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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1 02:4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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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耿立

出版社:贵州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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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散文年度佳作2014

中国散文年度佳作2014试读:

序言

散文的路途

耿立

友人的散文放我案头已有一段时间,在为写序一再阅读的时候,每次都有新的感受,如今的散文的质地和精神是什么?艺术的高线和散文家存在的底线是什么?

散文到了今天,早已突破了五四时期周作人所规定的叙事和抒情。周作人所提倡的是反对“文以载道”,讲究的是独抒性灵与个性 ,这没有错,但如今看来格局是小了,常陷入鲁迅所不屑的小摆设。而鲍淼兄的许多文字,是不能用小品来定位的,他谈环境,谈足球,谈医疗,都有着当下的介入意识,批判意识,担当意识。我常说散文的大,不仅是指文字的长度,而是精神的高度、思想的高度。

但是很多的散文家,是一种懒汉意识,不敢把自己和当下的痛感写出,散文存在着散文家创作的惰性、题材的惰性和思维、思想的惰性。

现在,中国散文写作呈现出驳杂多样、泥沙俱下的态势。散文,再不是某些人的专利,而是众声喧哗,生机勃勃,这在诸多的文字跨越边界的散文写作中可看出。

但当下散文创作的隐忧已经显现,余秋雨出来,很多的伪文化纷纷出炉,散文刘亮程出来后,很多的伪乡土散文横行,目前官员的游记散文,也是一害。

也许和友人一样,我也是从农村出来,对他写乡情,写乡间的青草,写乡间的民谣,写父亲母亲的病,写自己考上师范,母亲和妹妹送到村头的土路搭乘乡间汽车,都引起我的心发紧。

友人的乡土情结是入骨的,虽早已不再从事农事,但他时常都要到乡下老家去转一圈,去看看父母,去看一下农民们种的地,有多少收成,是歉年还是丰年。

朋友这样的文字,并不是诗意的,他与刘亮程的散文相比,选择的是朴质,是贴近心,刘亮程的散文是贴近梦。刘亮程认为,“并不是乡村的事物全部可以入文,这个选择要取决于一颗心灵对这些东西的感受。作家只书写他感受的生活,而不是所有存在的生活。”刘亮程的乡土散文的成功,不仅仅是题材的事情,其实更像一种自我化的、精神化的呈现。他从不写乡村、家族的苦难,他写的是乡

土的梦,他说:“让一次次破灭的梦再一次次重生,引领这些土地上没有翅膀的笨重生命,朝天上仰望、飞翔。”

刘亮程的成功提供了一种范式,但是我是不满足的,我认为刘亮程还是一个站在农民之外的二流子,是一个浪荡的游吟诗人,没有接触到乡土的底层真实。

这在朋友写乡土的散文里是不存在的,他的双脚还是玉米或者大豆,根系还在土里,在散文写作里,我是倾向与精神的担当和道德的坚守大于所谓的审美的文本意义,那是超越文本的存在。

散文无论长短,不要陷入琐碎。散文的琐碎,在今天已经不只是局部,而是攻城略地,网络和诸多报刊的推波助澜,各种新媒体散文,多的是小情调小忧伤。是风花雪月,不是灞桥烟柳;是小桥流水,不是金戈铁马。散文的格局小,气量小,是水货,那种动辄上万字的散文就像注水猪肉,没有了精神的含量。散文在一些攸关中国人心灵和生存事件上是缺场的,这并非是散文艺术本身的问题,而是一种散文作家人为的弃权和出让,是一种精神的阉割和自宫。

散文的“小”与“轻”也一样有境界,如《陋室铭》、《读孟尝君列传》、《病梅馆记》、鲁迅的《野草》,散文完全可以是另一种气象的大家伙,是一种精神的巨无霸。

怎样才能把散文做大?做得与之设计空间相匹配?配得上它的自由与辽阔?一个追问:“为什么写作?为什么写散文?”我们能够赋予散文什么?我以为散文应该回到原点,回到脚下,回到真实,回到生存和生活回到精神的深处。

我想,朋友不缺底层的生活,在这个路子走下去,是能走出一片天地的。底层可能蕴涵了生活更多的本真。散文底层本真叙事的不足,使散文因生活质感和分量的不足,呈现出一种悬浮失重。像飘浮在空中的颗粒一样,找不到依附的土地。我这几年选年度选本的时候,常选入的一个人叫塞壬,她都是写的目前在广州啊,深圳啊,东莞啊那些打工者的血泪,漂泊的真实的状态。

我想散文的真实不应该是单单表现高楼瓦舍、宝马香车、妖艳的美女,而更应该表现十字街头,低矮的棚户区里面的,冬天拾煤核的,底层人的那种生存的状态。如果缺失了这一点,我们的散文就缺失了爱的抚慰,爱的呢喃,真的成分就打了折扣。

我想,主体自身的真实和作者精神的在场是散文层级中的高级层次。如果缺失了这一点,那么散文的价值取向就会打折。

散文是以精神的高度和在场感为底线的,如果不守住这样的底线,而所谓的求美,这是散文的歧途。

2014年10月12日下午五点,珠海,窗外依然阳光灿烂,透过窗来,让我思想腾跃。

祖屋

农人

祖屋,是我内心深处最鲜活的那一处,一直以来,秘不示人,就是怕她遭了风雨的侵蚀,抑或是因晾在空气下而变质。在我心中,她由高大到矮小,由缤纷到简单,由喧嚣到沉寂,到后来一直缩进我的梦里,晶莹成了枕边的一颗泪珠。

祖屋在很长的时间里,是我的整个世界。或许是自第一次睁开眼睛,我便开始了探寻祖屋的秘密。接下来,便用小小的身躯,摸爬丈量着这个宅院。从早到晚,寒来暑去……

祖屋的大门朝着东南。所谓的大门只是一个由枝条编成的柴扉而已,柴扉上钉着小扣,上着一把几乎锈透了的老锁,想来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主屋是三间西屋,石头砌垒的底层墙上面,土坯一直到顶,其上是用厚厚的黄草拍成的蓑衣似的草屋脊。三间正屋只有一架歪歪扭扭的梁,露在外面的檩条和椽子,羞羞地露着怯,遮掩着寒酸。正屋用细泥糊就的外墙面,被风雨侵蚀得面目全非,一条条的细槽沟和窄缝遍布其上,斑驳着岁月的手艺。草屋脊顶上间或露出了洞隙,漆黑的夜晚,星星便会闪身挤进屋里来,炫耀着外面的世界。

祖屋中,正正当当四平八稳地摆着一张八仙桌子,从我记事起,就觉得爷爷除去到院里纳凉到地间干活之外,就从来没有离开过他那把桌子右边,也被我们称为“上首”的椅子。那时每年除夕之夜,总是这样一幅场景:爷爷稳坐上首,爸爸坐在下首,而叔叔、哥哥、我还有堂弟则围桌而坐,相互让菜、敬酒、劝酒,奶奶则带着她的儿媳们或在旁边张罗忙活或倚在墙上看爷们儿的乐子。

大桌子的旁边是在农村被称为“憋来气”的土炉子,也是我的印象里最暖的所在。冬天里,往炉边一凑,冻透了的手脚、冻得通红的鼻头和接近透明的耳朵仿佛在瞬间便被暖了过来。有时手里接过奶奶在一旁递过来的煎饼,贴在炉壁上一烤,一股香气就会在祖屋里悄悄地弥漫开来,未等开口咀嚼已被一股无与伦比的香气陶醉。这被土炉子烙得焦黄的煎饼,至今烙在我的大脑皮层里,

