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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2 09:3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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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捷克)雅·哈谢克著 星灿译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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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兵帅克历险记

好兵帅克历险记试读:

前言

二十世纪初期,从自由竞争走上垄断道路的西方资本主义各国,相继出现了频繁的经济危机。帝国主义为了摆脱厄运,转嫁困难,终于以斐迪南大公被刺为导火线,于一九一四年发动了一场重新划分势力范围的世界大战。

捷克著名作家雅罗斯拉夫·哈谢克正是以第一次世界大战为背景,创作了这部传世讽刺杰作《好兵帅克历险记》(以下简称《好兵帅克》)。小说通过一位普通士兵帅克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种种遭遇及他周围各类人物的活动,以谑而不虐,寓庄于谐,含怒骂于嬉笑之中的绝妙手法,将残暴腐朽的奥匈帝国及其一切丑类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好兵帅克》一问世(1921—1923),便在国内外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半个多世纪以来,小说的主人公帅克不仅在他的祖国成了家喻户晓、老少皆知、人人喜爱的人物;在国外,《好兵帅克》已被译成五十多种文字流传于世界各国。斯诺拿它与鲁迅的《狂人日记》相比较。法国小说家布洛克说:“《好兵帅克》是当今最伟大的经典著作之一。假如捷克斯洛伐克只产生了哈谢克这么一位作家,她对人类[1]就作了不朽的贡献。”

一八八三年四月三十日,哈谢克诞生在布拉格一位中学教员的家庭。刚满十三岁就死了父亲,跟随寡母过着清寒的日子,小小的年纪便不得不辍学到一家杂货铺当学徒。后来虽然结业于商业学校,在银行里谋到一个小职员的位子,可不到几个月就被解雇了,从此终其一生,再也未能找到一个稳定的职业,仅仅靠微薄的稿费收入勉强糊口。

贫困的生活和烦人的小市民环境使哈谢克喘不过气来,他怀着渴望自由与探险求知的欲望冲出了这个使他窒息的环境,投身于大自然中。他身无分文徒步而行,用他自己的话说,实际上是“沿途乞讨”,一次又一次漫游祖国大地,甚至中欧各国。这样的流浪虽然招致警察的干涉、拘留,却使他了解到广大城乡劳动人民的生活疾苦,为他一生的创作提供了取用不竭的智慧和营养。旅途中所见社会不平,国家日益恶化的经济状况,使这个敏感而善于观察思考的青年人痛恨欺压捷克民族的奥匈帝国皇族、日耳曼官吏以及他称之为“投敌分子”的捷克人中的假洋鬼子。当他还只有十四岁的时候,就参加了布拉格举行的暴动。据他自己后来在《捷克人》杂志上发表的回忆录中说:他扯下了戒严令和象征着奥地利权力的鹰头徽章,砸烂了皇家办公楼的窗户,并参加了烧毁一个德国人家的墙栅的行动。他因为闹事、和警官发生冲突、参加无政府主义者组织的游行示威而多次被抓进警察局监狱。哈谢克根本不在乎,还恶作剧地去找他们逗趣:或假装跳河自杀而被巡警送进疯人院;或冒称来自基辅的莫斯科人,让警察误将他当作间谍而虚惊一场。

除了流浪、闹事、和警察老爷们过不去之外,他还经常去布拉格的小酒家、小饭馆,扎到大城市的底层人民之中,并以他特有的出色口才和乐观幽默的天性给他们讲述各种趣闻轶事,无情地嘲笑奥匈帝国的官僚机构、资产阶级政客和社会上一切丑恶现象,逗得大家捧腹大笑。一九一一年帝国大选时,哈谢克干脆组织了一个名称奇特的所谓“在合法范围内的温和进步党”,他自任主席,作为议员竞选人,打着效忠的旗号到各种大小会上发表演说,公开嘲笑这个腐败的社会制度和政客们。帝国老爷们对哈谢克的这一切“越轨行为”十分恼火,对他战斗的文学创作活动则更是切齿痛恨。

哈谢克从十八岁起就开始在各种报刊杂志上发表短篇小说和游记小品,在他十五年的文学生涯中,写了一千二百余篇短篇小说与游记,对帝国社会各类丑恶现象进行了无情的鞭笞。一九一一年,在哈谢克的小说里第一次出现了好兵帅克的形象。有一次,他以“在合法范围内的温和进步党”主席的身份在一家饭馆的集会上发表演说,带着一副忠顺公民的表情,辛辣地嘲笑了奥匈帝国腐朽王朝,由此而产生了要用同一手法来嘲笑帝国军队的念头。几天之后,以帅克为主人公的短篇小说便在拉达主办的《漫画》杂志上发表了。

一九一五年,哈谢克应征入伍,编在第九十一兵团,即本书描写的主人公帅克所在的那个兵团。三营营长扎格纳、十一连连长卢卡什、军需上士万尼克等人物后来都在《好兵帅克》中出现了。同年六月,哈谢克和卢卡什的勤务兵一起失踪,“自愿被俘”,逃到俄国人那边去了。在俄国的第二年(1916),他便在基辅创作了《好兵帅克在俘虏营》,用小册子的形式在士兵中发行。

当时的俄军在俘虏中间组织了一支捷克兵团与奥匈帝国作战,哈谢克也报名参加了。后来,这个兵团变质,成了反革命的白卫军盟友——即臭名远扬的捷克斯洛伐克师团,并开往马拉河去反对布尔什维克,此时哈谢克便毅然逃走,于一九一八年二月加入了红军,随后成为一名共产党员。他积极参加宣传工作,动员在俄国的捷克士兵支持十月革命。后来他又成为著名的红军第五军的干部,任政治部国际组组长。在伊尔库茨克时,曾担任过德文杂志《狂飙》、匈文杂志《进攻》和蒙古文杂志《曙光》的领导工作。在那里他曾结识一位参加十月革命的中国将军,跟他学会了八十个中国字。

一九二〇年,哈谢克应访苏的捷克社会民主党的请求,回国开展革命工作,但却被当时的资产阶级共和国诬蔑为“奸细”。正是在这最艰难的时刻,哈谢克于一九二一年开始写作他的讽刺巨著《好兵帅克》,将他的全部生活经验、对人民的热爱和对非正义战争、对一切暴君与丑类的仇恨倾注其中。这时他的健康状况已明显恶化,由朋友接济,搬到利普尼采镇定居下来。在几位朋友的协助下,小说开始以小册子的形式陆续出版,由哈谢克和他的朋友亲自沿街叫卖。《好兵帅克》一问世,就像刨了资产阶级共和国大小官吏和奴才的祖坟。《好兵帅克》才出了第一卷,市侩文人们,尤其是那些靠战争发财的人吓破了胆,纷纷攻击《好兵帅克》为毒害青年的下流文学,连农村的黄色报纸也一个劲儿地骂《好兵帅克》。哈谢克奋起迎战,在《好兵帅克》第一卷后面,专门写了一篇跋,痛斥了这帮资产阶级老爷太太们的伪善嘴脸。

