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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1 12:2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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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 亚兰•傅尼叶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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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起的摩尔纳

了不起的摩尔纳试读:

第一部

第一章寄宿生

他在189X的一个星期天来到了我们家。

我依然管那儿叫“我们家”,尽管那房子现在已经不属于我们了。我们离开那个地方已经快十五年了,并且肯定不会再回去了。

我们那时候住在圣阿加特学校高级班的楼里。高级班里是准备小学教师资格证考试的学生,我的父亲同时负责高级班和中级班的课,跟其他学生一样,我也叫他瑟莱尔先生。我的母亲教低年级的课程。

那是一座长长的红色的房子,有五扇玻璃门,位于镇子的边缘,院墙上爬满了爬墙虎;有一个宽阔的院子,院子里有操场,有水房,大大的院门朝着镇子的方向;北边有一个小栅栏,连着一条公路,通向三公里外的火车站,南边和院子后身儿是田野、花园和向市郊绵延而去的草场……我生活过的那个地方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了。在这里,我度过了生命中最动荡而又最宝贵的日子,在这里,我们曾出发历险,然后,如同海浪击碎在孤独的礁石上一样,失败而归。

督学或者是不知道哪个长官偶然间决定要“改变”,于是我们就被送到这儿来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假期快结束时的某一天,在我们的家具到达之前,一辆农用车把母亲和我送到了那扇锈迹斑斑的小栅栏门前。几个在花园里偷桃子的小淘气鬼悄悄地从篱笆的豁口钻出去跑掉了……我们管妈妈叫米莉,她是我见过的这个世界上最有条不紊的主妇。她立刻走进堆满灰扑扑稻草的房间,紧接着就绝望地得出了和每次“迁徙”时一样的结论:我们的家具绝对没法放进这么糟糕的房子里…… 她走出屋子跟我诉苦。一边唠叨着,一边用手帕轻轻地擦拭我在旅途中弄脏的小脸蛋。接着她又回到屋里去,合计着住进去之前应该把哪些门窗缝隙给堵上,好让房子变得舒服一点儿……我呢,我戴着一顶大大的有缎带的草帽,站在这个满地碎石的陌生的院子里,等着,怯生生地打量着水井周围和库房下面。

这就是我们到达时的情景,至少现在在我的脑海中是这样的。因为只要我一回想起等在达圣·阿加特操场上的那个遥远的傍晚,就会回忆起其他等待的场景:我的双手扶在门栏上,满心焦虑地等着某个人从大街上走下来。并且,如果我试着要回忆起自己在二楼谷仓间的阁楼上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其他有关夜晚的回忆就会涌入脑海:我不再是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还一个高高的影子在墙上来回移动,不安而友好。所有这些安详的景象:学校,马丁老爹的田地以及他那三株胡桃树,每天四点就有女人来访的花园,所有这些我记忆中的景象,都被这个人的到来搅乱并改变了。他扰乱了我们整个青春期,甚至连最后的离开也没能给我们留下一丝平静。摩尔纳到这儿的时候,我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十年之久。

那年我十五岁。那是十一月的一个寒冷的礼拜天,深秋中传来了第一缕冬天的气息。一整天,米莉都在等从火车站来的马车给她捎来抵御寒冬的帽子。她早上没去做弥撒,一直到布道的时候,我都独自坐在唱诗班的孩子们中间,焦急地朝钟楼方向张望,希望能看到她戴着新帽子走进来。

下午,也是我一个人去做晚祷。

米莉为了安慰我,一边整理我的西装,一边说:“不管怎么说,就算是今天能拿到帽子,我估计着也得花这一整个礼拜天来修改它。”

冬天,我们的礼拜天总就是这样度过的。一大清早,父亲就动身,乘船去远处薄雾笼罩下的池塘钓梭鱼;母亲呢,则待在她昏暗的卧房里修改她那些旧衣服。她这么做是防备某一天,她的某个和她一样寒酸却也和她一样骄傲的女朋友突然来访。我呢,做完晚祷之后回到家,在冷飕飕的餐厅读书,同时也等着她推门出来,向我展示她改好的衣服。

这个礼拜天,晚祷之后我被教堂外面的热闹吸引,没有直接回家。门厅处有人在举行洗礼仪式,围着一帮小淘气鬼。广场上,几个村民穿着消防制服,举着架枪,冻得直跺脚,在听布雅东下士云里雾里地讲理论……

洗礼仪式的排钟突然停了,就像是搞错了时间和地点的节日钟声一样,布雅东带着他的手下拉起水泵小跑离开,结了霜的路面上的掉落小树枝被他们厚实的鞋底嘎吱嘎吱地踩断,我看着他们拐进第一个路口,消失不见了,四个小孩一声不响地跟在他们后面,我没敢跟上去。

这时候,镇子基本安静下来,只剩下丹尼尔咖啡馆依然十分热闹。那里不时传来酒鬼们低沉的交谈之声,他们时不时把声调提高,旋即又安静下来。我们家被大大的操场隔在镇子外面,越过操场的矮墙,便来到到了小栅栏门前,这时候,我开始有点担心自己回家太晚了。

栅栏门半掩着,我立刻就察觉到大概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果然,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正弯着腰透过餐厅的玻璃门的帘子仔细张望。餐厅门是五扇玻璃门中离操场最近的。她个子不高,戴着一顶老式的黑色天鹅绒系带有褶女帽,脸瘦削而精致,却布满了焦虑。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我不由得害怕起来,在栅栏前的第一个台阶上停住了脚步。“他去哪儿了呀,我的老天爷,”她低声说道,“刚才还和我在一起呢。他刚围着这房子绕了一圈,大概是逃跑了吧……”

每说一句话,她就轻轻的敲三下玻璃,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没有人给这个陌生的来访者开门。米莉应该已经拿到她的新帽子了,现在正在红房子的最里间,坐在满是旧丝带和僵直的羽毛的床前缝缝拆拆地修改她那顶平淡无奇的帽子……可是,当那个女人跟着我一走进餐厅,母亲就立刻露面了。她双手扶着满是铜线、缎带和羽毛,还不是特别稳当的帽子,冲我笑着,蓝色的眼睛布满了疲惫,想必是因为在傍晚干了太久的活,她大声说:“快看,我一直等着给你看呢……”

可是,一看到餐厅角落里的大沙发上坐着的那个女人,她便困惑地停了下来,迅速摘下帽子,并且在接下来的整个谈话过程中,她一直将帽子搂在胸前,就像怀里捧着个倒扣的鸟巢一样。

那个戴帽子的女人双膝间夹着一把雨伞和一只皮包,开始说明来意,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摇晃脑袋,言谈轻快,就像一位应邀来访的客人。她这时已经恢复了镇定,甚至在谈及自己的儿子时还透露出一种优越和神秘的意味,让我们颇感困惑。

她和她儿子两个人坐车从离圣·阿加特十四公里的菲尔特·当吉隆来。她是一个寡妇,家境相当富裕——这是她传达给我们的信息——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叫安托万,已经不在了,原因是有一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哥俩一起在一个不干净的水塘里游泳,弟弟当晚就死了。她打算把大儿子奥古斯丁送到我们家里来寄宿,这样他就能跟着一起上高级班的课。

