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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2 10:3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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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范婉

出版社:百花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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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美术大师漫步(辰良安歌纯文学)

跟着美术大师漫步(辰良安歌纯文学)试读:

1.三苏祠里访苏轼

古人中我最崇拜苏轼。

苏轼,北宋文学家、书画家。字子瞻,号东坡居士。文章列唐宋八大家之首。以画竹石名,论画主张“神似”。擅长行楷书,用笔丰腴跌宕,有天真烂漫之趣。与蔡襄、黄庭坚、米芾并称“宋四家”。

这样一个人,琴棋书画,佛教禅理,时事策略,风花雪月,无一不通,还有那么多的红颜知己。自古少有。

他出生在四川眉山。一个有山有水的小城,岷江从城边流过。百里之外,有峨眉山和乐山大佛。苏轼是到过乐山的,那里有他的读书台,还有他手书的欧阳修《醉翁亭记》。瞻仰过乐山大佛后,我迫不及待地来到眉山三苏祠。

它位于眉山城郊,是苏洵、苏轼、苏辙的故居。一座四川特色的古典园林建筑。红墙环抱,绿水萦绕,小桥亭榭掩映在翠竹绿荫中。

苏轼是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所以没到三苏祠,我就断定他家中一定有万竿竹,令人羡慕。苏轼以前单画竹,师承文同,得真髓。后来,他把枯木竹石搬到画中,画竹石图、木石图。新创文人画意境。他写字画画,随写随赠。

我沿着祠内主建筑从正门、殿堂、启贤堂、木假山堂、济美堂慢慢地向前走去,寻觅苏轼的踪影。春风,夕照,年轻的苏轼在这里读书,吟诗,作画,有时远眺峨眉,有时醉眠芳草,有时操琴弄月。

穿过院子,看见正殿门楣的匾额上题着:是父是子。确实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呵。跨入,驻足,我仰望悬于殿中高处的匾额:养气。修生养气,养浩然之气。我端详苏洵、苏轼、苏辙三人的塑像,他们正襟危坐。其实,苏轼最是幽默风趣。即使黄州惠州儋州连着贬,他也能苦中作乐。品茶下棋,喝酒吃肉,召妓游湖,谈笑风生。还有河东狮吼的典故。

也许,同他的诗词书法相比,他的绘画成就被遮掩了光芒。毕竟苏轼画作虽多见于著录,但传世真迹极少。我在一本画册中偶然看过他的一幅《木石图》,上有米芾题诗,被定为真品。画面左侧以旋转的笔锋描画一块怪石,石后有稀疏的焦墨细竹。画面右侧是一株枯木,虬屈挣扎的姿态。树下斜坡,有衰草在风中抖动。宋人屡屡记述苏轼多以枯木竹石抒写心中的郁结之气,我不赞同。我体察到他的心与孔子一样的自由豁达: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在黄州他两次游赤壁,茫茫江上的一轮明月,照亮他的心。他对自然、历史、生活充满了哲思,写下了著名的《前后赤壁赋》。我尤其喜欢诵读《后赤壁赋》,自然的浩大与神秘。“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一种纯净的感觉。

我在园里走走,看看,想想。往东,绿洲亭、抱月亭、云屿楼连成一体,树密楼奇;往西,一泓碧水被“百坡亭”廊桥横断,小荷才露。透过“披风榭”,我遥望隐于竹林中的东坡卧塑像。率真,超然,旷达,豪放。他一向能领悟造化与自然。

他可以一面挖野菜,一面写《超然台记》,这是真的超然呵。他去寺院赏花,喝醉,插了一头的花在杭州城中摇摇晃晃地走过。有时就索性醉卧于桥上,天亮了,布谷鸟把他唤醒。不过,他写醉书、画醉画、填醉词,稍不留神就是千古绝唱。

用不着我想象,苏轼有诗描述自己的作画过程: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包壁。

在黄州他建了“东坡雪堂”。前后栽上竹子。下雪了,洁白的雪花纷纷飘落,他在四壁随意画雪景,悠然自得。有许多人进出雪堂,谈禅的,喝酒的,吟诗的,说鬼的。连同乡间野老,左邻右舍。他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田夫乞儿。

他为许多名人书画题跋,精辟到位。我最欣赏的就是他题唐代王维的《蓝田烟雨图》: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后人引用颇多。

我苦练书法几载,曾数次临摹他的《黄州寒食诗帖》。最终放弃。惭愧:我没有东坡居士那样的胸襟与气度呵。

苏轼的一生,率性而为。反对新政,褒贬时事。有一肚子的不合时宜。然而,他是才华横溢的。为官,政绩斐然。抗洪抗旱,修堤筑坝。为文策论,独步天下。作诗填词,传诵千古。

暮色中,我坐在院中的古井边,默诵他那篇《记承天寺夜游》的短文,不足百字。这样的旅游旺季,三苏祠里鸟声寂寂,花香渺渺,但少闲人,只我等三五人耳。木石图

2.回忆米芾

米芾,北宋书画家。他的人,他的画,我都没见过。但我感觉跟他很熟。在湿润多雨的江南,回忆米芾。

千百年来,他的画未曾留下一幅。我想,这除去他自视太高外,内心或有以画为墨戏,信笔为之,不愿世人以画家看待的成分。烟云掩映的山水间,他披着大红袍,深藏不露。

他的儿子米友仁,继承了米芾的绘画风格,并有所发挥,画史上称之为“二米”。

现今所传米芾山水,多是后人仿作。倒是米友仁的真迹可以让我从中领略米芾绘画风格的一鳞半爪。

传说,米芾个性怪异,喜穿唐服,爱石如痴,人称“米颠”。我看过亚明的《米颠拜石》册页,书画搭配,小巧而有趣。

米芾的绘画功底深厚,临摹几可乱真。他热衷于描画自然山水,自成一家。他独创的“米点山水”,用浑圆凝重的横点错落排列,连点成线,以点为皴,干湿兼用,辅以渲染,表现云雾迷漫的江南景色。

他在山水画上的独创,一方面得益于他丰富的收藏,眼界甚高,下笔不凡;另一方面,在于他酷爱自然,寄情山水。他常常在江浙一带泛舟游历,居住必选山明水秀之处。手摹心追,遂得真趣。

米芾是闲而自适的,闲得心旷神怡。春雨绵密的夜晚,米芾悠然走在寂静的街巷,去酒馆喝酒。他是能深得酒趣之人。酒过三巡,他便不守绳墨,笑话叠出。所以他混到头,只是个五品官。

米芾的旷世奇才使王安石、苏东坡都对他另眼相看。慕名而来的人络绎不绝。但不管客人怎么叫,他就是不露脸,不应答。他矜持地坐在亭子里,观赏一方砚山,尔后抱眠三日;或是孤傲地站在楼台上,凝望远处。心事浩茫,思接千古。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我顺着他的眼光望去,重重雨幕中的春山秀润清丽,绿树葱翠挺拔。一会儿,春雨初霁,江上诸山云气弥漫,冈岭出没。水面与长天一色。气候在这个神秘的地方显得不可捉摸,景致也变幻莫测起来。

忽然,云开雾散。阳光普照,雄浑秀润。山光浮动,雀鸣似雨,空气中活跃着一股蠢蠢欲动的气息。

我看他作画,觉得爽快。不像董源、荆浩那样精工细作,而是挥洒点染,顷刻即成。他一会儿把自己画了进去,一会儿又把自己画了出来。最后,他浓缩成了一滴晶莹灵动的江南雨水,洒落在宣纸上,自由地洇化成一片云雾。

