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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3 02:3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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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宗仁

出版社:军事谊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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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断无人区

情断无人区试读:

王宗仁和他的青藏情结(代序)

文清丽

王老师原是汽车兵,后当作家,曾任总后创作室主任,写出了许许多多佳作。我喜欢看他的作品,这部书稿我看了很多遍,每一次总被那充满生命意识的原生力所感动。所以积极推荐给我的朋友史奉真的。

西藏是一个神秘的地方,多少文人墨客在它那里留下了无数的篇章。王宗仁的作品和别人不一样,他没有把去青藏线当做一次游历,而是当做灵魂回家,当做灵感冲动的生活基地。

被称为群山之父、万水之源的世界屋脊——青藏高原,它有1760多个湖泊,有我国著名的三大牧区之一。还有修筑了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青藏公路,铺设了世界上海拔最高、输油品种最多的地下输油管线,架设了世界上海拔最高、我国架空明线最长的通信线的青藏兵站部一万多官兵。人们习惯于把青藏公路称为青藏线。

青藏线全线长1937公里,横穿柴达木盆地,跨越昆仑山、风火山、唐古拉山、冈底斯山,通过57公里的连续永久冻土地带,行经发源长江、怒江上源的108条河流,全线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每年冰冻期270天,年平均气温零下5度。空气中的含氧量只有内地的一半,历来称为生命禁区。

而王老师就在这个禁区当了7年汽车兵,后调到北京,几乎每一年都要回一次“娘家”,这么多年,听说他走了百余个来回。在生命禁区来来往往如在北京逛天安门。后来有机会,我和他一起去了青藏线,我们同行四人,除过他,其余的人头疼胸闷,难受得连哭带叫,直喊着要返回。只有他如孩子般地给我们指着这儿说叫什么,指着那儿叫:“快看,藏羚羊!”或到某一个地方,他不说话了,脸色凝重了,就知道他想起了牺牲的战友,想起了那些发黄的记忆。

果然,他说话了:就是在这里,五个护线的女兵倒下再也没有起来。

现在我们的车说不上正踩在她们的身上呢!是呀,海拔5300米的唐古拉山用它使人望而生畏的残酷高度,撂倒了多少人,连活人的魂气也被它掠夺得所剩无几。而王老师60岁的人了,却比我们年轻人还刚强。每到一地,我们东倒西歪地吸氧时,他却早拿着本子采访了。一个人,能放弃一切喧哗一切舒适,冒着生命危险,百余次地穿越生命禁区,从青年到老年一直乐而不疲。这是什么精神在支撑?我问过王老师,他说:“一个人回家能说出理由吗?”是呀,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家更能撑起我们的精神天空呢?这让我想起了《走进西藏》的几句歌词:“走进西藏,也许你会发现理想,走进西藏,也许你能看见天堂。走进雪山,走进高原,就走向了太阳。”可不,王老师,至今出了20多部书,多次获全国全军文学大奖。这些作品里,光写青藏线的几乎就有百分之八十。这,不正是太阳滋养的吗?

这本书是王老师最新的散文作品集,每一篇我几乎都是先读手稿的,每一篇都是用工整的钢笔字书写的,每改一次都要重新誊写一遍。通常一篇小文章,都要反复修改直到满意为止。如他的为人一样总是认真细致勤勉。王老师每天总是低着头提着小布兜骑着自行车在创作室、邮局和家里穿梭着。他文章里面写的很多事,我都知道,甚至有不少我都亲眼所见,那位想去拉萨的小姑娘,那位跟丈夫结婚两年还没有过完一次蜜月,还有《情断无人区》里美丽的藏族姑娘,那位等着兵归来的老阿妈……听说了无数遍,我感到司空见惯,也就是那点儿事,在他却如上好的菜,配出了美味佳肴。就如一位资深的编辑所说王老师最善于把平淡的故事讲得荡气回肠,气壮山河。我想这就是大家与小家的区别,也是他的作品与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他的笔墨着眼于史诗般地去写,几乎每篇散文都写那些遥远的时代发生的故事,如青藏公路开辟、西藏平叛逸闻……那是一份仰望生命的透视,虽写的是军民之间血肉相融的关系,但总不落俗套,总有那么一种独特让人难以忘怀的东西。《雪山无雪》中:“我曾多次站在死亡的边上因而也就习惯了死亡的威胁。”五名查线的女兵走了再没有回来,因而唐古拉的每座山峰里都有故事。粗心或狠心,反正德吉达娃老阿妈没有理会倒在路上的兵,走进帐篷后她开始良心受到自责,彻夜为兵祈祷,在家门口用自己不多的牛粪三天三夜为远去的兵送去温暖。然而她仍不安,她毕竟是80多岁的人了。她在自责中,把家搬到了温泉边办了一个“温泉茶水站”,99岁那年,她三步一叩头,两步一扑地奔向圣地朝拜。最后没有到达终点,倒在了冈底斯山的怀抱里……每一个故事里都饱含着热泪,饱含着生活的原汁原味,鲜生生地出现在读者面前。这难道不是在写人性,在写生命,在写人的情感历程?这样的故事在王老师的笔下太多了,总如跟亲密的朋友谈心一样,字里行间跳动着他的拳拳之心。他将传说、叙事、现实来一一比照,打磨着那凄美而叹鬼神的故事。他的作品大都拥有一种苍凉的忧伤、甚至无奈,一种从怀念或绝望中升腾起来的热情及抗争命运的决心。从中让人在这个物质的世界里去寻找一种光的照耀。

王老师的散文有着小说的构思,散文的笔调,史诗的语言,娓娓地讲着他的战友他的亲人他的故事。这样的大散文之作一下子就与时下的应景文章区别开来。他不是把青藏当作旅游,走马观花,行文草率,给人以跑马圈之感,而是“个人生命体验介入”,总是沉着地写。大半年才写一篇,字字句句来抠。

我想好文章是不怕反复读的,读者们只有读了,一定会和我一样有这种感觉:我们自己变美了,变得纯净了,变得离高尚不远了。2000年7月于北京五棵松

1.传说噶尔木

任何一个渴盼生存并企望生活过得美好、舒心的人,都不会把到繁华都市居住的机会拒之门外;恰恰相反,物资匮乏、气候恶劣、连吃氧气都定量供应的高原小城噶尔木,却让我如痴如醉地苦恋了几十年。

噶尔木如一片黄叶,飘在昆仑山下冷冷的荒漠上。它给我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那是一个让我恨之不起爱之不够的地方,恨与爱交织在一起,噶尔木便成了我人生风雪旅途上最初的一个驿站。

说起我对噶尔木的情有独钟,总会想起一位朋友在那里写下的诗句:高原的美丽属于缺氧/万物在严重缺氧的日子里/展示着苍凉宏大的妩媚……

用“缺氧”这两个可恶的字眼来透视高原的美丽,这绝对是独到发现。我敢肯定,只有被高山反应折腾得死去活来却又忠贞不渝地爱着这块高地的人,才会吐出如此有气派的诗句;也只有在缺氧地区踩踏过的人才能理解这位诗人的胸襟与感情。

所谓恨到极处便是爱。果真如此!