抠都抠不掉……

祖屋里的童年,有两段模糊不清的记忆。一段是,我还在院里手脚并用奋力爬着的一个瞬间,忽然看见从正屋墙面的坯缝里,伴着土屑和沙子掉下来一只壁虎,我赶上前去,同它有一段对话。它告诉我,它可不是新人,几乎和这老屋同龄,已有一百二十岁的年纪了,只是又刚蜕了一层皮而已。它还说了些什么,几十年来,我一直在回忆,有时候想得头痛,也未能够再清晰地忆起。

另一段是在大门外的土堰上,生长着一棵柳树,有一天早晨,很少生气的爷爷同住在下院里的带着儿子、拿着锯来锯树的木子爷爷发生了一场争执:“这树是我栽的,全村人都知道!”“怎么会是你栽的呢?是它自己从堰缝里冒出来的,这树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就是我栽的!”“是你栽的?你问问这树,让它自己说,是不是自己冒出来的。”

争执的结果是这棵树下成了一个纳凉的好所在。夏天里见惯了光膀子的男人和敞着怀奶孩子的女人们,开心地散在柳树大大的荫凉里,咀嚼着日子。

呼吸着祖屋院子里几代人呼吸过的空气,踩着院子里叠了无数摞的几代人的脚印,我成长着,由小到大,由近及远,但祖屋在我的眼里总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一成不变的是屋檐下的那个燕子窝,一直与老屋不离不弃,长相厮守。小学时,有一次放学回来,我同忙碌着的燕子有过一次对话,刚刚北归的它,身上还附着着南方的暖意。我对燕子说:“佐罗先生,你好。”燕子瞅着我发愣,看来这家伙健忘,过了个冬天就把老朋友给忘了。“它不是你那只燕子了,这是它孩子,我认得。”奶奶在一旁边喂着鸡边对我说。噢,原来此燕已非彼燕。

那时,无论上学还是上班,在外面游荡累了,好像总得回祖屋住上几天,方能得到放松和歇息。每到早晨,感觉还没睡够,爷爷奶奶便会在院子里“咯啦咯啦”说起话来。有时是催我们起床,有时则是云彩啦、天气啦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原来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借口来打破这农家院的沉寂罢了。现在,每天早晨总还会早早地醒来,耳中却再也没有了那熟悉的声音。早上飘荡在祖屋院里的或高或低的说话声,或许是我所有关于故乡的记忆中最难割舍的情愫。

再后来,没有了人气养着的祖屋,再也打不起一点点精神来。就像当年我的祖父,到最后老得连眼皮都不愿眨一下,坐在他那把“吱咯”作响的躺椅上,用愈发丰富的大脑与岁月摽着劲儿思考。没有悬念,一切都抵御不了岁月的磨洗。我的祖屋,虽然拼命挣扎着使劲站直身子,拼命挣扎着不被风雨剥去最后一层外衣,拼命挣扎着给这个院落和世界留下最后一点记忆,但仍然在一个风雨如晦的

夜晚,轰然倒下了。这当然是父亲后来告诉我的。若干年下来,我却觉得她那轰然倒下来的身影,一直实实在在地压在我的心上。

现在,空空的老院子里,连那结实而冰冷的石碾亦不知去了何处,只有大门口土堰上那棵须两人方能合抱的柳树仍然静静地伫立着,只是那如巨伞宝盖般的树荫下,再也没有了乘凉的人们和嬉笑的话语。

站在已无往日印迹的祖屋院子里,关于老屋的一切,一时竟无从想起。只有一阵儿从岁月深处的角落里吹来的风,抚着我的耳朵,轻轻告诉我:“她也经常思念过去。”

另一种桥

王月鹏

我一次次走近又离开那座栈桥。当我试图表达我的感受时,总是欲言又止。终于有一天,我停步,回首,从一个不远也不近的距离打量栈桥,恍然发现它在面对大海遥望彼岸的时候,其实也是一种欲言又止的表情。这个发现让我备受安慰,让我从此知道一个人与一座桥之间,其实是有诸多相仿之处的。人生的某些际遇,倘若大海给不出答案,或许从栈桥那里可以得到解释。

栈桥是一个态度。我从它欲言又止的表情里,看到了一种坚定。置身波涛之中,它并不期望抵达彼岸,也无意于征服什么,它只是固守属于自己的一份命运,这是最诚实的生命态度。

一个欲言又止的表情,让我的书写和表达变得尴尬。

在物欲横流的现实之中,如果栈桥也有欲望的话,那么它的欲望则是对于风浪的欲望,它向大海深处的延伸,只为了更真实地看到和体验风浪内部的秘密。在海之上,并不企望征服大海,它停止在一个应当停止的位置,保持了一种理性又节制的姿态,拒绝彼岸的诱惑,拒绝所谓的征服。它知道,大海是永远不可以用来征服的。海纳百川,当“百川”都成为被人类欲望玷污的伤口,大海别无选择的容纳显得更加悲壮。栈桥甚至拒绝作为桥的所谓使命,在遍地架桥的现实世界,它是另一种桥——不以抵达彼岸为目的。在道路断裂的地方,它承担人类与风浪之间的沟通,接续一些更为重要的东西。

栈桥拒绝连接此岸与彼岸,但我相信栈桥一定连接了一些什么。有些不为人知的消息,从大海深处乘着风浪而来。

看到大海内部的风暴,听懂海浪携带的消息,并且据此明白了彼岸的世界。栈桥向着彼岸保持守望的姿态,这是一种坚持还是一种放弃?

懂得放弃,愿意慢下来,是何其不易的境界。

遇山劈山,逢河架桥。然而这世界并非全是坦途和通途。看不见的裂痕与沟

壑,不仅仅是在大地身上,也在人的心上,任何外在的连接其实都是无效的。太多的桥弱不禁风轰然倒塌,通往目的地之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斩断,然后风也平,浪也静。这并不是一个真实的海。

在这个支离破碎的世界,每一块碎片都是一个向往尊严的独立存在。

倘若人心是龟裂的,播种将是一件徒劳的事情,所谓明天也会变得更加遥远和无望。

栈桥的存在让我明白了,局部地观察桥,单独看待一段桥,或许更易于理解漫漫长路。那些所谓完整的宏大意义,常常不过是一个虚空。我们都是道路的奔波者。我们无路可逃。结束或开始,解脱或陷入,每一次选择都悲欣交集。我时常想,是否可以把脚下的漫漫长路分割成为若干份,每一份都视同一段栈桥,以缓慢和从容的心态去走,拒绝风雨兼程。慢下来,才会更清楚地看到沿路的事物。

这座名叫“天马栈桥”的桥,位于黄海之滨,套子湾畔。夹河在这里浩荡入海,夕阳下可见鸥鸟翔集,波光粼粼。从天马栈桥西行不足百里,是蓬莱仙境,那里可以看到黄海与渤海的交汇处,一条分界线,隔开了两片海。

天马栈桥在我所工作与生活的这个工业新城的西部。栈桥向海里探进四百多米,形似一个跳跃的音符。桥身是木板铺就的,脚底下腾起原木的清香与海的气息。岸边有大片葡萄园,被誉为这个城市的“肺”。很多人周末赶到这里,像是奔赴一个约定,又像是在逃离什么。当这种浪漫越来越日常化,天马栈桥被赋予爱的意味,到栈桥上摄影留念几乎成为这个城市婚礼的一个约定俗成的环节。海是背景,栈桥是爱情的见证者,也是浪漫情怀的参与者。在一个追求速度与效益的工业城市,天马栈桥谢绝速度,保有正常温度和客观立场,且以爱的宣言为己任,这样一个建筑作品的诞生,是我心中一个不可忽略的精神事件。我知道,它顺应了这个城市和这个时代深处的精神潜流,就像栈桥深入大海内部洞察了风浪的心思和秘密一样。相对于那些所谓功能意义上的桥,栈桥是“残缺”的,它以自身的不完整,表达某种越来越罕见的自主与健全。

