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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2 03:2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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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骏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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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疑世界之渴望

悬疑世界之渴望试读:

里茨饭店一样大的钻石

司各特·菲茨杰拉德/著 张炽恒/翻译 责任编辑/哥舒意

弗·司格特·菲茨杰拉德(1896——1940),美国小说家,出生于明尼苏达州圣保罗市。1920年以长篇小说《人间天堂》一炮而红。1925年《了不起的盖茨比》问世,奠定了他在现代美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成为二十年代年代“爵士时代”的发言人和“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作家之一。

约翰·T·昂格尔来自海德斯,在密西西比河畔的这个小镇上,昂格尔家族闻名遐迩已经有好几代人。现在,他要离家一段时间了。推崇新英格兰的教育是外地州县的通病,使它们年年流失许多最有前途的年轻人,这个病他的父母也染上了。什么都不合他们的意,非得送他去波士顿附近的圣米达斯学校不可:海德斯太小了,容不下他们的宝贝天才儿子。

到了约翰·T·昂格尔离家前夕。昂格尔太太以母性的愚顽昏庸,给他的大旅行箱里装满了亚麻布套装和电扇,昂格尔先生则送给儿子一只塞满钱的石棉钱包。“记住,这儿永远欢迎你,”他说,“你大可放心,小子,我们会让家里的炉火一直烧得旺旺的。”“我知道。”约翰说,喉头发干。“别忘了自己是谁,来自什么地方,”他父亲自豪地接下去说道,“你不能做有损于自己的事。你姓昂格尔──来自海德斯。”

圣米达斯学校距波士顿有半小时路程。实际距离则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因为除了约翰·T·昂格尔,从前没有人去那儿不是乘罗尔斯-皮尔斯汽车,而且今后也不会再有人那样去上学。圣米达斯是世界上最昂贵并且最排外的男生预备学校。

约翰在那儿的最初两年过得很愉快。少年们的父亲全都是富豪,约翰过暑假全都是去时髦的休闲胜地做客。他做客的人家,少年们全都令他喜欢,少年们的父亲却却令他感到震惊,因为他们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他常常以自己孩子气的思维方式,想弄明白他们为什么极其相像。

第二学年的半道上,一个沉静、英俊,名叫珀西·华盛顿的少年插到了约翰他们班上。新同学举手投足讨人喜欢,衣着服饰即便在圣米达斯这种地方也是出类拔萃,但不知何故,他跟其他同学总是不合群。他唯一亲近的人是约翰·T·昂格尔,但即便是对约翰,涉及到他的家和家人时,他也是缄口不语。他很富有那是不用说的,但是除开这种推断之外,约翰对他的朋友便没有多少进一步的了解了,因此,当珀西邀请他夏天去“西部”他们家做客时,他的好奇心有了大啖一餐糖果的指望。他毫不犹豫地应承了下来。

到了火车上,珀西才破天荒地变得健谈起来。一天,他们在餐车里吃中饭,正议论到学校里几个少年品行欠佳,珀西忽然话锋一转,说了一句很突兀的话。“我父亲。”他说,“是天底下没得比的首富。”“哦。”约翰很有礼貌地说。他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回应这种信任。他掂量着想说“那好极了”可是这话听上去很空洞;正要说“真的么?”但又把话缩了回去,因为那好像是在质疑珀西的陈述。而这样一种令人震惊的陈述是不容置疑的。“没得比的首富。”珀西重复道。“刚才我读《世界年鉴》。”约翰开言道,“美国有一个人年收入超过五百万,有四个人年收入超过三百万,还有……”“哦,他们算不上什么。”珀西的嘴成了一个含讥带讽的半月形,“追逐蝇头小利的资本家,小打小闹的金融家,玩玩小聪明的商人和放放债的户头。我父亲能买下他们的全部家当还根本不当一回事儿。”“但他是怎样……”“为什么没有他的所得税记录?因为他根本不交。他最多交上一点点,但是他的真正收入不上税。”“他一定非常非常富有。”约翰直率地说,“我很高兴。我喜欢非常富有的人。”“一个家伙越富,我就越喜欢他。”他那微黑的脸上有一种热情坦率的神色,“上一个复活节我去辛力泽·墨菲家做客。维维安·辛力泽·墨菲有鸡蛋一样大的红宝石,还有眼球一样的蓝宝石,里面会发光……”“我喜爱宝石,”珀西热烈地表示同意,“我本人收藏了不少,只是我不想让学校里任何人知道。我习惯于收藏宝石而不是邮票。”“还有钻石。”约翰急切地说,“辛力泽·墨菲家有胡桃一样大的钻石……”“那算不上什么。”珀西凑上前来,压低嗓门悄没声儿地说,“那根本算不上什么。我父亲有一颗比里茨卡尔顿饭店还要大的钻石。”

蒙大拿的落日躺在两座大山之间,像一个巨钟,暗黑的动脉从它上面兀自伸展开去,贯穿感染发炎的天空。与天穹相距无限浩瀚的下方匍匐着费希村,一个微如芥末、了无意趣、被人遗忘的地方。传说在费希村有十二个人,十二个阴郁、令人费解的人,他们吮吸着那一片几乎寸草不生的岩石的稀薄乳汁,生他们出来的便是它的一种神秘的滋生力。他们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种族,费希村的这十二个人像是这样一个物种:大自然起初一时冲动将他们生育出来,回头再一想,又把他们抛弃了,任由他们去挣扎和灭绝。

远处,从那蓝黑色的肿块中,一长串灯光爬出来,在荒无人烟的大地上蠕动。费希村的十二个人像鬼魂一样聚集在简陋的车站小屋旁,守望着这一趟七点钟经过的火车。七点过两分,珀西·华盛顿和约翰·T·昂格尔下了车,急匆匆地穿过十二个费希村人那着了魔的、大张着嘴的、怯生生的目光,爬进一辆显然从乌有处出现的四轮单马轻便马车,扬鞭而去。

半小时后,暮光已经凝为黑暗,赶马车的那个沉默的黑人,向他们前面昏暗中一个黑糊糊的形体喊了一嗓子。它对那声喊的回应是,将一只发光的圆盘对着他们,注视着他们,像深不可测的黑夜里一只恶毒的眼睛。走近一些之后,约翰发现那是一辆大而无当的汽车的尾灯,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之大,如此豪华的汽车。车身是一种闪闪发光的金属,比镍更贵重、比白银更轻;车轮的毂镶着绿黄两色光灿灿的几何图形,那是玻璃还是钻石,约翰不敢妄加猜测。

两个黑人,身穿可以在伦敦王室队列图片上看到的那种闪闪发光的号衣,毕恭毕敬地侍立在汽车旁;两个年轻人从马车里下来的时候,他们用客人听不懂的某种语言请安,那似乎是南方黑人方言中的最极端的一种。“上车吧。”珀西对他的朋友说,这时他们的行李已经扔到了轿车乌泽泽的车顶上。“很抱歉我们不得不让你乘这么远路的马车,不过,让火车上的人或菲希村那些被上帝遗弃的人看见这辆汽车,那当然是不行的。”“天哪!多棒的车!”这一声叫是车内的景观引起的。约翰看到,那些衬垫由成千块精美绝伦的织锦构成,间以宝石和绣品,织在金丝面料的底子上。两位少年尽情享用的两张带扶手的座椅上,铺着一种类似于绒布的料子,看上去却似乎是用无数种颜色的鸵鸟羽绒织成的。“多棒的车!”约翰又一次惊叫。“这东西?”珀西笑了,“嗯,它只是我们当客货两用车来使唤的一辆老破车。”

这时,他们正穿过黑暗,驶向两座大山之间的豁口。“一个半小时我们就到了。”珀西看着表说道,“我还可以告诉你,那儿同你以前看到过任何地方都不一样。”

如果说这车子对于约翰接下来的见闻多少是一种暗示,那么约翰的确是准备好了让自己吃惊的。在海德斯一带流行的那种淳朴的虔敬,是以真诚崇拜财富和尊敬财富为首要信条的。如果约翰在财富面前的感觉不是心中洋溢着谦卑,他父母一定会被他的大不敬吓得扭过头去。

他们现在已经到达两座大山之间的豁口,正在驶进去;几乎是立竿见影,路变得崎岖得多了。“如果月光照得到这儿,你会看到我们是在一个很大的沟壑里。”珀西说,想透过车窗朝外看。他对着传声筒说了几个字,男仆立刻打开探照灯,用一道大而无当的光柱扫视着山坡。“全是石头,你瞧。一辆普通汽车不出半小时便会颠成碎片。事实上,除非你认识路,你想从这儿通过就得开坦克才行。你留意到没有,我们现在正往山上开呢。”

他们显然在爬高,不出几分钟,他们越过了一道高坡,在那儿他们瞥到了一眼刚刚在远方升起的一弯苍白的月亮。车子突然停下来,几个人影从车旁的黑暗中现出身形,这些人也是黑人。两个年轻人又被人家用含混难辨的方言请安一遍;接着,黑人们开始干活,四根在头顶上方悬荡的大而无当的缆绳用钩子搭住了镶珠宝的巨大车轮的毂。随着回音四起的“嗨-唷!”一声喊,约翰感觉到车子缓缓地离地而起,升呀升,越过了两边高高的山岩,再升上去,终于,他看到了月光下一道波浪般起伏的溪谷,它从他眼前延伸开去,与他们刚刚摆脱的岩石阵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只有一面仍然是岩石,接着突然之间,他们的两边或者说四周,一块岩石也不见了。“最糟的已经过去。”珀西说,瞟着窗外,“从这儿过去只有五英里了,我们自己的路,花毯式地砖铺的,一路都是。这是属于我们的。这是合众国的尽头,父亲说的。”“我们在加拿大么?”“不是。我们在蒙大拿州落基山脉的中央。不过你现在是在这个国家唯一没有经过测量的五英里土地上。”“为什么没测量?他们忘了么?”“不是。”珀西说,咧开嘴笑着,“他们有三次想测。第一次我祖父贿赂了州测量局整整一个部门;第二次他收买了修改中的合众国官方地图,那一下拖延了他们十五年。最后一次比较困难。我父亲安排了一下,让他们的罗盘处于人工所能设置的最强磁场之中。他搞了一整套测量仪器,造得只有很细微的一点误差,那样一来,这个区域便不会显露出来了,他用这套仪器替换了他们将要使用的那一套。然后他让一条河改了道,在岸边造了一片像村庄一样的建筑,那样他们看到它时,便会以为是溪谷上游十英里以外的一个镇子。只有一样东西我父亲害怕。”他总结道:“天底下只有一样东西可以用来发现我们。”“那是什么?”

