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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1 11:3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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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奥利弗·波登(著),夏青,汤姗华(译)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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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信条:遗弃

刺客信条:遗弃试读:

序言

 ——

我以为自己已经对他足够了解,但直到读了他的日记,我才明白,其实我从未真正了解过他。然而为时已晚,我已经来不及告诉他,我误会了他。我十分懊悔,对不起,我很抱歉。第一部分摘取自海瑟姆·E. 肯威的日记 1735年12月6日

两天以前,我本该在位于安妮女王广场的家中庆祝自己的十岁生日。但是,我的生日却完全被忘记了:那天根本没有任何庆祝活动,只有葬礼。而我们家被烧毁的房子,在安妮女王广场那些高耸的白砖宅邸之中,看起来就像是一颗焦黑腐坏的牙齿。

目前,我们暂时住在父亲在布卢姆斯伯里的一处房产里。这是栋很漂亮的房子,虽然我的家人悲痛欲绝,我们的生活也已经崩溃瓦解,至少这房子仍值得庆幸。我们会待在这里,茫然失措——犹如动荡不安的鬼魂一般——直到我们对自己的未来作出决定。

大火吞噬了我的日记,所以写下这篇日记感觉就像是重新开始一样。既然如此,也许我该从自己的名字开始,我叫海瑟姆,这是一个阿拉伯名字,却属于一个家在伦敦的英国男孩,这个男孩从出生以来,直到两天前都过着悠闲安逸的生活,一直回避着这座城市其他地方存在的最糟糕的污秽与肮脏。从安妮女王广场,我们能看见河水上方飘荡的雾气与烟尘,也和其他所有人一样饱受臭味的困扰,我只能把那股味道形容为“落水马”,但我们并不需要穿过这些布满了制革厂、肉铺、臭气熏天的垃圾和人畜粪便的河流。这些腐臭的污水河加速了疾病的传播,比如痢疾、霍乱和小儿麻痹症……“你一定要裹严实一点,海瑟姆少爷。不然你也会被传染的。”

在穿过田野前往汉普斯特德的路上,我的保姆过去常会带我绕开那些咳嗽不断的可怜人,还会遮住我的眼睛,不让我看到那些身体畸形的孩童。他们最害怕的就是疾病。我猜这是因为人们没法和疾病讲道理:既没法贿赂它,也不能拿起武器反抗它,而疾病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它真是个难缠的敌人。

而且,疾病来袭时也毫无预兆。所以每天晚上他们都要检查我身上有没有出麻疹和水痘的迹象,然后把我身体健康的消息报告给我的母亲,她会来吻我并道晚安。我是个幸运的人,你瞧,我有个吻我并道晚安的母亲,我的父亲也会这样做;他们爱我和我同父异母的姐姐珍妮,他们告诉我何为富有何为贫穷,不断向我灌输我有多幸运,还一直敦促我要为他人着想;他们还雇了家庭教师和女佣来照看我和教育我,好让我成长为一个道德高尚,有益于世界的人。我是幸运的,不像那些小小年纪就要在田里、在工厂里或是爬上烟囱干活的孩子们。

虽然有时候我也想知道,其他那些孩子,他们有朋友吗?如果他们有的话,那么,当然我不至于笨到去羡慕他们的生活,因为我的生活远比他们要舒适得多,我只羡慕他们一件事:朋友。我一个朋友都没有,也没有和我年龄相近的兄弟姐妹,而且,要说去交朋友的话,嗯,我又有些害羞。此外,还有另一个问题:有些事情在我还只有五岁的时候,就已经显露出迹象了。

事情发生在一个下午。安妮女王广场上的宅邸都是毗邻而建,所以经常能看到我们的邻居,要么是在广场上,要么是在他们屋后的庭院里。在我们家一侧住的一家人,家里有四个女孩,其中两个和我年纪差不多。她们经常在自己家的花园里跳绳或是玩捉迷藏,一玩起来似乎就是几个小时,当我在家庭教师老菲林先生的密切监督下坐在讲堂里的时候,常常能听见她们嬉戏的声音,老菲林先生有一双浓密的灰色眉毛,还喜欢抠鼻子,不管从鼻孔深处抠出什么东西来,他总会仔细研究一番,然后偷偷地吃掉。

那个特殊的下午,老菲林先生离开了房间,我一直等到他的脚步声渐渐听不到了,才放下我的算术题,起身走到窗前注视隔壁宅邸的院子。

这家人姓道森。道森先生是一位国会议员,我父亲是这么说的,道森先生几乎从不掩饰他那张阴沉的脸。他们家的花园高墙环绕,不过,尽管花园里的树木、灌木都长得枝繁叶茂,鲜花盛开,从我家讲堂的窗户里仍然能看见他们家花园的一部分,所以我能看见道森家的女孩子们在外面玩耍。这次她们改玩跳房子了,她们用玩铁圈球的木槌在地上摆了个临时的线路,看起来她们玩得并不是很认真,也许那两个年长的女孩正在教那两个年幼的女孩游戏的要领。我看见一团模糊的发辫和粉红色的绉褶套裙,她们又叫又笑,我偶尔还听见一个成年人的声音,可能是个女佣,她在一片低矮的树荫下面,避开了我的视线。

在我看着她们玩耍的时候,我的算术题就无人搭理地留在了书桌上,突然间,其中一个年幼的女孩,可能比我小一岁左右,抬起头来,看到了窗台边的我,我们的目光交织在一起。

我倒吸了一口气,然后非常犹豫地举起一只手挥舞起来。让我惊讶的是她对我报以笑容。接着她唤来了自己的姐妹,四个人聚在一起,兴奋地伸长了脖子,用手遮住阳光望着讲堂的窗户。我就像博物馆里的展品一样站在那里——除了这个展品会动会挥手,而且还因为尴尬略微有些脸红,但即使如此,我依然感觉到了某种感情绽放的温暖柔和的光芒,那或许就是友谊吧。

当她们的女佣从树荫下方出现时,这一刻也随之破灭了,她生气地瞥了一眼我的窗户,脸上的表情让我知道她是怎么看我的——一个偷窥狂,甚至更糟——然后她领着四个女孩走出了我的视线。

我以前见过那个女佣看我的那种眼神,现在我又一次见到了,不管是在广场上还是在田野里,总有这种眼神跟在我身后。记得我的保姆是怎么带我绕开那些衣衫褴褛的可怜人吗?其他的女佣们就像那样领着她们看管的孩子们避开我。我从来没有真正想过这是为什么。我没有疑问过是因为……我不知道,我想是因为我根本没有理由去疑问这些:有些事情就这样发生了,而我并不知道这到底有什么不同寻常。

我六岁的时候,伊迪丝给了我一叠压平的衣服和一双银搭扣的鞋子。

我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脚上蹬着这双搭扣闪闪发亮的新鞋子,身上穿着马甲和短上衣,伊迪丝叫来了一个女佣,她说我看起来和我的父亲简直一模一样,当然,换这套衣服的目的就是这样。

过了一会儿,我的父母亲都过来看我,我敢发誓父亲的眼睛有些模糊,而母亲则根本毫不掩饰,她就这样突然哭了起来,之后在保育室又哭了一次,一边哭一边轻轻地拍着手,直到伊迪丝递给她一块手帕。

