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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3 04:3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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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俄)伊万·布宁,靳戈译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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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

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试读:

第一卷

“有些东西和事件,由于无知和健忘往往没有被写下来;如果写下来了,它们也是鼓舞人的……”

我出生在半个世纪前的俄罗斯中部,在乡间,父亲的一个庄园里。

在我们那里,是没有关于自己的生和死的感觉的。所以很遗憾,人们把我何时出生的事儿告诉了我。如果人们不告诉我,也许我现在连自己多大年纪都不清楚——再说我也还完全没有感觉到年龄的压力——也就是说,我可以摆脱大概再过十年或

十年自己也会死去的想法了。而我要是生长在一个无人居住的岛上,我甚至连对自己会死亡这样的事本身都不会察觉了。“瞧,那倒是一种幸福!”我想这么补充说。然而谁知道呢?那可能是一种巨大的不幸。不过,难道真的就不会察觉了吗?我们不都是带着死亡的感觉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吗?而如果不是,如果不曾察觉,自己还会像现在和过去那样爱生活吗?

对于阿尔谢尼耶夫家族,对于这个家族的来历,我几乎一无所知。一般地说,我们能知道什么呀!我知道的,无非是据徽章图册我们的家族属于“在黑暗年代消失的家族”之列。我知道自己的家族是“显赫名门,虽然它已经没落”,而且一辈子都记得这种显贵地位,并为自己不是出生于不明不白的家族感到高兴和自豪。圣灵降临节这一天教堂邀请我们去做弥撒,“表达对历代所有故人的怀念之情”。这一天,教堂里会响起十分美妙和含意深刻的祈祷声:“愿你所有的奴仆,主啊,在你的身边和亚伯拉罕的庭院深处安息吧——从亚当以至现在,我们的祖辈和弟兄、亲戚和朋友,都无私地为你效力!”

这里说到了效力,难道是偶然的吗?自己与“我们的祖辈和弟兄、亲戚和朋友”有联系,作为当年曾经效过力的他们的后裔,难道会不感到高兴?我们遥远的祖先信守关于“众生之父血统纯正、永不间断之道”的教诲——从终有一死的父母,传给终有一死的后代,以使不朽的、“代代相传的”生命保持血脉、家族的不间断和纯洁,不使它受到玷污——此乃以阿格尼的意志确立的训谕,就是说这条道路不能间断。每个人生来就应该追求血脉的纯洁,每个人都应当回归到自己的家族,去接近至高无上的唯一父亲。

我的祖先中,想必也有不少是不好的人。不过,毕竟一代代地都促使我的祖先们互相提醒并保持自己的血统:一切方面都应当不辱自己的贵族门第。那么,怎么来表达我有时看着自己家族的徽记所产生的感情呢?一副骑士盔甲,由铠甲和带鸵鸟羽毛的头盔组成。盔甲的下面是一张盾,而在天蓝色的盾面上,中间是一枚象征忠诚与永恒的宝石戒指。

把十字形手柄的锋利花剑,从上下两端朝着宝石戒指闪闪发亮。

在取代了我的家乡的那个国家里,许多个城市都像我曾经的栖身之地。它们有过光荣的历史,而现在已经破落荒芜了,变得贫穷,经常处于琐碎无聊的生活中。这种生活的上空,依然一直——而且并非毫无用处地——耸立着一些十字军东征时代的灰色塔楼,和一座巨大的教堂。教堂富丽堂皇的正门世世代代都有神圣的雕塑守卫着,高入云霄的十字架上还站着一只公鸡,它作为崇高的上帝的代表在向天庭呼吁。二

我最初的回忆,是一些有点让人莫名其妙却又微不足道的事情。我记得一间大大的房子沐浴在入秋前阳光的照耀下,从朝南的窗口可以看见太阳照在山坡上的干燥的亮光……仅此而已,只有一瞬间!为什么我的意识恰恰在这一天,这个小时,这一分钟,由于如此无足轻重的小事,如此鲜明地迸发,以至于居然使我产生了记忆?而且,为什么这种意识在那之后立刻久久地熄灭了呢?

对于自己的幼年生活,我回忆时总是带着忧伤的感情。每个人的幼年时代都是忧伤的:静悄悄的世界很贫瘠,一颗对生活还浑然无知而与一切的一切格格不入的、羞怯又温柔的心灵,正在这样的一个世界上幻想生活。人们说童年是一个黄金般幸福的时代!不,那是个不幸的、病态地多愁善感的、可怜兮兮的时代。

或许,我的幼年时代的忧伤是某些特殊的原因造成的?比如说,实际上,我是在一个十分荒凉偏僻的地方长大的。荒漠似的田野,那里有一座孤零零的庄园……冬天,是一望无际的雪海;夏天,则是庄稼、野草和鲜花的海洋……还有这些田野永远的宁静,它们神秘的沉默……但是,一只旱獭,或者一只云雀生长在宁静与荒僻中会发愁吗?不,它们什么也不关心,对什么都不感到稀奇,感觉不到周围世界中人类总会感到惊讶的那种隐秘的灵气;既不知道空间的召唤,也不知道时间的奔跑。而我,在那时就已经知道这一切了。天空的深处、田野的远方向我讲到了仿佛存在于它们之外的另一个天地,唤起了我对某种我缺少的东西的梦想与向往,使我产生了莫明的爱与温柔,虽不知是对什么人或什么事……

那时候,人们在哪儿呢?我们家的领地是个村子——卡缅卡村——我们家主要的田庄在顿河左岸;父亲经常离开家到那里去,并在那里住好久。不过田庄的产业不大,奴仆的数量不多。但是,人们毕竟在那里,毕竟还有一种生活在进行。有一些狗呀、马呀、羊呀、奶牛呀、干活的人呀,还有马车夫、领班、厨娘、喂养牲口的女人、保姆、母亲和父亲、几个上中学的哥哥和一个还躺在摇篮里的妹妹奥丽娅……可是为什么在我的记忆里留下的只是那些完全孤独的时刻呢?瞧,一个夏天的傍晚降临了。太阳已经落到了房子、花园的后边,空旷的院子都被阴影笼罩了,而我(世界上完完全全只有我一个人)躺在院子里渐渐冷下来的草地上,张望着无底的蓝天,像注视谁的一双奇妙亲切的眼睛和自己父亲的怀抱那样。一片很高很高的白云飘游着,翻动着,慢慢地改变着形状,消融在这凹进去的无底的蓝色中……啊,多么令人怅惘的美!要是能登上这片白云,乘着这片高得吓人的白云,在这天庭下的广阔空间飘呀飘的,飘到生活在群山巅峰间的上帝和白翼天使身边,该有多好!瞧,我就躺在庄园后面的田野上。傍晚仿佛依然和以往一样——只是这里,低低的太阳还在闪耀——而我,在这个世界上却还是那么孤独。在我的周围,目光所及,到处是已经结穗的黑麦和燕麦,而在秆茎茂密、倾斜的麦地里——有鹌鹑悄悄地生活着。现在它们还保持着沉默,一切都无声无息,只有一只被麦穗缠住的棕红小甲虫开始啾鸣,发出忧郁的嗡嗡声。我怀着怜悯之情救了它,惊奇地打量着它:这是什么呀,棕红色的是什么甲虫,哪儿是它的窝,为什么要飞以及飞到哪里去,它在想什么,有什么感觉?它生气了,一副严肃的样子:它鞘翅下拖着很薄很薄的淡黄色的东西,窸窸窣窣地在我的手指头之间爬来爬去——突然,这些鞘翅的甲壳分离了,伸展开了,淡黄色的东西也展开了——那么优美!——然后,甲虫便轻松而开心地嗡嗡鸣响着飞起来了。它永远地抛下了我,消失在天空中了,同时给我增添了一种新的感觉:离别的忧愁……