珀西压低声音,变成了耳语。“飞机。”他悄声说,“我们搞了五六架高射机枪,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直安排得很妥当,只不过打死了几个人,囚禁了不少人。这并不是说我们,父亲和我,在乎那种事,而是母亲和姑娘们感到忐忑不安,而且总是有这种可能性,我们有时会来不及安排。”

绒鼠毛皮云彩现在已经飘过去了,车窗外的蒙大拿之夜亮同白昼。他们绕一湾寂静的、沐浴在月光中的湖水而去,巨大的轮胎行驶在花毯式地砖的路面上感觉平坦而光滑;有一会儿,他们进入了黑暗,经过一小片散发着浓烈松树气味、带着凉意的松林,然后出来,进入草坪中间一条宽阔的林荫道。约翰发出一声欣喜的感叹,与此同时,珀西一本正经地说了声:“我们到家了。”

星光辉映之中,一座美轮美奂的城堡从湖边拔地而起,闪耀着大理石的光泽,升至毗连的一座山的半腰,然后优雅的、以完美的匀称,呈着半透明的女性的倦慵,融入一大片松林的晦暗之中。那许多塔楼,胸墙斜面上那些纤巧的装饰线条,成千扇带有金光灿灿的长方形、多边形和三角形窗格的黄色窗户上的那些奇迹般的雕镂,星光平面和蓝影平面相交在一起所形成的那种令人震惊的柔美,这一切,像音乐的和弦一样在约翰的心灵上颤抖。其中一座塔楼,最高的那一座,底座最黑的那一座,塔顶外面缀饰着灯彩,创造出了一个飘浮的仙境。正当约翰一腔痴迷、凝神仰望之际,从上面飘下来微弱的小提琴短倚音,这样一种洛可可式的和谐是约翰闻所未闻的。接着,瞬息之间汽车便停在了宽阔的、高高的大理石台阶前。在这周围,许多鲜花使夜间的空气充满了芳香。台阶顶端,两扇巨大的门打开了,琥珀色的光向黑暗中一泻而出,映现出一位纤美的夫人的剪影,她的一头黑发高高绾起,向他们伸出了双臂。“母亲。”珀西在说话,“这是我的朋友约翰·昂格尔,从海地斯来的。”

在约翰后来的记忆中,到这儿的第一夜是一团眼花缭乱:五彩缤纷的颜色,爱情絮语一样柔和的音乐,物件、光与影和脸庞移动交织成的美。有一个白发男子站在那儿,从一只金柄脚的水晶杯中啜饮着一种色彩缤纷的露酒。有一个面容如花姑娘,穿得像仙后泰坦尼娅,头发上扎着蓝宝石编缀的发带。有一个房间,它那坚固、柔软的金墙在他的掌压下凹陷;还有一个房间像是柏拉图终极监狱的概念:天花板、地板等等边沿全都镶着大量完整的钻石、各种尺寸各种形状的钻石,竟至于,在角落里高大的紫罗兰色灯盏点亮时,化成一片炫目的白色,那奇景只有它本身能与之媲美,人类的愿望与梦想皆不能及。

接下来的记忆模模糊糊地过渡过去,他们在用餐:餐桌上的盘子都是由两层纯钻石贴合而成,但是这一点几乎察觉不出,贴面上离奇古怪地安着翡翠绿透雕图案,它简直就是一薄片绿色空气。音乐悠悠地回荡着,从远处的走廊里飘下来——他那张铺陈着羽绒、曲线贴合腰背的椅子,在他喝下第一杯波尔图葡萄酒后,便令他陷进去不能自拔。他昏昏欲睡地试图回答人家问他的一个问题,但是那紧攫他身体的蜜一样的舒适更添了几分昏睡中的错觉——宝石、织物、酒和金属在他眼前模糊成一团甜蜜的雾……“是的。”他好不容易才不失礼数地答道,“要我去那儿当然够热的。”

他设法补上一声怪里怪气的笑,然后一动不动,不加反抗,似乎飘走了,留下一个梦一样呈粉红色的冰冻的荒原……他睡着了。

他醒过来的时候知道已经过去几个小时。他在一个很大很安静的房间里,墙壁是乌木的,有一点幽幽的亮,太弱、太柔,不能叫做光。小主人站在旁边俯望着他。“你用餐的时候睡着了。”珀西在说话,“我也差一点,在学校里待了一年之后重过舒服日子真是件乐事。你睡着的时候仆人们给你脱去衣服洗了个澡。“这是一张床还是一朵云?”约翰叹道,“珀西,珀西,你走之前,我想说声抱歉。”“为了什么?”“为了在你说你们有一颗像里茨卡尔顿饭店一样大的钻石时,我怀疑你。”

珀西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不信我。就是这座山,你知道。”“什么山?”“城堡造在上面的这座山。作为一座山,它不是很大。但是除开表面大约五十英尺生长草皮的土层和砂砾之外,它就是纯钻石了。一颗钻石,一立方英里,一丝裂缝一点瑕玼也没有。你在听么?喂……”

但是约翰·T·昂格尔已经又睡着了。

早晨。他醒来的时候,睡意犹存地意识到同一时刻房间里有了阳光,变得那么亮。一面墙的乌木镶板已经沿着槽道滑到一旁去,令他的寝室半敞在日光之下。一个身穿白色制服的魁梧的黑人站在他床边。

约翰静静地躺着,让自己的睡衣被除去,他感到既好笑又开心;他感到床缓缓地向一边倾斜,身体开始向墙壁方向滚动。起先他一惊,但是当他到达墙边时,墙帷让开了一条道,他在一个羊绒斜面上又滑出去两英尺,便轻轻地坠入了同他身体温度一样的水中。

他看看四周。送他过来的那条滑道或者说滚道,已经轻轻地折叠回原处。他被投到了另一间寝室里,正坐在一个陷进地板之中的浴池里,他的头刚好在地板的水平线上方。他的四周,从房间的墙壁到浴池的四壁和池底,整个儿衬着的是一个蓝色的鱼缸。透过他坐在上面的水晶表面,他出神地看着,看见鱼儿在琥珀色的光中游动,甚至毫无好奇之心地从他张开的脚趾头旁边滑过,中间只隔了一层厚厚的水晶。头顶上,阳光透过海绿色的玻璃而下。“阁下,我估摸您今天早上想要热的玫瑰花水和泡沫肥皂水,阁下,最后也许可以用冷盐水冲一下。”

黑人站在他旁边。“好啊。”约翰表示同意,无谓地笑了一笑,“随你的便。”任何按照他本人的粗劣标准安排这次沐浴的念头都是没有自知之明,而且不是一丁点儿过分。

黑人摁了一个按钮,便开始下一场热雨,表面上是从头顶上下来,而其实如片刻之后约翰所发现的那样,是从近旁一个喷泉装置里下来的。水转变成淡淡的玫瑰色,液体肥皂射流从浴池角上四个微型海象头里喷射进其中。不多一会儿,固定在池壁上的十几个小桨轮已经将这混合液搅成一片粉红色泡沫的亮丽彩虹,它以芬芳怡人的轻盈柔爽轻轻地裹住他,在他身边到处爆掉一个个亮闪闪的粉红色泡泡。“要我打开电影机么,阁下?”黑人恭敬地提议道,“今天这机子里有一部不错的单盘片喜剧,如果你不喜欢,一会儿功夫我就可以换上一盘严肃的。”“不用了,谢谢。”约翰答道,很有礼貌也很坚决。

用冷盐水作兴奋剂激过一遍,再用清新的凉水最后冲过一道之后,他走出浴池,披上迎过来的羊绒浴袍,躺到铺着同样材料的长椅上,享受油、酒精和香料的按摩。稍后他坐进一张极舒适的椅子里,修面、理发。“珀西先生在你的起居室里等着。”这些活儿干完之后,黑人说道,“我名叫吉格萨姆,昂格尔先生,阁下。我每天早晨来侍候昂格尔先生。”

约翰出了浴室,走进起居室里的璀璨阳光之中,他发现早饭正在那里等着他和珀西,后者潇洒地穿一件白色灯笼短裤,正坐在安乐椅里抽烟。

这是一个华盛顿家族的故事,用早餐的时候珀西给约翰所描述的就是它。

现在当家的华盛顿先生的父亲是弗吉尼亚州人,乔治·华盛顿的直系后裔,巴尔的摩勋爵。内战将近的时候他是一位二十五岁的上校,有一片逐渐衰落的种植园和一千个金美元。

菲茨·诺尔曼·卡尔佩珀·华盛顿,因为这就是那位年轻上校的姓名,决定将弗吉尼亚的产业馈赠给他弟弟,自己去西部。他挑选了两打最忠心的黑人,当然,那些人很崇拜他,买了二十五张去西部的火车票,他打算以他们的名义在西部申领到土地,创建一个大牧场养牛养羊。

话说他到蒙大拿州不到一个月,惨淡经营、诸事不顺,这时他碰上了那个伟大的发现。当时他骑马在山冈间迷了路,一天没吃东西,腹中饥饿。因为没带来福枪,他不得不去追逐一只松鼠,在追猎的过程中他注意到它嘴里携带着一样亮晶晶的东西。在它消失于洞穴中之前那一刻——因为上帝不打算让这只松鼠来缓解他的饥饿——它丢下了它的负载。菲茨-诺尔曼坐下来考虑一下处境,目光被身旁草丛中的亮光吸引住了。十秒钟后,他失去了胃口,得到了十万美元。那只令人恼怒地坚持拒绝成为食物的松鼠,送了一颗大而无瑕的钻石给他作礼物。

那天夜间晚些时候他找到了回营地的路,十二个小时之后,他那些黑人中的所有男性回到了松鼠洞旁,在山坡上一个劲儿地乱挖。他对他们说的是他发现了一个莱因石矿,由于他们中只有一两位从前见过很小的钻石,他们相信了他,丝毫没有疑心。当他明白过来这个发现有多么巨大时,他没了主意。那座山是一块钻石。它实实在在不是别的,就是一块纯粹的钻石。他装了满满四鞍囊闪闪发光的样品,骑马动身去圣保罗。他在那儿设法售出了五六块小石头——当他尝试卖一颗大一些的石头时,店主晕了过去,菲茨-诺尔曼作为扰乱公共秩序者被捕。他从监狱里逃出来,赶上了去纽约的火车,在那儿他卖掉了几颗中等大小的钻石,以此换来大约二十万金美元。但是他不敢把大的宝石拿出来。事实上,他离开纽约正是时候。珠宝界起了轩然大波,不但由于其钻石之大,而且因为它们在纽约城的出现来历不明。谣言四起,说发现了一个钻石矿,在卡茨基尔山、在泽西海岸、在长岛、在华盛顿广场下面。短途火车装满了携带镐头和铁锹的人,开始从纽约出发,每小时都有一列,开往附近各种各样的爱尔多拉朵。而这时年轻的菲茨-诺尔曼正在回蒙大拿的路上。

过了不到两个礼拜,他估算出山上的钻石数量大约相当于世界上其他所有地方已知钻石储量的总和。任何常规计算方法都无法计算它的价值;如果拿出去卖,不但会把市场弄个底朝天,而且按照通常那种价值按尺寸大小以级数增长的计算方法,世界上的所有黄金还不够买下它的十分之一。那种尺寸的一颗钻石,有谁有办法处理它?

