广西的孙子楚是一位名士,一手长有六指,生性迂阔,不善言谈,如果有人诓骗他,他总会信以为真。有时在宴会上有歌妓,他远远看后必定避开。有人知道他的这种特点,就使计骗他来,指使歌妓逼着和他亲热,这时他会脸红到脖子根,紧张得汗珠直滴。大家以此取笑为乐。于是形容他痴呆神态,互相传播,当作丑话,给他取个绰号叫“孙痴”。

县里有个大富商,可以跟王侯比富。他家都与贵族联姻。他有个女儿名叫阿宝,是个绝代佳人。每天都在择婿。那些大户人家的子弟都争先恐后地致送聘礼与他家攀亲,但都不合富商的心意。这期间,孙子楚正好丧妻,于是就有人戏弄他,怂恿他前去求婚。孙子楚也不权衡权衡,居然照着别人的话去做。富翁往日听说过他的名声,但嫌他贫穷。媒婆准备出门时,正好碰见阿宝,阿宝问她有什么事,媒婆就把孙子楚向她求婚的事说了。阿宝开玩笑说:“他若能去掉六指,我就嫁给他。”媒婆不知是戏言,就一本正经地告诉了孙子楚。孙子楚说:“不难。”媒婆走后,他就拿起斧头将第六指剁断了,一下疼到了心里,鲜血涌流不止,几乎死去。过了好几天,孙子楚才能起床,到媒婆那里把手伸给她看。媒婆很吃惊,就跑去告诉阿宝。阿宝也很惊奇,又开玩笑说再请他去掉痴呆。孙子楚听后就大声申辩,说自己不痴。但他又没有办法见到阿宝当面表白。他回头想想,阿宝也未必就像天仙一样美丽,为什么把自己看得这么高贵?因此,他以前对阿宝所产生的念头顿时就冷漠了。

正值清明节,按照风俗习惯,这一天妇女们都要出来游玩,而那些轻薄少年,也成群结队地去追逐女人们,对她们进行大肆品评。同一文社有几个朋友强迫邀请孙子楚一块去。有人嘲讽他说:“难道你不想一睹意中人的芳容吗?”他也知这是戏言,但因为自己曾两次受阿宝揶揄的缘故,所以也想亲眼看看阿宝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于是便欣欣然跟着一起去寻觅她。他们远远望见有个女子在树下休息,那些恶少年像一堵墙壁似地包围着她。大家说这女子肯定是阿宝。于是快步赶过去,果然是阿宝。仔细一瞧,见她确实长得美丽绝伦。一会儿,围观的人更多。阿宝起身,急忙离去。大家都为她所倾倒,望着她的背影评头品足,群情若狂,而只有孙子楚一个人默不作声。等众人要到别的地方去,回头看时,他还痴呆地站在那里,叫他也不答应,仿佛根本没听见似的。大家过去拽他说:“你的魂让阿宝勾走了吗?”他也不应声。大家因为他平日不爱言语,也就不觉为怪,有的推,有的拉,把他弄回家。到家后,他往床上一躺,终日不起,昏昏然像醉酒一般,叫都叫不醒。家里人怀疑他是失了魂,于是就跑到野外去招魂,却不见好转。家里人使劲拍打着他问,只听见他呜呜哝哝地说:“我在阿宝家。”再仔细追问,他又默然无声了。家里人很惶惑,不知是什么原因。

那天,孙子楚见阿宝离去,心里恋恋不舍。只觉己身随她走了,渐渐地和她并肩相伴而行,也没有人阻拦他。就这样他一直跟着阿宝到了她家,不管是坐还是睡都和她相依相伴。夜里总是和她亲热,觉得非常和谐。时间长了,他感到肚子出奇地饿,就想着回一趟家,但又迷迷糊糊不知道回家的路。阿宝每天夜里梦见自己和一个男人相交,她问这人的名字,回答说:“我是孙子楚。”她心里很诧异,却又不敢告诉别人。孙子楚在床上躺了三天,已经奄奄一息。家里人十分惊恐,就托人婉言告诉富翁想在他家招魂。富翁笑着说:“平素从不往来,怎么会将魂失落在我家?”孙家人苦苦哀求,富翁才答应。巫师拿着孙子楚穿过的衣服和卧席到了富翁家。阿宝问清原故,非常害怕,不让巫师到别处去,就直领着进了自己的闺房,任凭他魂离去。巫师刚回到孙家,孙子楚已经在床上呻吟开了。苏醒后,阿宝房里的妆奁、摆设、用具等,是什么颜色什么名称,他都说的一字不差。阿宝听说了这个消息,就更加惊诧,打心底深受感动,想着孙子楚对自己确实是情深意笃。

孙子楚起床后,无论是坐还是站,都凝思痴想,恍恍忽忽。常常打听阿宝的行止,希望能再见到她。四月八日浴佛节,他听说阿宝要到水月寺去烧香,于是早早地在路边等候,一直望得眼睛晕眩。直到中午时分阿宝才来到,她从车里看见孙子楚,用纤纤细手掀开帘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孙子楚更为激动,就紧紧跟着她。阿宝命令丫鬟去问他的姓名。孙子楚很殷勤地向丫鬟做自我介绍,神魂更加摇荡。阿宝的车子走后,他才回家。一到家里就病倒了,昏迷中不进饮食,在梦里不停地叫着阿宝的名字。

孙家原来养着一只鹦鹉,忽然死了,小孩拿着它在床前玩。孙子楚想着自己假如能变成鹦鹉,振翅一飞就能到达阿宝房间该有多好。他正凝神想象时,而身子已翩然变成鹦鹉了,立即就飞走,一直飞到阿宝的房间。阿宝看见鹦鹉很高兴,就扑捉住,把它的翅膀绑起来,用芝麻喂养它。鹦鹉大叫道:“姐姐不要绑!我是孙子楚。”阿宝大吃一惊,就赶快解开,它并不飞走。阿宝祝愿说:“你对我的一片深情我已铭刻在心,但是现在我们已是人禽异类,怎么能结成夫妻呢?”鹦鹉说:“只要能守在你身边,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别人给它喂食,它不吃;阿宝亲自喂,它才吃。阿宝一坐下,它就飞到她的膝盖上;阿宝睡觉时,它就停在她的床边。就这样持续了三天。阿宝非常怜悯它,就暗地里派人到孙家去探察,只见孙子楚僵卧在床上气绝已三天,只是心头还有些温度。阿宝又祝告说:“只要你能变成人,我就誓死嫁给你。”鹦鹉说:“你又骗我。”阿宝对天发誓。鹦鹉斜睨着她若有所思似的。过了一会儿,阿宝缠足时,把鞋脱在床下,鹦鹉猛地落下来,衔着鞋飞走了。阿宝急忙呼叫时,鹦鹉早已飞远了。阿宝又派女佣到孙家去打探,而孙子楚已经醒过来。孙家人看见鹦鹉衔着绣花鞋飞进屋里,落地后死去,大家都很惊异。孙子楚苏醒后就要绣鞋,家里人都莫名其妙。这时阿宝派的女佣正好来了,入屋问孙子楚绣鞋在什么地方,孙子楚说:“这是阿宝给我的信物,请你转告她,我忘不了她对我的金口玉言。”女佣如实告诉阿宝。阿宝更是惊奇不已,所以就让丫鬟把事情原委告诉给母亲。母亲查明一切属实,就说:“孙子楚很有些才名,只是像司马相如一样很贫穷。择婿好几年,找了这样一个主儿,恐怕会被大户人家取笑。”阿宝因为绣鞋的缘故,发誓非他不嫁。父母无奈,只好顺从了她,当下派人通知孙子楚。孙子楚非常高兴,病也顿时好了。富翁主张让孙子楚来入赘,阿宝说:“女婿是不能长期住在丈人家的。况且孙郎家贫,时间长了会被人看不起。我既然答应嫁给他,就甘愿和他一起住茅草屋吃粗茶淡饭,不会埋怨。”

孙子楚亲自上门来迎娶阿宝,两人相逢仿佛有一种隔世的亲情感。孙子楚自从得了阿宝家丰厚的陪嫁礼,日子好过多了,增殖了不少财产。但是孙子楚是个书呆子,不懂得如何治家理财,幸好阿宝很善于持家,也从不使孙子楚被家事所烦扰。过了三年,孙家更富足了。这时,孙子楚却忽然得了病死去,阿宝伤心极了,整天哭得眼泪不干,直至不吃不睡。劝也不听,乘夜里悬梁自尽。幸亏丫鬟发现得及时才被救活,但她还是绝食。三天后家人叫来亲戚们,准备安葬孙子楚。听到棺材里有呻吟声,大家打开棺材,见孙子楚已活过来。孙子楚自称:“我见到阎王,阎王因我平生为人朴实真诚,任命我做地府部曹。这时忽然有人报告:‘孙部曹的妻子也要到了。’阎王一查生死簿,说:‘此人还不该死。’又报告说:‘她已绝食三天了。’阎王回头对我说:‘你妻子操守节义使人感动,暂且赐你再生。’于是就派鬼卒驾马送我回来了。”他很快身体康复了。

这一年正值乡试,考试前,有几个少年有意捉弄孙子楚,一起商拟了七道生僻题,把他叫到没人的地方,神秘地对他说:“这是某家打通关节才搞到的,现在特意秘密告诉你。”孙子楚信以为真,日夜揣摩,写成七篇应试文章。那些人都在暗地里讥笑他。主考官想着题述奏说容易造成抄袭模仿的弊病,极力打破常规。当试题纸一发下,那七道题完全相符,孙子楚一举夺魁。第二年,他又中了进士,授予翰林。皇帝听说他的婚姻经历很离奇,于是就召见他询问。孙子楚详细讲述奏说。皇帝很高兴而且很赞赏。后来又召见了阿宝,给她很多赏赐。

异史氏说:“性痴的人一般都意志专注,所以痴心读书的人写文章一定很出色;痴心技艺的,他在这方面的技术一定很精良。世界上那些放荡不羁而一事无成的人,都自认为是不痴的聪明人,比如因嫖娼而破产,赌博而败家,难道是痴人做的事吗?由此可知聪明过人,才是真痴,那位孙子楚怎会是痴啊!”

25.张诚

河南人张氏,他的祖籍是山东。明朝末年山东地方战乱,他的妻子被清兵虏掠而去。张氏常年到河南客居,于是在这里安家。他娶了本地女子为妻,生下儿子叫张讷。不久妻子死去,他续娶了妻子,生下儿子叫张诚。后妻牛氏为人凶悍,常常嫉恨张讷,把他当仆人看待,让他吃粗劣的饭菜。牛氏责令他每天砍一担柴,若不这样便鞭打怒骂,张讷实在不能忍受。牛氏总是把好吃的饭菜藏起来给张诚吃,还送张诚到学堂去读书。后来张诚惭惭长大,性情友爱,他不忍心看着哥哥那样辛劳,常常在背地里劝说母亲,母亲根本不听。

一天,张讷上山砍柴,中途遇上暴风雨,就到岩石下去躲避,雨停下时天已黑了,他肚子也饿了,就背着柴回家去。母亲见他砍的柴少,就发怒不给他饭吃。张讷太饿了,进到自己屋里僵直躺着。张诚从学堂回来,见哥哥沮丧的样子,就问:“病了吗?”张讷说:“饿了。”张诚问他原因,他把经过说了。张诚听后很难受地走了。过了很长一会儿,便怀揣着饼子来给哥哥吃。张讷问他吃的是从哪儿弄来的,张诚说:“是我偷了面让邻居婶子做的,你只管吃不要说话。”张讷吃完饼子告诉弟弟说:“以后不要这样做,事情露馅了会连累弟弟的。而且一天吃一顿饭,不会饿死的。”张诚说:“哥哥身体虚弱,怎么能多砍柴!”

第二天吃过饭,张诚偷偷进山,来到张讷砍柴的地方。张讷见了他吃惊地问:“你来要干什么?”张诚说:“帮你砍柴。”张讷又问:“谁叫你来的?”张诚说:“是我自己来的。”张讷说:“且不说你不会欢柴,即使会,也不必这样。”于是催他赶快回去。张诚并不听,用手脚折断树枝来帮助哥哥。张诚说:“明天我应该拿个斧子来。”张讷又到跟前劝阻他,见他手指破了,鞋也透了,便伤悲地说:“你不立即回去,我就用斧子把自己砍死!”张诚这才回去了。张讷把他送了好长一截路,才回到山上去砍柴。张讷砍好柴背回去,到了学堂嘱咐张诚的老师说:“弟弟年龄小,要看严些,山里虎狼太多。”老师说:“上午不知他到哪里去,已经将他责打过了。”张讷回到家里对弟弟说:“你不听我的话,遭到责打。”张诚笑着说:“没有的事。”第二天,他带了斧子又到了山里,张讷大惊说:“我一再劝你不要来,为什么又来了?”张诚不听哥哥的话,砍柴砍得更快了,直至汗流满面也不休息。他见大约砍了一捆,就不辞而归。老师以为他逃学又责打他,他便向老师实话相告。老师很赞赏他仁贤,就不再禁止。哥哥一再劝阻,他始终不听。

一天,他们和几个人正在山里砍柴,有一只老虎突然来了。大家吓得都爬在地上,老虎一直冲到张诚跟前把他叼走了。老虎拖着人走得慢,张讷追上它,就用斧头猛力向它砍去,砍中大腿,老虎疼得狂奔而去,张讷没追上它,痛哭着回到砍柴的地方,大家都劝慰他,他哭得更加伤心,说:“我弟弟和别人家的弟弟不同,况且他是为我死的,我还活着干啥?”说完就用斧子自砍脖子。大家赶快上去救,斧刃已入肉一寸多深,鲜血像水注一样往出直涌。张纳昏死过去。大家很惊慌,就从他衣服上扯下布条包扎住伤口,七手八脚地把他扶回家。母亲哭骂着说:“你害死了我儿子,就轻轻割一脖子来搪塞。”张讷呻吟说:“母亲不要难受。弟弟死了,我肯定不会再活着!”张讷在床上,伤口疼得无法忍受睡觉,只是白天晚上靠着墙壁哭泣。父亲怕他也死去,就到床前来给他喂些吃的,牛氏一见责骂得更厉害了。张讷便不吃东西,三天后就死了。

村里有个巫师,常到阴间去当鬼差。张讷和他半途相遇,向他诉说了昔日的苦难。又询问弟弟的去向,巫师说没听到张诚的消息。于是转身引导张讷前去。到了一个都会,见一穿黑衫子的人从城里出来,巫师拦住他代问,穿黑衫的人从背着的包里取出检牒查看,上面记有一百多名男女,并没有叫张诚的。巫师怀疑会不会在别的册子上。黑衫人说:“这一路归我管,怎么会被错拘去。”张讷不相信,强求巫师进到城里。城中新鬼、旧鬼你来我往,匆匆忙忙,见到熟识的就问,都说不知道。忽然听喊道:“菩萨来了!”抬头仰望时,只见云端里有个伟人光照四周,上下明彻,顿时觉得整个世界一片光明。巫师向他庆贺说:“大郎有福啊!菩萨几十年才来一回阴间,解除大家的烦恼,今天算是碰巧了。”说着就将张讷按着跪在地下。众鬼囚纷乱喧嚷,合掌齐声称颂:慈悲的菩萨救苦救难。喊声震天动地。菩萨手里拈着杨柳枝,向众鬼一一洒下甘露,细如尘雾,转眼间光收雾敛,什么也看不见了。张讷感觉自己脖子上沾着露珠,斧子砍了的地方不再疼痛。巫师仍领着他一块回去。望见家门的时候,才告辞而去。

张讷死后两天,突然复活,他把自己所见到的一切都说了,相信张诚并没有死。母亲却认为这是他捏造的,反而责骂得更凶了。张讷很委屈又无处诉说,摸摸伤口确实好了。就挣扎着起来,跪着对父亲说:“我要穿云入海把弟弟找回来,如果找不到,我决不返回,父亲就全当孩儿死了。”父亲把他领到没人的地方,与他相泣而别,不敢挽留他。