我站在那里,感觉自己已经长大了,而且博学广识,同时又一次觉得脸颊有些发热。我发觉自己很想知道,道森家的女孩子们会不会觉得我穿着这身新衣服颇为精神,颇为绅士。我经常想起她们。我有时候能从窗边看到她们,她们有时沿着自己家的花园奔跑嬉戏,又或是在宅邸门前被人护送着登上马车。我幻想着她们中有哪一位能再偷偷抬头看我一眼,可如果她看到了我,也许不会再有微笑和挥手,只有与那个女佣相同的表情。

所以我们家的一侧住着道森家:这些难以捉摸的,梳着辫子,玩着跳绳的道森家女孩儿们,而在另一侧则住着巴雷特家。他们家有八个孩子,有男孩也有女孩,虽然我同样很难得才能见到他们。与道森家一样,我与他们的接触仅限于看到他们登上马车,或是在田野里远远地看到他们。在我八岁生日前不久的一天,我在花园里沿着边缘散步,顺着高高的花园围墙上破损的红砖墙拖着一根棍子。偶尔,我会停下脚步,用棍子翻开石块,观察下面慌忙逃命的各种昆虫——木虱子、千足虫,还有像是伸展自己长长的身体一样蠕动着逃走的蠕虫——这时我不经意间走到了通往我们家与巴雷特家之间一条过道的门前。

厚重的大门被一块巨大、已经生锈的金属挂锁锁上了,看上去似乎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打开过,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又把锁拿在手心里掂了掂,这时我听见一个男孩说话的声音,低声细语,语气有些急切。“嘿,你说。他们说的关于你父亲的事情是真的吗?”

声音从门外传来,虽然我花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来——那一刻我震惊地站在那儿,差点被吓得僵在那里。接下来,当我从门上的一个洞里看到一只眼睛正在盯着我的时候,简直大吃一惊。这时问题又来了。“快说啊,他们随时都会叫我回去的。他们说的关于你父亲的事情是真的吗?”

我冷静下来,弯腰让门上的洞与我的眼睛齐平。“你是谁?”我问道。“是我,汤姆,我住在隔壁。”

我知道汤姆是他们家最小的孩子,跟我差不多大。我以前听见过别人叫他的名字。“你是谁?”他说。“我是说,你叫什么名字?”“海瑟姆。”我答道,我有些好奇汤姆能不能成为我的新朋友。至少,他的眼睛看起来很友善。“真是个奇怪的名字。”“这是个阿拉伯名字。意思是‘雏鹰’。”“噢,这就说得通了。”“你说‘说得通’是什么意思?”“哦,我也不知道。反正感觉这就对了。那边就你一个人住吗,你那边?”“还有我姐姐,”我反驳道,“还有我母亲和父亲。”“你家人很少嘛。”

我点点头。“听我说。”他靠了过来,“那是真的吗?你父亲真是他们说得那样吗?你可别想撒谎。你知道,我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我马上就能分辨出来你是不是在撒谎。”“我不会撒谎。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们’说他是什么,又或者‘他们’究竟是谁。”

与此同时我有了一种古怪而且不太愉快的感觉:似乎在什么地方有某种关于哪些东西可以算作是“正常”的概念,而我们肯威家肯定并不属于其中。

也许那只眼睛的主人从我的语气中听出了什么,因为他赶紧补充道,“对不起——如果我说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话,那真是对不起。我只是很感兴趣,就是这样。你知道,有个传言,如果要是真的就太刺激了……”“什么传言?”“你会觉得这有点儿荒唐的。”

我鼓起勇气,朝洞口靠近了些看着他,和他互相瞪着眼睛,我问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说了我父亲什么?”

他眨了眨眼。“他们说他曾经是个——”

突然他身后传来一身怒吼,我听见一个愤怒的男人在叫他的名字:“汤姆!”

他吓得退了回去。“哦,该死。”他赶忙低语道,“我得走了,有人在叫我了。希望我们以后还能再见吧。”

他离开以后,我独自留在那里疑惑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什么传言?关于我们这个小家庭,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与此同时,我也想起得赶紧动身了。现在已经接近中午——武器训练课的时间快到了。 1735年12月7日一

我感觉自己有如消失不见,仿佛我已经陷入了一个介于过去与未来之间的世界。周围的成年人紧张地对话着,他们面目憔悴,女士们则哭泣不止。火焰并未熄灭,当然,除了我们几个人,还有那些从烧毁的宅邸里抢救出来的财物,整座房子里空空荡荡,始终让人觉得寒冷。屋外已经开始飘落雪花,而室内则满是冷入骨髓的悲伤。

除了写日记,我几乎无事可做,我希望能把自己截至今日的人生故事都记录下来,但似乎要说的话比我原先所想的要多得多,而且,当然我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办。葬礼,今天是伊迪丝的葬礼。“你确定吗,海瑟姆少爷?”贝蒂先前过来问道。她的额头因为忧虑堆起皱痕,双眼则透着疲惫。多年以来——就我记忆所及——她一直在协助伊迪丝的工作。她同我一样失去了亲友。“是的。”我说,我穿上平日的衣服,为了今天,我系了一条黑领结。伊迪丝在这世上一直孤苦伶仃,所以聚集在楼下举行葬礼餐会的都是幸存下来的肯威家人与佣人们,席上有火腿,麦芽酒与蛋糕。餐会结束之后,殡葬公司的人已经喝得有些醉意,他们把她的遗体载上灵车,准备送往教堂。我们在灵车后面坐上了悼丧的马车。我们家只需要两辆就够了。葬礼结束之后,我回到了我的房间,继续记述我的故事……二

在我跟汤姆·巴雷特对话几天以后,那些话依旧在我脑海里盘桓不去。所以,有天早上我和珍妮一起单独待在会客厅里的时候,我决定问问她这件事。

那时我就快八岁,而珍妮已经二十一岁了,我们俩的共同之处,就跟我与那个运煤的人之间的共同之处一样少。如果按我想的话,可能还更少一些,因为至少那个运煤的人和我都喜欢笑,而我很少看见珍妮面露微笑,更别说是大笑了。

她有一头闪亮的黑发,她双眼乌黑,而且……嗯,要是我就会说“睡眼惺忪”,虽然我曾听到有人形容那双眼是“深邃忧郁”,甚至于,曾经有过至少一位爱慕者说她拥有“朦胧迷离的眼神”,不管那究竟是什么意思,珍妮的外貌是个热门的话题。她是个绝色的美人,或者说我经常听别人这样讲。

但对我来说并非如此。她只是珍妮而已,她总是拒绝和我一起玩,我早就放弃再去问她了,每当我想象她是什么样子的时候,她总是坐在高背椅上,低头做缝纫,或者是刺绣——不管她做的是什么,总是要拿着针和线。而且还绷着脸。爱慕者们说她有朦胧迷离的眼神,我管这叫绷着脸。

关键在于,尽管我们就像是各自生命中的过客,像是在同一座港口周围航行,虽然擦肩而过却从无交集的不同船只,但我们却有着同一个父亲。而珍妮比我大十几岁,她比我更了解父亲。所以尽管多年以来,她一直说我太笨或是太年轻所以无法理解——或者是太笨而且太年轻所以无法理解;甚至还有一次她说的是太矮所以无法理解,不管那是什么意思——我还是常常试着跟她交谈。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就像我说的,离开的时候我总是糊里糊涂。也许我是为了激怒她。但在这个特殊的场合下,在我跟汤姆对话大约几天之后,跟她聊天就只是因为我真的非常好奇,想要搞清楚汤姆的话是什么意思。

所以我问她:“别人都是怎么说我们家的?”

