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人》精装插图纪念版(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2 03:1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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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克莱儿·麦克福尔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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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渡人》精装插图纪念版

《摆渡人》精装插图纪念版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摆渡人》精装插图纪念版作者:克莱儿·麦克福尔设计排版:昀赛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09-01ISBN:9787550016903本书由北京白马时光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序 幕

他坐在山坡上,等待着。

又是一天,又来活儿了。在他的面前,锈蚀的铁轨消失在隧道的入口。在这阴云密布的日子里,光线很难穿透入口处的石拱门。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入口,他在等着盼着,心却累极了。

既无半分的兴奋也提不起丝毫的兴趣,他的好奇心早就用尽了。现在唯一要紧的是把差事完成。他冰冷漠然的眼睛没有一点生气。

起风了,冷气包裹着他,他却感受不到寒意。他的神情专注、警觉。

就要到了。 1

硕大的雨滴时缓时急,杂乱地敲打着车站的白铁皮屋顶,宣告自己的降临。迪伦叹了口气,把脸深深地埋进自己厚实的冬衣里,想尽力暖和一下冻僵的鼻子。她感到脚已经麻木了,于是在四处开裂的水泥地上跺着脚,保持自己的血液循环。她闷闷不乐地盯着光滑的、黑黢黢的铁轨,上面散落着薯片的包装袋、已经生锈的巴氏牌健怡汽水罐,还有破雨伞的残骸。火车已经晚点一刻钟了,而她十分钟前就心急火燎地赶到了。现在,她除了站在这里盯着铁轨发呆,感受自己身上的热气一点点消散之外,无事可做。

雨势越来越大,身旁的陌生人倒是完全沉浸在免费小报上嗜血杀人案的恐怖案情当中,还想徒劳地继续读下去。可屋顶很难遮风挡雨,密集的雨点落在报纸上,炸开,扩散,油墨终于成了一摊污迹。那人小声嘟囔着,把报纸折起来夹在胳膊下面。他四处张望,寻找着新的消遣。迪伦赶紧把自己的目光挪开,她可不想和陌生人寒暄客套一番。

这可真是倒霉的一天啊。天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闹钟竟然没有响,之后就越来越糟糕了。“起来!起床!你要迟到了。昨天晚上是不是又碰电脑了?要是你管不住自己,你社交方面的事我可要多操心了,你不希望这样吧!”

正梦到一个陌生的帅哥,母亲的大嗓门就骤然响起,扫兴地搅了那场美梦。她尖利的嗓门恐怕连玻璃都能穿透,所以迪伦的潜意识并未做过多的反抗。母亲一边穿过经济公寓长长的走廊返身回去,一边继续抱怨。但迪伦不去理睬这些,她还在尽力回忆刚才的梦,想抓住这场迟来的白日梦里一鳞半爪的细节。步履缓慢……一只手,温暖的手搂着她……空气里弥漫着树叶和潮湿泥土的气息。迪伦笑了,感觉胸中一股暖意微微荡漾。可是还没等她在心里锁定他的脸,清晨的寒气就把这幻象吹散了。她叹口气,努力睁开眼,伸着懒腰,赖在厚羽绒被舒适的暖意中,然后也斜着眼向左瞥了一下闹钟。

哦,天啊!

要迟到了。她在小屋里忙得团团转,想赶紧把校服穿戴整齐。棕色的齐肩长发中有一缕头发又照例卷成了一团。迪伦根本顾不上看镜子中的自己,伸手便去够橡皮筋,这东西能把她可怜巴巴的头发藏在不起眼的发髻当中。其他女孩子到底是怎么理出那么精巧、完美的发型的呢?这对她来说仍是一个谜。不管她如何用吹风机吹、用手压,那一头乱发总能在她出门的瞬间故态复萌。

不淋浴是不可能的,但是今天她必须凑合着在滚烫的热水下冲一冲就赶紧走人,也不管是转哪个旋钮按哪个键。她拿着浴巾在身上蹭了蹭,赶紧穿上校服三件套:黑裙子、白衬衫和绿领带。匆忙间,一块参差不齐的指甲划过她最后一条紧身裤袜,在上面开了个大口子。她咬牙切齿地把袜子抛进垃圾箱,然后光着腿,噔噔噔地从大厅跑进厨房。

不吃早饭就出门也是绝对无法忍受的。她先看了一眼冰箱,然后又满怀希望地偷偷看了看食品橱,结果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她边跑边吃。她要是早起一会儿,就可以在上学途中冲进小餐馆,再买上一个培根肉卷吃,但是现在没时间了。她一会儿肯定会饿的,但还好学校饭卡上剩的钱足够她吃一顿大餐了。今天是周五,这就意味着可以吃到炸鱼薯条—尽管里面不放盐、不放醋,甚至连番茄酱都没有。学校注重健康都快神经质了,什么调料都没有。她想到这些,翻了个白眼。“你行李收拾好了吗?”

迪伦一转身,看到母亲琼正站在厨房门口。她已经换上了自己的工作服,医院一个班要熬上十二个小时。“还没有,我等放了学再收拾。五点半的火车,时间还很多呢。”迪伦想,老想管我的事,有时就跟控制不住自己似的。

琼有些不满地挑了一下眉头,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每天晚上她都不辞辛苦地往脸上涂抹各种昂贵的乳液和美容液,可依然于事无补。“做事一点计划安排都没有。”琼又开始唠叨,“这些事你应该昨天晚上就做好,而不是在MSN上胡闹……”“好了,”迪伦怒气冲冲地吼了一句,“不劳你操心了。”

琼看起来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但最后她只是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迪伦听着她的脚步声在客厅回响,要猜中她妈妈为什么心情那么糟其实也不难,她本就对迪伦在周末去见她父亲十分不满。那个琼曾经海誓山盟爱过的男人,那个曾发誓跟她相爱相守至死不渝的男人,现在已经甩下她们母女去过新生活了。

迪伦料到琼不会善罢甘休,所以赶紧穿上鞋,抓起校服帽子,顺着客厅跑下去,尽力忽略肚子里传来的咕噜声。这个早晨一定会很漫长。她停在门口,仿佛尽义务一般喊了句“再见”,却无人回应,她就这样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入了雨中。

十五分钟后,当她走到学校时,身上那件廉价冬衣终于在和雨水的对抗中败下阵来,她感到水正渗进衬衫里。突然间一个可怕的念头让她在倾盆大雨中停下了脚步。白衬衫,大衣,衬衫湿了。她记得自己刚才翻过内衣橱想找出一件干净的文胸,结果只找到了一件—还是深蓝色的。

从她紧咬的牙关中蹦出来一个词,要是被她妈妈撞见她说这个词,她就该挨罚了。她匆匆扫了一眼手表,没时间跑回家了。其实,就算是飞奔过去,她还是会迟到。

糟糕。

迪伦低着头冲进雨中,她在街上跺着脚,经过封存着破碎梦想的慈善商店,只有廉价家具和贵得离谱的蛋糕的咖啡馆,一两家彩票投注站。再努力躲水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她的脚已经湿透了,现在它们最不用她操心。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到了穿过马路,然后躲在公园里,一直躲到琼出门上班。不过她还不至于那样做,因为她没这样的胆量。迪伦低声吐出一连串的抱怨,中间夹杂着几句脏话,然后转过大街,走进了吉斯夏尔中学。