像一个巨大的隐喻。

海是不可穷尽的。栈桥懂得海的不可穷尽。它让我想到另一种人生态度。拒绝速度,拒绝对彼岸的抵达。并且,它是有爱的,见证爱,宣示爱,滋养爱。

几乎每个周末,我都到天马栈桥附近的一个小屋去读书、写作和发呆。站在阳台上,整个葡萄园尽收眼底。我对这片葡萄园心存忧虑,就像面对一个精致的工艺品,越发担心它哪一天会被跌碎。在别人的不以为然里,我在做着杞人忧天的事情。

我一次次陪同外地来的朋友走向栈桥,走向大海深处。初秋的海边有些凉意,海风吹拂,女儿在沙滩上奔跑,她不时地弯腰拾起贝壳,对每一个贝壳都满心好奇。

她把贝壳用海水洗净,摆放到盘子里,一双小手就托起一盘七彩世界。我们走走停停,在栈桥的尽头坐下,面朝大海,并不言语。他燃起烟斗,眯缝着眼睛看大海。穿过烟斗上方缭绕的青烟,他一定看到了别人不曾看到的东西。我不问,他也不说,此刻任何语言都是一种打扰。一群年轻人涌了过来,他们面向大海,相互挽着臂膀,放声唱起了张雨生的《大海》。想起我的青年时代,也曾深情且忧伤地唱过这首歌。那些懵懂的激情岁月倏然而逝,一晃二十多年了。他们挽着臂膀面向大海一遍遍地唱,用心,且用力,歌声嘶哑,像是在呐喊,又像是郑重的承诺。看着一张张年轻的脸,眼前浮起了我远去的青春,还有这帮年轻人终将到来的中年。其实我们处在同一个时代,有着共同的爱与痛,那些不同的体验和认知,并不是用“代沟”这类词语就可以简单解释的。鸥鸟在飞,前方的岛屿若隐若现。站在栈桥尽头,临海听涛,心事苍茫。向东,可以看到这个城市的大致轮廓,它是由钢筋混凝土和松林构筑的;向西,是几个零星的渔村,还有一个巨大的造船厂。我曾无数次陪同参观考察的外地来客去到那家造船厂,钢铁的世界,穿梭的车辆,电焊工冷峻的表情,金属碰撞的刺耳声响,还有长长的波堤……这些凌乱的意象是如何铸就了一个懂得乘风破浪的钢铁空间?那年下了很大的雪,雪把整个造船厂几乎湮没了,几辆巨型铲车“轰隆隆”地忙碌一整天,才将满院积雪推进了大海。我是听人转述这个情景的。我的心中满是疑惑,一座雪山被推向大海的时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大海是怎样接纳一座雪山的?一座雪山与海水之间,需要怎样的沟通才能达成最终的融合,它们之间是否也存在一座别样形态的“栈桥”?

因为彼此之间的默契,天马栈桥成为我内心的一个“结”,它浓缩了一片海,日日夜夜涌动潮汐的声音。当我沉默和徘徊时,总能听到海浪在不停地拍打心扉。它在岸边的喧嚣以及内在的宁静,是浑然一体的。

在黄昏时分走向天马栈桥,几乎成了我每天的一项功课。从不同的角度看栈桥,或者在栈桥不同的位置看海,都会看出不同的感受;同样的一座栈桥,同样的一片海,还有同样的一个我,彼此呈现了日常中被喧嚣和匆忙遮蔽的那些最真实的部分。驻足栈桥,我看到大海的徘徊,看到滨海路上来来往往的不同人生,回望身后城市的万家灯火,心中涌起一种难言的滋味。我说不清我与这个城市之间是一种怎样的情感,想要挣脱一些事物,却又难以割舍另一些事物。此刻的栈桥,是懂我的。

岸边灯火此起彼伏。栈桥的灯光是朦胧的,越往深处走去,越发显得柔和。薄薄的雾气在海面缭绕,让栈桥显得更加脉脉含情,大海也有了与人类相同的体温。栈桥像是一个历尽世事的人,它体验爱与孤独,它保持沉默,始终不开口说出自己的心事。海在脚底下匀称地呼吸,我走在栈桥上,身影被海浪托举着,像一个小心翼翼的秘密。置身桥头,与海对视久了,蓦然回头,我时常把来路的方

向当成彼岸,不知今夕何夕。

天马栈桥旁边的广场时常举办盛大的演出。歌声、掌声、呐喊声,混合着海浪的声音,海成为各种表演的巨大背景。歌舞声中,有人在栈桥上漫步,偶尔驻足,远远地望着海边的表演,不知在想些什么。那个夏季,海边广场的大舞台每天夜里都热闹非凡,他们在评选这个城市的草根明星。那些放下锄头和瓦刀的人,站到自己的舞台上挚情歌舞,掌声从海面涌起。我站在台下,一动也不动地仰望台上,被深深地打动了。从所谓的艺术层面看,他们固然是有局限的,甚至有着不可弥补的缺憾,但是他们真实、真诚,这更让人珍惜和感动。在天马栈桥与葡萄园之间,建起了一片住宅区,楼房错落有致,这片镶嵌在葡萄园与栈桥之间的建筑物,散发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住宅小区的后续工程正在施工,建筑工人劳作一天,三五成群地踏着夜色走向栈桥,融入桥上的人群。走在栈桥上,生命都是平等的,摘除面具,摒弃速度,生命回归本来的样子,缓慢,自我,不为外界所动。走在栈桥上的人,其实都是心怀心事的人,喜悦的,或悲伤的,想要倾诉的,不可言说的……我还留意到,几乎所有来到栈桥的人,他们的行走都是缓慢的。那些沿着海边跑步的人,那些驱车而来的人,步入栈桥,都自觉地减速,保持一种漫步的姿态,像是一个共同的约定,又像是进入了某种“场”,没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一切都是自然的。远方公路上传来车辆疾驰的声音,栈桥以自己的方式呈现了一种不合作的缓慢。在栈桥上,速度是没有意义的。

栈桥的尽头是大海,不是彼岸。其实所有道路的尽头,未必都是预想中的圆满结局。所谓梦想,实现亦即破灭,这样的一份悖论被我们略过了。

一截路,义无反顾地延向大海深处的风浪,而不是相反。临桥而居的人,相同表情下隐藏着不同的想法,大家迈着同等节律的步子,走着同样的一段桥,内心抵达的地方却是不同的。

车在戈壁滩爬行,放眼望去,满目苍凉。同行的人都嫌沿途没有景致,因为单调所以更觉疲累。我珍惜这样巨大无边的单调和苍凉,它本身即是人世间最不可替代的风景。早晨从敦煌出发,中午抵达嘉峪关,下午就乘坐飞机离开了那里,我没有看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景象。像那些风尘仆仆的当代游客一样,我从一个地方奔赴另一个地方,不知道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们都是匆匆赶路的人。

登嘉峪关,我并没有雄壮之感。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曾经这样描述嘉峪关:“这个伟大的建筑,像一座复杂古老的工艺品一样,屹立在西部的大地上。”一个关隘,像一个“工艺品”,这是嘉峪关的伟大之所在。塞外的粗风粝雨中,一

个关隘除了它的功能作用,在局部细节上居然如此讲究,多么让人心动。与古人相比,当代人的心灵何其粗糙。在嘉峪关,我抚摸城砖,想要感受历史的体温,可惜冰冷一片,很难想象这里曾经凝结了那么多热血男儿的豪情。我更多感受到的,是苍茫——现实的和历史的苍茫。远山静默,我以我的方式与远山对视,我内心的苍茫比眼前看到的更为苍茫。有一种想要落泪的感觉。在嘉峪关的苍茫中,我得到另一种洗礼,获得另一种力量,明白了多年来没有想明白的一个问题。这是否叫作彻悟?