张讷离去后,每走到交通要道处就打听弟弟的消息,途中路费用完了,就一边乞讨一边寻找。过了整整一年,他到了金陵,身上穿的衣服全都破了,就弯腰沿着墙根而行。正走路间,他突然看见十多个人骑马经过,他赶快躲到路边。其中有一个人的样子像官长,有四十来岁,那些大汉骑着高马,前后护卫着他。一个少年骑着一匹小骏马,频频注视张讷,张讷想他是贵族公子,不敢抬头看。少年停下,忽然从马上跳下来,喊道:“这不是我哥哥吗!”张讷抬头仔细一看,是张诚。张讷握住弟弟的手失声痛哭起来,张诚也落泪说:“哥哥为何漂落到这里?”张讷向他诉说了真情,张诚更加悲伤。同行的人都下了马来询问缘故,张纳又如实告诉官长。官长命令让出一匹马给张讷,骑马并行回到家里,然后张讷才详细问起张诚的遭遇。

当初,老虎叼着张诚去后,不知什么时候将他扔在路边,张诚躺在路上过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正遇上张别驾从京城来,路过这里,见他长得斯文,怜悯地抚摸着他,他渐渐苏醒过来。说到自己的家乡,已离得很远了。于是,张别驾就把他带回自己家里。张别驾为他敷药治病,过了些日子,他身上的伤全好了。张别驾没有儿子,就收他为义子。刚才是张别驾带他一起去郊游。张诚把自己的经历向张讷说了。正说着,张别驾进来了,张讷向他不停地拜谢。张诚进到里屋,取出新衣服让哥哥穿。家里又置酒席招待张讷。张别驾问道:“你们家族在河南,共有多少成年男子?”张讷说:“没有。父亲原是山东人,后来流居到河南。”张别驾又问:“我也是山东人。你老家属什么地方管?”张讷说:“曾经听父亲说,是属东昌府管辖。”张别驾惊喜地说:“咱们还是同乡啊,你父亲是怎么流落到河南的?”张讷说:“明朝末年清兵打到山东,掠走前母。父亲又遭到兵火,家室无存。以前曾在河南经商,对这里比较熟悉,所以就定居了。”张别驾又惊讶地问:“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张讷说了。张别驾瞪大眼睛看了张讷一会儿,又低头像是有些怀疑,然后快步走进里屋。过了一会儿,陪着老夫人出来。张讷向老夫人行礼后,老夫人问张讷:“你是张炳之的孙子吗?”张讷说:“是。”老夫人一听放声大哭,对张别驾说:“这是你的弟弟。”张讷张诚兄弟俩疑惑不解。老夫人说:“我嫁给你父亲三年时间,流离到北地,身属旗人黑都统黑固山,半年后生下你哥哥。又过了半年,黑都统死了,你哥哥补缺旗下,升到这个官职。现在已经卸任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家乡,于是脱离旗籍,恢复张家的宗族。多次派人到山东打听消息都毫无音讯,咋知道你父亲西迁到河南!”于是又对张别驾说:“你把弟弟作为儿子,太折福了。”张别驾说:“我以前问张诚,他并没有说过祖籍是山东,想着是年龄小不记事。”兄弟三人按年岁排,张别驾四十一岁,是长兄;张诚十六岁,是最小的;张讷二十二岁,排行老二。张别驾有了两个弟弟,高兴极了,当晚就和弟弟们睡在一起,共诉骨肉离散的遭遇,又说了回乡的计划。老夫人担忧会不为新家所容。张别驾说:“如果能相容就在一起住,不相容就各住各的,天下哪有不认父的家?”

张别驾当下卖掉房屋,准备好行装,按定下的日子向西进发。到了家里,张讷、张诚兄弟俩先去向父亲报知。父亲自从张讷离别,妻子不久死去,只剩下孤身一人,形影相吊,十分凄惨。他突然看见儿子回来,欣喜之极,精神恍惚若受惊一般。他又看见张诚,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流泪。又告知张别驾母子到来时,老头子不再流泪而发呆,也不知是喜是悲,只是楞楞地站在那里。一会儿,别驾进来向他叩拜一番。夫人过来抓着老头的手,相对着哭个不停。老头见丫鬟、仆人站满屋里屋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知该咋办。张诚不见母亲,一问才知道已死去,便号啕大哭,一直哭得昏死过去,过了很长时间才醒过来。张别驾出钱修建了楼阁,又请老师来教两个弟弟。从此,张家牛马满圈,家室人丁兴旺,居然成了大户人家。

异史氏说:“我听完这个故事,多次掉下泪。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拿着斧子帮助哥哥砍柴,我不觉慨叹道:‘这不是晋朝时救助哥哥王祥的王览再次出现了吗?’于是催人泪下一次。当老虎叼着张诚而去,不禁使人失声大呼:老天爷是这样的胡涂!于是又催人泪下一次。当兄弟俩意外相逢,又令人欣喜得落泪;他们又多了一位兄长,增添一层悲伤,却不禁使人为张别驾落泪。一家人团聚,让人意外地吃惊,又意外地欣喜,没来由的眼泪又不觉为老头子落下。不知道后世,也有人像我这样地爱流泪吗?”

26.红玉

广平县人冯翁有一个儿子,名叫相如,父子都是秀才。冯翁已近六十岁,性格端正耿直,而家里经常穷困不堪,几年间,老伴与儿媳先后去世,更加悲凉,一切家务都得亲自操持。

一天夜里,相如一人在月下独坐,忽然看见东邻有个女子从墙头偷看。他仔细端详,见那女子长得很漂亮,走到她跟前,她含情微笑。他打手势招呼她,她既不过来也不离去。相如就一再请求她过来,她才从梯子上爬过来,两人便共枕同眠,睡在一起。相如问她的姓名,女子说:“我是邻居之女,名叫红玉。”相如很喜欢她,便与她订终身之好。女子答应了。后来红玉每夜都来和他欢聚,这样大约过了半年时间。

冯翁偶然起夜,听见儿子房里有女子的说笑声,悄悄近前去窥察,发现有个女子。他不觉发怒,立即将儿子喊出来,骂道:“你这畜生,干些什么事?家境衰落到如此地步,还不刻苦奋发,竟然学浪荡吗?若被人知道,就败坏了你的品德;人不知道,也缩短了你的寿命。”相如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向父亲认错,哭着说知道悔改。冯翁又叫来那女子训斥道:“你一个女孩子家也不知严守规矩,既玷污自己,又伤害了别人。倘若事情暴露出去,不仅仅只是我们一家丢脸。”骂完后,老头便愤愤然回自己房里睡觉去了。红玉流着眼泪对相如说:“你父亲斥责我们,很使人感到羞辱。咱们的缘分到这里就算完了。”相如说:“有父亲在,我不能自作主张。你如果对我真有情,还应含羞忍辱地继续好下去。”红玉言词决绝,相如便涕泪俱下。红玉却劝住他说:“我和你没有媒约之言,父母之命,只是翻墙越隙暗中往来,这怎么能白头偕老呢?此处有一个好女子,你可以托媒人聘她,结为夫妻。”相如告诉她家里穷得没有能力娶亲。红玉说:“明天晚上你等着我,我可以替你想想办法。”到了第二天夜里,红玉果然到来,拿出四十两白银送给相如,说:“离这儿六十里的地方有个吴村,村里有家姓卫的,他家女儿今年整十八岁,因为要聘礼太高,所以还没人能娶得起她。你给卫家送去这笔重礼,一定能成好事。”红玉说完,就离去了。后来,相如选择时机趁机向父亲说起此事,表示他想前去相看。但他不敢提起红玉给他的那笔聘金。冯翁自知家里无钱,就劝他不要去。相如婉言对父亲说:“只去试探一下罢了。”冯翁点头同意。

相如就向朋友借了马匹仆人,前往卫村。卫家是世代农民,相如把卫老头请出来,说闲话中提及亲事。卫老头知道相如出身望族,又见相如长得仪表堂堂,心里已有许亲的意愿,只是怕相如不肯拿出更多的彩礼。相如听他讲话吞吞吐吐,就明白了他的心思,于是将那四十两银子掏出来放在桌上。卫老头很高兴,就请来邻居书生做中间人,用红纸写下婚约。相如便进屋去拜见卫氏母女。卫家屋子狭窄,卫家女儿藏在母亲身后。相如扫了一眼,见她虽然身穿粗布衣裳,但长得光彩照人,心里暗暗喜悦。卫老头借邻家屋子来设酒款待女婿,在席间说:“公子就不必亲自迎娶了。等我们稍做些陪嫁衣服,就将嫁妆和人一起抬着送过去。”相如和他们约好日子,就回来了。相如骗父亲说,卫家看重冯家清高的门第,不要彩礼。冯翁听了也高兴。到了约定的日子,卫家果然将女儿送过来。卫氏很勤俭也很孝顺,夫妇两人感情很深厚。两年后,便生下一个男孩,取名福儿。

恰巧在清明节那天,妻子抱着儿子去扫墓,路上偶然遇见本县一个乡绅宋某。此人曾做御史官,因行贿而被免职,还乡后仍大施淫威。这一天他也扫墓回来,见卫氏长得十分娇艳,就起淫心。他一问村人,得知是冯家媳妇,料想相如是个贫士,用重金诱惑,希望使他动心而让出自己的妻子。宋某派家人前去暗暗示意。相如一听,脸上现出怒色,但一想自己不是宋家对手,便转怒为笑,回家告知父亲。冯翁怒火中烧,奔出家门,指着宋某家人破口大骂,宋某家人仓皇逃窜而归。宋某也大怒,就派了几个人前往冯家,对冯家父子大打出手,气势凶恶,卫女听见打闹声,将小孩放在床上,披散着头发大喊救命。那一群人不由分说,抢了卫女,直向宋家抬去。冯氏父子被打得遍体鳞伤,在地上呻吟,小孩也在床上哇哇啼哭。邻居们很同情他们,就把他们抬到床上躺下。过了一天,相如才勉强拄着拐杖站起来,冯翁却气得吃不下饭,不久便口吐鲜血死去。相如痛哭不已,抱着儿子到衙门去告状,上至总督巡抚衙门,几乎告遍了,始终没有得到伸张。后来他又得知妻子不屈服而死,更加悲痛。他满腹含冤却无处伸诉。常常心里想着要拦路杀死宋某,但怕他出门时随从众多,还担心儿子太小,无处托付。他白天夜里苦苦哀思,两眼未合过。

忽然有一个壮士登门来凭吊,络腮胡子宽下巴,从未见过。相如请他坐下,刚想询问他的姓名籍贯,而客人却抢先说:“你有杀父夺妻的仇恨,而忘了报仇吗?”相如怕他是宋某派来的探子,就假装着应付他。客人仿佛被激怒了,双目怒睁,眼眶欲裂,转身要出门说:“我把你当君子,现在才知道你原来是个不足挂齿的懦夫!”相如观察他的言行,不像是装出来的,就跪下来拉着客人说:“我深怕宋家派人来引诱我上钩,所以才这么谨慎。我实话告诉你:我卧薪尝胆已有多日,只是可怜这襁褓中的儿子,怕使我们冯家绝后。你是个仗义之士,能不能代我抚养他?”客人说:“这本是妇道人家所做的事情,我不能使你如愿。你想托别人代替抚养孤儿的事,就请你自己办,而你亲自要报仇的事,我愿意代你去办。”相如听了他的话,在地上叩响头。客人并不答理,径自转身出门。相如赶快追出来问他的姓名,客人说:“事情办不成,不愿受责备;办成了,也不会接受感谢。”说完就离去了。

相如惟恐灾祸秧及自身,就抱着孩子逃走了。深夜时分,宋某全家都睡去,有人翻过重重墙垣,将宋某父子三人一起杀死,又杀了一个媳妇一个丫鬟。宋家递状子告到官府。县官大惊。宋家坚持控告是相如所干,县官于是派差役前往捉拿,而相如已不知去向。由此便确认是相如干的。宋家仆人与官府差役四处搜寻。夜里,他们在南山听见小孩的啼哭声,就循声搜寻,捆着相如拉走了。小孩哭得厉害,众人将小孩夺过去扔在路边。相如怨恨欲绝。县令见到他,责问道:“为什么杀人?”相如申辩说:“冤枉啊!宋某等人夜里被杀,我白天就出走,并且抱着个小孩,怎么能够翻墙去杀人?”县令说:“既然没杀人,你为什么要逃跑?”相如被问得答不上话来,就被投到监牢里。相如悲愤地说:“我死了不足怜惜,小孩何罪之有?”县令说:“你杀人家儿子多了,现在杀你一个儿子,怨什么?”相如被革去功名,屡次遭受酷刑,始终不招供认罪。这天夜里,县令刚刚躺下,听见有什么东西击中床,响声震耳,他惊恐得连声呼叫。全家人都被惊起,举着蜡烛察看,发现一把短刀亮闪闪地放出寒光,刀尖已扎入床板有一寸多深,紧得拔不下来。县令看见,吓得魂飞魄散。衙役们手持刀枪四处搜寻,什么痕迹也没有。县令心里发虚,觉得宋家人已经死了,没什么可怕的,于是在上报这宗案子时为相如开脱,终于无罪释放。

相如回到家里,瓮里早已没有米面,他一人孤孤单单地面壁而坐,凄惨极了。幸好邻居送来些饭食,暂且得以度日。当他想到大仇已报,心里觉得欣慰,再一想到家里遭到这么大的灾难,几乎满门灭绝,就不禁潸然泪下,等想到自己贫寒半生,连个儿子也保不住,冯家香火断绝,就在无人处失声大哭,不能自我控制。这样过了半年时间,捉拿案犯的禁令更松了,他便去哀求县令,要求判决归还妻子的遗骨,由他安葬。后事办完,十分悲伤,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只感到绝望。忽然听见有人敲门,他凝神仔细一听,有一个人在门外和小孩说话。他急忙起来从门缝往外看,好像是个女子。他刚一开门,就听见女子说:“大冤已经昭雪,幸得无恙吧!”他觉得声音很熟悉,仓猝中却又记不起来。当他秉烛相照时,才认出是红玉。她手里牵着一个孩子,那孩子在胯下嘻笑。相如来不及询问,抱着红玉就哭。红玉也凄然泪下。红玉推了一下孩子说:“你忘了自己的爸爸了吗?”孩子抓着红玉的衣服,目光闪闪地望着相如。相如仔细端祥,认出他正是福儿。于是大吃一惊,哭着问:“你从哪儿找到他的?”红玉说:“实话告诉你,以前我对你说我是邻家女,那是骗你的。我是狐仙。那天我在黑夜中行走,听见小孩在山谷口啼哭,就抱到陕西抚养。得知你而今大难已过去,所以领他来和你团聚。”相如挥泪向她拜谢。孩子在红玉怀里,就像依偎母亲一般,竟然不再认识自己的爸爸。

第二天天还未亮,红玉便起了床。相如问她要干什么,红玉说:“我要走了。”相如光着身子跪在床头哭得抬不起头。红玉笑着说:“我只不过是哄哄你。现在家道要重新创建,非早起晚睡不可。”于是清除杂草打扫灰尘,像男子那样操劳。相如忧虑家境太贫穷,日子过不下去。红玉说:“你只管闭门安心读书,不要操心家里经济,或许不至饿死的。”于是拿出银两来置办了织布机,租下了几十亩田地,雇人来耕作。她自己里里外外一手操持,耕作修房每天如此。邻里听说她是个贤慧的媳妇,更乐于主动来帮助她。过了大约半年时间,家道兴旺已像富户。相如感激地对红玉说:“这个被毁掉的家,全靠你白手重建起来。但是还有一件事没了却,不知该怎么办?”红玉问他什么事,相如说:“考试的日期已经迫近,我的功名还未恢复。”红玉笑笑说:“在此之前,我已送给学官四两白银,你的功名已经恢复在案。这事若等你说起再办,早就耽误得不像样了。”相如更加敬慕她的神明。这次乡试,他中了举人。这一年他三十六岁,田地肥沃,庄稼连片,房屋鳞次栉比。红玉腰身苗条柔美,似乎风都把她能吹走,但操持家业胜过了农家妇女。即使在严寒的冬天,她的手也柔嫩如脂。她自己说已经二十八岁了,别人看去却只不过二十岁上下。

异史氏说:“冯家父子具有贤德,所以才得侠士的相报。不只那位壮士是侠士,狐精红玉也是侠士。相如的遭遇也真算奇异了!但是县官的荒谬令人发指,使人愤怒。那短刀震响,扎入床板,为何不稍稍移到床上半尺左右?若让宋人苏舜钦读到这里,一定会像当年读《汉书·张良传》时,对刺客未击中秦始皇而拍案大叫,饮一杯酒后说:‘可惜啊没击中!’”