她夸张地叹了口气,从针线活里抬起头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自大狂?”她问道。“就是——别人都是怎么说我们家的?”“你是在讲那些流言蜚语?”“如果你愿意这么理解的话。”“你在乎这些流言做什么?你是不是有点太——”“我在乎。”我打断了她的话,抢在我们的话题转移到我太年轻、太笨或是太矮之前。“你在乎?为什么?”“有人跟我说了些关于我们家的闲话。”

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活,把手里的东西塞进腿边的椅垫下面,撅起了嘴唇。“谁?谁说的?他们说了什么?”“院子里那道门边上的一个男孩说的。他说我们家很怪,还说父亲曾经是个……”“是个什么?”“我不知道。”

她微笑起来,又拿起针线活。“所以这就让你开始胡思乱想了,是吗?”“嗯,难道你不想知道吗?”“所有我该知道的事,我都已经知道了。”她傲慢地说,“而且我告诉你,我才不在乎隔壁家里说我们家什么闲话。”“好吧,那你告诉我。”我说,“父亲在我出生以前究竟是做什么的?”

珍妮还是会笑的。她占上风的时候就会笑,当她能对某些人施展一点小小的影响力的时候也会笑——尤其是在某些人的面前。“你会知道的。”她说。“什么时候?”“时机成熟的时候。毕竟,你是他的男性继承人。”

我们俩沉默了好一会儿。“你说‘男性继承人’是什么意思?”我问道,“你不是男性继承人又有什么不同?”

她叹了口气。“好吧,现在这会儿区别并不大,你有武器训练课,而我没有。”“你没有?”仔细想想,其实这件事我早就已经知道了,而且我也曾疑惑过为什么我练的是剑术,而她练的是针线活。“不,海瑟姆。我不需要武器训练。没有哪个孩子要做武器训练,海瑟姆,反正在布卢姆斯伯里没有,也许整个伦敦都没有。除了你。难道没人告诉过你吗?”“告诉我什么?”“让你什么都不要说。”“有,但是……”“那么,难道你就没怀疑过为什么——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能说?”

也许我曾经怀疑过。也许我私下里其实一直都知道。我什么都没说。“你很快就会知道等待你的是什么了。”她说,“我们的人生道路早就被规划好了,你不用担心这些。”“好吧,那么,等待着你的是什么?”

她嘲弄地哼了一声。“等待着我的是什么?这是个错误的问题。问等待着我的是谁?才比较准确。”她话语中蕴藏着某种意味,我当时却并不是很理解,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我看着她,并没笨到去冒被针扎的风险,进一步问下去。但当我最终放下一直在读的书,离开会客厅的时候,我确实明白了一些事情,虽然对于父亲或是我们家的疑问,我几乎没有得到什么答案,但我知道了一些有关珍妮的事情:为什么她从来都不笑;为什么她总是跟我过不去。

因为她已经预见了未来。她知道家族的未来将垂青于我,而这一切并没有什么更好的理由,只是因为我生来就是个男子。

我可能会为她感到难过的。本来可能会的——如果她脾气不是这么坏的话。

不过,现在我知道了这些事,明天的武器训练就让我格外激动起来。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孩子要接受武器训练,这感觉就好像是我在品尝禁果一般,而父亲就是我的导师这个事实,只会让我觉得这个禁果更加美味多汁。如果珍妮是对的,我确实是为了某种职业在接受培养,就像其他男孩受训成为教士,或是铁匠、屠户又或是木匠一样,那就好了。这很适合我。这个世界上我最敬重的人就是父亲。想到他正在把他的知识传授给我,我心中立刻就感到快慰与振奋。

而且,当然,这里面还涉及到刀剑。对一个男孩来说,还能有什么更多的要求吗?现在回想起来,我知道从那一天开始,我就变成了一个更积极、更热情的学生。每天,要么是在中午,要么是在晚饭之后,具体取决于父亲的日程安排,我们都会在我们称之为训练室,实际上是游戏室的房间里集合。我的剑术就是在这里开始逐步提升的。

那次袭击之后,我还没有做过训练。我根本没有再度拿起刀剑的勇气,但我知道,当我再次拿起剑时,我一定会想起那个房间,想起它嵌着橡木板的墙壁,想起书架还有盖好的台球桌,为了腾出空间,台球桌已经被移到了一边。父亲就在房间里,他明亮的双眼锐利却又亲切,他总是面带着微笑,总是在鼓励着我:格挡、闪避、步法、平衡、警惕、预感。他像吟咏颂歌一般重复着这些词语,有时候一整节课除了这些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厉声呼喊着指令,当我做对的时候他就点头,做错的时候他就摇头,偶尔他也会停下来,伸手撩开额前的头发,走到我身后纠正我双臂与双腿的位置。

对于我来说,这些就是——或者说曾经是——有关武器训练课的景象或声音:书架、台球桌、父亲口中的颂歌,空中回荡着……

木剑的声音。

我们用的是木制训练剑,这让我十分懊恼。以后会用钢剑的,每次我抱怨的时候,他都会这么说。三

生日那天早上,伊迪丝对我服侍得格外周到,母亲也确保了我的生日早餐全都是我最喜欢的食物:沙丁鱼配芥末酱,新鲜面包配樱桃酱,樱桃酱是用我们家院子里樱桃树上结的果子做的。当我大快朵颐的时候,我看到珍妮冷笑着瞥了我一眼,但我并不介意。自从我们在会客厅谈过话之后,无论她曾对我有过什么样的影响力,都已经变得越来越微弱,不再明显了。在此之前,我可能会把她的嘲弄放在心上,也许还认为我的生日早餐有点傻,有点不自在。但生日那天我并没有这种感觉。回想起来,我不知道八岁生日是否标志着自己开始从一个男孩变成一个男人。

不,我并不在乎珍妮对我撇嘴,也不在乎她偷偷发出像猪一样的声音。我眼里只有母亲和父亲,他们的眼里只有我。我能从他们的肢体语言里看出来,这种属于父母的肢体密码是我多年以来慢慢掌握的,我意识到接下来还会发生一些其他的事情:看来我生日这天的惊喜还要继续下去。事实果然证明了这一点。早餐结束时,父亲宣布我们今晚要去切斯特菲尔德街的怀特巧克力屋,那里的热巧克力是用从西班牙进口的可可块做的。

那天晚些时候,我站在伊迪丝旁边,她和贝蒂围着我忙得团团转,帮我换上最漂亮的衣服。随后我们四个人走上停在路边的一辆马车。当我偷偷抬头看向我们邻居家的窗户时,我想知道道森家的女孩子们,又或是汤姆与他兄弟们的脸会不会正贴在玻璃上看我们。我希望他们现在能看见我。我希望他们能看见我们一家,然后想:“那是肯威家,他们晚上出门去了,就像是普通的一家人。”四