哈谢克接着写他的《好兵帅克》第二卷至第四卷。不幸,他的健康状况继续恶化,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以致不能伏案写作,只得口授,由友人代书。在他刚满四十岁的那一年,终于因心脏麻痹和肺炎,过早地含愤离开了人世(1923年1月3日),未能完篇。

一九八二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确认哈谢克为“世界文化名人”。

欧洲近代史上最后一个王朝——奥匈帝国,为了争夺霸权,便以武力奴役弱小的捷克民族,并强迫捷克人去充当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炮灰。处于劣势的捷克民族不得不采取种种使帝国统治者们无可奈何的绝妙办法,对其进行顽强的抵抗。哈谢克小说中的主人公帅克就是这个民族反对奥匈帝国及其热衷进行的帝国主义战争的代表。通过帅克这个极富机智的普通士兵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从应征入伍到最后被俘的经历,以笑骂的笔锋对这个暴虐腐朽的帝国加以无情的暴露与控诉,就是《好兵帅克》这部讽刺巨著的基本内容。

帅克其实是个很不出众、很不显眼的小人物。大战前,他是个靠贩狗为生的普通老百姓;入伍后,是奥匈帝国军队中的一名普通士兵。乍一看,对于奥皇、帝国军队及其各级长官,帅克几乎忠顺得无以复加。正当捷克壮丁为了摆脱不义战争和充当炮灰的命运,或有意装病、或自毁致残、或逃往外国时,帅克却在风湿症疼得走不了路的情况下,也要坐着轮椅去从军;正当他的同胞对残酷统治他们的奥匈帝国切齿痛恨时,他却公开宣称为效忠皇上,就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他究竟是怎么“效忠”的呢?用他自己的话说:“每次都是好心办成坏事”,帮倒忙。他越是忠顺地执行上司的命令,闹出的乱子就越大,他的上级长官就越给他弄得狼狈不堪,丑态百出,无可奈何。你说他傻吧,他既不受气,也不吃亏,更不低人一等。在帅克的眼里,什么皇上、将军、大公,统统不在话下。人家提起斐迪南大公,他却联想起捡狗屎的小人物;人家告诉他大公被暗杀了,他却琢磨着胖的瘦的哪个好打,买支勃朗宁可以连胖的带瘦的一下干掉二十个。他发起那股效忠皇上的傻劲来,连那些身佩黑黄绶带的警官也自愧弗如地低下头来无言以对;只要帅克打开话匣子来上一句“想当初……”,就会滔滔不绝、无所不知地举出一大串充满人民智慧的传闻轶事。凭着他那张明月般的笑脸,那双天真无邪的蓝眼睛,那副镇定自如的神态,那一套套头头是道的辩解词,总能在极其艰难甚至险遭处死的逆境中逃出恶魔的手心,化险为夷,同时,让那些残暴愚蠢的奥匈帝国的官僚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落得个喝粪水、挨臭骂、给自己养的狗群撕碎吃掉的种种可耻下场。他是傻子?那也只是一个“官定的”傻子而已,他周围的亲朋好友、难兄难弟、广大的人民群众从来不这么看。他们对帅克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心领神会,常常发出会心的、赞赏的笑声。他们看出帅克是个“聪明的傻子,天才的傻子”。的确,帅克就是自白山战役(1620)以来,受外族统治达三百年之久的捷克人民,在同异族压迫者进行韧性斗争的一种特殊典型,是捷克人民数百年来孕育而成长起来的一个憨厚老实、聪明机智而又幽默诙谐的典型人物。通过他,人们感觉到捷克人民对反动的奥匈帝国的仇恨与蔑视;通过他,人们看到,这个古老帝国的大厦已经腐朽不堪,它的不肖子孙——将军、官僚、神父等,像蛀虫一样,已快将它从里往外蛀蚀一空;通过他,更表现出人们对这个帝国所狂热进行的大屠杀即非正义战争的反抗。《好兵帅克》还充满对不幸的、弱小的捷克民族的爱,表现了捷克民族在奥匈帝国这个民族牢笼中的尊严。诚然,帅克不是什么叱咤风云的英雄,但他的确在斗争,在破坏反动政权,在反抗邪恶、不义和民族压迫。可以说,他在哪里出现,哪里的帝国军队就被他搅得鸡犬不宁,不得安生。所以,捷克人民喜爱他,敌人讨厌他,受了他的愚弄,却又无可奈何。正如伏契克一语所道破的:“帅克掌握了让派遣他打仗的人输掉的艺术。他采用的方法不是规避和怠工,而是一本正经地执行他们的命令。”奥匈反动派的命令本身就是虚伪荒唐、破绽百出的,因此,愈是忠实执行,就愈能显出其反动性。帅克的形象集中了捷克人民的智慧和幽默感,以这种特殊的形式,在帝国主义军队中替人民群众“捣乱”、出气、立功,把腐朽的军队,连同支撑这支军队进行不义之战的奥匈帝国的一切残暴丑恶,揭露得淋漓尽致。

著名的捷克反法西斯英雄伏契克说:“帅克是个国际典型,是所有帝国主义军队的士兵典型。难怪哈谢克的书这么快就在各处扎了根,难怪在哈谢克的名字根本不为人们所熟悉的那些地方也出现了许多‘帅克’。”直到今天,这本书仍是世界各国人民反对黑暗、反对专制、反对一切非正义战争的锐利武器,帅克仍是伴随他们斗争的好伙伴。译者1992年9月于北京[1] 见《帅克征服了世界》第98页(1983年,赫拉台茨·克拉洛维出版社)。作者序

伟大的时代得有伟大的人物。有一些被埋没的英雄人物,他们谦逊平凡,没有拿破仑那样的赫赫功名和传世业绩,然而只要分析一下他们的品格,就连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的声誉也会显得黯然无光。如今,你可以在布拉格街上遇到一个衣衫破旧的人,他自己压根儿就不知道,他在这伟大新时代的历史上究竟占有什么地位。他谦和地走着自己的路,谁也不去打扰,同时也没有新闻记者来烦扰他,请他发表谈话。你要是问他尊姓,他会简洁而谦恭地回答一声:“帅克。”

原来,这个和善、卑微、衣履寒伧的人,正是我们的老相识、英勇无畏的好兵帅克。早在奥地利统治时期,他的名字在捷克王国的全[1]体子民中就已家喻户晓,到了共和国时代,他的声望也依然不减当年。

我非常喜欢好兵帅克。当我向读者诸君介绍他在世界大战中的种种奇遇时,相信诸位也会同情这位谦卑的、被埋没的英雄,因为他不[2]曾像希罗斯特拉特那个傻瓜,为了能让自己的事迹登在报上,编进教科书里,竟一把火烧掉了以弗所城的女神庙。