27.林四娘

在青州道任职的陈宝钥,是福建人。一天夜里,他一人独坐,有一个女子掀起帘子进来。他仔细一看,并不认识。女子容貌艳丽无比,身着明朝宫女的长袖衣服。女子笑吟吟地对他说:“夜里一个人独坐,难道不感到寂寞吗?”陈宝钥吃惊地问她是什么人。女子说:“我家不远,就在你的西邻。”陈宝钥料想她是鬼,但心里喜欢她,于是拉着她坐下来。陈宝钥听她谈吐很高雅,就更加高兴。陈宝钥拥抱她,她也并不反抗。女子回头看看说:“这儿再没有别的人吗?”陈宝钥急忙起来关上门户,说:“没人。”陈宝钥催女子脱了衣服,女子很羞怯。陈宝钥便替她脱了。女子说:“我二十岁,还是个处女,不能忍受粗暴。”亲热过后,只见初红浸席。随后在枕边说悄悄话,女子说自己是林四娘。陈宝钥详细询问她的身世,女子说:“我一生的坚贞清白,已被你破坏得几乎完了。只要你能真心爱我,就希望永远好下去,何必说许多话?”不久鸡叫了,女子便起身离去。

从此,林四娘每晚必来。他们常常闭门欢饮,当谈及音乐,她还能剖析曲调。陈宝钥猜想她肯定会唱歌。林四娘说:“这是小时候学的。”陈宝钥请她演唱一曲。林四娘说:“好久都不演唱了,节奏大半都忘记了。恐怕被知音乐者笑话。”陈宝钥又催她唱,她这才低下头边击拍边唱起了《伊州》、《凉州》等曲,歌声哀婉、凄切,动人心弦。唱完,潸然泣下。陈宝钥也为之悲痛,他拥抱着她安慰说:“请不要唱这些亡国之音,使人心里伤感。”林四娘说:“歌声是宣泄人的情绪的,悲伤的人唱不出欢快的曲调,就如同心里欢乐的人唱不出悲切的歌曲一样。”两人感情的亲昵,胜过夫妻。

慢慢地,他们相好的事被家里知道了,听了林四娘哀婉的歌唱,没有人不落泪的。陈夫人私下窥见她的容颜,料想人世没有这般美丽的人,怀疑她不是鬼就是狐精。她怕陈宝钥受迷惑,就劝他不要和林四娘来往。陈宝钥听不进去,只是一再地追问林四娘的身世。林四娘悲凄地说:“我本是衡王府的宫女,因遭难而死,至今已有十七年了。我因仰慕你的高义,才与你相爱,但从未想过要祸害你。假如你疑虑害怕,那我们就从此分手。”陈宝钥说:“我并不嫌你,只是我们既然相爱到这个份上,就不能不了解了你的真实情况。”陈宝钥又问起宫里的事情。林四娘追忆叙述,讲得津津有味。说到衡王府衰败之时,竟然哽咽地说不出话来。林四娘整夜很少睡觉,每晚常常起来诵读《准提》和《金刚》等经文。陈宝钥问:“九泉之下也能自我忏悔吗?”林四娘说:“和人间一样。我为自身终生沦落而忏悔,希望超度来生。”她又常常和陈宝钥评论起诗词,对有缺点的诗句她往往给以批评,遇到佳句,她便慢声娇吟起来。风流优雅,使人忘记倦怠。陈宝钥问她:“能写诗吗?”林四娘说:“当年在世时偶尔凑几句。”陈宝钥要她为自己写首赠诗。林四娘笑笑说:“我这儿女之语,不足为你这样的高人称道。”

过了三年。一天夜里,林四娘忽然很凄惨地前来辞别。陈宝钥很吃惊地问她为什么。林四娘说:“阎王因我前生无罪,死后还不忘念经,命我投生王府。今宵一别,以后永远不能相见。”说完便声泪俱下。陈宝钥也禁不住泪眼矇矇。于是两人设酒痛饮。林四娘慷慨地唱起来,音调哀婉悠长,一字唱得千曲百转。每次唱到伤心处,就呜咽着唱不出声来。她几次停下来,又几次唱下去,而后才唱完,不能再畅饮。她站起迟迟疑疑要离去,陈宝钥一再挽留,于是她又陪坐了一会儿。最后,鸡突然叫起来,林四娘站起来说:“我再也不能久留了。以前你总是怪我不肯献丑,现在要永别了,应当草草为你赋诗一首。”她要过笔来写成后说:“心悲意乱,不能细心琢磨,音韵错乱,请不要给别人看。”说完便以袖掩面离开。陈宝钥送到门外,她湮然消逝。

陈宝钥怔怔地站在那里,心绪惆怅了很久。回到屋里,打开林四娘写的诗,字迹端秀,把诗珍藏起来。诗是这样写的:

静锁深宫十七年,谁将故国问青天?

闲看殿宇封乔木,泣望君王化杜鹃。

海国波涛斜夕照,汉家箫鼓静烽烟。

红颜力弱难为厉,蕙质心悲只问禅。

日诵菩提千百句,闲看贝叶两三篇。

高唱梨园歌代哭,请君独听亦潸然。

本诗有重复脱节的地方,怀疑是传抄中出现失误。

28.鲁公女

招远县有个书生叫张于旦,为人狂放不羁,在寺庙里读书。当时招远县令姓鲁,是朝鲜人。他有个女儿喜欢打猎,张生和她在荒野恰巧相遇,见她姿色秀丽,身穿锦绣貂皮大衣,骑着一匹小黑马,翩翩然是画中人一般。回到家里,他还一直回想着她的美丽容颜,心里非常艳羡。后来,他听说鲁县令的女儿暴病而死,便悲痛欲绝。

鲁公因家太远,就将女儿的灵柩停放在张生读书的寺庙里。张生将鲁公女儿的灵寝敬如神明。早晨必上香,吃饭时必祭奠。他常常洒酒在地祷告说:“虽然只睹你半面,常常魂牵梦绕,谁知你这般俏丽的美人,却转眼间化为异物。而今我与你近在咫尺,却像遥隔千万里,让人抱恨不已!然而活着时有拘束的礼节,死后却不再有禁忌了。你若九泉之下有灵,就请姗姗而来,安慰我对你的一片倾慕之痴情。”张生就这样祈祷了几乎半个月。一天夜里,他正挑灯夜读,忽然一抬头,只见那女子笑吟吟地站在灯前。他惊起询问,女子说:“感谢你的一片真情,我不能自我控制,所以就不避私奔之嫌而来了。”张生高兴极了,于是两人就好上了。此后,那女子每夜必来。她对张生说:“我活着时酷爱骑马射箭,把射死獐鹿作为快乐,所以罪孽深重,死后没有归宿之处。你若是真心爱我,就请你代我诵《金刚经》五千零四十八遍,我将永世不忘你的恩情。”张生按照她说的,每天晚上起来在她灵前手捻佛珠念经。

偶尔逢上过节的时候,张生想和她一起回家去。女子担心自己脚力弱不能跋涉,张生请求抱着她走,女子笑着答应了。张生觉得自己像抱着个婴儿一样,并不觉得累。于是就习以为常了。他考试的时候也背着她一起前往。但是,每次都得夜里行走。张生要去考举人,女子说:“你没福份,考试是徒劳的。”张生听她的话,就不去应试了。

过了四五年,鲁公被罢了官,无钱把女儿的棺材运回老家去安葬,将就地安葬,但又苦于没有地方可葬。张生便主动说:“我有一块地在寺院附近,愿意献出安葬女公子。”鲁公一听很高兴,张生又尽力帮鲁公办理丧事。鲁公很感激他,却并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鲁公离去以后,他们二人还像以前那么亲密往来。一天夜里,女子偎在张生怀里,泪滚如豆。她说:“我们相好五年,现在却要分手了。蒙受你的恩情,我几生几世都报答不尽。”张生很吃惊地问她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女子说:“承蒙你代我念经,已经五千零四十八遍满数了,现在要往河北卢户部家投生。如果你不忘我们今天的情分,就请你在十五年以后的八月十六日前去与我相会。”张生流泪对她说:“我已三十岁的人了,再过十五年,就快进棺材了,相会又能干什么?”女子也哭着说:“我愿做丫鬟来报答你。”停了停,她又说:“请你送我六七里路程。这段路有很多荆棘,我的衣服太长,走起来很不方便。”于是她抱着张生的脖子。张生把她一直送到大路上。见路边有一队车马,马上有一人的,也有两人的;车上有三人的、四人的、十多人的不等。惟独有一辆雕花车子,挂着红幔,里面只有一个老太太独坐。她见鲁公女来了,就叫道:“来了吗?”女子回答说:“来了。”便回头对张生说:“送这儿就行了,你回去吧,不要忘了我对你说的话!”张生答应着。女子向车子跟前走去,老太太伸手拽她上去,车子即刻启动,车马轰隆隆地走了。

张生孤独而惆怅地回去,把时间记在墙壁上。他想起念经的效应,于是就念得更虔诚了。有一天夜里,他梦见神人告诉他:“你志向确实可嘉,但必须要到南海去。”张生问:“南海有多远?”神人说:“近在方寸之地。”他醒来后悟出其中的意思,渴望领悟佛理,修行更为虔敬。三年以后,他的二儿子张明、大儿子张政都先后科举高甲。他虽然突然发迹,但仍然坚持做善事。夜里他梦见有个青衣人邀他去,到了一座宫殿,见中央坐着一个人,像菩萨的样子,迎着他说:“你为善可喜,只可惜年寿不长,幸已请上帝优待。”张生拜伏在地上叩头。菩萨叫他起来,请他坐下,又给他喝茶,茶叶芬芳如香兰。菩萨又命令童子领他去沐浴。只见池水清澈,游鱼历历可数,进到水里感到很温和,用手掬着水一闻,有一股荷叶的香味。一会儿,他慢慢地移到水深的地方,一失脚陷进水里,水一直将他淹没了。他这时突然惊醒了,感到很诧异。从此他的身体更加健康,眼睛更加明亮。他用手一捋胡子,白胡须纷纷掉落,再过了很久,黑胡须也落完了,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过了几个月后,下巴光净无须,面呈童颜,宛如十五、六岁的时候,总喜欢玩耍和做游戏,也像个小孩。而且非常讲究打扮,穿衣很注意。两个儿子常常劝他注意身份。不久,他妻子因老病去世,儿子想找个大户人家的女子来为他续弦。他说:“等我从河北回来后再娶。”他屈指一算,已到约定日期,于是命令仆人备马跟随着他一起去河北。到了那里一打听,果然有个卢户部家。

先前,卢公生了一个女儿,一出世就会说话,长大后越发聪颖美丽,父母对女儿钟爱极了。贵族公子前来求婚,她总是不愿意。父母很奇怪,就问她,她便把自己前世订盟约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算年龄,父母便笑着说:“痴心丫头!张郎今年已年过半百,人事变迁,也许早已死去。即使活着,也已头秃齿缺。”但是女儿不听劝告。母亲见她意志坚决,就和卢公背地商定,告诫守门人有客人来不要通报,企图让女儿过期绝望。

不久,张生寻到门上,守门人拒绝通报。他没办法,只得返回旅馆,心里想不出好主意,十分惆怅。闲着没事,他便到郊外去游,顺便暗中打听女子的情况。女子却以为张生负约不来,泪流不止,也不思饮食。母亲趁机说:“他不来肯定已死,即使没死,违背誓约也是他的责任,与你无干。”女子不说话,只是终日卧床不起。卢公很忧虑,也想见见张生究竟是怎样的人,于是他托词游玩散心,和张生在郊野相遇。他一看张生是个少年,就很诧异。就地而坐交谈,发现张生风流洒脱。卢公一高兴,就把他请到家里。张生正要探问,卢公却站起来,招呼张生先坐坐,他匆匆进到里屋,把这事告诉了女儿。女子很欣喜,挣扎着起来,偷偷一看觉得形貌不相符,又哭哭涕涕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责怪父亲欺骗自己。父亲竭力解释他就是张生。女儿不说话,只是哭泣不止。卢公出来,情绪很懊丧,对客人的态度也很不热情。张生问:“贵家族里有人在户部任职的吗?”卢公不在意地答应着,眼睛看着别的地方,不理会客人。张生觉出他的怠慢,就告辞出来。

女子哭了多日,终于憔悴而死。张生夜里梦见女子来了,说道:“到我家去的真是你吗?年龄和相貌差别这样大,所以叫我发生错觉。我已忧愤而死。烦劳赶快到土地祠去为我招魂,还能活的,若要延迟就来不及了。”张生醒来后,就急忙赶到卢家门口,一打听,果然有个女儿已死两天了。张生大为悲痛,哭着去为女子吊丧。随后,他把梦中的事对卢公说了。卢公按照他说的,到土地祠招魂后返回。揭开被子,抚摸尸体,呼叫名字祝告。一会儿就听见女儿喉咙里有一种咯咯声,又见女儿张开嘴唇,吐出一块痰就像冰一样。然后把她扶在床上,慢慢又呻吟起来。卢公欣喜极了,引导客人出来设宴款待。在酒席上仔细了解官阶门第,知道张生是名门大户,就更加喜欢了。

卢公为他们择定吉日,办了婚事。张生在卢家住了半个多月,然后带着妻子一起回家。卢公把他们送到家里,又住了半年才离去。张生夫妇在房里,俨然像一对小两口,不知真情的人,居然把儿子和媳妇误认为是公婆。卢公过了一年就死去,儿子太小,被当地豪门劣绅所陷害,家产几乎丧尽。张生将他接到抚养,以后便以这儿为家。

29.胡氏

直隶省境内有个大户人家,招聘家庭教师,忽然有个秀才登门来毛遂自荐。主人把他请进屋里,见他言词开朗爽快,于是很欣喜。秀才自称是胡氏,主人当即留他执教。胡氏教学认真,学识渊博,不是一般下等士人。但是他时常出去游玩,往往夜深才回来。门虽然紧紧锁闭,没听见他敲门却已在自己房子里。于是大家怀疑他是狐狸。但是观察狐狸并没恶意,就很优待他,不因为他是异类而失礼。

胡氏知道主人有个女儿,多次向主人示意要结为婚姻,但主人却装作不知道。有一天,胡氏请假离去。第二天,就有一个客人来访,把黑驴拴在门前,主人把他迎进屋里。客人有五十多岁,衣服穿得干净整洁,谈吐很文雅。坐定后,客人自述来意,才知道是来为胡氏作媒的。主人沉默了很久,说:“我和胡先生交往已久,关系非常密切,为什么一定要结为婚姻?况且小女已许人了。烦你向胡先生代谢。”客人说:“我们确知小姐待聘,为什么执意拒绝?”客人再三请求,主人不答应。客人感到惭愧,便说:“胡门也是世族,难道不如先生门第高吗?”主人直言说:“实在没有别的意思,只嫌弃不是同类。”人听后愤怒,主人也发怒了,于是彼此之间争吵起来。客人站起来要抓主人,主人命令仆人用棍棒将客人往出赶,客人吓跑了。但是客人将驴子丢下,大家过去一看,见它全身黑毛,尖耳朵长尾巴,俨然一个庞然大物。牵它却不动,驱赶它,它随手跌倒在地上,原来是一只唧唧叫着的蝈蝈虫。