紧接着她就开始夸赞她带来的这个寄宿生。这时候,她身上完全看不见我刚才在门口见到的那个头发灰白,弯着腰,如同丢了幼雏的母鸡一样惊慌失措的女人的影子了。

她满怀赞赏之情,向我们讲述他的儿子那些着实让人惊讶的的情况:他喜欢逗她开心,有时候他光着腿沿河走上好几公里,就是为了给她弄回来荆豆丛里的那些黑水鸡或者野鸭子的蛋……他也支一些网……有一天夜里,他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只被套住的野鸡……

我吃惊地看着米莉,要知道,哪怕是罩衣上破个口子,我都吓得不敢回家。

但是母亲已经不听她说了。她甚至示意那个女人别再说话。接着,她小心地把她的“鸟巢”放在桌子上之后,轻轻地站起身,好像是要准备吓谁一跳……

我们楼上的角落里堆满了去年国庆节没放完的烟花,从那儿传来一阵陌生的脚步声,坚定有力地来回走动,踩得天花板都晃动起来,脚步声穿过二楼宽阔而昏暗的阁楼,最终消失在助教的房间,那些房间已经废弃不用了,我们在那儿放一些等着风干的椴木和还没有完全成熟的苹果。“刚才我就听见下面的房间里有动静,”米莉小声说,“我还以为是你回来了呢,弗朗索瓦……”

谁也没说话。我们三个人都站着,心砰砰跳,阁楼的门朝着厨房的楼梯,这时候门开了,有人从楼梯上下来,穿过厨房,出现在昏暗的餐厅门口。“是你吗,奥古斯丁?”那个女人问道。

这是一个大概十七岁上下的男孩,个子挺高。我一开始没看到他,因为天已经黑了,他带着一顶乡下人的毡帽,推在脑后,黑布罩衫外面系着一根腰带,就像个学生那样。我能看出来他在笑……

他看了我一眼,抢在所有人开口之前对我说:“要不要到院子里来?”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看到米莉没有拦我,我就拿起帽子朝他走去。我们从厨房的门出来,来到操场上,天已经黑了。借着昏暗的光,我一边走一边打量他:他长了一张有棱角的脸,鼻梁很直,唇边有毛茸茸的胡须。“接着,”他说,“我在你家阁楼找到了这个。你是不是从来没上去看过啊?”

他手里拿着一个熏黑了的小木轮子,一段残破的引线缠在外面。这大概是国庆节时候的太阳或月亮烟花。“还有俩没放,咱们还是给点了吧。”他平静地说,那神情仿佛是等着接下来有更精彩的事发生。

他把帽子扔到地上,我看到他理了个乡下人一样的短发。他给我看那两个烟花屁股上纸卷的引线,以前被点着又掐灭了扔了,引线都熏黑了。他把轮子的轮毂埋到沙子里,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这可让我大吃了一惊,因为我们被明令禁止带火柴。他小心地俯下身子,点着引线,然后抓起我的手猛地往后一撤。

过了一会,我的母亲和摩尔纳的母亲一起来到门外,她们已经谈妥了寄宿的费用。这时,她们看到操场上两束红色的和白色的星星蹿了出来,同时还听到呲呲的响声。一道亮光闪过,母亲便看到我正站在这神奇的亮光里,拉着这个新来的大个子的手,一动不动……

这一次,她依然没敢说什么。

当晚,吃饭的时候,一个安静的同伴出现在我们家的餐桌上,低头吃饭,丝毫不在意我们三个人盯着他看。第二章四点钟以后

在那以前,在189X年以前,我都没怎么跟镇子上的孩子一起在街上疯跑玩过。因为我一直被髋关节结核折磨得痛苦不堪,不得不小心翼翼。直到现在我依然能看见曾经的自己艰难地用单腿跳着,试图追上那些在街区巷子里灵活奔跑的学生……

爸妈也不让怎么让我出去。我记得一向以我为骄傲的米莉就曾不止一次地撞见我跛着脚和镇子上的小混混玩在一起,然后把我拎回家胖揍一顿。

可巧,奥古斯丁·摩尔纳来了之后,我的病居然也好了,于是从此我便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

他来之前,四点的放学钟声对我来说,意味着漫长而孤单的下午时光的开始。父亲总是会把教室火炉里的火移到家里餐厅的壁炉里去;接着,最后几个小孩也陆续离开,留下在盘旋的黑烟中慢慢变冷的学校;操场上还有几个疯跑嬉闹的人;然后就是黑夜了;两个打扫完教室的值日生取下他们挂在库房下面的风帽和斗篷,把篮子跨在胳膊上,一溜烟跑了,连大门也不关……

那时候,只要天还有一丁点亮,我就待在市政厅的角落里,躲在满是死苍蝇的档案室里,听宣传画被风吹得啪啪作响,我坐在一台旧台秤上看书,靠着窗边,俯瞰花园。

天慢慢黑了,当隔壁农场的狗开始狂吠,我们家小厨房的窗户里透出灯光来的时候,我才终于肯回家。母亲已经开始准备晚饭了。我爬上阁楼的三层台阶,一言不发地坐下来,脑袋靠在楼梯扶手冰冷的栏杆上,看着狭小厨房里的烛光摇曳。

我童年所有平静的快乐被一个人的到来打破了;原本,每晚烛火会照在俯身为我准备晚餐的母亲那温柔的脸上,这个人吹灭了这烛火;夜里,当父亲放下玻璃门上的木质百叶窗之后,我们一家人幸福地围坐在灯光旁,这盏灯也被这个人熄灭了。这个人就是奥古斯丁·摩尔纳,很快地,其他同学开始叫他大个子摩尔纳。

自打他开始在我们家寄宿起,也就是十二月的头几天,四点钟以后的学校就再也不是空荡荡的了。尽管不断有冷风从开开关关的门里钻进来,值日生在教室里大喊大叫,地上堆着水桶,每当下课之后,班里也总是有二十来个高级班的学生围着摩尔纳,这些学生有的来自镇上,也有的来自乡下。他们总是在不停地讨论,无休无止的争吵,我呢,则既担心,又有几分欢喜地在他们中间晃来晃去。

时不时地会有个话特别多的人站到人群中间,滔滔不绝地讲他偷东西的事迹,并且挨个问他的同伴是不是亲眼见过,他的同伴们也吵吵着说见过见过,然后都张着嘴,不出声地笑着听他讲。摩尔纳什么也不说,但是那些小子这么做的时候,却都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

摩尔纳坐在课桌上,双腿来回晃着,在想事情。有时候他也笑,但都不是大笑,仿佛是在为某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更精彩的故事专门留着自己的笑声。接着夜幕降临,透过窗户照进来的微光已经让人看不清这些小伙子的脸了,摩尔纳突然站起身,从人堆中挤过去,大声喊道:“走啦,上路啦!”

于是所有人都跟着他,高声喊叫,叫声回荡在夜晚的镇子上空。

我现在可以跟他们一起玩了。我跟着摩尔纳来到郊区的牲口棚旁,人们正在给母牛挤奶……我们也会走进服装店,黑漆漆的角落里,在织布机咔哒声的间隙里,传来织工的声音:“这些个学生啊!”