要不然,我便在家里面对自己,依旧是一个夏天的傍晚,依旧是孤独一个人。太阳曾经照得空荡荡的正厅和空荡荡的会客室整天亮光光的,这时候却已经消逝了,隐没到沉静下来的花园后边去了:现在,只有旮旯里那张老式桌子几条高腿之间的嵌木地板上,还留下它的最后一道余晖红光孤零零地在闪耀——天哪,这种无声和哀伤的美,真是多么折磨人,令人忧伤!夜深了,窗外的花园已是一片神秘莫测的黑暗,这时我躺在暗黝黝的卧室里自己的小床上,而窗外有一颗星星,静悄悄的,总从高高的天空中张望着我……它要我干什么?它无言地对我说了什么话,呼唤我到哪里去,向我提示了什么?三

童年渐渐地开始使我和生活建立起联系——现在,我的记忆中已经隐隐约约出现一些人的面孔、庄园里日常生活的一些情景和一些事件……

这些事件中,占据首要位置的是我生平第一次旅行,它是我后来所有旅行中路途最遥远和最不寻常的一次。父亲和母亲出发到一个被叫做城市的神圣的地方去,他们把我也带去了。这时,我头一次感觉到实现理想的甜蜜,不过同时也感到害怕,担心这理想说不定实现不了。直到今天我还记得,当我站在院子中央明媚的阳光下,看着打清早就从车棚里拉出来的那辆远程

轮马车时,心里有多么焦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把马车套好,所有这些出发前的准备什么时候才能完成?记得我们乘马车走了好久好久,经过的田野、低谷、乡间小道和交叉路口,多得不计其数。途中还出了这样的一件事儿:那是在一个低谷里——当时都快黄昏了,地方又很偏僻——长着一片密密麻麻的橡树林,繁茂的枝叶绿得发黑;有个腰间插着斧头的“强盗”在对面斜坡上的灌木丛中出没——他也许是我迄今为止,而且是一生中见到过的农民中最神秘和最可怕的一个。我不记得我们是怎么进的城,可是对于城市的早晨,我真是记得太清楚了!我像悬在一个深渊的上面似的,处身在从未见过的高大房屋形成的狭窄的缝隙里,而在我头顶上则响彻着整个世界都听得到的稀奇古怪、杂乱无章的音乐,那是大天使米哈依尔钟楼传出的叮咚声、嘈杂声;那钟楼比所有的建筑物都高,它是那么宏伟,那么富丽堂皇,连罗马的彼得大教堂做梦都想象不到,而且它还那么巨大,所以我后来见到胡夫金字塔都毫不吃惊了。

城市里最让人感到惊奇的是黑鞋油。有生以来我在世界上见到过的东西——而我见到过的东西很多!——从来没有像当时在这个城市的集市上手里拿着的一小盒黑鞋油那样让我兴高采烈,那样让我开心。那是一个用普通树皮做的圆圆的小盒子,但那是怎样一种树皮!拿它做成一个小盒的无可比拟的技术,真是何等灵巧!还有这黑鞋油本身!它黑黑的,装得结结实实的,带着暗淡的光泽,发出一股好闻极了的酒精气味!此外还有两件好开心的事情:一是给我买了一双鞋帮子上带红色边条的精制山羊皮靴,对此马车夫说了一句令我终生难忘的话:“一双正合适的靴子!”另一个是给我买了一条手把上带哨子的短皮鞭……触摸这精制的山羊皮以及这有弹性的柔韧的短皮鞭时,我有一种多么心醉神迷和多么甜美的感觉!回到家里,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我真是幸福极了,因为我那双新皮靴就在床边,那条短皮鞭则压在枕头底下。还有那颗神圣珍贵的星星,正从高高的天空望着我的窗子,并对我说:瞧,这下一切都好了,世界上没有也不需要更好的东西了!

这趟出门第一次向我展现了尘世生活的种种欢乐,还给了我一个深刻的印象,那是我在返回来的路上体验到的。我们是在黄昏前离开城市的,经过一条又长又宽的马路时,我觉得它和我们住的旅馆及大天使米哈依尔教堂所在的那个地区比较起来已经显得一片可怜兮兮的了;我们走过了一个好大的广场,前面的远处又出现了那个熟悉的世界——田野以及农村的纯朴和自由。我们走的是一条正迎着夕阳笔直往西的道路,这时我突然发现还有一个人,他也正在看着夕阳和田野。在刚离开城市的地方矗立着一幢特别庞大却特别令人觉得枯燥乏味的黄色房子,和迄今见到过的任何房子绝对完全不同——它有许许多多的窗户,每扇窗户都装着铁栅栏,房子四周围着一堵高高的石墙,围墙的大门紧闭着,而在铁栅栏里边则站着一个人,他身穿灰色的呢子短上衣,头戴无檐呢帽,一张浮肿发黄的脸上流露出某种复杂而痛苦的表情,也是我有生以来没有从人们的脸上见到过的:最深沉的忧虑、哀伤、麻木的顺从,与同时又同热烈而阴郁的幻想交织在一起……当然,有人给我解释说这是一幢什么房子以及那个人是谁:我从父亲和母亲嘴里知道,世界上还存在着一种被叫做囚徒、流放犯、窃贼、杀人凶手的人。不过,靠我们个人短短一生所获得到的那点儿知识也实在太贫乏了——另一种我们生来就具有的知识,倒要无限地丰富得多。对于铁栅栏及这个人在我心头唤起的那些感觉来说,父母亲的解释就太少了:凭着个人拥有的知识,我自己感觉到,自己猜度到了那个人不同寻常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灵魂。那个腰间插着把斧头在低谷的橡树林和灌木丛里转来转去的农民是可怕的,但是,那是个强盗——对此,我一分钟也没有怀疑过——所以他让人觉得很可怕而同时又迷人、奇妙。而这可是个囚徒,这道栅栏……四

接下来我对自己在人世间开头几年生活的回忆,就更加普通平常和准确了,虽然一切都依然是那么贫乏、偶然、零零散散,我再重复说一遍,我们知道和记得些什么?——就连昨天的事情,有时都甚至难以回忆起来!