主人因客人言词激愤而去,想着他肯定会伺机前来报复,于是作好戒备。第二天,果然见有大队狐兵前来挑衅,有的骑马,有的步行,有的手执刀戈,有的拿着弓箭,马嘶人叫,气势汹汹,主人吓得躲在屋里不敢出来。狐兵扬言要点火烧房子,主人更加害怕。有健壮的家丁,带着家人喊杀出来,双方扔石射箭,互相攻击,彼此都有创伤。狐兵渐渐势衰,纷纷败退而去。狐兵将刀丢弃在地上,像冰雪一样闪闪发光,走过去捡起一看,原来不过是高粱叶子。大家笑话说:“伎俩不过如此罢了。”但还是害怕狐兵再来为害,所以更加警惕。

第二天,大家正聚在一起说话,忽然有一个巨人从天而降,身高有一丈多,身围足有几尺,拿着的大刀像门扇那么大,追人而杀。大家用箭射、用石头打,那巨人被打倒在地上死了,大家走近一看,原来是草扎的人。于是大家觉得打败狐兵太容易了。以后三天,狐兵再也不出现。大家也就有些放松警惕。主人去上厕所,忽然看见狐兵拿着弓箭向他围过来,乱箭齐发,直射到屁股上。主人恐惧极了,急忙喊大家反击,狐兵这才退去。等拔下屁股上的箭一看,全是高粱杆。这样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月,狐兵去来无常,虽然为害不严重,但天天严加防范,主人为此深感忧虑。

一天,胡先生亲自领着狐兵前来。主人亲自出来,胡先生见他,便立即躲进狐兵群里。主人呼叫他,他不得已才出来。主人说:“我自己觉得没有对先生失礼,却为什么要和我大动干戈?”群狐要射主人,胡先生阻止了。主人上前握住胡先生的手,将他邀到家里,设酒款待,从容地说:“先生是通情达理的人,一定能谅解的。以我们的情分,岂不乐意结为婚姻?只是先生的车马、宫室都和人类不同,若要小女嫁给你,就是先生本人也应该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况且谚语说得好:‘强拧的生瓜不甜。’先生又何必强求呢?”胡先生非常愧悔。主人又说:“这不要紧,我们的旧情还在,你如果不嫌弃尘世俗人,现在做你学生的小儿已经十五岁了,让他做你家的女婿。不知你家有没有年龄相当的女子?”胡先生高兴地说:“我有个妹妹,比公子小一岁,相貌还不错,把她许给公子,不知怎样?”主人起来拜谢,胡先生也起来还礼。于是主客互相敬酒,欢天喜地,以前所发生的不愉快都忘了。主人又命令家人大办酒席,犒劳那些随从,上上下下都非常欢娱。主人详细问胡先生的住地,为的好送彩礼。胡先生谢绝了。从白天一直痛饮到夜里,醉熏熏地离去。从此便相安无事。

后来过了一年多,并不见胡先生来,有人怀疑胡先生的婚约是假的,但主人一直坚信地等待着。又过了半年时间,胡先生突然来了,问完寒暖便说:“妹妹已长大成人,请选定良辰吉日,我就送她来事奉公婆。”主人很喜悦,当即共同定下喜日,胡先生告辞而去。到了夜里,果然有车马送新娘来。嫁妆非常丰盛,新房几乎全堆满了。新娘去拜见公婆,显得异常温柔秀丽。主人非常欣喜。胡先生和他的一个弟弟一起来送新娘,谈吐都风趣高雅,而且也很豪饮。天亮后才离去。新娘而且能够预知年岁丰收与灾荒,所以家中生计方面的事,都按她的意见办。胡先生兄弟和他们的母亲常常来看狐女,人都见过他们。

30.黄九郎

何师参,字子萧,他的书斋位于苕溪东岸,门前是一片旷野。一天黄昏,他出门散步,看见一个妇女骑着一头驴子从门前经过,后面跟着一个少年。妇女年龄大约五十多岁,意态风度清雅脱俗。转眼看那少年,有十五、六岁,丰采胜过年轻美貌的女郎。何生素来就有同性恋的癖好,看见这个少年,像丢了魂似的,翘足站在那里一路痴呆呆地目送着少年,直到看不见踪影才回到书房。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候在路边,直到太阳落山,天黑下来,那少年才过来。何生殷勤地招呼他,笑着询问他从哪里来。少年回答是从外祖父家来。何生请他到自己的书房稍稍休息一下,少年推辞说没有空闲时间,何生硬拉着他,这才进了书房。刚坐了一会儿,他就坚决告辞,何生怎么也留不住他。何生只好挽着手把他送出门,并且约定让少年以后经过门前时一定要进来坐坐。少年连声答应着去了。从此,何生如饥似渴地思念着少年,不停地出来眺望,腿脚从未歇过。

一天,太阳半落西山,少年突然到来。何生高兴极了,赶快将他邀请进来,吩咐书童设酒招待。他问少年姓名,少年说:“姓黄,在家里排行老九,因为小还没有字号。”他又问:“你为什么过往得这么频繁?”少年说:“母亲住在外祖母家,常年多病,所以常常去看望。”喝了几巡酒,他说要走。何生连忙抓住他的胳膊,用身子挡住去路,锁了门。黄九郎没办法,红着脸又坐下。于是两人便挑灯絮谈,黄九郎温柔得像处女。话语涉及调戏,黄九郎便羞得面向墙壁。没多久,何生请他一起上床。黄九郎不愿,托辞说自己睡觉不老实。何生再三强求,这才脱了上下衣服,穿着内裤躺卧床上。何生吹灭蜡烛。一会儿,他就移近黄九郎同枕,弯着胳膊夹着大腿紧紧抱住黄九郎,苦求着要和他亲昵。黄九郎愤怒地斥责道:“我见你是个高雅的读书人,才和你交往,但你做出这样的举动,实在是禽兽作为!”后来,天快亮了,黄九郎径自走了。

何生只怕他从此断绝来往,又在路边等候,踱小步而注目盼望,几乎要望穿秋水。过了几天,黄九郎才到来。何生一边迎接一边向他谢罪,硬拽着他到了书房,促膝谈笑,暗自庆幸黄九郎不记恨前嫌。不久,他们上床之后,何生又抚摸着黄九郎哀求着要与他亲昵。黄九郎说:“缠绵之情已深深镂刻在我内心,但亲爱何必做这样的事?”何生仍然以甜言蜜语纠缠黄九郎,要亲近一下他的玉体。黄九郎只好顺从了他。何生等他睡着之后,悄悄做起轻薄动作。黄九郎被折腾醒来,摸见自己的衣服,赶快起身连夜逃走了。

何生郁郁寡欢,若有所失,废寝忘食,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他每天都叫书童在门前守候。一天,黄九郎从门前经过,就要径直过去。书童拽住他的衣服将他拉进书房,他见何生清瘦得厉害,大吃一惊,慰问如何成了这样。何生便实话相告,边说边落泪,黄九郎细声细语说道:“区区意愿,说句心底话,这种爱对我无益处,对你更有害,所以我不愿做。你既觉得快乐,我还有什么吝惜的?”何生一听大为欣喜。黄九郎走后,他的病情立即减去了大半,几天后便康复了。后来黄九郎真的来了,便和黄九郎缠绵一番。黄九郎说:“我现在勉强承奉你的意愿,希望你不要长此这样。”过后又说:“我有求于你,肯为我出力吗?”何生问他什么事?他说:“母亲患了心绞痛,只有太医齐野王的先天丹可以治疗。你和他交情深,应能求得。”何生答应了,他临走再次嘱咐何生不要忘了。何生当下就进城求药,到天黑时就交给黄九郎。黄九郎十分高兴,便拱手道谢。何生又强求与黄九郎交合。黄九郎说:“不要再纠缠我。我为你谋得一个佳人,胜过我亿万倍!”何生问是什么人。黄九郎说:“我有个表妹,美艳绝伦,举世无双。你如果愿意,我可以作媒人。”何生微笑不回答。

黄九郎怀揣着药走了,三天后才来,又说要药。何生怨怪他为什么几天不来。黄九郎说:“本来不忍心祸害你,所以有意疏远。既然得不到谅解,请你不要后悔。”从此黄九郎便每夜必来与他相欢。黄九郎每隔三天问他要一次药。齐野王奇怪何生为什么要药这么频繁,说道:“服这药的人没有超过三付的,为什么长久未好?”于是一次为他抓了三付药一起交给他。又看着何生的脸说:“你神色灰暗,病了吗?”何生说:“没病”。齐大夫给他号脉,吃惊地说:“你有鬼脉。病在少阴,你再不谨慎,生命就有危险了!”何生回去将此事告诉了黄九郎。黄九郎慨叹道:“真是良医啊!我实为狐,相处久了恐怕对你没好处。”何生怀疑他诓骗,就把药藏起来,不全交给他,怕他不再来。过了不久,何生果然病倒,请齐野王来诊断,说:“以前你不说实话,现在精气已消散将尽,临近死亡,即使神医秦缓也无能为力!”黄九郎当天来探视,说:“你不听我的劝告,果真到了这一步!”何生不久死去。黄九郎痛哭着离去。

原来,本县有某翰林,少年时曾与何生为同窗好友,十七岁时任选翰林。当时陕西布政使贪婪而残暴,贿赂了朝中官员,没有人敢揭露他。何生的同学秉公上书,弹劾其恶劣作为,但是皇帝认为他超越权限,罢免了他的官职。那个布政使升任本省巡抚,整天找他的岔子。这个同学少年时曾有英雄美称,当时叛王非常赏识他。巡抚便掏重金收卖到这个同学当年与叛王的来往书信,以此相威胁。这个同学很害怕,被迫自缢。夫人也上吊自杀。这个同学过了一夜忽然苏醒过来,说:“我是何子萧。”诘问他,说的全是何家的事,于是大家才明白他这是借尸还魂了。怎么也留不住,何生跑回自家旧屋。巡抚怀疑其中有诈,定要设计陷害他,于是派人向他敲诈千两白银。他假装答应,内心却忧闷得要死。忽然通报黄九郎来相见,两人欢欢喜喜地相诉心曲,真是悲欢交集。他又想和黄九郎交合,黄九郎问道:“你有三条命吗?”他说:“我觉得活着太累,不如死了安然。”于是说了他的冤苦。黄九郎忧郁地沉思着,停了一下说:“我们有幸活着相聚。你孤单一身这么久了,我以前曾说过的那个表妹,贤慧聪颖又美丽多谋,一定能替你分忧。”他想见见这女子的容貌。黄九郎说:“这不难。明天我将请她来陪伴母亲,要从门口经过,你可装着是我的兄长,我假装渴了要水喝。你说声:‘驴子跑了’,就表示你相中了。”计议完后,黄九郎便走了。

第二天正午时分,黄九郎果然带着一个女孩从门前经过。他便拱手和对方絮絮叨叨,又扫了一眼女子的模样,女子长得妩媚秀丽,美若仙女。黄九郎问他要茶喝,他就邀黄九郎进去。黄九郎说:“三妹不要见怪,这是我的盟兄,不妨歇会儿。”黄九郎将表妹扶下来,将驴拴在门外进来。何生亲自去沏茶。他看着黄九郎说:“你前边的话没尽意,现在就是死了也值得!”女子从话音里听出像是说自己,便从床边站起来,娇柔地轻声道:“走吧。”何生看着门外说:“驴子跑了!”黄九郎急忙跑出去。何生当即抱住女子要与她交欢。女子脸色顿时变得紫青,窘迫得像被囚禁了似的,大叫“九哥”,外面却没有应声。女子说:“你有自己的老婆,为什么要败坏别人的廉耻?”何生说自己没有妻子。女子说:“你若能海誓山盟,不遗弃我,我便答应。”何生立即指着光明的太阳发誓。女子也不再拒绝。事情完了,黄九郎才回来。女子怒形于色斥责他。黄九郎说:“这是何子萧,以前的名士,现在他的身份是翰林,和我关系密切,很可靠。就是说给舅母听,也不会怨怪的。”天黑了,何生挽留不让走,女子怕姑母责怪。黄九郎表示由他担当责任,于是骑着驴走了。

女子在此住了几天,有个妇人领着丫鬟从门前经过,年约四十上下,神情意态很像三娘,何生叫女子出去看,果然是她母亲。母亲看着女儿奇怪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女子羞愧得不知该说什么。何生请她到屋里,向她跪拜着说明了一切。女子的母亲笑道:“九郎太小孩气了,为什么始终不和我商量?”女儿亲自到厨房去,为母亲做了吃的,吃完饭母亲离去。

何生得了这样美丽的女子作配偶,很称心愿。但愁绪满怀,常常愁眉不展。女子问他,他追述始末。女子听后笑着说:“这事只需九哥一人就能解决,可有什么发愁的?”何生询问缘故。女子说:“听说巡抚大人贪恋声色娈童,这全是九哥的长处。投其所好而献上,可以解除怨结,又可以报仇。“何生担心黄九郎不会答应。女子说:“只要苦苦哀求。”过了一天,黄九郎来了,何生跪着迎接他。黄九郎吃惊地问:“我们是两世至交,只要我能尽力效劳的,献身也在所不惜,怎么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何生把心里话说了。黄九郎脸上现出难色,女子说:“我失身于他,是谁造成的?如果他半途死去,我将怎么办?”黄九郎不得已,答应了。何生立即和他商量,急忙送信给同事好友王翰林,让他送黄九郎去。王翰林明白其中的意图,于是大摆宴席,款待巡抚,叫黄九郎装扮女郎,跳天魔舞,黄九郎俨然一副美女姿态。巡抚被迷惑住了,多次请求王翰林,要用重金买下黄九郎,只怕所开价码不够。王翰林故意沉思而为难他。过了很长时间,王翰林才以何生同学的名义把黄九郎献给他。巡抚一高兴,便把前怨一笔勾销。

巡抚自从得到黄九郎,起居形影不离,他身边本来有十多个侍妾,他把她们看作尘土一般。黄九郎饮食供奉如同王侯,巡抚给他赏赐的金银,数以万计。半年后,巡抚病倒。黄九郎知道他离死期已很近了,于是将金银珠宝绸缎等装上车子,告假回到何生家。不久,巡抚终于毙命。九郎出钱,修建房屋,购置家俱,广招婢仆,他们母子以及舅母都住在一起。黄九郎出门时,车马很豪华,没有人知道他是狐狸。

我曾作过《笑判》一篇,一并记录在这里:

男女同居,是夫妻生活的重要准则;燥湿互通,为阴阳相交的正常现象。张君瑞迎风待月,不免放荡之讥;汉哀帝断袖之癖,更是丑不可闻。只有大力士,鸟道才能开通;不是桃源洞,渔篙岂容误入?如今有些人追随下流而留连忘返,放着正道却避而不走。云雨未兴,竟而上下其手;阴阳反背,居然表里为奸。不爱女体,胡说老僧正在坐禅;偏喜男身,真是性爱不看对象。把赤兔马系在辕门,即将弯弓射戟;从国库中盗出大弓,就要斩关夺路。黄鳝入绔,分明荒唐之梦;红李钻核,岂是接代之种?那黑松林戎马顿来,固可相安无事;若黄龙府潮水忽至,何能抵御有方?宜斩断那钻刺的根子,堵塞那来往的通道。

31.连琐

杨于畏,新近迁居到泗水河畔。书房临旷野,围墙外边是一片古墓,每至夜间听到白杨树在风中哗哗作响,如浪涛汹涌之声。

有天深夜,杨于畏独坐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正觉得孤凄寂寞,忽听得墙外有人吟诗:

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

反反复复吟诵着,声音十分哀怨凄苦。细听时,声音婉转轻柔像是一位女子的。心里纳闷。第二天到墙外察看,并无人迹,只在荆棘丛中发现一条紫带,于是捡回来放在窗上。这天夜里,将近二更,又听到如昨天一样的吟诗之声。杨于畏将凳子移到窗下,站上去向外看,吟诗声立即中断了。他知道这一定是鬼,但心里十分向往。

再一天晚上,他便早早伏在墙头观察,大约一更快过,便见一位女子从荒草中慢慢走了出来。她扶住一棵小树,低着头哀婉地吟诗。杨于畏轻轻咳了一声,女子一闪便没入荒草。杨于畏便等在墙下,听到她吟完那两句诗时,就隔墙而接下去吟道:

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

过了很长时间,寂然无声。杨于畏便回到室内。刚刚坐下,忽见一美貌女子从外面进来,一边行礼一边说:“先生原来是一位风流儒雅的读书人,我竟太多地害怕逃避。”杨于畏高兴地拉她坐下。她清瘦胆怯,弱不禁风。问道:“你家在哪里?为什么长久寄居此地?”女子说:“我是陇西人,随父漂流寄居,十七岁时突然病故,至今有二十多年了。栖身这阴间荒野,孤独寂寞得像失群的野鸭。那两句诗是我自己为抒发幽怨而做的,文思接不上,没有做完。今天承蒙你代我续上后两句,在九泉之下也欣喜。”杨于畏向她求欢。她悲伤地说:“我不过是一堆枯骨,比不上活人,如与人交欢会折人寿命的,我不忍心对你这样。”杨于畏就不再要求。又嘻戏着用手摸其双乳,依然是个处女。又撩开裙衣看她的一对小脚,女子低头笑道:“你这疯子太多事了。”杨于畏抚摸着她的一双小脚,发现一只袜子用紫带系着,另一只上面却系着一根丝绳。问她:“为什么不都系上紫带?”她说:“那天夜里为了躲避你,匆忙中不知遗落在什么地方。”杨于畏说:“让我替你系上吧。”就从窗上取来给她。她惊奇地问从什么地方得来,杨于畏便如实讲了。女子便解下丝绳,系上紫带。女子翻看案上的书,忽见到《连昌宫词》,说:“我生前最爱读它,今天见了,如同做梦一般。”杨于畏就与她谈论诗文,言谈间越发觉她聪明可爱。两人剪烛夜谈,如同好朋友一般。

从此,只要在夜里听到吟诗声,不一会她就会来。她再三叮嘱:“你不可将此事让别人知道。我生来胆子就小,害怕碰见坏人。”杨于畏答应她保守秘密。两人情同鱼水,不是夫妻,胜似夫妻。她常代杨于畏抄书,字迹端正秀丽。又自选宫词百首,抄录下来供平日吟诵。又让杨于畏购置了棋盘、琵琶等物,每夜教他下围棋,不然就拨弄琵琶。弹一曲凄凉的《蕉窗零雨》,催人泪下,使杨于畏不忍听完,弹一曲欢快的《晓苑莺声》,使杨于畏顿感心情舒畅。挑灯作游戏,过得十分愉快而忘天亮。曙光微现,她便仓皇别去。

一天,杨于畏的朋友薛生来访,杨于畏正在午睡。薛生看见房中摆着琵琶、棋具,觉得十分蹊跷,因为杨于畏向来不爱好这些。又翻出宫词,字迹像是女人笔体,心里更加怀疑。杨于畏醒来,薛生问他:“这些玩意儿从哪里来的?”他回答说:“想学一学音乐、下棋。”再问诗册,说是从朋友处借来的。薛生反复欣赏,翻到最后一页,见一行小字:“某月某日连琐书。”便笑着说:“这是女郎小名,你为何这样地骗我?”杨于畏窘困得无言以对。薛生更是苦苦追问,杨于畏不说。薛生把诗册挟在腋下,杨于畏更难堪,只好将实情合盘托出。薛生再三要求见她一面,杨于畏答应等与她商量后再说。夜里女子来后,听到此事十分生气,杨苦苦解释也无用,她说:“恐怕你我的缘分尽了。”临去时又说:“我暂时避一避再说。”第二天,杨于畏将这些如实告诉薛生,薛生不相信,怀疑杨于畏借口推托。当晚又邀了两个朋友同来,而且迟迟不走,故意喧哗吵闹。虽遭杨于畏白眼,仍我行我素。这样过了几晚,什么事情也没有,这群人渐渐安静下来,准备离开。就在此时,忽然听到吟诗声,音调十分凄凉。薛生仔细聆听,而同伴王生却是个鲁莽之人,拿起一块石头向吟诗处抛去,并大声吼叫:“装模作样,不出来见客。这吟的是什么好诗,凄凄切切,让人不舒服。”立时,吟诗声消失了,大家都埋怨王生,杨于畏更是怒形于色。第二天,一行人便悻悻而去。

杨于畏独自呆在书房,盼望女子能再来,却始终不见踪影。过了两天,她突然进门来向杨于畏哭诉:“你招来的那群粗人,真把我吓坏了!”杨于畏不停地道歉。女子匆匆而别说:“我说过你我缘分已尽,从此分别了。”从此,一个多月都不见她来。

杨于畏朝思暮想,瘦得不成人形,却也无可奈何。一个夜里,正独自饮酒,忽见女子掀帘入室,杨于畏喜出望外地说:“你肯原谅我了吗?”女子流着泪,什么也不说。杨于畏急忙追问,女子欲言又止,说:“我生气而去,现在又因急事来求你,难免不惭愧。”杨于畏再三问有何急事?她才说:“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龌龊差役,逼我做他的小老婆。我想自己是清白人家的女儿,怎能屈身于下贱的鬼东西。可是,我如此身单力薄,又如何能抵抗强暴呢?你如能念及我们曾情同夫妇,想来不会不顾我的死活。”杨于畏勃然大怒,愤恨地要去拚命。但担心人鬼异途,帮不上忙。女子说:“你明晚早睡,我会来你梦中相邀。”于是两人又倾心交谈,坐等天亮。临去时,女子又叮嘱杨于畏白天别睡觉,留到夜间去睡以便践梦中之约。杨于畏答应了她。

第二天下午,杨于畏喝了点酒,和衣上床睡觉。忽然女子来了,交给他一把佩刀,领着他进入一所大院。两人正在说话,听到有人用石头砸门,女子惊恐地说:“仇人来了!”杨于畏开门冲出,只见一人戴着红帽、穿着黑衣,满脸都是络腮胡子。杨于畏义愤填膺,大声斥责他。对方横眉竖眼,嘴里骂骂咧咧。杨于畏大怒,向差役奔去。差役就用石块没头没脑地向杨于畏砸来。杨于畏被一块石头击中手腕,手中的佩刀掉到地上。正在万分紧急之际,忽然望见远处有一个人在射猎,正是王生,就大声喊他援救。王生赶来,一箭射中差役大腿,再一箭就要了他的命。杨于畏欣喜若狂,连忙向王生道谢。王生问是怎么回事,杨于畏就详细说了。王生听了也很欢喜,想着这样一来,就足以弥补自己上次无理取闹的过失了。就同杨于畏一道进了女子房中。女子仍是惊魂未定,战战兢兢地躲在一旁,一句话也不敢说。桌上有一柄一尺多长的刀,用金玉装饰,王生抽出一看,寒光闪闪,可照见人影,于是赞不绝口,爱不释手。王生与杨于畏略略说了几句话,见女子胆战心惊的样子,便告辞了。杨于畏转身回自己家,刚过了墙就倒下,于是从梦中惊醒,此时村中雄鸡开始叫明。觉得手腕痛得厉害,天亮一看,腕子已红肿了。中午,王生来访,说夜里做了个怪梦。杨于畏说:“梦中射箭了吧?”王生问他如何知道,杨于畏伸出手给他看,说明其中原委。王生依稀记得梦中见到过女子,恨没能真的见到她,又暗自庆幸对女子有功,就请杨于畏在女子面前说些好话,要求见一面。

当天夜里,女子来向杨于畏致谢。杨于畏归功于王生,又转告了王生的诚意。女子说:“这次多亏他仗义相助,我不会忘记的。但他长得五大三粗的样子,我心里实在害怕。”随后又说:“他十分喜欢那把佩刀。这把刀是我父亲当年出使广东时用一百两银子买来的,我十分喜爱,就向父亲要来,用金丝缠着刀柄,还镶上珍珠。父亲可怜我短命,就用这把刀给我陪葬。现在我割爱愿意送给王生,见刀如同见我。”第二天,杨于畏向王生转达了女子心意,王生十分高兴。到晚上,女子把刀带来,对杨于畏说:“望他好好爱护此刀,这可是来自海外的珍品。”从此,两人又如当初一样往来。

又过了几个月,她突然含笑对杨于畏似有话说,却红着脸不好意思。杨于畏将她搂在怀中问她,她说:“长时间承蒙你眷恋垂爱,使我受到活人气息的滋养,又吃了人间的饭食,白骨渐渐就有了生机。现在必须得到活人的精血,才可以复活。”杨于畏嘻嘻地说:“并非我舍不得奉献精血,而是你自己不肯呀!”女子说:“与我交欢之后,你会大病二十多天,但吃了药就会好。”于是两人交合起来。同床后,女子又说:“现在还需要你身上一点血液,能为你的爱人忍痛一回吗?”杨于畏取快刀在手臂上刺出血来,女了仰卧在床,把鲜血滴入肚脐。起身后说:“从明天起我就不再来了。你要记住一百天后到墓地来找我的坟,如果看到哪一座坟前的树上有青鸟在叫,就立即挖开它。”杨于畏答应了。出门时,女子又咛嘱:“千万别忘,或早或迟,都不行。”就走了。

十多天后,杨于畏果然病了,肚子胀痛,看病吃药之后,泻下不少像黄泥一样的秽物,又过十几天,才完全康复。

杨于畏计算日子,待到满百日那天,命家人扛着铁锹在坟地等待。夕阳西下之时,果然见一对青鸟在树上啼叫。杨于畏大喜说:“行了”!赶忙动手掘墓,掘开坟穴,见棺木已腐朽,而女子面貌栩栩如生。用手摸摸,身体微热。就用衣服裹住抬回家,放在暖和的地方,慢慢就有了呼吸。又给她灌了几口热汤,到了半夜便苏醒过来。她常常对杨于畏说:“二十多年就像一场梦一样。”

32.白于玉

吴筠,字青庵,年少即有才名。葛翰林读了他的文章,常常赞赏不已。并托好友把吴生邀到家中,亲自领略他的言论风彩。常说:“哪有像吴秀才这样才华横溢的人,不会出人头地的?”又托邻居传话给吴生说:“假使能奋发得志,我就把女儿嫁给他。”吴生听了这话欣喜若狂,当时葛翰林有个女儿特别美丽。他相信自己会取得功名的。然而,乡试落榜。他托人向葛翰林说:“大福大贵本来应有,只是不知是早是迟。请等我三年,三年内我若仍不得志,他家小姐可嫁别人。”于是更加发愤苦读。

有天晚上,朗朗月光下站着一位来访的书生,皮肤白皙,留着短胡须,细细的腰瘦长的双臂。来人自称姓白,字于玉。吴生迎他进门,刚刚交谈了一会儿,便使人心胸开阔。吴生对他十分友好,当晚就留他同住。白于玉第二天起身后即告辞,吴生嘱咐他能常来。白于玉很感谢吴生的厚意,愿搬来与他同住,于是二人约好日子,就分手了。

到了那天,白于玉先让仆人送行李炊具来。稍后,自己骑着一匹骏马而来。吴生另外安排了一所房屋。白于玉叫仆人把马牵走。从此两人朝夕相处,交情更深。吴生见他读的书不是一般常见的,更没有八股文之类,不免惊讶,问他。他笑着说:“读书人各有志,我不是热衷于功名的人。”每到夜间,请吴生喝酒,给吴生推荐的一本书,内容都是吐纳养生之术,大半看不懂,吴生认为不切实用而将书放在一边。有一天,白于玉对吴生说:“前些天给你的书,是《黄庭经》要诀,修仙的云梯。”吴生笑着答道:“我迫切需要的不是这个。况且求仙的人,必须断绝情缘,消除各种杂念,我却做不到。”白于玉问:“为什么?”吴生说自己主要考虑的是传宗接代。白于玉说:“为何长时间不娶妻?”吴生笑着用《孟子》上的话回答:“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白于玉也套用《孟子》上的话而笑着说:“‘王请无好小色。’你爱的是谁?”吴生便把葛翰林许婚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白于玉怀疑葛家小姐未必真美,吴生说:“她的美貌是人所皆知,不是我的品味低。”白于玉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第二天,白于玉忽然整装辞行。吴生十分难过,口里说个不停。白于玉只好让侍童先背行装走。两人正依依不舍地话别,这时有一只青蝉落到了桌上,白于玉说:“接我的车驾已至,就此分手。今后如果想念我,可以睡在我睡过的床上。”吴生还想再问,一眨眼白于玉已变成指头般大,跨上蝉背吱的一声就飞入云霄。吴生才知道他不是凡人,惊诧了好长一会,怅然若失。

过了几天,忽然纷纷下起细雨,吴生对白于玉的思念之情愈发难耐,看他睡过的床,已有不少老鼠脚印。一边叹悔一边打扫,铺上席子就睡。不多时,白于玉的侍童来叫他去,他欣喜相随。就见一只比燕子还小的凤凰飞来,侍童捉住对吴生说:“黑夜路不好走,请骑上这个吧。”吴生担心太小背不起,侍童说不妨一试。吴生跨上去才觉得绰绰有余,侍童坐在凤尾,小凤展翅一飞,凌空而起。不一会,就见前面出现一道红色大门。侍童扶吴生下来,告诉他这是天门。走到门口,吴生看见门边卧着一只大老虎,十分恐惧,侍童用身体挡住老虎,让他过去了。进去之后,才发现这里景色秀丽,与尘世完全不同。侍童领他来到广寒宫,只见里面台阶全由水晶铺成,人好像走在镜子中一样。两棵参天桂树在空中交织在一起,浓郁的花香随风飘散。亭台楼阁上,都配以红色门窗,在那里进进出出的美人,个个都是风姿绰约,世间难寻。童子说:“西王母宫中美女比这里的更好。”然后就带他出来了。一会儿,就看见白于玉在门前迎候,二人携手同入。只见屋外有清泉涓涓流淌,细白的砂地,玉砌的雕栏,不知身在何处。刚就座,就有年轻貌美的女子来献茶。又过一会,白于玉命人设酒宴招待,四位美女在席间穿梭侍候。吴生刚觉得背上有些发痒,美人就轻轻用纤手搔挠,吴生顿时心神不定。半醉间与美人搭话,她们都笑着远远避开。白于玉命美女唱歌以助酒兴。有个穿绛红色衣服的女郎举杯向客而唱,其他女郎以笙管相和,接着一个穿绿裤的美女一边酌酒一边唱歌。还有一个穿淡白色绸衣和一个穿紫衣的,在一旁嘻笑推让着,不肯上前。白于玉命这俩人一个斟酒,一个唱歌。紫衣人便举杯来到吴生面前敬酒,吴生假装接杯,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腕,女郎一笑,失手打破了酒杯。白于玉怪她不小心,她一面笑着拾起破杯,一面低头小声地说:“冷得像鬼手一样,还硬要来抓人手臂。”白于玉大笑,罚她唱歌跳舞。这时,穿白衣的又来敬酒,吴生推辞不能再饮,她捧着酒,站在那里面有为难之色,吴生不忍心,便又干了。立时便醉了,眼光也就愈发不加掩饰地在四位美人身上流连盼顾,觉得这四人,个个都是绝色。他不加思索地对白于玉说:“世上美貌的女子,我只求一个得不到,而你却拥有这么多,能不能让我今天真正风流一次?”白于玉笑着说:“你心目中不是早有佳人了,这些你能看得上吗?”吴生说:“今天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白于玉便把姑娘们叫到面前,让他自己挑选。看来看去,反而挑花了眼,决定不下。因为紫衣人刚刚与吴生有过把臂之好,白于玉就命她侍候客人。于是二人云雨一番,十分缠绵。吴生要求送件东西作纪念,女郎便脱下臂上金手镯交给了他。这时侍童忽然进来说:“这里是天宫,凡人不能久留,请你快快离开。”女郎悄悄地走了。吴生问主人何在?侍童说:“他上朝去了,临走时吩咐我送客。”吴生跟他走到门边,却不见了侍童,此时老虎大吼一声,吴生大惊,从天上跌了下来。