切斯特菲尔德街周围的地段非常繁忙。我们的马车直接停在了怀特巧克力屋外面,一到那儿,马车的车门立即被人打开,我们在引领下迅速穿过拥挤的街道,走了进去。

尽管如此,在从马车到巧克力屋之间短短的路途中,我在左右张望时还是看到了伦敦腥牙血爪的一角:阴沟里躺着一只狗的尸体,一个正对着围栏干呕的流浪汉,卖花小贩,乞丐,酒鬼,还有许多在烂泥滩里戏水的顽童。

随后我们进了屋,迎接我们的是浓重的烟味、麦芽酒味、香水味,当然,还有巧克力的味道,同时还能听到嘈杂的钢琴声和高声说话的声音。所有人都靠在赌桌上大声喧哗。无论男女都在痛饮大杯的麦芽酒。我看见有些人正就着热巧克力和蛋糕一起喝酒。似乎所有人都处在极度兴奋的状态。

我看着父亲,他突然停下了脚步,我感觉到他有些不安。一时间我还担心他会直接转身离开,直到一位高举着手杖的绅士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比父亲年轻,一张脸上挂着轻松的微笑,眼睛里闪烁的欣喜即使从房间的另一头也能看见,他正朝着我们挥动着手杖。直到他令人愉快地招了招手,父亲才认出了他,然后开始带领我们从桌子之间挤过去,途中跨过了几只狗,甚至还跨过了一两个孩子,他们正在狂欢者们脚下四处乱扒,大概是希望能捡到些从赌桌上掉下来的东西:蛋糕,也可能是硬币。

我们走到了那位拿手杖的绅士面前。他和父亲不太一样,父亲的头发是披散开的,只是用一根丝带在脑后打了个结,勉强系在一起,而他则戴了一顶扑了粉的假发,假发的后面部分固定在一个黑丝绸的袋子里,他身上则穿着一件深红色的礼服大衣。他向父亲点头致意,然后把注意力转向我,朝我夸张地鞠了一躬。“晚上好,海瑟姆少爷,我相信你一定能岁岁有今日,年年有今朝。请提醒我一下你今天多少岁了,先生?从你的举止来看,我想你是个很成熟的孩子了。十一岁?或者十二岁?”

他这么说的时候,目光直接越过我的肩头望过去,脸上带着欣然的微笑,父亲和母亲都轻笑起来。“我八岁了,先生。”我说,顿时觉得颇为得意,同时父亲也向我们介绍了这位绅士。他叫雷金纳德·伯奇,是父亲的一位高级财产经理,伯奇先生则说他很高兴能与我结识,然后向母亲深深地鞠了一躬,亲吻她的手背以示问候。

接下来他的注意力转向了珍妮,他挽起她的手,低头将嘴唇印在上面。我清楚地意识到他这是在向珍妮示爱,于是飞快地抬头瞥了一眼父亲,期望他能出手干预。

但是,我看见他和母亲看上去非常开心,虽然珍妮还是板着脸,一直到我们被领进巧克力屋的私人包厢里就座的时候,她都保持着这个表情,她和伯奇先生坐在一起,同时怀特巧克力屋的店员们开始在我们身边各自忙碌起来。

我本可以整晚都待在这里,尽情地享用呈上餐桌的大量热巧克力和蛋糕。父亲和伯奇先生似乎都很喜欢麦芽酒。所以最后是母亲坚持说该走了——在我吃坏肚子,或者他们俩吃坏肚子之前——于是我们离开巧克力屋,踏进了夜色之中,如果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似乎外面在这段时间里变得更加热闹了。

一时间,我发现自己被街道上的喧闹声和恶臭闹得晕头转向。珍妮皱起了鼻子,同时我看到母亲脸上闪过一丝忧虑的神色。父亲本能地朝我们所有人靠近,似乎是想试着挡住街上的吵闹声。

一只脏手突然伸到我面前,我抬眼看见一个乞丐正无声地乞求施舍,他大张着眼睛,满眼恳求,明亮的眼白更衬出脸上和头发里的污垢;一个卖花小女孩试图越过父亲挤到珍妮面前,当伯奇先生用手杖拦住她的去路时,她愤怒地叫了一声“喂”。我感觉到有人在推搡我,随即看见有两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向外摊着手,正试图接近我们。

接着母亲突然发出一声尖叫,与此同时一个男人从人群里猛地冲了出来,他衣着破烂,满是污垢,伸出手来,想要抢走母亲的项链。

下一秒我就明白了为何父亲的手杖总会发出奇怪的响声,就在他跨步上前保护母亲的时候,我看见手杖里露出了一柄利刃。转眼间他就赶到了母亲身边,但在利刃出鞘之前,他又改变了主意,也许是因为看见那个盗贼手无寸铁,他改变了主意,砰地一声把剑刃收回鞘中,利剑重新变回了手杖,他旋转手杖,敲中了旁边暴徒的手。

盗贼痛得嚎叫起来,惊诧之下,他直接朝伯奇先生退了过去,伯奇猛地将他推翻在街道上,然后扑了上去,他用膝盖顶住那个男人的胸口,将一把匕首抵在了他的咽喉上。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越过父亲的肩头,我看见母亲瞪大了眼睛。“雷金纳德!”父亲喊道,“住手!”“他想要抢劫你们,爱德华。”伯奇先生头也不回地说。盗贼呜咽起来。伯奇先生手上青筋暴起,握着匕首柄的指节已经发白。“不,雷金纳德,不要这样做。”父亲平静地说。他站在母亲身边,用手臂环绕着她,母亲把脸埋在父亲胸口,正轻声抽泣。珍妮紧张地站在他们身边,我则站在另一边。我们周围聚满了人,刚才过来打扰我们的乞丐与流浪者现在都对我们敬而远之,同我们保持着一段既恭敬,又害怕的距离。“我是认真的,雷金纳德。”父亲说,“把匕首拿开,放他走。”“别像这样让我看起来像个傻子,爱德华。”伯奇说,“别像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求你了。我们都知道这个人应该要付出代价,如果不能取他的命,那也许一两根手指也行。”

我再次屏住呼吸。“不!”父亲命令道,“绝对不能流血,雷金纳德。如果现在你不按我说的做,你我之间就再无往来。”似乎我们周围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我能听见那个盗贼语无伦次地哀求,他一遍又一遍地说,“求你了,先生,求你了,先生,求你了,先生……”他的手臂被压在身侧,双腿徒劳无益地踢踏,刮蹭着身下满是污垢的鹅卵石路面。

最后,伯奇先生似乎下定了决心,他收起了匕首,放开了盗贼带着微微血痕的脖子。他起身时踢了那盗贼一脚,而后者并不需要更多的暗示了,他用双手和膝盖慌忙地起身逃走,跑进了切斯特菲尔德街,庆幸着能活着逃走。

我们的马车车夫也清醒过来,他站在车门边,催促我们赶紧到车厢里安全的地方去。

父亲与伯奇先生面对面地站着,四目相对。当母亲经过我身边催促的时候,我看见伯奇先生眼中燃烧着怒火。我看见父亲的目光也同样有力地注视着他,然后他伸出手去同伯奇握手,说道:“谢谢你,雷金纳德。我代表我们全家,感谢你果断的反应。”