仅此一点,也就足够了。[1]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捷克斯洛伐克是奥匈帝国中的一个王国,战后于一九一八年十月成立了资产阶级共和国。[2] 小亚细亚的希腊人。他为了扬名于世,于公元前三五六年纵火烧毁了位于小亚细亚的港口城市以弗所的女神庙——古代艺术精品之一。后世所谓“希罗斯特拉特荣誉”即为“可耻的荣誉”的同义词。● 第一卷 在后方● 第一章 好兵帅克干预世界大战● 第二章 好兵帅克在警察局里● 第三章 帅克在法医面前● 第四章 帅克被赶出疯人院● 第五章 帅克在萨尔莫瓦街上的警察所里● 第六章 帅克冲出迷魂阵又回家了● 第七章 帅克从军● 第八章 帅克成了装病逃避兵役犯● 第九章 帅克在警备司令部拘留所里● 第十章 帅克当了团队随军神父的勤务兵● 第十一章 帅克陪随军神父去做战地弥撒● 第十二章 一场有关宗教的辩论● 第十三章 帅克去为别人举行终傅仪式● 第十四章 帅克当了卢卡什上尉的勤务兵● 第十五章 灾祸临头● 第一卷《在后方》跋● 第二卷 在前线● 第一章 帅克在火车上的厄运● 第二章 帅克远征布杰约维策● 第三章 帅克在基拉利希达的奇遇● 第四章 苦难重重● 第五章 从利塔河畔摩斯特到索卡尔● 第三卷 光荣的败北● 第一章 在匈牙利大地上行进● 第二章 在布达佩斯● 第三章 从豪特万到加里西亚边境● 第四章 开步走● 第四卷 光荣败北续篇● 第一章 帅克在俄国俘虏队里● 第二章 刑前祝祷● 第三章 帅克重返先遣连第一卷 在后方第一章 好兵帅克干预世界大战[1]“他们就这样把我们的斐迪南给杀了。”女用人对帅克说。几年前,当帅克被军医审查委员会最终宣布为白痴时,他退了伍,从此以贩狗营生,替七丑八怪的杂种狗伪造纯正血统证书。

除了这档子活计外,他还患着风湿症,这时正用樟脑油搓揉膝盖。“哪个斐迪南呀,米勒太太?”帅克问道,一边继续揉着他的膝盖,“我认识两个斐迪南,一个是给杂货铺老板普鲁什当伙计的,有一次他错把一瓶生发油喝了下去;另外我还认识一个斐迪南·柯柯什卡,他是个捡狗屎的。这两个全死掉都没啥可惜的。”[2]“不,先生,死的可是斐迪南大公呀。就是住在科诺皮什捷的那一位,又胖又虔诚的那一位呀……”“天哪!”帅克惊叫了一声,“这可是妙啊!大公这事儿是在哪儿发生的呢?”“是在萨拉热窝干掉他的。您知道,还是用的左轮手枪哩,当时他正带着他那位大公夫人坐小轿车路过那儿。”“你瞧他有多气派!米勒太太,坐的是小轿车哩。当然哪,也只有像他那样的大老爷才坐得上啊。可他准没料到,坐小轿车兜风,会不得好死。还是在萨拉热窝哩,这不是在波斯尼亚省吗,米勒太太?大概是土耳其人干的吧?本来嘛,我们根本就不应该把他们的波斯尼[3]亚和黑塞哥维那抢过来。这下子,你瞧闹到个啥结果?米勒太太,这位大公果不然上西天了吧!他受了好半天罪才断气吧?”“大公当场就断气了,先生。谁都知道,左轮手枪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前不久在我们努斯列也有位先生拿着左轮寻开心来着,结果把全家人都给崩了。门房上楼去看谁在四楼放枪,也给打死了。”“有一种左轮,米勒太太,你就是急疯了也打不响,这种玩意儿还真不少哩!可是他们买来打大公的那杆枪准会强得多。我敢跟你打赌,米勒太太,干掉大公的那个人,那天肯定穿得很讲究。明摆着的,开枪打死一位大公,这可是非常之难哪!这可不像流浪汉朝守林官打冷枪那么容易,关键在怎么挨近他。像那样的大人物,你穿得破破烂烂就休想挨近他。你得戴上一顶高筒礼帽,要不你还没下手,警察早把你给逮住了。”“我听说刺客有一帮子人哩,先生。”“当然啰,米勒太太,”帅克说,正好按摩完他的膝盖。“要是你,比方说吧,想干掉一个大公或皇帝什么的,你也得找些人合计合计呀,人多智广嘛。这个人出个点子,那个人添条妙计,那就像我们的国歌[4]上说的:‘事业定必成功。’要紧的是,你得瞅准那位大人物的车子经过的那一刹那。就好比,你还记得当年用锉刀捅死我们的伊丽莎白皇后的鲁谢尼先生吧?当时他还和她一块儿散着步哩。人心隔肚皮啊!这件事发生以后,再也没有哪一个皇后随便出来散步了。嘿,摊上这号事的大人物还会很多的。你等着瞧吧,米勒太太,沙皇和他的皇后[5]也会有这一天的。他们既然已经拿皇叔开了刀,也许——但愿上帝保佑别这样,也许连我辈小民的皇上也在数难逃。这位老先生的仇人可不少哪,比斐迪南的还要多。正像前不久有位老兄在酒店里说的:‘迟早有一天这些当皇帝的一个个都得被干掉,就连他们的国家监察院也救不了他们的老命。’这位老兄喝了酒付不出账来,酒店老板不得不叫警察来抓他。他扇了老板一耳刮子,又给了警察两巴掌。后来[6]他们把他装上囚车押走了,叫他知道点厉害。米勒太太,你不知道,如今新鲜事儿可多着啦!这一回对奥地利来说可又是一个损失。想当初,在我服役的那时节,咱们那儿有个步兵,开枪打死了个大尉。他拿着一支上了膛的步枪闯进了办公室。办公室的人叫他别在那儿闲逛,可他还是逛他的,说是要找大尉谈话。大尉一出来就宣布禁止他出营房。他端起枪,叭的一声朝大尉的胸膛开了一枪,子弹从大尉的后背穿出来,还把办公室弄得乱七八糟:墨水瓶打翻了,墨水在那些公文上淌得一塌糊涂。”“那个当兵的后来怎么样啦?”过了一会儿,当帅克已穿上外衣时,米勒太太问道。“拿根裤带吊死啦,”帅克边刷着礼帽边回答说,“那根裤带不是他自己的,是从禁闭室的看守那儿借来的。他借口说他的裤子老爱掉。你说他还用等着人家来枪毙他吗,米勒太太?你知道,谁赶上这档子事儿都得脑袋搬家!看守为这事儿丢了饭碗不说,还给判了六个月的徒刑,不过他没坐满六个月就逃到瑞士去了。现在在那儿的一座教堂里当传教士。如今世界上的老实人不多了,米勒太太。我想斐迪南大公在萨拉热窝也准是把那个枪杀他的人看错了。他准是看到那人对他满口甜言蜜语,就以为这是个好人,结果反让这位老兄把他干掉了。他们朝他身上开了一枪还是几枪?”“报上说,先生,大公的身子给打得净是筛子眼儿。刺客把子弹全打光了。”“干得真痛快,干净利索,米勒太太。要是我去干那号子事儿,就得买支勃郎宁。这种手枪看上去像个玩具,可是只消两分钟,就可以连胖子带瘦子打死他二十个大公。不过,你别对旁人说,米勒太太,胖大公总比瘦大公好打些。你还记得葡萄牙人是怎么打死他们的国王