画面上,大块墨色淋漓酣畅,山川连绵,万顷湖面,浩瀚苍茫,却不着一墨。峰峦隐入天际,气势雄浑,万里江山,就只取一截。在明净的山水间,有草屋数间。

我心想,这时他的画早已不讲究形式了,笔墨也好,皴法也罢,模糊一片,随心所欲。显示出米颠的单纯和执拗,平淡和天真。

其实,米芾所绘山水,影响最大的不是襄阳,是镇江。他中年定居镇江,筑海岳庵于北固山甘露寺下。北固山陡入江中,三面临水,金山、焦山遥相互映。向南远眺,白云缭绕,山峰耸峙,林树隐现,一幅天然图画。春天,我去镇江游览,但在那里,我找不到他的一点痕迹。回苏州后,徜徉怡园长廊,我细看廊壁上的米芾书法碑刻,跌宕多姿,欹侧劲险的字体,它们给了我一点安慰:醉酒后的米芾。潇散飞扬的神气。

在江南的雨雾中,回忆米芾。他的人,他的画,我恐怕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了。谜一样的米芾。

3.天下一人

在北京故宫博物院里,珍藏着《芙蓉锦鸡图》。根据学者鉴定,认为是宋徽宗赵佶的真迹。一幅双勾重彩的工笔画。

徽宗想必十分喜爱芙蓉花,所以下令在御花园里种了好多。近日的芙蓉花,花事繁盛。开着粉红色的居多,有的一株竟有上百余朵花。朵大如盘,风姿绰约。他撇下手中的奏折,跑去赏花。朱栏碧瓦木结构的圆亭,置于芙蓉花间。他独自站在亭内看芙蓉花,赞叹不已,眼前闪过歌妓李师师的花容月貌。

徽宗从小喜欢绘画,喜欢书法,自创“瘦金体”。他特别喜欢画花鸟,也擅长花鸟,以精工逼真、缜密富丽著称。夜深人静,风撼小楼。他剪烛作画,领略一份清幽风雅之趣。

展开画卷,只见芙蓉盛开,随风颤动,娇弱妩媚。蝴蝶翩跹,相互嬉戏,引得落在枝上的锦鸡回首凝视,目不转睛。画卷左下角一丛秋菊,婀娜多姿。整幅画主次分明,疏密相间,充满生命的自然之美。画卷右上以瘦金体题诗一首:秋劲拒霜盛,峨冠锦羽鸡。已知全五德,安逸胜凫鹥。右下书款“宣和殿御制并书”,草书“天下一人”。

锦鸡具备儒家五种伦理品德:文、武、勇、仁、信。徽宗大约也是希望他的大臣们有此五德的。中国花鸟画的人文寓意。

岁暮,徽宗吩咐宫女在瓷瓶里插上梅花,高与屋齐,寒苞乍吐。他把《芙蓉锦鸡图》挂在墙上,光气四溢,掩映悦目。他宣来蔡京、童贯,一同观赏。其间,他洋洋自得地说道:山水以平远为宜,花卉以折枝为宜,人物最好不布景,即使有也以简少为妙。

关于绘画创作,徽宗是下过一番功夫的。他作画的最大特点是注重写生。为此,他收集了全国各地的花卉珍禽。他笔下的珍禽异鸟品种各异,大多栖于花枝。姿态优美,形神兼备。

对于登上皇位,他多少觉得有点奇怪。照理,这个皇位是不应该传给他的。他常常梦见自己的前身,在一座繁花迷人的道观当道士。

他退朝回宫后,黄冠道服,焚香煮茗,与蔡京谈及春天郊游的时日,坐着轿子,到道人的房舍里煮茶及至宿夜,神采飞扬。花园里的苍松,枝叶郁茂,凌霄盘绕松枝,树旁有翠竹数竿。今天,徽宗的兴致特别高,他坐在松下石墩上,抚琴吟唱。

塞外的春天,草肥水美,牛羊成群。徽宗策杖站在山上,向南远望。汴梁的御花园里有高耸的楼台、宝塔,有沉郁的峰峦、丛树,有空灵的烟波、云岚,还有祥云笼罩的宣德门。他清楚地记得那是政和壬辰年元旦次日,十八只丹顶鹤环绕飞翔在宫殿上空,又有二鹤立于殿脊之“鸱尾”上,一派祥瑞之气。他在欣喜之余提笔作《瑞鹤图》,以记录这人间奇景。《瑞鹤图》完成后,因其构思大胆,用色清丽,引得朝臣竞相观看。

想到这,徽宗不禁吟诵起王安石的诗: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江南的美是那样悲悯的抒情,他的心中涌起片片乡愁。

江南的春天,喜鹊总是结伴而飞,起舞歌唱。它们落到树梢上,远远望去,就是一树最生动的花朵。喜鹊踏梅,锦上添花。那时,他的快乐都在一树灿烂的梅花上。梅花开时,到了道观。山谷中的道观,年轻的道士在阳光下汲水煮茶。

掐指算来,他被掳来金国已有数载。苟且偷生罢了。如今,他真的是天下一人了。那些大臣嫔妃们都已离散消失。戈壁沙漠,历尽磨难。瞬间的心碎。

国破家亡,苍老的徽宗,心中一片死寂。他但愿死后葬在芙蓉花下,让芙蓉花天天陪伴着。他仿佛看见一只锦鸡落在芙蓉花枝上,压得花枝不停地摇曳……

陈旧的画卷,极致的华美。打动人的,是宋徽宗曾经琐碎、细致、美好的感情。这幅《芙蓉锦鸡图》,这个天下一人的画卷,要历经多少风雨,才能留存到今天?瑞鹤图芙蓉锦鸡图

4.寒江独钓

早晨醒来,发现屋子里有点异样——清朗的光辉映照四壁,拉开窗帘,漫天雪白,方知昨夜下了一场大雪。惊喜。江南很久没有下雪了。我去街上散心。一下子记起柳宗元的诗《江雪》,马远的《寒江独钓图》随之从天而降。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全诗只有二十个字,很简单,读来琅琅上口。马远就是根据这首诗的意境创作了《寒江独钓图》的吧。于是,我看到:下着大雪的江面上,一叶小舟,一个渔翁,独自在寒冷的江心垂钓。四周不着墨迹,空旷无边。整幅画弥漫着一股洗尽铅华的静寂之气。

我在中学上美术课时,第一个认识的中国画家就是马远,人称“马一角”。他在构图上,一变五代、北宋以来的“全景式”,采用边角式。或峭峰直上不见顶,或绝壁直下不显脚,或近山参天,或远山无底。众所周知,善于运用空白是马远山水画的一大特色。

我确定,在马远之前的画家也创作过此类题材。不过,意境没有他的深与广。他笔下的江水舒缓平稳,一波一波地波及到心底。它没有让我热血沸腾,有些惆怅。茫茫一片江水,大片空白,给了人自由想象的余地。这也许就是好作品的共性吧。

看着这幅画,我想得很多,很远。天地间一尘不染,万籁俱寂,独钓的渔翁如此宁静孤傲。清淡闲适的隐逸生活。但我从画中体会到一种深沉悠远的情感,夹着些许悲愁和苍凉。这情感是马远的,也是柳宗元的。这情感与宋徽宗画的大雁应该是一致的吧?中国人的艺术里有自然,这自然就是心境。

这样的景致,马远是取自于隆冬严寒的西湖一角呢,还是雨雪纷飞的北国旧疆。我开始瞎想了。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他带着儿子马麟从画院走出,来到西湖边。伫立湖心亭,远望。雾雪茫茫,水天一色。长堤一痕,鸟声俱绝。亭畔两株树干虬曲的老梅,迎风吐蕊,暗香频送。恍惚中,他以为身在故都汴梁。可惜,如此美景还能再看几回?他看着在亭中即兴描绘《层叠冰绡图》的马麟,轻声叹息。

倚着西湖凉亭的朱漆栏杆,我再一次品读《寒江独钓图》。你想,技巧高超的马远本可以借题发挥的,他却一笔带过,只在一张丈二匹宣纸上画了一角。可是,《寒江独钓图》的精妙处就在这一角,南宋小朝廷的偏安一角。它是流连过往繁荣、追忆逝水年华——有着绚烂至极归于平淡的意义。需要观画者曲径通幽式的领悟。作为南宋名画家,马远深谙此道呵。