通常情况下,吃晚饭的时候,我们会到院子边上的德奴埃家,德奴埃是个修理工,也会钉马掌。他家的铺子是一个老旅馆,大门有两扇门板,长年开着。我们在大街上就可以听到铁匠的风箱吱嘎作响,透过火盆的微光,我们会看到在一片叮当作响的昏暗之中,有时候会有几个乡下人停下马车扯会儿闲篇,有时候会看到一个和我们一样的学生,背靠着门,一声不吭地盯着看。

就在那里,在距离圣诞节大概还有一周左右的时候,一切都开始了。第三章“去了一家篾匠铺”

雨下了整整一天,直到晚上才停。整个白天简直无聊死了。课间休息的时候,没人出去。教室里,我的父亲瑟莱尔先生几乎每分钟都要高声喊道:“别闹了,孩子们!”

最后一个课间之后,或者照我们的说法,在最后“一刻钟”之后,我们都觉得无聊死了,班里一片嗡嗡声,打刚才起就在来回踱步沉思的瑟莱尔先生停了下来,拿尺子用力敲了一下桌子,让我们安静下来,集中注意力。他问道:“明天谁和弗朗索瓦一起乘马车去火车站接卡彭特先生和太太?”

他们是我的外公外婆:卡彭特外公退休前是个守林人,总穿着灰羊毛斗篷,带着一顶兔皮无边软帽,他管它叫做他的军帽……那些小男孩都认识他。他早上洗脸的时候会打一桶水,按照老兵的方式掬起一捧水,胡乱地胡噜他的山羊胡。一帮孩子背着手,带着一种崇敬的好奇围成圈看……他们也认识卡彭特外婆,因为米莉带她去过一次低年级的教室。她是个小个子乡下女人,总穿着一件手工织的斗篷。

每年圣诞节前,我们都去火车站接他们。他们总坐4点2分的那班车来。为了能来看我们,他们得穿过整个省,背着大包小包的栗子和包在毛巾包袱里的圣诞食物。他们俩裹得厚厚的,满脸笑容却又有一些拘束地走进家门。他们一进门,我们就立刻把大门关上,于是,充满欢乐的一个星期就要开始了……

得找个靠谱的,不会掉链子的人跟我一起驾车去接他们,这个人还得足够随和,因为卡彭特外公脾气不太好,爱骂人,而卡彭特外婆又有一点唠叨。

听到瑟莱尔先生的话,十几个学生一起喊道:“大个子摩尔纳!大个子摩尔纳!”

但是瑟莱尔先生却假装没听到。

于是他们开始喊:“弗罗芒坦!”

还有一些喊:“雅思曼·德鲁什!”

罗伊家的老小,就是骑着猪在田地里狂奔的那个,尖声叫道:“我去!我去!”

杜汤布莱和穆什伯夫也怪高兴地害羞地举着手。

我希望摩尔纳跟我一起去。赶着驴车去火车站的这段小小的旅程会是一件顶重要的事。他也挺想去的,但是他倨傲地一声不吭。所有大一点的学生都跟他一样,倒坐在桌子上,脚踩着凳子,就像我们在大课间或者玩得很开心的时候那样。柯凡抱着教室的铁柱开始高兴地往上爬,他的罩衫被掀起来,在腰带周围卷来卷去。但是瑟莱尔先生接下来的话给大家都泼了一盆冷水:“好了!让穆什博夫去吧。”

于是每个人都安静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四点钟,我跟摩尔纳单独站在大院里。院里冷极了,雨水把地上冲出来一道一道沟。我们俩谁都不说话,看着在狂风中慢慢变干,闪闪发光的镇子。不一会,小个子柯凡戴着风帽,拿着一块面包从他家出来,贴着墙,一路吹着口哨来到修车铺门口。摩尔纳推开大门叫住他。不一会儿工夫,我们仨就出现在铺子里,铺子里生着火,烤得暖烘烘红通通的,时不时有一股冷风钻进来。柯凡和我坐在铁匠炉旁边,满是泥的脚踩在雪白的刨花上。时不时会有一个主妇买完肉回家,被风吹得低着头走,刚好路过这儿,这时候我们就会抬起鼻子闻一闻她买了什么。

大家伙都不说话。铁匠和他的伙计,一个鼓风一个打铁,在墙上投下巨大的影子……在我的记忆中,这个晚上在我青春期留下了重要的一笔。我心里充满了喜悦,却又夹杂着不安:我担心我的同伴剥夺我我驾车去火车站这一点小小的乐趣,却又希望——尽管我自己都不敢承认——他能搞出点什么动静,把一切都搅乱。

铺子里平静而有规律的工作时不时地停顿片刻。铁匠的锤子一下一下地砸在铁砧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时不时夹起正在锻造的铁块,靠近皮围裙,仔细端详。然后抬起头,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冲我们嚷道:“怎么样呀,小家伙们,还不错吧?”

他的伙计把举着的手搭在风箱的铰链上,左右攥成拳头,杵在胯上,看着我们笑。

然后叮当震吵的声音就又响起来了。

在某个停顿的片刻,我们从门缝瞥见米莉扎着方头巾,提着好几个小包袱从大风中走过。

铁匠问道:“卡彭特先生是不是很快就要来了?”“明天到,”我回答道,“跟我外婆一起来,我得赶车去火车站接他们呢,他们坐4点2分那班车来。”“我猜你们赶弗洛芒坦的车去接他对不对?”

我立刻回到道:“才不是呢,要赶马丁老爹的去。”“哦!这样你们可就回不来了。”

他跟伙计俩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那个伙计不慌不忙地对我们说:“赶弗洛芒坦那辆马车啊,你们去维耶尔宗接人都没问题。也就一小时的路程,那儿离这儿十五公里。等接回来,马丁老爹的驴车还没套好呢。”“哎呀,这匹马可太能跑了!”另一个说道。“而且我觉得弗洛芒坦肯定愿意借。”

他们说到这,就又接着去干活了。铺子里又开始叮叮当当火星四溅,每个人都只顾自己了。

该回家了,我站起来给摩尔纳打了个手势,他一开始没看见我,正靠着门低着头,好像沉浸在刚才的那番话里。看见他陷入自己的沉思中,好像透过雾气,在看这些人平静地工作,脑海中突然出现了鲁[1]宾逊·克鲁索的形象,那个英国年轻人在出发前就“去了一家篾匠铺”……

后来,我常常想到这一幕。

[1] 鲁宾逊·克鲁索:丹尼尔·笛福的小说《鲁宾逊漂流记》中的主人公。第四章逃跑

时间来到了第二天下午一点,由于周围都结冰了,高级班的教室被反射的光照得亮堂堂的,好像一艘漂在大洋上的小船。只不过我们闻不到捕鱼船上的那股子咸腥味和油污味,却能闻到平底锅上烤鲱鱼的味和烧焦的羊毛味,肯定是因为那些家伙进来烤火的时候离火炉太近了。

临近期末,我们开始发期末考试卷。瑟莱尔先生在黑板上抄考试题的时候,教室里安静下来,夹杂着低声的讨论,时不时地,有人没忍住小声叫出来,还有人为了吓唬别人而说起半截话:“老师,有人要……”

瑟莱尔先生一边抄着题目,一边在想别的事情。他时不时地回过头,严肃地看着大家,却又好像心不在焉。他一回头,下面立刻就没动静了,紧接着就又起来了,刚开始还是蚊子哼哼一样的嗡嗡声。在这一片骚乱中,我始终一声不吭。班里有一排桌子把大孩子和小一点的孩子分开,我坐在这排桌子最边上那张,挨着大玻璃窗,只要稍微直起身子,就能看到下面的花园和小溪,以及远处的田野。