吴生从梦中惊醒时,已是日高三丈。起身正整理衣服,有样东西从怀中落在床上,一看,正是那只金镯子,心中对梦里所做的事情越发觉得奇异。此后,他对尘世间的万种俗念都一扫而光,一心只想求仙,但惟一顾虑的,就是自己至今还没有留下后代。过了十个多月,一天,吴生正在午睡,梦见紫衣人从外面进来,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她说:“这是你的骨肉,天上不能留,特地抱来交给你。”就把婴儿放在床上,用衣服盖好,匆匆要去。吴生将她拉住不放,要与她交欢。她说:“前次见你就是结婚,这次是与你永别的。你我百年夫妻已经到头。你倘若有志修仙,也许会再见。”吴生醒来,见婴儿在被褥中熟睡,就抱给母亲看,并说明缘由。母亲十分高兴,雇了一个乳娘哺育,取名梦仙。

吴生托人转告葛翰林,说自己将要修仙,请小姐另择佳偶。葛翰林不同意,但吴生非常坚决。葛翰林告诉了女儿,女儿说:“远近无人不知我已经许配给了吴郎,如今又改变主意,这不成了再嫁?”翰林又将女儿意思告诉吴生,吴生说:“我现在不但无意于功名,而且对男女之情也已淡薄。现在之所以没有披发入山,只因老母在堂。”葛翰林又与女儿商量,女儿说:“吴郎穷,我不嫌弃,甘愿与他粗茶淡饭过日子;他要出家,我会代他侍候老母,决不再嫁。”派的人来回跑了三四趟,一直没拿准个主意。葛家于是选择吉日,备上车马、嫁妆,把女儿送到吴家成亲。吴生被葛女的贤德深深感动,夫妻互敬互爱。葛女孝顺婆婆,比穷人家女儿更为诚恳体贴。一晃两年过去,吴母去世。葛女将自己的嫁妆典当了,为其像模像样地营办丧事。吴生对妻子说:“有你这样贤德的人在,我还有什么可忧虑的!但想到我一旦成仙,全家就可以升天,所以我将离家远去,家中一切都托付给你了。”葛女不加阻拦,随他去了。自己在家料理家务,抚养孤儿,将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

小梦仙渐渐地长大了,十分聪明。十四岁时,被誉为神童,中了举人,十五岁授任翰林。每当皇帝为他先人及父母行封典时,都不知道自己生母的姓氏,只封葛母一人。他常问母亲:父亲在哪里?母亲便将事情全部告诉了他,他就想弃官去寻找父亲。母亲说:“你父亲出家已有十多年了,如今也许已修炼成仙,你到哪里去找?”后来,有一次吴梦仙奉旨去南岳祭祀,半路上遇见强盗。正在危急关头,忽然有一个道人持剑而来,将强盗驱散。吴梦仙再三致谢,要给道人以重金,道人不收。临别之际,将一封信给吴梦仙托他转交,并说:“我有一位要好的故交,和你是同乡,请代我问候他。”问他故交的姓名,道人答:“叫王林。”吴梦仙想村中并无叫王林的,道人说:“像你这样的达官贵人,当然不会认识那些身分卑微的野老村夫的。”又拿出一个金手镯说:“这是女人用的东西,我们出家人留着也没有用处,就送给你吧。”一看,那镯子雕镂的十分精美。带回家后就交给了夫人。夫人请来名工巧匠,照样子做一只想与之相配,但做出来的始终比不上原来的那一只精美。吴梦仙问遍了全村之人,谁都不知有叫王林的人。就偷偷拆开信件,上面写道:

你我三年夫妻,一朝分离便天各一方。你为我葬母教子,大德大贤,我无法报答恩情。今送上仙丹一丸,将它打开吃下,就可以成仙了。

信后写着“琳娘夫人妆次”。看完后,仍不知是写给谁的。就拿去给母亲看,母亲捧信大哭,说:“这是你父亲的家信。‘琳’正是我的闺名。”这时,吴梦仙恍然大悟,原来“王林”是“琳”字拆开,于是十分悔恨。又拿出金镯给母亲看,母亲说:“这是你生母遗物,你父亲出家前给我看过的。”再看那丸药,只有黄豆大小。吴梦仙高兴地说:“我父亲已经是仙人了,母亲吃了这药必定会长生不老的。”他母亲没有立即将药吃下,而是将它藏好。正好葛翰林来看外孙,就将那信读给老人听,又奉上药丸祝寿。葛翰林剖开,两人各吃一半。当时葛翰林已达七十高龄,老态龙钟,服了药丸之后,立刻精神焕发,体力陡然强壮。回家时不再乘轿而改步行,家人竭力追赶,才勉强能跟上。

一年之后,京城着了一次大火,烧了一整天还无法扑灭。吴家老少都站在庭院中,整夜不敢睡觉。眼看那熊熊烈火已波及到附近,邻家屋顶已透出火光,全家人惊慌失措,无计可施。忽然夫人臂上金镯嗖的一声飞去,眼见它越变越大,最后覆盖在吴家宅院上面,好像月亮的光圈。大家清清楚楚地看到金镯的缺口正对着东南角。一会儿,火势从西边漫延而来,烧到光圈边上,竟转而向东去了。火渐渐地远去了,大家都以为金镯子不会再回来,忽然见红光一收,镯子铮的一声就掉到了脚下。这次大火,把京城几万间居民住宅绵延烧成了灰烬,吴家宅院前后左右的人家,无一幸免,惟独吴宅安然无恙。只有院子东南角一栋小楼房被烧毁,就是金镯子缺口处漏遮的地方。吴母已年过半百,有人看见她,还像二十来岁的人。

33.连城

乔生是晋宁人,少年时代就才华出众,但二十多岁仍未得志。他为人仗义,十分重情谊。当他的好朋友顾生死后,他念及与顾生生前的交情,常常去接济顾生的妻儿;当地知县不幸死在任上,家属流落,无法还乡。乔生又顾念知县生前对自己的赏识,便倾家荡产把知县的灵柩及家属送回老家,往返两千多里。当地文人学士因此非常敬重他,而他也因仗义疏财使家道衰落了。

当地史举人有个女儿,名叫连城,擅长刺绣,又知书达理,史举人对这个女儿百般娇宠。为了给女儿挑选佳偶,他拿出女儿所绣的《倦绣图》征集少年题诗作词。乔生看后,便题了一首绝句:

慵鬟高髻绿婆娑,

早向兰窗绣碧荷。

刺到鸳鸯魂欲断,

暗停针线蹙双蛾。

同时还写了一首诗赞美连城高超的挑技绣艺:

绣线挑来似写生,

幅中花鸟自天成。

当年织锦非长技,

幸把回文感圣明。

连城见了乔生的诗,十分喜爱,在父亲面前称赞不已,父亲却嫌乔家贫穷。连城逢人便夸奖乔生,又知道乔生仗义疏财,家境艰难,暗地里让女佣以父亲的名义送些钱给乔生。乔生感叹地说:“连城可算上是我的知己了。”因此,便朝思暮想,如饥似渴。不久,连城许配给盐商的儿子王化成,乔生才断了念头,但仍是对她梦牵魂绕,从心里感激、敬佩她。

又过了些时候,连城染上了痨病,病情日益严重,终于卧床不起。有西域来的和尚自称能治好此病,但必须以男子胸上一钱肉来配药。史举人托人到王家告诉女婿,女婿笑着说:“蠢老头,想挖我心头之肉。”去的人回来转述了这话,史举人当众扬言:“有能割肉的,我就把女儿嫁给他。”乔生听说后立即前去,当场拿出刀子割下一块肉给了和尚。鲜血如泉涌,浸透了衣襟。和尚为他在伤口敷上药止住了血。而后用人肉配了三丸药,分三天服下。三天以后,病真的好了。史举人准备履行自己的诺言,让人转告王化成一声。王化成知道后十分生气,要打官司告史家。史举人心中害怕,就摆下酒席来招待乔生,席间,把一千两白银摆在桌子上对他说:“我辜负了你的大恩大德,用这个表示酬谢。”并说明了不得已违背诺言的缘故。乔生气愤地说:“我之所以能献出自己的胸前肉,只是为了报答知己,难道是为了卖肉吗?”说完甩手就走了。连城知道了,心中十分不忍,又拜托女佣前去安慰乔生,说:“以你的才华,不会永远这样被埋没的。到时候天底下还愁没有美人来陪你?我做过一个不祥的梦,预示着我三年之后必定会死,你也不必和别人争一个死鬼了。”乔生告诉佣人说:“士为知己者死,并不是为了美色。只怕连城未必真正知道我的心思,如果她真是我的知己,即使不结婚也没什么要紧。”女佣代连城发誓,说她的确是一片真心。乔生说:“如果真是这样,我俩相逢时她能对我笑一笑,我就死而无憾了。”过了几天,乔生偶然在路上遇见连城,她刚刚从叔父家返回,乔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只见她秋波盈盈,转过头来对乔生含情默默地嫣然一笑。乔生大喜说:“连城果然是我的知心人呀。”

后来王家去史家商量婚事之时,连城旧病复发,拖了几个月后,终于死去。乔生前去史家吊唁,因悲痛过度而昏迷过去,史家急忙将他抬回家中。乔生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心中也没有什么难过的。游游荡荡出了村子,一心只想遇见连城。远远望见从南至北,许多人密密麻麻地在赶路,也就挤了进去。不一会,来到一所官署中,竟见到了已死去的顾生。顾生惊讶地问他:“你怎么来这里了?”就将他往外拉,想让他走。乔生叹了口气说:“我还有心事未了。”顾生说:“我在这里主管文书,长官很信任我,如果有能为你出力的地方,你尽管说。”乔生便问连城在哪里。顾生带着他找了好几个地方,终于找见了连城,她正和一个白衣女郎两人泪眼婆娑地坐在走廊角上。连城看见乔生过来,高兴地连忙站了起来,问他怎么来的。乔生说:“你已经死了,我又怎么能活着!”连城哭着说:“像我这样忘恩负义之人,你不但不嫌弃,反而还以身殉情,这又何苦!我今生已不能陪伴你了,但愿来世能相随。”乔生就对顾生说:“你去忙自己的事吧,我以死为快乐,不想复活了。麻烦你告诉我,连城将托生在何处,我要和她一同前去。”顾生答应后便离去了。连城又指着身边的白衣女郎对乔生说:“她与我同姓,名叫宾娘,是长沙史知府的女儿。因为我俩一路同来这里,因而同命相怜。”乔生见史宾娘神情凄楚可怜,刚想多问两句,这时顾生已经回来,恭贺乔生说:“我已帮你将事情办妥了,就让这位娘子与你一同还魂复生,好吗?”两个人都是十分欢喜。谢过了顾生,两人正要告辞,只听得史宾娘在一旁大哭起来说:“姐姐你走了,我又该到哪里去呀?求求你救我一命,我甘愿为你当侍女。”连城心里难过,没有办法,就求乔生,乔生又只好再去求顾生,顾生一口推脱说不行。但经不起乔生再三强求,就说:“我再去试试吧。”过了约一顿饭的功夫,他又返回摇着手说:“怎么办呢?我是无能为力了。”史宾娘听了,更是放声大哭起来,紧紧拉着连城的胳膊,惟恐她马上离去。见此情景,顾生不忍,就下狠心说:“带上宾娘一同去吧,如果降下罪来,就由我一人担当!”史宾娘这才破啼为笑,和乔生他们一同出去了。乔生担心她回家路远没有人陪伴,史宾娘说:“我愿和你们一同走,不愿回家。”乔生道:“你这样说就太傻了。你不回去,怎么能复活呢?如果有一天我去湖南,你见了我不躲开,那就算我有幸了。”这时正好有两个老太婆带着公文要去长沙,乔生便将史宾娘托咐给二人,双方洒泪而别。

回程途中,连城走得很慢,走一会就坐下休息,前后歇了十几次,才来到家门口。连城说:“再生之后,真怕我们的事又有什么反复,不如你先去要回我的尸体,我在你家复活,应当不会有什么差错了。”乔生答应了。二人同回乔生家。连城这时又举步艰难,乔生在旁耐心等待。她说:“我现在心中十分紧张,这次如果策划不好,来生也许仍得不到自由。”这时二人已来到厢房中。沉默片刻,连城笑着问:“你不喜欢我吗?”乔生不明白这话的意思。连城羞红着脸说:“我总担心你我的事情不成,再次辜负了你。让我们在做鬼的时候先结为夫妻吧。”乔生十分欢喜,二人在厢房里情意绵绵,不愿马上复生。缠绵三日,连城说:“‘丑媳妇早晚也要见公婆。’我们在这里偷偷摸摸,决非长久之计。”就催乔生先进室中。乔生刚一到灵堂,就苏醒过来。全家人都十分惊讶,连忙喂他汤水。乔生让人把史举人请来,说自己能使连城复活,请求把她尸体送来。史举人十分高兴地答应了。刚刚将连城尸体抬进来,人已经复活了,她对父亲说:“我已经委身于乔生了。如果有变动的话,也只有一死了。”史举人回家后,让丫头去乔家侍奉小姐。王家得知此事,告到官府,县官受贿,又将连城判给王家。乔生气得要命,也无计可施。连城到了王家,不吃不喝,但愿快快死去。无人时就上吊,第二天奄奄一息,王家怕出人命,只好抬回史家,史家又抬回乔家。王家知道后也无可奈何,从此这件事也就了结了。

连城身体恢复后,常常怀念史宾娘,想派人去湖南探问消息,又因路远而拿不定主意。一天,家人进来说:“门口停了一辆马车。”夫妇二人赶忙迎出,这时史宾娘已来到了庭院。彼此相见,悲喜交加。史知府亲自送女儿前来,乔生迎入。史知府说:“小女全靠你得以死而复活,她立誓不嫁人,如今照她意愿行事。”乔生磕头谢过。这时,史举人也来了,和史知府共叙同宗亲谊。

乔生名年,字大年。

异史氏说:“因一笑相知而致以身相许,可能有人会觉得这是痴人做的傻事;但那田横五百壮士难道是痴人吗?世上知音难寻,往往使英雄豪杰感激于心,不能自已。可怜茫茫四海之内,但教锦心绣口的才子,仅仅倾心于女子的一笑,是多么可悲啊!”