我感到母亲把手按在我的腰上,正在试图推我登上马车,我伸长脖子回头看向父亲,他向伯奇先生伸着手,对方则怒视着他,拒绝接受他的和解。

之后,正当我匆匆走进车厢时,我看见伯奇先生已经伸手握住了父亲的手,他的怒视化为了一个微笑——略有些尴尬和局促的微笑,仿佛他刚刚回过神来。两人握手和解,父亲朝伯奇先生简短地点了点头,这个动作我再熟悉不过了。这意味着一切都已解决。这意味着此事已经无需再提了。五

最后我们回到了在安妮女王广场的家里,我们锁上门,摆脱了烟雾、粪便和马匹的味道,我告诉父亲和母亲今晚有多开心,一个劲地感谢他们,我还向他们保证,后来在街上的骚动一点也没有破坏这个美妙的夜晚,虽然私底下,我觉得那才是今晚最精彩的部分。

结果这个晚上并没有结束,因为在我要去爬楼梯上楼的时候,父亲反而招呼我跟着他,然后带我去了游戏室,在那儿点亮了一盏煤油灯。“那么,你今晚玩得很开心吧,海瑟姆。”他说。“我非常开心,父亲。”我说。“你对伯奇先生印象如何?”“我很喜欢他,父亲。”

父亲轻笑起来。“雷金纳德是个非常注重仪表的人,他很重视举止、礼数和规章。他不像某些人,把礼仪和规矩当成徽章一样,只在需要的时候才戴在身上。他是个真正的君子。”“是的,父亲。”我说,但我的话肯定听起来和我心中的感受一样充满怀疑,因为父亲正敏锐地看着我。“啊,”他说,“你是在想后来发生的事情?”“是的,父亲。”“那么——你是怎么想的?”

他招呼我走到一个书架前方。父亲似乎想让我更靠近灯光一点,他的眼睛凝视着我的脸。灯光照出他的身影,也照得他的头发闪闪发亮。他的目光总是和蔼可亲,却也很有穿透力,现在他正是这样。我注意到他脸上的一道疤痕,它在光线的照耀下似乎更亮了。“恩,真是非常刺激,父亲,”我回答说,然后迅速补充道,“不过我最关心的是母亲。你去救她那时候的速度——我从没见过有人行动起来速度这么快。”

他笑了起来。“爱情会让人变成这样的。有一天你也会在自己身上找到这种力量的。但是伯奇先生呢?他的反应呢?你怎么看他的做法呢,海瑟姆?”“父亲?”“伯奇先生似乎想要严厉地惩罚那个恶棍,海瑟姆。你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吗?”

我想了想才开口回答。从父亲脸上敏锐又警觉的表情,看得出来我的答案对他很重要。

当时在盛怒之下,我猜我是有想过那个盗贼应该受到严厉的惩处。有一瞬间,虽然很短暂,确实有某种原始的愤怒让我希望他能为对我母亲的攻击受到伤害。但现在,在油灯柔和的光线下,在父亲亲切的注视下,我的感觉已经不一样了。“老实告诉我,海瑟姆。”父亲鼓励道,仿佛他看穿了我的想法。“雷金纳德有种强烈的正义感,或者说他自称是出于正义。这种正义感有点……圣经式的风格。但是你怎么想?”“一开始我是有种……复仇的冲动,父亲。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过去了,我很高兴看到那个男人得到了宽恕,”我说。

父亲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他突然转向书架,他在书架上轻轻一弹,启动了某种机关,一部分书滑到一边,露出了一个隐秘空间。当他从里面拿出一件东西时,我的心也狂跳起来:这是一个盒子,他把盒子交给我,邀请我打开它。“一份生日礼物,海瑟姆。”他说。

我跪下来把盒子放在地板上,打开后里面露出一段皮制的带子,我迅速把它拔了出来,意识到带子下面可能是一把剑,而且不是木制的玩具剑,是一把剑柄装饰华丽,剑身闪闪发光的钢剑。我把它从盒子里拿出来,握在手里。这是一把短剑,我却有些可耻地对它是短剑感到一阵失望,但我立刻就明白这是一把属于我的漂亮的短剑,而且这是我的短剑。我决定要时刻把它带在身边,当父亲阻止我的时候,我已经伸手去摸皮带了。“不,海瑟姆,”他说,“它得留在这儿,没有我的允许,绝不能移动或者甚至是使用它。明白吗?”他从我手里拿走了剑,并且把它重新放回了盒子里,然后合上了盖子。“很快你就会开始用这把剑进行训练,”他继续说,“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海瑟姆,不仅仅是要学会用你手中握着的剑,还要学会运用在你心中的剑。”“是的,父亲。”我说,努力不让自己看起来像我感受到的一样困惑和失望。我看着他转身把盒子放回秘密隔间里,如果他是想试着确保我看不到是哪本书可以启动隔间的话,好吧,那他就失败了。那本书是詹姆斯王钦定版《圣经》。 1735年12月8日一

今天又有两场葬礼,是为两名曾经驻守在院子里的士兵举行的。据我所知,父亲的男仆迪格维德先生,出席了为那名上尉举办的葬礼,我从来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们家没有人去参加另一个人的葬礼。此刻在我们身边有如此多的死亡与悲痛,似乎已经根本没有空间再容纳更多的伤痛了,虽然这听起来有些冷酷无情。二

我八岁生日之后,伯奇先生就成了我们家的常客,他要么陪着珍妮在院子里散步,或者带她坐上他的马车去城里游玩,又或者坐在会客厅里一边喝茶和雪莉酒,一边跟女士们讲军旅生涯里的故事,不然就是在跟父亲会谈。显然他想娶珍妮,而且这门婚事也得到了父亲的祝福,但也有人说伯奇先生要求推迟举行婚礼:因为他希望能先让自己变得尽可能的富裕和成功,这样珍妮就能得到一位配得上她的夫婿,而且,为了维持珍妮已经习惯的生活方式,他已经看中了一间位于南华克的宅邸。

当然父亲和母亲对此都很开心。但珍妮却没那么高兴。我偶尔会看见她红着眼睛,而且她开始有了一种迅速跑出房间的习惯,要么是处于勃然大怒的痛苦之中,要么就是用手捂着嘴,强忍泪水的样子。我不止一次听见父亲说:“她会回心转意的,”还有一次他斜着瞥了我一眼,然后翻了翻眼睛。

正当她因为未来的重压而日益衰弱时,我却带着对自己的期待茁长成长。我对父亲的爱是如此的纯粹而广博,这种爱简直是在不断地威胁着要吞噬掉我:我不仅是爱他,我完全是在崇拜他。有时候,就好像是我们两人在分享着一个全世界没有其他任何人知道的秘密。比如,他经常问家庭教师教了什么,他专心地听我说完,然后说,“为什么?”每当他问我某些事情,不论是关于宗教、伦理还是道德,他都会知道我给的答案是不是靠着死记硬背,又或者是在鹦鹉学舌,然后他会说,“好吧,你刚刚告诉我的只是老菲林先生是怎么想的,”或者,“我们知道几个世纪前的作家是怎么想的。但你这里是怎么说的呢,海瑟姆?”然后他把一只手放在了我的胸口。

我现在才意识到他在做什么。老菲林先生教给我的是事实与绝对真理;而父亲却在要求我去质疑它们。老菲林先生授予我的这些知识——它们源自何方?是谁掌握着羽毛笔,我又为什么应该相信那个人?