由此,我得出结论:一个画家所达到的艺术高度取决于他对绘画思想内容的认识和理解的深度,取决于对绘画技巧的掌握和运用的程度。我喜欢马远的《踏歌图》《梅石溪凫图》和《山径春行图》,但它们都无法与《寒江独钓图》的笔墨趣味相提并论,那是一幅技巧与认识完美结合的作品。所谓“得心应手”。

我想,马远在作画时,内心是宁静的。不然,出不了这个味道。他画出了乱世之中,坐怀不乱的一个人的品行和胸襟。依我之见,马远既不是姜子牙,也不是严子陵,他就是一个渔翁。面对一片江水,他放眼垂钓。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在等待,等待欸乃一声。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果然,这个渔翁出现在了柳宗元的《渔翁》诗中。一首奇趣之诗。其中有水,石桥,船,橹声,风声,还有阳光、青山和烟云。他漫游在青山绿水间,听闻橹桨发出欸乃一声,顿觉心旷神怡,山水也为之清新透绿。细细诵读此诗,我心生愉悦之感。

这样的愉悦之感,我估计,苏轼早在泛舟夜游赤壁时就已体会到了。在那片茫茫江水之上,一轮明月朗照着苏轼的沉思。“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苏轼虽然不是老庄那样玄奥的哲学家,但他是个思想者。他热爱自然,对生活、历史、人生充满了哲思。故而他眼中的一花一鸟、一树一石、一山一水,都负荷着无限深情。出色的语言表达使他的《前后赤壁赋》空前绝后。我觉得苏轼的心胸要比马远宽阔。还有诗人张若虚,通过抒写《春江花月夜》,把他无边的离情别绪和无尽的人生感怀,伴着月光,洒满春草遍生的江畔。蔚为壮观。但,《寒江独钓图》仍然不可多得,毕竟南宋画院多的是赞颂歌舞升平的应景之作。

街上的雪很快被弄脏,很快被打扫。无奈之下,我只好去偏僻的园林寻找还无人迹的雪景。可是,我到哪里去寻找那片从天而降的南宋江雪呢?从马远的《寒江独钓图》中吗?它已散佚海外。还是惆怅。寒江独钓

5.酒中仙

那天,去苏州工艺美术馆溜达。走到那幅《太白行吟图》双面绣前,驻足,忍不住多看几眼。被深深吸引。隐隐约约,还有些许感动。这幅画,不妨和“自称臣是酒中仙”这样的诗句放在一块儿读,酒中仙梁楷的形象,便呼之欲出了。

梁楷是一个行径怪异的画家,善画山水、佛道、鬼神,师法贾师古。悉心摹写过李公麟的“细笔画”。他嗜酒,酒后的行为不拘礼法,自乐号曰“梁风子”。时人称为“梁疯子”。

梁楷放纵,有天才气质。他草草几笔,就把诗仙李白那种纵酒飘逸,才思横溢的风度神韵,勾画得惟妙惟肖。他不拘泥于琐末细节,而是选取最能反映诗人精神状态和思想情绪的瞬间动作,加以概略的描绘。线条恣意纵横,简逸豪放。后人称为“减笔画”。

深夜的酒馆,寥无几人。梁楷坐在桌前,烛火摇曳,刚好照亮他面前的那杯酒。烛影憧憧,人影憧憧,幽暗而悠闲。他自得其乐。

窗外,月华如水,星光灿烂。他想,不如静下心来,读读李白的诗,在绝妙的文字中获取美感。李白的诗,让他心有灵犀,也是他的自我写照吧。一口气读下来,难掩深情。有种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感觉。

杜甫的《饮中八仙歌》,描绘了八个活脱脱的人物。只是这些酒仙,是诗人在长安街市实地看到的呢,还是想象出来的?那么形象,那么逼真。不过,对于梁楷,世人恐怕只能靠想象了。

梁楷是超脱的,何况南宋的杭州,风物大不寻常。他参禅,与妙峰、智愚和尚来往密切。对禅宗思想有较深的领悟。

然而,这个南宋画院待诏,他的一双手被束缚着,很不自在。他的绘事并不繁忙。每天画画花,画画鸟,还有草木虫鱼。闲得百无聊赖,闲得昏昏欲睡。他常常出神。这时的他已不在画院中,而与李白神交于大地之上。

那些一本正经,固步自封的画师,他们根本不懂诗为何物,不懂倚杖听涛声。真叫辜负哩,辜负了这江上的清风明月。

他站在窗内看李白,李白的诗句激荡着他的画笔,他的画笔点染着李白。画面上,湿润饱和的线条,简略生动。时而粗放遒劲,时而轻盈流畅。沉着痛快,反映出一个酒仙的谐趣、滑稽和欢快。

有一天,皇帝忽然想到要奖励这个高级宮廷画师,于是特別赐他金带,梁楷却不接受,把金带挂在院中,飘然而去。他自知他的洒脫狂放,他的率真烂漫,还有任性高傲,是不容于画院的,包括他的新画法也是皇帝所不允许的。他早想离开了。这下,他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感觉走了,沒人能够限制他。李白醉后,不是也豪情万丈,狂放不羁,“天子呼来不上船”的吗?

多么遗憾呵,《太白行吟图》真迹被偷藏在日本东京博物馆,无缘一见,同时还有他的《六祖伐竹图》《水鸦图》。《泼墨仙人图》也在台湾。

长久以来,人们喜欢把《泼墨仙人图》看作是梁楷的自画像。的确,这幅画带些醉意。初春天气,梁楷从酒楼上下来,因为喝了点酒走路有些踉跄。他敞胸袒肚,披着黑色衣裳,肚皮撑得胀鼓鼓的,有热气,也有微汗。那双小眼醉意朦胧,仿佛看透世间一切,嘴角边露出一丝怡然自得的微笑。像布袋和尚,也像济颠。生动。绝妙。他的画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此刻,那幅《太白行吟图》双面绣,近在咫尺。梁楷醉后的酒气,他热烈的创造力,自由的精神,在墨迹中穿行。漫长的时光,都没来得及消褪它一点神采。泼墨仙人图太白行吟图

6.南方有嘉木

认识赵孟頫已久。我的书法老师与他同乡,都是浙江湖州人。湖州旧称吴兴。清高自负的老师,极为推崇赵孟頫。

赵孟頫是中国文艺史上少有的全才。擅长书画,精通文学,通晓音律,熟谙道释。更难得的是一门书香:其妻管道升、其子赵雍皆为书画家,外孙王蒙是著名的“元四家”之一。

后皇嘉树,桔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我想,赵孟頫是读过屈原的《桔颂》的。但宋亡后,作为皇室后裔的他,仍然出仕元朝,官至一品。为世人所不齿。这个复杂的人物。他的内心还是喜欢华丽,人生的华丽。为此,他一生在内疚与矛盾中度过。

湖州,风光旖旎,毗邻太湖。赵孟頫在此置别业,名莲花庄。因赵孟頫有翰林学士承旨衔,莲花庄便有“学士庄”之称,名闻江南。

我专门去过湖州造访莲花庄。园中,曲径回廊,绿荫森森。亭榭楼阁,莲花亭亭。我边走边看,甚怕遗漏属于过去的点点滴滴。失望。直至看见那座名贵的太湖石——“莲花峰”,原为赵孟頫“松雪斋”故物。我方才有些释怀。

寻僧访道是赵孟頫的一大乐趣。他穿红袍,骑白马,入深山,进寺庙。寺中多古画,他一看就是一整天。途中,他常常遇见牧人赶着马群到河岸边饮水。岸边林木青葱,河水平静。马匹健壮肥硕,追逐嬉戏。《浴马图》《秋郊饮马图》由此产生。他自诩可与李公麟比肩。