三层楼整齐划一的若干小隔间,年久失修的程度各不相同。迪伦确信,这所学校专门磨平人的热情、创造力,更重要的是,消磨人的意志。签到是在顶楼帕森小姐的教室—又一处“满目倦容”的立方体。帕森小姐尽力想用标语和展示墙给屋里增添一点生气,可奇怪的是,她的一番心血却让屋子看起来更加压抑了。特别是现在,屋子里坐了三十个人形机器人,个个都在说着毫无价值的废话,就好像正在演一出能改变生活的大戏。

迪伦呆头呆脑地走进教室,立刻就有锥子般的目光朝她射过来。她刚一坐下,老师那高八度的号叫就压倒了教室里的喧嚣,又是能刺穿玻璃的声音。“迪伦,外套。”

学生必须要对老师彬彬有礼,老师却可以不用对学生以礼相待,真是咄咄怪事。迪伦心想。“我得再穿会儿,外面太冷了。”其实这里也一样冷,她心里这么想,但却没有开口。“我不管,脱掉外套。”

迪伦想要反抗,但知道反抗是徒劳的。而且,再多抱怨几句反而会招来更多人的注意,而平常她一直都在避免成为别人关注的焦点。迪伦叹了口气。她和外套的廉价拉链斗争了一会儿,终于将衣服脱了下来。周围人投过来的目光证实了她的担心,湿透的衬衫完全变得透明,里面的文胸像灯塔一样明显。她只有弓着腰趴在座位上,不知道自己能隐形多久不被发现。

答案四十五秒钟之后就揭晓了。自然是女生们先看到了,座位左侧传来了一声窃笑。“什么?什么啊?”一片哂笑声中夹杂着绰号“鸽子”的大卫·麦克米兰挖苦人的尖嗓子。迪伦神色专注地直视黑板,心里却已经勾勒出了一幅异常清晰的画面:谢莉尔和她的死党们正乐不可支地用她们精心修剪过的指甲朝她的方向指指点点。这个“鸽子”也真够笨的,又花了好几秒钟才明白她们在指谁,平时非要给他一个超级明确的提示他才能明白笑点在哪儿。谢莉尔会帮他找到笑点的,她会用口型暗示他“看看她的文胸”,也可能做一个相应的下流手势,打手语更适合班里这些低能迟钝的男生。

接着就听到哈的一声,迪伦脑海里又出现一幅画面:“鸽子”终于明白过来了,于是口水掺着巴氏牌健怡汽水一同喷到桌上。“嗬,迪伦,我能看见你的胸啊!”迪伦蜷缩着,又往椅子下面出溜了一点。此时暗笑已经升级成了哄堂大笑,连老师也在笑。这贱婆娘!

自从凯蒂走了以后,这所学校里所有人给人的感觉就像跟迪伦不住在同一个星球一样,更别说是同一物种了。他们都是一群跟风盲从、不动脑子的人,所有人都是。男生们穿运动服,听嘻哈音乐,晚上泡在滑板场,不是去滑板,而是在里面搞破坏,有机会就喝得酩酊大醉。女生更糟,光是美黑霜就涂了五层,皮肤都变成橘黄色了。看到E4频道上重播的青春剧,她们会像猫一样尖叫。要弄成她们这副“尊容”要十二罐发胶,似乎这些东西把她们的脑子也喷成了一团糨糊。因为要是不聊美黑,不聊那些令人作呕的流行乐,或是哪一位穿运动服的浪子最有魅力(这点最让人受不了),她们简直就无话可说了。当然了,也有些人不愿意同流合污,但他们总是喜欢独来独往,尽量不惹人注意,免得成了这群乌合之众的靶子。

凯蒂曾经是她的好朋友。她们俩从小学就认识了,两人经常在一起暗暗嘲笑她们的同班同学,密谋逃离这里的办法。但是去年一切都变了。凯蒂的父母一直瞧对方不顺眼,去年终于决定分手。自打迪伦认识凯蒂以来,她的父母就是一对冤家对头,所以她也不知道他们俩为什么非得走到这一步。但事情还是发生了。凯蒂要被迫做出选择,到底是跟着酗酒成性的父亲住在格拉斯哥,还是跟着偏执的母亲远走他乡。这两个选择迪伦哪一个也不羡慕。最后左右为难的凯蒂还是跟着母亲去了拉纳克郡一个叫莱斯马黑戈的小村子,这地方很有可能就在世界的另一头。自从她走了以后,迪伦的日子更难熬了,也愈加形单影只。迪伦想念自己的好友,凯蒂根本不会去嘲笑她的透视衬衫。

尽管一节课后衬衣已经干了大半,但恶果已然酿成了。不管她走到哪儿,都会有同年级的男生(有些她甚至都不认识)尾随她看笑话,说一些风言风语,有的甚至还想去拨一下文胸的带子,看它是不是还在。到吃午餐时,迪伦终于受够了。她讨厌这些不成熟的小男孩对自己的奚落,她讨厌这些目中无人的女生脸上带着嘲讽的神情,她讨厌故意装聋作哑的蠢老师。第四节课的下课铃响之后,她径直走过食堂,完全不管自己正饿得胃痛难忍,而食堂的双扇门中此时正飘来鱼和炸薯条的香味。她走出校门,周围的人群要么去了油炸食品店,要么去了面包房。她走到了整排商店的尽头,仍未停下脚步。

现在她走的街道绝没有学生会在午饭时间闯进来,除非他们此时和她有一样的打算。她的心跳加快了。之前她从未逃过课,真的连想都没想过。她性格内向羞涩,做事从来都是一板一眼的。沉静、勤奋,但不是特别聪明。她所有的成绩都是靠努力换来的,如果你在班上乃至整个学校里都没什么朋友,就不愁没有好成绩了。可是今天,她决定叛逆一回。第五节课点名的时候,她的名字旁会记上一个字母A代表旷课(Absent)。就算他们给医院里的琼打电话,她也是束手无策、无计可施。到她下班的时候,迪伦到阿伯丁的路已经走完一半了。她把焦虑不安暂时抛到脑后。今天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考虑。

当迪伦回到自己家那条街上时格外小心,好在她谁也没撞见。她脚步沉重地爬楼梯到二楼,掏出了钥匙。钥匙刺耳的响声在楼梯间回荡,她一下子慌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了。此时她最不希望遇见的就是贝莉夫人。她会从过道把鼻子探出来,然后刨根问底想知道迪伦此时回来意欲何为,如果再糟糕一点,她还会请迪伦进去聊聊,陷进去就出不来了。迪伦仔细听了听,没有老态龙钟慢腾腾的脚步声,于是赶紧打开了双道锁(琼老是很害怕有小偷进来),偷偷溜进屋里。

进门后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件让她今天无比尴尬的校服衬衫赶紧脱掉。她把衣服扔进浴室的洗衣筐,然后晃进自己屋里,走到衣橱前。她仔仔细细地检视着自己的衣服。第一次和亲生父亲见面,到底穿什么才得体呢?一定要留下好的第一印象。绝不能穿太暴露的,那样会显得她很轻浮;绝不能穿印着卡通人物的,那会显得她很幼稚。要既漂亮又成熟稳重。她左看看,右瞧瞧,把几件衣服拉到一旁,走近一步想看看里面还有些什么。最后,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没有任何一件衣服符合漂亮、成熟的要求。之后,她抓出来一件有点褪色的蓝色T恤,衣服前面的花纹是她最钟爱的乐队名字,外面套一件灰色带风帽的罩衫。她脱掉校服的裙子,换上舒适的牛仔裤,再加一双旧的耐克跑鞋,打扮完成。