[7]的吗?那国王就是个胖家伙。你自己也知道,当国王的不会有瘦子。好啦,我该去‘杯杯满’酒家走一趟啦。要是有人来取那只我已经收了定钱的小狗,你就告诉他:我把它放在乡下养狗场里,前不久刚给它剪齐了耳朵,耳朵长好之前,不能把它领出去,要不会伤风的。你把钥匙交给咱们楼的门房吧。”“杯杯满”酒家里只坐着一位顾客。他是警察局的密探,叫布雷特施奈德。酒店老板巴里维茨在一旁洗碟子。布雷特施奈德想方设法要和他谈点正经事儿,可是总没谈起来。

巴里维茨是个有名的粗人,他每说一句话都得带上个“屁”呀“屎”呀一类的脏话;可是他满肚子墨水,见了谁都要劝人家读一读雨果描述拿破仑的书里的最末一章,也就是老近卫军在滑铁卢战役中[8]给英国人的最后答复那一段。“今年夏天真不错呀!”布雷特施奈德开始谈正经事儿。“不错顶个屁!”巴里维茨回答说,一面把碟子放进橱柜里。“他们在萨拉热窝可给我们干了桩好事啊!”布雷特施奈德抱着一线希望接上一句。“在哪个‘萨拉热窝’?”巴里维茨反问道,“是在努赛尔酒店吧?那儿每天都有人干架,都出了名啦。”“不,是波斯尼亚省的那个萨拉热窝,掌柜先生。那儿有人把斐迪南大公打死了。对这件事,您有什么看法?”“我可不管这些鸟事。谁想要我过问这类事,那就请他来吻一下我的屁股吧!”巴里维茨谨慎地回答,一面点着他的烟斗,“如今这世道,谁要是跟他妈的这种事沾上了边,那就等于找死。我是买卖人,顾客进来要杯啤酒,我就给他倒杯啤酒。什么萨拉热窝,什么政治,或者死了个什么大公,跟我们屁相干!谁要管这些鸟事,就只有到庞[9]克拉茨去蹲班房。”

布雷特施奈德不吭声了,他失望地看了一下空无一人的酒店。“这儿从前挂过一幅皇上的画像吧?”过了一会儿,他又找了个话题,“就在如今挂镜子的地方。”“嗯,您说对啦,”巴里维茨回答说,“挂过,后来苍蝇在画像上拉满了屎,我只好把它放到顶棚上去了。您知道,说不定哪个多嘴多舌的扯句闲话,兴许就会惹来他妈的一场麻烦。老子犯得着吗?”“萨拉热窝那边一定糟透了吧,掌柜先生?”

对这个阴险狡诈而又单刀直入的问题,巴里维茨先生回答得格外谨慎:“嗯,这一向在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都热得要命。我在那儿当兵的时候,还得往我们上尉先生的头上搁块冰哩。”“您在哪个团服过役,掌柜先生?”“这种屁大的事儿我可记不住了。我对这些鸟事从来不感兴趣,也从来不过问,”巴里维茨先生回答说,“多管闲事,惹是生非。”

密探布雷特施奈德再也不吱声了。他阴沉的脸色直到帅克进来才好转起来。帅克跨进酒店门槛,要了黑啤酒,说:“维也纳今天也披黑戴孝了。”

布雷特施奈德的两眼放射出希望的光芒,他连忙接口说:“在科[10]诺皮什捷挂了十幅黑纱。”“哦,该挂十二面。”帅克足足地喝了一大口说。“您为什么认为要挂十二幅呢?”布雷特施奈德问道。“好记数呗!一打嘛,也容易算钱;成打地买总比零头便宜。”帅克回答说。

又是一阵沉寂。帅克自己用一声长叹打破了它:“唉!这可真叫做翘辫子、上了西天。还没等到当上皇帝就蹬腿了。想当初,在我服役的那时节,有个将军从马背上摔下来,稀里糊涂就断了气。当时大伙儿还想把他扶到马背上去坐着,可是一看哪,他都没一丝气儿了。这位将军本来还准备升为元帅的,却在这次演习中报销了。这些演习,啥时候也招不来好事。在萨拉热窝也是搞了个什么演习。记得有一回我正赶上了这种演习,他们发现我的军服上少了二十颗钮扣,便把我送进单人禁闭室关了十四天。头两天我简直像个重病号似的躺着动弹[11]不得,因为我给‘绞麻花’啦。不过话又说回来,军队就得讲究个纪律,不然的话,谁都会吊儿郎当。我们的上尉马科维茨就常这么训斥我们说:‘对你们这帮混蛋就得讲纪律。要不你们就会无法无天,像猢狲一样爬到树上去。军队要把你们变成人,你们这些猪猡!’难[12]道这话不对吗?您想想看,要是在公园里,比方说卡尔拉克的每一棵树上都蹲着一个不守纪律的大兵,那还成什么体统!我最怕的就是这个。”“在萨拉热窝,”布雷特施奈德把话题拉回来说,“是塞尔维亚人干的吧?”“这一点您可错了,”帅克回答说,“这全是土耳其人干的。为了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两个省干的。”接着,帅克就奥地利对巴尔干半岛的外交政策发了一通宏论:“土耳其在一九一二年败给塞尔维亚、保加利亚和希腊;他们想要奥地利帮个忙,奥地利没答应,所以他们就把斐迪南给杀了。”“你喜欢土耳其人吗?”帅克转过头来问巴里维茨掌柜,“你喜欢那些信奉邪教的狗崽子吗?不喜欢,对不?”“顾客就是顾客,”巴里维茨说,“土耳其人也一样。对我们这些开酒店的来说,什么政治不政治,顶个屁用!你把酒钱付了,在店里坐下来,爱扯什么淡随你的便,这就是我的规矩。管他干掉我们斐迪南大公的是塞尔维亚人还是土耳其人,是天主教徒还是回教徒,是无政府主义者还是捷克自由党,反正对我都一样。”“那好,掌柜先生,”布雷特施奈德开腔了,他重新希望能从这两个人中抓到一个口实,“可你也得承认这对奥地利是一个很大的损失吧?”