34.商三官

旧诸葛城有个读书人叫商士禹。他因喝醉酒后说笑话冲撞了当地豪绅,被豪绅唆使家奴一顿乱棍打伤,抬回家后就死了。

商士禹有两个儿了,长子叫商臣,次子叫商礼,还有一个女儿名叫商三官。商三官当时已年满十六,许配了人家,因为父亲丧事而没有完婚。兄弟两个为父亲之死出门去打官司,很长时间也没有结果。女婿家便托人劝说商三官的母亲,请求将婚事先办了。母亲准备答应。这时商三官听到后走进来说:“天下哪有父亲尸骨未寒就办喜事的儿女,他家里难道没有父母吗?”女婿家人听了这话,十分惭愧,也就不再催促了。后来,弟兄两个打官司没有赢,含冤回到家中,全家人满腔悲愤。兄弟俩准备将父亲尸体留下不葬,以便再次告状。商三官说:“人无缘无故被杀死而官司都打不赢,这世道是什么样的世道就可知了。老天爷不会专为你们弟兄俩派一个青天大老爷来的。让父亲死了也不得安宁,做儿女的又于心何忍。”二位兄长听从了她的话,将父亲入葬了。葬礼之后,商三官连夜潜逃,不知去向。母亲心中不安,害怕女婿家知道了要人,不敢声张,又让两个儿子暗中打听。将近半年,都得不到半点消息。

后来那个豪绅过寿,招来戏班子在家里演唱。老艺人孙淳带了两个弟子前来。一个叫王成,长相平平,但吐字清晰,音色宏亮,受到众人赞赏。另一个叫李玉,长相秀气标致,简直胜过美女。但让他演唱,却推辞说记不住词,勉强哼了几个曲子,都是些民间土调,听得众人直鼓掌喝倒彩。孙淳十分难堪,对主人说:“这小子学艺还没有几天,只能为各位陪酒,请千万不要怪罪。”就命李玉在席上斟酒。李玉在席间殷勤侍候,又有眼色,豪绅十分喜爱他那股机灵劲。酒宴结束后就留他与自己过夜。李玉为豪绅宽衣解带,整理床铺,侍候得十分周到。豪绅醉熏熏地以语言挑逗,他只是面带微笑。豪绅愈发对他入迷,就打发仆役们都出去,只把李玉单独留下。李玉等佣人们一出去,就将门从里边反锁上。过了一会,那些在另一间屋中喝酒的佣人忽听房中发出格格的声音,有个佣人就跑过去看,见室内一片漆黑,什么声音也没有。刚要转身离开,忽然间从室内传出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落在地上。喊了两声,里边也没有回音。就叫来众人破门而入,才看见主人已被斩为两段,而李玉也自尽身亡。因绳索被扯断,尸体掉在地上,剩下那段绳子还牢牢系在房梁上。众佣仆大惊失色,连忙通报了豪绅家眷,里里外外都不知其中缘故。众人将李玉尸体移到庭院时,发觉他脚下鞋袜空空飘飘,好像没有脚一样,解开一看,原来是一双女子的小脚。众人更是惊恐,把孙淳叫来盘问。孙淳吓得不知说什么好,只回答:“李玉是一月前才来我门下学艺的,今天执意要给主人祝寿,我实在不清楚他的底细。”众人看到她里边还穿着孝服,便怀疑是商家的刺客。暂时派两个家丁看管尸体。这二人看她肢体仍然柔软温暖,面容栩栩如生,便想奸淫。其中一个抱着尸体正要解下衣裤,忽然头上如同挨了什么东西重重一击,顿时口吐鲜血而死。另一个吓得失魂落魄,忙告诉众人。人人都对女尸恭恭敬敬,看作神灵一样。立即上告了官府,官府传问商氏兄弟,都说不知,只是妹妹离家出走已有半年。官府让他们去认尸,果然是三官妹妹。官府认为商三官是世上少有的女子,便判两兄弟领尸回去安葬,并责令豪绅家不许寻仇。

异史氏说:“商家两兄弟竟然不知自家有个女中豪杰,真是白当了一回大丈夫。而商三官的作为,也真是能惊天地泣鬼神了,所以也不能怨世人都庸庸碌碌了。希望天下女子都来买丝为商三官绣像,它和人们供奉关羽也差不了多少。”

35.庚娘

金大用是中原地区世家子弟。妻子是尤知府的女儿,名叫庚娘,美丽贤惠。夫妇俩感情很深。后来因为战乱,家人失散。金大用便携带家属逃往南方。

逃亡路上,遇见一年轻人,也是带着家眷南逃,自称是扬州的王十八,愿意为向导。金大用很高兴,于是结伴而行。不久,便来到河边上。庚娘悄悄对丈夫说:“咱们不要和他们同船。他常常盯着我看,而且表情也很奇怪,看来是居心叵测。”金大用答应了。

王十八忙前忙后地找船、运行李等,十分殷勤,金大用不忍心推却他的一番好意,又想他也带着妻子,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在船上,王妻子与庚娘同住,态度和蔼可亲。王十八在船头上和船工说话,像是老相识一般。船走了不大一会,天已是黄昏了,只见四周天水茫茫,让人辨不清南北。金大用见这里偏僻险要,觉得有些可疑。这时,一轮明月冉冉升起,船已来到一片芦苇丛中。船在这里停了下来,王十八邀金大用父子出来看看,便乘其不备,将金大用挤到水里。金父见状,刚要呼喊,又被船工一篙戳了下去。金母听到声音出来探看,也被戳下水去。这时,王十八才大声喊救人。金母出来时,庚娘就在后面,已经约略看见了些。见一家人都落水,也就没有露出惊慌,只是哭着说:“公公婆婆都不在了,我到哪里去呢?”王十八进来劝解说:“娘子不要悲伤,请跟我一同去金陵。我家有良田美宅,家境丰裕,保你吃穿不愁。”庚娘止住哭说:“如果真能这样,我也满足了。”王十八十分欢喜,对她殷勤备至。当天夜里,就向她求欢。庚娘推托说自己正来月经,王十八便和妻子去睡了。一更刚过,就听得夫妻俩在舱中吵架,不知是为了什么。又听见女的说:“你做的事是会遭天打雷劈的。”王十八就殴打妻子,只听女的大声说:“死就死,真不愿当杀人犯的老婆。”王十八大吼大叫,将妻子揪出舱,只听“咕咚”一声,王十八大声喊:“我老婆掉到水里了!”

不久,船到了金陵。王十八将庚娘带回家中,拜见老母。老母奇怪这不是原来的儿媳。王十八回答:“掉在水里淹死了,这是新娶的。”二人回到房中,王十八又对她动手动脚。庚娘笑着说:“你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没有经过男女之事吗?一般小户人家成亲,也须一杯薄酒,你家如此富裕,应该不成什么问题。两个人清清醒醒地度过洞房花烛夜,真有些说不过去。”王十八听了很高兴,就摆上酒菜对饮。庚娘不住地劝酒。王十八已经有了醉意,便开始推辞。庚娘强装媚态相劝,王十八不忍心拒绝,于是又喝了满满一大杯。这一下彻底醉倒,脱光衣服催促庚娘上床。庚娘收拾了杯盘,吹灭了灯,托说要小便,出去拿了一把刀进来,在黑暗中摸到王十八的脖子。王十八这时还拉着她的胳膊纠缠,庚娘用力砍他的脖子,没有杀死,他喊着跳起来,庚娘又砍了一下,才杀死了他。王母闻声赶来,庚娘将她也杀了。事情被王十八的弟弟王十九察觉,庚娘知道逃不掉了,急忙自刎,但刀口钝,砍不进去,就开门快跑出去。等王十九追上来时,庚娘已跳进水池中。连忙喊人打捞,救上来时人已死了,但依然容貌秀丽,栩栩如生。众人来王家验尸,见窗上有一封信,打开一看,原来庚娘将自己的冤屈全部写在上面。众人为庚娘的刚烈所感动,商量集资安葬她。到天亮时,来观看的人达数千,个个面对遗容朝拜。一天之内,便集得安葬费一百两,将她葬在南郊。还有人为她穿戴了珠冠锦袍的寿衣,墓中随葬品满满的。

当初,金大用被挤下水后,因为抓住一块木板而幸免于难。第二天早上飘到淮河边,被一条小船救起。这船是富翁尹老头专门用来拯救落水者的。金大用苏醒后,去向尹老头谢救命之恩,尹老头很优待他,留他教自己儿子读书。金大用因为不知父母下落,要去寻找,所以犹豫不决。这时,听说捞起一个老头和老太婆尸体,金大用怀疑是父母,一看果然是。尹老头帮着置办了棺木。金大用正痛哭着,又报说救起一个女的,自己说是金大用的妻子。金大用去看时,不是庚娘,而是王十八的妻子。她向金大用大哭,求他不要抛弃她。金大用说:“我现在心乱如麻,怎么顾得上你。”女人更悲伤了。尹老头了解了事情经过,认为这是苍天报应,劝金大用收她为妻。金大用说:“父母刚刚去世,我正在居丧,而且必须报仇,如有妻室拖累,实在太不方便。”女的说:“照您说的,如果现在是庚娘,也以此为理由不要她吗?”尹老头认为她言之有理,愿意暂时代金大用收养她。金大用答应了安葬父母时,女人披麻戴孝,尽了礼数。

丧事过后,金大用藏刀在身,手捧要饭碗,打算去扬州。女的说:“我姓唐,祖居金陵,和那个狼心狗肺的是同乡,他过去说家在扬州是骗你。而且,他和江湖上的强盗都是一伙,你如果不小心,报仇不成,反会遭殃。”金大用听了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忽然到处有传播女子报仇的事情,人名、地点说得有凭有据。金大用得知此事悲喜交加,对唐氏说:“幸好我对你没有什么,不然,我家有这样的烈妇,而我再娶,不就成了负义的男人了?”但唐氏已经说定了,不肯中途分手,愿留下作妾。

这时,尹老头的旧交袁某来访,与金大用一见如故,请金大用做他的秘书。金大用便随他去剿灭流寇,袁某后来立了大功,金大用因他的保荐,也授任游击。回到淮上后,金大用便与唐氏成婚。婚后二人同去南京,准备修筑庚娘的墓地。船过镇江时,想登金山,正行至江中,忽然有只小艇擦船边而过。这时金大用看见艇中有一位老太太和一位少妇,那少妇的长相与庚娘一模一样。船过后,少妇从窗口往外看,金大用一怔,连她的神情都那么像庚娘。金大用满腹疑虑又不敢贸然追问,情急之下喊了一句:“看一群鸭子飞上天了。”少妇听了,也喊着说:“馋嘴儿想偷吃猫食吗?”这两句话是当年两人在闺房中调笑的戏语。金大用大吃一惊,掉转船头靠近一看,真是庚娘。丫头将庚娘扶过船,两人抱头痛哭,船上旅客也为之感动。唐氏过来,用拜见正妻的大礼叩拜庚娘。庚娘惊问原委,金大用便将前后经过叙述一遍。庚娘拉着她的手说:“当时与你在船上交谈过,心里常常还记起你,想不到现在成为一家人了。你代我安葬了公婆,理应我先谢你,怎么能以妾礼相见呢。”于是两人以姊妹相称,庚娘大一岁,叫唐氏为妹妹。

原来,庚娘埋葬之后,自己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有人对她说:“庚娘,你丈夫还在,你们还会团聚。”而后就好像从梦中惊醒。一摸,四面是板壁,才知道自己已死了,被埋进坟墓。她只觉得胸中憋闷,倒也不太难受。刚巧村里一些无赖之徒,见庚娘殉葬品很多而且很好,来掘墓破棺,正要取东西时,发现庚娘还活着,惊慌极了。而庚娘也害怕这些人伤害自己,就哀求说:“幸亏你们前来,使我重见天日。头上的珠宝,你们都拿去,希望把我卖去当尼姑,还多少得点钱。我决不会告发你们的。”盗贼叩头说:“娘子是个烈妇,鬼神都敬重你。我们不过是穷急了没办法,才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你如果不泄漏,已属万幸,又怎么敢将你卖去做尼姑呢?”庚娘说:“这是我自愿的。”又有个盗贼说:“镇江有个耿老夫人,无儿无女,她要是见了你,一定会十分欢喜。”庚娘表示感谢,取下头上珠宝首饰全送给他们,他们不敢接受,庚娘一定要送给,才一同拜谢收下。于是将庚娘送到耿夫人家,假说是船遇风迷路而来投奔。耿夫人出身世家大族,年老寡居度日,见到庚娘,十分高兴,看作自己亲生女儿。刚才是母女两人从金山准备回家。庚娘一五一十地讲完之后,金大用就到船上拜见耿夫人,夫人像对待女婿一样待他,接到家里留住几天才让回去。此后,大家经常来往。

异史氏说:“面临危难之时,坏人得生,好人丧命。生者让人愤恨,死者使人落泪。至于像庚娘这样处危不乱,谈笑自若,亲手杀死仇人,千古以来刚烈的男儿中,能有几个可以和她并列?谁说女子中没有英雄豪杰呢?”

36.宫梦弼

保定府有个大财主,叫柳芳华。他为人慷慨大方,好结交朋友,家里常常有上百位宾客。为了帮助别人度过难关,千金在所不惜,而借他钱的人很少偿还。柳家有个客人叫宫梦弼,是陕西人,却从来没有向柳芳华借过什么。他来柳家,一住就是一年半载。此人谈吐不俗,柳芳华和他相处的时候最多。柳芳华的儿子叫柳和,当时还是儿童,把宫梦弼称作叔父。宫梦弼也喜欢与柳和在一起玩。每到柳和从学堂回来,二人就玩“埋银子”的游戏,将屋内地板挖开,将石块当作银子埋进去,五间屋子都被他们埋遍了。大家都觉得很可笑,而柳和却十分喜欢他,比对别人更亲近。

十多年过去了,柳家家境日益破落,也养不起众多食客了,于是客人越来越少。但十几位客人在家吃喝谈笑,还是常有的。到柳芳华晚年时,更捉襟见肘,还变卖田产来供养客人。柳和也是大手大脚,学他父亲样子结交了一帮小朋友,柳芳华也不制止。不久,柳芳华病故,家里竟然没钱治丧。宫梦弼便自己出钱,为柳芳华办了丧事。柳和至此更加敬重宫梦弼,家中大小事务,一概委托宫叔办理。宫梦弼从外面回来,总带着一些瓦砾扔到屋子角落,也不知他的用意。柳和经常向宫梦弼埋怨日子越来越难,宫梦弼说:“你没有尝过受苦的滋味。现在就是给你千两银子,也会立即挥霍掉。男人怕的不是穷,而怕的是不自立。”有一天,宫梦弼告辞回家,柳和哭着求他很快回来,宫梦弼答应后就走了。柳和没有能力养活自己,家当日益被卖光,只盼着宫叔回来帮他理家。然而宫梦弼一去不返,一点消息都没有。

原先,柳芳华在世时,给儿子订了一门亲事,是无极县黄家的闺女。黄家也很富有。后来见柳家穷了,就有悔婚的意思。柳芳华去世时,派人送去讣告,黄家没有人来吊丧。柳家以为是路途遥远而原谅了。服丧期满后,柳母打发儿子去黄家商定结婚的日子,还希望黄家念及交情而能有所照顾。柳和到了后,黄某听说他衣冠不整,挡在门外不让进。又让人带话说:“回去拿够百两白银再来,否则,就死了这条心。”柳和听了,失声痛哭。对门刘老太太见他可怜,就给他一碗饭吃,又拿出三百铜钱作路费,劝他回家去。

柳母十分生气伤心,但也无计可施。又想到过去那些客人大多数都欠钱不还,就想找几个富裕点的寻求资助。柳和说:“过去和我们交往的是看中了我们的钱财。假如我现在仍是高车驷马,借一千两银子也不难。如今这样子,谁又会念及旧恩,顾及过去的情份呢?况且父亲当年借钱给人,并没有订下什么契约,也没有担保人。欠我们的债也没有凭证。”柳母一再坚持,柳和只得照办了,前前后后跑了二十多天,竟没有人肯给一文钱,惟有唱戏的李四,曾受过柳家的好处,听到这件事,送来一两银子。母子俩抱头痛哭。从此,就对这门亲事也绝望了。

黄家女儿已长到十五六岁,知道父亲回绝了柳和的亲事,心中十分反感。父亲又给她另寻人家,黄女哭着说:“柳郎不是生下来就穷。如果他家比先前更富,就是有人同我家作对,还能夺走他吗?嫌贫爱富,是不仁不义。”黄某听了很不高兴,又用各种方式劝她,她始终都不动心。父母对她的行为十分恼怒,一天到晚地责骂,她十分坦然。不久,黄家遭到盗贼抢劫,夫妇俩被强盗拷打几乎死去,而家中钱财被洗劫一空。又过了三年,家里更穷了。

有一个从西边来的商人,听说黄女长得漂亮,愿出五十两白银作聘礼。黄某贪图钱财就答应了,准备强迫女儿嫁给商人。黄女知道后,将自己打扮成乞丐的样子,连夜逃走,沿途乞讨,走了两个月,才来到保定府境,打听到柳家住址,直接找到他家。柳母以为她是个女乞丐,就赶她走。黄女哭哭啼啼讲了自己的来历。柳母拉着她的手说:“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黄女又悲伤地讲述了原故。柳和母子都哭起来。等她梳洗更衣之后,容光焕发,眉清目秀,美貌无比。柳家母子都十分欢喜。然而一家三口,每天只能吃上一顿饭。柳母哭着说:“我们母子俩本当如此,只是可怜了我这好儿媳了。”黄女笑着宽慰道:“如今的日子,和我当乞丐时的日子相比,真是到了天堂一般。”一番话将母亲又说笑了。