她在琼房间里的穿衣镜前仔细打量了自己一番,这样一身行头蛮不错了。接下来她从大厅的壁橱里翻出一个旧包,把它扔在床上。她往里面又放了一条牛仔裤、一打T恤、几件内衣,还有一双平时在学校穿的鞋子和一条绿裙子,以便他带她到外面吃饭之类的场合穿。手机、MP3,还有钱包都和化妆品一道塞进了包前面。然后她又从床上抓起最后一件重要物品—艾格伯特,她的泰迪熊。随着时间流逝,它已经变得灰暗、残破,失去了一只眼睛,背后也有轻微的裂缝,里面的填充物纷纷想跑出来。它从来没有赢得过选美比赛,但自从她还是婴儿时它就一直陪伴着她,有它在身边,她感到安全、舒适。

迪伦想带上它,但要是让爸爸看到了艾格伯特,准会以为她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她把它放在胸口紧紧拥抱,心里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把它放回了床上。她撤回双手,望着它,它似乎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神中满是无人怜爱被人抛弃的哀怨。迪伦立刻有一种负疚感,她紧紧抓起它,轻柔地放在自己的一堆衣服上面。她拉上包的拉链,然后又拉开一半,把它取了出来。这一次它脸朝下,没有再用满是埋怨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盯着她。她再次拉上拉链,然后毅然决然地走出了屋子,艾格伯特被遗弃在床正中。整整二十秒后,她又冲了回来,抓起它。“对不起,艾格伯特。”她喃喃自语,飞快地吻了它一下,然后把它匆匆塞进包里,跑出了屋子。

要是抓紧时间的话,她能赶上较早的那趟车,给她爸爸一个惊喜。她怀着这个想法快步下楼,沿着街道疾行。去车站的路上会经过一个小食店,也许她能飞奔进去,先吃一个汉堡垫垫肚子,然后撑到晚餐。迪伦加快了脚步,一想到食物就忍不住口水直流。然而就在经过公园高高的金属大门时,她突然停了下来。她的目光穿过栅栏,盯在那些恣肆疯长的绿色植物上,其实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看什么。

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眯着眼睛,使劲地想弄明白到底是什么触发了自己这种感觉。然而一阵男孩的咯咯笑声把她的遐思击得粉碎。定睛观瞧,一张脸上咧着一张嘴傻笑,那嘴里还叼着香烟,犹自喷云吐雾,正是麦克米兰和他的小伙伴们。迪伦厌恶地皱了皱鼻子,在他发现她之前就往回走了几步。

她晃晃头,赶走最后一丝梦境的回忆。然后穿过马路,目光定在了经济小吃店那块手绘的招牌上。 2“太不像话了!真是可耻!”那个陌生人显然已经拿定了主意,既然报纸看不成了,他接下来要集中精力做的事就是开始抱怨了。迪伦满心疑虑地瞥了他一眼,她真的不想和这么一位穿着粗呢子衣服的中年人聊什么天,最后在去阿伯丁的漫漫长路上都要被迫参与这种尴尬的谈话。她耸耸肩,在厚实皮大衣的掩盖下这个动作几乎看不出来。

男人还在继续,身边的人缺乏谈兴,他却丝毫没受影响,“我是说,他们收那么贵的车票钱,你以为他们总该准点到吧,可是人家偏不。太可恶了,我在这儿都等了二十分钟了。你知道,车最后到这儿的时候肯定是没有座位的。服务太糟糕了!”

迪伦环顾四周。尽管在车站里好几个地方都有各色人等在走动,但站台上却没有几个人,她没办法悄悄溜掉,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穿粗呢子大衣的男人转过身看着她,“你说呢?”

这回迫于无奈要给出一个直截了当的回答了。迪伦尽量想含糊其词,于是只“嗯”了一声。

那男人大概是把这一声当成请他继续长篇大论的信号了,“还是铁路国营那个时代好啊,那时你知道什么时候上车,那时候车上的工作人员都是诚实本分的好人。现在是越来越糟了,现在管理铁路的都是一小撮吹牛皮的骗子。太不像话了。”

车现在在哪儿呢?迪伦暗自想,她急不可耐地想从眼前的社交游戏中解脱出来。正在这时,车来了,如同一个身着锈迹斑斑铠甲的骑士呼啸而来。

她伸手取过脚边的帆布背包,像她拥有的大部分物品一样,包已经褪色了,上面到处是磨损的痕迹。她抓住两根把手,把沉甸甸的背包举起来背在肩上,一声轻微的撕裂声不禁让她花容失色。要是背包开缝,再来阵阴风吹过,将她的内衣刮得满车站都是,那今天的倒霉事才真叫成双成对了。不幸之中的万幸,背包挺住了。迪伦等滑行的列车停稳,就拖着步子和其他疲惫不堪的旅客一起走上前。车完全停下来时传来液压装置的嘶嘶声,迪伦刚好站在两扇车门的正中。她快速瞄了一眼那个穿粗呢子大衣的男人往哪扇门跑,然后用尽全力负重朝另一扇门飞奔过去。

一走进车厢,迪伦的眼睛就向左右扫了一眼,想看看周围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人—酒疯子啊、怪人啊,想把一生的故事都讲给你听的人啊(其中经常涉及被外星人绑架之类的离奇遭遇)以及那些非要和你一起探讨人生意义之类大道理的人。不知为什么,迪伦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时,总能吸引这些人的注意。今天她的烦心事太多了,所以对他们避之唯恐不及。经过一番仔细观察,她筛选出来好几个空座位。没过多久,她就清楚了为什么在拥挤的列车上这几个座位一直空着。一位母亲带着一个高声哭闹的婴儿坐在一侧,孩子的红脸蛋皱巴巴的,一脸怒容。母子俩周围有一辆婴儿车和若干袋子,里面乱七八糟地摆满了婴儿的必需品。在过道的另一头,隔了几个座位,一对喝得醉醺醺的少年身穿蓝色流浪者队上衣,坐在一个双人空座对面。他们有些外行地把疑似为布克法斯特酒的瓶子藏在一个纸袋子里,大声唱着荒腔走板的曲子。

现在唯一的选择位于车厢中部,座位上压着旁边一位大块头女人一大堆购物袋。那女人已经把身旁的和对面的座位都占了,摆出一副公然拒绝任何人做伴的架势。但是,不管她会不会瞪眼睛,选择在她这里就座是最有吸引力的。“劳驾。”迪伦小声嘟囔一句,朝女人这边慢慢挪过来。

女人高声叹了口气,不满之情溢于言表,但还是把自己的袋子挪开了。迪伦脱掉外套,把它和背包一起放在头顶的架子上,然后坐好。刚才在等车的时候,她飞快地翻了一下包,取出了MP3和耳机。现在她把耳机随便往耳朵上一戴,闭目把音量调到最大,让她最喜欢的独立摇滚乐队高亢的鼓点声淹没周围的世界。她能想象得出那位购物袋女士此刻正对她和她可怕的音乐怒目而视,想到这里她露出了微笑。周围安静得听不到一点声音。列车吃力地嘎吱作响,加快速度朝阿伯丁全速前进。