噶尔木的位置在柴达木盆地的南沿,南行40公里便是昆仑山,北走二百余公里就到祁连山,与它毗邻的是察尔汉盐湖,是中国乃至全世界都算得上最大的盐湖了,其盐的储量在600亿吨以上,可供全世界人口食用二百多年。噶尔木这三个字系蒙古语,意为“河流密集的地方”。噶尔木河从小城的边沿缓缓淌过,它是由昆仑河与舒尔干河汇流而成的,河之源是昆仑山的雪,积雪封冻的季节正是小河亮肚皮的日子。昆仑山因为雪,白到一无所有。自然缺水是无疑了。但是,如果没有它的雪,就不会有山下的河了。

在我的印象里,噶尔木并没有因了这条雪水河而变得湿润、温柔起来,它的干燥、苦涩贯串春夏秋冬四季。

一场罕见的大雪偏偏叫我遇上。我讲的故事就与那场雪有关……

噶尔木的那个飘着大雪、一切都被雪雾笼罩着的早晨,对18岁的我来说,是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触目惊心的时刻。我是第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如花的生命在无可奈何地挣扎了一阵子后枯萎而去。“我再也不看人是怎样把最后一口气咽下去的了!”三十多年后的我仍然心有余悸地这样感叹那个早晨那件事对我情感的恶性刺激。

我记忆的荧屏上清清楚楚地显示着:那是春节放假的第三天,正月初三,满世界都旋转着雪花。飞雪使昆仑山失去顶点,使噶尔木河断了喘息。我晨练散步来到噶尔木转盘路口。雪雾混沌,寒风哭嚎,路口的所有景物都被雪抹平了,掩埋了。只有一块路牌滴雪不沾地裸露于皑皑雪原,上面标明:“西至芒崖358公里,东至西宁806公里,北至敦煌、安西660公星,南至拉萨1237公里。”每次,一到这个转盘路口,我就觉得自己的目光一下子投向了祖国的四面八方,有一种从谷底跃上峰巅的感觉。可是,那天早晨,我在噶尔木转盘路口除了看到弥漫的风雪,还是弥漫的风雪。四方的路上断了行车,路牌寂寞而冰冷地面我而立。我断定,鸟儿在黎明前已飞去,野狼还懒在窝里。我正要走开时,突然看到从路边的一顶帐篷里闪出来一个人影,疯了似地朝盐湖方向跑去。接着就听见帐篷里的杂乱无章的吵声,我便走了进去。就这样,我看到了那个生命在最后挣扎时的凄惨情景。

死者是个年轻的女军人,往大处想也就是20岁刚出头。看不出她是战士还是军官,也无法辨认她服役于哪个部队。当然,事后我是得到了只言片语她的情况。她是随一支去边防某地执勤小分队进藏行至唐古拉山下的雁石坪时,实在难以忍受高山反应的猛烈折磨,只好留在那里了。部队临走前把她交给一位藏族老阿爸照料。当天,女军人的病情就急剧加重,老阿爸慌手慌脚不知如何处理,他只得背着女军人站在公路中央拦了一辆车,将她送到噶尔木。当时噶尔木还没有一家成形的医院,她被老阿爸和几个路人抬到转盘路口的一顶军用帐篷里,由兵站的一个卫生员给她作最后的抢救治疗……我在散步时碰巧遇上了她。直到今天我在写她时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回忆当时我看到的她的那张脸。那是一张犹如我们常见的猪肝那样的紫色脸膛。她的嘴唇像一片干渴的沙漠,唇边裂了许多血色细缝,却无血流出来。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说话了,只是每隔一会儿用近乎哀求的、微弱的声音喊道:“我的头要爆炸了,救救我吧!”涉世尚浅的我当时并不理解她的话,心想,怎么会有人炸她的脑壳呢?在以后我生活于高原穷山恶山间的漫长日子里,当高山反应袭击到我身上时,我才真的体会到了“爆炸”的滋味。那种剧痛使你的一切信念在顷刻间泯灭,脑海里就留下了一个字:死!死比什么都幸福。死可以摆脱一切痛苦。

女军人始终喊着那句话,声音一阵比一阵微弱,直至最后停止了呼吸,嘴仍在微微地张着。我读出了那已经凝固在唇上的声音:

救救我吧!

她走了!从昆仑山下的噶尔木路口起步踏上了她远行的路。那一刻,她衣领上的领章格外艳红、耀眼!

我已经完全没有散步的雅兴了,正要转身回军营时,听到一个司机模样穿戴的人说了一句话:“哪怕有一口氧气,也许会救下她的命!”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因为缺氧使一个人被置于了死地,实在可怕。我在原地站了许久,思忖着今后该怎样在这个地方生活。

高原空气里的含氧量只有内地的一半。缺氧时刻都威胁着人们的生命。

这就是我初到噶尔木所见的一件事,算不上辉煌,却很悲壮。

噶尔木就这样用一个独特的见面礼把它那本来就非同寻常的风韵烙入了我的脑际。

我相信,那一刻女军人家乡山坡上的映山红含满了泪珠。其实,我并不知道女军人的姓名,更不晓得她的家乡在哪里,但是,我相信她家村前或村后会有一片映山红。

现在回想起来,我对了解女军人的死留下了许多的遗憾。最不该出现的憾事是我没有打听她的遗体是如何处理的。当时,她的部队没有人在噶尔木,她的亲人也不可能在身边,噶尔木没有她一个熟人、战友,她是孤身一人踏上了远行之路的。她将走向哪里?不知道……

我的粗疏,或者说我的幼稚,在我的高原生活中留下了很大的空白。有空白才能产生想像,才有驰骋的空间。这使这个故事后来一次又一次地延续了下去。

那年正月里的那场雪不歇气地下了半个多月。整个青藏高原都被白雪覆盖了。

没有一条路是通的。

雪停了的那天早晨,我又外出晨练,散步。我仍然从噶尔木转盘路口起步,向郊外走去。

无边无际的雪原很亮,很空,深远而寂静。我走出去不久,就不辨东南西北了。但是,我知道我的脚下就是察尔汉盐湖。我也知道我不会迷路,留在雪地上那一行歪歪扭扭的脚印的尽头,就是我们的营房。

我可以断言,在这个偌大的雪原上只有我一个人在这个寂静的早晨踏雪而行。我不知道我会到什么地方去,但是我坚持朝前走着。低着头,闭着眼睛,我也不会走出昆仑山的怀抱。踏雪散步绝对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情,我觉得自己腹腔内的器官被整个地掏空了,纯白而圣洁的雪将我的胸脯与雪原十分妥帖地交融在一起,整个雪原犹如一片白衣襟似地挂在我胸前,潇洒、爽心!我的脚步由开始的急促赶路逐渐变成了缓慢地欣赏雪景。我专心致志地倾听着那绵长、清脆的踏雪声,分明是从我的脚下发出,我却感到它来自遥远的天畔。这种听觉上的错觉,使我的踏雪声荡满了整个宇宙。我的心随着这独特且美妙的声音荡悠,一会儿升空一会儿落地,一会儿飘到很远的地方,一会儿又牵回脚下。我真的被我自己陶醉了!

不知走了多久,在我的“白衣襟”里突然出现了几个黑点?黑影?极小,极小。最初,我还以为是有人也像我一样踏雪寻乐——在那样一个广袤而坦荡的雪原上,人影与小黑点确实是难以分辨的——后来,我顿脚细瞧,才看清原来是一片一片的脚印。其实,说成足迹更确切,因为那只不过是留在地上的一个个圆坑,弄不清是人或别的什么动物踩踏出来的。不可思议的是,它为什么猛乍乍地好像从天而降地出现在雪原上?当然,我不排除这种可能:那踏雪者留在前面的足迹被狂风暴雪扫平了,后来雪停风止,其继续行走,足迹便留住了。

总之,这足迹奇特,玄妙,我无法弄清它的来龙去脉。索性,不管那么多了,权当它是我散步路上遇到的一道风景。

这时候,茫茫雪原更空寂,阔远,连刚才极目可望的昆仑山的皑皑雪峰也与雪原融汇为一体,消失得无踪无影了。只有那一行足迹显露在我面前,一直延伸到望不到边际的雪平线上,我散步的悠闲全无,心被一个愿望牵着。

什么愿望?