别无选择,他必须秘密地销售他的山。他派人去南方把弟弟找来,让他管理他的有色人种追随者——那些对奴隶制已经废除浑然不知的黑人。为了确保这一点,他向他们宣读了一份他自己撰写的公告,宣称福雷斯特将军已经重新组织起受损的南方军队,在一次布好阵式的正式会战中打败了北方。黑人们对他的杜撰深信不疑。他们投票表决,声明这是一件好事,立刻开始为战后重建效力。

菲茨·诺尔曼本人则带着十万美元和两个装满各种大小尺寸毛坯钻石的大旅行箱,动身去外国。他乘一艘中国式帆船驶向俄国,离开蒙大拿六个月后他到了圣彼得堡。他找了个不起眼的住处,立刻去拜访宫廷珠宝商,声称自己有一颗钻石请沙皇御览。他在圣彼得堡滞留了两个礼拜,一直处于被谋杀的危险之中,不断地更换住处,整整两个礼拜只敢去看了那两只大旅行箱三四次。

他答应一年后带更大更纯净的钻石回来,于是获准前往印度。但是在他离去之前,宫廷珠宝商已经向他在美国银行的账面上存入了总额为一千五百万美元的款项——在四个不同的化名账户之下。

他一去两年多,于1868年返回美国。他游历了二十二个国家的首都,同五位皇帝、十一位国王、三位王子、一位沙皇,一位可汗和一位苏丹交谈过。回国时菲茨-诺尔曼估计自己的财产已经达到十亿美元。一个事实对避免暴露他的秘密起到了持续的作用。他的大钻石中的每一颗,在公众眼中停留不到一个礼拜时间,便被赋予一段历史,加上足够的天灾人祸、偷情、革命和战争之类的经历,使之从第一个巴比伦王朝时代辗转至今。

从1870年起到1900年去世,菲茨·诺尔曼的历史是一部漫长的黄金史诗。当然,有一些旁枝末节:他躲过了测量;他与一位弗吉尼亚女士结婚,同她生下一个独子;因为一系列不幸的纠纷,他被迫杀死了他的弟弟,后者酗酒无节制到人事不省胡言乱语之程度的不幸习惯,曾经数次危及他们的安全。但是,几乎未曾有别的谋杀事件玷污这些发展和扩张的幸福岁月。

就在他临死之前,他改变了他的政策。他只留下几百万美元的浮财,其余的全用来大量购买稀有矿物,标以小古玩的名称,把它们存在世界各地的银行保险库里。他儿子布雷多克·塔尔顿·华盛顿沿袭了这个政策,其尺度之紧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些矿物被换成了所有元素中最最稀有的元素:镭。这样一来,相当于十亿美元的黄金便能够放进一只大小不超过雪茄烟盒的贮藏器中。

菲茨·诺尔曼去世三年之后,他儿子布雷多克认定生意已经做得够大。他和他父亲从山中所获取的钱财数目已经完全无法精确计算。他弄了一本用密码书写的笔记本,在上面记下他所惠顾的千家银行里各自存放的镭的大约数目,以及存在什么化名之下。然后他做了一件很简单的事:把钻石矿封了起来。

他把钻石矿封了起来。已经从中取出的东西将足以让整个华盛顿家族世世代代过上无与伦比的奢华生活。他唯一操心的事是务必保住他的秘密,以免它暴露后所可能带来的巨大恐慌令他和全世界的财主沦为一贫如洗。

这就是约翰·T·昂格尔所居留的家族。这就是他到达之后第二天早晨,在他的白银为墙的起居室里听到的故事。

用过早餐之后,约翰走出巨大的大理石大门,好奇地眺望着眼前的风景。整个溪谷,从钻石山到五英里外陡直的花岗岩峭壁,依然在散发出一种金色晨霾的气息,它懒洋洋地盘旋在连绵秀美的草坪、湖面和花园的上空。到处是一簇簇的榆树,形成一丛丛雅致的绿荫,与那一大片一大片使山峦清一色呈深蓝绿的粗犷松树,形成鲜明的对比。现在即便看到一只山羊脚在树林中吹着笛子行走,或者在最绿的绿叶中间瞥见粉红的仙女皮肤和飞扬的黄色头发,约翰也不会感到惊诧了。

他带着诸如此类的冷静的希望,走下大理石台阶,稍稍惊扰了一下台阶底下两只俄国猎狼狗的睡眠。他沿着一条蓝白两色砖铺成的步行道信步走去,它似乎并不通往哪一个特定的方向。

约翰从一大片在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花香的玫瑰花丛旁,绕过一个徐缓的弯,径自穿过一个花园,向树木掩映下的一小片苔藓走去。他从未在苔藓上躺过,他想瞧一瞧它是否够柔够软,足以证实其作为形容词使用时的性状。这时他看见一个姑娘从草地的另一边向他走来。她是他生平见过的最美丽的姑娘。

她穿一件长度刚过膝盖的白色裙衫,一只缀有蓝宝石薄片的木犀草花环箍着她的头发。她一路走过来,那双粉红色的光脚一路在身前溅起露珠。她比约翰小:不超过十六岁。“喂。”她轻柔地喊道,“我是吉丝敏。”

她远不止是约翰已经意识到的那样一位姑娘。他走上前去,到了她跟前便几乎一动不动,免得踩到她光着的大脚趾。“你没有见过我。”她那温柔的声音说。她那双蓝眼睛又加上一句,“啊,你真是错过太多了!……昨天晚上,你见过我姐姐佳丝敏。我病了,莴苣叶中毒。”她那温柔的声音接下去说道,她那双蓝眼睛继续补充,“我生病的时候是很甜美的——不生病的时候也是。”“你给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约翰的眼睛说,“我本人并非那么迟钝。”“你好么?”他的声音说,“希望你今天早晨好些了。亲爱的人儿。”他的眼睛腼腆地补上一句。

约翰留意到他们一直在沿着那条小径走着。在她的提议下,他们一起在苔藓上坐了下来,它的柔软程度他拿不准。

他对女性很挑剔。单单一个缺点——脚踝粗壮,声音沙哑,或眼睛无色——便足以令他兴味索然。在他一生中,这是第一次,他身旁是一位在他眼睛里似乎是完美形体之化身的姑娘。“你从东部来么?”姬丝敏带着迷人的关注神色问道。“不,”约翰简单地答道:“我来自海德斯。”

要么她从未听说过海德斯,要么她想不出什么令人不快的话来评论它,总之她没有再谈它。“今年秋天我要去东部读书。”她说,“你觉得我会喜欢么?我要去纽约巴尔吉小姐的学校。它很严格,但是你瞧,周末我会去纽约的家,同我们家族的人一起过,因为父亲听说姑娘们出门走路得成双结对。”“你父亲希望你们不失尊严。”约翰评论道。“我们的确是这样。”她答道,眼睛里闪烁着庄严的光芒,“我们谁也没有受过责罚。父亲说我们永远不应受责罚。我姐姐佳丝敏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有一次她把他推下了楼梯,他只是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开了。“母亲——嗯,她有点吃惊。”吉丝敏继续说下去,“当她听说你是从……从你所来的那个地方来的时候,你知道。她说,当她还是个姑娘的时候……当时,你瞧,她是个西班牙人,旧派姑娘。”“你有没有到外面去过很长时间?”约翰问道,借以掩盖这番评论多少对他有些伤害这样一个事实。对于他的地方观念,这似乎是一个不友善的影射。“珀西和佳丝敏和我每年夏天都在这儿,但是明年夏天佳丝敏要去新港。今年秋天起她要在伦敦露面一年。她会出席宫廷聚会。”“你知不知道。”约翰犹犹豫豫地开言道,“你比我第一眼看到你时留给我的印象老于世故得多?”“哦,不,我不是。”她着急地叫道,“哦,我不认为自己是那样的人。我觉得老于世故的年轻人是极其普遍的,你说呢?我根本不是,真的。如果你说我是,我要哭了。”

她沮丧极了,连嘴唇都在颤抖。约翰被迫进行申辩:“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那样说只是逗着你玩。”“因为如果我是的话我就不会介意。”她坚持说,“但我不是。我很无知而且女孩子气。我不抽烟、不喝酒,除了诗歌以外什么也不读。我几乎不懂数学和化学。我穿着很朴素,其实,我几乎根本不打扮。我觉得你说我什么都比说我老于世故合适。我认为女孩子应该以健康的方式享受青春。”“我也这样认为。”约翰诚挚地说。

吉丝敏又高兴起来了。她冲他微笑,一颗剩下的泪珠从蓝眼睛的眼角滴落下来。“我喜欢你。”她亲昵地悄声说道,“你在这儿的这段时间,准备一直同珀西待在一起么,陪陪我行不行?只要想一想——我是一个玉洁冰清的姑娘。我一生中从来不曾同男朋友相爱过。甚至从来不允许我单独见一见男孩子——除了珀西。我专门跑出来,到这小树林里,希望遇见你,在这儿旁边没有家里人。”

深感荣幸之余,约翰像他在海德斯的舞蹈学校里学到的那样,来了个九十度鞠躬。“我们得走了。”吉丝敏甜甜地说,“十一点钟我得和母亲在一起。你还没有要我吻你一次。我觉得如今男孩子都是这样的。”

约翰骄傲地挺直身体。“有些男孩子是这样的。”他答道,“但我不是。姑娘们不做那种事情——在海德斯。”