春风得意,提笔挥毫,他的笔墨很快被左右的一片赞叹所淹没。然而,中国的士大夫文人,一向讲究气节,标榜士气。月光下,池塘里的莲花,开了一朵,又一朵,深深的孤独。

他独坐水阁,久久地望着雕栏外的桔树。它苍郁挺拔,枝叶婆娑。被一层淡淡的薄雾笼罩。很美。美得让他无望。银色的水光,在水阁内的椽子和窗棂上晃动。有种人生如梦的意蕴。

我沿着池岸往前走,寻找那段清澈的“苕溪辋川”。辋川为盛唐诗人王维的别墅。赵孟頫将莲花庄比为“苕溪辋川”。他想归隐。

赵孟頫在42岁那年,自京城辞官回到家乡吴兴。泛黄的宣纸,虫蠹的痕迹。颓废的前朝,先祖的手笔。闲暇时,他在屋前空地新栽了几棵桔树。他此时的心境我用“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这两句诗来形容。应该妥贴。

一日,众好友来访,饮酒作诗。席间,大家谈笑风生。赵孟頫盛赞济南山川之胜,他曾在山东济南任官三年。谈及鹊山和华不注山,一个浑圆敦厚,一个尖耸入云。在场的人为之神往。

曲终人散,灯火摇摇。他从笔架上取过一支湖笔,在砚池里轻蘸浓墨,又在池沿反复舔着,那支笔渐渐有了思想,水墨在纸上洇开……《鹊华秋色图》采取平远法。用笔轻松、潇洒,干湿并施,颇具书法意味。平原上鹊山、华不注山造形朴拙,巍峨峻峭。秋林疏落,村舍掩映。洲浦岸边,渔舟出没。景色清旷平淡。

这样一幅画卷,留给后世。使我可以尽数这幅画卷的故事。

几年来,我在老师的指导下临摹《胆巴碑》,与赵孟頫的墨迹朝夕相对。沉迷官场的赵孟頫,潜心书画的赵孟頫。相比之下,我偏爱后者。好佛的他一心想成为一朵莲花。事实上,他还是一棵南方嘉木。鹊华秋色图

7.山之间 水之间

狮子林是元朝的。倪云林也是元朝的。他与它有些渊源。

因为家靠近狮子林的关系,我常去园中指柏轩喝茶,看书。静静地。那些雕花的黄花梨桌椅间,一盆盆的杜鹃,姹紫嫣红。

我站在窗前,看燕誉堂,看九狮峰,还有对照亭。一株海棠,繁花满枝,溢出屋顶,颇有山林之气。这座融禅宗之理、山水之乐于一体的寺庙园林,真的是大画家倪云林参与设计的?

倪瓒,别号极多,我习惯叫他倪云林。他出身无锡豪富,自幼饱览经史,工诗文,善画山水、墨竹。家有“清閟阁”,收藏图书文玩,并为吟诗作画之所。

元朝末年,他卖田宅,疏家财,浪迹太湖一带,寄居田舍佛寺。他的画作,我一眼就能认出,多取于太湖附近景色。墨色清淡,以侧笔干皴,创为“折带皴”。在构图上,形成了一河两岸,即近坡、中水、远丘的“三段式”山水画章法。

倪云林性狷介,好洁成癖。盥濯不离手。传说:文房拾物,两童轮转拂尘,须臾弗停。庭前有树,旦夕汲水揩洗,竟至槁死。元以后的画家每画倪云林,以此为题材创作的较多,我见过几幅。从一些闲谈杂史中我还得知,他大量收集蝴蝶的翅膀洒在茅坑里,粪便下去,掩埋其中,不露形迹。

天色阴暗,灯火明灭。他独自倚靠床榻,睡意渐浓起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远山如黛,绵延起伏。渔庄模糊在迷蒙的湖水中,转眼又被淡淡的墨色消融了。空寂无人。《渔庄秋霁图》是倪云林55岁时的作品,典型的“三段式”结构模式。画中湖面渺阔平静,高树挺劲,枝叶疏朗。水墨渴笔并用。土坡皴法隽爽。我想,这一定是他满意的一幅山水作品,那样熟悉的山,那样熟悉的水,在梦中不知出现过多少次。18年后他题诗其上:江城风雨歇,笔研晚生凉。囊褚未埋没,悲歌何慨慷。秋山翠冉冉,湖水玉汪汪。珍重张高士,闲披对面床。

站在上海博物馆里,面对这幅《渔庄秋霁图》。我忽然有所感悟:恐怕只有好洁成癖的人,才能画出如此清远萧疏的画来。更重要的是他的心也是不沾半点尘埃的。

倪云林的画平实简朴,中间布白空灵,没有重山复林。空寂无人。无意中,我在画册上看到一幅《杨竹西小像》,以为是倪云林少有的人物画。激动之余,才知:王绎画人,他仅以几块坡石,一棵孤松为之补景。

他的《竹石乔柯图》经久耐看。一幅平远小景。几丛翠竹,几棵乔柯,疏疏落落。初春还寒,细枝勃发。我细细地观察,发现江南人家,生活平静诗意。他们往往喜欢把《竹石乔柯图》之类的画挂在墙上,清凉幽雅,可除屋内污浊之气。

夕阳西照,波光粼粼。倪云林悠闲地坐在船上,默然无语。他凝神远望对面的青山。沙鸥翔集,湖山如画,做官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他沉浸于董源的画,荆浩的画,还有李成的画,浮想万端。他一面喝酒,一面诵吟屈原的《楚辞》。安逸。淡泊。

他此间画的作品,随手一挥就是一幅传世之作。

摆在我眼前的这幅《六君子图轴》,典型的文人寄情寓意之作。江河空阔,远山映带,近坡上六棵挺秀的树木。松、柏、樟、楠、槐、榆,正直特立。笔墨简洁挺括,天真幽淡。他是其中的哪一棵?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可惜,我只看见一只燕子从指柏轩前的假山上飞过。那里有元代古柏,有白皮松,苍劲蓊郁。我怔怔地望着它们,出神。空寂无人。那个为狮子林作画的元朝大画家此刻正泛舟太湖。山之间,水之间。

8.昼锦堂记

明朝的董其昌,华亭(上海松江)人。鼎鼎大名。堪称画家中的画家。中国文艺史上能与之匹敌的,寥寥无几。最著名的画论是以佛教南、北宗喻山水画的流派,把古代山水画家,划分成“南北宗”。影响深远。

我没有去过上海松江,但我确实看见了昼锦堂。董其昌的昼锦堂。《汉书·项籍传》中,有“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之说,昼锦有衣锦归乡之意。宋仁宋时宰相韩琦曾以武康军节度使知相州,因相州是其故乡,筑堂名“昼锦堂”。欧阳修为之作《昼锦堂记》。

从董其昌的传记中我得知,他出身清贫,寒窗苦读,考取功名,身居高位。这样的人,对衣锦归乡看得尤为重要。《昼锦堂图》是董其昌青绿山水的代表作。它以昼锦堂记为题,写宋代重臣韩琦居读处。意境平远开阔。垂柳,长殿,高松,远岫,构图工整严密,设色讲究。笔墨浓淡相宜,层次分明。

在这幅画中,董其昌用南宗的手法创造性地表现了北宗所擅长的青绿山水。以柔润的笔调替代硬线勾斫法,用温雅的情怀替代庄严的气象。坡石逶迤,林木茂盛,水面开阔,远岫隐现。丛树掩映之中,茅屋数间。画面清润雅逸。一幅怀古之作。

这幅画容易给人错觉。归隐,平淡倒底不是董其昌想要的生活。但我还是相信,董其昌心中的昼锦堂就是画中的那三二间茅屋,依山旁水。只是,官做长了,做大了,就容易得各种官场病。