我时不时踮着脚站起来,满心焦虑地朝农场张望。刚一上课我就注意到摩尔纳午间休息后没回来上课。他的同桌肯定也发现了,但是他正专心考试,没顾得上说。但是,只要他一抬起头,这消息就得在班里传开了。照往常的习惯,会有人高声喊头半截子话:“老师,摩尔纳……”

我知道摩尔纳走了。更确切地说,我猜他是逃跑了。刚吃完午饭,他就翻过矮墙,穿过田野,趟过维耶普朗士的小溪,直奔贝里·艾托瓦。他肯定是已经借了马车去接卡彭特先生和太太去了。这会儿他应该正在套车呢。

贝里·艾托瓦在小溪另一边的山坡上,是一大片农场,夏天的时候被院子里的榆树橡树茂盛的篱笆挡住看不见。它在一条小路边上,这条路一头连着火车站,另一侧通向郊区。农场四周是高高的围墙,围墙外还有一圈护墙支撑,墙根净是粪便,六月份的时候,密密匝匝的树叶把这幢封建时期的建筑盖得严严实实。夜色降临时,我们在学校只能听到滚滚车轮声和牲口的叫声。但是今天,透过窗户,穿过掉光了叶子的树木,越过浅灰色的高高的院墙、大门以及篱笆,我看到了一条覆满白霜的路,和小溪平行,直通到去往火车站的马路上。

在这片明亮的冬日景象里,没有丝毫动静。什么都还没发生。

教室里,瑟莱尔先生抄完了第二道题目。一般情况下他会出三道题。要是今天,他碰巧只出两道……他一回到讲台上,就会发现摩尔纳不见了。他会派两个学生满镇子地找他,这两个人肯定会在他套好车之前就找到他的……

抄完两道题之后,瑟莱尔先生放下疲惫的胳膊……然后,另起一行开始写第三道题。我松了一口气。他一边写一边说道:“我现在出的这道题啊,简直太容易了!”

……两道黑影出现在贝里·艾托瓦的墙那边,应该是马车上竖起的两根车辕,很快,这两道黑影就又消失了。我现在确定,在那边,人们正在为摩尔纳的出发做准备。那匹母马的脑袋穿过门口壁柱间的过梁,然后停了下来,大概人们正在车后座给摩尔纳要去接的乘客加第二个座位。终于,人马从院子里慢悠悠地出发了,在篱笆后面消失了一下子,又从两段篱笆之间露了出来,依旧慢条斯理地向结满白霜的路的尽头走去。我现在认出来了,那个手持缰绳,支着胳膊,像个乡下人一样懒懒地倚在车边的,正是我的伙伴奥古斯丁·摩尔纳。

又过了片刻,车马连人一起消失在篱笆后面。两个男人站在贝里·艾托瓦农场的大门口,看着马车远去,开始商量着什么,而且越来越激动。其中一个人干脆决定把手拢成喇叭放在嘴边,冲摩尔纳大喊,然后又沿着路追了几步……但这时候,马车已经慢慢地拐上了通向火车站的马路,从小路上应该已经看不见他了,摩尔纳突然换了个姿势。他一只脚向前踏了一步,就像在驾驶一辆罗马战车一样,双手抖动缰绳,让马全速前进,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坡那边了。小路上,那个喊他的男人又跑起来了,另一个穿过田野,好像是朝我们跑来了。

几分钟以后,瑟莱尔先生刚刚抄完题目,正在搓手上的粉笔灰,教室里,三个学生一起叫了起来:“老师!大个子摩尔纳不见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穿着蓝罩衫的男人来到门口,突然一把推开门开,接着摘下帽子,站在门口问:“打扰了,老师,请问是您让那个学生借马车去维耶尔宗接您父母的吗?我们有点怀疑……”“根本没有!”瑟莱尔先生回答。

与此同时,班里彻底乱了起来。刚坐在门口的那三个男孩已经冲到大门口了。他们平时负责扔石头驱赶跑到院子里的羊和猪,以防它们啃香雪球吃。他们钉着铁掌的靴子先是在学校的石板地上咚咚地响着,跑到外面之后,又立刻传来他们踩在沙子上的急促又低沉的脚步声,以及拐出小栅栏门往大路上跑的时候滑了一下的声音。班里剩下的人都挤在朝向花园的窗户那儿。有几个为了看得更清楚爬到桌子上……

但是已经太晚了,大个子摩尔纳已经逃跑了。“你还是和穆什博夫一起去火车站,”瑟莱尔先生对我说,“摩尔纳不认识去维耶尔宗的路。他在十字路口会迷路的。他赶不上三点的车。”

在低年级教室的门口,米莉伸着脖子问:“到底怎么了?”

人们开始聚集在镇子的小路上。那个乡下人一直在那儿,一动不动,固执地站着,手里拿着帽子,好像要人给他主持公道。第五章马车归来

我从火车站把外公外婆接了回来。他们吃罢晚饭,坐在高高的壁炉前面,开始详细地讲述这一年来所发生的事情。我发现自己根本就没在听。

院子的小栅栏门就在餐厅门边上,每次推开的时候都会吱扭一声。通常情况下,天刚擦黑的时候,在乡下的整个长夜里,我都默默地盼望着听栅栏门的响声。接着就会传来套鞋嘎吱作响的脚步声,或者是在门槛上蹭鞋底的沙沙声。有时候也能听到有人在门口小声说话,好像在进门之前商量着什么。然后就响起笃笃的敲门声,有时候是某位邻居,有时候是其他老师,总之,终于有人能驱散我们漫长黑夜的无聊和单调了。

然而,今天晚上,我没什么好期盼的了,因为我爱的人已经齐聚在家里了。可是我却不停地密切注意着夜晚的一切动静,等着有人推开我们家的门。

年迈的外公坐在那,一脸毛茸茸的胡子,看起来很像加斯科牧羊犬,他两脚重重地踩在面前的地上,拐棍夹在两腿之间,弯下腰在鞋子上磕烟斗,一双湿润善良的眼睛看着正在说话的外婆。外婆正在讲她一路的颠簸,她的母鸡,她的街坊邻居以及那些还没交地租的农户。我的心思却根本不在这里。

我心里想,一辆行驶的马车会突然停在门口,摩尔纳从车上跳下来,推门进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或者他先把马车送到贝里·艾托瓦去,很快我就能听到路上传来他的脚步声,接着门吱扭一声开了……

但是什么都没发生。外公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前方,刚才还一个劲眨着的眼皮久久抬不起来,看样子是困了。外婆不高兴地一遍又一遍重复她的最后一句话,但是没人听。“你是在担心那个男孩吗?”她终于忍不住问道。

事实上,我在火车站问过他们是不是见到了摩尔纳,没有,在维耶尔宗火车站,她谁都没看见。我的好伙伴应该是没赶上火车。他的大胆尝试失败了。从火车站回来的时候,我坐在车上闷闷不乐,外婆和穆什博夫聊天。车子行驶到结满白霜的路上时,驴子一路小跑,一群小鸟围着驴蹄子转着圈地飞。寒冷的冬季下午,四周安静极了。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牧羊女的呼喊,或者是某个小孩召唤他林子另一头的小伙伴的声音,打破这寂静。每次荒芜的山丘上传来这样的呼喊声,都会吓我一跳,仿佛这是摩尔纳在远处召唤我,要我随他同去……