那次大西北之行,是我人生的一段“栈桥”。在那里,面对巨大的苍茫,我终于明白人生并不是所有的抵达都有意义,不浪费生命,不将生命消耗在无谓的事情上,这是对生命的最大负责。其实多年来一直在思考何去何从的问题。我还不够坚定和决绝。同行大西北的一位退休干部,一路上总结自己的职场生涯,叹息一生中最好的年华都用在撒谎上,到了晚年才想到要做一个诚实、真实的自己,但是已经没人愿意听他说话,即使对于他的那些泣血忠告也充耳不闻,他感到悲哀,为自己,更为他们。再匆忙地赶路,也该明辨方向;人生更像一场散步,而不是只顾低头赶路,路的尽头并没有沿途的这些风景。从大西北回到我所工作与生活的城市,我学会了使用“减法”,从俗世的目光和欲望中抽出身来,以放弃的方式固守属于自己的命运。对得住自己这条命,不枉到这世上走一遭,这是活着的意义,哪怕它最终只对我一个人有意义,也是无怨无悔的。我庆幸自己在一个还不算太迟的年龄里,真正坚定了这样的一个想法。那一刻,我觉得第一次真正懂得了身边的这座栈桥。

天马栈桥让我想到了其他的更多的桥,还有它们在现实中充扮的角色。生活空间飞速拓展,心灵空间却变得越来越逼窄。人的内心是最不该忽略,又最容易被忽略的地方。很多人忙着与世界对话,却忘记了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栈桥告诉我,缓慢是可能的,拒绝是可能的,与自我的对话也是可能的。时间会验证这其中的奥秘。一个不曾被时间穿越的空间,是不具备生命力的。我看到那些来自遥远地方的时光,它们蹒跚着,一步一个天涯。

汹涌的思考,节制的表达。这个现实是经不住追问的。

诗意的栖居只能沦为一抹回忆了。现实在欲望的怂恿下,一次次宣告诗意栖居的不可能,以及所谓努力的徒劳。有些焦虑,其实正是源自对这种徒劳的不甘。

从人群中走出来,在重新走向人群之前,是栈桥接纳了我,我们。

珍视身边的这座栈桥,它让我以漫步的姿态抵达了这世间所有不可企及的地方。《散文》2014年第1期

带伤的重阳木

梁 衡

毛泽东有一首词,里面有一句:“岁岁重阳,今又重阳。”2013年重阳节刚过,我就到湖南湘潭来看一棵树,树名重阳木。开始听到这个名字,我还以为是当地人的俗称。后来一查才知道这就是它的学名。大戟科,重阳木属。产长江以南,根深树大,冠如伞盖,木质坚硬,抗风、抗污能力极强,常被乡民膜拜为树神。能以它为标志命名为一个属种,可见这是一种很正规、很典型的树。湘潭是毛泽东的家乡,也是彭德怀的家乡,我曾去过多次,而这次却是专门为了这棵树,为了这棵重阳木。

这棵重阳木长在湘潭县黄荆坪村外的一条河旁,河名流叶河,是从上游的隐山流下来的。隐山是湖湘学派的发源地,南宋时胡安国在这里创办“碧泉书院”,后逐渐发展成一个著名学派,出了周敦颐、王船山、曾国藩、左宗棠等不少名人。现隐山范围内还有左宗棠故居、周敦颐的濂溪书堂等文化景点。这条河从山里流出,进入平原的人烟稠密地带后,就五里一渡,八里一桥,碧浪轻轻,水波映人。而每座桥旁都会有一两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供人歇脚纳凉。我要找的这棵重阳木就在流叶桥旁,当地人叫它“元帅树”,和彭德怀元帅的一段逸事有关。

我们到达的时候已是午后,太阳西斜,远山在天边显出一个起伏的轮廓,深秋的田野上祼露着刚收割过的稻茬,垅间的秋菜在阳光下探出嫩绿的新叶。河边有农家新盖的屋舍,远处有冉冉的炊烟,四野茫茫,寥廓江天,目光所及,唯有这棵大树,十分高大,却又有一丝的孤独。这树出地之后,在两米多高处分为两股粗壮的主干,不即不离并行着一直向天空伸去,枝叶遮住了路边的半座楼房。由于岁月的侵蚀,树皮高低不平,树纹左右扭曲,如山川起伏,河流经地。我们想量一下它的周长,三个人走上前去伸开双臂,还是不能合拢。它伟岸的身躯有一种无可撼动的气势,而柔枝绿叶又披拂着,轻轻地垂下来,像是要亲吻大地。虽是深秋,树叶仍十分茂密,在斜阳中泛着粼粼的光。五十五年前,一个人们永

远不会忘记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棵树下。

1958年,那是共和国历史上的特殊年份,也是彭德怀心里最纠结不解的一年。还是在上年底,彭就发现报上出现了一个新名词:“大跃进”。他不以为然,说跃进是质变,就算产量增加也不能叫跃进呀。转过年,1958年的2月18日,彭为《解放军报》写祝贺春节的稿子,就把秘书拟的“大跃进”全改成了“大发展”。而事有凑巧,同天《人民日报》发表毛泽东修改过的社论却在讲“促进生产大跃进”。也许从这时起,彭的头脑里就埋下了一粒疑问的种子。3月中央下发的正式文件说:“这是一个社会主义的生产大跃进和文化大跃进的运动。”接着中央在成都开会,毛泽东在会上的讲话意气风发、势如破竹。彭也被鼓舞得热血沸腾。5月北戴河会议通过《关于在农村建立人民公社的决议》,并要求各项工作大跃进,钢产量比上年要翻一番,彭也举手同意。会后的第二天他即到东北视察,很为沿途的跃进气氛所感动。他向部队讲话说:“过去唱‘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中国人民几千年饿肚子,今年解决了。今年钢产量1070吨,明年2500吨,‘一天等于20年’,我是最近才相信这番话的。”10月他到甘肃视察,看到盲目搞大公社致使农民杀羊、杀驴,生产资料遭破坏,公社食堂大量浪费粮食,社员却吃不饱,又心生疑虑。回到北京,部队里有人要求成立公社,要求实行供给制。他说:“这不行,部队是战斗组织,怎么能搞公社?不要把过去的军事共产主义和未来‘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共产主义分配混为一谈。”12月中央在武汉召开八届六中全会,说当年粮食产量已超万亿斤,彭说怕没有这么多吧,被人批评保守。他就这样在痛苦与疑惑中度过了1958年。