我莫名其妙地相信这行足迹的顶端会有一个什么故事。

诱惑也是一种力量。我迈着快捷的步子走着,像彩云追月,追的是投入到记忆中的一道影子。不久,额头就冒汗了,身上也粘糊糊地渗出了一层汗泥,我把皮帽掀掉,拿在手中,这样走起路来轻松了许多。这会儿,如果旁边有人看到我,一定会发现我的头上像刚揭锅的蒸笼冒着热气。我走得酣畅、开心。

时间被我有节奏的踏雪声踩碎,又被悠悠多情的晨风衔接在一起。约莫一个小时过去了,我回头一看,火球似的太阳从身后的东边天畔已经升起了一竿高。阳光的碎片给雪山镀上了一层美丽的金粉,昆仑山罩上了一件桔红的彩衣,原先那洁白的雪也变成了似金似银的颜色。我真无法用文字形容出那一刻我是在多么壮丽、温暖的氛围里行走,只想骄傲地告诉我的读者:昆仑山的美丽超过我所见过的每一座名山。

美丽的时刻总是不会持久的。在我行走了不到千米的时候,随着太阳的逐渐升高,大地的彩衣流星般消失。雪原又恢复了一望无际的白亮,辽远。一切都变得如前一样的单调,寂寞。

我听见了阳光碰在雪地上的声音,微弱,细碎,蜜蜂在花蕊上忙碌时一般。

这之后,我走了最多不到半里,遇到的一件事就成了我这一生也很难解开的一个谜。一直被我追随的那行足迹突然断线了,是在一池水前消失的。

我茫然止步在水池前。我确实觉得这水里储存着复杂的故事,说不上是风雨、暴雪还是涛声,也弄不清是雪原的故事、冰川的故事还是战友的故事。我一时手足无措,思绪恍惚。在我的脑子稍有清醒后,才仔细地打量起了这池仿佛从天而降的水——

水池如澡盆般大,其开头并不规则,周围是参差不齐的冰碴、冻雪,水面上浮游着许多大小不一的冰块。给人的感觉水池下似乎深埋着什么活物,鱼?或别的什么?我站在原地静静地观察了约五六分钟,才猛地发现它并不是水池,而是从冰河上砸开的一个冰窟窿,河下未冻冰的水便从这窟窿里冒了上来。从冰碴上可以推知,河冰相当厚,一寸到二寸。能想像得出砸冰人费了相当大的力气。

昆仑山很大,噶尔木河太小。我有预感,冰窟窿里翻卷着的冰块绝不是笑,也不会是歌。我满脑子的疑团。

是谁砸开的冰洞?雪原上那行足迹来自何处?足迹与冰洞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大西北荒漠上的每一块坚硬的戈壁石也许很温暖,但却是读不懂的故事!

一只苍鹰飞过了昆仑山。天地变小了。

……

那天,我回到军营给战友们讲了我的这次奇遇,他们没有一个人相信我的鬼话,都说我中了邪,看花了眼。我一遍又一遍地声辩也无济于事。战友们一口咬定我是被类似白蛇精的什么魔精缠了身。其中一位还说,自古昆仑山就是出魔魂的地方,你看那吃尸的鹰鹫天天在山顶盘旋,食人肉是它的嗜好,还能不算鬼魔么?

我无话可说。

两天后,噶尔木大街上疯传着一个消息:昆仑河畔发现了一位藏族老人的尸首,死者身上没有任何痕迹,惟有权子枪的枪托是破碎的。

又过了些日子,地上的积雪消融,人们在那位老人尸体的旁边看到一只死狼,狼的身上千疮百孔,显然老人死前与这恶狼有过一场生死搏斗。按一般推理,狼很可能丧命于老人手下。可是老人怎么死的,却是个谜。

藏族老人和野狼倒下去的地方,正是在我看到的那个冰窟窿附近。

我的心头一颤,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冰窟、藏族老人、野狼,这三者之间似乎应该有什么联系,有一个故事。但是,我无法琢磨透。

夕阳落下山,阳光依然灿烂。世界上就是有这样让你不能理解的事情。其实,并非不能理解,而是你未找到钥匙,有了钥匙,只需轻轻一撞,就会轻而易举地看清它。

我在以后的几十年间,总是努力地回忆着那个雪后的早晨,想着是否当时有个什么人或者什么事被我的粗心漏掉了或淡忘了,才让我的心里留下了一个难解的谜。

心中没有底,我却牢牢记着。

我一次又一次追寻,一次又一次失望。

完全是个偶然的机会,一个意外的线索给了我一个惊喜,令我豁然开朗。也正是这个惊喜加重了我的心事,因为它把我心里的另一桩昏昏欲睡的往事撞醒,那个因为缺氧而死去的女军人……

1996年夏,我重返昆仑山。

噶尔木路口的变化是与这座城市日新月异的发展同步进行的。我再不敢小视它为荒漠小镇了,当然这种飞跃性变化也体现在了转盘路口周围。昔日坑坑洼洼的路面以及通往西宁、拉萨、敦煌、芒崖的沙土路,早在十多年前就被铮亮闪光的柏油马路所代替。转盘路的中间是一个很大、很壮观、蓬勃着几乎在内地都可以看到的各种花卉的大花坛。四周的楼房高高低低地绵延到远方,一直与昆仑雷峰相衔。

我是个抱着过去岁月不肯松手的固守者,越是看到眼前的这些现代化情景,就越是想追寻噶尔木当初的简陋与质朴。于是,在我被安排住在一个很讲究的军人招待所的第一个清晨,我便拉上与我同行的一位小青年,坚持我的每日散步之旅。当然是从噶尔木路口开步的。

没有落雪,满眼都是冰。

当时,我确实没有怀旧之外的别的想法。仅仅是散步——怀旧,如此而已。但是,如果说我把当年从这里起步晨练时的奇遇遗忘了,那也绝不真实。往事是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地浮现了一下。

也许正因为没有意追求什么,只是闲淡地散步,才使我又有了一次奇遇。这次奇遇和上次的奇遇相隔三十余年,可以说完全是两码事,但是,我把它们牵在了一起。

是的,一脉相承……

我俩沿着噶尔木河走,向南,对面就是昆仑山。说是对面,可是走了好久也没有走到它跟前,反而有一种越走越远的感觉。望山跑死马。在戈壁滩跋涉的人对此体会尤深。

风是在荒原上少见的和风,但因为是逆我们而吹,它的力度无形中增大了。我们踩起的沙土被风扬起,在空寂的山野飘成一条条烟尘,很是美丽。走着走着,噶尔木河拐了个90度的死弯,我们也跟着拐弯,继续沿河而行。方向变了,向北走。就在这时候,我发现前面天地衔接的地方,腾飞着一缕一缕的尘土,最初我还以为是有人也像我们一样在戈壁滩上赶路。后来,走近了,才看清是一个人铲着沙土。他的面前是一个土堆。

我止步。面前站着一个藏族老人,他拿着一把木锨,望着我们却不说话。老人的那双眼睛很有穿透力,我觉得他的目光渗入到了我的体内。藏家人的警惕性蛮高,特别是对汉人。

空间骤然变小了,我感到胸闷。

为消除他的疑虑,我赶紧说明我俩是游转戈壁滩的闲人,就住在噶尔木。他信了,点头。他也告诉我们,他是来扫墓的,家住在乌图美仁乡。他的汉语说得这么流利,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我这才想起清明节快到了,同时也明白了他身边的那个土堆是个坟包。

我问:这里埋的你什么人?他说,不是我的什么人,也不知道是谁的什么人。我惊讶地望着他。他不语,又举起木锨给墓堆上铲了一锨土。

我们都静静地站着,不知该说些什么。戈壁风的呜呜声在耳旁疯狂地叫着。我留意起了他手中的那锨,为什么是木锨呢?这东西在内地早就绝迹了。

藏族老人的警惕令人折服,他显然也注意起了我在注意他手中那家什,便说:这是特意找来的一把木锨,怕伤着了他!