一天,黄女无意间走进一间空房,见里面长满荒草。慢慢走进内室,灰尘积了老厚一层。角落中满满堆了些东西,用脚尖一碰,还挺硬的,顺手拣起一看,却是一锭锭银子。黄女大惊,赶快把这事告诉了柳和。柳和忙和她一同去察看,原来是宫叔过去扔在屋角的瓦砾,现在都变成了白银。又想起小时候和宫叔玩“埋银子”的游戏,会不会都是白银?然而旧房屋已抵押给了别人,于是赶快把房屋赎回。进去一看,那些已经残破的砖头下露出的仍然是石头,不觉失望。等到挖开完好的地砖,下面都是光灿灿白银。顷刻之间,挖出好几万两银子。从此赎回田产,买了奴婢,家中豪华,超过了往日未衰落时。柳和时时勉励自己:“如果不能自立,就辜负了宫叔一番苦心。”从此刻苦读书,三年后考中举人。这时,柳和亲自带着银两去酬谢刘老太太。他服饰华美,灿烂醒目,十几个奴仆都骑着高头大马跟随后面,十分威风。那刘太太仅有一间房子,柳和便坐在床上与她交谈。一时小巷中人欢马叫,十分热闹。

黄家自从女儿逃掉之后,被商人逼着退还彩礼,而银两已用去不少,只好将房子变卖,才还齐了钱。这时穷困潦倒,同柳和当年没有什么两样。看到过去的女婿如今气势如此显赫,只能紧闭房门独自伤感。

柳和在刘老太太家拉家常,老太太为他做了酒菜。老太太谈到黄家女子的贤惠,对她的逃跑十分惋惜。又问柳和娶妻没有,柳和说:“娶了。”酒饭吃完,柳和坚持要刘老太太去看新娘子,一同坐车回去了。到家后,黄女装扮一新,貌似天仙,由一群丫鬟扶出见客。刘老太太见了,十分惊讶。坐下慢慢叙旧,黄女急着打问父母生活情况。刘老太太住了几天,受到最好的招待,又给她上下一新做了一身衣服,才送她回家。她回去后,把见到黄女的事告诉了黄家,并转达了女儿对父母的问候。黄家老两口十分惊讶。刘老太太劝他们去投奔女儿,黄某又实在不好意思。

后来,黄家老两口因为贫病交加,实在无奈,不得已黄某去了保定。到了柳家门口,只见门楼高耸,华丽气派。看门人高声大气对着黄某怒视,一整天也不进去通报。后来,看见一个妇人从里面出来,黄某低三下四地求她将自己到来的事情告诉女儿。不一会,妇人又出来,领着他来到偏房说:“我家娘子很想见您一面,但又怕郎君知道,还要等找到机会才行。您什么时候来的?肚子饿吗?”黄某于是讲了自己的苦处。妇人将一壶酒、两盘菜摆在他面前,又给他五两银子,说:“柳少爷在房内摆酒,娘子恐怕来不了。明天一大早你快离开,别让少爷知道。”黄某答应了。第二天一早,黄某就来到门外,大门还未开,就坐在包袱上等着。忽听得一阵喧哗,说是主人出门。黄某刚要回避,柳和已经发现,向左右打听这是何人,奴仆们没有知道的。柳和生气地说:“一定是歹人,把他捉拿到官府去。”众人应声而出,用绳子将黄某绑在树上。黄某又羞又怕,说不出话来。一会,昨天遇见的妇人出来,跪着说:“是我舅舅,因为昨天到的晚,所以未向主人说。”柳和便叫人放了他。妇人送黄某出门时说:“都怪我昨天忘了叮咛看门人,才出了这种差错。我们娘子说:如果想她了,可以让老夫人装扮成卖花的人,与刘老太太一同前来。”

黄某回去后,将这些告诉了夫人。黄母十分思念女儿,马上就告诉了刘老太太,俩人就一同来到柳家。过了十几道门,才来到女儿住的地方。女儿满身珠光宝气,香气扑鼻,口中娇滴滴吩咐一声,老少仆妇,赶忙上来团团侍奉,搬来金交椅,放上消暑的竹夫人,伶俐的丫鬟泡上茶。母女俩相视泪光莹莹,以暗语互相问候。到了晚上,两个老太太被安置到另一间房中,被褥舒服、讲究,即使当年黄家富裕时也没有的。住了三、五天女儿对母亲很殷勤尽心。黄母常常在无人处向女儿认错。女儿说:“我们母子间没什么可记仇的,只是女婿的气至今没消,不能让他知道。”所以每当柳和一来,黄母就赶快躲避。一天,俩人刚刚坐在一起,不防柳和猛然推门进来撞见,十分生气地说:“哪来的乡下婆子,竟敢和娘子平肩并坐在一起,该把头发揪下来。”刘老太太忙上前解围,说:“这是我的亲戚,卖花的王嫂,请莫责怪。”柳和忙向刘老太太道歉,坐下说:“你来了几天,我太忙,顾不上和你叙谈。黄家老畜生还活着吗?”刘老太太笑着说:“都好。只是日子过得太艰难了。官人如此富贵,何不稍念一下翁婿之情?”柳和拍着桌子说:“那年若不是您可怜我,给我一碗粥喝,我连家都回不了。现在恨不得剥了他们的皮,顾念什么翁婿之情。”说到气处,不禁跺脚大骂。黄女生气地说:“他们再不好,也是我的父母。我当时路远迢迢来你家,冻坏了手,磨破了脚,脚趾露在外面,自问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为何还要当着女儿的面骂父亲,让人难堪呢?”柳和这才息怒退去了。黄母羞愧得无地自容,马上要回去,女儿悄悄给了她二十两银子。自从那次分别后,很长时间都没有了音讯,黄女对父母的思念越来越深。柳和便派人把他们接到家中。老两口到后,羞愧不安。柳和道歉说:“去年你们来时,不明白告诉我,多有得罪。”黄某只是连声称是。柳和命人给两位老人从头到脚置换一新,又留下住了一个多月。黄某因内心不安,几次要回去。柳和送给白银一百两说:“那商人给你五十两白银,我今天加倍付你。”黄某红着脸接受下来。柳和派车送二老回去。以后,黄家日子稍稍宽裕。

异史氏说:“富贵之家失势,再没有人登门,真令人气愤,想闭门不再交友。然而像宫梦弼那样的好友,买棺营葬,化石成金,不能说不是慷慨好客的回报。至于闺中女子,坐享荣华,如果不是像黄氏女这样贞洁自爱,谁能当之无愧?可见老天有眼,是不会随便降福于人的。”

本乡有一个富翁,做生意精打细算,发了财。他在地窖里藏了数百两银子,惟恐别人知道。因而穿得破破烂烂,整日吃糠咽菜来证明自己贫穷。偶然有亲戚朋友拜访,也从不请人吃饭。如有谁说他家不穷,他便瞪眼看着对方,好像有不共戴天之仇。到了晚年,每天只吃一升榆树皮屑,瘦得手臂上垂下一寸多长的皮。而他藏着的白银始终不取出来。后来饿得快死了,两个儿子守着问他,还是不说。等他自己觉得不行了想要说时,却舌头发硬说不出话,只是乱抓胸口,咳几声就归天了。而子孙连买棺材的钱都没有,只好用草席裹着埋了。唉!像这种藏钱在窖中就算是富有,那么国库中几千万两金银,何不能说归我所有呢?真是愚蠢啊!

37.狐妾

莱芜县人刘洞九在汾州做官。一天,正当他一个人在官署中独坐时,就听到亭子外面有人说说笑笑地走近了。不一会,就进了屋。原来是四位女子。一个四十多,一个约有三十,还有一个二十四、五的样子,最后那个也就十来岁。她们并排立在桌前,你看我,我看你地笑着。刘洞九早已知道官署中常闹狐狸,因而对她们不理不睬。过了一会,那个最小的拿出一条红手巾扔在刘洞九的脸上,刘洞九拣起扔在窗前,还是不理睬。四个女子笑笑就走了。

不久,那个年龄最大的来了,对刘洞九说:“我妹妹和你有缘分,希望你不嫌弃她。”刘洞九漫不经心地答应,她就走了。一会儿,她又和一个丫鬟扶着那个最小的女子进来,让刘洞九和她并肩坐好,说:“你们俩人真般配,今夜就是洞房花烛夜,你要好好侍奉刘郎,我走了。”这时,刘洞九才低头仔细看了看少女,见她长得美艳无比,就与她结为夫妇。刘洞九问她的来历,她说:“我本不是人,但实在又是人。我是这里前任官员的女儿,被狐狸祸害死了,埋在花园里。而狐狸又用法术使我复活,所以也就和狐狸一样了”。刘洞九就用手摸她的尾巴骨,她笑着说:“你以为狐狸有尾巴吗?”又转过身子说:“你仔细摸吧。”从此,就住下不走了。她不论到哪里,都和小丫鬟们在一起。刘洞九家人都把她看作小夫人。丫鬟奴婢拜见她时,都能得到很多赏赐。

有一次刘洞九过生日,来了很多客人,共摆三十多席,需要很多厨师。刘洞九预先下令把城里厨师找来,可是只来了几个,刘洞九很生气。狐女知道后就说:“别发愁,厨师既然不够用,不如把来的也打发走,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但办三十桌酒席还是可以的。”刘洞九十分高兴,命人将酒席上要用的鱼肉菜蔬调料等全部搬到内衙。家人只听里边刀和砧板的声响不停。门里的案子上放了许多菜盘菜碗,转眼间都变得满满当当。十几个侍者来回穿梭着端盘上桌,竟然取不完。过一会侍者来要汤饼,只听里边说:“主人事先没有吩咐,一下子就要怎么办?”过了片刻,又说:“没办法,只好借了。”一会儿,就听得喊人让来取汤饼,侍者过去一看,见三十多碗汤饼正热腾腾冒着气摆在那里。客人走后,狐女对刘洞九说可以去某某家交汤饼钱。派人送钱去,那家人正为失去汤饼而感到惊奇,这下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有天晚上,刘洞九正饮酒,偶然想到山东那种略带苦味的佳酿。狐女说她可取来,就出了门。过了一会回来说:“门口现在有一坛酒,可供你喝好几天。”刘洞九去看,果然是老家的“瓮头春”酒。

过了几天,夫人打发两个仆人来汾州。路上有一个仆人说:“听说那个狐夫人给的赏钱很多,这次去得了赏钱,我要买一件裘皮大衣。”狐女在官署中已知道了,对刘洞九说:“家中派的人要来了。可恨那奴才对我无理,我要教训他。”第二天,那个仆人刚一进城,头就剧痛起来,到了衙门之后,就抱着头嚎叫起来。家人忙着找医生来看,刘洞九笑着说:“不用治,时候到了自然会好!”众人这才怀疑他得罪了小夫人。那仆人心想,自己刚刚到,连衣服都未来得及换,怎么就得罪了她呢?实在想不起来,只好跪在地上哀求。这时门帘里才传出狐女的声音说:“你叫夫人就行了,为什么要带个‘狐’字?”仆人这才想起来,连连叩头求饶,里面又说:“既然想得到毛皮衣,怎么又能无礼?”停一停又说:“你的病好了。”刚一说完,仆人头就不痛了。仆人谢罪刚要出去,忽然帘中抛出一个小包,说:“这是一件羊羔皮衣,拿去吧。”仆人解开包一看,里面有五两白银。刘洞九这时向仆人们问起家中情况,仆人说一切都好,只是有天晚上丢了一坛子酒。问明日子,正是狐女取酒的那个晚上。大家都惊讶她的神奇,称她为“圣仙”。刘洞九还请人为她画了一幅肖像。

当时张道一在山西做提学使,听说了狐女的事后,以同乡名义来拜访刘洞九,想见她一面,被狐女拒绝。刘洞九拿出画像让他看,被他强行夺去。把像挂在自己卧室,早晚祷告说:“以你这样美丽的质姿,找什么人不可以?偏要找像刘洞九那样的老头子!我比刘洞九强多了,你为什么就不来看看我呢?”狐女早已知道了这些话。她在衙门里对刘洞九说:“张公十分无理,我要小小地教训他一顿。”一天,张道一对着画像正要祷告,忽然像是有谁用戒尺在头上猛击一下,当时头痛欲裂。他吓得赶快把画像还了回去。刘洞九问怎么回事,送画人还不肯说实话,编造了理由。刘洞九笑着说:“你主人的头是不是还痛呢?”送画的人知道瞒不过去,就实说了。

不久,刘洞九的女婿亓生前来,要求拜见狐女,她坚决不见,但亓生执意要见,刘洞九说:“女婿不是外人,见见也无妨。”狐女说:“见了就要送他见面礼,而他抱的希望太大,我无法满足,所以不见。”但女婿一再坚持,狐女答应十天后再见。到了那天,亓生进来隔着帘子作揖,问候了几句。隐约看见了一点面容,不敢细看。退出去,走了几步,就回头注视。这时就听狐女说:“女婿回头看了。”说完一阵大笑,声音像猫头鹰叫一样。亓生听了,腿脚发软,摇摇晃晃如失魂落魄。出来后坐了很长时间,才缓过气来。说:“刚才听那笑声,如似一阵霹雳,身子都不听使唤了。”一会儿,丫鬟奉命送来银子二十两。亓生接后对丫鬟说:“圣仙天天和岳父在一起,难道不知道我生性惯于挥霍,没有花小钱的习惯吗?”狐女听了说:“我本来知道他会这样。刚好手头不宽裕。早几天和同伴去开封,遇到那里涨大水,钱库被淹,从水里捞上一点钱,哪够填补无底洞似的欲望?而且即使送他一大笔钱,他也没有福气享受。”

因为狐女什么事都能未卜先知,刘洞九遇见疑难之事都找她,她也无所不能。一天,她正与刘洞九并肩而坐,忽然仰天大惊说:“大难临头了,怎么办呢?”刘洞九赶忙问家属会怎么样?她说:“除了二公子有危险外,其他人都好。这里不久就会成为战场,你必须想办法去到远处公干,可能会免去灾难。”刘洞九便请求上级,被批准去云南贵州解运粮饷。路途遥远,人人都替他担忧,惟有狐女向他祝贺。不久,姜瓖谋反,汾州大乱。刘洞九次子从山东来,不幸遇难。城破时官员们大多遭难。惟有刘洞九平安无事。动乱平息后,刘洞九返回汾州。不久因一件大案的牵连被撤职,倾家荡产,连吃穿都成了问题。而当权者仍对他敲诈勒索,刘洞九忧愁无奈至极。狐女说:“别发愁,床底下有三千银两,足够你用了。”刘洞九高兴地问:“从哪里偷来的?”狐女说:“天下无主的钱财取之不尽,还用偷吗?”刘洞九在狐女帮助之下,脱身回到莱芜县,狐女跟着他去。几年后,忽然离去了。走时留下了几件东西,其中有丧事用的小白幡,长约二寸。大家认为不吉利,不久,刘洞九便去世了。

38.阿霞

文登县人景星,少年时很有才名。与陈生是邻居,两人的书房仅隔着一堵矮墙。

一天傍晚,陈生经过荒野时,忽听得有女子在松柏林里啼哭,走近一看,树上挂着一根带子,有个女子正要上吊。陈生问她,女子流着泪说:“母亲出远门了,把我托付给表兄,可他心狠手毒,对我不好,我孤孤单单,无处可去,这样还不如死了好。”说完,又开始哭了。陈生解下带子,劝她嫁人。女子担心没有可靠的人。陈生要她暂时住在自己家,女子便和他一同回去了。在灯下细细一看,这女子长得美貌绝伦。十分欢喜,就想对她无礼。女子挣扎呼喊,声音传到了隔壁。景星跳墙过来看,陈生才放了她。女子见了景星,停住哭啼注视了好长时间,才向外跑去。二人赶忙去追,但已不知去向。景星回房后,关上门准备睡觉,却见女子笑盈盈地从房里出来。景星吃惊地询问,她说:“陈生无德无福,我不能将终身托付于他。”景星听了很高兴,问她姓名,说:“我家祖居在齐地,姓齐,小名阿霞。”景星以言语调戏她,她也不拒绝,于是两人就同床共眠了。景星书房每日人来人往,女子一直躲在房子里边。过了几天说:“我暂且先去。你这里嘈杂,太困扰了,从今往后,我晚上来好了。”问她家住何方,说:“正好离这不远。”就一大早离去了。晚上果然来了,两人恩爱如鱼水之情。又过了几天,她对景星说:“我俩虽然恩爱,但这样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父亲在西边做官,明天我要陪母亲去探亲。有机会我想禀告父亲,和你结为终身。”问她去多久,约定为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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