他们肩并肩向回走去。

在直射的阳光下,约翰面对布雷多克·华盛顿站着。年长的男子大约五十岁,一张骄傲的、没有表情的脸,一双聪明的眼睛,一副强健的体型。早晨他身上有马——最好的马的气味。他拿着一根朴素的水桦木手杖,上面只嵌了一颗大蛋白石作柄。他和珀西正领着约翰四处看看。“奴隶们的寓所在那边。”他的手杖指着他们左边一道大理石柱廊,它以优雅的哥特式风格蜿蜒在山坡上,“我年轻时候,有一阵子注意力从生活事务转移到了荒唐的理想主义目标上。那一段时间他们的生活很奢华。例如,我给他们每个人的房间配备上瓷砖浴缸。”“我猜想。”约翰冒昧说道,奉承地笑了笑,“他们把浴缸用来装煤。辛力泽·墨菲先生告诉我说有一次他……”“如果他们不洗,我可能已经下令给他们用硫酸洗发液了。我中止他们的洗澡完全是另有原因。他们中有几个得了感冒并且死了。水对某些种族没有好处,除非作为饮料。”

约翰笑起来,然后决定点点头,严肃地表示赞同。布雷多克·华盛顿令他不舒服。“所有这些黑人,都是我父亲带到北方来的那些人的后代。现在他们的人数已经有大约二百五十。你看,他们与世隔绝地生活了那么长时间,他们原有的方言已经差不多变成了无法分辩的土语。我们培养他们中少数几个人说英语──我的秘书和两三个料理家务的仆人。“这是高尔夫球场。”他接着说道,这时他们走在丝绒般的越冬草上。“一片绿,你瞧:没有球道,没有深草区,没有障碍物。”

他愉快地冲着约翰微笑着。“笼子里有许多人么,父亲?”珀西突然问。

布雷多克·华盛顿绊了一下,不经意之间发出一声咒骂。“比应有的数目少了一个。”他突然阴郁地冒出一句──片刻之后又加上一句,“我们有麻烦了。”“母亲告诉我说。”珀西嚷道,“那个意大利教师……“一个可怕的错误。”布雷多克·华盛顿恼怒地说,“不过,当然很有可能我们还会抓住他。也许他倒在树林里某个地方,或者从悬崖上摔出去了。而且退一步也始终有这样的可能性:即使他逃脱了,也没人相信他的故事。但无论如何,我已经派了二十几个人到周围各个镇子去找他。”“没有交上好运?”“有一点。他们中十四个人,向我的代理人报告说他们各杀死了一个与描述相符的人,当然,有可能只是因为他们要赏钱……”

他打断了话头。他们来到了一个大地洞跟前,它的圆围有旋转木马的转台那么大,上面盖着一块结实的铁格栅。布雷多克·华盛顿向约翰颔首示意,并且将手杖戳进铁格栅指着下面。约翰走到边上,向里面望。立刻,一阵狂乱的嚷嚷声从下面向他的耳朵袭来。“快下地狱去吧!”“喂,小伙子,上面的空气怎么样?”“嗨,扔一根绳子给我们!”“老弟,给一个不新鲜的炸面圈,要不给两只吃剩下来的三明治行不?”“喂,伙计,如果你把同你一起的那家伙推下来,我们就给你看一出转眼间失踪的好戏。”“帮我给他一拳,干不干?”

下面洞中太黑,看不清楚,但是从言辞和声音里那种粗鲁的乐观主义意味和粗放的活力中,约翰听得出他们来自美国中产阶级,属于精神比较饱满的那种类型。这时华盛顿先生将手杖抽出来,触了一下草丛中的一个按钮,下面的场景一下子亮了起来。“这是一些有冒险精神的水手,他们不幸发现了爱尔多拉朵。”他评论道。

他们的下方出现了一个很大的地下空洞,形状像一只碗。洞壁很陡,显然是用光滑的玻璃打造的,在略有些凹的洞底,站着大约二十几个男子,一半穿飞行衣,一半穿飞行员的制服。他们仰起的脸上,放着或愤怒、或怨恨、或绝望、或讥嘲谐谑的光,满脸是长了多时的胡须。但是除了少数几个明显有些消瘦之外,他们这群人似乎吃得挺好,身体健康。

布雷多克·华盛顿将一张花园椅子拉到洞边,坐了下来。“嗯,你们好么,小伙子们?”他和蔼可亲地询问道。

一阵除了少数几个没精神喊不出之外全都参加的咒骂大合唱,扬起到阳光和煦的空中;但是布雷多克·华盛顿听在耳朵里,安之若素。这合唱声的最后一阵回音消逝之后,他再重新发话。“你们想出摆脱困境的办法没有?”

他们之中这儿那儿飘上来一句话。“我们决定为了爱的缘故待在这儿!”“把我们弄到上面去,我们会给自己找到一个解决办法!”

布雷多克·华盛顿等着,等他们重新安静下来。然后他说道:“我已经把局势给你们讲清楚。我不想把你们留在这儿。我对天发愿希望从没见过你们。是你们自己的好奇心把你们带到这儿来,任何时候你们想出一个不损害我和我的利益的办法,我都乐意采纳。但是既然你们把精力局限在挖地道上──是的,我知道你们又开始在挖一条新的──那你们就不会有多大成就。这并不是像你们所想的那样铁石心肠,对你们,连同你们所有思念家中亲人的哀号声。如果你们是很为家中亲人担心那种类型的人,你们就决不会干开飞机这一行。”

一个高个子从伙伴中间走出来,举起一只手,请他的俘获者注意听他要说些什么。“我来问你几个问题!”他说,“你装成一个公正的人。”“多么荒谬。一个我这种地位的人,怎么可能对你公正?你还可以说什么一个西班牙人公正地对待一块牛排呢。但是请考虑一下其他选择吧。我曾经提出把你们全体或部分毫无痛苦地处决掉,如果你们希望那样的话。我曾经提出将你们的妻子、心上人、孩子和母亲绑架,带出来,弄到这儿。我会在那一边把你们的地方扩大,供你们终生衣食。如果有什么导致永久失忆的方法,我会在你们全体身上实施,并且立刻将你们释放到我的领地以外的某个地方。但是我想到的办法也只有这么多了。”“相信我们不会告发你,如何?”有人叫道。“你提这个建议不是很认真的吧。”华盛顿说,面带鄙夷的表情,“我弄了一个人出来教我女儿意大利语。上个礼拜他逃走了。”

一阵狂野的欢呼声突然从二十几个喉咙里喷发出来,接踵而至的是一个欢乐的地狱。囚徒们跳起木屐舞、欢呼喝彩、真音假音替换着唱歌、互相摔着玩,突然之间勃发起动物般的劲头。他们甚至尽快地跑上大碗的玻璃壁,又凭借他们的天生肉垫滑回到碗底。高个子唱起一首歌,他们全跟着唱起来:“啊,我们要吊死皇帝

在一颗酸苹果树上……”

布雷多克·华盛顿谜一般沉默地坐着,直到歌唱完。“你们瞧。”稍稍能够得到他们的一点注意时,他评论说,“我对你们并无恶意。我乐意看到你们过得快快活活。这就是我为什么没有一下子把故事讲完整的原因。那人──叫什么名字来着?克里契蒂切罗?──在十四个不同的地方被我的代理人射中。”

他们没有猜想到十四个地方指的是城市,热闹的欢庆立刻平息了。“不过。”华盛顿带着一丝恼怒叫喊道,“他是想逃走。有了那样一次经验之后,你们还指望我再拿你们之中谁来碰一碰运气么?”

又是一阵猛然发出的叫喊声。“当然!”“你女儿愿意学中文么?”“嗨,我会说意大利语!我母亲是意大利裔。”“她兴许愿意学习侃几句纽约土话呢!”“如果是那个小的,大大的蓝眼睛的,我可以教她许多比意大利语美妙的事儿。”“我会爱尔兰歌曲──还能同时击打铜乐器。”

华盛顿先生突然伸手,用手杖触了一下草丛中的按钮。于是,下面的图景立刻便消失了,只剩下那张黑森森的大嘴,上面凄凉地覆盖着铁格栅的黑牙。“嗨!”下面一个孤单的声音唤道,“你不给咱们说声祝福的话就走么?”

但是华盛顿先生身后跟着两个少年,已经漫步向高尔夫球场的第九洞走去。

钻石山荫庇下的七月,是一个夜间要盖毯子、白天热烘烘艳阳高照的月份。约翰和吉丝敏相爱了。他不知道,他送给她的那玫小小的金橄榄球(上面刻着拉丁语,献给上帝、祖国和圣米达),已经挂在白金项链上,憩息在她胸前。但是球儿知道。而在她这方面,她也没有留意到,有一天从她头饰上掉下来的一颗大蓝宝石,已经被柔情脉脉地收藏在约翰的珠宝盒里。

一天下午晚些时候,当那间红宝石白鼬皮音乐室静寂无声的时候,他们在里面共度了一个小时。他抓住她的手,她向他投过去一个的眼神,令他在私语中将她的名字喊出声来。她将身子俯向他——然后犹豫了一下。“你是说‘吉丝敏’?”她柔声问道,“还是吻我……”

她要问个确切。她觉得自己可能误解了。

他们俩过去都没有吻过别人,但是在一个小时的过程中,这似乎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

下午溜过去了。那天夜间,当最后一丝音乐从最高的塔楼上飘下来的时候,他们俩各自没有睡意地躺在床上,幸福地重温着白天的一分一秒。他们已经决定尽快结婚。

华盛顿先生和两个年轻人每天去密林深处打猎或捕鱼,要不就在那催人入眠的球场上打高尔夫球。这种比赛,约翰出于外交礼节总是让主人赢。再不就是到山区特有的清凉湖水中去游泳。约翰发觉华盛顿先生有一种有些苛严的个性:除了他自己的观点,对任何想法都完全不感兴趣。华盛顿太太总是冷淡矜持、沉默寡言。她显然对两个女儿漠不关心,一门心思用在儿子珀西身上。她总是在用餐的时候用讲得很快的西班牙语同他说个没完没了。

大女儿佳丝敏与吉丝敏在外表上很相像,只除了有些弓形腿,手大脚大而已;但是气质上就完全不同了。她最喜爱的书必定要涉及穷女孩为鳏夫父亲管家。约翰从吉丝敏处获悉,佳丝敏一直没有从世界大战结束所引起的震撼和失望中恢复过来,当时她作为熟练的随军餐饮服务人员,正准备动身去欧洲。她甚至为此憔悴了一阵子,布雷多克·华盛顿曾采取步骤,要在巴尔干半岛发动一场新的战争——但是她看了一张几个塞尔维亚伤兵的照片,便对整个行动丧失了兴趣。而珀西和吉丝敏似乎从父亲那里遗传了那种自高自大的傲慢态度。一种纯粹而执着的自私,像固定程式似地贯穿着他们的每一个念头。