该睡觉的时候,我还满脑子都是这些念头。外公早已回到他的红色卧室去了,那其实是个休息室,打去年冬天以来就一直关着门,房间里又阴又冷。为了让他能休息得更舒服点,我们拿走了安乐椅上带花边的靠垫,重新挂上挂毯,还把易碎的物件也都收起来了。外公把拐棍靠在椅子上,厚厚的鞋子塞在安乐椅下面,刚刚吹灭了灯。我们站着,正准备互道晚安各自回去休息的时候,外头传来马车的声音。

听声音有两辆车,一前一后很缓慢地跑着。马蹄声越来越慢,最后在餐厅的窗户下停了下来。餐厅的窗户朝着马路,但是给封死了。

父亲已经掌上了灯,又随即拿钥匙开门,然后,推开栅栏门,走到台阶尽头,把灯举过头顶,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的确停着两辆车,一前一后拴在一起。一个男人跳下地来,犹豫着问道:“这是镇政府么?”他边说着边往前走了几步,“您能告诉我贝里·艾托瓦的佃农弗洛芒坦先生家怎么走吗?我找到了他的车和马,没有车夫,马自己沿着圣卢普·德·布瓦大道边上的小路走呢。我拿灯照了照,看到了车牌上写着他的名字和地址。因为我刚好顺路,就把他的车马给带到这来了,免得出事。但是不管怎么说,我都已经耽搁太久了。”

我们站在那,惊得目瞪口呆。我父亲走进一点,照了照那辆车。“里面连个人影都没有,”那个人接着说,“甚至连块毡子都没有。这牲口累坏了,都有点瘸了。”

我凑到最前面,跟其他人一起端详这匹走丢又回到我们这儿的马,仿佛是一艘又重新浮到海面上来的沉船——或许,这就是摩尔纳外出历险的第一艘,也是最后一艘沉船。“要是这离佛洛芒坦家太远的话,”那个男人说,“我就把这辆车留在你们这了。我已经耽搁太久了,家里人该担心我了。”

父亲同意了。这样,我们就可以连夜把马车还到贝里·艾托瓦,不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接着,我们讨论了一下该怎么跟镇子上的人说,同时写信通知摩尔纳的母亲……那个男人挠了挠头,谢绝了我们递给他的那杯酒。

我们回到屋里,什么都没说,父亲赶着马车去农场了。这时候,外祖父的房间里亮起了灯,他问道:“怎么样?那个孩子回来了吗?”

母亲和外婆交换了个眼神,迟疑了一下说:“回来了,他到他母亲那去了。我们睡觉吧,这下不用担心了。”“那就好,太好了,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外公说。

然后,他满意地熄灭了灯,回到床上睡觉去了。

我们也是这么跟镇上的人说的。至于那位逃跑者的母亲,我们决定等一等再给她写信。于是,我们守着这个秘密,担心了整整三天。十一点的时候,我看见父亲从农场回来了,胡子被夜晚的雾气打湿了。他尽量压低声音跟米莉商量着,又急又气……第六章有人敲窗玻璃

第四天,气温降到了入冬以来的最低点。一大清早,第一批到学校的人在绕着井栏滑冰取暖。他们等着教室里的炉子一生起来就冲进去。

我们几个在门后等着那帮从乡下来的男孩。他们穿过结满霜的田野,看见了结冰的池塘,野兔乱窜的树林,仿佛身上还在闪闪发光……他们的罩衫有一股干草和马厩的气味,烤火的时候散发出来,弥漫在整间教室里。这天早上,他们中有一个人篮子里提着一只他们在路上发现的冻僵了的松鼠。我记得,他试着把这只硬邦邦的小东西的爪子搭在操场的柱子上……

然后,沉闷的冬天的课程就开始了……

突然有人敲了一下玻璃,我们不由得都抬起头来。靠门站着的,是摩尔纳!进来之前,他把罩衫上的霜都抖掉,高高昂起的头似乎光芒万丈!

那两个坐在门口长凳上的学生慌忙把门打开,他们在门口小声说着什么,好像在开一个秘密会议,我们听不到。逃跑者终于决定要走进教室了。

一开门,就有一股冷风从荒凉的操场上刮进来,我们看见摩尔纳的衣服上,粘着一缕一缕的稻草,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疲惫的旅行者,饥饿,却神采奕奕。所有这些带给了我们一种奇怪的感觉,既开心又好奇。

原本正在给我们做听写的瑟莱尔先生两步就从讲台上走下来,摩尔纳带着挑衅的神情向他走过去。我至今都记得,我觉得那一刻的他简直帅得没法形容,尽管此时他筋疲力尽,眼睛布满血丝,大概因为一连几个晚上都是在野外度过的吧。

他一直走到讲台前,然后,就像是带着了不起的情报一样,坚定地说:“老师,我回来了。”“我看到了,”瑟莱尔先生说,好奇地打量着他,“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这个年轻人转身朝我们走来,微微弓着背,略带嘲弄地微笑着,就像那些不守纪律的高级班学生受到惩罚时的样子。他一只手抓着桌沿,滑到自己的长凳上。“请上来拿这本书,”老师说道,这会儿,所有人都在扭头看摩尔纳,“其他人继续完成听写。”

我们又像刚才一样,继续上课。摩尔纳不时地往我这边瞅,然后望着窗外。窗户外面是花园,洁白,安静,覆盖着毛茸茸的雪;再远一点是荒芜的田野,偶尔有只乌鸦飞过来。教室里,炉子边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我的同学用手托着脑袋在看书,有那么两次,我看见他的眼睛闭上了,我猜他要睡着了。“老师,我想回去睡觉,”他终于举手说,“我已经三天没睡了。”“去吧!”瑟莱尔先生说,生怕出什么事。

其他人都抬起头,停下笔,满心遗憾地看着他离开,他罩衫后背皱巴巴的,鞋子上净是泥。

这个上午真难熬啊!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们听见阁楼上传来声响,我们的旅行者要下来了。吃午饭的时候,我又看见他坐在火炉旁,边上坐着一言不发的外公外婆。钟敲了十二下,在操场上四散玩雪的大大小小的学生都跑过来,像影子一样挤在餐厅门前。

我记得,这顿饭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都觉得挺别扭。一切都冷冰冰的:没有加盖台布的防水漆布,杯中冰冷的葡萄酒,脚下踩的红色方砖……我们决定,不向这个逃跑者提任何问题,以免发生冲突。他也借此一言不发。

终于吃完甜点了,我们俩可以去院子里蹦跶了。下午,学校操场上的雪已经被踩得差不多了……院子里脏兮兮的,顶棚上雪化了,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大家都在做游戏,满院子都是尖叫声!摩尔纳和我沿着教学楼跑。两三个镇子上的伙伴丢下他们的同伴,兴冲冲地大呼小叫着冲我们跑来,脚底下泥水四溅,手揣在兜里,围脖也散开了。但是我的同伴却冲进高级班的教室,我紧随其后。然后我们就把玻璃门关上,刚好把其他追过来的人关在门外。这下可坏了,他们开始疯狂地踹门,震得玻璃一阵乱响。他们开始齐心协力地撞门,连门上的铁栓和门板都要给撞弯了。就在这时,摩尔纳冒着被钥匙环划伤手的风险,把门给锁上了。

这么干通常会让人很恼火。夏天的时候,要是我们这样把人锁在门外,他们就会会飞奔到花园,然后从我们还没来得及关上的窗户爬进来。但是现在是十二月,所有的窗户都关着呢。他们在外面踢了一会门,又朝我们骂了一阵子,就一个一个低着头,系好围脖,转身走了。