我这颗童年时代的心灵对自己的新居开始习惯起来了,从中得到许多让人开心的美妙东西,看到自然界的美已不再感到痛苦,注意到了人们并对他们产生了种种不同的、或多或少自觉的感情。

我看到的世界,仍局限于一座庄园、一幢房子和一些最亲近的人。比如对父亲,我不仅注意到他,感觉到他的亲密的存在,而且还看出他是个壮实、精力充沛、无忧无虑、脾气暴躁的人,然而又是个特别容易消气、宽宏大量的人,他容不得恶人和好记仇的人。我开始对他产生了兴趣,而且瞧吧,已经知道了点他的什么:他从来都什么也不干——而且真的,他在那种游手好闲的幸福中打发自己的时光,就和当时不仅是乡间贵族,而且还有一般说来俄罗斯人都十分普遍、习以为常的那样;在正餐前,他总是非常兴奋,吃饭时开开心心;午饭后睡觉醒来,他喜欢坐在敞开的窗前喝令人非常舒坦的咝咝响的和使人赞叹的刺激鼻子的酸味苏打水,这时候他还老是突然地一把拉住我,把我抱到他的膝盖上,紧紧地搂我、吻我,然后又同样突然地放开我,他不喜欢任何持久的玩意儿……我对他不仅已经有了好感,而且还不时地产生让人开心的温柔之情,我已经喜欢他了,他的勇敢的外表,性格变化无常的直率,都符合我已经形成的趣味,而我最喜欢的,好像是因为他当年上过那个塞瓦斯托波尔战场。现在,他是个猎手,枪法惊人——能打中一枚抛到空中的二十戈比硬币——在需要的时候,他还能用吉他十分好听、十分投入、十分灵巧和令人神往地弹奏那些古老的、幸福的祖先时代的歌曲……

我还终于注意到了我们的保姆,也就是意识到她在家中的存在。这是个高高大大、端庄威严的女人,对我们儿童室怀有某种特别的亲密感情。她虽然常常说自己是我们家的一名女佣,实际上是我们家庭的一员。她会和我们的母亲吵架(还相当经常),只是完全出于她们互相爱护和互相需要,所以吵完了过一会儿哭一场就和好了。几个哥哥都比我大好多,他们当时已经过着某种独立的生活了,只有放假的时候才到我们这里来;不过我有两个妹妹,我终于意识到了她们,情况虽然不同,但我都同样把她们和自己的生活紧紧地联结在一起:我温柔地喜欢上了笑眯眯、蓝眼睛的娜佳,她的位置还在摇篮里,我不知不觉间和她分享起自己的游戏和玩耍、快乐和伤心来;而有时我则和奥丽娅分享自己最隐秘的幻想和思虑,她是个热情的黑眼睛姑娘,和父亲一样很容易生气、发火,但同样很善良、很有感情,她很快便成了我忠实的好伙伴。说到母亲,那当然,在所有的人当中我最先注意到的和了解的,是她。母亲对于我来说,是所有人当中一个完全特殊的人物,是和我不可分离的,显然是在注意到和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时我就注意到和感觉到她了……

和母亲联系在一起的,有我整个一生最痛苦的爱。我们所爱的一切事物和所有人,是我们的苦难——光为失去一个亲爱的人这种没完没了的恐惧,就够受的了!而我则从孩提时代就对她怀有一种深沉的、始终不渝的爱——是她给了我生命,她正是通过苦难使我的心灵为之惊讶;更使我吃惊的是那种爱的力量。她的整个心灵就是由爱组成的,她的心是哀伤的化身:当我还是一个幼小孩子的时候就从她的一双眼睛里看到了多少眼泪,从她的嘴里听到了多少伤心的歌曲!

在遥远的故乡土地上,她孤零零的一个人,永远被全世界遗忘地安息了,但是她珍贵的美名将流芳百世,享受冥福。那个眼睛光明的头颅,那把灰色的骨头,现在正埋在那里;在荒僻的俄罗斯城市一处林中墓地里、一座无名坟墓底部的那个人,难道是她,那个曾经总是用双手抱着我摇呀摇的她?“我的道路比你们的道路高尚,我的思想比你们的思想高尚。”

我幼年时期的孤独,就这样渐渐地过去了。记得一个秋天的夜晚,我不知怎么醒了,发现房间里一片轻盈而神秘的半暗不明的亮光,而在没有拉上帘子的窗外高高地悬挂着一轮秋月,它在空旷的庄园院子上空,苍白而忧伤;它以自己的哀愁和孤独显得如此忧思重重和充满超凡脱俗的美妙,以至我的一颗心都因为感觉到说不出的甜蜜和忧伤而紧紧地收缩起来,仿佛这苍白的秋月也经受着同样的感觉。不过我已经知道,已经记得自己在世界上并不是一个人,我是睡在父亲的书房里——我哭了,我叫喊起来,惊醒了父亲……人们渐渐地进入了我的生活,而且成了我的生活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已经注意到了,在人世间除了夏天,还有秋天、冬天、春天,那些时候只能偶尔离家到外边去。但是一开始我没有记住它们——在一个孩子的心灵里,印象最深刻的是晴朗的、有太阳的时候——所以除了这个秋天的夜晚,现在我记得起来的,总共不过两三幅暗淡的图景罢了,那也是因为它们都是异乎寻常的。有个冬天的黄昏,外面下着可怕而迷人的暴风雪——它可怕是因为大家都说,这种情况通常都是“为了四十个受难者”;它迷人是因为抽打得墙壁越吓人,在屋里的人就越感到自己有墙壁保护,既暖和又舒适。然后,一个冬天的早晨,当时发生了一件真正非常好的事情:一觉醒来,我发觉家里一片奇怪的昏暗,发觉院子里有一种白兮兮的东西挡住了亮光,它庞大无比,比房子还高——接着我们知道这是夜里下了一场大雪,它把我们大家都盖住了,后来几个干活的人花了一整天才把它们从我们家四周围清扫干净。最后,还有那个昏沉沉的四月天,我们家院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身穿常礼服的人,他被刺骨的寒风吹得摇摇晃晃的,眼睛都睁不开了。这个不幸的人长着一双罗圈腿,可怜巴巴地伸出一只手扶住头上的便帽,另一只手笨拙地抓住常礼服捂在胸口……总而言之吧,我重复一遍,童年时代早期在我的印象中似乎只有一些夏天的日子;对于夏日的欢乐,开始的时候我总是和奥丽娅分享的,后来便和维谢尔卡的农家孩子们一起玩了,那是离我们家一俄里远,在普罗瓦洛夫后面只有几户人家的一个小村庄。

这种欢乐是可怜的,可怜得和我得到一盒黑鞋油及一根短皮鞭时所产生的感受一样。(所有人的种种欢乐都是可怜的,有的人就像我们一样,常常使我们对自己产生痛苦的怜悯。)我是在什么地方出生的,在什么地方长大,看见了什么?没有高山,没有河流,没有湖泊,没有森林,只有几处低谷地里的灌木丛,有的地方有些小树林,只在托卡兹和杜勃罗夫卡那边偶尔有点儿像森林的玩意儿,除此之外,到处是田野、田野,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庄稼的海洋。这可不是南方,不是草原,不能放牧无数的畜群,骑着马儿走上个把钟头就能遇到个村庄和驿站,没有洁白、干净得令人吃惊的房屋,也没有出奇众多的人口和巨大财富。这不过是靠近草原的那种地方,田野像波浪似的高低起伏,尽是些低谷和坡地,草儿不茂密,更经常能见到的是一些碎石滩地,那里一些稀稀落落的村庄及其不开化的居民好像是被上帝遗忘了——他们是那么安于现状,那么原始简朴,生来和自己周围的蔓藤、干草亲密地在一起。而且,我就是在这么个荒僻而毕竟是美好的地区长大并认识世界、认识生活的。在那漫长的夏日里,我看到:炎热的晌午,白云在蓝蓝的天上飘游,吹过的风时而温和、时而在酷热中包含着太阳暑气和庄稼、杂草晒热后的芳香;而那边,在我们那些旧仓库后面的田野里——那些仓库是那么陈旧,连顶部厚厚的麦秸都变成了灰兮兮的,看上去都黏成一块石板了,而原木垒成的墙壁则成了灰蓝色——那里是一片炎热,一片灿灿发亮的华彩阳光,那里顺着坡地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黑麦的海洋,银光闪闪,不停地在翻滚、奔腾,它们明晃晃亮晶晶地后浪推着前浪,为自己的稠密和自由自在而欢欣鼓舞,荡漾着白云的阴影,向前跑呀,跑呀……