武汉会议一结束,彭没有回京,便到湖南作调查,他想家乡人总是能给他说些真话。湖南省委书记周小舟陪同调查,他介绍说全省建起五万个土高炉,能生火的不到一半,能出铁的更少。而为了炼铁,群众家里的铁锅都被收缴,大量砍伐树木,甚至拆房子、卸门窗。彭德怀没有住招待所,住在彭家围子自己的旧房子里。当天晚上乡亲们挤满了一屋子,七嘴八舌说社情。他最关心粮食产量的真假,听说有个生产队亩产过千斤,他立即同干部打着手电步行数里到田边察看。他蹲下身子拔起一蔸稻子,仔细数秆、数粒。他说:“你们看,禾蔸这么小,秆子这么瘦,能上千斤?我小时种田,一亩500,就是好禾呢。”他听说公社铁厂炼出640吨铁,就去看现场,算细账,说为了这一点铁,动用了全社的劳力,稻谷烂在地里,还砍伐了山林,这不合算。他去看公社办的学校,这里也在搞军事化,从一年级开始就全部住校。寒冬季节,门窗没有玻璃,狮子大张口,冷风飕飕直往屋里灌。孩子们住上下层的大通铺,睡稻草,尿床,满屋臭气。食堂吃不饱,学生们面有菜色。他说:“小学生军事化,化不得呀!没有妈妈照顾要生病

的。快开笼放雀,都让他们回去吧。”当天学生们就都回了家,高兴得如遇大赦。彭总这次回乡住了两个晚上一个白天,看了农田、铁厂、学校、食堂、敬老院。他用筷子挑挑食堂的菜,没有油水。摸摸老人的床,没有褥子,眉头皱成了一团。他说:“这怎么行,共产主义狂热症,不顾群众的死活。”那天,他从黄荆坪出来看见一群人正围着一棵大树,正熙熙攘攘,原来又是在砍树。他走上前说:“这么好的树,长成这个样子不容易啊。你们舍得砍掉它?让它留下来在这桥边给过路人遮点荫凉不好吗?”这时大树的齐根处已被斧子砍进一道深沟,青色的树皮向外翻卷,木质部已被剁出一个深窝,雪白的木渣飞满一地。而在桥的另一头,一棵大槐树已被放倒。他心里一阵难受,像是在战场上,看到了流血倒地的士兵,紧绷着嘴一句话也不说,便默默地上了车,接着前去韶山考察人民公社。周小舟见状连忙吩咐干部停止砍树。这天是1958年12月17日。

这个彭老总护树的故事,我大约三年前就已听说,一直存在心里,这次才有缘到现场一看。这棵重阳木紧贴着石桥,桥边有一座房子,房主老人姓欧阳,当年他正在现场,讲述往事如在眼前。他印象最深的还是那句话:给老百姓留一点荫凉!我问那棵阻拦不及而被砍掉的古槐在什么位置,老人顺手往桥那边一指,桥外是路,路外是收割后的水田,一片空茫。我就去凭吊那座古桥,这是一座不知修于何年何月的老石桥,由于现代交通的发达,旁边早已另辟新路,它也被弃而不用,但石板仍还完好,桥正中留有一条独轮车辗出的深槽。石板经过无数脚步、车轮还有岁月的打磨,光滑得像一面镜子,在夕阳中静静地沉思着。车辙里、栏杆底下簇拥着刚飘落的秋叶,这桥仍在不停地收藏着新的记忆。

我蹲下身去,仔细察看树上当年留下的斧痕。这是一个方圆深浅都近一尺的树洞,可知那天彭总喝退刀斧时,这可怜的老树已被砍得有多深。我们知道,树木是通过表皮来输送营养和水分的,五十五年过去了,可以清晰地看到,树皮小心地裹护着树心,相濡以沫,一点一点地涂盖着木质上的斧痕,经年累月,这个洞在一圈一圈地缩小。现在虽已看不到裸露的伤口,但还是留下了一个凹陷着的碗口大的疤痕。疤痕呈一个圆窝形,这令我想起在气象预告图上常见的海上风暴旋动的窝槽,又像是一个旧社会穷人卖身时被强按的红手印,似有风声、哭喊、雷鸣回旋其中。五十五年的岁月也未能抚平它的伤痛,就像一只受伤的老虎,躲在山崖下独自舔着自己的伤口。这棵重阳木偎在石桥旁,靠树皮组织分泌的汁液,一滴一滴地填补着这个深可及骨的伤洞。我用手轻轻抚摸着洞口一圈圈干硬的树皮,摸着这些枯涩的皱褶,侧耳静听着历史的回声。

彭德怀湘潭调查之后,又回京忙他的军务。但“大跃进”的狂热,遍地冒烟的土高炉,田野里无人收割的稻谷、棉花,公社大食堂没有油水的饭菜,一幕一

幕,在他的脑子里总是挥之不去。转过年,就是1959年,彭万没有想到这竟是他人生的转折之年,也是中国共产党命运的转折之年。其时“大跃进”、人民公社造成的经济困境已逐渐显露出来,这年7月中央在庐山召开会议准备纠“左”,彭根据他的调查据实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但毛泽东是不允许别人否定“大跃进”、人民公社的,于是雷霆震怒,就将彭并支持彭意见的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一起打成“彭、黄、张、周”反党集团。从此,在党内高层就很难听到不同意见了,直到发生“文革”大难。彭德怀生性刚正不阿,又极认真。他罢官后被安置在北京郊外一处荒废的院子里,就自己开荒、积肥、种地,要验证那些亩产千斤、万斤的神话。1961年12月他再次向毛泽东写信申请回乡调查。这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季,他回乡住了五十六天。经过1958年的大砍伐,家乡举目四望,已几乎看不到一棵树。他对陪同人员说:“你看山是光秃秃的,和尚脑壳没有毛。我二十三四岁时避难回家种田,推脚子车(独轮车)沿湘河到湘潭,一路树荫,都不用戴草帽。再长成以前那样的山林,恐怕要五十年、八十年也不成。现在农民盖房想找根木料都难。”他一共写了五个调查报告,其中有一个是专门在黄荆坪集市调查木料的价格。回京后他给家乡寄来四大箱子树种,嘱咐要想尽法子多种树。他念念不忘栽树、护树,是因为这树连着百姓的命根子啊。他虽是戎马一生,在炮火硝烟中滚爬,却是爱绿如命。抗日战争中,八路军总部设在山西武乡。山里人穷,春天以榆钱(榆树花)为食。彭就在总部门口栽了一棵榆树,现在已有参天之高,老乡呼之为“彭总榆”,成了永久的纪念。1949年,他率大军进军西北,驻于陕西白水县之仓颉庙外。庙中有“二龙戏珠”古柏一株。炊事班做饭无柴就爬上树将那颗“珠子”割下来烧了火。彭严肃批评并当即亲笔书写命令一道:“全体指战员均须切实保护文物古迹,严格禁止攀折树木,不得随意破坏。”现这命令还刻在树下的石头上。彭总不忘百姓,百姓也不忘彭总。他的冤案昭雪之后,这棵重阳木就被当地群众称为“元帅树”,年年祭奠,四时养护。我在树旁看到有农民刚砌好的一口井,上面也刻了“元帅井”三个字。而树下还有一块石碑,辨认字迹,是1998年有一个企业来领养这棵树,国家林业局还为此正式发了文,并作了档案记录。那年的树龄是四百九十年,树高二十二米,胸径一点二米。又十五年过去了,这树已过五百大寿,更加高大壮实。彭总又回到了湘潭大地,回到了人民群众之中。