帅克抢着替掌柜的回答说:“损失是损失,这谁也没法否认,是个吓死人的损失。斐迪南可不是随便哪个什么二百五代替得了的。只是他该长得再胖一点。”“你这是什么意思?”布雷特施奈德活跃起来。“什么意思?”帅克满意地回答说,“就是这个意思。他要是再胖一点的话,准会在这以前、当他还在科诺皮什捷追赶那些到他地里捡[13]干柴、采蘑菇的老太婆时就中风死了。他要是再胖一点的话,就不会死得这样丢人现眼。好歹也是皇帝老子的叔大人呀,他们竟敢把他毙掉!报上都登满啦,真够丢人的!早些年,在我们布杰约维策的集市上,为了一点儿小事,有人就拿刀子把一个叫什么普谢季斯拉夫·卢德维克的牲口贩子给捅死了。他有个儿子叫博胡斯拉夫。这下他儿子该到哪儿去卖猪呢?谁也不买他的,都说:‘这就是那个被刀子捅死的人的儿子,准也是个无赖!’到头来,他走投无路,只好从克鲁姆洛瓦桥上跳到伏尔塔瓦河里,寻了短见。这一来,人们又得去打捞他,救他,把他肚子里的水挤出来。大夫给他打了一针什么药水,他还是死在大夫的怀里。”“你这个比方未免有点奇离古怪,”布雷特施奈德别有用心地说,“你开头说的是斐迪南,现在怎么又同牲口贩子扯到一起啦?”

帅克申辩说:“天晓得,我可不想把谁比做谁。掌柜先生了解我。我从来没有把谁比做谁,是不是?我只是替大公那位寡妇担心。她现在咋办?孩子们没有了父亲,科诺皮什捷领地失去了领主。再嫁一个别的什么大公,又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呢?她又和他坐车子经过萨拉热窝;她还得守第二次寡。早些年,在赫卢博卡附近兹利维那个地方,有个护林官,名字很难听,叫平俅儿,后来被偷猎的人打死了,留下一个寡妇和两个孩子。过了一年,这寡妇又嫁了米德洛瓦尔的护林官,叫佩皮克·夏沃洛维茨,又被偷猎的人打死了。寡妇第三次嫁人,还是嫁给个护林官。她说:‘逢三遇吉,要是这次再不交好运,我可真不知该怎么办了。’哪知道,这个护林官又被人打死了。她跟前后几个护林官总共生了六个孩子。这时,她径直找到赫卢博卡地区爵爷的公事房去诉苦,说她跟这些护林官遭尽了罪。他们就把她嫁给拉日茨堡一个叫雅列什的渔夫。您猜怎么着?这个打鱼的又在捕鱼的时候淹死了!他跟她又生了两个孩子。后来她嫁给沃德尼亚尼那儿一个阉猪佬,那位老兄在一天半夜用斧头把她劈死,随后自己去官府投了案。当皮塞克州法院把他吊起来上刑时,他一口把牧师的鼻子咬了下来,说他没有什么可反悔的,还讲了许多对皇上很不干净的话。”“你知道他讲了皇上些什么?”布雷特施奈德急切地追问着。“这我可不能对您说,谁也没有这份胆量来重述一遍。听说他的话难听得可怕极了,有个法官当场给吓疯了。他们怕他给泄露出去,到现在还把他隔离着哩。这可不是什么酒鬼随便骂骂皇上老爷啊。”“那么,酒鬼是怎么辱骂皇上的呢?”布雷特施奈德问道。“行行好,先生们,谈点别的吧!”巴里维茨掌柜说,“你们知道,我是不喜欢扯这些淡的。什么淡都扯,往后就有你们倒霉的了。”“酒鬼是怎么辱骂皇帝的?”帅克重复一遍后说,“什么样的辱骂都有。您自己可以试一试:先把自己灌醉,然后叫人给您演奏奥地利国歌,接着您就能说出一大堆侮辱皇上的话来。里面只要有一半是真的,就够皇上丢一辈子的丑了。可他这老头子,说真的,还没到这个[14]程度,不过也够他受的。你瞧,他儿子鲁多尔夫正当年富力强的时候就一命呜呼了;老伴儿伊丽莎白也让人用锉刀捅死了;随后他的[15][16]兄弟杨·奥尔特失了踪;他的兄弟墨西哥皇帝被处死在一个碉堡墙跟前,如今又把他的长辈叔大人给干掉了,真是祸不单行。得有一副铁石心肠才受得住。我想要是碰上这么个酒鬼,一时酒疯大发,冲着他一五一十数落起来,他可怎么受得了啊!要是今天打起仗来,我一定心甘情愿去为皇上效忠,就是粉身碎骨我也不在乎。”

帅克足足喝了一大口,接着说:“您以为皇上会容忍这种事?那您对他就太不知底细了。同土耳其这一仗非打不可。哼!你们竟敢把我的叔大人打死?!好吧,那就请尝尝我的厉害吧!仗是非打不可的,塞尔维亚和俄国会帮我们的忙。有一场好戏看哩。”

帅克在预言未来时,神态着实很感人。他那纯朴天真的笑脸,犹如一轮明月,容光焕发。在他看来,什么都了如指掌。“也可能,”他继续描绘着奥地利的未来,“在我们向土耳其宣战时,德国人会来进攻我们,因为他们和土耳其是一伙的,他们都是些头号大混蛋。我们也可以跟法国联合起来,他们从一八七一年就跟德国人结了仇。这一下,可就热闹了。仗是要打的,更多的我就不说了。”

布雷特施奈德站起来郑重其事地说:“更多的你也不用说了。跟我到过道去一趟,我有话跟你说。”

帅克跟随密探来到过道。刚才还是他的邻座酒客的人如今向他出[17]示双头鹰证章,宣布他被逮捕,并要立即把他带到警察局去,这不禁使他小小地吃了一惊。帅克竭力解释说,准是有什么事引起了这位先生的误会,因为他全然无罪,连一句可能得罪别人的话也没有说过。

可是布雷特施奈德却对他说,他犯了好几桩罪行,其中包括叛国罪。

然后,两人回到小酒店。帅克对巴里维茨说:“我喝了五杯啤酒,吃了一个角形小面包加一根煮香肠。请您再给我来一盅李子酒。我就该走啦,因为我已被捕。”

布雷特施奈德向巴里维茨也出示了双头鹰证章,打量了巴里维茨一阵之后问道:“您结婚了吗?”“结婚了。”“您不在店里时,您太太能替您照顾这生意吗?”“能。”“那好,掌柜先生,”布雷特施奈德高兴地说,“您把您太太叫到这里来,把买卖交给她,我们晚上来把您带走。”“甭担心,”帅克安慰他说:“我也只是为了一桩叛国罪被抓到那儿去的。”“可我是为了什么呀?”巴里维茨愤愤不平说,“我可是十分谨小慎微的啊!”

布雷特施奈德微笑了一下,洋洋得意地说,“就为你说苍蝇在皇帝画像上拉满了屎!我要你把这些该死的想法统统从脑子里挖出来。”

于是帅克便带着他那和善而微笑的面容,跟着密探离开了“杯杯满”酒家。当他们走到大街上时,他问了一句:“我用不用在人行道上趴着走?”“为什么?”“我想,我既然被捕了,就没有资格在路上直着身子走啦。”

当他们跨进警察局大门时,帅克说:“不知不觉还满舒服就来到了这里。您经常光顾‘杯杯满’酒家吗?”