后来发现,在我们家长满密密麻麻蜷曲嫩草的院子中间,原来有个什么古老的石槽,人们可以在下面躲起来互相见不着,于是就脱掉鞋子,光着白白的小脚(白白的小脚甚至喜欢自己这样)顺着这片蜷曲的嫩草奔跑,上面是热辣辣的太阳,下面却是凉爽的。而仓库底下长着一簇簇天仙子,有一天我和奥丽娅拿它们吃了个够,结果弄得大人们用刚挤出来的鲜牛奶灌我们,才使我们清醒过来:当时我们的脑袋都已经古怪地嗡嗡在响了,而在心里和身上都不只是希望,而且已经有一种完全能够上升到空中并想到什么地方就到什么地方的感觉……就在仓库的下面,我们还找到了无数带金黄色斑点的黑丝绒模样的大熊蜂蜂窝,我们是根据一种喑哑的、怒冲冲威严的嗡嗡声猜到它们就在泥土底下的。而在菜园子里,在仓库四周围,在打谷场上,在干活的人住的小屋后面,在一道堆着严严实实的粮食和干草的墙边,我们竟还发现了那么多可以吃的草根以及种种有点儿甜味的草茎和果实!

在干活的人住的小屋背后及牲口棚的墙脚下,长着些好大好大的牛蒡和好高的荨麻——是“野生的”,也是刺人的——还有暗红色的大翅蓟,花冠带刺,还有一种叫鸦葱的嫩绿色玩意儿,而且所有这些都有自己特别的形状、颜色、气味和趣味。有个牧童帮工,我也终于发现他非常有意思:他身上穿的粗麻布衬衫和短短的裤子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窟窿,两只脚、两只手及一张脸被太阳晒得又干又黑,都脱皮了,嘴唇却发白,因为他一直不是啃发酸的黑麦面包皮,就是嚼那些牛蒡或鸦葱,结果嚼得嘴唇都溃烂了,可是一双锐利的眼睛贼溜溜地转动着——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我们和他的友谊是完全违反禁忌的,他还唆使我们去吃那些上帝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然而这种犯禁忌的友谊,真是多么甜蜜!他偷偷地、断断续续地、不时东张西望地给我们讲述的一切,是那么诱人!此外,他用自己长长的鞭子瞄准某样东西呼呼哗哗地抽打,还有我们也试试抽打而被鞭子末端刮着了自己的耳朵疼得要命时他发疯似的哈哈大笑的样子,真让人感到惊讶……

不过,任何地里生长的食物,真正丰富的还是要算牲口棚子和马厩之间的那片菜园子。仿照牧童帮工的办法,可以把沾上盐的黑面包皮收集起来,尝到它就着尖头上有一撮撮灰色花蕊的长长的青葱的味道,可以和它一起吃小红萝卜、白萝卜,以及毛毛糙糙凹凸不平的小黄瓜;钻在松软的菜地里没完没了的藤蔓底下,弄得沙沙响地寻找那些小黄瓜,是多么开心……我们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难道我们是些挨饿的人?当然不是。不过我们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是在领受土地本身,领受那创造的感情和物质世界的一切。我记得:太阳把所有热乎乎的青草和院子里的石槽都晒烫了,空气越来越沉闷,天色越来越暗了,云朵聚集得越来越缓慢和稠密了,然后这云朵终于开始被一道强烈的紫红色亮光拉动起来,在它那最深远和仿佛有声音的高处隆隆地鸣响着,接着则是轰隆一下向四面八方发出嘈杂的声音,随即便是一阵猛烈的闪电,那响声也就越来越沉重有力,越来越威严壮丽……哦,我已经感觉到了世界和上帝的这种神奇美妙,感觉到了统治这个世界的上帝,他创造的这个世界是那么完美和具有物质的力量!接着是一片黑暗,一道火光,一阵狂风,一场夹着嗒嗒嗒响的冰雹的瓢泼大雨,一切和到处都天昏地转起来,颤抖起来,仿佛都要毁灭了。这时在我们家里,就赶紧把窗子都关上并拉上窗帘,在披着银衣饰的黑黝黝的圣像前点燃“复活节前一周”的蜡烛,大家画起十字来,并反复叨念着:“神圣的,神圣的,神圣的,万军之主保佑!”然而到一切都平息了,大家都安心下来后,敞开胸怀呼吸着饱含田野里潮湿的新鲜空气的时候,真是多么的轻松——那时家里的窗户全打开了,而坐在自己书房的窗前张望着东方,仍像一道黑糊糊的墙似的竖立着并阻挡着太阳的父亲,会叫我到菜园子里去给他拔一个大一点的萝卜来。在我的生活中,比得上这样的情况是很少的——当我顺着水汪汪的草地飞快地跑去把一个萝卜拔起来后,急忙把它周围沾着许多蓝兮兮的污泥的尾巴咬掉……

不过到后来,我们的胆子渐渐大起来了,知道了牲口棚呀、马厩呀、马车棚子呀、打谷场呀以及普罗瓦尔、维谢尔卡这些地方。我们面前的世界越来越开阔了,但是吸引我们注意的,首先还不是人们和人的生活,而是植物和动物的生活。我们最喜欢去的,仍然是那些没有人的地方,时间——是午后,那时人们正睡觉。花园里生机勃勃,绿油油的,不过我们都已经熟悉了;那里最好玩的,是一处处的密林、鸟窝(特别是如果在那里边,在这些用小树枝编织和用某种又软又暖和的东西铺成的小窝里呆着个什么花花绿绿的家伙,正睁着敏锐的黑眼睛张望着什么的时候)和马林树丛,那马林果的味道,真是连我们午饭后吃的加牛奶和砂糖的东西都无法相比。瞧,这就是——牲口棚、马厩、马车棚子、打谷场上的烘干房、普罗瓦尔……

哪个地方都有它自己的美妙之处!

牲口棚里整天都空着。当我们使出全身的力气把它稍稍打开点儿时,那门就发出懒洋洋的粗鲁的咯吱吱声,立刻便闻到粪水和猪圈散发出的那种又浓又酸但无法抗拒的招人的气味。

在马厩,马儿过着自己独特的生活,站在那里出声地咀嚼干草和燕麦。马儿是怎样和在什么时候睡觉的呢?马车夫说,它们有时候也躺下睡觉。但是这样很困难,甚至可以想象有些不好受——马儿要躺下来是困难而又不方便的。这种情况显然发生在一些最安静的夜间,而通常马儿总是站在畜栏里并整天用牙齿把燕麦碾成液汁,把干草嚼碎吃进自己柔软的嘴唇里,而且它们一匹匹都强壮、漂亮,光溜溜的臀部让人摸起来好舒服,硬邦邦的尾巴直拖到地上,还有温柔的鬃毛,两只大大的淡紫色的眼睛有时威严而奇妙地侧过来看东西,使人想起那种可怕的事情:据马车夫讲,每匹马一年中都有它自己宝贵的一天,叫弗洛尔和拉弗尔日,这一天它会蓄意杀人来为自己给人当奴隶、总是过着站着等待被套车的马儿生活并完成自己在人世间古怪的职责——只能拉车和赶路——进行报复……这里同样散发着一股子浓烈的粪便气味,但和牲口棚里完全不同,因为这里完全是另一种粪便,它的气味和马儿本身、挽具、干草发霉以及还有某种只有马厩里才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