教室里一股栗子味,还有股子酸酒味,只有两个值日生在搬桌子。我挨着火炉懒洋洋地烤火,等着下午上课,摩尔纳呢,则在课桌和老师的办公桌里翻翻找找。很快他就发现了一本地图册,站在讲台上就开始研究起来,两个胳膊肘撑着办公桌,双手托着脑袋,看得如痴如醉。

我走到他跟前,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开始跟他一起研究他划出来的那条路线。突然,连着低年级教室的门被人使劲撞开了,雅思曼·德鲁什一边走进来,一边欢呼胜利,后面跟着一个镇上的男孩和三个乡下男孩。肯定是低年级教室有一扇窗户没关好,他们从那跳进来的。

雅思曼·德鲁什尽管个头不大,却是高级班里年纪最大的。他虽然假装是摩尔纳的朋友,却嫉妒他嫉妒得要命。在我们的寄宿生到来之前,雅思曼·德鲁什是班里的头。他面色苍白,没什么血色,头发总是梳得油亮。他是小旅馆老板娘德鲁什寡妇的独生子,总喜欢假充大人,总是一遍一遍地跟我们炫耀他从玩弹球的客人和酒鬼那里听来的那些话。

他一进来,摩尔纳就抬起头,皱起眉头,朝那些推推搡搡地往火炉这边来的人吼道:“你们给我安静一会!”“你要是不乐意,就打哪来回哪去啊。”因为有小兄弟撑腰,雅思曼·德鲁什头低着头把话顶回去。

奥古斯丁的火腾地就起来了,我想他是太累了,根本就没力气压住这口火。“你,”他把书合上,直起身子,脸色有点苍白,说道,“你给我出去!”

另一个冷笑一声,大吼道:“噢,你以为你跑了三天,现在就是头儿了?”

接着,他把其他人也扯进来。“我告诉你,你没这本事让我们出去!”

摩尔纳已经朝他扑了过去。先是一阵厮打,接着就听到刺啦一声,摩尔纳罩衫的袖子就被扯开线了。跟雅思曼一起进来的这帮人里,只有一个从乡下来的叫马丁的人插了手:“你放开!”他鼻孔喘着粗气,一边说着,一边像头公羊一样晃着脑袋。

摩尔纳突然使劲一推,他就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两只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着,一直退到教室中央。接着,摩尔纳一只手推开门,另一只手拎着德鲁什的脖子,要把他扔到外面去。雅思曼拼命抓着桌子,双脚拖着地,钉着铁掌的鞋底划在地上,吱吱作响。这个时候,马丁已经站稳了,向前伸着头,怒气冲冲地一步一步紧逼上来。摩尔纳放开德鲁什,准备来收拾这个蠢货。要不是这时候教学楼的大门被推开,摩尔纳估计要处于劣势了。开门的是瑟莱尔先生,他头扭向厨房的方向,好像刚和什么人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准备进来……

他们立刻不打了。一些人齐刷刷地围在火炉旁,低着头,尽量不让自己卷进这场风波。摩尔纳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袖子连着肩膀那个地方扯开一个口子。雅思曼则鼻青脸肿,直到老师拿尺子啪啪敲着桌子,宣布上课之前,还在那嚷嚷:“真是受不了了。这个混蛋。他大概还以为我们不知道他去哪鬼混了吧!”“胡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摩尔纳说这句话的时候,班里已经完全安静下来了。

然后,他耸起肩膀,手捧着脑袋,开始听课。第七章丝绸马甲

我前面说过,我们的卧室是个宽敞的阁楼。其实是一半阁楼一半卧室。其他分给助教的房间都有窗户,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这间的采光却要靠一扇天窗。我们的房门下面擦着地板,关不严实。晚上上去的时候,得用手护着蜡烛,免得被这座大房子里无处不在的穿堂风给吹灭。我们每次都想把门关好,却每次都不得不放弃。夜里总能感觉到那三个阁楼带来的寂静,这寂静围绕在我们周围,一直渗入卧室。

在这样一个冬夜里,就在这里,我和奥古斯丁终于又在一起了。

我几下就把衣服全脱光了,扔到床头椅子上,胡乱堆成一堆。我的同伴一句话不说,开始慢慢地脱衣服。我躺在铁床上,透过印着葡萄图案的布帘子,看着他脱衣服。他一会坐在他那没挂帘子的矮床上,一会又起身,边来回走着边脱衣服。蜡烛放在一个波西米亚式的柳条桌上,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显得巨大无比,一刻不停地来回移动。

跟我不一样,他把衣服叠起来,摆放得整整齐齐,既心不在焉却又十分痛苦地仔细整理着他的学生制服。我又看到他把那条很有分量的皮带平放在椅子上,把那件皱巴巴脏兮兮的黑色罩衫搭在椅背上,又把罩衫下面的蓝色外套脱了下来,然后背对我,弯下腰,把那件外套铺在床脚……但是,当他又直起身子,转向我的时候,我看到他穿的不是和外套配套的那件黄铜扣子的马甲,而是一件奇怪的丝绸马甲,开口很大,下面密密地缀了一排细小的螺钿扣子。

这件衣服带给人一种迷人的幻想,仿佛该穿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的那些和我们祖母们跳舞的年轻人身上。

我记得那个时刻,那个乡下来的大个子男孩,没戴帽子——因为他已经小心地把自己的鸭舌帽摆放在其他衣服上面了——有着一张如此年轻、英俊而且已经初见棱角的脸庞。他又开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同时解着这件神秘的本不属于他的衣服的扣子。他上身只穿着衬衣,下身是一条裤腿明显过短的裤子,脚上穿着一双满是泥的皮鞋,再搭配他手上的这件讲究的马甲,这身打扮看起来实在是太奇怪了。

他一碰到这件衣服,就猛然间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扭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不安。我有点忍不住想笑。他跟我同时笑了出来,脸上闪着光。“哎,跟我说说这是什么啊?”我鼓起勇气小声问他,“你从哪搞的啊?”

但是他的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了。他抬手在短发上用力摩挲了两下,然后突然,好像是无法克制住内心的欲望似的,在这件精美的马甲外面又重新穿上外套,系好扣子,又套上皱巴巴的罩衫,接着犹豫了一下,瞄了我一眼……最终,他又坐在床边,蹬掉鞋子,任凭它重重地落在楼板上,然后,就像一个在前哨站岗执勤的士兵一样,吹灭了蜡烛,穿着衣服平躺在床上。

半夜的时候,我突然醒了,摩尔纳正站在屋子中央,戴着鸭舌帽,在衣帽架那找什么东西,后背还披着一件斗篷……卧室里太黑了,连雪地上偶尔反射进来的微弱的光都没有。一阵阴森森的风掠过死寂的花园,拍打着屋顶。

我稍稍欠起身,低声喊他:“摩尔纳!你又要走了么?”