可见这个不知道是何人的死者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是很重的。

我期待着,相信他还会有话对我说。

戈壁风连身都不转地旋转着。

后来,他果然拔出嘴里的烟斗,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他说,这是噶尔木的一个新传说,却也有几十年了。我问:几十年还算新传说吗?他说,从几十年前传到现在,常传常新嘛!我说,也是。那一定是个很有内容的故事了。

他接着讲了下去。据说,埋在戈壁滩这个坟里的人是在一次与野狼搏斗时丧命的。当然野狼也被他捶死了。狼的遗骸早已被岁月风化,变成了戈壁滩上空挤不出水滴的干云。这个人不是无缘无故地斗狼,为的是保护一具尸体。尸体倒是保住了,他也变成了尸体。

那个年代,噶尔木其实就是一片荒滩,狼很多,且凶。人烟稀少的地方,任何一种野兽都有可能占山为王。那天夜里,当噶尔木河畔猛乍乍地躺着一具尸体时,一双绿电灯泡似的狼眼穿过沉沉夜幕,从昆仑山的方向射了出来,狼是被尸体的腥味引诱出来的,它很灵敏。但是,它做梦都没有想到,眼看到嘴的一顿美餐因为遇到了一个难以对付的敌手而告吹。这个敌手并不是它的同类,而是一位藏族老人。后来,人们相传,那老人是守尸人。至于他与死者是何关系以及他从何处而来,一概不知。另一种说法是,那晚老人夜行路过噶尔木河畔时,碰巧遇上了吃尸的野狼。总之,老人在发现野狼要碎尸饱餐时,便勇敢地迎上去与狼厮拼起来。当时野狼已经叼起尸体拖拉了一段路,老人追赶上去从狼嘴里夺过了尸体。野狼自然不会甘心,便反扑,再去夺抢。俗称:狼是铜头铁背豆腐腰,外加四条麻秆腿。老者深谙此道,只见他一个狠拳砸在狼腰上,狼趔趄了一下,几乎倒地。老人乘胜又给了那狼一个黑虎掏心,狼就懵了,后退几步,蹲在地上,与老人对峙起来。狼在寻找或者说在等待机会。老人的机智聪慧就在于他总是先发制狼,绝不给狼喘息的间隙。他又主动扑上去与狼搏斗起来。狼已经发现自己今天遇上了难缠的敌手,还不等老人上来它就退了。退至一二米外,狼又蹲卧在地,继续对峙。

不给狼喘息,老人便赢得了时间。这当儿,藏族老人很麻利地背起地上的尸体,坠入噶尔木河中,让水漂流而下。藏家自古就有天葬、水葬,天葬为上。那夜老人只能给死者实行水葬了。令人生疑的是,当时噶尔木河结着厚厚的冰,滴水不流,不知老人是怎么把尸体放入水中漂走的?

就在老人将尸体投放河中时,野狼怒冲冲地冲上来与他争尸。

那凶残的样子分明是要拿活人作替代,以报他放走它一顿美餐之仇。那个夜晚的那个时刻,人与狼拼搏得很激烈,狼虽然被老人的铁拳砸得遍体是伤,但是它并未被降服,始终顶着野劲与敌手厮斗。老人进一步,它死守不退。老人给它一拳,它还来一扑。僵持许久,难分胜败……“那么,最后的结局怎么样?”我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问了一句手拿木锨的藏族阿爸。

他摇摇头,说:不知道。

过了片刻,他将木锨插在沙地上,才讲了如下一番话:

老人死了!但是,人们看到他时他身上没有伤痕,这起码说明这样一个事实:狼在他之前已死去了。据大家分析,他是挣死的。

我忙问一句,何为挣死?他说:你不知道,这地方空气稀薄,氧气很少,老人纯粹是用超人的意志斗恶狼的。力气耗尽了,他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头。如果有氧气,他不会死的!

这话,我听过……

数十年间,我多少次闯荡青藏高原,见到过因缺氧而丧命的人可以说难以计数。可是,土生土长的藏家人因为缺氧而丢了性命的事,我确实是第一次听说。可见高原缺氧对人们的摧残乃至残杀是六亲不认的。藏族老人死了,野狼也死了。然而,缺氧的土地孕育出来的故事却是鲜活活地嫩。高原人要生存,要有所爱或有所恨,就必须在这种缺氧环境中顽强地表现自己的智慧,同时,还要不断创造智慧。

戈壁里的胡杨才最像真正的树。藏族老人手中的木锨如果插在戈壁滩,定会长成一棵胡杨大树。我这么想。

噶尔木的传说引起我的极大兴趣是因为我把它引伸到早年间我看到的那具女兵的尸体和冰窟窿周围的现场,我莫名其妙地觉得它们之间应该有一个穿针引线的内在故事。可是,我无法找到这个故事。

缺氧的日子很苦涩。

缺氧的土地能长树。

我并不茫然。

气喘喘的我仍然要寻找不死的故事,编写我的著作。因为我的战友包括我自己还要生生不息地在这里创造新的生活,繁衍子孙。

我从藏族老人手中接过木锨,给那墓堆上添了一锨土——没有新土,戈壁滩上所有的土都缺乏水分。

愿这个墓包不死,不老。

我继续前行。

骆驼草茂盛,高过我的睫毛。

我回头望去,那墓堆变成一座山峰屹立于地平线上。

这时,一个赶着羊群的藏族少女经过我的面前。羊蹄很干枯,少女的脸蜡黄。我的心也干了。忽然,我听见了水波声——噶尔木河!

一看见河,我心里就咕咚咕咚泛起了涛声。

我和牧羊女一路同行。

昆仑山还是那么遥远,戈壁滩依然热气晃眼。

比山远的是路,比水绵长的是我们的生活。

戈壁滩有了牧羊女,还愁这缺氧的土地不会再长出新的传说?

高原的美丽在于它缺氧。

缺氧的日子也能滋润美丽的故事。这样的故事也许不开花,但是它有果实。

墓堆比山高。

从昆仑山巅的白云处飞来一只鸟。

我看清了,它不是鹰。比鹰大。

2.雪山无雪

海拔5300米的高度是生命的风景线。

鹰平视着山脊,将湖色和雪光映照在翅膀上。

1996年7月25日12时59分,当我第104次站在这个高度上的唐古拉山口时,忽然觉得生活中许多可望不可即的事情,其实是人为变得神秘的。它们原本并不复杂,就像你想离太阳近一些,就站在世界屋脊上来。

山上比山下高,谁还不知道?

当然,唐古拉山巅离太阳近了,也离死亡近了!

山口屹立着一座汉白玉石的军人雕像,魁梧,凝重,深沉。

因为阳光的照射雪山才有了一片灿烂。所不同的是,此刻阳光转换了投射的角度,从雕像的胳膊与身躯的隙间处流泻下来,雪地上便刻下了一个立体的光影。

阳光在雪山上、雕像上都不会永存。云可以把它遮住,风可以把它卷走。我闭上眼睛白天就变成了黑夜。

事情就这么简单。

这才是实实在在的、九级暴风雪也撼不动的永恒:百余次地翻越唐古拉山。

那是5300米的高度!将100米高的云梯搭连起来,53个呢!

它伸进了宇宙的深处。

炫耀自己是很愚蠢的。我无非是想说明:我曾多次站在死亡的边缘,因而也就习惯了死亡的威胁。

在高原上走,我也是高原的一部分。

走着走着,我倒自己怀疑起了自己:我真的在世界屋脊上趟过上百次吗?