因为当年回乡调查是周小舟陪同,他在庐山上又支持彭的意见,也被罚同罪,归入反党。周也是湘潭人,他的故居离这棵重阳木只有二里地,我顺便又去拜谒。这是一座白墙黑瓦的小院,典型的湘中民居。周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后来到北方学习,参加革命,领导“一二·九”运动,极有才华。因为到延安汇报工

作,被毛泽东看中,便留下当了一年的秘书。后又南下,直到任湖南省委书记。毛泽东本是十分欣赏他的,1956年曾对他说:“你已经不是小舟了,你成了承载几千万人的大船。”可惜他和彭德怀一样,也是为民请命不顾命的人。庐山会议后,他一下子从省委书记被贬为一个公社副书记。但他还是尽自己所能保护百姓。在那个非常时期他的公社是最少饿肚子的。

看过这棵重阳木的当晚,我夜宿韶山,窗外就是毛泽东塑像广场,月光如水,“共产党最好,毛主席最亲”的老歌旋律在夜空中轻轻飘荡。我清理着白天的笔记和照片,很为毛泽东未能听取彭、周的逆耳忠言而遗憾。周曾是他的秘书,而彭从长征到抗美援朝,也是他很倚重的人,毛泽东曾有诗:“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但终因政见不合,自折手足。谁能想到三个曾经出生入死的战友、忠诚共事的同志、不出百里的老乡,在庐山上面对自己家乡的同一堆调查材料,却得出不同的结论。这真是一场悲剧。而直到1965年,毛泽东才重新起用彭,并说:“也许真理在你那边。”但这一点友谊和真理的回光又很快被第二年开始的“文化大革命”的狂潮所吞灭。现在毛泽东、彭德怀、周小舟三人都早已作古。“岁岁重阳,今又重阳”,人们年复一年地讲述着重阳木的故事,三个战友和老乡却再也不能重聚。这棵重阳木却不管寒往暑来,风吹雨打,还在一圈一圈地画着自己的年轮。我想,随着岁月的流逝,中国大地上如果要寻找58、59那段岁月的活着的记忆,就只有这棵重阳木了,而且这记忆还在与日俱长,并随着尘埃的落定日见清晰,它是一部活着的史书。作为自然生命的树木却能为人类书写人文记录,这真是万物有灵,天人合一。它还会超出我们生命的十倍、百倍,继续书写下去。半个多世纪后,当人们再来树下凭吊时,也许那伤口已经平复,但总还会留下一个疤痕。树木无言,无论功过是非,它总是在默默地记录历史。正是:

元帅一怒为古树,喝断斧钺放生路。

忍看四野青烟起,农夫炼钢田禾枯。

谏书一封庐山去,烟云缈缈人不复。

唯留正气在人间,顶天立地重阳木。《人民日报》2014年1月22日

驾驶的隐喻

鱼 禾

群鸟锐声逃过黑色的天空,

人们沉默着,我等得血都疼了。——米尔科·曼彻夫斯基《暴雨将至》一

这样有很久了。我沉迷于这副黑色铁甲中暂得禁闭。

它有着鸟翼般的流畅外形和甲壳虫一样的黑色光泽。它的名字,在德语中意为“信风”——那是一种由副热带高压与赤道低压之间的大气压差推动的气流转移。每年3月到9月,这股大气流便由南北两半球的30°纬线出发,阵势庞大地杀向赤道,年复一年,恒久不变。在这个大风团绕的星球上,只有信风总沿着一个方向吹,年复一年,恒久不变。

当然,我称它为“信风”。每到下午四点半,我们便从伊城人声鼎沸的大街出发,越过七个路口,一座高架桥,一道高架水渠,奔赴郊外,在荒路上闲逛,享受长风吹拂,看天色渐暝,直到夜的黑弥漫四野。二

我带着它经过每天必须经过的道路。

这样有很久了,信风已经旧了。它仿佛隐去了固有的形式,而成为我的一部分,成为我的外衣或手指;我的意念会在它的齿轮转动之间毫厘不爽地实现,似乎不再需要经过指令转换的过程。

它已经旧了。它在我的感觉里渐渐沉默,就像在我的感觉里渐渐沉默的一

切——清晨必然要喝掉的凉白开,上午必然要敲下的字句,必然要抽的烟,或下午四点以后必然要奔赴的郊外——这些也正在化为身体的构件,与我的隔阂正在泯灭;因隔阂而生发的疑惑与意义也渐次退隐。这些事,这些人,每天必会遇见;这些话,也几乎每天必会重复。由于过度的伴随,由于一成不变,它们不再是对象或对方,而化为需要与习惯,化为我本身。

就这样,信风也成为另一重自我,从我的悬念里销声匿迹。

直到有一天,我从洗车行的服务生手里接过钥匙,上车,打火,在温车的间隙,用纸巾擦拭掉留在仪表台上的一粒水珠。我不知道那一次擦拭为什么会有不同。我的手指在仪表罩屏上停下,又从仪表台抚触过来,沿着方向盘顺时针绕行,一圈儿,又一圈儿。曾经消弭的距离蓦然呈现。那些触感微涩的黑色或透明部件,成为我手指抚触的爱物,成为令人羞怯、惶惑的对方——我知道这是什么,这种陡然滋生的爱惜,通常需要以陌生为前提。

那一瞬间,信风返回原形,再度成为与我相对的他者。它面目清晰,有着鸟翼般的流畅外形和甲壳虫一样的黑色光泽,有令人心动的动力系统和优雅的小部件。它已经旧了,却依然令人浮想联翩,记起那种从南北30°纬线指向赤道的阵势庞大的气流移转。

从开始的那天起信风就是温吞的。我急躁,而它反应从容。从不指望它在起步百米内给我凌厉的速度。它由静而动,有个踏实到几近沉闷的渐进过程。我习惯了一次暂停之后,由一挡到二挡,由二挡到三挡,再到四挡、五挡,就这么按部就班地提速,与它的温吞尽量完美地契合。充分提速以后,它的方向会变得比较坚持,不会给我大幅度偏打的机会。走在雪地上,只要放在起步挡缓行,它的重心似乎会恰当地下沉,轮胎匝地的感觉仿佛有一种向下的吸力;刹车的涩度也变得中庸、不含糊,更不陡峭。这含蓄恰当的防滑系统,使我在冰冻三尺的季节,依然可以安稳地开到郊外去。

因为信风,我爱上了独自远行。三

每当我们沿着一条荒僻的长路漫无目的地奔驰,车载CD中便会传出音色滞重的念白:如果弗雷德·哈克曼和圣诞节能相互回避,他们肯定要相互回避。

这声音边缘齐整,重心下坠,和我平时听见的自己大不一样。因而,那个人看着CD封套说,是旧的,对,很旧。CD封套上是我的相片,摄于一年前,并不很旧,看上去满面仓皇。因而我说,是心情很旧。

由过往因袭过来的心情,虽然悲欣交集,五味杂陈,却已经失去了鲜血淋漓的浓烈,变得寡淡如水,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坦然。那时我看着面前的虚空走神,并不曾预料,还有一段昙花般的遇合等在时光之后。

我们喜欢旧,是由于“旧”里蕴含的确定吧——某些故事发生过了,已有了结局,不会再有难以预测的枝节,不会再有突如其来的沦陷,这才成为“旧”;印花棉布褪色了,暗淡了,颜色不再那么嚣张,这才成为“旧”;蝴蝶被粘住,被福尔马林浸泡过,穿在针尖上,保持了恋花的姿态,却不会再有痛痒,也不会再飞走,这才成为“旧”。