她紧闭双眼,畅想着即将来临的周末。她想象自己走下火车,搜寻对她来说几乎完全陌生的父亲。她一会儿提心吊胆,一会儿又热血沸腾,胃部也跟着微微抽搐。几个月来她对琼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好话说尽,终于从她那儿要来了詹姆斯·米勒,也就是她父亲的电话。她先拨号、挂断,再拨号、又挂断,迪伦想起自己当时手抖得有多厉害。要是他不想和自己说话怎么办?要是现在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怎么办?最糟糕的是,要是他到最后让人非常失望怎么办?要是他是个酒鬼或是个罪犯呢?母亲没有给出更多关于他的细节,她们从不曾讨论过他。母亲要他离开,他就离开了,而且就像她要求的那样,从此再也没有打扰过她们母女。迪伦当时才只有五岁,十年过去了,父亲的相貌在她的记忆里已经很模糊了。

内心挣扎了两天后,迪伦终于在中午时分给他打了电话。打电话的地点选在学校操场一个僻静的地方,这里还没有被烟民、爱侣和流氓帮派霸占。她希望他此时正在工作或是无人接听,她如愿了。电话响了六声,每一声都几乎让她的心脏停跳,直到留言机发出嘟嘟的提示音。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想好要说些什么。心慌意乱的她吞吞吐吐地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嗨,我找詹姆斯·米勒。我是迪伦,你女儿。”下面该说什么呢,“我,呃……我从妈妈那儿要了你的号码。我是说,琼。我觉得,也许,也许我们可以见一面,然后说说话。如果你想说的话。”深呼吸,“这是我的号码……”

刚一放下电话,她立刻又畏缩了。简直就是个白痴!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事先竟连说什么都没想好,刚才的声音听起来像笨手笨脚的傻瓜。好了,现在除了等待没事可做了。整个下午她都感到胃不舒服,生物课和英文课稀里糊涂就上过去了。回到家,她木然地看着BBC二台的《厨王争霸》和新闻节目,甚至当愚不可及的肥皂剧开始时也没有换频道。他要是不回电怎么办呢?他有没有听到电话留言呢?他要是一直没有收到留言怎么办?迪伦仿佛看到一个女人的手拿起了电话听筒,听到留言后,缓缓地用涂得鲜红的指甲按了删除键。她只好两指交叉祈求好运,把手机一直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等了两天,他真的回电了。四点钟,又是冒着大雨回到家里,袜子湿透了,肩膀也打湿了。正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很久以前》的主题曲钢琴和弦随之响起。他来电话了!迪伦急忙把手机拿出来,心脏似乎都停止了跳动。她匆匆扫了一眼来电显示,更确定就是他。虽然这是个陌生的号码,但地区代码正是阿伯丁的。她的手指划过手机玻璃屏,对着耳朵按下了接听键。“你好!”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嘶哑,像是有东西卡在喉咙里似的。她清清嗓子,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迪伦、迪伦,我是詹姆斯·米勒。我是你爸爸。”

一片沉默。她心想,迪伦,说话啊。爸,说话啊。两人谁也没再出声,然而在这无比紧张的时刻,沉默听起来却如同呐喊。“听我说,”他先说话打破了沉默,融化了坚冰,“你能给我打电话我很高兴。这么长时间我一直都想和你联系。这下咱俩可有很多事情得好好聊聊了。”

迪伦闭上眼笑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说话。

之后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和他通话让她感觉很舒服,就像他们两个一直就是熟人似的。他们一直说到迪伦的手机没电。他想要了解她的一切,她的学校,她的爱好,她和谁一起出去玩,她最喜欢看什么电影,最喜欢读哪本书等等等等,唉,虽然在学校就那么几件事儿,实在没什么好多说的。他也告诉了她自己在阿伯丁的生活。他和安娜—他的狗生活在一起,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简简单单,无牵无挂。他希望迪伦能去看他。

离那次通话过去了一周时间。在这几天里,迪伦一直在为和他见面的事时而紧张,时而兴奋。这期间,她尽量不去招惹琼,后者已经明确表态反对她和生父联系。她没有人可以倾诉,只有在凯蒂疯疯癫癫的妈妈偶尔给她留五分钟时间独处时,她才能抓紧时间和凯蒂在MSN上聊聊。昨天晚上凯蒂的妈妈为庆祝圣诞前夜大采购去了,凯蒂讨厌在到处人山人海的时候出门,于是她们又偷偷摸摸在网上聊了天。凯蒂努力劝她明天还要上课,应该早点上床睡觉。迪伦收到这条消息两分钟后她们还在线上。

哦,上帝啊!我觉得她永远都不会离开商店了。谢天谢地还好有二十四小时不歇业的超市。

明白,过得怎么样?新学校也很讨厌吗?

新学校,还是一群傻蛋。这次换了一群乡下傻蛋。真高兴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就去上大学了。我迫不及待想离开这儿!名声赫赫的吉斯夏尔中学最近怎么样了?

烦透了,不过还是出了点事。

哦,快点告诉我。

我给我爸打电话了。

迪伦按下了发送,等待着。她的心奇怪地狂跳起来,她盼望凯蒂能说几句好话,她盼着有人能告诉她自己这样做没错。像是等了很久很久之后,对话框终于出现了凯蒂的消息。

这样啊……情况怎么样?

谨慎的回复。好友不想插足她的事。

真的很棒!他想和我见面!他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很和蔼。不明白为什么琼那么恨他。

谁知道呢?父母总是很古怪。看看我吧,那两个人都有病!那他要过来看你吗?

不是,我要去他那儿,明天。

什么?这也太快了吧!你害怕吗?

不害怕,我激动死了。有什么好怕的啊?

凯蒂的回复倒也干脆利索——

骗人,你在吹牛皮!

迪伦不禁大笑起来,赶紧又用手紧紧捂住了嘴。要是琼知道她这么晚还在网上聊天非疯了不可。不愧是凯蒂,总能一眼识破她的伪装。

好吧,可能有一点吧。不想想太多了……有点担心要是真把自己现在做的事情仔细想一遍,可能会临阵脱逃。

很酷啊,不管怎么说你都需要和他见一面。要是你妈真的很讨厌他,让他俩就在两个城市待着不见面也是个好主意。你怎么去那儿?坐火车?

是啊,他给我买了票。他说想弥补失去的这十年。

此刻迪伦手里正握着那张车票。她应该给她爸发短信,告诉他自己已经上路了。他还会发短信,这让她印象深刻。琼连用手机打电话都不会。

现在身边堆满了那位瞪眼女士的袋子,迪伦费劲地把手探进口袋,取出了手机,开始写短信——

爸,我在车上。没有晚点太久。等不及了想见你。迪伦。

在她按下发送键时,窗外一片漆黑。好长的一条隧道,她想。手机是琼用加班费给她买的昂贵圣诞礼物。现在手机屏幕上一直滚动着“发送中”的字样。这行文字滚动了三次之后,手机发出了嘟嘟两声提示:发送失败。“浑蛋!”迪伦不禁低声骂了一句。她有些荒唐地努力把手机举到头顶,尽管自己也知道这样做无济于事。他们现在还在隧道中,手机信号不可能穿透那么厚的岩石。她的手臂高举在空中,像一个微型的自由女神像。当那件事发生时,她还保持着这个姿势。灯光熄灭了,声音炸裂了,世界终结了。 3

一片死寂。

应该有尖叫声啊、哭喊声啊,总该有点动静吧。迪伦想。

但是周围只有死寂。

漆黑一片,黑暗如一条厚厚的毯子一样笼罩着她。一瞬间恐惧袭来,她以为自己失明了。她狂躁地在脸前挥舞着手,什么也看不见,她设法用手戳了戳眼睛,刺痛产生的震惊让她思索了片刻。他们还在隧道里,所以才会这么黑。