而在马车棚子里,则停放着一些赛马用的双轮马车、一辆长途四轮马车和一辆老式的祖父用过的载人马车或雪橇;而且所有这一切又和那些关于远途旅行的幻想联合在一起。远程四轮马车的后部有一个非常有趣和神秘兮兮的旅行匣子。载人马车式雪橇吸引人注意的,是它古朴的笨拙和神秘的存在表示它是从祖父那时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它不像我们现在的任何一件东西。燕子像一些黑色的飞箭不停地前前后后穿来穿去,时而从棚子飞向高空的广阔天地,时而又回到大门里边的棚檐下面,在那里构筑自己坚硬、凸起和造型美观而令人特别愉快的含石灰的小窝。至今我头脑里都经常想到:“瞧,要是死了,就永远再也见不到天空、树木和鸟儿,再也见不到许许多多自己已经这么习惯、这么结合在一起和这么舍不得分手的东西了!”至于那些燕子,它们会变得格外可怜:这是一种多么可亲可爱纯洁的美,一种何等的优雅,这些“亲爱的小家伙”飞翔似闪电,胸脯一片淡淡的粉红色,深蓝色的头顶又尖又长,十字交叉的翅膀同样是深蓝色的,它们不停地发出叽叽喳喳幸福的呢喃声!棚子的大门一直是开着的——没有任何障碍,什么时候想进去就进去,几个小时地追踪这些呢喃声,幻想着捉到其中的一只,幻想着坐在双轮马车上、爬进四轮远程马车或载人的马车式雪橇里,颠颠簸簸地开到某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为什么遥远、开阔、深邃、高峻以及陌生、危险的东西,那种为了什么事或者为一个什么人可以以命相搏甚至丢掉性命的东西,从童年时代起就吸引一个人?就算我们能享用的只有这些“上帝的恩赐”——只有土地,只有这仅仅一次的生命,难道这会是这样?上帝恩赐给我们的,显然要多得多。一想起童年时代读过和听过的童话故事,我至今感到其中最迷人的是那些不知道的和不寻常的东西。“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王国,在那个没有人到过的国度里……在远隔云山万重,一片蓝蓝的汪洋大海那边……有一个年轻的女皇,聪慧过人的瓦西里莎……”

而干燥棚是迷人而可怕的,它是个用灰溜溜的干草盖顶的庞然大物,里边空旷、开阔,一片漆黑,给人一种吓人的感觉。如果爬进去躲在大门旁边,就可以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声,四周围都在刮风;那边一个角落里悬挂着一块落满灰尘的木头小神牌,但是据说夜里魔鬼还是潜入那里边,而且魔鬼与它如此害怕的神牌——两者联合在一起,使人产生特别难受的想法。普罗瓦尔则要远一些,在干燥棚和打谷场那边,在坍塌的谷物烘干间和一片黍地的后边。那是个不大但是很深的谷地,斜坡陡峭,底部是有名的“塌陷之地”,那里长着很高的杂草。对我来说,那是世界上所有荒僻之地中最最荒僻的了。一片多么美妙的荒漠!我仿佛愿意在这个凹谷里呆上一辈子,同时爱着个什么人和怜惜个什么人。深红色的黏紫茎圣母小花——是一种在凹谷地斜坡上稠密、高大的杂草中绽开的小花,无论它的形状和名称都多么美妙!还有杂草丛中那只黄鹀唱出的小调,多么悲伤而温柔! 啾——啾——啾——啾——啾……

后来,我的童年生活变得丰富多彩了。我越来越了解庄园的日常生活,越来越经常往维谢尔卡跑,已经到过罗兹杰斯特沃和诺沃谢尔基,到过在巴图林诺的外祖母家了……

庄园里太阳升起的时候,花园里的鸟儿一开始叽叽喳喳叫起来,父亲就醒了。他完全相信大家都该和他一起醒来,于是就大声地咳嗽,大声地嚷嚷:“茶炊!”我们也醒过来了,为阳光明媚的早晨感到高兴——其他的一切,我重复说一遍,还不想或没有去注意——就抱着急不可耐的愿望,赶快跑到樱桃园里去摘我们喜爱的樱桃——有点儿被鸟儿啄破的和被太阳晒成暗红色的樱桃。牲口棚里是一片早晨的新鲜景象。这个时候大门便吱扭吱扭地响,人们大声嚷着、尖叫着,用鞭子抽打着把奶牛、猪以及一身灰色卷毛的壮实的和不安的羊群从那里赶出去吃清晨鲜美多汁的草料,把马赶到野外池塘里去饮水,地面被整齐有力的马群踩得嗒嗒响。这时候,在干活的人住的小屋里和洁白的厨房里,炉子已经点燃了橙红色的火,厨娘们开始工作了;几只狗跑到窗台或门槛上看着和围着干活的厨娘们,却常常被她们大喝一声从身边撵走……喝完茶,父亲有时带我乘上双轮马车到田野上去。在那里啊,看什么时候了:有时是脱了鞋子、不戴帽子的农民在耕地,他们走着走着,忽然在松软的犁沟上一失脚就摇晃一下身子,竭力让自己和正使劲的马保持平衡,顺着哗哗响的沉重的木犁不断把灰色的泥土层翻到犁头的砧木上;有时是数不过来的姑娘在那儿一会儿拔黍子,一会儿掘土豆,她们打扮得花花绿绿,热情奔放,并互相以欢笑和歌声取乐;有时则是一些人大热天里在收割,他们被晒黑的背部在淌汗,正敞开衣领,把腰带缠在脑袋上,叉开双腿,屈膝弯腰,挥舞着镰刀唰唰唰地往前刈去,把热乎乎黄灿灿的黑麦像一道墙似的推倒。一些农妇则跟在他们后面用耙子在干活,她们弯着腰俯下身去,与一捆捆连芒带穗的麦子搏斗,把在太阳下散发着热乎乎芳香的金黄色麦秸搂成一堆一堆,用膝盖顶着把它们紧紧地捆好……锋利的镰刀声——真是多么无法形容,多么迷人,那时而这边时而另一边磕着砂石的镰刀,被水浸湿时顺着明晃晃的刀刃就会灵活地咔吱吱响着闪出一缕光亮!总是有个把刈麦的人,一定会让人惊喜——给人讲述自己的镰刀差点儿刈掉整整一个鹌鹑窝,差点儿逮到一只小鹌鹑,差点儿把一条蛇截成两半。至于那些农妇,我已经知道,如果夜里有月亮,她们就会继续打捆——白天太干燥,打捆掉麦粒——我也感受到这种夜间干活富有诗意的美妙……