约翰对城堡和溪谷里的奇观着了魔。珀西是这样告诉他的:布雷多克·华盛顿设法绑架了一位园林设计师、一位建筑师、一位舞台布景设计师和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一位颓废派诗人。他把他的整个黑人大军派去供他们支配,保证将天底下出产的任何材料供应给他们,并且任由他们琢磨出一些自己的点子出来。但是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显示出他们的无能。颓废派诗人立刻便开始为离别了春天的林荫大道而恸哭,他含糊其辞地对香料、类人猿和象牙发了些议论,但是没有说出一句有任何实际价值的话。就舞台布景设计师而言,他想将整个溪谷搞成一套机巧的布局,形成一种激起强烈情感的效果——那种布景华盛顿一家很快就会感到厌倦。至于建筑师和园林设计师,他们只想着按规矩办事。他们得做什么像什么,造什么成什么。

但是他们至少解决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处理他们。第一天晚上他们单独在一个房间里,就一座喷泉的位置想达成共识,耗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全都发了疯,现在舒舒服服地关在康涅狄格州韦斯特波特一所精神病院里。“但是。”约翰好奇地问道:“是谁设计了你们所有这些奇妙的会客室、门厅、过道、浴室……?”“嗯。”珀西答道,“说来惭愧,是一个搞电影的家伙。他是我们发现的唯一一个习惯于摆弄数不清的金钱的人,虽说他把餐巾塞进衬衣领,并且不会读也不会写。”

八月将尽,约翰开始为很快就必须返校而惆怅。他和吉丝敏已经决定明年六月私奔。“要是在这儿结婚就更好了。”吉丝敏承认,“可是我根本不可能得到父亲的许可嫁给你,那是自然。退而求其次我宁愿私奔。如今富人在美国结婚真是可怕:他们得在报纸上发布告,说准备靠一点剩下来的货色结婚,这其中的意思不就是他们有许多老货珍珠和欧仁尼皇后17穿戴过的旧花边。”“我知道。”约翰热烈地表示同意,“我在辛力泽·墨菲家做客的时候,他们家的长女格温多琳嫁给了一个人,他父亲拥有半个西弗吉尼亚。她写信回家说,为了丈夫当银行职员的薪水,她正在进行一场多么激烈的斗争,然后她在结尾时说:‘感谢上帝,我总算还有四个侍女,这多少有一点儿帮助。’”“荒唐。”吉丝敏评论道:“想一想世界上的亿万人民,做工的人之类,他们只有两个侍女,却也在将就着过日子。”

八月底的一个下午,吉丝敏偶然的一番话,改变了整个局势的面目,将约翰投进了恐怖状态之中。

当时他们正在他们最喜爱的那片小树林里,在亲吻的间隙,约翰沉溺于某种罗曼蒂克的不祥预感之中,幻想着它会给他们的关系增添一层辛酸。“有时我在想,我们永远不会结婚。”他忧伤地说:“你太富有、太华贵了。像你这样富的人不可能跟别的姑娘一样。我该在奥马哈或苏城娶个富裕的五金批发商的女儿,对她那五十万嫁妆心满意足。”“我倒是曾经认识一个五金批发商的女儿。”吉丝敏评论说,“我觉得你不会对她感到心满意足的。她是我姐姐的朋友。她来这儿作过客。”“哦,那样说来,你们还有过其他客人?”约翰惊讶地嚷道。

吉丝敏似乎后悔说了这话。“哦,是的。”她匆匆忙忙地说,“有过几个。”“但你们不是──你父亲不是害怕他们在外面说么?”“哦,在一定程度上,在一定程度上。”她答道:“我们来说说其他高兴的事儿吧。”

但是约翰的好奇心上来了。“其他高兴的事儿!”他追问道,“那有什么不高兴的?她们不是好姑娘?”

令他极其惊讶的是,吉丝敏抽泣起来。“不……麻……麻烦……就出在这……这儿。我变得对她们几个十……十分依恋。佳丝敏也是,但她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不断邀……邀请她们。我真弄不懂。”

一片怀疑的暗影在约翰心中形成了。“你的意思是她们说出去了,你父亲就把她们……撵走了?”“比那更糟。”她结结巴巴地嘟囔道:“父亲不喜欢碰运气──可佳丝敏还是不断写信要她们来,她们玩得那么快活!”

她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悲伤弄得受不住了。

这番泄露所包含的恐怖令约翰怔住了,他张大嘴巴坐在那儿,感觉到身体里的神经在颤鸣,像许多麻雀栖息在他的脊柱上。“喏,我告诉你了,我不该告诉你的。”她说,突然平静下来,擦干她那深蓝色的眼睛。“你的意思是说,你父亲在她们离开之前谋杀了她们?”

她点点头。“通常是在八月份,或者是九月初。我们首先尽可能从她们身上取得种种快乐,这对于我们只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多么可恶!多么……嗨,我要发疯了!你是不是真的承认……”“是的。”吉丝敏打断他的话,耸了耸肩膀,“我们无法很妥当地将她们囚禁起来,像对待那些飞行员一样,这样的话她们就会变成对我们的一种不断谴责,每一天都是。对于佳丝敏和我,那样干总是会好受些,因为父亲干得比我们意料中的要快。那样一来,我们就避免了任何道别的场面……”“所以你们就谋杀她们!哼!”约翰嚷道。“活儿干得很干净。她们在睡梦中被毒死,她们家里人得到的死讯总是说她们是在比尤特得了猩红热。”“但是……我想不通你们干嘛不断地邀请她们来!”“我可没有。”吉丝敏发作了,“我一个也没有邀请。佳丝敏干的。而且她们总是会度过一段很好的时光。接近最后的时候她给她们最好的礼物。将来我也可能请客人来──我也会硬起心肠那么干。我们不能让死亡这样一件不可避免的事阻挡我们享受生命,在我们拥有它的时候。想一想,在这世外之地,如果一个客人也没有,会是多么的寂寞。嗯,父亲和母亲也像我们一样牺牲过一些最好的朋友。”“所以。”约翰大声谴责道,“所以你们让我向你求爱,并假装以爱来回报,还谈什么婚嫁,却自始至终心里完全明白,我永远不会活着从这儿出去……”“不。”她激动地申辩道,“这一回不一样。是我开的头。当时你已经到了这儿。我忍不住开了那个头,而且我认为你的最后几天对于我们俩也许都是快乐的。可是接着我爱上了你,而且……而且对于你要……你要被解决掉,我实实在在很难过,虽说我宁愿你被解决掉,不愿你今后去吻另一个姑娘。”“哦,你说你愿意,你真的愿意么?”约翰凶狠地嚷道。“愿意得很。另外,过去我一向听说,姑娘同男人相好,可又知道永远不会嫁给他,就会格外有趣味。啊,我告诉你干嘛呀?现在我大概已经将你的快乐时光彻底给败坏了。你不知道那回事的时候,我们真的很快活。我知道这一下把事情搞得让你有些沮丧了。”“哦,你说你知道,你真的知道么?”约翰愤怒得声音发抖,“这一套我已经听够了。如果你那一点儿尊严和体面,只够同一个你知道比一具死尸好不了多少的家伙搞风流韵事,我是不想再与你有什么瓜葛的!”“你不是一具死尸!”她恐慌地申辩道,“你不是一具死尸!我不想让你说我吻了一具死尸!”“我并没有说那种话!”“你说了!你说我吻了一具死尸!”

他们的声音升上去了,但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干扰使他们俩全都噤口无言了。脚步声正沿着小径朝他们的方向而来,不一会儿,玫瑰花丛分开来,露出了布雷多克·华盛顿。那一双安在他那张漂亮而没有表情的脸上的聪明眼睛,正窥视着他们。“谁吻了一具死尸?”他带着明显不赞成的神色追问道。“没有谁。”吉丝敏很快地回答,“我们只是在开玩笑。”“你们两个在这儿干什么,倒是说说看?”他生硬地追问道,“吉丝敏,你应该……应该是在同你姐姐一起读书或打高尔夫球。去读书!去打高尔夫球!我回来的时候别让我发现你在这儿!”

然后他向约翰点了点头,便沿着小径走开了。“看到了么?”吉丝敏生气地说,这时他已经听不到这边说的话了,“你把事情全搞砸了。我们再也不能见面啦。他不会让我见你。如果他认为我们在相爱,他就会把你给毒死。”“我们没有,不再相爱啦!”约翰恶狠狠地嚷道,“所以他在这件事上大可以放下心来。此外,你别自个儿骗自个儿,以为我会待在这儿。要是我非得在那些山中间啃出一条路来的话,不出六个小时,我就会在山那边,上了去东部的路。”

这时他们俩都已经站起身来,听了这番话,吉丝敏靠过去,用胳膊挽住他的胳膊。“我也要走。”“你一定是疯了……”“我当然要走。”她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一万个肯定你不能走,你……”“很好。”她平静地说,“那我们去追上父亲,把事情跟他讲个透彻。”

约翰败下阵来,挤出一丝苦笑。“很好,最亲爱的。”他表示同意,话说得有气无力,不大能令人相信,“我们一起走。”

他对她的爱回来了,平静地栖息在他心上。她属于他,她将和他一起走,分担他的危险。他用胳膊搂住她,热烈地吻她。毕竟她是爱他的,事实上,她救了他。

他们一边讨论这件事,一边慢慢地走回城堡去。他们下了决断:既然布雷多克·华盛顿已经看见他们在一起,他们最好晚上就离开。然而,用晚餐的时候,约翰的嘴唇异乎寻常的干,忐忑不安之余,他将一大汤匙孔雀汤全部灌进了左肺。他只好让一个操持家务的男性下人扛进那间绿松石紫貂皮牌戏室,使劲儿地给他捶背。珀西认为这是个大笑话。

子夜过去之后很久,约翰的身体神经质地猝然一抽,他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眼睛瞪着笼罩在房间里的睡意之轻纱。透过那些暗蓝的方块——原来是敞开着的窗户,他听到遥远的地方一个微弱的声音——是球型门柄转动的咔嗒声,还是脚步声或窃窃私语,他说不出。一个硬疙瘩在他胃穴里凝结起来,在他挣扎着竭尽全力谛听的那一小会儿,他看到一个巨大的影子站在门边,那只是淡淡地勾画和成形在黑暗上面的一个人影,与帷帘的褶皱难解难分地交织在一起,看上去变了形似的,像一块脏兮兮的玻璃上出现的一个映象。

约翰猛然间摁下了床边的按钮,片刻之后他便坐在了隔壁房间那个陷进地板之中的绿莹莹的浴池里,半池子凉水激醒了他,使他恢复了警觉。

他跳出来,湿漉漉的睡衣在他身后洒下了一大滩水。他向那扇海蓝宝石门跑去,他知道它通向外面二楼的象牙楼梯过渡平台。门无声无息地开了。绯红色的一盏孤灯燃亮在上方一个巨大的穹顶里,把雕花楼梯那气派华丽的弯道照出了一种绝顶的美。有一会儿约翰不知所措,汇聚在周围的静寂的华彩,吓得他魂不附体,接着同时发生了两件事。他本人的起居室的门敞开了,猛然间冲进来三个赤身裸体的黑人;当约翰在失魂落魄的恐惧中摇摇晃晃地向楼梯跑去时,走廊另一边另一扇门滑回到墙壁里,约翰看见布雷多克·华盛顿站在灯光照亮的升降机里,穿一件毛皮外套,一双齐膝马靴,膝头以上露出耀眼的玫瑰色内衣。

三个黑人立刻停止向约翰的方向移动,向升降机里的人转过身去,静候待命。此前约翰从未见过他们,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他们一定是职业刽子手。只听得他咆哮着发出一道帝王般的命令:“进来!你们三个全进来!快快快!”