她的双眼连一丝一毫微弱的光都看不到。刚才她被甩到了旁边的座位上,现在她尽力想站起来,但是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住了。她的身体扭向右侧,设法倒在两个座位间的地板上。左手落下时碰到了一些暖烘烘、黏糊糊的东西,她赶紧抽手,在牛仔裤上蹭了蹭,尽力不去想那黏糊糊的东西可能是什么。她的右手在一个小物件上摸索着—那是她的手机,刚才乾坤倒转时一直握在她手里。她心里涌动起如释重负的感觉,但很快就失望了。屏幕一片空白,她的手指点着触摸屏,希望很快就破灭了。手机死机了。

迪伦爬到过道上,总算站了起来,结果头又重重地碰到了什么东西。“该死,噢!”迪伦大叫了一声。她赶紧把头低下。手摸了摸正狂跳不已的太阳穴。似乎没有流血,可是疼得要命。这次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用双手在前面给脑袋开道。四周太黑了,她连刚才撞到了什么都没看清。“有人吗?”她怯生生地喊着。没人回应,连其他乘客走动时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也没有。刚才车上还坐满了人,现在人究竟都到哪儿去了?脑海里闪过刚才座位旁地板上那一大摊液体,她尽力不去想这些。“有人吗?”这次她加大了声音,“有人听到我说话吗?有人吗?”喊到最后声音已经有些沙哑了,恐慌又开始抬头。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努力想把心中无边的恐惧感想个清楚、弄个明白。眼前的黑暗让她产生了幽闭恐惧,她抓着自己的喉咙,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掐着她似的。她现在孤身一人,周围是……是……她不敢想下去了。她只知道自己在车厢里再多待一秒都受不了了。

她想都没想就拼命往前冲,一路跌跌撞撞,不断费力地越过障碍物。她的脚落在某个柔软光滑的东西上面,运动鞋踩上去没有一点阻碍,她险些滑倒。她吓坏了,拔腿便跑,想离这堆像海绵一样的东西远点,但另一只鞋却找不到安全平坦的地方下脚。于是就像电影慢镜头一样,她不由自主地朝着地面和那一堆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缓缓倒了下去。不!她喘着粗气,在身子摔倒时伸手自我保护。挥动的手臂正好触到一根金属栏杆,她的手指紧紧攥住杆子,于是身体下行戛然而止,全部压力都移到了肩部肌肉上。她乘势向前倾,脖子撞到冰冷的金属上,一阵剧痛。

迪伦顾不上脖子一阵阵的抽痛,双手紧紧抓着栏杆,就好像这样就抓住了现实一样。她心里想,这根栏杆就挨着车门,现在自己肯定也在车门口,于是她全身都放松了下来,思维也比刚才清楚了一些。她之所以现在孤身一人原因就在这儿,其他乘客肯定已经夺门而逃了。他们没注意到她是因为她刚才被压在那个胖女人身下。早知道就坐在流浪者队球迷身边了。想到这儿,她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

黑暗中,她不相信自己的腿,伸出手顺着与栏杆相连的隔板向前摸索,希望能摸到那扇打开的折叠门。她的指尖向前探,却一无所获。又慢慢向前挪了几步,她终于发现了门,却是关着的。

这就怪了!她想着,耸了耸肩。其他人一定都是从另一侧的出口逃生了。她的运气一贯如此。经过一番逻辑推理,她冷静了下来,思维也清晰了。她不愿意再折返回去,冒着又踩到软乎乎的东西的风险穿过车厢,那会让人更加焦虑不安。她四处摸索想找到开门的按钮,手指碰到了它凸起的边缘,使劲推了推,但门仍然紧闭。“该死!”她小声嘀咕了一句。在撞车事故中,车上的电可能已经被切断了。她转头观瞧,这个动作做得毫无意义,因为什么也看不到。想象填补了视觉上的空白,她仿佛看到了整个车厢一路上尽是向上翘的座椅、行李,窗子上的碎玻璃还有些黏糊糊、软塌塌的东西—在她的想象中这些东西便具体化为残肢断腿。不,她绝不能再回去了。

她把手平放在车门上使劲推。尽管门没有开,但她能感到门还是有点变形。她觉得只要自己力气够大就能推开门。她后退几步,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向前,左脚后跟用尽了全力踹门。狭小的空间里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余音绕耳。这一下对膝盖和脚踝的冲击力不小,两个部位顿时感到一阵剧痛。但外面的新鲜空气吹到脸上,这让她看到了希望。她的双手一试,一扇门已经脱离了滑槽。如果她对着另一扇门也来这么一下子,两扇门之间的空隙就足够她挤出去了。这次她倒退了两步,使出十分的力气,用身体撞门。两扇金属门之间相互剐蹭,发出刺耳的声音,最后终于让出了一道豁口。

缺口不算大,幸运的是迪伦的身量也不大。她侧身从空隙中穿过去,拉链正好卡在身体和门之间,传来衣服撕裂的声音。接着她一下子失去了重心,身体朝着铁轨倒了下去。那一瞬间她感到毛骨悚然,但她的运动鞋马上嘎吱一声踩在了碎石子上。幽闭恐惧症的感觉随之消失,如同卡扼在喉咙上的锁链终于被割断了一样。

隧道里和车上一样黑,事故一定发生在隧道正中间。迪伦先看了看一端,又看看另一端。没用的,两边都是一点光都不透,除了空气轻轻穿过密闭空间时发出的声音,这里一片死寂。她在心里默念:小公鸡点到谁我便选谁。叹口气,转向右边,然后吃力地向前走去。隧道口总会通向某个地方吧。

没有光照,她脚下磕磕绊绊,步履艰难。不时有东西从脚边闪避到一旁,她只盼那不是隧道里的老鼠。任何比兔子小的东西都能引发她心里莫名的恐惧,浴室里的一只蜘蛛就能让她情绪失控半小时,直到最后把琼喊进来解围才算完。要是这里有什么东西爬到她的鞋上,她知道自己的本能反应就是赶紧把它踢开。尽管四周一团漆黑,路面又凹凸不平,这样做很可能会让她栽个嘴啃泥。

隧道不停地向前延伸。她几乎要掉头回去,到另一条路上碰碰运气了。这时她看到前方豆大的一点亮光。她希望那是出口或是救援人员装备的手电,于是跌跌撞撞地加快了脚步,一心只想着走出去,重新沐浴在光明中。她走了很久,终于看清那豆大的光原来是一处拱顶。再往前能看到些许光亮,但光线不是很强。

最终她走出了隧道,外面此时小雨霏霏。她欢笑着仰面对着轻柔的雨点。黑暗的隧道让她有一种不洁的感觉,眼前的蒙蒙细雨似乎洗刷掉了一些讨厌的污秽。她深吸了一口气,双手叉腰,观察起周围的环境来。

铁轨蜿蜒向前,消失在一片荒野之中,而此处除了这条铁轨以外空空如也。她觉得自己肯定已经离格拉斯哥很远了。地平线上群山环绕,危峰高耸。低压压的云层掠过山顶,茫无涯际。原野上色彩缤纷,紫色的石楠花在一大片棕色的凤尾草中抢占了一席之地,四季常青的松树将山坡下染成深色,低矮的灌木丛杂生其间。靠近隧道的山坡地势平缓,起伏的山丘上百草丰茂。视野里既无市镇也无道路,甚至连一间孤零零的农舍也没有。迪伦一边咬着嘴唇,一边仔细打量着眼前的情景。这里看上去尚是一片不宜久留的蛮荒野地。

她本来还期望看到警车和救护车风驰电掣般赶到现场,横七竖八地停在周围。这里本该有一大群身着各种鲜艳制服的男男女女随时准备冲上前去,对她温言抚慰,检查伤口,还要询问她各种问题。隧道出口的空地上应该随处可见三五成群的幸存者,他们面如死灰,蜷缩在用以抵挡凛冽寒风的毯子里瑟瑟发抖,可现在这些统统没有出现。迪伦的脸上满是困惑和不安,其他人去哪儿了呢?