我记得很多这样的日子吗?非常非常少,现在我印象里的早晨,是断断续续从各个不同时期在我记忆中闪现的情景形成的。我记得晌午是这样的:太阳热辣辣地晒着;厨房里传出诱人的香味;午饭已经做好,地里回来的人都怀着快吃饭了的振奋心情——父亲是这样,留着大红胡子、皮肤晒得黑黑的、大摇大摆骑着匹汗流浃背的溜蹄马过来的领班是这样,拿镰刀刈草、现在正乘坐大车进院子的人(大车上装着地边一起夹着野花刈下来的青草,青草上放着闪闪发亮的镰刀)是这样,以及那些把从池塘边洗过澡、尾巴暗黝黝和鬃毛正淌水像镜子般发亮的马赶回来的人是这样——大家都是这样……有一个这样的晌午,我看见了尼古拉哥哥,他也坐在大车里夹着野花的青草上,和诺沃谢尔基的姑娘萨什卡一起回来。我已经在院子里听到了一些关于他们的事儿——一种我还不懂却不知为什么落在了我心头的东西。现在我看见他们俩一起坐在大车上,突然怀着暗暗的惊喜感觉到了他们的美、他们的青春活力和幸福。她个子高高的,瘦瘦的,脸庞清秀,还完全几乎是个娃娃,一只手上拿着个水罐坐着,从哥哥一边转过身子,两只脚从大车上往下挂着,低垂着眼睫毛;他则戴着顶白色的便帽,穿一件麻纱布斜领衬衫,领子敞开着,晒得黑黑的,一身干干净净的,年纪轻轻,拉着缰绳,而一双亮晶晶闪烁的眼睛正瞅着她,对她边说着什么边露出欢乐的、充满爱意的微笑……

我记得乘坐马车到罗兹杰斯特沃去做弥撒的情景。

这里的一切都非同寻常,洋溢着节日的气氛:套好三匹马的四轮远程马车的驾车位上,坐着身穿黄色丝绸衬衫和波利斯绒背心的马车夫;父亲穿得像个城里人,头上戴着顶带红圈的贵族便帽,他刚刮过下巴,从下巴底下到两鬓和眉毛之间照老规矩留着梳理过后还湿着的一缕黑发;母亲穿的是一件漂亮的多褶薄连衣裙;抹了香水的我则穿着一件丝绸衬衫,内心里和全身上下都带着一种节日的紧张……

田野里已经又闷又热了,一条狭窄的道路被夹在高高的和一动不动的庄稼之间,还尘土飞扬,马车夫高傲狂妄地赶过农民和村妇,他们也都一样紧张,也一样是去赶节的。在一个村子里,我高兴得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因为刚从一座非常陡峭的岩山上冲下来,产生的印象真刺激和丰富。村里的庄户人家都很大,生活富裕,打谷场边上有古老的橡树,都有养蜂场,主人都殷勤好客,但他们都独立自主,一个个身材魁梧,都是些独家独院的大户。而在山脚下,高高的藤蔓阴影中弯弯曲曲伸展着一条黑黝黝的深沟,藤蔓上歇着哇哇叫的白嘴鸦,深沟里散发着这些藤蔓的清凉气味和它们生长的底部的潮气。当你的马车经过一道架在清澈溪流上的石桥,登上对面的一座山,就看到教堂前面的一块放牧地——那里聚集了许多打扮得五颜六色的人:少女、农妇、穿着干干净净的民族长袍和戴着圆锥形呢帽而弯腰拱背的老头子。教堂里边则是一片拥挤,暖烘烘的。这拥挤,这点燃的蜡烛及照在圆顶上的太阳,使得这里到处热气腾腾,还给人一种暗暗的自豪感:我们站到了大家的前头,我们是那么好,那么熟练,那么规规矩矩地进行祈祷,完了神甫会让我们比大家先吻有股子铜味的

字架,并奴颜婢膝地向我们鞠躬……做完弥撒,我们在达尼拉老头子的院里休息。他是个亲切、古怪的人,一头斑白的鬈发,棕红色的脖子像只裂开的瓶塞子。我们喝着茶,吃着像一座山似的堆在一个木盘子里的热饼和蜂蜜,而且我还一辈子记得——因为感到受了屈辱——有一次他竟用黑黝黝僵直的手指头拿起一块化开的、淌着琥珀色液汁的蜂房直接放到我嘴里……

我知道,我们已经变得贫穷了。父亲在参加克里米西战争时“挥霍了”许多钱,在唐波夫生活的时候他轻率得要命,还白白地想恐吓说我们眼看就要“一无所有了”,可是这时候已经知道我们家顿河左岸的一处庄园已经小锤子“啪地一响丢掉了”,它已经不再是我们的了。不过,那些日子毕竟还是给我们留下了满足和平安无事的感觉。我还记得快乐地吃午饭的时刻,记得丰盛美味的菜肴,记得开着的窗子外面花园里的苍翠、阳光和绿阴,仆人很多,记得有好多猎犬和敏捷的狗蹿到屋里来,敞开着的大门口有许多苍蝇和十分美丽的蝴蝶……我记得这座庄园午饭后漫长的午觉睡得多么甜蜜……我记得傍晚已经肯带我一起出去散步的几位哥哥,记得他们朝气蓬勃和兴奋热烈的谈话……我记得某个奇妙的月夜,记得在月光照耀下南边的天空有多么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美妙、轻盈,稀疏而湛蓝的星星怎么在皓月当空时闪烁,而哥哥们则说,所有这些星星——都是我们不知道的,然而可能是幸福的和美好的行星,而且我会到那里去……在这样的夜晚,父亲是不睡在屋里的,他睡在院里窗子下边的大车上:在大车上撒些干草,再在干草上铺上被褥。因为有月光洒在他身上,月光还在窗玻璃上黄金般地闪烁,所以我似乎觉得他一定睡得很暖和,而就这么睡着并整个夜晚在梦中感觉到乡村夜间的这种亮光,感觉到家乡四周的田野和家乡庄园的和平与美,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只有一件事,一个可怕而重大的事件,使这种幸福的时光黯然失色了。一天傍晚,几个把干活的马从地里赶回来的牧童飞快地跑进庄园大院,大声嚷嚷说谢因卡正全力策马疾驰时和马一起掉进“塌陷之地”——掉到普罗瓦尔的底部那些可怕的树丛和杂草里了。那里呀,听说有个像漏斗似的污泥池塘。干活的人、几个哥哥和父亲都奔赴那里去了,想去救他们,把他们打捞出来。于是,庄园沉浸在一片惊恐之中,大家都在期待着:救得出来吗?可是太阳都下山了,天暗下来了——“从那里”还没有消息传回来,而等到他们回来的时候,大家都更沉静了:两者都死了——谢因卡和马……我记得当时那些可怕的话:应当立刻报告警察局长,派人去看管“尸体”……这些话是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可是我为什么觉得它们可怕呢?就是说,我已经在什么时候知道这些话的意思了?十

人们对于死亡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有的人是一辈子都在死亡的标记下生活的,从小就对死亡有强烈的感觉(这往往是因为对生命也有同样强烈的感觉)。大司祭阿瓦库姆在讲述自己的童年时说:“我曾经看到邻居的一头牲口死了,那天晚上我起来在圣像前为自己的灵魂大哭了一场,想到那死亡,仿佛我也要死了……”我也属于这样的一种人。

我小时候,听人讲世界上存在的黑暗势力和妖魔鬼怪,讲“死尸”及与之相近相似的玩意儿,就特别敏感。我听人讲“已故的”叔叔伯伯、“已故的”祖父外公,说这些“死者”在“阴曹地府”的某个地方,听着听着就得出了一些不愉快的和困惑莫解的印象,变得害怕黑暗的房间、顶层的阁楼、喑哑的夜间钟声、鬼魂以及幽灵之类,换句话说,是害怕在夜间出来活动和游荡的“死者”。