他没理我。于是我完全慌了神,说道:“那么好吧,我跟你一起走,你得带上我。”

接着我跳下床。

他走过来,抓着我的胳膊,把我摁到床边,对我说:“我不能带你走,弗朗索瓦。要是我认路的话,肯定带你走。但是我得先在地图上找到路啊,我现在还没找着呢。”“那么,你也走不了了不是?”“对啊,我真没用……”他沮丧地说,“行了,快睡觉。我保证这次不会不带你自己走。”

他又开始在房间里来回地走。我一句话也不敢说。他走一会,停一会,然后又开始走,而且步子更快了,就像是在努力地回忆什么,在脑海中把那些记忆的片段进行对照,比较,突然找到了线索,却又断了,只好重新开始……

我不止这一个晚上被他的脚步声吵醒,发现他凌晨一点在卧室和阁楼里来回踱步,就像那些习惯了值班的海员,尽管已经离开大海回到陆地,即使已经回到他们在布列塔尼的家,也依然保持着在夜里按时起床守夜的习惯。

在一月份和二月的头半个月,同样的情形又发生了几次。我从睡梦中醒来,看到大个子摩尔纳站在那,穿戴整齐,披着斗篷,准备好要出发,这时,只要他拉开朝向楼梯的那扇门的门闩,接着从早已被他打开的厨房的门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去,就能踏入那个他曾经逃往的世界,可是每一次,他都又犹豫着停下来……然后,在这漫长的黑夜里,他在阁楼里来回踱步,焦躁不安。

终于,二月快过半的时候,有天晚上,他把手轻轻地扶在我的肩上叫醒我。

那天,白天我们就过得无比混乱。在下午的最后一个课间,摩尔纳什么游戏都没参加,完全不理会他以前的那些玩伴,一个人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全神贯注地在纸上画一个神秘的路线图,他对着夏尔省的地图册,手指在上面慢慢移动,进行着周密的计算。不断有人在教室和操场之间跑来跑去,木鞋在地上咔咔响个不停。还有人在桌子之间追着跑,在长凳和讲台上蹿上跳下……大家都知道当摩尔纳专心做事情的时候,最好不要靠近他。可是,因为课间延长了,两三个镇子上的小孩开玩笑似地蹑手蹑脚地走近摩尔纳,越过他的肩膀往下看。其中一个壮着胆子推了另外两个人一把,把他们推到摩尔纳身上……他突然合上地图册,藏起那张纸,抓住离他最近的那个人,其他两个趁机逃了。

……他抓住的刚好是刺头吉罗达,他哼哼唧唧的,想拿脚踢摩尔纳,却被后者扔了出去。吉罗达发了狂似的吼道:“大混蛋!怪不得人人都讨厌你,人人都想揍你!……”接着就骂声一片,我们也不示弱,不输阵地回骂过去,尽管根本没听清他们到底骂了什么。我叫的声儿最大,因为我跟摩尔纳一伙。我们俩现在好像达成了某种协议,因为他答应带我走,而不像其他人那样,说我“不能走路”,这一点让我死心塌地成了他的人。我一直都在想着他那个神秘的旅行。我现在确定他应该是遇到了一个漂亮姑娘,比我们通过锁眼看到的那个修女们花园里的让娜还漂亮,比面包师的那个粉嘟嘟的金发女儿玛德莱娜还漂亮,比庄园主的女儿珍妮还漂亮,珍妮的确很可爱,但是她是个疯子,长年被锁在家里。他那天晚上想的肯定就是这个年轻的姑娘,就像书里的主人公一样。我已经决定了,下次他再把我弄醒的时候,我就鼓起勇气跟他聊这个……

这场战役的当晚,放学之后,我们俩正在收拾整理花园里刨坑用的镐子铲子等工具,突然听到路上传来叫声。大的小的一帮子男孩,四人一排,像经过了良好训练的军队一样,小跑着过来了,为首的是德鲁什、丹尼尔、吉罗达和另外一个我们不认识的人。他们看见我们了,就开始使劲地叫嚷咒骂。这样看来,整个镇子都与我们为敌了,而且他们在准备一场我不知道的打仗游戏,我们被排斥在这场游戏之外。

摩尔纳一个字都没有说,把扛在肩上的铁锹和鹤嘴镐放到库房里……

但是,半夜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他把手放在我胳膊上,便惊醒了。“起床,”他说,“我们走。”“你现在知道怎么走了吗?”“知道一大部分了。剩下的我们一起摸索!”他咬着牙回答我。“听着,摩尔纳,”我坐下来说,“你听我说,我们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那就是等到白天,带着你的地图,我们俩一起把剩下的路摸清楚。”“但是剩下的那部分路离这儿远着呢。”“那么我们就等到夏天,白天变长之后,坐车去。”

他沉默了很久,算是默许了这个提议。“既然我们要一起找到那个你爱的姑娘,摩尔纳,”我最后加上这句话,“告诉我她是谁,跟我讲讲她吧。”

他在我的床脚那坐下来。我看到,他的脑袋垂在阴影中,两个胳膊抱在胸前,双膝并拢。接着他长出了一口气,就像是终于要把心里埋藏很久的秘密说出来一样……第八章探险

那天夜里,我的同伴并没有把他路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我。甚至在我们经历了连日以来的不幸遭遇(这些遭遇我在后面会再次提到)之后,他终于决定要把一切全都告诉我的时候也没有,这些事情也成为我们整个青春期的重大秘密。然而如今,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往,一切的喜怒哀乐也俱已化作烟尘,我终于可以将这段离奇的经历娓娓道来。

下午一点半,在去维耶尔宗的路上,天冷得要命,摩尔纳赶着马车一路狂奔,因为他知道时间不多了。一开始,他只是觉得好玩,想在四点的时候,驾车载着卡彭特外公和外婆出现在我们面前,好让我们都大吃一惊。那个时候,他确实也没有别的想法。

渐渐的,天越来越冷,他把两条腿裹在毯子里。一开始贝里·艾托瓦的人给他这条毯子的时候他还不要,他们硬是给塞到车上了。

两点的时候,他穿过了拉穆特镇。他从来没有在上课的时间来过这么一个小镇子,看到周围荒凉的一切,不禁觉得特别有趣,却又有点瞌睡。远远地,一扇窗帘拉开,一个女人好奇地探出头来,一路上所见也就仅此而已了。

他走出拉穆特,路过学校,来到一个岔路口前,不知道该走哪条路。这时候他觉得大概往左拐是去维耶尔宗的路。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也没法儿问路。他选的那条路越来越窄,路况也越来越坏,他在一棵杉树下休息了一会,终于遇到一个拉货的。他把手拢成喇叭,大声问那个人这是不是去维耶尔宗的路。马被缰绳牵着,接着往前跑。那个人应该是没听明白他的话,冲他大声嚷着什么,做了个含混不清的手势。于是,摩尔纳只好凭运气继续赶路。

他又一次置身于一望无际的寒冷的平原之上,景色一成不变,没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有时候,只有一只喜鹊被马车惊到,扑棱棱飞起来,又落到远处的一棵榆树桩上。我们的旅行者把毯子像披风一样裹在肩上,胳膊肘支在车厢一侧,已经打了半天盹了……

多亏冷风吹进斗篷里,摩尔纳才又醒了过来,发现周围景色已经不一样了,不再是遥远的地平线;目力所及,不再是一望无际的苍茫天空,出现了一小块一小块依然绿油油的农田,围在高高的篱笆里面。两侧水渠里的水在冰面下潺潺流动。这一切都预示着不远处是一条小河。高高的篱笆之间,是一条坑坑洼洼的羊肠小道。

马早就不走了。摩尔纳抽了它一鞭子,想让它继续跑起来,它却只是慢慢地往前挪。我们的主人公呢,左右看看,双手撑在车前,发现那匹马的一只后蹄跛了。他立刻跳下地,担心坏了。“我们没可能赶上维耶尔宗的火车了。”他小声说。