就在帅克被带到传讯室的时刻,巴里维茨正在“杯杯满”酒家向他那愁眉苦脸的老婆交待营业情况,并用他特有的方式安慰她说:“别哭,别嚎啦!他们能为那张苍蝇拉了屎的皇帝像把我怎么样?!”

好兵帅克就这样以他可爱而动人的方式干预了世界大战。他对未来何以能具备如此高瞻远瞩的卓识,将会引起历史学家们的兴趣。倘若后来的事态发展与他在“杯杯满”酒家发表的高见不尽相符的话,那么,我们应当指出,帅克没有受过必要的外交教育啊!第二章 好兵帅克在警察局里

萨拉热窝的暗杀事件使得警察局里挤满了替罪羊。他们一个个被带了进来,传讯室的老警官用和善的口吻说:“这个斐迪南可实在让你们不上算啊!”

当帅克被关进二楼一间牢房时,在那儿见到了六个伙伴。五个围桌而坐,另外一个中年人独自坐在屋角里的一张草垫上,像是故意避开大家似的。帅克开始一个一个地打听起他们被捕的缘由来。

从五个围桌而坐的人那儿得到的回答几乎一模一样:“为了萨拉热窝那档子事”“为了斐迪南那回事”“为了大公被刺的事”“因为斐迪南事件”“因为大公在萨拉热窝被刺”。

第六位,那个避开大家的人回答说,他不愿同他们搅合在一块儿,免得惹起嫌疑;说他被关进来,只是由于企图对霍利茨的老板行凶抢劫罢了。

于是帅克便同桌边那伙谋叛犯坐到一起了。他们各自把被捕的经过相互唠叨了十来遍。

除了一个人以外,其余的人都是在饭铺、酒店或咖啡馆被捕的。这位例外的先生长得十分肥胖,戴副眼镜,泪水满眶,他是在自己家里被捕的,因为在萨拉热窝暗杀事件发生前两天,他在“布莱依什卡”酒店请两名塞尔维亚工科大学生喝过酒,随后又被密探布里克斯瞅见他们一起在链条街的“蒙玛特”酒家喝醉过,他自己在报告上签字供认:这一次的酒钱也是他付的。

他对警察所预审的所有问题都千篇一律地哭诉着说:“我是开纸张文具店的!”

他所得到的回答也同样千篇一律:“这也没法为你开脱。”

那位在酒店里被抓起来的小个子先生,是位史学教授,他在酒店里给人讲述各种暗杀的历史事件。逮捕他时,他正在用一句话给每桩暗杀案的心理分析做结论:“暗杀的心理活动就像‘哥伦布竖立鸡

[18]蛋’一样的简单。”“同样简单的是:庞克拉茨监狱在等着你。”一个密探听了他的演讲,对他的高论作了这么一句补充。

第三名谋叛犯是霍特科维奇基地区的慈善会会长。在发生暗杀事件的那天,他的慈善会凑巧在花园里举办了一个隆重的音乐演奏会。这时,宪兵队长来了,说是奥地利有丧事,要求取缔音乐会。会长先生却好心肠地说:[19]“请稍等一会儿吧!让他们把《嗨!斯拉夫弟兄们》这支曲子演奏完。”

而今,他垂头丧气地坐在这儿埋怨道:“八月份我们要选举新的理事会。到时候我要是回不去就可能落选。我已经连任十届会长了,丢这么大的丑,我可受不了啊!”

被死者斐迪南奇特地捉弄的第四名被捕者,是一位老成持重的厚道人。关于斐迪南的事,他曾整整两天守口如瓶,避而不谈,可是晚上在咖啡馆玩扑克牌的时候,他用一张王牌红桃“7”干掉了梅花王,嘴里还嘟噜了一句:“用红桃‘7’干掉你,和在萨拉热窝一样。”

招认“因为大公在萨拉热窝被刺”而被抓到这儿来的第五位大人,至今还怒发冲冠,怨气满腹。他那发须竖立的脑袋,就像牲口栏里的扎毛狗。

此人在他被捕的那个饭铺里,一句话也没说过,甚至连登载有关斐迪南事件的报纸也没有读过。他一个人坐在桌子边,后来也不知来了个什么人在他对面坐下,飞快地问道:“您读了报吗?”“没读。”“您知道这件事吗?”“不知道。”“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不知道。也不关心是怎么回事。”“可您应该感兴趣啊!”“我不明白,有啥好使我感兴趣的。我只管抽雪茄,喝上几杯,吃我的晚饭。我不读报。报上净说谎,我一看就生气。”“连萨拉热窝暗杀案您也不感兴趣?”“我对什么暗杀案都没兴趣。管它发生在布拉格还是在维也纳,在萨拉热窝还是在伦敦。管这些事,只会招惹衙门、法院和警察。要是某地某时有某人被刺,活该!谁叫他那个傻瓜不当心,让人家给宰了的!”

这就是他在这场对话中说的最后几句话。从此,他每隔五分钟就拉开嗓门嚷一遍:“我没罪,我没罪!”

他进警察局的大门时嚷的是这句话,到布拉格刑事法庭时喊的也是这句话,跨进牢房还是带着这么一句话。

帅克听完所有这些人的可怕的谋叛案情之后,认为该是指明他们的处境毫无希望的时候了。“我们的情况都糟透了,”这就是他开篇的安慰之词。“表面上看,你们,我们大伙儿好像都不会有什么事,这可不见得。要不是为了惩办我们这些多嘴饶舌的人,干吗要警察局?连大公都遭了暗杀,在这种非常时刻,把你我揪到警察局来,是没啥好大惊小怪的。这一切,也是为了让斐迪南的丧事办得热闹些、有气派些嘛。依我看,被抓到这儿来的人越多越好,这样咱们就会过得更开心些。想当初,在我服役的那时节,有时咱们连队的半数人都被关了起来。不光是军队里,在法院里也是,不知有多少无罪的遭到判决。记得有一次,一个妇女被控告杀害了刚出世的双胞胎。尽管她赌咒发誓,说她扼死的绝不可能是一对双生子,因为她只生了一个小女孩,还说那孩子没什么痛苦就被她掐死了,可还是判她为双重谋杀罪。还有一个住在萨别赫利采的吉卜赛人,他没犯罪,硬说他夜间闯进杂货铺,抢走了圣诞节敬献上帝的美味佳肴,他对天发誓说只是进去暖和了一下身子,可也无济于事。只要落到法院的判官手里,你就倒了大霉。不过倒霉事总得有。尽管这些人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都是无赖。可是今天,尤其是在斐迪南被刺杀的这么个严重关头,你又有什么法子去分清好人和坏蛋呢?想当初,我在布杰约维策服役的那时节,有人在靶场后面的森林里,把大尉的狗给打死了。大尉知道这事后,马上叫全体紧急集合,让我们排队报数:‘逢十者站出来。’我当然也是逢十的一个啰。我们排好队,笔挺挺地站着,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大尉在我们面前踱来踱去,嚷道:‘你们这帮无赖、贱货、歹徒、畜生!为了这条狗,我恨不得把你们全都关禁闭,剁成肉酱,毙了你们!要不,把你们揍个鼻青脸肿。你们该放明白点,我是不会饶恕你们的!哼,每人关十四天禁闭。’你瞧,那会儿还只是为了一条小狗,今天可是为了一位大公啊。当然得张罗得吓人一点,把丧事办得体体面面。”“我没罪,我没罪!”那个蓬头竖发的人又嚷了一遍。“耶稣也是没有罪的,”帅克说,“还不一样钉在十字架上了。自古以来啥地方都一样,管你有罪没罪,就像军队里常对我们说的:[20]‘住嘴!当你的差!’这才算是尽善尽美哩!”