我是在什么时候信仰上帝,什么时候有了关于他的概念、感觉到他的呢?我想,是与关于死亡的概念产生的同一个时候。死亡,唉,是和他(以及长明灯、母亲卧室里披着银的和镀金饰物的黑黝黝的圣像)联结在一起的。和他联结在一起的,还有永生不灭的概念。上帝在天上,至高无上,在我们头上离地面非常非常遥远的湛蓝无底的地方:不管死亡怎么样,我们每个人胸中都有个灵魂,而且这个灵魂是永生不灭的,存在着上帝的想法也一样,它在我头脑里老早就开始产生了。但是死亡毕竟是死亡,再说我已经知道,而且甚至有时恐惧地感觉到,地面上的一切都是要死的——总体而言还不会很快,但是局部的,在任何时候都可能死,特别是在大斋前夕。在我们家里,深沉的黄昏时刻,大家都忽然间变得谦和起来了,彬彬有礼地互相鞠躬,互相请求原谅;大家都好像在彼此告别,同时又想念又害怕,仿佛这是我们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夜晚。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躺到床上时也总是怀着一颗沉重的心,认为这一夜将是性命交关的,将面对最后的审判,面对一种威严的“基督再世事件”,而最糟糕的,是将面对“所有死者的造反”。而然后,大斋开始了——得拒绝生活,放弃生活的一切欢乐整整六个星期。而那边——则是连救世主本人都将死去的受难周。

在节日前忙忙碌碌的受难周里,大家都一样愁眉苦脸,尽搞自我节制,进行斋戒——就连父亲都装模作样一副忧愁悲伤的样子,吃素行斋——而且我已经知道,在星期五母亲和保姆会把一块绘有基督棺中遗体像的方布放到圣诞节的教堂祭坛前面——形状有些类似基督的棺椁——还那么可怕地向我描述当时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方布。大斋那个星期六快黄昏的时候,我们家里里外外都打扫得绝对干净,一片亮堂堂,洋溢着祥和与幸福,在喜气洋洋中等待着伟大基督的节日。瞧,节日终于来到了——从星期六到星期日的一夜之间,世界上发生了某种令人惊奇的转折,庆贺对死亡的胜利。晨祷没有带我们去,不过我们还是一醒来就感受到了美好的转变,认为这么一来似乎从此再不该有任何忧伤的事儿了。但是就在这时,甚至就在复活节,死亡也还在。在傍晚春天宁静和玫瑰色的田野里,可以听到遥远的但越来越近、坚定欢乐地在不断重复的声音:“基督从死尸中复活了。”——而且每过一会儿就会出来一些“十字架手”,几个不戴帽子、束着白腰带的青年农民高高举着十字架,还有几个戴着白头巾的姑娘——她们捧着披上干净毛巾的教堂圣像。大家唱着欢乐庆贺的歌曲走进院子里,而当走到台阶上的时候便又高兴又激动,带着已经完成一件事情的光荣意识开始静默了一会,然后兄弟般互相完全平等地以柔软、温暖、令人愉快和充满青春的嘴唇和我们大家亲吻,并小心翼翼地把十字架和圣像抬进屋内,大厅里点着一盏在春天半暗不明的霞光中闪烁的灯的角落里,把圣像放在那块灯下铺着的漂亮新台布上,而十字架插在了装有黑麦的箱斗里。这一切真是多么美好!不过,唉,有点让人忧伤和难受。一切全都好好的,令人放心,那灯光燃烧得有如春天稍稍有点发绿的昏暗,它是那么温柔,那么宁静。然而尽管如此,这其中毕竟还有着教会的、与宗教有关的名堂,因此,它又与死亡、悲哀的感觉联结在一起。我而且还不止一次地看到,母亲是带着怎样一种忧愁的狂热向这个角落祈祷的,她一个人留在大厅里,屈膝跪在那盏灯、那个十字架和那个圣像面前……她为什么在悲哀,在忧愁?而且总的说,她一辈子甚至在没有任何原因的时候都悲哀、忧愁,夜里一连好几个小时地做祈祷,在最最美好的夏天有时会坐在窗下张望着田野,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她的心灵充满了对一切事物和对大家的爱,特别是对我们、对亲近的人、对自己亲生骨肉的爱,因为一切都匆匆来去,一去无返,不再回来,因为世界上存在着离别,存在着疾病、忧愁,存在着无法实现的幻想、未曾实现的希望、无法表达或不曾表达出的感情——以及死亡……

使我有了死亡的概念的,不是谢因卡。在谢因卡出事之前,我已经知道并在一定程度上感觉到了死亡。但正是由于谢因卡出事,我在生活中头一次真正地感觉到了死亡,物质般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死亡,感觉到死亡终于也触及到了我们。那时我头一次感觉到,死亡就像乌云对太阳,有时确确实实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它会突然之间使我们的一切“事和物”变得毫无价值,使我们失去对事和物的兴趣,不再感到事物存在的规律和意义,使一切蒙上悲哀和忧愁。在那个难忘的傍晚,它从打谷场上,从仓库房里,从普罗瓦尔那边站立起来了。而且后来,我好久好久地仿佛觉得那边有一种很阴暗的、沉重的以及甚至好像是卑鄙可恶的东西,以至不管我想什么、看见了什么,一切都与谢因卡及毫无意义的问题联系上了:他摔死了以后留下了什么,他现在成了什么,以及他为什么恰恰死在这个傍晚?

十一

时光流逝,日子一周周、一月月地过去,秋天代替了夏天,冬天代替了秋天,春天代替了冬天……但是关于它们,我能说什么呢?只有某种一般的东西,那就是,这几年我不知不觉间开始了自觉的生活。

记得有一天,我跑进母亲的卧室里以后,突然在不大的窗间壁镜(它镶嵌在正对着门的一个椭圆形的胡桃木框框里)上发现了自己——随即竟愣住了一会儿:一个已经相当高大、端庄和瘦瘦的男孩正惊讶和甚至带几分害怕地瞅着我,他穿着一件咖啡色斜领子衬衫、一条黑丝光马裤、一双已经破旧不过还灵便的山羊皮靴子。当然,以前我也曾多次在镜子里看见过自己,却没有记住,没有加以注意。现在为什么注意到了呢?显然是因为那种变化,它是从某个时候——也许是像经常发生的那样,在一个夏天里——在我身上发生的,而且我为终于突然发现自己的那种变化感到惊讶了,甚至还稍稍有点儿害怕。我并不确切地知道,这是在什么时候,在哪一年以及我几岁的时候发生的。我估计是发生在秋天,因为记得镜子中看到的那小男孩被太阳晒黑的皮肤颜色已经淡了,变得苍白了。我那时大概七岁左右,而更确切地知道的,只是那个小男孩体态端庄,头发被太阳晒得好漂亮,有一张表情生动的脸——以及稍稍有点儿惊恐的样子,都使我喜欢。因为什么?显然是因为我(像一个旁观者那样)突然看到了自己的魅力——在这个发现中不知为什么有一种甚至令人忧愁的玩意儿——看到了自己已经相当高大,有瘦瘦的身材以及某种生动而懂事儿的表情。总之一句话,我突然之间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个小孩子了,朦胧地感觉到自己的生活开始了某种转折,而且也许是向更糟的方面……

后来,事实也真是这样。多半是些幸福时刻的记忆,大约到那个时候结束了——这本身已经意味着那不是一件小事儿——这又完全符合我在尘世间获得的一些也是完全新的和确实不轻松的认识、想法和感情。此后不久,我认识了一位在他那个家族中很出色的人,他进入了我的生活,我开始和他一起进行学习。我头一次得了重病。我经受了新的死亡——娜佳之死,然后是祖母之死……