沈括在《梦溪笔谈》里言道:人非金石,况犯寒暑雾露,既不调理,必生疾病,常宜服药,辟外气,和脏腑也。

董其昌饱读诗书,最初也是“辟外气”“和脏腑”的。他对自己调理,内省修身,齐家治国。他果然做到了礼部尚书。

然而,其时的董其昌不仅是一介儒生,他还是高官名士。他内心的渴求与欲望是急切的。为了建造属于他的豪华的昼锦堂,董氏父子在乡里欺行霸道,鱼肉百姓。

我一行行地读着画卷后面董其昌亲笔草书的欧阳修《昼锦堂记》,不免生出些感慨。

昼锦堂仿佛夜色中的画屏,上面的缠枝牡丹显得绿黯红淡。不甘寂寞。董其昌是昼锦堂里的俗客。

曙色在雕花的门窗间闪烁明灭。透过镜子,我看到了昼锦堂里的罗汉床和书桌。他倚在罗汉床上,看庭前梧桐,繁茂青葱,欲上人衣。起身后,他在书桌前坐下,磨一点墨,临了一幅五代董源的《潇湘图》。镜子的正面,照射出他的日常生活。风雅宁静。反面,却是骄奢淫逸。

尽管如此,董其昌的书画艺术还是受到时人和后人的高度追捧。康熙南巡时,特意为董其昌祠堂题写了“芝英云气”四字匾额。

面对青绿山水的《昼锦堂图》,我赞美他不经意处的笔意丰采,感叹他浓淡相间的用墨之妙。

微风习习,晚年的董其昌在昼锦堂里居高临下,尽阅天下名画。著书立说,两耳不闻窗外事。

他注视着墙上的《昼锦堂图》,画卷末尾是他当年亲笔书写的《昼锦堂记》,字体刚健。他想,那么,我的昼锦堂记呢?这时,他的目光瞥见了自己早先在《奇峰白云图》上的题诗:悠悠白云里,独住青山客,林下书焚香,桂花同寂寂。这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昼锦堂图

9.林泉高致

天气闷热。夏日的有竹居,天井里开着几株素白的凤仙花。帘拢低垂,香烟袅袅,沈周卧眠榻上。耳后轻轻传来学生唐寅的款款言语: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水者,其旨安在?

如同悄叩林壑间的柴扉,他睡眼惺松,不作应答。一个云深不知处的隐士。推开窗棂,我与吴门艺苑的一代宗师遥遥相望。

沈周长得清瘦,干净,飘逸。独立山冈,他看云看水。

看沈周的出身,我就知道,他是天生要画画的人。一生韬晦保身,拥有成为名画家所需要的种种元素:书香门弟、生活无忧、才华出众、恬淡温和的性格以及诗文书画的广博才能。

晚风阵阵,宾客十二人来到有竹居的后园纳凉。一场文人雅集唱酬的情景。越过一方荷香四溢的池塘,在葱翠错落的树木旁边,亭子里一群赏花望月、品茶听泉的文人墨客。他们执手交谈,他们对坐吟咏,他们展卷作画。明代苏州文人的生活。我想,所谓艺术,其实就是将生活的所有环节、全部趣味都纳入眼底。

沈周是散漫而有名士气质的画家,他平易近人。与他结交的人都说他随和。随和是另一种谦逊。我认为,只有一颗谦逊的心才能领略中国传统绘画的奥秘与乐趣。《秋轩晤旧图》作于沈周58岁。一轮圆月高挂参天古柏的树梢,碎银般的月光洒落在溪河上,朦朦胧胧。水岸草庐中,沈周与老友陈世则挑灯叙旧。朔风萧萧,苇叶瑟瑟。如此的静谧与虚空。这幅四百多年前的画,纯粹而温情的情感碎片,让我变得柔弱与细腻。

午后,沈周坐在桌前作画,微弱的阳光斜照窗外芭蕉。草草几笔,他画了一河两岸。没多久,便搁笔起身了。唐寅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观看。只见这幅《仿倪山水》,笔法简疏劲峭,墨色干淡柔润,俨然倪云林的创作。细看,意境相迥。我熟悉倪云林。他每画山水,多置空亭。一座空亭,是山川灵气动荡的交点,也是林木精神聚积的处所。他的画体现出枯疏空寂的意境。沈周也画空亭,但我看见亭中有人。确切说,是他心中有人。他在亭中与朋友喝酒,说话。他的画充满了人世的平和怡悦之情。

傍晚,他从老师杜琼的住处延绿亭赶回。坐下,用绢帕微拭鬓角沁出的汗珠。师生畅谈,神会意解。他在纸上洒了几点淡墨……

北宅湖水北,杂树映朱栏,

逶迤南川水,明灭青林端。

这是王维的辋川绝句。王维的山水画没有流传,我不可能看到,但此诗的情调,一如沈周的山水画。

沈周的山水画,王维的诗句,都有一种宁静淡泊的意境。这种意境不是呆滞,而是生气。清澈的泉水在山涧,在林中汩汩流动。

王鏊从兄王涤之,隐居洞庭东山,名其居为“壑舟”。我喜欢沈周为他作的《壑舟图咏》册: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满汀,隔溪渔舟。唐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把这类意境归纳为清奇。我颇为认同。

沈周经常游览吴中和江浙名胜,因而他的山水画题材内容广泛。在我看来,沈周的画既是对《林泉高致》的圆满表现,又是他的心境反映。君子之所以渴慕林泉者,正为此佳处故也。中秋之夜,他不是呼朋共赏石湖窜月,就是携友赶赴虎丘庙会。

张岱在《陶庵梦忆》中这样描绘虎丘中秋夜:自生公台、千人石、鹤涧、剑池、申文定祠下,至试剑石、一二山门,皆铺毡席地坐。登高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

我经常去虎丘揽胜。

大雪纷纷,有位披蓑戴笠老人,策杖穿过树林,踏着银白的雪来到河畔。他甩袖提笔,从空中直落,墨花飞舞,和画上的虚白,溶成一片。

他把墨色淋漓的《虎丘送别图》悬在壁上,对着弹琴,他说: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这是效法古人宗炳。

他弹的是《流水》。

风声,鸟语,从弦上缓缓流出。

一座山,一江水。

中国山水画里的意到笔先。峻峭的高山,潺动的流水,随着笔墨在白色的宣纸上晕染,交织,渗透。——一种灵动飞跃的意境,深广而绵延。

记得《晋书·王徽之传》中记载一则故事,说王徽之居山阴时,雪夜初晴,见月光清朗,四面一望,一片白茫茫。他独自饮酒,咏诗,忽然想起了好友戴逵。其时戴逵在剡溪,于是夜乘小船往访。走了一夜,终于到戴家门口,但徽之“造门不前而返”。问其故,他回答说:“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安道耶?”我在观看《雪夜访戴图》时,想到了沈周,觉得他简直就是个魏晋人。旷达。潇洒。

我常常想,一个人的情感、操守、趣味,对日常生活应该会有不易察觉的重大影响。那么,更别说是创作生活了。

沈周在有竹居里每天读书、弹琴、吟诗、作画,从容淡定。我在他的画作里,丝毫看不见烦躁浮躁。朋友们和往常一样来喝酒清谈,青青竹林,散落着吴中诸贤的身影。他们尊敬沈周,喜欢他的书画,评头论足,但没有人恭维他是大画家。一切都是那么平实,欢畅。

天色大亮,鸟叫。粉墙上绘出石榴花烂漫的姿影,仿佛沈周晚年的花鸟画。大师的艺术都是烂漫的,童言无忌,赤子之心。一个活跃、跳动而有韵律的心灵。细细想来,只有承继这心灵,我们才能获得深衷的喜悦。这样想着,我便走在了林泉高致的山水间。秋轩晤旧图仿倪山水

10.一个人的拙政园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这一年,57岁的文征明辞官南返,回到苏州。停云馆是文征明的居所,如今杳无痕迹。倒是他参与建造的古典园林拙政园,还有他的雪泥鸿爪。为此,我经常去园里走走,读读书,看看景。