她又转身向黑漆漆的隧道口里张望,没有别的解释了:她一定是走错了方向。所有人一定都在隧道的另一头。她的眼中涌出了沮丧疲惫的泪水。一想到重新回到黑暗当中,一想到再次穿过列车,上面满是遇难者软塌塌的死尸,她心里就备受煎熬,可是又没办法绕道走。隧道是从巨大的山坡底部开凿出来的,长满凤尾草的山体在隧道两边巍然耸立,就像悬崖峭壁一样无法穿越。

她抬头仰望苍穹,仿佛在向天祈求转运,却只见铅灰色的流云悠然拂过天际。她一边低声啜泣,一边转身面对荒原,渴望发现一丝文明的痕迹,免得她重回黑暗的隧道。她手搭凉棚,遮挡着眼前的风雨,向地平线眺望,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他。 4

他手抱膝坐在隧道口左侧的山坡上,眼睛紧盯着她。隔得这么远,她只能看清他是个男孩,也许十几岁的年纪,浅黄色的头发在风中飘动。他看到迪伦正在看向自己,却没有站起来,甚至笑也没笑一下,只是继续凝望着她。

他孤零零地坐在这么一个荒凉的地方,样子有点奇怪。迪伦想象不出他怎么会在那里,除非他也是车上的乘客。她朝他挥手,很高兴终于有人能和她一起分担这份恐惧感,但他却没有任何回应。她感觉自己能看到他坐直了一点,但离得太远了实在难以分辨清楚。

她的眼睛牢牢盯着他,生怕他一下子不见了踪影。她跌跌撞撞地顺着铁轨旁的砾石堆走,越过一条满是杂草的水沟。一道带铁丝网的栅栏将铁轨和乡野的空地隔开,迪伦小心翼翼地抓着两个扭在一起的金属结中间的铁丝网上端,使劲地把它往下拽。铁丝网稍稍垂下来一点,刚好可以让她毫无美感地把腿迈过去。当她迈另一条腿的时候,脚被绊了一下,人几乎栽倒。她尽力抓紧铁丝网,身体虽保持住了平衡,但铁丝却扎进手掌里,刺透了皮肤,血渗了出来。她匆匆查看了一下手上的伤口,在腿上蹭了蹭。牛仔裤上深色的斑点让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大腿外侧的裤子上有一大片殷红,她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手上曾经沾了车厢地板上那些黏糊糊的东西,然后又在腿上蹭掉了。认清这是什么之后,她的脸色吓得煞白,胃里也微微有些翻腾。

她摇摇头,想甩掉脑海里浮现的那些令人作呕的画面。她从栅栏那儿回过身,眼睛重新盯紧目标。他坐在距离自己大概五十多米高的山坡上,在这个距离,她可以看清他的脸。迪伦一笑,算是跟他打招呼,可他却毫无反应。受此冷遇不免让迪伦感到有些难为情,于是她在费力爬山一路向他走去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地面。山路难行,没一会儿工夫她就气喘吁吁了。山坡陡峭,疯长的杂草不仅潮湿,而且极难爬过。迪伦只得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正好有借口可以不用和他交换眼神。直到迫不得已时她才抬起头看他。

在迪伦朝自己走来时,山坡上的男孩只是在冷眼旁观。自从走出隧道口,他就一直注视着她。看着她像一只逃出洞穴的兔子一样惊魂未定。他没有高声喊叫以吸引她的注意,而是等着她看到自己。有那么一会儿,他还担心她会掉头返回隧道,想着要不要把她喊回来,但她很快又回心转意了。于是,他也就乐得静静等待,她早晚会看到自己的。

他想得没错。她注意到了他,当迪伦使劲朝他挥手时,他看到了她如释重负后眼中的那一汪泪水。他没有朝她挥手,他看到她神色微微有些迟疑,但过了一会儿,她还是离开了铁轨朝他走来。她笨手笨脚地挪着步子,卡在铁丝网围栏上,在湿漉漉的杂草间摔倒。当迪伦走得足够近,近到已经能看清他脸上表情的时候,他把脸扭到了一边,听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近。

终于见面了。

迪伦终于走到了他坐的山坡,可以仔细端详他了。她对他年龄的猜测完全正确。这样的话,他最多比她大一岁。他穿着牛仔裤和跑鞋,一件看起来很温暖的深蓝色套衫,上面用橘红色花体字印着“Broncos”(野马)。虽然他就蜷腿坐在那里,但他的身材却很难推测,不过他看上去不是那种矮小孱弱的人。他皮肤黝黑,鼻子上有一排雀斑。迪伦一靠近他,他脸上就带了一副无动于衷、漠不关心的表情,眼神开始移到远处的荒野上。甚至当迪伦径直站在他面前时,他还是面色不改,眼神未变。这可真让人仓皇失措。迪伦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嗨!我叫迪伦。”她最后还是嗫嚅着开了口,眼睛盯着地皮。她等着他回应,身体的重心在两只脚之间挪来挪去,最后干脆也朝他凝视的方向望去,想弄明白他究竟在看什么。“崔斯坦。”他终于开了腔。他扫了她一眼,然后视线又转到别处了。

他总算有了点反应,这让迪伦松了一口气,赶紧见缝插针道:“我猜你也是在火车上吧。还好我还不是一个人在这儿。我一定是在车厢里昏过去了。等我醒过来,就只剩我一个人了。”她说这一番话的时候语速很快,生怕又遭到冷遇,“其他乘客都已经逃出来了,很明显没有人注意到我。车上有个蠢女人,大包小包一大堆东西,我是被她的东西卡住了。我逃出车厢的时候,也不清楚其他人往哪边去了,但是我们一定是搞错了出隧道的方向。我敢打赌,现在消防队员、警察还有其他人都在隧道的另一头。”“火车?”他朝她转过身子,直到此时,她才第一次看清他的眼睛,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冷冷的,钴蓝色。她感觉如果这双眼睛发了怒,一定能把她的血液都冻得凝固,不过此刻这双眼流露出的只有好奇。他打量了她半秒钟,然后又瞥了一眼隧道口,“对,那辆火车。”

她满怀期望地看着他,但他似乎不想再多说一句。迪伦咬着嘴唇,暗自诅咒自己的坏运气,在这儿就遇到这么一个人,结果还是个十几岁的小毛孩。要是个成年人,他肯定知道该怎么办。而且,尽管她不想承认,但是这样的男孩子总让她心情紧张。他们似乎酷酷的、自信心满满。遇到他们,她老是张口结舌,感觉自己完全像个白痴。“要不我们再从隧道里穿回去?”她建议道。尽管她的建议意味着要再次经过那列火车,但和人结伴而行似乎还不算是一个坏主意。然后他们就能遇到其他乘客和紧急救援人员,原来说好这个周末和老爸见面的,说不定还能补救。