帅克往草垫上一躺,心平气和地睡着了。

这时,又带进来两个新犯人。其中一个是波斯尼亚人,他在牢房[21]里来回跺脚,牙齿咬得咯咯响,每句话都带上一个“他妈的”。他最担心的是自己被关在警察局会丢掉他的流动售货篓。

第二名新犯人是巴里维茨掌柜,他一见到老相识帅克,就把他叫醒,满腹忧愁地对他说:“我也到这儿来了!”

帅克和他亲切地握了握手说:“非常欢迎。我早就料到,既然那位先生对你说过他要去接你,那他的话就一定会算数的。这么守信用可真不赖啊!”

巴里维茨先生却说这种守信用顶个屁。随后他又悄悄向帅克打听这里的犯人是不是小偷,因为和小偷在一起是有损他这个买卖人的名誉的。

帅克向他解释说,除了那个企图行凶抢劫霍利茨老板的人以外,其余的人和他一样,都是为了大公的事坐牢的。

巴里维茨感到受了委屈,连忙说,他可不是为了一个什么饭桶大公,而是为了皇上的事才被带到这儿来的。因为其余的人都开始对他讲的这一点感到兴趣,于是他便给他们讲述了苍蝇在皇帝画像上拉屎的经过。“这些该死的东西把皇上的像给弄脏了,”他结束自己不幸遭遇的故事时说,“结果把我关进了监狱。我决饶不了这些苍蝇!”他用威胁的口吻补上一句。

帅克又倒下去睡了。可是没睡多久,就有人来提他去过堂。

于是,帅克沿着楼梯走到第三科去受审。他正背着他的十字架向[22]各各地走去,压根儿就没考虑自己是去殉道。

当他见到“走廊上禁止吐痰”的字条时,便请求警察允许他到痰盂那儿去吐痰,随后胸怀坦荡、满面春风地跨进传讯室,问候道:“诸位先生晚安!祝大人们万事如意!”

没人答理他。有人朝他的背脊骨上捶了一下,把他推到一张桌子前。桌子对面坐着一位冷冰冰的官老爷,一脸凶神恶煞相,简直就像[23]刚从伦布罗索那本《论罪犯类型》的书中跳出来的。

他恶狠狠地盯了帅克一眼,说:“别装出那副傻相!”“我没法子,”帅克郑重地回答,“在军队里就因为我的神经不健全,削了我的军籍。一个专门审查委员会正式宣布我是白痴,我是官定的白痴。”

那个满脸凶相的官老爷咬牙切齿地说:“从你被控告和犯案的情况来看,你神经正常,一点儿也不傻。”

接着,他一桩桩一件件罗列出帅克的罪名,从叛国罪到侮蔑万岁和皇室罪,一应俱全。在这一大串罪名中,尤以对暗杀斐迪南大公一事表示赞赏的罪名最为突出,从这里可以引申出许多新的罪名,其中引人注目的是煽动叛乱,因为他的所有罪行都是在大庭广众的场合犯下的。“你对此有什么要说的吗?”那个满脸凶相的官老爷洋洋自得地问道。“这就够多的了,”帅克天真无邪地回答说,“凡事太多了反而不妥。”“喏,这就是说你全都招认了。”“我全招认。严格总是需要的。一个人不严格就什么事情也办不成。想当初,在我服役的那时节……”“住嘴!”警察局长呵斥帅克道,“问你什么你再说什么,明白吗?”“干吗不明白,”帅克说,“报告长官,我全明白啦。大人,您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得一清二楚。”“你平常跟谁有来往?”“跟我的女用人,大人。”“同本地政界团体你就没有来往吗?”[24]“怎么没有?大人,我订了一份《民族政治报》,就是大家叫它《小母狗报》的那份报纸。”“滚!”凶相毕露的官老爷咆哮如雷。

当他们把帅克押出传讯室时,帅克道了声:“再见,大人。”

回到牢房,帅克告诉其他犯人说,这儿的审讯真叫滑稽:“他们只不过是冲你乱嚷一阵,随后再把你撵出来。”“从前哪,”帅克接着说,“可是糟多啦。我看过一本书,那上面说,被告为了证明自己没有罪,必须从烧红的烙铁上走过去,然后喝一些滚烫的铅水。谁要是不肯招认,就给他脚上穿一双西班牙靴子[25],把他吊在梯子上;或者用火烧他的腰部。比如对圣徒扬·内波穆[26]茨基就是这样干的。据说,他在受这种刑时,就像有人在锯他的[27]腿那样惨叫着,直到把他装进不透水的大口袋里,从艾利什卡桥上扔下去之后,他才不叫唤了。这样的例子多着哩!有的刑罚把犯人[28]劈成四块;还有的给被告戴上枷铐,让他站在民族博物馆前面示众,然后只要把他往水牢里一扔,他就觉得自己好像又脱胎换骨了。“可我们今天被关起来,日子过得就跟玩儿一样有趣,”帅克津津有味地接着说,“没有人把咱们劈成四块,也不给咱们穿‘西班牙靴子’。这儿有草垫、有桌子,还有凳子;住得也不像罐头里的沙丁鱼那样挤;这儿有汤喝,又有面包吃,到时候还给送来一壶水,厕所就在咱们眼皮子底下。从这一切可以看到文明世界的进步啊!不错,只是到传讯室去稍稍远了一点儿,要上三层楼。不过楼道里倒很干净,又热闹。被押送的犯人来来往往,男女老少一应俱全。你们还该高兴的是,这里不是你孤身一人。咱们可以心满意足地各走各的路,也用不着担心传讯室会对你说:‘我们决定,根据你本人的意愿,明日将你劈成四块或者活活烧死’。真要是那么宣判的话,准够你们受的。我想,诸位,咱们中间好多人要是碰到那种情况,准会吓得连魂儿都没有的。喏,可不是吗?如今这个世道,什么情况都变得对咱们有利了。”

帅克刚夸奖完现代监狱生活上的改善,看守便打开牢门喊道:“帅克,穿上衣服,出去过堂!”“我这就穿,”帅克回答说,“这没说的。我只是心里有点儿嘀咕,可能是弄错了吧。我已经从传讯室撵出来过一次了呀。我还担心和我一块儿坐牢的这些难友会生我的气,说我都过第二次堂了,他们一次还没捞着。他们兴许会妒忌我的。”“滚出来,别废话!”这是对于帅克的君子风度所做的回答。

于是,帅克又站在那位满脸凶相的官老爷面前了。那人突如其来地对他粗暴凶狠地问道:“你什么都招供了?”