太阳下闪过一道阴影。一匹野驴踏过荒原,鬃毛竖立着。

这个中午,唐古拉山的野风把人的感觉刮到了比高原还高的高度。我站立不稳,身上特困,很像是刚在棉花堆里挣扎了一番后那种很没有味道的感觉。头晕乎乎的,双脚总是踩不实在。看东西的能见度大大降低,听任何一种声音都像隔了一层玻璃,嘴里仿佛噙着一个吐不出又咽不下的泡沫团。高山反应通过体内各种器官残酷地折磨着人的肉体。

超高的雪山把过山人的躯体撞击成了一片无灵魂的羽毛。

我的同行者毫不例外地染上了这种反应,致使兵站为我们搜肠刮肚特意做的那顿丰盛的午餐几乎没动一筷子地仍冷在桌子上。与众不同的是,我吃了两个烤饼,喝了两碗稀饭。如果不是几个同伴用惊诧的目光瞅着我使我怪不好意思的话,我估计再消灭“一千一稀”是十拿九稳的。但是,需要说明的是,高山反应给我带来的不舒服并没有因为这相当不错的饭量而有丝毫的减弱。

大概我比别人更明白:在高原上越是不想吃东西越要把胃囊塞饱。

兵站司务长一直用不可琢磨的目光打量着我,我一撂下碗筷,他就感叹起来:“我们唐古拉兵站就犯愁每月都要节约几百斤精米精面,在大家最需要营养的地方搞节约活动,我们实在觉得残忍。如果每个人都能像你这么痛痛快快地吃,我们看着比把山珍海味补充到自个肚里还幸福!”

我不怀疑他的话是出于真心,可我听着总觉得有点别扭,便不咸不淡地回敬了他一句:“我还真可以在你面前摆点老资格了,有老高原在这里你肯定还嫩了点;不要忘了,本人是一百多次在唐古拉山潇洒走一回了。”

司务长吐了吐舌头,我看到他一脸的敬佩和服气。“老资格”这个东西在好多场合是可以压死人的。还有,他提到了“节约粮食”,我对他说:“兵站贮存点粮食绝对很有必要。就是在这个兵站的旁边,曾经发生了令人心碎的事!”

我脸上的严肃表情,使司务长和其他几位同行人已经猜到我讲的事情肯定不会轻松,他们停止了议论高山反应,跟着我走出了食堂。我指着山脊上的一排电线杆,告诉他们:

60年代中期。初冬的一天,从噶尔木乘便车来到唐古拉山执行护线任务的五个女兵,在山中的沟沟岔岔奔波跋涉一天,查完线路后坐在公路边等车,准备返回驻地。这些离开内地仅仅一年的女兵娃,脸上的白皮嫩肉虽然被高原人特有的紫膛色所代替,但是骨子里还缺少高原兵的气质。此刻,她们背靠背脚蹬脚地歪坐路边,一个个脸色蜡黄,蔫头耷脑,高山反应已经侵袭到她们的神经中去了。也怪,平日车水马龙的青藏公路这天竟变得出奇地寂静,两三个小时过去了也不见一辆车来往。不久,女兵娃们便挤成一团在路边睡着了。冷冷的风夹着从山洼搜来的雪粒,抚摸着她们冻红的脸庞。

身旁放着滴水不剩的水壶,还有腾空了的细细长长的干粮袋……

傍晚。雪花悄悄地飘起来了,空气中的温热渐渐收紧。五个女兵没有醒来;午夜,风雪狂吼,气温降至零下30摄氏度,五个女兵被白雪盖住了。她们还是没有醒来;次日凌晨,山中的公路旁鼓起了五个洁白的雪堆,五个18岁的女兵仍然坐在路边……

青藏高原静悄悄。大雪给唐古拉山留下了弯曲的伤口……

中午。部队的战友乘车追到山里,他们带着干粮、开水、棉衣……但是,晚了,一切都晚了!战友们抱着女兵的尸体哭得天昏地暗。雪山流泪,冰河低吟……

从此,这里留下了一个新的地名:五女峰。

……

我无法知道别人会怎么想,反正我讲完女兵的故事后,浑身软绵绵地一点儿也提不起精神,本想走动几步,可是脚怎么也迈不开。我总觉得此时我的双脚踩在五个女兵的身上了,她们的手、腿、胸部,还有她们的脸,由于我的踩踏而颤栗着。唐古拉山用它使人望而生畏的残酷高度,撂倒了多少人,连活人的魂气也被它掠夺得所剩无几。人们谈山色变。

我又一次想起了我那百余次翻越雪山的豪迈经历。我始终踩着山的肩膀站着,没有被山吓倒。这当然是无可非议的事实了。

但是,能否就说明山被我征服了?

只可以说我懂得了征服。

那座雕像静静地屹立在风雪中,它的躯体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雪。我相信这层雪永远也厚不起来,刀刃似的风总是很不客气地把落下的雪扫掉,一次又一次地扫掉。

很可能是那座迎雪而立的雕像的引发,我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兵的形象——那是个汽车兵,一身油渍渍的工作服不规则地套在身上,使他原来精悍的身体莫名其妙地变得臃肿,笨拙。两片毛皮棉帽的帽耳耷拉着,随着走路的脚步一闪一闪地晃着,使人感到他欲飞却累赘得难以起程。也许最数扎在他腰里的那根带子惹眼,它紧紧地扣进了棉衣里,很像刀子围着棉衣切开了一道细缝。

你不相信吧,那带子竟然是一根麻绳,只是让油污浸染得已经无法分辨出它本来的颜色了。

你想到没有?这个兵就是我。下面我将要叙述的故事有一大半就长在腰间的那根麻绳上。

那时候的我,很不习惯仰望天空,总是默默地盯着手中的方向盘,开着载重卡车,在世界屋脊上驰骋,闯祁连,越昆仑,从唐古拉山上飞车而过。所有的企望,所有的等待,都写在奔腾不息的路上。

我曾经用七分自豪三分伤感的口气告诉我的朋友们,唐古拉山的每座山峰和连着山峰的每一条胳膊肘弯路,都盛产故事。风雪中孕育的故事不怕冻,越冻越鲜嫩。

令我心醉又让我心颤的雪山阳光,在下一站等我……

好像是50年代末的一个冬夜,我这个新兵已经是第二十多次过唐古拉山了。那阵子不像现在这样出车少、车跑的速度也慢。

当时的运输任务吃紧得让汽车兵们连腾出手来利利索索跑趟厕所的时间都少有。至今给我留下刀子也无法刮掉的印象是,我们一年中除了春节在驻地吃顿饺子外,其余的日子都交给了路,风风火火地紧赶着时间执行任务。谁跑得快,谁就是英雄;谁拉得多,谁就是好汉。“多装快跑”这个口号响亮得比汽车的双音喇叭还要动听。形势决定了汽车部队必须没黑没明地连轴转。我们所有的日程都贴在那飞转的车轮上。战勤运输接着战事保障。我强烈地感到整个地球仿佛跟着我的车轮旋转,就这样还嫌不够快,巴不得再给汽车安上两个轮子。我所在的汽车团七连有个叫张林旦的驾驶员,六天六夜往返于甘肃峡东(今柳园)至拉萨之间,创造了青藏线上快速行车的最高纪录。他的这一创举登在《解放军报》的头版头条上。你以为容易吗?按正常行驶,这往返4000公里的路程我们要碾碎15个太阳和15个月亮。