于是,片刻之间,三个黑人冲进了那笼子,升降起机的门刚合上,那长方形的光便被遮没了,大厅里重又只剩下了约翰一个人。他无力地坍倒在象牙楼梯上。

显然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这件事至少暂时延缓了他本人的一场大难。是什么事?是黑人们起来暴动了?是飞行员们绷开了格栅的铁条?还是费希村的人瞎摸瞎撞穿过山冈,他们那郁郁寡欢的眼睛瞄上了这华丽的溪谷?等到升降机没有声息几分钟之后;夜间的寒气透过湿透的睡衣抽打着他,令他微微发抖,他回到房间,迅速穿好衣服。然后他爬了长长的一段楼梯,拐入那条铺着俄国紫貂皮的走廊,径直向吉丝敏的套房走去。

她的起居室门敞开着,灯亮着。吉丝敏穿着安哥拉羊毛的和服式晨衣,正以谛听的姿势站在窗前。约翰悄没声息地走进去,她向他转过身来。“啊,是你!”她悄声说,穿过房间向他走来,“你听到了么?”“我听到你父亲的奴隶在我的……”“不。”她兴奋地打断了他的话头,“是飞机!”“飞机?也许就是飞机声弄醒了我。”“至少有一打。没多一会儿我还看到一架迎着月亮飞过去。后面悬崖上的卫兵开了枪,就是枪声把父亲惊醒的。我们马上就要跟它们开打了。”“它们是特地上这儿来的么?”“是的,是那个逃脱了的意大利人……”

她话音未落,一连串尖利的炸裂声透过敞开的窗户砸了进来。吉丝敏发出轻轻的一声叫,用手指从梳妆台上的一个盒子里摸索出一枚硬币,向一盏电灯跑去。片刻之间,整个城堡便一片黑暗:她烧断了保险丝。“快来!”她向他喊道:“我们到屋顶花园去,到那儿去看!”

她顺手抓起一件披肩,拉着他的手,摸索着走出门去。去塔楼的升降机只有一步之遥,在她摁下那一个将他们射向高处的按钮时,他在黑暗中用胳膊搂住她,吻了她的嘴。一分钟之后,他们已经走出来,到了星光白颜色的平台上。天上,雾蒙蒙的月亮在烘托着它的一片片涡云间滑进滑出,月下,十几架黑翼飞机在不停地兜圈子飘翔。溪谷中,随处有火舌窜向它们,随后是尖利的爆裂声。

不久,攻击者的目标开始向高射机枪设置点集中,其中一门炮几乎是立刻便沦为巨大的一堆残渣,躺在玫瑰花坪上冒烟。“吉丝敏。”约翰央求道,“如果我告诉你这次进攻正好赶在谋杀我的前夕,你会很高兴的。要不是听到那卫兵在后面山口开枪的声音,现在我已经死翘翘了……”“我听不见!”吉丝敏喴道,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你得说响一点!”“我只是说。”约翰吼道,“我们最好在他们开始轰炸城堡之前离开这儿!”

突然之间,黑人寓所区的整个柱廊断裂成几截,一股火焰从廊柱下面喷涌而出,大块不成形状的大理石碎片被投掷到远及湖边的地方。“价值五万美元的奴隶玩完了。”吉丝敏嚷道,“还是按战前价格呢。尊重产业的美国人太少啦。”

约翰重新作出努力逼迫她离开。飞机一分钟比一分钟瞄得更准确,只有两架高射机枪还在还击。很明显,在炮火包围之中,卫队已经支持不了多久了。“快来!”约翰嚷道,拉着吉丝敏的胳膊,“我们不走不行了。你意识到没有,如果那些飞行员发现了你,肯定会把你杀了?”

她勉强同意了。“我们得叫醒佳丝敏!”他们匆匆地向升降机走去时,她说道。然后,她又带着孩子气的快乐加上一句,“我们会成为穷人,是不是?就像书里的人一样。我会成为孤儿,彻底自由。自由和贫穷!多么有趣!”她停下脚步,仰起嘴唇,快活地吻了他一下。“这两样东西一块儿来是不可能的。”约翰残忍地说,“人们早已发现这一点了。在两样当中选,我宁愿要自由。另外提醒一句,你最好把珠宝盒里的东西全倒进口袋。”

两分钟之后,两个姑娘在黑暗的走廊里与约翰会合,三个人下到了城堡的主层。他们最后一次穿过那些光彩照人、富丽堂皇的厅堂,在外面的平台上站了一会儿,望着燃烧着的黑人寓所和坠落在湖另一边的两架飞机冒着火光的残骸。一架高射机枪孤零零地还在噗噗噗地顽强射击,进攻者似乎有些胆怯,不敢再飞低一些,而是绕着它盘旋着,发射出一团团炸雷似的烟火。

约翰和两姐妹沿大理石台阶而下,开始登上一条像钻石山的吊袜带似的狭窄山径。吉丝敏认识半路上一处树木浓密的地点,在那儿他们可以藏身,也能够观察到溪谷中的狂乱夜景,最终如果需要的话,还可以沿着一道石沟里的一条秘密小径逃走。

他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是三点钟。热心而沉着的佳丝敏倦乏之下,靠在一颗大树的树干上立刻便睡着了。约翰则同佳丝敏坐着,用胳膊搂着她。这里昨天早晨还是一片花园,现在望出去是一片废墟。四点钟过后不久,最后剩下的那架高射机枪发出哐啷一声响,迅速地吐出一条冒烟的红舌头,便不管用了。尽管月亮已经下山,他们依然看得见飞翔的机身正在盘旋着离地面越来越近。一旦那些飞机确认被围攻者已经再无还手之力,它们便会着陆,这黑暗而光辉灿烂的华盛顿王国便会结束。

战火停息,溪谷随之而沉寂。像匍匐着在草丛中的什么妖魔的两只眼睛一样,两架飞机的残骸闪闪发光。城堡黑幢幢地、无声地矗立在那里,无光时它也是美丽的,一如在阳光下它是美丽的一样;而上空充满了复仇女神那木头一样的嘎嘎声,伴随着涨涨落落的怨言。这时约翰发觉吉丝敏同她姐姐一样,已经酣然熟睡。

他注意到他们刚走过的路上有脚步声过来,已经是四点钟过去之后很久。他屏息静声地等待着,直到发出脚步声的那些人走过他占据的有利地点。这时空中有了一种并非来自人间的轻微动静,露水冰凉,他知道天光很快就会破晓。约翰一直等到上山的脚步声离开一段安全的距离,听不见了为止。然后他跟了上去。从不到陡峭山巔一半路的地方起,树木稀稀拉拉不见了,一架顽石构成的鞍形山脊展开来,盖住了下面的钻石。到达该地点之前他放慢了脚步,一种动物的感觉警告他,有活物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他来到一块高高的巨大砾石旁,渐渐地将脑袋升上它的边沿。他的好奇心得到了回报;这就是他看到的情形:

布雷多克·华盛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灰色的天空衬出他的侧影,无声无息,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

约翰在这边望着,而他的东道主则在那边沉浸于令人捉摸不透的思绪之中;过了一会儿,他向匍匐在他脚边的两个黑人做了个手势,要他们把搁在中间的重物抬起来。当他们奋力站直身子的时候,太阳的第一道黄色光线穿透了一颗雕凿得近乎完美的巨大钻石的无数棱面,一片白光燃起,在空中光芒闪烁犹如晨星的一块碎片。抬着它的人在重压之下蹒跚着移动了片刻,这时,在湿漉漉闪光的皮肤下,他们那波浪般滚动的肌肉凝住了、变硬了,三个人重又一动不动,面对苍天桀骜不驯而又无可奈何。

过了一会儿,白人昂起头,缓缓地抬起手臂,仿佛要召唤一大群人倾听似地做出请注意的姿势:但是并没有人群,只有群山与天穹的浩瀚寂寥,被下方树林中微弱的鸟鸣声打破。站在鞍形岩石上的人影带着遏制不住的傲慢,开始干巴巴地发话。“在外面的你……”他声音颤抖地喊道,“在那边的……你!”他停了下来,手臂依然举着,脑袋专注地昂在那里,仿佛在期待回答。约翰竭力睁大眼睛,想看看是否有人从山上面下来,但是山上面空寂寂没有一个活人。只有天空,和沿林梢而来带有嘲讽意味的风的笛声。难道华盛顿是在祈祷?约翰疑惑了一会儿。然后错觉消逝了:那人的整个态度中有什么东西与祈祷是对立的。“啊,在上面的你!”

声音变得强劲和自信起来。这不是孤寂者的乞求。如果说有什么的话,其中有的是一种骇人听闻的屈尊性质。

话说得太快,听不清楚,一句串一句滔滔不绝……约翰屏息静气地谛听着,偶尔抓住一句;而那声音中止、接续、又中止,时而强劲而雄辩,时而带有一种迟疑而困惑的焦躁色彩。接着,这唯一的一位听众开始醒悟过来,当那种认识渐渐地在他头脑中成形时,他全身的血液奔涌起来,迅速流遍每一条动脉。布雷多克·华盛顿是在向上帝行贿!