他不敢想自己最担心的事,那就是他可能走错路了,他可能早就不在去维耶尔宗的路上了。

他仔细查看了那头牲口的蹄子,没发现流血的迹象。那匹马吓坏了,只要摩尔纳想碰它,它就抬起那只受伤的蹄子,使劲地在地上蹭。最后,事情终于搞清楚了,原来马掌里嵌了一块石子。摩尔纳对付牲口很在行,他蹲下身,努力用左手抓住马的右蹄,夹在两个膝盖之间,但是马车有点碍事。这样试了两次,那匹马往前跑了几米,车上的搁脚板刚好磕着摩尔纳的脑袋,车轮也把他的膝盖磕破了。他没有放弃,最后还是成功地制服了那头吓坏了的牲口;但是小石子嵌得太深了,摩尔纳只好用刀把它给剜出来。

他把这一切都搞定时,重新抬起头,一阵头晕眼花,惊讶地发现天已经黑了……

要是别人,肯定调转马头往回走了。只有这样,才不会越错越远。但是摩尔纳想着,他现在应该离拉穆特很远了。此外,那匹马一定是在他睡着的时候拐到这条路上来的。总之,这条路肯定会通向某个村庄的……基于这些理由,这个大个子重新上车,这时候,那匹马早已不耐烦地扯着缰绳,在这种一定要达成某个目标的念头刺激下,摩尔纳感到自己变得强大起来,一切困难都不在话下!

他扬起鞭子,朝马身上紧抽了几下,于是马扬蹄上路,又狂奔起来。天越来越黑了。狭窄的小路刚够马车通过,路面崎岖不平,满是沟壑。偶尔有篱笆上的枯枝卡进车轮,啪地一声折断……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摩尔纳突然心头一紧,想到这个时候,在圣·阿加特的餐厅里,我们应该已经围坐一起,就生起气来,紧接着又觉得,自己能这样逃跑真是让人发自心底地感到又骄傲又高兴,虽然他本意并不是要逃跑……第九章歇脚

突然,马放慢脚步,好像在黑暗里绊住了什么东西。摩尔纳看它低下头又抬起来,如此两次,然后就一动不动,低下头在地上嗅来嗅去,好像发现了什么。马蹄子周围,好像传来了汩汩水声,一条小河拦住去路。要是在夏天,这条小溪不深,完全可以淌过去。可在这个时节,水流湍急,连冰都结不住,再往前走就很危险了。

摩尔纳轻轻拉住缰绳,往后退了几步,然后在马车上站了起来,茫然无措。这时候,他透过树枝,看见大约两三个草场外,似乎有一丝灯光……

他跳下车,牵着马往后退了几步,马有点受惊,脑袋不住地乱晃,为了安抚马,摩尔纳对着它说:“好啦我的老伙计!好啦!咱们不往前走了。马上就知道咱们到哪了。”

路边有一个小草场,草场的门刚好朝着路,半掩着。他推开门,牵马进去。柔软的草没过脚面,马车在身后无声地摇晃。他把头靠在马头上,感觉到马的体温和沉重的呼吸……他把毯子搭在马背上,牵着马一直走到草场的边上,然后扒开栅栏上的树枝,又一次看到了灯光,是从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里发出来的。

还得再穿过三个草场,跳过一条小河。那条河有点危险,过河的时候他险些双脚同时掉进水里……终于,他从最后一个斜坡上纵身跃下,跳到了某户乡下人家的院子里。一头猪正在圈里哼哼。狗听到结了冰的地面上传来脚步声,开始狂吠。

门上的百叶窗是开着的,摩尔纳刚才看到的光来自壁炉里正在燃烧的柴火。除此之外,这间房子里没有别的照亮的灯光。房间里,一个妇女站起身,走近门口,并没有显得十分害怕。就在这时,房间里的大机械座钟敲了起来,七点半了。“打扰您了,夫人,”我们的大个子说,“我好像踩到您家的菊花了。”

她手里端着碗,看着他,停了一会。“没错,”她说,“天这么黑,看不太清楚路啊。”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摩尔纳站着,打量着房间。墙上糊着花花绿绿的报纸,看起来像个小旅馆,桌子上放着一顶男人的帽子。“老板不在么?”他坐下来问道。“他待会儿回来,”妇人肯定地回答道,“他去取柴火了。”“我不找他,”我们的年轻人把椅子往火边移了移,接着说,“我们几个在林子里狩猎,我过来管您要点面包。”

摩尔纳知道,在乡下人家里,尤其是孤零零的农场里,讲话的时候需要特别小心,甚至要耍点手段,尤其不能让人发现自己不是本地人。“面包?”她说,“我们没有面包可给您,每周二都来的面包师傅今天没来。”

奥古斯丁开始害怕了,他刚才还以为自己到了某个村子的边上了呢。“哪儿的面包师傅啊?”他问道。“呃,维尔南赛的面包师傅呀。”那个妇人似乎有点吃惊。“维尔南赛离这到底多远啊?”摩尔纳担心坏了,追问道。“沿着大路走的话,我也不清楚到底多远,但要是横穿的话,有三里半地吧。”

接着她开始说她有一个女儿在那,每个月的第一个礼拜天都来看她,她的老板呢……

但是已经完全迷路了的摩尔纳打断了她,问道:“维尔南赛是离这最近的镇子吗?”“不是,最近的是朗德镇,离这五公里。但是那一没商店二没面[1]包店,只有一个小集市,每年一次,在圣马丁节那天。”

摩尔纳从来没有听过朗德镇这个名字。他发现自己迷路迷得有点离谱了,忍不住觉得有点好笑。那个妇人本来正要去洗碗,这时候又转过身来,感到有点奇怪,她盯着摩尔纳,慢悠悠地问道:“您不是本地人吗?”

这个时候,一个上了年纪的乡下人出现在门口,把怀里抱着的柴火扔到地上。妇人跟他解释这个年轻人想要什么,嗓门很大,就好像他耳背似的。“哦这样啊,这简单,”他爽快地说,“但是您得靠近点,这么着您可烤不着火。”

不一会儿,这俩人就都挨着壁炉的柴架坐下来了。老头把柴火折断,扔到火里,摩尔纳开始吃面包和牛奶。饱受一路艰辛之后,能置身于这样一间简陋的房子里,我们的旅行者非常满足,他寻思着,自己这趟奇怪的旅行也该结束了,已经开始琢磨日后和同学一起再回来看望这两位好心人。却不知道,这里只是一个暂时的歇脚地,很快,他将再次踏上旅途。

不多会儿,他就拜托他们把他送上去拉穆特的路。这一次,他的话稍微有点接近实际情况了,他告诉他们,自己和其他的猎人走散了,现在发现自己完全迷路了。

鉴于老头和那个妇人都坚持要他留下来休息一晚,明天天亮再走,摩尔纳终于同意了,然后出去要把马牵到马厩去。“你可得当心羊肠小道上的那些个坑啊。”老头跟他说。

摩尔纳不敢相信他居然是从“羊肠小道”上来的。他在门口犹豫了一会,拿不定主意,几乎要动摇了,差点就求这个好心的老头跟他一起去了。最后,他还是抬脚走进漆黑的院子。

[1] 圣马丁节,又称圣马丁日,天主教节日,在每年的11月11日为庆祝天主教圣徒马丁而举行庆祝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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