父亲过去常说:“意欲眼界不同,思想必先不同,”这听起来有点儿傻,你或许会觉得好笑,或者也许等几年以后,当我回首过去时想到这句话自己也会觉得好笑,但有时候我又觉得好像我的思路确实变得开阔了,能感觉到我是在以父亲的方式在看待这个世界。他看待世界的方式是旁人所没有的,所以它似乎就是这样的:这种看待世界的方式,是一种挑战真理的方式。

自然,我跑去质疑老菲林先生了。有一天,我在圣经课上挑战了他,结果为自己挣到的却是他用手杖对我的手指节一阵好打,还有他会把此事告诉我父亲的承诺,他也确实这么做了。后来,父亲带我去他的书房,关上门以后,父亲咧嘴一笑,用手轻轻拍着他自己的一边鼻子。“海瑟姆,通常来说,最好还是把你的想法埋在自己心里。隐藏于众目睽睽之下。”

所以我这么做了,然后我发现自己在观察着周围的人,试图看透他们的内心,好像我也许能用某种方式领悟他们是怎么看待世界的,是老菲林先生那种方式,又或者是父亲那种方式。

当然,现在写下这段话,我能意识到自己是有些狂妄自大了:我感觉自己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而这一点其实不管是在我十岁的现在,还是在我八九岁的时候,都一样并不引人注目。也许是我目空一切,傲慢到了让人无法忍受的程度。也许是我觉得自己已经是家里的小大人了。到我九岁的时候,父亲送了我一副弓箭作为生日礼物,我在院子里练习射箭,心里希望道森家的女孩们或者巴雷特家的孩子们能从窗户里看着我。

自从我在门边跟汤姆说话到现在已经过去超过一年了,但我有时仍会在那里徘徊,希望能再次遇到他。父亲乐于谈论一切话题,除了他自己的过去。他从不谈论他到伦敦之前的生活,也从不谈起珍妮的母亲,所以我依然抱着希望,不论汤姆究竟知道些什么,对我来说都可能具有启发性。而且,当然,除此之外,我也想要交个朋友。不是父母、女佣、家庭教师或者导师——这些我有很多。我只是想要个朋友。而且我希望这个人是汤姆。

当然现在这永远不可能了。

他们明天就要埋葬他了。 1735年12月9日一

今天早上迪格维德先生来看我了。他敲了敲门,等待我的回应,然后不得不低着头走进来,因为迪格维德先生长得又高又瘦,而我们应急住所的门廊却比原来家里的要矮得多,他不仅谢顶,双眼略有些外凸,眼睑上的静脉也清晰可见。他在这里走动时不得不俯着身子的样子,让他显得更有些狼狈,让人感觉他在这里就像是一条离了水的鱼。早在我出生以前,他就已经是父亲的男仆了,至少从肯威家在伦敦定居时就是了,就像我们所有人一样,或者说,他甚至有可能比我们所有人都更像是个住在安妮女王广场的人。内疚感更加深了他的痛苦——他悔恨的是袭击发生的那个晚上他并不在家,那天他到赫里福德郡处理家族事务去了,他和我们的车夫在袭击次日早上才回来。“我希望您能宽宏大量地原谅我,海瑟姆少爷。”几天后他对我说,脸色苍白又憔悴。“当然,迪格维德。”我说,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直呼他的姓一直让我觉得不自在,这个姓氏从我嘴里说出来总觉得不对劲。所以我能做的就是加上一句“谢谢你”。

今天早上,他枯槁的脸上带着同样严肃的表情,而且我敢说,不管他带来的是什么消息,一定都是个坏消息。“海瑟姆少爷,”他站在我面前开口道。“有什么事吗……迪格维德?”“我非常遗憾,海瑟姆少爷,这里有份来自安妮女王广场的消息,是巴雷特家的消息。他们明确表示,巴雷特家不欢迎任何肯威家族的成员参加年轻的托马斯少爷的葬礼仪式。他们还恭敬地提出要求,希望两家之间最好不要再有任何来往。”“谢谢你,迪格维德。”我说,看着他急促而悲伤地鞠了一躬,然后他低头避开低矮的门楣离开了。

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茫然地盯着他原来站着的地方,直到贝蒂回来帮我换下葬礼套装,换上我平时穿的衣服。二

几周前的一个下午,我待在仆人们住的地方,正在一条从仆人下房通往陈列室厚重闩门的短走廊里玩耍。家里的贵重物品都存放在陈列室里:只有在母亲和父亲招待客人时才难得有机会重见天日的银器、家族的传家宝、母亲的珠宝,还有一些父亲认为极具价值的书——无可替代的孤本书籍。他一直把陈列室的钥匙带在身上,挂在腰带上配的一个钥匙环里,我只见过他把钥匙委托给迪格维德先生,而且时间还很短。

我很喜欢在这条走廊附近玩耍,因为很少会有人来这个地方,这就意味着女佣们从来不会打扰我,她们总是叫我离开脏地板,免得我把裤子磨出洞来;又或者是其他好心的佣人们来打扰我,他们会和我进行礼貌的谈话,并且强迫我回答关于我所受的教育,或者是根本不存在的朋友的问题;甚至有可能是母亲或者父亲会来打扰我,他们会叫我离开脏地板,免得我把裤子磨出洞来,然后再接着强迫我回答关于我所受的教育,或者是我根本不存在的朋友的问题。又或者,比以上所有情况都更糟的是,珍妮会来打扰我,她会嘲笑我玩的任何游戏,如果我玩的是玩具兵的话,她就会恶意地把每一个锡兵都踢倒。

仆人下房与陈列室之间的过道,是安妮女王广场上少数几个我真正有希望避开这些事情的地方之一,所以当我不想被人打扰的时候,我就会去那条过道。

除了这一次,我正要部署我的部队的时候,一张新面孔出现了,是伯奇先生走进了过道。走廊的石质地板上放着一盏我带来的提灯,随着过道门打开带起的气流,烛火也闪烁跳跃起来。从我在地板上的位置,我看到了他礼服大衣的下摆和手杖尖,随着我的视线上移,我意识到他也在低头看着我,我不知道他的手杖里是不是也藏着一柄剑,它会不会也像我父亲的手杖一样发出咯咯的响声。“海瑟姆少爷,我衷心期望着能在这里找到你。”他微笑着说,“我想知道,你现在忙吗?”