唯有旧,才会永远等在原地。旧是安全的,它意味着事物失去了突变的可能,不会游离在理解力之外,不会再有犹疑,不会再有变节。因而,潇湘妃子的题诗不会写在新手帕上。她用来题写信赖的帕子,“就是家常旧的”。看桃花的人不会注意眼前的风景。他眷恋的是“去年今日此门中”曾一闪而过的那张面孔。去年今日以后,什么故事都没有发生。于是那场昙花般的邂逅,就成了诗句里难以了结的怀念。

沉默的信风是旧的。它见证这样的迷狂与珍爱,疑惑与对质,见证这些歌声从缠绵到崩解,它依然沉着、和顺,仿佛时光早已在内部刻下了彼此温暖、永不相弃的誓约。这样的低音和微震,亦令时光里的浮情分解为沉渣,令此刻不断退后成为“过往”,令沸腾的心情一寸寸凝固,成为“旧”。

这金属的持守所呈示的坚贞,我们有吗?在红尘滚滚的俗世之中,我们似乎更容易投降。

所有的此刻都有来历。在言语无法穿越的谷底,我们的痛与执迷,皆在原地。日渐陈旧的过往打垮过我。过往也总是着意搀扶,把我骨肉齐全地护送到此刻。假如有一天,我再也不愿交出过往,一定是由于那些曾被珍惜或辜负的过往已经化为骨质与血,打开就意味着击碎与流失,打开就意味着我同意抹去旧的我。

到了后来,我们借以相遇的那种“旧”,那种确凿无疑,被言语不断刷新,也被言语彻底蚀毁。即使无声的书写,也是对旧现场的背叛。“旧”一旦被陈述,就无可避免地被矫饰,被篡改,被臆造。旧现场在书写里发生变异,成为与我有关,却迥然不同的另一重过往。

有一天,若我们相遇,不要告白。要是你还没有确知时间会衍生怎样的变节,不要告白。当野兽都懂得骨肉相亲的真意,当草木都能够呼应彼此的交付,当金属的咬合与分离都可以心照不宣,而不停地说话的我们只能在微距中失焦,那么,还需要告白吗?

借以相遇的“旧”已经不在。告白,只是对于未来的虚拟。

我的沉默,仅仅是对陈述的绝望。在信风之中我看着CD封套,把它看到破碎。

在另一重自我面前,我依然难以确凿地澄清自己。它很旧,一碰就会消失。很旧的它在CD封套上,我在红尘滚滚的当下。我不能成为被CD封套陈列的清晰景象,而是不断被细胞的分裂与死亡刷新的活体,我变化无穷,面目含混,经不起无间距的相看。

你来说说哪个才是我的真相,那帧确凿无疑的旧照,还是布满悬疑的此在?我与那个很旧的人各自处在自己的域界之内,这两个域界不是同心圆,甚至也没有交合,仅仅是两个切边的圆。那个可无限放大也可无限缩小的切点就是我与它的全部关系。

你若好奇,我便虚构。四

那一刻命运弯转,但我出发的时候,还没有看见。

那个午后暴雨突至。我一定是疯了,才敢于冒着那样凶猛的暴雨外出。

道路逐渐堵塞到凝滞。连续三个直行信号都被拦截,只好右转南行。路上积水很深,行人大多挤到机动车道上来了。怕熄火,也怕溅水太凶欺负了骑车的人,只好挂一挡,乌龟一样爬行。雨刷已经开到最快,挡风玻璃上的雨珠依然稠密得令视线模糊。可以绕道过去的路全都汪洋一片。密集的雨线有如在两侧挂上了帘子,我完全看不清外面还有什么。

在暴雨造成的汪洋里,我渐渐对自己充满怀疑。

我内心究竟藏匿了什么?在某些时刻,那种暴力突然就炸开了,我被发射出去,一瞬间就远离了理智的樊笼。我沿着风暴吹拂的方向飞奔,怀揣某种含混的心愿,为了获得或者讨回——这挺滑稽的,无论怎样,需要这么用力吗?我怀揣疑问,在暴雨造成的汪洋里独自游弋。我被一种低至极限的匀速行驶艰难地带向前方。那并不是我要的前方,我还是投奔而去。

这风暴般的执着难道不也是囚笼?在那样的暴雨中,躲在信风中的人有如凭借一枚枯叶渡过洪水的蚂蚁。但她正怀着某种执意,她要在细节含混的过往中分拣出别人期待的自己。她执意要去敷衍那个深爱至疑的假设,要奔赴病人的讯问室,去申明自己的清白。

这景象滑稽而寥落,令人悲伤。

那个午后,在暴雨敲打车窗的“噼啪”之声里,我恍若听见了命运的昭告。命运潜入每一寸行程,散发着辛辣的不安。在暴雨敲打车窗的“噼啪”之声里,命运携带着关于未来的密语,在我经过的每个路口,竖起了无形的标示。在那个

暗无天日的午后,在那个决意妥协的时刻,它偏要创造一场让我无计可施的暴雨,阻挠我的投降。

过不去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冷硬低沉,若在悲鸣:从此算了吧。五

我开始迷恋绝对的孤独。

每天一大早起床,在人们还没有睡醒的时候下楼,上车,闯过几个路口——这点路实在是不需要开车,沿河走走就过来了,我曾经每天沿着金水河走两个来回,一路上惦记着自己的身材,开肩,挺胸,收腹,双脚沿着一条直线……而现在,我就想把自己装在铁甲里运过来运过去——把信风泊到后院,上楼,开门关门,泡一壶普洱,一整天在电脑前猫着,敲下一些莫名其妙的字,逛微博,看电影,直到人去楼空,才出门下楼,再把自己投入铁甲。

我知道我也要处身人群,这不可避免。我也会滔滔不绝地说话。我却难以克制地厌恶这个叼着烟卷废话联翩的女人,这厌恶常常扩散,株连到那些针对我的热情——对我来说,那些热情显得突兀,不着调,滑稽,纯属打扰。我会看着一个正在说话的人,把他看得迅速住口。我会在听完一段话之后立刻反问,把人噎得张口结舌。

那是一种格格不入的心情,饱含了抵触与嘲讽。

时光迅如逝川,台历撕掉一页又一页,而事情迁延堆积,总是到了时限还没有动手,只得违约推掉。我漫无定向地在日子里游弋,像一条仅靠本能爬行的蚯蚓,似乎需要被电击七百次才能攒够扭转惯性的动力。连吸入的空气仿佛也只是变成了负担,而没有提供任何能量。

从来不是这样的——我对自己完全失控了。

这个充满惰性并且拒绝调遣的我格外顽固。似乎另有一个成心要灭了我的家伙住进了我的身体,每天指挥着我,暴饮暴食,晨昏颠倒,酗酒,发呆,睡不醒,疯狂购物,毫无理由地外出,在去向不明的道路上驱车奔驰。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被挟持的我萎靡下坠,堕入灰尘扑扑的状态。

似乎有一个巨大的栓塞,在我的时间之内形成了梗阻。我被拦截在某个节点上,向哪里挪移都是墙壁。难以说清在时间的哪一个节点上,清澈的溪流开始变得浑浊。我看不见源头,也看不见入海口。我的视野天生就有一个边界,这是无可克服的局限;我可能遇到的一切,也必然是局促的景象。但我还是会试着接受,就像面对一把没成熟就已经霉变的谷子,由于性命攸关,我会把内心的抵触强行