拙政园里文征明手植的紫藤,盘根错节,已经生长了四百多年。每到春天,它开出一串串浓郁的繁花。珠光宝气。这花,成了苏州园林的典故。

苏州园林大抵是文人园林,被称做“文人山水之园”。有山有水的拙政园,亭台楼阁,粉墙黛瓦。一个被月光浸润的所在。映照出昔日明代文人的生活,舞文弄墨,诗意风雅。

唐宋以来的文人极爱陶渊明,我读他的诗文,心中荡涤着一股浩浩然不平之气。由此看来,闲适只是陶渊明的外表,不平才是陶渊明的内在。文征明也不例外,做了三年翰林院待诏便归隐了。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细雨迷蒙,伫立水廊。卅六鸳鸯馆下,鸳鸯拨掌青波。我想着趣味两字。拙政园的美就在于有趣味:虽为人作,宛自天开。

我记不清,文征明来拙政园多少次了。也看不清,他是怎么来的?从小径到见山楼,采菊东篱;从河道入香洲,寒江独钓;还有度曲桥坐留听阁,残荷听雨。说不出的洒脱与从容。

坐在远香堂回廊的栏杆上,隔着落地长窗,我回头望雪香云蔚亭,宛如读画——当然是文征明的画。银装素裹的《寒林晴雪图》。我想入非非:大雪纷飞之夜,文征明邀三五知己,在雪香云蔚亭的石桌上喝酒高歌。周围漆黑,山水寂静,自然是人间神仙。

走进远香堂,紫檀圆桌上摆放着一大盆白色的杜鹃花。清微淡远,仿佛琴声一样。一阵凉风穿堂而过,桌上、凳上、磨砖上,都是落花。我弯下腰拣了一朵,放在手心。

在宁静精致的拙政园里,我捡到一朵伤感的落花。“临行为写吴枫冷,何日高踪再此经?”这是文征明在《德孚赠别图》上题写的诗句。德孚即文征明子文彭、文嘉的老师钱尚仁,文征明与他相交至深,一朝惜别,依依难舍。画面上平坡寒林,萧瑟清寂。

据我了解,文征明作画,很少绘山重水复、境界幽邃的景色,以静谧秀润为主调。因而,我一直困扰:这样一个画如其人的画家,在书法上为何会取法黄庭坚,两人的性情实在大相径庭。

难得与谁同坐轩没人,小坐片刻,看水中的经幢,荷叶,还有嬉戏的金鱼。景致平淡,气息宁静。这是我想要的生活。《句曲山房图卷》是文征明作的一幅青绿山水画,虽是为老友王暐所作,抑或不是他自己归隐生活的写照。画卷在长松翠柏间展开,山坳深处,数间茅舍。主人展卷赏画,童子站立侍奉。身在嘈杂的都市,我越来越向往画中的句曲山房。

现在,文征明的一幅画拍卖价格不菲,不少人关注起他来。这位明代“吴门画派”的核心人物,长寿,晚年住在苏州玉磬山房。但留存苏州的画作很少,上海博物馆收藏他的作品较多。

在海棠春坞的闲庭中,踱步,看游廓。我发现廊檐的影子带点苔绿,滋润,仿佛水反射在漏窗下。漏窗之间,我慢慢欣赏文征明《拙政园图记》的刻石,笔触细腻。忽感口干舌燥,赶去茶室。我借着几竿青竹的荫凉,品茶看画。

烟波浩渺,江流有声,一叶小舟,浮泛江上。江流到此,突然为一峭然石壁截断,其间长着茂密的丛树和草木。远处,青山绵延,峰峦叠嶂。这幅笔法工细,设色清丽的《赤壁赋图》,为文征明89岁高龄所作,可谓书画合璧。我反复地看着这幅画,不忍卷起。我感受到文征明山水画的意境与笔墨之妙了。

暮色沉沉,拙政园的春色黯淡起来。半明半暗。我站在浮翠阁里,看白皮松和桧柏,还有开花的木瓜树,花色淡欲无。低头瞥见竹篱旁的几枝牡丹,娇柔浓艳。

文征明的艺术表现形式多样,多作青绿和细笔山水,被称为“细文”。他另有一类粗放简疏风格的山水,称为“粗文”。对我来说,观赏他的绘画,淡装浓抹总相宜。

我想,文征明脾气再好,也是位艺术家,作画时情绪难免不稳定。一会儿画得明洁清逸,一会儿又画得雄健豪放。也许,这才是大美:艺术不是一成不变,不是司空见惯。而是万变不离其宗。

梧竹幽居亭上有一副对联:爽借清风明借月,动观流水静观山。我姑且把它当作是文征明辞官南返后在拙政园里笔墨生涯的一种写照。每天一早他穿花破雾去书房,坐定身体,磨墨提笔,吟诗作画。

我的家在离拙政园不远的小巷里,经常去园里走走,感觉它就像自己家似的。前两天,我偶然读到袁殊的《拙政园记》,颇有同感,摘抄如下:吾家附近之拙政园,为邑中名胜之一。余好其无狮林之俗艳,无惠荫花园之萧索,无留园之富贵气。园中亭树池木,皆疏朗有致,秀而不丽。抗战前,每年初夏,荷花将放,园丁设座售早茶。余贪其近,每日晨兴,必披衣夹书而往,向园丁索藤椅坐下,在晓色蒙蒙中,听蝉嘶,挹清香,近午而归,习以为常。

这样的叙述中,迎来了拙政园今夏的“荷花节”。池中的荷花开得粉嫩,娉娉袅袅一大片。小雨淅沥,游人稀少。我独坐荷风四面亭,看不到一个人。名气盛大的拙政园,自明代王献臣建园开始,几易其主。一会儿,导游带着一大批游客进园了,浩浩荡荡。一个操着北方口音的老人站在曲桥上大声嚷嚷:这个就是文征明的拙政园,名气很大,他经常在园里画画。我想上去纠正解释一下,但转念一想,他说的没错。拙政园确实是文征明一个人的园林。德孚赠别图赤壁赋图

11.人面桃花

春天的时候,我徘徊在桃花坞大街上。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因为唐寅。没有发现一棵桃树。街道两旁种的是香樟。站在树下,我不止一次地产生幻觉:唐寅手持一把折扇,正沿着幽长的石板路朝我走来。他是潇洒俊逸的,傲世不羁的。毕竟是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呵!

唐寅,也叫唐伯虎。中国历代画家中,他的知名度最高,妇孺皆知。这在一定程度上,归功于苏州评弹《三笑》,说的就是民间流传的“唐伯虎点秋香”的故事。

唐寅是才气横溢的。他的诗、书、画在明朝被称为三绝。绘画上,唐寅擅长山水,又工画人物,尤其是精于仕女。画风纤柔委婉,清隽生动。书法源自赵孟頫一体,飘逸秀挺,颇见功夫。

我在苏州博物馆见过他的行书《落花诗》。用笔圆转妍美,温文尔雅。美呵!一朵朵摇曳生姿的桃花。风过处,落英缤纷,随波逐流。

他的老师沈周首唱《落花诗》,文征明、徐祯卿、唐寅都有和作。沈周曾作《落花诗意图》,堪称一时风流盛事。这一年,唐寅35岁。他的30首《落花诗》,每一首都是惜花悲秋。黯然伤情。更多的是他的身世之叹。

交错的河道,僻静的街巷,令他感到异常的孤寂。孤寂得不似常情,博尔赫斯说有一种是“神的孤寂”。落魄的唐寅陷入了一种僧侣似的孤寂之中。他甚至害怕江南的黄梅雨季。一川烟草,满城风絮。

然而,苏州是他的家。到了这里,会试被诬身陷囹圄的伤口虽然刻骨铭心,照样可以不医而愈。那样的花团锦簇归于破败之后,唐解元不回苏州,又能去哪里呢?于是,他入住桃花庵,种桃数亩。每天读读书,看看花,喝喝酒,画画画。伤,就慢慢好了。

如此居所,在我看来,强于任何豪宅。且桃花是他自己手植,片片叶叶总关情。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花庵主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

他嗜酒,嗜诗,还嗜美女——他画过《孟蜀宫妓图》《秋风纨扇图》《陶榖赠词图》《李端端落藉图》。她们柳眼樱唇,弱不禁风。他的运笔,时而线条细劲,设色妍丽;时而笔墨流动,挥洒自如。他的美女情结,凭借精湛画技得以在画中充分袒露。绘画之人的真性情呵!