帅克那对善良的蓝眼睛坦然地望着这个冷酷无情的人说:“大人,如果您要我招供,那我就招供。这对我不会有什么害处。假若您说:‘帅克,你什么也别招!’那我就死不认账。”

严厉的官老爷在公文上写了些什么,然后把笔递给帅克,要他签字画押。

帅克就在布雷特施奈德的告密书上签了字,并加上了这么一句:

以上对我的控告,均属事实。约瑟夫·帅克

签完字,帅克对那位严厉的官老爷说:“还有什么要我签字的吗?要不我明天早上再来一趟。”回答是:“明天早上带你上刑事法庭去。”“几点钟,大人?我的老天爷,我可别睡过头啦。”“滚!”这是从桌子对面发出的第二次吼叫。

帅克走回到他的铁窗新居时,对押送他的狱警说:“一切进行得很利索嘛!”

身后的牢门刚一关上,同牢的伙伴们就争先恐后向他提出各种问题。帅克毫不含糊地回答说:“刚才我已经招认:斐迪南大公兴许是我杀的。”

六条汉子吓得在爬满虱子的破毯子里缩成一团。只有那个波斯尼亚人说了一句:[29]“祝您一帆风顺!”

帅克躺到草垫上时说:“这可麻烦啦,咱们这儿没个闹钟。”

第二天清早无需闹钟也有人把他叫醒了。六点整,一辆绿色囚车,把帅克送往省刑事法庭。当绿囚车驶出警察局的大门时,帅克对他的同车人说:“咱们是‘早鸟觅食往远飞’啊!”第三章 帅克在法医面前

省刑事法庭的小审讯厅洁净舒适,给了帅克一个极好的印象。雪白的墙壁、漆黑的铁栅,还有胖墩墩的检察长德马尔丁先生,他佩着紫红色的领章,戴着镶花边的制帽。紫红色不仅用在这里,而且在复活节的礼拜三和耶稣受难日举行宗教仪式时也都用它来点染周围环境。

古罗马统治耶路撒冷的光辉历史又在这里重演了。犯人们被从地[30]下室带到一楼这帮一九一四年的彼拉多面前。这些审判官——新时代的彼拉多们,不但不洗洗手以示光明磊落,反而派人到对门特西戈饭店去买青椒红烧肉和比尔森啤酒来吃喝;与此同时,还一再向国家监察院递送新的诉讼材料。

这些材料大都没有什么逻辑可言,尽是些什么:§打赢了人家;§掐死了人家;§装疯卖傻;§喷了人家唾沫;§嘲笑了人家;§吓唬了人家;§杀了人;§不肯饶恕人家。审判官们都是一些随心所欲地解释法律的魔术师、草菅人命的凶煞神、苦打被告的吃人王、奥地利密林中的饿虎,它们根据材料章节的多寡来算计捕捉被告时该跨的步子的大小。

也有少数几个例外的(在警察局也一样),他们并不把法律当回事儿。本来嘛,在杂草丛中也总能找出几棵麦苗来的。

帅克正好被带到这样一位属于例外之列的老爷面前受审。这位老[31]爷年事已高,相貌和善,即使在审判尽人皆知的凶手瓦莱什时,他也不曾忘记说:“请坐,瓦莱什先生,这儿正好有个空位子。”

当帅克被带到他面前时,他就用那天生的和悦动人的声调请他坐下,然后说:“这么说,您就是帅克先生啰?”“我想应该是的,”帅克回答说,“因为我爸爸姓帅克,我妈妈是帅克太太,我不能否认自己的姓氏,给他们丢脸。”

一丝柔和的微笑掠过审判官的脸部。“您可干了不少好事啊,良心上一定够不安的吧?”“我的良心一向是很不安的,”帅克说,比审判官先生笑得还要甜,“我的良心上可能比别人更不安些,大人。”“这从您签了字的口供上可以看出来,”审判官用不亚于帅克的柔和口气说,“警察局对您没有施加什么压力吗?”“瞧您说的,大人。我自己问他们要不要签字,他们说要,我就遵命签啦。我决不会为了签个名字去跟他们干架。那对我肯定没有好处。万事都得讲个规矩嘛。”“您觉得您身体完全健康吗,帅克先生?”“完全健康?这可恰恰说不上啊,大人。我有风湿症,正用樟脑油抹膝盖哩。”

审判官老爷又慈祥地笑了笑说:“让法医给您检查一下,您看怎么样?”“我想,我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毛病,值不得让法医老爷们为我白白地浪费时间。警察局有位大夫曾经给我检查过,怀疑我有淋病。”“是这样的,帅克先生,我们还是要让法医们试一试。我们正正规规组织一个小型委员会来检查您的健康状况。您暂时先休息一下。哦,再问您一个问题:根据口供,您似乎曾经宣称并散布说,战争很快就要爆发,是这样吗?”“是呀,大人。很快就会爆发。”“您是不是有时还会患一种什么意外的毛病?”“对不起,没有。只是有一次在查理士广场差点儿叫汽车给撞啦。不过这也是好些年前的事了。”

审讯到此结束。帅克和检察长先生握手道别,回到他的小牢房并对同牢的人说:“他们为了刺杀斐迪南大公的案子,要请法医来检查我啦。”“我也被法医检查过,”一个年轻人说,“就是为了偷地毯的事提审我的那一次。他们认为我神经不健全。这次我又私自动用了一架蒸汽打谷机,他们对我也无可奈何。昨天我的律师还告诉我说,只要我有一次被宣布为神经不健全者,那就一辈子也不会碰到多大的麻烦了。”“我根本就不相信这些法医,”一个像是知识分子的人说,“我伪造汇票的那一阵,为了防备万一起见,我还去听过精神病学教授海维[32]洛赫大夫的课。后来他们来逮捕我的时候,我就按照海维洛赫大夫描述的那样装了一阵疯:在法医委员会的一位大夫的腿上咬了一口,还喝了一瓶墨水。对不起,诸位,我还当着整个法医委员会的面,在屋角里拉了一泡屎。可正因为我咬了一位大夫的腿肚子,他们便宣布我健康壮实,这下我可就倒了大霉啦。”“我对这些法医大人的检查根本就不害怕,”帅克说,“想当初,在我服役的那时节,是一位兽医给我检查的,结果也相当不赖。”“法医都是些僵尸!”一个耸着双肩的矮个子说,“不久前,碰巧在我地里刨出一副人骨头,法医说,看样子死者是四十年前被人用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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