我们忙忙碌碌地爱着一切。

雅鲁藏布江在西部高原日夜喧响。

那个漫天遍地飘落着雪花的下午,给我的感觉全世界的雪都集中到这里降落了。雪下得少有地大,你会以为不是落雪,而是有一个偌大的制造雪花的搅拌机在不停地旋转着,把天地间搅得混沌一片。遇上这种倒霉的天气,司机在技术上如果没有“两把刷子”,是要吃苦头的。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我始终坦率地承认我是属于那种二流、三流水平的驾驶员。眼下车子又是行驶在陡峭且险峻的唐古拉山上,我提心吊胆的心情以及一有突然情况时手忙脚乱的狼狈相是可想而知的。我挂上低速档,让车老牛拉破车似地哼哼着。我已经不去考虑以这样慢的速度走下去,何时才能翻过山。只要不出事就行,安全行车第一。

车窗外,一藏家妇人提着一篮雪花进山。

不管时间消失了多久,每当我回忆起那天发生的事,心儿就颤颤索索地疼。那飘满雪花的灰灰的天空就像思念的伤疤,我真不敢相信那一夜我竟然活着走出了唐古拉山。我吃尽了苦头,但是我却没有死。后来我多次对别人说过:一个人可以不怕死,但是他未必就能咽得下更多的苦。死,是一瞬间的事。苦,却往往要人承受更多更长时间的折磨和痛楚,是一种慢性的死。从一定意义上讲,死是对人肉体的摧毁,吃苦却是对肉体和精神的同时袭击。

好像是雪山被夜幕完全封住后不久,我的车出了麻烦。变速箱齿轮被我不规则的操作崩掉了好几颗,无法修复,只好停驶。带队的连长简单地给我嘱咐了几句要注意的事项,便甩下我,带着车队继续赶路了。同时留在雪山下的还有我的助手昝义成。

现在我俩的惟一任务就是护车。这么说吧,只要我和昝义成还有一个人冻不死、饿不死、被雪崩埋不掉、叫野狼叼不去,哪怕只剩下一口气,也要完整无损地让汽车呆在山上,然后等连队的车执行完任务返回时再拖到驻地。汽车就是我们手中的武器,它像步兵的枪、炮兵的炮一样重要,当兵的视手中的武器像眼睛一样金贵是理所当然的。我和昝义成心里都十分明白,我们护车的任务是相当艰巨的。我不是担心有人会把汽车抢去,这个地方人烟稀少到几百里路面上不见一户人家,贼子自然到了几乎绝迹的地步。

我担心的是把汽车冻坏。

毫不夸张地说,那一夜气温肯定在零下40摄氏度左右,冻得我直流鼻涕,流出来的清鼻涕都结结实实地成了冰棍吊在鼻尖下。

我准备对车上几个主要部位的螺丝进行一番紧定,这是驾驶员每次停车后必须做的工作。我刚从工具箱里取出一把扳手,谁知手上的皮就粘在了铁器上,只听“吱啦”一声,一块皮便带着鲜红的肉被粘下来,血喷涌而出。昝义成先我“唉呀”惊呼一声,我想,他是心疼,我是肉疼。我已经预感到,今晚我们遭罪的时候还在后头呢!

车虽然坏了,发动机却没有熄火。不能熄火,要靠它产生的热量抵御这奇寒的侵袭,不使机器冻坏。当然,我们也会得到好处:

有了热量,就可以少挨冻了。

风雪仍然肆无忌惮地怒吼着。

我静静地坐在驾驶室里,紧紧地抱着方向盘,每隔一会儿就轰一次油门,让发动机的转速加快,以增大热量。

寒风咬着夜幕的声音很刺耳。

昝义成一声不吭地坐在我身边。这时他大概想到我受伤的手很不好受,便不经我允许就轻轻地把那只浸满血迹的棉手套从我的手上脱下,又将他的手套给我戴上。他说:“无论如何不能让伤口冻着!”

我说:“抛锚车的驾驶员都成了闲人,我可以一直袖着手坐在这里。”“闲坐着不干活会更冷的。”

昝义成说着就把拥着他腰、腿的皮大衣抽出来,递给我,说:“班长,天气太冷,再加件大衣吧!”

助手都习惯把自己的驾驶员称班长,就像地方的助手把司机称师傅一样。其实,我连副班长也不是呢!

真奇怪,我身上加了一件大衣后,反而感到了天气的奇冷。很可能我刚才被冻麻木了,这会儿大衣一上身暖得缓过劲来了,便知道冷暖了。“你到周围去瞭望隙望,看看有什么动静没有?”我对昝义成说。

我把挂在驾驶室靠背上的冲锋枪递给了他。虽说是荒凉少人烟的雪山,毕竟路上孤零零只有我们一台车,保持一份警惕性没坏处。

这晚,我俩轮流巡逻。

风雪什么时候停了,我都没有发现。所有的喧闹和暴跳随着那远去的风雪消匿得无踪无影。一瞬间,雪山静如海底。静得连我的一声咳嗽仿佛全世界都能听见。气温急骤下降,干冷,干冷,好像有人给宇宙间掺进了数以万计的干冰微粒。

我惊喜地发现黑绒布般的夜幕上闪出几点星花,蹦蹦跳跳,越来越稠密。突然,我怜悯起这些遥远的星星来,觉得他们太寂寞,很孤单。把它们请到驾驶室里来吧!我产生了这样一个奇怪的想法。

我擦掉了挡风玻璃上的冰雪,于是,那些星星透过玻璃跳进了驾驶室,和我坐在了一起。我很开心,星星和我在做伴。

昝义成巡逻回来了,老远我就听见了他冻得呼哧呼哧地直喘。

他进驾驶室,落座。我说:“你瞧,这些星星真好看!”

他一不看星,二不看我,只是抹眼泪。

我忙问:咋啦?

他这才放下肩上的枪,双手十分笨拙地抱起左脚让我看。他伤心地哭了起来。

我马上明白了,他的脚冻坏了。我赶紧把大衣给他,要他包上脚。他说,脚指头冻得像贼掐似地揪心。他提出能不能想办法把脚搁在汽车的排气管上烤烤。我马上制止他:万万不可!冻脚用火烤或拿热水烫都会坏事的。这是医生说的。还是让它慢慢地暖热吧!

我用大衣把昝义成的双脚包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严实得一丝风儿也不透。

昝义成入神地望着玻璃上的那些星星。我想,他难得有这份闲心,很可能是这会儿脚好受些了。我也陪着他看星星。星星很亮,一颗跟着一颗闪烁着,好像是对我和昝义成笑着。我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在星海里游荡。

我看出来了,昝义成一脸的等待。等待什么呢?幸福还是痛苦?我忽然想到,在遥远的故乡,一个山村的路口,一位白发苍苍的母亲焦急地张望着。那是我的母亲还是他的母亲?儿子在雪山等待,母亲在家乡企盼。等待的滋味,也苦也乐。可是,人生没有等待,生活也就没有了希望。

落雪的黄昏,母亲推开窗子,心儿飞到比遥远更遥远的地方……

我没惊动昝义成,悄悄地下了车。

该我巡逻了。

我在汽车附近转了几圈,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可是,我回到驾驶室后,出现了令人担心的却是预料中的事:发动机熄火了!

油料已经耗完。

我望着昝义成,他也望着我。

天幕上那些星星依然很亮,好像离我们更远了。“点堆火烤车吧!”我说。

昝义成没动。

我又催了一次,他才下了车,像笨重的猩猩一样攀上大厢,从篷布下面掏出那捆我们出车时准备的红柳根,扔到地上。

他还是不说话。我下了车。我知道他是要我看:这么点儿柴禾给兔子搭个窝都不够,烤车?