他坐在院子里,痴痴地望着盛开的桃花,姣洁的桃花。很难说他心头没有掠过李端端的倩影。她是温婉娴静的。高高挽起的发髻,凝眸静思的神态,还有典雅清丽的衣裙。他钟情于这样的女子。可惜,她们如同春天的桃花,转瞬即逝。

我不是虚伪的陶榖,所以我直截了当地说唐寅的每一幅仕女画我都喜欢。尤其是那幅《李端端落藉图》。

春天的时候,我走在桃花坞大街上。没有发现一棵桃树。不经意间,走进了桃花庵。破落的桃花庵。他的墨案已经打翻,水渍纵横。一地的废画。零乱的杯盏。他醉意阑珊,衣衫不整,朦胧入睡。

有时,他独坐花下,对着幽冷的明月。几度营造的山体和云气被晚风一吹,就什么也不见了。这样半醉半醒的生活。

江南的春天是静默的,山的余脉在这里隐入了太湖。虚空的时光里,我听见唐寅在高声吟咏落花诗:刹那断送十分春,富贵园林一洗贫。借问牧童应没酒,试尝梅子又生仁。若为软舞欺花旦,难保余香笑树神。料得青鞋携手伴,日高都做晏眠人。

只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孟蜀宫妓图秋风纨扇图陶榖赠词图

12.画魂

六月雨蒙蒙:

悄悄地一天晚上

明月透苍松。——日本俳句大师蓼太

雨夜,我去苏州博物馆造访仇英。

我踮起脚来观望吴门画派,沈周、文徵明、唐寅,我就是看不到仇英的画作。

翻看史料,关于仇英的记载似乎过于简单了,竟无法核实他的准确生卒年月。少年时,我常常跟随喜爱书画的父亲去沧浪亭游玩。在五百名贤祠里,我找到过沈周,文徵明,唐寅,还是没有仇英。

仇英又叫仇十洲,是个漆匠,但他偏偏爱上了绘画。

深秋的夕阳不暖,天边一片暗淡的红光,像一双大手,把整座苏州城都拢上了。收工后,仇英拖着疲惫的身躯,慢慢走进窄仄的陋巷。临近家门,喊一声女儿的名字,她就会欢快地答应着,穿过院子,朝他狂奔而来。

灯火灰暗。随遇而安的仇英,把各式棕刷摊晾在春凳上,歇息了一会。然后,他将自己隔离在一片孤独之中。一双沾染着漆味的手,轻轻提起毛笔,在雪白的宣纸上泼洒。他蜷缩在老屋里,不停地作画。夜色深沉,他听着窗外风吹的声音。苦中作乐。

陋巷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那里出过一两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都是书画名家。仇英不是名家,但是个勤奋的画家。

仇英因为师承周臣,与唐寅同门。虽然他的画一向被视为南宋院体一派,但和唐寅、文徽明等人的关系,又使他流露出明显的文人画的笔墨情趣。我猜想,只是因为内涵学识的关系,早期的他才不敢轻易尝试“诗、书、画”三绝的文人画吧。但我肯定,在长期的绘画实践中,仇英是学习、仿制过文人画的。

仇英在仿古画方面,堪称一代巨匠。他一生绘制的巨幅长卷委实不少。一类是受人之托的巨幅长卷,如《子虚上林赋》卷、《蕉阴结夏图》。二类是临摹之作,如《摹清明上河图》。三类是完全由他创作而成的,如《汉宫春晓图》、《剑阁图》。

特别是《清明上河图》卷。就仇英个人的喜好来说,这一类的图画,想必是很符合他的口味的。在画卷中,他描绘了2000多个人物,安排在各个不同的场景中活动。人物画确是仇英的专长,学画之初,他便接触了许多人物画,学会了掌握人事的准确尺度,以及人物的衣饰、表情和细微神志的传达。我不知道仇英是在什么时候开始观察这些人物的,我甚至看不出来,他作画的源头力量到底来自哪里。或许生来就有?所以他可以对生活的残酷和命运的安排不在乎,只是一心钻研绘事。

观赏《清明上河图》时,随着画卷的移动,我好象在宋朝沿汴梁河漫行,店铺林立,招牌高挂。士农工商,男妇老幼。还有不绝入耳的吆喝声、叫卖声。一片繁荣景象。实际上,这是一幅仇英以张择端原作为蓝本的再造之作。

看着刚刚完成的画,他酸楚一笑。一个来自等级森严的社会的小人物,由于对绘画艺术的渴慕而学习……和其他吴门派画家不同,他几乎从不在自己画中题写诗文,大多只写名款而已。他有着难以言说的苦衷吧?

仇英是沉默的,以沉默把持着内心重要的一些东西。他绘制的巨幅长卷作品,主要在他艺术的成熟期,中晚期的二十年左右的时间里。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他留下了那么多的杰作,惊叹。我不是太喜欢他的《清明上河图》,但我仍然尊重他的辛苦劳动。《清明上河图》的气势,自然顺畅,一看就是营造出来的,而不是做出来的。这是画匠与大师的区别。

吴门画派对于画坛是重要的,人们像喜欢苏州园林一样地喜欢他们。这时候的仇英,无疑已经是一位心智和毅力过人的名画家了。

一座山,一棵树。席地而坐的高士,倚琴休憩。仇英晚年之作。在这幅被历史流传下来的文人画《柳下眠琴图》前,我一次次地阅读和欣赏,我被画家内心的勇气,对绘画艺术的诚挚追求所打动。其中包括长年客居在项家、周家观画临摹。仇英靠了自己的不懈努力,完整地实现了他的艺术理想。

元宵节,他去逛街市。苏州长久以来都闹灯,玄妙观、阊门、万年桥……除了最大的绸缎铺外,还有绣庄、茶叶铺、脂粉、糕团、中药的店号,都悬了细绢宫灯。绘着梅兰竹菊,八仙过海。熙熙攘攘的人群,闪闪灼灼的花灯,如汪洋大海,热热闹闹,胜似天堂。

回家的路上,夜黑如墨。他默默地徘徊在陋巷,寂寥。虽然周遭黑暗漫过来,他在天地间陡地渺小,但他却攫住一个魂呢。画魂。

明月透苍松。一个漆匠,在中国绘画的史册里,留下了经典的一页。清明上河图柳下眠琴图

13.狂人日记

这里诉说的,断断续续,是明朝书画家徐渭一个个生命的片断或画面的闪回。百多年来,平和悠长的夜晚,带着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诸多感慨,徐渭絮絮叨叨地写道:

我出生在绍兴山阴县的榴花书屋。

最近,长兄徐淮因服丹药中毒死亡,父亲苦心经营的榴花书屋,被出卖。

快要中秋了。举头望月,月光清淡。妻子潘氏因生儿子,肺病加重,去世。我伤心至极。

这阶段,我经常往来于山阴、杭州之间,除了读书应试外,结交了谢时臣、陈鹤、沈仕等画家名流。见识大长,开始作画。

初夏,梅雨连绵。我接受学生的建议,完成了《女状元》一剧,将它与《玉禅师》、《雌木兰》、《祢衡》合编为《四声猿》。

入幕闽督胡宗宪府已有一段时日,我的心情不错。我为他代写的《献白鹿表》,受到皇帝的赞赏。

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我40岁,娶继室张氏,日子开始好起来。

惊闻:皇帝罢免严嵩,胡宗宪被认为是严嵩一党,被捕入狱。又听说胡宗宪在狱中自杀,我悲痛、害怕,头痛欲裂。我想到自杀。我击头、锤耳、碎肾囊,均不死。

窗外,秋高气爽,阳光灿烂。我终于出狱了。7年前,我疑心妻子不贞,失手将她打死,被捕入狱。漫长的牢狱生活,我的精神已接近疯狂。其间,我以泼墨画牡丹,不用色彩。我的心情逐渐恢复平静。我游天目山,谒明孝陵,陶醉自然山水。