我匆忙站起身来。“我只是在玩,先生。”我迅速说道,“有什么不对的吗?”“哦,没什么,”他笑起来,“实际上,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打扰你的游戏时间,不过我确实有些事想和你讨论一下。”“当然可以,”我点点头说道,一想到这可能是关于我数学能力的另一轮问题,我的心就开始往下沉。是的,我喜欢数学。是的,我喜欢写作。是的,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像我父亲一样聪明。是的,我希望有一天我能接替他继承家族的产业。

但伯奇先生只是挥了挥手,示意我回到我的游戏里,他甚至把手杖放在一边,为了能蹲在我旁边,他还提起了裤腿。“那么我们这里都有什么呢?”他问道。用手指着这些小锡人。“只是个游戏,先生。”我答道。“这些是你的士兵,对吧?”他问道。“那么哪一个是指挥官呢?”“没有指挥官,先生。”我说。

他干笑了一声。“你的士兵需要一位领袖,海瑟姆。不然的话,他们要怎样才能知道最佳的行动方案?不然的话,要怎样才能向他们灌输纪律性和目的性?”“我不知道,先生。”我说。“这个……”伯奇先生说。他伸手从许多锡兵当中拿走了一个,在自己的袖子上擦了擦,把它放在一边。“也许我们该让这位先生做领袖——你觉得呢?”“如果你高兴这么做的话,先生。”“海瑟姆少爷。”伯奇先生微笑道,“这是你的游戏。我只是一个闯入者,我只是希望你能向我展示一下这游戏是怎么玩的。”“好的,先生,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有一位领袖应该很不错。”

突然,过道门又一次被打开了,我抬头一看,这次我看见迪格维德先生走了进来。在摇曳的灯光里,我看见他和伯奇先生交换了一下眼神。“你的事能先等等吗,迪格维德?”伯奇先生有些紧张地说。“当然,先生。”迪格维德先生说,他躬身行礼,退了出去,门在他身后关上了。“很好,”伯奇先生继续道,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游戏上。“那么,让我们把这位先生放到这里,担任这支队伍的领袖,为的是让他去激励士兵们创造丰功伟绩,以自身为榜样领导他们,教导他们秩序、纪律与忠诚的美德。你觉得这怎么样,海瑟姆少爷?”“很好,先生,”我顺从地说。“还有些其他要注意的,海瑟姆少爷。”伯奇先生说,同时伸手从他两脚间的锡兵当中又拿走了一个,然后把它放在了那个名义上的指挥官旁边,“一位领袖需要可以他信任的副官,对吗?”“是的,先生,”我同意道。接下来是一段长长的沉默,在此期间,我看着伯奇先生有些过分小心地又多放了两个副官到领袖旁边,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段沉默也变得越来越尴尬,直到我开口接起了话,虽然我更多是为了打破这种难堪的沉默,而不是因为我想和他谈那个绕不开的话题,“先生,你是想跟我谈我姐姐的事吗,先生?”“为什么?你看透我了,海瑟姆少爷。”伯奇先生放声大笑,“你父亲真是个好老师。我看得出来,他教会了你狡猾与机智——毫无疑问,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

我不太确定他指的是什么,所以我保持了沉默。“你的武器训练进行得怎么样了,我可以问问吗?”伯奇先生问道。“非常好,先生。我父亲说我每天都有进步,”我骄傲地说。“太好了,太好了。那么你父亲有没有跟你说明训练的目的?”他问道。“父亲说真正的训练会在我十岁生日那天开始。”我答道。“好吧,我倒是很想知道他会告诉你什么。”他皱着眉头说,“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就连一点有趣的线索都没有?”“不,先生,我不知道。”我说,“我只知道他会为我指明一条可以追随的路。比如一个信条。”“我明白了。真让人激动啊。他从来没跟你暗示过那个‘信条’可能是什么吗?”“没有,先生。”“太有意思了。我敢打赌你肯定已经迫不及待了。还有,在此期间,你父亲有没有给过你一把男人的剑来磨练身手呢,还是说你仍然在用那些木头练习棍?”

我有点生气了。“我有自己的剑,先生。”“那我真的非常想看看那把剑。”“剑放在游戏室里,先生,放在一个只有我父亲和我能拿到的安全地点。”“只有你父亲和你?你是说你也能拿到那把剑?”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过道里的光线很昏暗,所以伯奇先生看不到我脸上的尴尬。“我的意思是我知道那把剑在什么地方,先生,不是说我知道要怎么拿到它。”我澄清道。“我明白了。”伯奇先生咧嘴一笑,“一个秘密地点,对吧?是书架里的一个密龛吧?”

我的表情肯定说明了一切。他大笑起来。“别担心,海瑟姆少爷,我会为你保密的。”

我看着他。“谢谢你,先生。”“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站起身,捡起他的手杖,掸了掸裤子上的尘土,也不管上面是不是真的有尘土,然后转身朝门口走去。“那我姐姐呢,先生?”我说,“你还没问我关于她的事呢。”

他停下脚步,轻轻笑着,同时伸手抚弄我的头发。我挺喜欢这个动作。也许是因为父亲也这么做。“啊,但我已经不需要再问了。你已经把我需要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了,年轻的海瑟姆少爷。”他说,“对于美丽的珍妮弗,你对她的了解跟我一样少得可怜,这很正常,也许事情注定是这样。对于我们来说,女性就应该是一个谜,你不这么觉得吗,海瑟姆少爷?”

我对他说的这些事情毫无概念,但还是对他露出了微笑,等到陈列室的走廊里再次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这才松了一口气。三

和伯奇先生聊过之后不久,我就到宅子里其他地方去了,当经过父亲书房的时候,我正在往卧室的方向走,我听见书房里传出争吵的声音:父亲和伯奇先生的声音。

因为害怕被发现,我躲得离书房太远了一点,结果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不过我很庆幸自己保持了距离,因为下一刻书房门就被猛地推开,伯奇先生急匆匆地冲了出来。他怒气冲冲——他脸颊的颜色和炽热的双眼将他的怒火表露无遗——但一看到我在门厅里,他的怒火突然不见了,虽然他依然有些激动。“我试过了,海瑟姆少爷,”他回过神来,开始一边扣上大衣的纽扣准备离开,一边说,“我试过警告他了。”

接着他戴上三角帽,扬长而去。父亲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看着伯奇先生的背影,虽然很明显他们这次会面并不愉快,但这毕竟是大人们的事,所以我并没把它放在心上。

要想的事情还有很多。一两天之后,袭击就发生了。四

那件事发生在我生日之前的那天晚上。我指的是袭击事件。我当时还醒着,也许是因为对第二天感到兴奋,也因为我习惯等伊迪丝离开房间以后爬起来,坐在窗台边眺望卧室窗外。从这个有利位置,我能看见猫、狗、甚至是狐狸穿过月色笼罩下的草地。若是不去留意这些野生动物,就只是看着夜色,看着月亮,月光下草地和树木都披上了一层纤薄的灰色。起初,我以为我在远处看到的光点是萤火虫。我以前听说过萤火虫,但从没见过。我只知道它们会聚集成群,发出黯淡的光芒。可是,我很快就意识到那光点根本不是什么黯淡的光芒,事实上它变亮,然后熄灭,然后又点亮。我看见的是一个信号。

我屏住了呼吸。这闪光似乎是从墙边的旧木门附近发出来的,就是那天我看到汤姆的那道门,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他正在试着联系我。现在想来这想法未免有些奇怪,但我当时毫不怀疑这个信号就是打给我看的。我急忙拽上一条裤子,把睡衣塞进腰带里,然后把背带扣过肩膀。最后我扭动肩膀套上了一件外衣。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即将迎来一场无比美妙的冒险。

当然我现在意识到了,回想起来,在隔壁那座宅邸里,汤姆肯定也很喜欢坐在窗台边观察他家院子里夜间活动的动物。而且,和我一样,他肯定也看到了那个信号。而且汤姆甚至有可能和我有过类似的想法:是我在给他发信号。而作为回应,他也做了跟我一样的事:从他当时的位置匆忙起身,穿上几件衣服前去调查……