在这种情况下,一切都得我拿主意。这不仅因为我是这个车的驾驶员,而且还因为我是连里的文化教员。你知道吗,当年的文化教员在战士心目中享有与指导员同等的地位。这一点,在连里甚至营里那些扛着金黄色肩章的头头脑脑们规规矩矩地坐在下面听讲时,体现得淋漓尽致。昝义成用企求而信任的目光望着我,我便果断地对他说:“你先用这些柴禾把火生起来,我出去走走。”

他显然明白我要做什么,说:“找柴禾?鬼!你想找骆驼刺,这里不是戈壁滩。你想捡牛粪饼,这里没有人家!”

我说:“可是,你别忘了,这一带有当年修青藏公路时民工住的工棚残址,说不定会有木椽、木板什么的。”

我当然不是乱猜胡想了,平日多次从这里经过,看到过那些烟熏火燎过的痕迹,只是没有细看是否有可做燃料的东西。现在逼到了绝路上,不妨去碰碰。

昝义成没再说什么,我背上枪在公路附近的山里毫无目的地转摸去了。

可想而知,我空手而归。

昝义成好像想到了什么,他让我看着车,说他去找找看。我没有阻拦他,也没有对他抱什么希望。

我问昝义成:脚还疼吗?

他没有回答我,反问一句:你手上的伤口还流血吗?

我也没回答他。他走了,我看到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存远处。

山里很静。在星光的映衬下可隐约瞅见雪峰的轮廓,冷风扫过雪层的声音听得真真切切。我忽然有了写作的欲望,难以按捺得住的欲望。就写眼下我们经历的这些事,抛锚,找柴,守车,等等。自然只是想想而已,深更半夜黑灯瞎火的,又是在山野,怎么写?

那时,我写稿已经在我所在的部队出了名,当地的报纸和军区小报时不时会看到我的作品。所以,在这种特殊情况下产生写作的念头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

外面“嗵”一声闷响,我料定是昝义成搬来了什么“援兵”。

接着就传来昝义成兴奋的说话声:“好家伙,够烧一阵子了!”

我下车一瞧,原来是一根粗粗的东西已被甩在了雪地上。他告诉我是一截圆木,很可能是拴马桩。我笑了,拴马桩?拴野驴去吧!唐古拉山什么时候有过马厩?昝义成并不服气,说你和我没听说过的事多着呢!

它是什么并不重要,反正我们有柴禾生火烤车了。

没想,有了“柴禾”我们也犯愁。那个被冰雪浸湿了的圆木怎么点燃它?

这时候,给熄火已经一个多小时的汽车送去温暖比在我们身上加件衣服更迫切。我和昝义成的身体又一次冻得麻木了,一麻木,反而不知道冷了。

昝义成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傻话:泼上油,点着烧!

没等我说话,他就自嘲似地说,我真浑,油?哪里有油呀!如果有油,还用得着我们在这儿瞎折腾吗?

我没有力气发笑。

不过,我的思想很快就被他所说的“油”点燃了。我想到了一件东西——我腰里的那根麻绳。它里里外外浸满了柴油、汽油、洗油、机油,浑身都是“油水”。我曾经几次想抛弃它,换一根新的麻绳扎上。现在我庆幸我的“远见”,没有喜新厌旧将它处理掉。它就是一根天然的“引火线”,可以给我们解燃眉之急。我解下“腰带”,高兴地说:“还愣在那儿做啥?快把你那宝贝也拿下来,两根来个合二为一……”

我的两个手指刚住一堆一捏,话还没说完,昝义成就什么都明白了,他忙解下自己的“腰带”,高兴得在屁股一狠劲一抽,原地蹦起一尺高。然后,他又接过我的“腰带”,立马动作起来,他一边干活一边说:“我们活了!活了!”

我想,这之前,他一定想到了死……

历史长河的每一个时期都有时间老人有意或无意遗留下来的拓片。

这便是被后人视为珍宝的文物。

30年后。

一次,在日月山下某汽车团的荣誉室里,我看到一个精致的大玻璃盒里展览着一批实物:铁锹、十字镐、脸盆、水壶、磁碗、铝锅、军衣……它们为什么那样眼熟且牵人心肠?

讲解员告诉我,30年前的一个冬天,他们团里一支车队在唐古拉山被一场罕见的暴风雪围困了整整25昼夜。当指战员们突围出来时,一个个都变成了黑脸、长发、破衣的“野人”。荣誉室里的实物大都是从唐古拉山现场或从当年与暴风雪搏斗过的官兵手中搜集而来……

讲解员说:“我们的汽车团是一支有着光荣传统的英雄部队,它组建于解放战争时期的华北战场……”

我打断了他的话,这些我都知道,我还可以给你背诵首歌颂你们部队的顺口溜,它诞生在唐古拉山——

抗过姜,援过朝,天安门前出过操,东海岸边拖过炮,唐古拉山抛过锚。

我说:“这是当年在唐古拉山抛锚的驾驶员编的顺口溜。”

讲解员吃惊地望了我一会儿,问:“同志,你是……”“我在唐古拉山抛过锚!”

我继续参观荣誉室。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些展品,流连忘返,不肯离去。最后,我在一根麻绳前站定。

既陌生又熟悉;既遥远又亲近。

它已经发朽,褪色;缩短,变细。上面的斑斑油渍化作了岁月的硬痂。

我望着它,不知不觉地走进了历史的画廊里……

讲解员走过来,问我:“你一定想起了什么往事吧?”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却问:“你知道这麻绳的用途吗?”

他不假思索地说:“当年汽车兵用它来保暖。”“不!”我摇了摇头,“不仅仅是为自己保暖!”

讲解员怔怔地望着我,希望我说下去。

这时候,我倒好像成了讲解员……

说不上来是因了何故,我和昝义成表现出来的聪明才智在那天夜里达到了无与伦比的惊人程度。在有了那根“油捻”之后,圆木在我们手里再也不是无法制服的顽木了。我已经记不得是他的主意还是我的建议,反正我们用千斤顶把圆木死死地挤压在汽车保险杠的下面,加力,再加力,很快它就变软破裂,成为任我们揉捏的面团了。之后,昝义成把“油捻”埋进在木头上掏出的几个坑里,点着,汽车的油底壳下便升起了一堆火。

严格地说,不是火,而是一堆烟。圆木太潮,起不了火焰。不管怎么说,雪山上毕竟飘起了一缕暖意。

圆木点燃了,不出火苗,只听见劈劈叭叭的声音。

我从驾驶室里翻腾出来两张揉得皱巴巴的《青海日报》、《人民军队报》,和昝义成轮流着扇火,总希望那堆烟里能喷出火苗来。

没有,始终没有火焰升起,烟反而越来越浓,呛得我俩又咳嗽又淌眼泪。这时,我想,指望一朵云下雨太傻了,光靠圆木生火看来既难保住汽车,又救不了我和昝义成。必须另想办法。我便对昝义成说,你就呆在这里,该干啥还干啥,我再走出去看看。昝义成连头也没抬,只顾闷声闷气地扇着火,瞧那劲,巴不得把自己的身子当成一粒火星扇进去,燃起旺火。

我刚走出去一步,昝义成就追了上来。他像变戏法似地从他的裤兜里掏出我的那根“腰带”,塞到我手里,说:“山里风头硬,咬肉呢,你把腰里缠紧些!”“怎么?你没把它烧掉?”我心里好温暖。“一根麻绳就真能当柴烧?引个火,有我的那根就足够了。”他很平静,“我总觉得我俩的‘腰带’不能全烧了,留下来一根为好。当然是留你的了,你是驾驶员,又是连里的秀才,同样的东西一落到你们这些人身上就金贵了!”