按捺,来不及淘洗和加热,就把它生生吞下。

我带着我的甲壳走在路上,脏腑之内充满了痛苦。六

偶尔,CD匣子里会跳出莫名其妙的录音:一段花儿,又一段花儿,一个人在说话,两个人在说话,风声,窸窸窣窣的摩擦。

不知道什么时候错按了一个什么键,我的彼时便被语焉不详地留下。

说话声含混,断续,不时被呼啸的风声淹没。他在说水泥,水泥,水泥……意义已经在风中漏尽,他还在说水泥。现场过去得还不是太久,“水泥”唤起的情景历历在目。内容已被符号的蛮力解除,符号本身却穿过累累的误解,在信风里复活。

在看见你之前我赤足驾驶。右脚被蜂蜇以后,毒液渗透到整个脚面,我穿不上鞋子,也不能正常走路。我涂药,打针,赤足开车。赤足下的刹车与离合凭空多出一些分量,与隔着厚厚的鞋底大不一样。这一次奔赴的目的一如既往,还是那一场郊外。右脚用力时隐隐作痛。油门和刹车的纹理竟然不一样,我的右脚感觉到了。这陌生的感觉让我与信风恍若初见。

信风以它的速度前行,一切应该没有变,仅仅是我的感觉变了。

没错,我也听到了CD匣子里传出那个若有若无的音节。那个声音在喊我的名字。那个声音喑哑、痴傻,令人心生恸怜,忍不住要去抚慰。

那溪水般的澄澈,只是巫师的魔法。谁把手伸过去,谁将在一瞬间化身为蛙。蛙们在时光的冰层上悲惨地蹦跳,我也是其中的一个。我不知道这些与我貌似的家伙究竟是什么变的,是已经长老了的蝌蚪还是被魔法幽闭的灵魂。我希望在虚构里可以脱身复原。我认识这一个,这纸上的模拟,我认识她,一如认识CD封套上已经陈旧的我。路过的人看过来,他们从我的纸上,看到的只是群蟾乱舞。路人甲,路人乙,路人丙……他们看见的,全是变相的现场。他们难以分辨,冰上蹦跳的这一个,是已经长老了的蝌蚪还是被魔法幽闭的灵魂。

这些冰就要腐朽,玫瑰花瓣就要谢尽,水晶棺就要碎裂。也许,直到最后的时刻来临,直到记忆与灵魂一同磨灭,直到身体上只剩下被符咒强加的癣疥,直到虫鱼的外衣再也不能脱下,直到红苹果的剧毒让面容变得乌黑,路人依然在盯着那些纸张发呆。

最初的现场,从撤除的那一刻起就仅仅剩下了标记。那些被淡忘的声音曾经含有真切的热情,但在这个回放的时刻,它们在这方金属空间里跳跃、弥散,变

成纯粹的听觉符号,变成填充空间的无机物。

在遇见之前,我是一言不发的俘虏。我等待,不寻找。七

每天,我口中含一粒微酸的糖,听着寡淡的情歌,在伊城西南部的两条道路之间回环往复。出门就揿下遥控器。“啾啾!”开门的声音短促间断,有如阴爻。上车,起步,换挡,左转再左转。减速,泊车,揿下遥控器。“啾——!”锁门的声音长而连贯,有如阳爻。仿佛鬼使神差,我锁门之后总是自疑,于是每次泊车之后,都是锁了又开,开了又锁。“啾——!”“啾啾!”“啾——!”我走在花草错杂的后院,忽然意识到,这样的习惯,等于每次揿了一道“离”卦。

意外,似乎早已在我顺手揿下的爻辞中潜伏。

那天的左转只是无数左转中的一次,一样的动作熟稔,漫不经心。

那天左转启动,突然从左边蹿出一个骑车的男孩,从我车前飞掠而过。急刹车。惊惧中,右脚有一瞬的休克。意识被突然出现的这个事件戛然阻断。没有摘挡,我直接拉起了手刹。伴着一声闷响,车身颤抖了一下,熄火。没有擦到他。那男孩迎着红灯昂扬而去,根本没在意这辆几乎就要撞到他的汽车。

没有任何祸事得到过预告。它们总是突然之间,从天而降。

这也有许久了,我似乎只能检讨我的麻木。我的检讨注定是无效的。麻木只是时间在体内形成的抗体,不是由于过错,而是由于熟悉。这无可矫正。我必然和习常所见的一切越来越熟悉。我和存入备忘的满月夜越来越熟悉。我和时光里的孤寂与单纯越来越熟悉。我和烈酒的滋味越来越熟悉。我和身心之内的某个男人越来越熟悉。我和每一天准时消失的落日越来越熟悉。我和幽冥无道的梦想越来越熟悉。我不断地远离一些事物也不断接近另一些。我必然和一些事物越来越陌生,也必然和另一些越来越熟悉。麻木就是这样来的:我已司空见惯。

轻浅的喜悦,轻浅的谅解,我以为对于俗世的安顿,这已经够了。爱与恨,都需要浩荡的力气。我知道我会在过度的获得和交付中脱身而去。

那些深情和敷衍,行走与停顿,都被细致地含化,吸收,成为流遍身体的血液,清除一些赘物,又加入另一些。这些宽的道路窄的道路,这些曲径分岔的道路,这些平坦的崎岖的道路,走得多了,也不再是道路,它们会成为理所当然的附属品,不再需要被认知,不再需要被体察,当然,也不再需要被效忠。

那些不断进入生命浮层的事物便在经验中堆积,也在经验中沉睡。不曾有更具力感的东西击破过这表层。我们的亲密与间离,震荡与抚平,也就难免隔靴搔痒。

我就这么一趟一趟地,听着寡淡的情歌,含一粒微酸的糖,在两条路之间往返。直到那一天,意外猝然降临——那个飞奔而来的孩子,迎着红灯,横掠而过。一刻钟之前,听着寡淡的情歌含一粒微酸的糖驰过的那段路程,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时间在一场几乎就要发生的变故里显得漫长,时间被抻拽得回环往复、险象环生。

那一刻的紧张有如强心针,接着就是崩溃。

左转,就是伊河路。这是梧桐树枝叶蔽日的伊河路。向西六百米右转,就到了我的后院。但那一天,我仿佛没有力气再多踩一下油门了。信风泊在路边停车位上。我在车内,隔着玻璃看那块巨大的蓝色招牌。一种深入骨髓的恍惚潮汐般涌上来。蓝色招牌上的银联标志令我记起,我在这里的贵宾卡丢了。如果那张卡忘在了自助通里,又不幸旁边有个不怀好意的家伙……我仿佛看见他在剽窃我的鲜血,一罐,又一罐。我的鲜血灌注到他手上,变成他脸上的自得。

这种事不太可能发生,却不时出现在我的想象里,来历确凿,细节周密。八

我的想象中了毒。想象里掺进了异物。难以说清在时间的哪个节点上,信赖化为了怀疑,火化为冰,泪化为石。遇到过度的热情我会后退,迅速变得冷若冰霜。而旁观一种热情,讥讽的声音必然会在内心蓬勃地回荡。我会毫不迟疑地申明我的绝判:这是作秀。这是试探。这一切之中必有埋伏。这是值得警惕的,这人,这世界。

所有的告诫者都曾遭遇过重创。比如某一天,别人喝了酒,把他们撞翻在地,抛下现场,一走了之。比如《LOST》那个残忍的父亲,在约翰年幼时抛弃他,几十年后,再以一场伪装的忏悔索取约翰的肾脏。

事件很快就成了过去,屈辱却在原地。那个肇事的人,凭什么背叛之后还要伤害,伤害之后还要抵赖?约翰们尝到了屈辱发酵的滋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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