春暮,应同学之邀我去宣化,受到热情招待,心情舒畅。薄雾弥漫的水阁,牡丹倚栏盛开,娇嫩欲滴。我当即吟诗一首,随后行笔如飞,作《杂花卷》。长卷画有牡丹、石榴、荷花、梧桐、菊花、南瓜、扁豆、紫薇、葡萄、芭蕉、梅花、水仙、竹子共13种,连题跋在内有十多米长。我喜欢牡丹的雍容,石榴的隽瘦,梅花的清幽,还有芭蕉的硕壮。作画时,我的心阵阵骚动,有一股激流夹带着我的苦恼、焦灼和挣扎快要倾泄而出了!难以自持。技法与色彩,气韵与意境,我全然不顾。那些花朵与枝叶,随着我颤抖的手自然开放。

又是春天了。我因身体欠佳,去北京逗留了一段时间,于前天回绍兴。

昨晚,我的脑疯病复发,只好在家卧床养病。稍好,写字,作画。

画水墨葡萄一枝,串串果实倒挂枝头,茂盛的叶子以大块水墨点成。尔后,我把秃笔一掷,长叹一声。这哪是什么墨色与线条,分明是我自己。生命的流泻。挥洒的笔墨凸显出我的不驯,我的无奈。

早晨,枝头喜鹊鸣唱。老友远道来看我,感觉病势大减。与他一起游禹迹寺、兰亭。

秋风萧瑟,野菊自黄。改葬先人并两位夫人墓于城南。是夜,风雨大作。作《黄甲图》。

腊月,雪压梅花,傲霜吐蕊。我大醉卧龙山顶,在道观小憩。醒后,为道士作画题诗。诗曰:从来不见梅花谱,信手拈来自有神;不信且看千万树,东风吹着便成春。作《梅花蕉叶图》。再作《牡丹蕉石图》。画中湖石矗立,两枝芭蕉自石后挺出,阔大的叶子散乱错落。一枝牡丹,迎风挹露。除牡丹叶脉之外,全用泼墨写就,在一片润泽的墨色中,呈现疏密浓淡的变化。拿起这幅笔酣墨饱、意趣横生的画作,我细细端详。这时,一旁磨墨的小道士忍不住问道:雪中怎会有芭蕉牡丹?我颇为自得地笑了。

受李如松的邀请,晌午我赴北京。数日后,视察边关形势,欣喜。在北京租舍授业。

二月,春寒料峭,我回绍兴。黄昏,县老爷派人来求画,我闭门不见。一灯如豆,自斟自饮,画《榴实图》。折枝石榴以水墨渲染破壳,随意点出榴籽,层次丰富,简逸传神。画完,我竟呜呜地哭了。

暮色苍茫,默数年华,我已71岁。贫病交加,鬻画自给。

元旦,在杭州与老友诗酒唱和。夜阑人静,为友作《墨花图卷》。

回想我坎坷的一生,出生百日即丧父,少年时又丧母。我的年谱取名为《畸谱》。我躺在破席上,黑白无常提着锁链向我走来,越来越近,我一点也不惧怕。哈哈大笑:足矣!我已活了73岁。

徐渭的画,墨汁淋漓,满纸生花。拿在手里,一幅一幅慢慢观赏,好象在一页一页读他的日记。悲剧的人生。今天他在山崖边读书,今天他看着流水发呆,今天他对着青山弹琴,今天他拄杖从石桥上走过。才情横溢,纵逸狂放的徐渭。让人一掬同情惋惜之泪。榴实图墨葡萄

14.一剪梅

记不清第几次到扬州了。繁华扬州,明月前身。瘦西湖。平山堂。何园。个园。无意中,我像聊斋中的书生一样被神仙引到了“扬州八怪”纪念馆门前。

位于小巷中的纪念馆,游人寥寥,氤氲着一种颓废,幽美的气息。院子里,阳光斑驳,古树参天,白花红花,影影绰绰。

翠绿的芭蕉,荒芜的老屋,冷寂,静谧。厅堂如此之暗。

这时,我看见了一个老人悠哉游哉的形象。他是金农,杭州人。字寿门,号冬心先生、稽留山民、粥饭僧、如来最小弟子等。居画坛“扬州八怪”之首。“怪”是作品格调上的反叛。艺术向来出于抵抗。

冬心先生在蕉荫下午睡方酣。他上身赤裸,泰然倚在椅上,芭蕉油绿,绿荫如盖。一幅逼真的《冬心先生蕉荫午睡图》。是他的学生罗聘的杰作。戏谑之作,运用白描的手法。我喜欢这幅画。一个大画家的率真生活写照。

冬心先生本人也喜欢这幅画,在画上题诗:先生瞌睡,睡著何妨,长安卿相,不来此乡,绿天如幕,举体清凉,世间同梦,惟有蒙庄。

金农博学多才,工诗词,善治印,精鉴古,好收藏。其中,我以为成就最大的还是书法和绘画。书体独创,自谓“漆书”。绘画,用笔拙朴,所画人物、山水、花鸟、佛道等无不孤诣独绝。尤工墨梅。

幽静的纪念馆,给我的感觉是一座寺庙。也许它从前就是。不远处,有清微悠扬的古琴声传来。

循声而往,我从紧闭着的两扇破旧门板缝隙望进去,一位老人端坐在佛殿前的寒梅下全神贯注地抚琴。我听得很真切,是《梅花三弄》。

他的《梅花三弄》——冷香袭人。

他的《梅花三弄》有白雪的反光,夜如明镜。冬心先生披着蓑衣踏雪,去寺院赏梅。

他弹奏的《梅花三弄》里,我能听见梅枝轻拂水面。梅花在风雪中舒展开放。素淡。孤傲。高洁。

他的墨梅枝多花繁,生机勃勃。往往以淡墨画干,浓墨写枝,圈花点蕊,如珠似玉。还参以古拙的金石笔意。

他的墨梅,在似与不似之间,得了神韵。遗貌传神。至于纯雅脱俗,那是他内心的东西。我欣赏他的墨梅,能稍稍理解他的追求。

我睁大眼睛,四处寻找。月华如水,冬心先生从一丛梅花边走出。

院落深邃,一派静默。

罗聘来了。他们在院子里诗书唱和,渔樵问答。尔后,就去假山边的亭子里喝酒。一会儿,冬心先生睡着了。罗聘想先生的梦里一定有梅花,白色的。香气,淡淡的。于是,他偷偷代笔画了一幅墨梅。

随后,他发现了冬心先生的信札。信中,他不仅叫人作自己的假画,还借钱,钱借不到就借一件东西去当,并要求借一个布包袱包好,为了面子。有趣可笑的冬心先生,经常缺钱花。

起风了。院子里风声,树声,落叶纷纷。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金农的那幅《寄人篱下图》,梅花盛开,门庭冷落。是应景而作,还是有感而发?不得而知。但我想,冬心先生是修禅之人,心情总还是不错。有好心情当然就有好画。

酒、琴、书、画、印,诸般齐全,还有盛名:这是冬心先生生前就已经享受到的一种实实在在的快乐。然而,还是穷愁潦倒,还是郁郁不得志,不免顾影自怜。

斜阳西照,冬心先生从蕉荫下醒来,露出了微笑。他梦见了故乡。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提笔作《采菱图》。

隔天,在富春茶社喝早茶。席间,同学赠我一幅画。展开,恰巧是金农的墨梅。后人临摹的。笔韵差强人意,但我已心满意足。狠狠咬了一口手中的三丁包子,果然是馅多味鲜。不负扬州。墨梅图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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