说毕,他又蹲下扇火去了。

我把那根麻绳紧紧地勒在腰里,又朝山中走去了。

到哪儿?我不知道。

我的想法很简单,呆在这里,如果真的遇到更大的雪灾只能有车毁人亡这一种结果。走出去,说不定还会碰上救命的“活菩萨”。

我沿着一条山沟漫无目的地走着,天气特冷,揭屁股风吹得我往前迈步都很困难,冷冷的风雪填满我心口。索性侧着身走吧!我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企盼:藏村,夜行人,水,甚至一束微弱的灯火……它们当中的任何一种出现在我面前,都会成为救命船。

我和这个死亡的夜晚在心灵深处对峙着。

忽然,我意外地看到雪坡上袒露着一个洞,在遍地的白色中显得十分惹眼。只是夜色朦胧中我无法辨认洞的形状和它曾经的用途。管它呢,我急不可待地钻了进去。洞内地盘不大,地上无雪,潮潮的,有几块不知是石头还是冻土的什物裸露着。有一种说不上来是烂草还是臭肉或粪便的气味扑鼻而来。但是,令人满意的是洞里很暖和,水漉漉地暖和,给人的感觉好像进了洗澡堂。

但是,我心里有疑团:这雪洞是怎么回事?满天飞雪,遍地寒冰,只有此处雪化冰消!

暴风雪拧绳绳似地怪叫着从洞顶掠过,它分明要把雪山抬走方休。我真不敢相信刚才我是怎么从雪海里挣扎出来的,而且居然找到了这么一个温暖的落脚地。我确实有一种脱离虎口的感觉。

洞外,依旧风狂雪急。我断定,今晚西藏高原上又会有人在跋涉中挣扎,在拼命逃脱死亡!

刚进洞时因为新鲜感到身上升腾的暖意被不断变冷的寒风吹得越来越薄了。但是,那湿湿的、潮乎乎的热气始终伴随着我。

苍天把所有的白雪都埋进这漫漫的长夜。

这时,我想起了昝义成……

他还在猫着屁股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扇着火。

他无论如何不相信我的话,说:“你是碰上了鬼?还是遇到了仙?”

我向他解释:你可以不相信我的奇遇,但那是个暖屋却是实实在在的存在,它可以使我们今晚逃离死亡。

他还是坚决不信,说:你最好再遇到一个向你求爱的白蛇精,我们就把那间所谓暖屋给你做洞房,娶媳妇。

我打断他的话,说:我不会骗你的,一切都是真的。现在你就到那儿去暖和暖和身子,那是回一趟家的感觉呀!

昝义成虽然将信将疑,但还是去了。在这个能把人浑身骨头冻裂的寒夜,谁会拒绝“家”的诱惑力呢?

我接着扇火。那两张报纸已经烂得掉碴了,我干脆脱下帽子扇起来。

还是不见火苗喷出。偶尔在皮帽的扇动下出现的一星半点火花,对我也是莫大的安慰。它烫着这冷寞的夜宅,也热了我的心。

我不停地扇着,扇着。扇短了漫漫的长夜,扇疾了高原的寒风。

狂风一鞭一鞭抽痛了大山的脊梁。

昝义成忽然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惊呼:“班长,我遇上鬼了!”

我忙停止了扇动的帽子,问他:“你把话说清楚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仍然话不成句地说:“那洞里……里……不断地有……有什么在……在叫,不,好像……像是在唱……唱,怪……怪吓人的!”

我无法反驳他。刚才我只顾暖身子,根本无心去听去看别的什么。

我只好把“扇子”交给了昝义成,又向那条山沟走去……

雪洞里还是那么湿漉漉地暖和。起初,我还是什么也没听见,只感到里面很静,很潮,很闷。静得有点怕人,潮得胸部发憋,闷得像要爆炸。我支棱起耳朵倾听,果然有一种声音轻微地、慢悠悠地传来——

叮叮,咚咚,哗哗……

琴声?笛声?水声?似乎都像,又不全像。

沉思在朦胧中的我不由自主地挪了挪地方,往雪洞里面走了走。地面越是潮湿了,那声音越是近了,也清晰了。我用手一摸,水!热乎乎的,还有些烫手呢!

许久的等待,就这样开始在我手指上弥漫。我惊呼,大叫一声:“温泉!”

高原的路好遥远,我走了好久好久,才走到了冬的尽头。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我今晚栖身的这个地方是雪山温泉在四季不化的积雪层里用热气烘出来的一个天然雪洞。难怪我来到洞里像进了洗澡堂。我扒掉皮大衣,不顾一切地向温泉扑去。它在冰层的深处,它在雪山的肚子里。弥漫着热流,扩散着幸福。

美丽的雪线温泉,你藏得好深;因为藏得深,你才包容着一个诱人的世界!

我敢肯定地说,当这温热的涛声流进我耳畔的时候,我的情绪达到一种语言及词汇无法抵达的境界。

高原的美丽贮存在冰层的中心!

结着薄冰的缕缕热气,抚摸着唐古拉山的黎明。

清晨,我们来到温泉边。

这是个万里无云的朗朗晴天。雪山披着一身圣洁恢复了风平浪静,皑皑雪峰托着一轮滚烫的红日,满山遍野镀上了赤金。不见藏村,不闻歌声,惟有温泉升起的热气在清冷的雪山上懒洋洋地盘绕着。热气飘着飘着,又被寒风拧成一束……

就在这时候,我们发现了一具尸首,男性,住大处想也就是20岁出头。他裹着一身的皮货:皮大衣、栽绒帽、翻毛皮鞋,身体僵硬僵硬,但依然保持着挣扎的姿势。他的全身冻结着一层厚厚的冰雪、泥浆,根本无法看清原来的颜色。他的两只手里攥着什么东西,我们好不容易才掰开他的手,看到:左手握着半拉窝窝头,右手握着一团纸。我们把那纸团展开,上面用血写着一行歪歪扭扭、血迹时断时续的字:我是一个兵。

我仿佛有所悟,拿起他的右手一看,食指断掉一截,黑乎乎的血痂模糊了截断面。

我能想像得出,这是一个在暴风雪中搏斗求生而败下阵的战士。我推断:三日前,也许更早的,当他被风雪围困在山上后,断路,断粮,断水,他四处奔波寻找生路。他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能有人救他一命,但是,他希望自己能得到拯救。

当他最后的企盼成为泡影的时候,他用尽了一生的力气作了最后的一次呐喊。我永久地记着他死后留下的那个挣扎的姿势:

身体向前扑去,双手呈刨挖状,一条腿前踩,另一条腿后蹬……

我敬佩他,也为他遗憾。他肯定在雪山上转了很久很久,只差一步就可以走出死亡了,他却没有坚持走完这一步。当时只要鼓起勇气往前蹭几步,扑进温泉的怀抱,他就不会倒下去。曙光向他招手的时候,他长眠在了黑夜中。

一步路,很短,又很长。短到抬脚即过,举手之劳;长到万里之遥,有人一辈子也跨不过去。

一步路啊……

我对昝义成说,他是我们不相识的战友,现在我们是惟一的可以管他的人。

昝义成说,是呀,应该管。可是怎么管呢?我们也没有走出死亡线呀!

我说,挖个坑埋了他吧!

他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挖抗?地冻得跟石头差不多,一没锹二没镐。无奈,我们用手刨了些雪给他盖上,然后脱帽,三鞠躬。

同志,慢慢走吧!会有人来看你的。

唐古拉山口。我们的抛锚车依然如落了帆的船,瘫痪着。

太阳很红,阳光刺眼。到过雪山的人都懂得这样一个常识:这里的太阳看上去火热,其实少有暖意,它落到人身上像冰条一样寒心。我曾经这样咒过发光不发热的冰太阳:早点落到山窝里去吧,你是雪山的严寒之根。

毕竟白天总是好对付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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