男孩回头凝视着她,她自告奋勇想再退回去,这绝对不行。他的眼神中带着磁石一般的吸引力,似乎一下子就能把她看透。迪伦感觉自己在他的目光下似乎一览无遗,简直赤身裸体。她下意识地双臂交叉护住了胸。“不,我们不能再穿回去了。”他的嗓音不带一点感情色彩,好像他对眼前的困境满不在乎,好像他可以在这个山坡上安安静静、快快乐乐地坐上一辈子。好吧,迪伦想,这我可做不到。盯了她很久之后,他重又回过头凝视群山。迪伦咬着下嘴唇,搜肠刮肚找别的话说。“好吧,你有手机吧,我们给警察或者其他什么人打个电话总可以吧?我的手机在发生事故的时候死机了。我还要给我妈打个电话,她要是听说发生了什么,准保会疯掉。她的保护意识特别强,她想知道我是不是好好的,这样她就可以开始唠叨‘早就告诉过你了嘛’……”迪伦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自己住了口。

这次他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就说:“电话在这儿打不通。”“哦。”迪伦开始懊恼起来,他们就困在这里,困在隧道一个错误的出口。既没有大人,也没有办法联系其他人,而这个男孩一点忙又帮不上。但,这里毕竟只有他这一个人,“好吧,那我们该怎么办?”

他没有回答,而是突然站了起来。他笔直地站着,比她高出一大截,比她刚才目测的还要高得多。他俯视着她,嘴唇间半是幸灾乐祸的表情,然后开始向前走去。

迪伦的嘴张了几下,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她愣在了那里,动也不动,一声也不吭,完全被这个陌生的男孩惊呆了、吓傻了。他要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儿吗?她很快就有了答案。他走出十米远,又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她。“你走吗?”“去哪儿啊?”迪伦问,她不想离开事故现场。待在原地一定不是最明智的选择吗?要是走远了,别人怎么发现他们呢?而且,他又怎么知道要朝哪儿走呢?现在已经很晚了,天马上就要黑了。起风了,寒风凛冽。她不想迷路,打算就在野地凑合一晚上。

他的自信让迪伦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他似乎看出了她脸上的犹豫,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声音里满是优越感:“好吧,我可不会就坐在这儿等。你要是愿意就自己待在这儿吧。”

他暗暗观察,看迪伦听明白自己的话后是什么反应。

一想到要独自留在这里傻等,迪伦害怕地睁大了眼。要是夜幕降临一个人都没来怎么办?“我觉得我们两个都应该留在这儿。”她刚一张嘴,他就已经在摇头了。就像是说话很不方便似的,他又往回走了几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们两人挨得非常近,近到她脸上能感受到男孩的呼吸。迪伦直视他的双眼,周围的一切都慢慢模糊起来。他的眼神有一种让人不得不看的魔力,哪怕迪伦想要把自己的目光移开也不可能。不用多说,迪伦被他催眠了。“跟我走。”他用指挥官的口吻说道,语气中容不得丝毫商量的余地。这是命令,而他希望她服从。

奇怪,她的头脑里一片空白。迪伦连想也没想过要违抗他的命令,她木然地点点头,然后磕磕绊绊地跟着他向前走。

男孩崔斯坦甚至还没等她跟上就大踏步向山上走去,离隧道越来越远。他对她的倔强暗自称奇,这个人有一股子内在的力量。不过,不管怎么样,她都会跟他走的。 5“等等,停下!我们到底要去哪儿啊?”迪伦气鼓鼓地停下来,双脚牢牢站定,双臂交叉胸前。刚才她一直在没头没脑地跟着他走,可是他们就这样沉默着走了有二十分钟了,鬼知道在朝哪个方向走,除了那句简单粗暴的“跟我走”,他没再说过一句话。当他命令迪伦跟他走的时候,她头脑中所有的疑问、所有在隧道口原地待援的理由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现在它们统统又回来了,而且来势凶猛。照这样乱走真是愚蠢。

他继续大步流星地朝前走了几步,然后转身,眉头一挑地看着她说:“什么?”“什么?!”迪伦的嗓音不可思议地高了八度,“我们刚刚经历一场撞车事故死里逃生,其他人好像都没影儿了。我都不知道我们现在在哪儿,你就让我们两个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穿来穿去,离事故现场越来越远,别人要过来找我们怎么办?”“那依你之见,谁会来找我们呢?”他问道,嘴角上重又浮现出一丝傲慢的笑。

迪伦皱了皱眉,被这个奇怪的问题弄糊涂了,然后她便将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地说了出来:“比如说,警察吧,还有我父母。”第一次可以把父母亲合在一起说,迪伦心中微微有些激动,“火车没有到达下一站,你以为铁路公司会不想知道它的去向吗?”

她眉毛一扬,为自己的推理过程无懈可击而暗自得意,且看他怎么回应。

他笑了,笑声悦耳动听,但基调却是淡淡的嘲讽。他的反应让她既感到困惑又觉得愤怒。迪伦噘着嘴,等着他说出什么妙语来,但他只是笑笑而已,却不点明到底哪儿好笑。他笑起来时竟像换了一张脸,天生的一副冷面上也带了暖意,不过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的笑发自肺腑,但笑意却没有传到眼睛上,那双眼依旧冰冷孤傲。

他走到迪伦身边,微微弯下身子,好直视她的眼睛。他靠得太近了,这让她有点不自在,但她仍然原地未动。“要是我告诉你,你并不在你自以为在的地方,你又会怎么说?”他问道。“什么?”迪伦完全糊涂了,也吓坏了。他一直态度傲慢,让人抓狂。他动不动就挖苦她,时不时还要冒出几句此类没头没脑的话。他这个问题除了糊弄她,让她自己怀疑自己外还有什么别的意义吗?“没关系,”他观察着她的表情,恬然一笑,“转过身,你还能再找到那条隧道吗?”

迪伦回头望去,眼前的风景既空旷又陌生,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一模一样。触目所及只有风中的濯濯童山,山下沟壑纵横,到处是恣肆生长的植被,它们饱吸露水,乐得有大山替它们遮挡无休无止的狂风。隧道入口甚至连铁轨都无影无踪。怪了!他们并没有走多远。她意识到自己根本分辨不清他们来时的方向了,如果崔斯坦现在离开她的话,她就完全迷路了。一想到这些,她的胸口一阵发紧。“找不到了。”她喃喃自语,心里明白自己给了这个不大友好的陌生人多少信任。

崔斯坦看着她脸上明白过来的表情,不由得好笑。她现在任由他摆布了。“我猜你现在甩不掉我了。”他咧开嘴一声坏笑,然后又开始赶路了。迪伦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心里还在纠结。但随着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她的脚像是害怕落单似的,不受她支配地自己动了起来。她爬上一小堆岩石,慢步穿过一片低矮的草地,最后终于赶了上来。他还在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两条长腿和大步幅让他能轻轻松松超过她。“我们要往哪儿走你总该知道吧?”她气喘吁吁地说,脚下还在拼命跟上。