就是这么回事,毫无疑问。他的奴隶用胳膊抬着的钻石是先期预付的样品,是一个许诺:接下来还有更多。

过了一段时间,约翰领悟到,那就是贯穿他的语句的一条线索。发了财的普罗米修斯在大声地为被遗忘的牺牲、被遗忘的祭仪和基督降生之前便已废弃的祝祷仪式作证。有一会儿,他的讲道采取了另一种形式:他提醒上帝,别忘了神明陛下曾经屈尊,从人类那里接受过的这样那样的礼物──救城市于瘟疫之灾便会得到大教堂,人们献祭的药品和黄金,人命、美女和被俘的军队,儿童和妃子,森林里田野上的兽,绵羊和山羊,庄稼与城池,为得到他的姑息而以贪欲和鲜血的形式所献出的全部被征服的土地,为了换取缓解圣怒的酬报。现在,他,布雷多克·华盛顿,钻石之帝,黄金时代的王者和祭司,显赫与奢华的仲裁者,愿意献出一份他之前的王者做梦都想不到的宝藏,在骄傲而不是乞求中把它呈献出来。

他将话题落实到具体说明上,接着说道,他愿意献给上帝世界上最大的钻石。这颗钻石将切割出千千万万个琢面,比树上的叶片还多,而且整颗钻石成形后的完美程度堪与一颗苍蝇大小的石头媲美。将有许多人为此工作许多年。将给它安一个黄金打造的巨大穹顶,雕刻上精妙绝伦的图样,配上蓝宝石嵌蛋白石包面的大门。钻石中央将掏空成一座小教堂,其主导是一个用不断分解、永远变化的彩虹色的镭做成的祭坛。拜神者祈祷时只要抬起头来,眼睛就会被镭灼坏。在这祭坛之上,为供神圣的施恩者取乐,将宰杀他所选中的任何牺牲,即便是世间最伟大、最有权势的活人。

作为回报他只要求一件简单的事,一件对于上帝来说易如反掌的事:只要让事态如昨日此时,永远不变。就这样非常简单!只要让天国的门打开,把这些人和他们的飞机吞进去──然后再关上。让他重新拥有他的奴隶,让他们复活过来,跟没事一样。

从来不曾有其他人他需要与之探讨问题,讨价还价。

他只疑虑他所行的贿赂是否足够大。当然,上帝有上帝的价格。上帝是以人的形象造出来的,所以据人家说:他必须获得他的价格。而他付出的价格是绝无仅有的:没有一座耗时多年的大教堂,没有一座成千上万劳工建造的金字塔,能与这一座大教堂、这一座金字塔相提并论。

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这就是他的提议。一切都会按具体说明办,而且如果说价格太便宜,他的主张也并无不雅之处。他暗示,接受或放弃由济度众生者看着办。

接近结尾的时候,他的语句变得结结巴巴,变得短促和没有把握,他的身体似乎紧张起来,似乎绷紧了要捕捉周围空间里最轻微的生命的动静和声息。在他说话的过程中,他的头发渐渐地变白了,现在他向天空扬起了头,仿佛是古代的先知──疯狂之态极其庄严动人。

一切就是这样。风沿着溪谷里高高的青草一路沉寂下来。一时间,曙光和白昼又重新就位,已经升起的太阳驱送着黄雾的热浪,在它前方开出一条明亮的路来。树叶在阳光中欢笑,它们的笑声摇动了树木,最后每根树枝仿佛都成了仙境中的女子学校。上帝拒绝接受贿赂。

约翰又观看了一会儿白昼的胜利。然后他转过身去,看见一翼棕色的物体颤摇着降落在湖畔,然后又是一翼,然后又是一翼,像从云端里下来的金色天使在跳舞。飞机着陆了。

约翰悄悄地离开砾石,沿着山坡跑下去,来到树丛中。两个姑娘已经醒了,正在等他。吉丝敏跳起来,口袋里的珠宝叮当乱响,张开的唇边悬着疑问。但是直觉告诉约翰,已经没有时间说话。他们必须离开这座山,一刻也不能耽误。他抓住两人各一只手,三个人静悄悄地在树干之间穿行着,沐浴在此刻的阳光中与上升的雾霭里。他们身后,溪谷里全无一点人声,只有孔雀在远处抱怨,早晨在悄没声地欢唱。

他们走出去大约半英里以后,避开花园地带,进入一条通往下一个小丘的狭窄小径。在这小丘的制高点,他们停下脚步环顾四周。他们的目光落在刚刚离开的那一片山坡上,一种即将发生悲剧的不祥预感压上了心头。

在蓝天的映衬下,一个颓丧的白发男子的清晰身影正走下陡坡,身后跟着两个没有情感的巨人般的黑人,他们抬着的那个重物,依然在阳光下闪烁着光焰和光辉。下山的半途,另外两个人影加入到他们的行列里。约翰能够辨认出那是华盛顿太太和她的儿子,她靠在他的臂膀上。飞行员们已经从机舱里出来,登上城堡前那片开阔的草坪,正手提来福枪,以战斗队形开始上钻石山。

但是,在上面汇聚成一小群、吸引了所有守望者全部注意力的那五个人,已经在一处岩脊上停了下来。两个黑人俯下身子,拉起了一道机关,看来那是山坡上一道活门。他们全体消失在其中,白发男子首先进去,跟着是他的妻子和儿子,最后是那两个黑人。阳光在他们的珠宝头饰上辉映了片刻,活门便落下来,把他们全吞没了。

吉丝敏一把抓住约翰的胳膊。“啊!”她狂乱地嚷道:“他们去哪儿?他们要干什么?”“一定是什么地下逃生暗道……”

两个姑娘的一声轻轻的尖叫打断了他的话。“看见没有?”吉丝敏歇斯底里地呜咽道,“山上安着电线!”

她话音未落,约翰已经举起双手捂住眼睛。他们眼前的这座山,整个表面突然变成了一片灼灼燃烧的炫目的黄色火光。它透过生长草皮的土层映现出来,就像光线映透人的手一样。这无法忍受的光焰持续了一会儿,然后,像一根燃尽的灯丝一样消失了,露出一片焦黑的不毛之地。青烟袅袅升起,带走了植物和人肉的余烬。那些飞行员既没有留下血迹,也没有留下尸骨:他们像走进山里面的五个人一样,灰飞烟灭了。

与此同时,随着一阵大而无当的剧烈震荡,城堡整个儿地把自己抛上了天。它上去的时候炸成了火光四射的碎片,然后跌落回原处,化作烟气腾腾的一堆玩意儿,躺在那儿一半身子伸进了湖水。看不到火,在那儿冒着的烟什么的,也同阳光混在一起漂走了。几分钟之后,从曾经是金堆玉砌珠光宝宅的那一堆不成形的玩意儿上,扬起了一阵尘埃般的大理石粉末。再也没有一点动静,只剩下孤零零的三个人在溪谷里。

十一

日落时分,约翰和他的两个同伴,到达了原本是华盛顿家族领土边界的那座高高的悬崖。回首望去,发觉暮色中的溪谷静谧而可爱。他们坐下来,把吉丝敏随身携带的一篮子食物吃完。“瞧!”她说道,一边把桌布铺开,把三明治整整齐齐地放成一堆,“看上去不是挺诱人么?我一向认为在野外吃东西味道更好。”“凭这样一句话。”佳丝敏评论道,“吉丝敏进入中产阶级啦。”“那么。”约翰急切地说,“把你们的口袋翻过来,我们来看一看,你们带上的是些什么珠宝。如果你们挑得好,我们三个这一辈子就该过得很舒服啦。”

吉丝敏顺从地将手放进口袋,将满满两把闪闪发光的石头扔在他面前。“还不错。”约翰热情洋溢地嚷道,“个儿不是很大,不过……喂!”他对着夕阳的余晖举起基中一颗时,脸色变了:“嗨,这些不是钻石!出问题啦!”“呀!”吉丝敏大叫,一脸惊讶的神色,“我真是个白痴!”“嗨,这是莱因石!”约翰嚷道。“我知道了。”她放声大笑,“我开错了一只抽屉。那原本是一个来看佳丝敏的姑娘衣服上的东西。我让她把这些给了我,换给她钻石。那时除了宝石,我还从来不曾见过别的东西呢。”“你带来的就这些了?”“恐怕是的。”她爱怜地用手指拨弄着那些亮晶晶的东西:“我想我更喜欢这些东西。我有一点厌倦钻石了。”“很好。”约翰忧郁地说:“我们得在海德斯过日子了。你会跟那些不肯轻信的女人讲你开错了一只抽屉,活到老讲到老。很不幸,你父亲的银行存折同他一起灰飞烟灭了。”“嗯,海德斯怎么啦?”“如果我在这个年纪回家时带上一个妻子,我父亲完全有可能不会用一块烧红的炭跟我断绝关系,就像他们那一带所说的那样。”

佳丝敏发话了。“我爱洗东西。“她平静地说,“我一向自己洗手帕。我会给人洗衣服养活你们俩。”“海德斯人用洗衣妇么?”吉丝敏天真地问。“当然。”约翰答道:“就跟别的地方一样。”“我想……也许太热了,什么衣服也不用穿。”

约翰大笑。“不妨试一试!”他提议道,“你还没脱一半,他们就会把你撵出去。”“父亲会去那儿么?”她问。

约翰惊讶地向她转过身去。“你父亲已经死了。”他严肃地回答说,“他干嘛要去海德斯?你把它跟另外一个地方弄混了,那地方很久以前就已经作废。”

用过晚餐之后,他们折好桌布,铺开毯子准备过夜。“真像一场梦。”吉丝敏叹了口气,凝望着满天星斗,“待在这儿,身边就一套衣服和一个一文不名的未婚夫,看起来多奇怪!“在星星下面。”她重复道:“以前我从没留意过星星。我一向认为他们是属于某个人的巨大钻石。可是它们现在令我害怕。它们让我觉得一切都是一场梦,我的全部青春。”“它已经成了一场梦。”约翰平静地说,“每个人的青春都是一场梦,一种化学的发疯形式。”“那么疯狂该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人家也是这样对我说的。”约翰忧郁地说:“我所知道的仅限于此了。不管怎么说,让我们相爱一阵子吧,爱上一两年,你和我。那是一种神圣的醉酒形式,人人都可以试一试。整个爱的世界里只有钻石,钻石,还有也许是幻灭所馈赠的破烂。嗯,我终于拥有了它,对于平常的那一种,我会根本不当一回事儿。”他哆嗦了一下,“把你的外套领子翻上来,小姑娘,夜间寒气袭人,可别得上肺炎。谁第一个发明了知觉,可真是个大罪人。让我们失去它几个小时吧。”