十二

有一个穿常礼服的人,在寒冷阴霾的春天有一次突然出现在我们家的院子里。这个人又到我们家来了——我不记得确切的是什么时间,但他又出现了。他呀,原来还真是个不幸的人,只是完全属于另外的一类,就是说,他不是个普通的不幸者,他的不幸是自己特有的意志造成的,而且甚至好像有点儿乐于如此——用一句话说吧,他原来属于可怕的那一类俄罗斯人;对于他们,我显然只有到后来成熟的年龄才真正了解。他叫巴斯卡科夫,出生于一个富裕和有名望的家庭,聪明,有才华,因此完全可以生活得就算不比许多人好,也不至于比许多人差。然而,他消瘦,有点儿驼背,长着个鹰钩鼻子,面色黑黝黝的,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像个魔鬼”。他的性格像个疯子,还在贵族学校读书的时候,就与父亲争吵了一场,过后便带着诅咒离开了家门,后来父亲死了,他又在分割遗产时对兄弟大发其怒,把分遗产的判决书撕得粉碎,还往兄弟的脸上吐唾沫,大叫大嚷说自己“此时此刻对这样的事儿”嗤之以鼻,压根儿就不想知道,自己一个子儿也没有要,砰地一声把门狠狠地一关,便再次并永远地离开了故乡的家园。从此,他开始了流浪生涯:无论到什么地方、无论到哪个人家里,他甚至都不能安安稳稳住上几个月。开始的时候,他在我们家也呆不住:在我们家院子里第一次出现后不久,他便与我父亲差点儿动了刀剑。然而第二次来的时候,出现了奇迹:过了一段时间,巴斯卡科夫声明要在我们家里永远住下去了——他在我们家住了整整三年,直到我上中学。他甚至承认自己对人们一般说只有蔑视和憎恨,可是却热烈地爱上了我们大家,特别是我。他成了我的指导人和老师。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我也热切地喜欢上了他,因此同他的亲近成了我经受许多很复杂又很强烈的感情的源泉。

我生来就十分敏感,那是我不仅从父亲、母亲,而且也是从祖父、曾祖父以及那些曾经组成俄罗斯有教养社会的许许多多独特的人身上继承来的;巴斯卡科夫极大地帮助我发展了这种敏感。要说指导人和老师,从这些词儿的通常意义上讲,他是怎么也不合适的。他很快教会我抄写和阅读偶然在我们家里其他一些书籍中发现的《堂·吉诃德》俄文译本,而后来还干了些什么,确切的我就不知道了,再说我也没有什么兴趣要知道。顺便插一句,他对我母亲从来都恭恭敬敬,还很细心,他和她说话时更多地讲法语。母亲建议他教会我也能用这种文字看书。这事儿他也很快着手干起来,而且非常乐于干,不过后来还是没有坚持下去:为了我上中学一年级,还从城里订购来了一些我必须阅读的课本,就这么要我坐下来读这些课本,读得会背。可是结果呀,他对我产生的好大的影响竟在另外的方面。他的生活,总的说是很内向和古怪的。有的时候,他显得异常愉快、亲切、热情、喜欢说话、机智俏皮,甚至光彩夺目,滔滔不绝地讲述一些精彩动人的故事;但是大部分时间他都是沉默寡言,总在思考什么,常常带着挖苦的冷笑恶狠狠地嘟哝着,同时没完没了地在屋里和院子里来回匆忙地走着,急速地摆动着自己两条又细又长的罗圈腿。在这种时候,任何想与他谈话的尝试,都会被他用简短的气呼呼的客气话或粗鲁的表现打消得一干二净。不过就是在这样的时候,一见到我,他就完全变样了。他立刻跑过来迎接我,扶着我的一个肩膀,带我到田野、到花园里去,或者和我在一个小旮旯里坐下来,开始讲述什么,大声地朗读什么,使我心里产生最矛盾、对立的感觉和观念。

我重复说一遍,他讲述起来精彩极了,通过种种脸部表情、手势以及迅速变化的嗓音,把一切全都描绘得有声有色。听他朗读也是令人神往的,朗读的时候他照例眯起眼睛,把书本放在一边,离自己远远的。我所以会产生矛盾、对立的感觉和观念,原因就在于他选来讲述的故事,往往完全没有考虑到我的年龄,好像都是他亲身体验过的事情中最痛苦、最辛酸的东西,以证明人世间的卑鄙和冷酷;而为了朗读——他选择的是某种英雄主义的、崇高的、说明人类心灵美好和高尚的激情的内容,因此我听他朗读的时候,便时而万分激动,时而又高兴得发呆。有时,我对有人使得他这么穷困潦倒感到不满,对他本人充满痛苦的柔情,为他难过;有时我又兴高采烈,开心得不知怎么才好。他有一双虾一样的眼睛,近视而且总是火苗般棕红色的,脸部的表情紧张得令人吃惊。他走路或者更确切地说跑步的时候,那干燥带白丝的头发和那件非常旧式的唯一的一件常礼服的下摆总在不停地摇动。他有点儿癖好——抽烟(而且不停地抽),只抽一种马合烟,所以“为了不让有人感到为难”,夏天就睡仓库,冬天则睡干活的人住的下屋,因为仆人老早已经不在了,那里空着没有人睡。至于说到食物,他好像坚信人们需要吃东西是一种纯粹的偏见:坐在餐桌边上时,他感兴趣的仿佛只有伏特加酒和醋拌芥末。大家真的感到奇怪,他靠什么活着……

他给我讲述了自己生活中“与一些坏蛋”发生的冲突,讲述了他当年曾经在那儿学习的莫斯科,讲述了一度在那里流浪的伏尔加河后面荒僻茂密的森林。他和我一起阅读《堂·吉诃德》、《环球旅行家》杂志、一本叫什么《土地与人》的书、鲁滨逊……他用水彩颜料画画——他那种要当写生画家的热烈幻想,还令我佩服。我一看到颜料盒就浑身哆哆嗦嗦地从早到晚在纸上涂来涂去,一连几小时地站在那儿,张望着神奇湛蓝的天空怎么渐渐地变成淡紫色;神奇湛蓝的天空仿佛不顾夏天炎热的太阳,它会穿透宛如在其中沐浴的树梢显露出来——我对土地和天空,对天空色彩的真正神奇的内涵和意义,永远地怀有最深刻的感情。在对生活究竟给了我什么进行总结的时候,这是最重要的结论之一。我到死的那一刻,都会记得天空透过树枝树叶显露出的淡紫色的湛蓝……

十三

父亲书房里的墙上,挂着一把旧的狩猎匕首。我有时候看到父亲把雪亮的匕首从刀鞘中拔出来,并用短上衣的下摆擦它。一接触到这种平滑、光洁、冰凉锐利的钢刀,我是多么欣喜若狂!我想去吻一吻它,拿它紧紧地贴在胸口——然后再把它插在什么里,直插到手把的部位。父亲的刮胡子刀也是钢的,而且比它还要锋利,我倒没有注意到它。可是瞧吧,我至今一见到任何钢质的武器就会激动——我的这种感情,它是从哪里来的?我在童年时代是善良的,温存的——但是有一次我却怀着真正狂喜的心情宰杀了一只折断了一个翅膀的小白嘴鸦。记得当时院子里空荡荡的,屋里不知为什么也空着,而且很安静,接着瞧吧,我忽然看到一只大大的、很黑的鸟儿,它忙着侧过身子,耷拉着一个翅膀,正一跳一跳挣扎着顺着草地向仓库走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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