又是得意扬扬的一笑,让人气恼,“知道。”“怎么知道的?”她要跟上他的脚步,只能把问题精简。“因为我以前去过那儿。”他回答道。他似乎非常自信,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也包括她在内。尽管她讨厌承认这一点,但除非她想无依无靠地一个人在这儿流浪,除了欣然接受他之外别无选择。他还在继续大步向山上冲,而迪伦久不运动的双腿已经开始辣辣地疼起来了。“你慢一点好不好?”她气喘吁吁地说。“哦,抱歉。”他说。尽管冷若冰霜,但他似乎真的感到了歉意,把速度降到了适中。心存感激的迪伦赶了上来,于是继续提问。“附近有城镇之类的什么地方吗?有手机能通话的地方吗?”“这片荒原上什么都没有。”崔斯坦小声嘟囔道。

迪伦咬着嘴唇,忧心忡忡。她到得越晚,她知道她的母亲就会越焦虑。琼同意她这趟旅行的条件之一就是:只要她一到地方见着了她父亲,她就给家里打电话。她不确定已经过去了多久—她刚才在车上昏迷了一会儿—但她确定琼期待她马上和家里联系。要是她打迪伦的电话,听到电话留言的声音,她就会开始担心的。

她也想到了父亲正在火车站等她。或许他会认为她不愿意来了,事到临头退缩了。要是那样就糟了。不,他知道自己坐哪趟车。他会听说火车出了事故,或者是动弹不了了等诸如此类的事。但她需要让他知道自己现在没事。她觉得,等这场事故处理完了再去阿伯丁就太迟了。她希望父亲能再给她买张火车票,不过她觉得铁路公司至少应该给她一张免费的车票。但琼肯定不愿意放她再出一趟远门了。也许他会来格拉斯哥看她。

但是接下来她转念一想,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如果附近没有城镇,现在天色也接近黄昏了,一旦天黑下来,他们又该怎么办呢?

她四处张望,试图搜寻文明的一点痕迹。但崔斯坦说得一点没错,四周什么都没有。“你说你以前来过这儿?”她又开始发问了。此时他们刚刚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到山顶,正在从另一侧非常陡峭的山坡向下行进,所以迪伦一直注视着地面,紧盯着每一步。如果她此前一直在观察崔斯坦表情的话,她就能看到他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机警而谨慎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具体什么时候?”

走在她身边的男孩崔斯坦只是沉默不语。“崔斯坦?”

一大堆的问题,这才刚刚开始呢。对崔斯坦来说,这是个不祥之兆。他尽力想通过微笑让心情放轻松,但迪伦拉着脸愁眉不展,这次她真的是直勾勾地盯着他。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做出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来。“你老是要问这么多问题吗?”他眉头一挑,说道。

迪伦被他刺得好一会儿说不出话。她转过身,抬头看着天空,望着青灰色的云。云层的颜色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变得越来越阴沉。崔斯坦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怕黑吗?”他问。迪伦皱着鼻子不理他。“看。”崔斯坦采取主动又开了口,“我们还没到目的地,天就黑了。恐怕今天晚上只能凑合在野外过了。”

迪伦做了个鬼脸。她没有野营的经历,但她很清楚,只要在外面过夜没有厨房做饭,没有浴室洗澡,也没有温暖的床睡觉,那她一定会觉得难受。“我们没有帐篷,没有睡袋,什么吃的都没有。”她抱怨道,“或许我们应该回到隧道那儿,看看有没有人在找我们。”

他眼珠子一翻,又露出傲慢、自大的表情,“现在再回去也太晚了!最后的下场就是在黑漆漆的晚上四处瞎转。我知道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我们会挺过来的。今天最糟糕的事你都已经经历过了。”他又补充了一句。

奇怪的是,迪伦一直没有过多地去想这次事故。她刚从隧道里出来,崔斯坦就完全掌控了全局,她只是跟着他,听他指挥。而且,一切都来得太快了,她都没闹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看到了吗?”崔斯坦把迪伦从思绪中拉了回来。他指着大约半英里外一处破败的简陋窝棚,小屋紧挨着山底一条狭长的山谷,看起来荒废已久,一面石墙摇摇欲坠,大致确定出屋子的边界。屋顶有几处大洞,门窗也已不知去向。看起来,只要再有个十年左右的时间,这几面正在剥落的老墙也将荡然无存。她木然地点了点头。他又接着说:“这房子御寒挡风还是能起很大作用的。”

迪伦不信,“你想让我们今晚就在那儿过夜吗?看看这屋子!它都快撑不住了。我是说,它只有一半屋顶!我们会冻死的!”“不会,我们不会冻死的。”崔斯坦的声音中满是轻蔑,“现在雨不怎么下了,可能雨很快就停了,在那儿你就更淋不着、冻不着了。”“我不会去那儿的。”迪伦态度坚决。要她在一个阴冷潮湿几乎要散架的破屋子里过夜,她想象不出有什么比这更难受的事了。“不,你会的。除非你想一个人接着走。天很快就要黑了,祝你好运。”男孩撂下几句冷冷的话,迪伦确定他说得出做得出。她该怎么办呢?

走近了再看,小屋并没有变好看一点。花园已经开始重新归于荒芜。他们从前门走进去,费力地穿过蓟、荆棘和茂密的荒草丛。到了屋子里,情况略有改善。虽然没有门窗,风势却减了不少,而另一端的屋顶几乎完好无损。即使晚上下雨,那一半屋顶也能让他们不至于被淋湿。虽然这间屋子像是早就被搬空了,但以前的房主还是留下了许多物品和几件行将散架的家具。但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残破不堪,凌乱地堆在地上。

崔斯坦先进了屋,把桌椅扶正,把一个水桶倒扣过来坐在上面,又示意迪伦坐在椅子上。她小心翼翼地坐下,生怕自己一压椅子就垮了。椅子倒还坚固,但她还是不敢放松。听不到狂风呼啸的声音,屋里沉默的气氛愈加尴尬。她也不用再手忙脚乱地走过那些危险的山路了,所以现在无事可干,只能枯坐在那里,尽量不去看崔斯坦。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困在这么一间陋室里,她别提有多不自在了。可是,此时回味白天受的苦,她又急切地想找个人聊聊刚发生的事故。她看着崔斯坦,不知道如何才能打破沉默。“你觉得发生了什么意外?我是说,那趟火车。”“我也不知道。我想,就是撞车了吧。也许是隧道塌方或者别的什么吧。”他耸耸肩,仰头看着头顶上方。他的各种身体语言都告诉她他对聊这个没兴趣,但迪伦不是那种轻易就放弃的人。“可其他人都怎么了?我们不可能是唯一的幸存者。你那节车厢情况怎么样?”她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他又耸了耸肩,一副爱答不理、事不关己的样子,“我想跟你们那儿情况一样吧。”他的神色飘忽,迪伦看得出他有些不自在。他怎么可能不想谈这些呢?迪伦实在理解不了。“当时你为什么在那儿呢?”听到这话,他猛然抬头,像受了惊吓似的。迪伦赶紧解释:“我的意思是,你是在哪儿上的车?要去看谁?”话一出口迪伦就后悔了。他的眼神中闪现出戒备之色,迪伦可不喜欢这样。“我是去看人,”他说,“我姑妈住在那儿。”他的语气像是在下结论,没办法聊下去了。

迪伦在桌面上敲着手指,一边敲一边琢磨这个人。看望姑妈似乎是光明正大,但她怀疑这背后是不是有什么罪恶勾当。这人神神秘秘的,老叫人捉摸不透,除了搞阴谋诡计外还有什么别的解释吗?她现在孤零零地待在这片荒野,和她共处一室的人是不是名罪犯啊?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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