于是他把自己裹在毯子里,坠入了梦乡。(本文有删减。繁体版又名《大如丽池的钻石》,由台湾一方出版有限公司于2003年出版)

菲茨杰拉德:守望天堂

——人与时代的故事

作者/黄昱宁 责任编辑/哥舒意

黄昱宁,上海译文出版社著名编辑。随笔作家,英语文学作品译者。个人著作随笔集《女人一思考,上帝也疯狂》、《一个人的城堡》、《梦见舒伯特的狗》。翻译过伊恩·麦克尤恩的《追日》和菲茨杰拉德的《崩溃》等作品。

1

1919年10月的弗·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刚刚辞掉了铁路广告公司文案的差事,鞋底里垫着硬纸板,口袋里一文不名,在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中,不无幽怨地审视着自己:“我的辞职,并非功成身退,而是穷途末路——债务、绝望、女友悔婚,于是,我连滚带爬地回到圣保罗,去‘完成一部小说’。”

明尼苏达州圣保罗市是菲茨杰拉德出生的地方。这个典型的中西部城市,“不像是世界温暖的中心,倒宛如宇宙荒漠的边缘”(《了不起的盖茨比》),既牵绊着司各特心底的隐痛,也珍存着他最后的希望。当年,面对家道中落的窘境,菲茨杰拉德是靠了亲戚的资助,才从圣保罗出发,横穿了半个美国,来到东部的纽曼预科学校的——那是富家子弟的天堂,而菲茨杰拉德,是守望着天堂的,早慧的穷孩子。

也是凭着亲戚的资助,司各特跨进了普林斯顿大学的门槛。在那里,他学会了优雅地演说,优雅地打马球,用一双“睫毛浓重的,介于淡紫色、灰色、冷绿色之间”的眼睛优雅地凝视女人,也终于得到了一个女人优雅的垂青和紧随其后的优雅的回绝。吉内芙拉·金是来自芝加哥的富家千金,父亲为了阻止宝贝女儿跟穷小子厮混,忙不迭地把她嫁给了“芝加哥最显赫的单身汉”。

初恋受挫,司各特还没来得及抚平伤口,就辍学入伍,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说是参战,其实一大半美国兵压根就没上过前线。菲茨杰拉德甚至没有机会像约翰·多斯·帕索斯、达希尔·哈米特那样到救护车或者军用卡车上当司机,只是派驻在阿拉巴马州当一个有名无实的步兵少尉而已。即便如此,他还是很认真很伤感地以为自己总有一天会战死沙场,于是抓紧时间,做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件事:完成小说《浪漫的自大者》的初稿;爱上了法官的女儿姗尔达,旋即订婚。

眼看着就要上前线,欧洲战场倒很知趣地鸣金收兵了。菲茨杰拉德宁愿战争不要结束,因为他给姗尔达精心打造的梦也随着硝烟散尽了:Scribner 出版社两度退稿,姗尔达痛下决心——眼前的才子或许永远都成不了作家,广告公司里的那点薪水养活不了姗尔达的胃口和野心。

2

姗尔达就是这样的女人。她喜欢戴古怪的帽子,不惜把一头深金色的、像电影胶片一般规则鬈曲的头发遮得严严实实;喜欢穿一身灰松鼠皮大衣;喜欢点起一支烟来,看着它燃烧。她的身材并不好,稍矮,略胖,但丰盈得恰到好处,线条也是绷得笔直、积蓄着弹性势能的。她笑的时候腮边的酒窝很深,可她不喜欢笑——于是,她给人留下最深印象的,往往是极薄的、像是用碎冰锥凿过的嘴唇和那双清澈而平静、不掺一丝笑意的眼睛。海明威说,那是一双鹰一般的眼睛。

司各特的一生都逃不开这双眼睛。他用自己发表的第一个短篇小说赚来的30美元稿费,为姗尔达买了一把洋红色羽毛扇。当他的朋友们都在安心等待与某个“理智的”姑娘约会时,他却“爱上了一阵飓风,只有拼命旋转,才能把这风从脑中驱走——头脑里已经装满了如涓涓细流般涌动的硬币,那是为穷人常奏不息的八音盒。然而,我做不到。”

飓风把司各特抛回了圣保罗。他在那里把《浪漫的自大者》改成了《人间天堂》,第三次寄到出版社,然后找了一份替人修理汽车顶篷的工作。此后的故事就入了绝处逢生、苦尽甘来的俗套:你完全可以想像,满身油污的司各特,是如何接到出版社的好消息,如何偿清债务,又是如何赢回了姗尔达的芳心。

小说只卖了一周,销量就跳过了两万。

司各特只用了三天,就娶到了姗尔达。

菲茨杰拉德夫妇的生活水准线,比美国的经济指数蹿升得更快、更坚决。他们懂得用怎样的方式优雅地、别致地花钱,所以常有机会上报纸的文娱版。整个20年代,为了让钱来得更利索,司各特一共为杂志赶写了160个短篇,每年有25000美元的进账(当时教师的年均收入不过1299美元),虽疲于奔命,仍入不敷出。

即便如此,杰作还是在天才手中诞生了。1925年,海明威在巴黎第一次见到司各特,就听到他喋喋不休地推荐自己的新作《了不起的盖茨比》,就像等着老师打分的孩子,徒劳地掩饰着自己的骄傲。

然而,这实在是一张值得骄傲的成绩单。盛宴、美酒、狂舞、快车,贫穷与富有,爱情与谎言,遽然发迹与颓然殒落,覆水难收的现实与无可救药的浪漫……不到十万字的篇幅里堆积了那么多符号式的内容,却铺排得错落有致——那条时间的河,就从故事与符号的荆棘丛中穿过,无可挽回的流逝感,闪烁在书页的皱褶间,荧然不灭。

书里,盖茨比守望着海那边的一盏绿灯——那是黛西住的地方,孤独,却充满希望。

书外,菲茨杰拉德怀着对有闲阶级毕生的艳羡与敌意,守望着富人的天堂。他的一半趴在富人的窗台上,窥视豪宅里的浮华笙歌,冷静而清醒地计算着这样的排场要花多少钱,钱又从哪里来;另一半却在宅子里与客人们交杯换盏,不醉不归……两种角色,他演得一般尽职,同样出色。

姗尔达似乎并不希望司各特再写出类似于《了不起的盖茨比》这样叫好不叫座的小说。每当司各特即将进入创作状态,她便用鹰一样的眼睛逼视他,催促他乘上他们那辆拆去顶篷的雷诺小轿车(因为姗尔达不喜欢顶篷)去赶一场接一场的舞会。

司各特开始酗酒,醉得愈沉,下笔时却反而愈清醒——只可惜他能够下笔的时间已经越来越有限了。

在灵魂的真正暗夜里,他写道,日复一日,永远是深夜三点钟。

3

法国里维埃拉的海滩是菲茨杰拉德和姗尔达经常去度假的地方。这里的开销要比美国小,靠司各特的收入还够抵挡一阵。再说,还会有什么所在能比这里更适合他们赏心怡情的呢——“清晨,远处戛纳的城市轮廓、粉红与浅黄相间的古老城堡及法意边界、绛紫色的阿尔卑斯山倒映在水面上,在清澈的浅滩,随着海生植物摇曳出的圈圈细浪微微颤动……”(《夜色温柔》)

从大学时代起,司各特便是各类运动的行家。很难想像,俊美得几乎有些女性化的司各特,居然擅长橄榄球,并且早在预科学校里,已经在校刊上发表了一首关于橄榄球的诗。

到了海边,跳水便成了司各特的强项。文学记者伯顿·拉斯科在《纽约先驱论坛报》上发表过一篇关于各个作家所擅长之绝技的八卦文章,盛赞“司各特·菲茨杰拉德会跳水,有时能从极高处跳进一个里面仅仅部分注满水的浴缸。”无从考证这里究竟有多少夸张的成分,但读后多少有一些横竖不是滋味的感觉。或者,那时的司各特在很多人眼里,已经更接近于一个机敏而无奈的小丑?

至少姗尔达是经常把他当小丑来看待的。司各特曾经羞怯而认真地向海明威请教生理问题,因为姗尔达讥笑他“这样的男人生来就不能博得任何一个女人的欢心,这是一个尺寸大小的问题。”

姗尔达很快就跟一个“尺寸更大””的法国海军水上飞行员打得火热——司各特难以承受这份耻辱,但他更难以承受与姗尔达一刀两断、永无牵连的可能性。当受虐式的爱已经磨成了一种习惯,他便唯有选择等待。

等来的是更残酷的事实:姗尔达疯了,彻底疯了。在此之前,这位社交明星在百无聊赖中迷上了芭蕾(此时伊莎朵拉·邓肯正红得发紫),并且终于在高速旋转中,永远地迷失了方向。

跟姗尔达同桌进餐,海明威经常会不由自主地注视她的脸,看出她的心思不时地离开饭桌而去到某夜的舞会,接着又像一只猫似的茫然从盛宴回来,那欢快的神情沿着她嘴唇细细的纹路展现出来,然后消失。海明威深深地懂得这种微笑,这就意味着,姗尔达知道,司各特再也不能握笔写作了。

1930年4月,姗尔达的精神状况与全球的经济气候一样,锁进了漫漫寒冬。

4

高潮已过,而后的情节,倒像是例行公事一般,沿着既定的轨道径直往前去——方向是直是弯,速度是快是慢,反倒无关紧要了。

姗尔达忙着在精神病院与疗养院之间穿梭,瑞士的、法国的、美国的。在医院里,姗尔达身上的某些早已休眠的艺术细胞倒似乎被激活了,她开始写自传体小说——虽然付梓以后成了评论家的笑柄和销售商的噩梦;开始学画画,画技至少要比写作出色。

司各特终于又可以静下心来写长篇了。他仿佛在一间摆满了日历和挂钟的房间里写作,四面的墙上爬满了记忆的水珠,恹恹地哭泣。司各特只有写,不停地写,才能让这种无望的流逝感暂时从头脑里倾泻到稿纸上。1934年,《夜色温柔》问世,书里的男主人公像司各特一样,被他富有的、精神错乱的妻子耗尽了青春和爱,回首向来萧瑟处,竟已无欲无求了。《夜色温柔》在当时并没有获得预期的成功(近来却有咸鱼翻身的趋势,和《了不起的盖茨比》一同被列入了Modern Library选出的20世纪最伟大的100部英语小说),司各特依旧债台高筑。为了在大萧条时期筹足给姗尔达治病和供养女儿斯考蒂的费用,司各特又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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