安妮女王广场的房子里最近出现了两张新面孔,他们是父亲雇来的两位面目冷峻的退伍士兵。他的解释是我们需要他们,因为他收到了“消息”。

仅此而已。“消息”——他只说了这些。我那时也和现在一样困惑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也想知道,这与我无意中听到他与伯奇先生之间那次激烈的对话是否有所关联。不论那究竟指的是什么,我很少能看到那两个士兵。实际上我只知道有一个士兵驻守在宅邸前端的会客厅,而另一个则一直待在仆人下房的壁炉附近,我觉得他可能是在看守陈列室。这两个士兵都很容易避开,我悄悄爬下楼梯来到下人们住的地方,然后偷偷溜进了月光照耀下寂静的厨房,我还从没见过厨房里这么幽暗、空旷又平静。

而且还很冷。我呼出的热气凝成了羽毛般的云雾,立刻打起了哆嗦,我心里不自在地意识到,相较于我房间里可以说微微有些热的温度,这里究竟有多么冷。

门边有一根蜡烛,我点亮了它,用手护着烛火,我擎着蜡烛照亮脚下的路,离开厨房朝马厩走去。如果说我之前是觉得厨房里很冷的话,那么,好吧……室外那种冷的感觉,就好像你周围整个世界都已经冻脆了,而且就快要碎掉了:外面已经冷到让我觉得呼吸困难,我站在室外开始重新考虑起来,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继续撑下去。

马厩里的一匹马嘶叫一声,跺起了马蹄,不知何故,这声音让我下定了决心。我踮着脚走过狗舍来到一面侧墙边,接着穿过了一道通往果园的大拱门。我穿过光秃秃、枝干细长的苹果树,随后走进了一片空地,我有些心烦的意识到宅邸就在我右侧,我不禁想象着每一扇窗边都出现了人脸:伊迪丝、贝蒂、母亲和父亲全都盯着窗外,他们看见我离开了房间,正在院子里乱闯。当然,我不是真的在外面乱闯,但他们肯定会这么说的:伊迪丝训斥我的时候会这么说,父亲因为我惹的麻烦拿手杖揍我的时候也会这么说。

如果说我当时是在预计着房子里有谁会大叫一声的话,那么这个预期并没有成真。相反,我走到围墙边,开始飞快地顺着墙朝那道门跑去。我仍然打着哆嗦,但随着情绪变得越来越兴奋,我突然很想知道汤姆会不会带些食物来做宵夜:像火腿、蛋糕还有饼干。哦,再来点热甜酒就最好了……

一只狗开始吠叫起来。那是萨奇的声音,他是父亲的爱尔兰猎犬,声音是从萨奇在马厩里的狗舍传来的。叫声让我停下了脚步,我蹲到一棵树枝光秃秃低垂的柳树下面,直到叫声像开始时一样突兀地停止。当然,后来我明白了叫声为什么会这样戛然而止。但我当时并没有多想,因为我根本没有理由猜到萨奇会被入侵者割开喉咙。现在我们认为是有五个人一起带着匕首刀剑悄悄闯进了我们家。这五个人直奔宅邸,而我当时在院子里,对此毫不知情。

可我又怎么会知道?我是个满脑子都是冒险和匹夫之勇的傻小子,更别提关于火腿和蛋糕的念头了,于是我继续沿着围墙跑过去,直到我抵达了那道门。

门是开着的。

我究竟是期待着什么呢?我猜,我预想中的门应该是关着的,而汤姆就在门的另一边。也许我们俩其中之一会翻过围墙。也许我们打算隔着门互相传传闲话。可我现在只知道门已经开了,于是我开始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劲,至少我已经意识到从卧室窗口看到的那个信号可能并不是发给我的。“汤姆?”我低声唤道。

什么声音都没有。整个夜晚万籁俱寂:没有鸟叫,没有动物的声音,什么都没有。我现在紧张起来,正准备转身离开,回家去,回到我安全又温暖的床上,这时我看见了某种东西——那是一只脚。我慢慢在门外走远了一些,过道沐浴在灰白的月光下,所有东西都蒙上了一层柔和,又有点脏兮兮的黯淡光芒——包括一个四肢摊开,倒在地上的男孩躯体。

他半坐半躺着,身体靠着墙,衣服穿得和我几乎一样,一条裤子,一件睡衣,只是他没有把睡衣塞进腰带里,结果睡衣缠在了他的腿上,而他的双腿正以一种奇怪、不自然的角度,摆在过道坚硬,又坑坑洼洼的泥地上。

那是汤姆,当然。汤姆那双已经毫无生气的眼睛从帽檐下方看着我,他的帽子歪斜的戴在头上,双眼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从汤姆咽喉上深深的伤口里流出的血液浸透了他的前胸,月光照在血迹上闪闪发亮。

我的牙齿开始打战。我听到一声呜咽,然后意识到那是我自己的声音。成百上千个惊惶的想法涌入了我的脑海。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太快,我甚至已经无法记清它们的确切顺序了,不过我想应该是从玻璃破碎的声音和从房子里传来的一声尖叫开始的。

快跑。

承认这一点让我很是惭愧,当时我脑海里挤满的那些声音、那些念头,全都在一起呼喊着这同一个词。

快跑。

于是我服从了它们。我奔跑起来。但并没有朝着它们想让我去的方向。我究竟是像父亲教导过的那样听从了自己的本能,还是无视了它们?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虽然全身上下每一寸神经似乎都想让我尽快逃走,逃离我已知最可怕的危险,但事实上我却正向着危险奔去。

我跑过马厩,冲进厨房,几乎没有停步去确认大门已经洞开的事实。在沿着仆人下房的某个地方,我听见了更多的尖叫声,还看见了厨房地板上的血迹。我穿过房门朝楼梯走去,不料却看到了另一具尸体。那是其中一位士兵。他捂着腹部倒在走廊里,眼皮疯狂地颤动,当他滑落到地板上死去时,嘴里流出了一丝鲜血。

我跨过尸体跑向楼梯,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赶到父母身边。门廊里一片漆黑,却满是尖叫声和奔跑的脚步声,门廊里还腾起了第一缕烟雾。我试着确定自己的位置。这时从上方又传来一声尖叫,我抬眼看见阳台上有晃动的人影,而且还看见一位袭击者手中有钢铁的寒光一闪而过。在平台上挡住他的是父亲的一位仆从,但飞速闪过的光亮让我没能看清那可怜男孩的命运。相反,我听见,并且通过双脚感觉到他的尸体从阳台摔落在了不远处的木头地板上。杀害他的行刺者发出一声胜利的嚎叫,我能听见他沿着平台向内深入时奔跑的脚步声——他在向卧室奔去。“母亲!”我大喊道,就在我跑上楼梯的同时,我看见父母的房门被推开了,父亲猛冲出来同那个入侵者交手。他穿着长裤,背带扣过赤裸的肩膀,他没有束发,头发随意地披散着。他一手拿着提灯,另一只手握着剑。“海瑟姆!”我跑上楼梯顶时父亲喊道。入侵者站在我俩之间的平台上。那个人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我,借着父亲手中提灯的光亮,我才第一次真正看清他的容貌。他身着长裤,套着一件皮甲背心,还戴着一张小巧的半脸面具,像是那种戴着参加化装舞会的面具。接着他改变了方向。他不再上前攻击父亲,而是狞笑着回身,沿着平台向我追来。“海瑟姆!”父亲再次吼道。他离开母亲身边,开始冲下平台追击入侵者。他们之间的距离立刻就缩短了,但这还不够,我转身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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