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辈子(老舍经典中短篇小说集典藏版,以幽默揭示现实的沉重与冷酷。)(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3 11:04:55

点击下载

作者:老舍

出版社:江苏人民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我这一辈子(老舍经典中短篇小说集典藏版,以幽默揭示现实的沉重与冷酷。)

我这一辈子(老舍经典中短篇小说集典藏版,以幽默揭示现实的沉重与冷酷。)试读:

大悲寺外

黄先生已死去二十多年了。这些年中,只要我在北平,我总忘不了去祭他的墓。自然我不能永远在北平;别处的秋风使我倍加悲苦:祭黄先生的时节是重阳的前后,他是那时候死的。去祭他是我自己加在身上的责任;他是我最钦佩敬爱的一位老师,虽然他待我未必与待别的同学有什么分别;他爱我们全体的学生。可是,我年年愿看看他的矮墓,在一株红叶的枫树下,离大悲寺不远。

已经三年没去了,生命不由自主地东奔西走,三年中的北平只在我的梦中!

去年,也不记得为了什么事,我跑回去一次,只住了三天。虽然才过了中秋,可是我不能不上西山去;谁知道什么时候才再有机会回去呢。自然上西山是专为看黄先生的墓。为这件事,旁的事都可以搁在一边;说真的,谁在北平三天能不想办一万样事呢。

这种祭墓是极简单的:只是我自己到了那里而已,没有纸钱,也没有香与酒。黄先生不是个迷信的人,我也没见他饮过酒。

从城里到山上的途中,黄先生的一切显现在我的心上。在我有口气的时候,他是永生的。真的;停在我心中,他是在死里活着。每逢遇上个穿灰布大褂,胖胖的人,我总要细细看一眼。是的,胖胖的而穿灰布大衫,因黄先生而成了对我个人的一种什么象征。甚至于有的时候与同学们聚餐,“黄先生呢?”常在我的舌尖上;我总以为他是还活着。还不是这么说,我应当说:我总以为他不会死,不应该死,即使我知道他确是死了。

他为什么做学监呢?胖胖的,老穿着灰布大衫!他做什么不比当学监强呢?可是,他竟自做了我们的学监;似乎是天命,不做学监他怎能在四十多岁便死了呢!

胖胖的,脑后折着三道肉印;我常想,理发师一定要费不少的事,才能把那三道弯上的短发推净。脸像个大肉葫芦,就是我这样敬爱他,也就没法否认他的脸不是招笑的。可是,那双眼!上眼皮受着“胖”的影响,松松地下垂,把原是一对大眼睛变成了俩螳螂卵包似的,留个极小的缝儿射出无限度的黑亮。好像这两道黑光,假如你单单地看着它们,把“胖”的一切注脚全勾销了。那是一个胖人射给一个活动、灵敏、快乐的世界的两道神光。他看着你的时候,这一点点黑珠就像是钉在你的心灵上,而后把你像条上了钩的小白鱼,钓起在他自己发射出的慈祥宽厚光朗的空气中。然后他笑了,极天真地一笑,你落在他的怀中,失去了你自己。那件松松裹着胖黄先生的灰布大衫,在这时节,变成了一件仙衣。在你没看见这双眼之前,假如你看他从远处来了,他不过是团蠕蠕而动的灰色什么东西。

无论是哪个同学想出去玩玩,而造个不十二分有伤于诚实的谎,去到黄先生那里请假,黄先生先那么一笑,不等你说完你的谎—好像唯恐你自己说漏了似的—便极用心地用苏字给填好“准假证”。但是,你必须去请假。私自离校是绝对不行的。凡关乎人情的,以人情的办法办;凡关乎校规的,校规是校规;这个胖胖的学监!

他没有什么学问,虽然他每晚必和学生们一同在自修室读书;他读的都是大本的书,他的笔记本也是庞大的,大概他的胖手指是不肯甘心伤损小巧精致的书页。他读起书来,无论冬夏,头上永远冒着热汗,他决不是聪明人。有时我偷眼看看他,他的眉、眼、嘴,好像都被书的神秘给迷住;看得出,他的牙是咬得很紧,因为他的腮上与太阳穴全微微地动弹,微微地,可是紧张。忽然,他那么天真地一笑,叹一口气,用块像小床单似的白手绢抹抹头上的汗。

先不用说别的,就是这人情的不苟且与傻用功已足使我敬爱他—多数的同学也因此爱他。稍有些心与脑的人,即使是个十五六岁的学生,像那时候的我与我的学友们,还能看不出:他的温和诚恳是出于天性的纯厚,而同时又能丝毫不苟地负责是足以表示他是温厚,不是懦弱?还觉不出他是“我们”中的一个,不是“先生”们中的一个;因为他那种努力读书,为读书而着急,而出汗,而叹气,还不是正和我们一样?

到了我们有了什么学生们的小困难—在我们看是大而不易解决的—黄先生是第一个来安慰我们,假如他不帮助我们;自然,他能帮忙的地方便在来安慰之前已经自动地做了。二十多年前的中学学监也不过是挣六十块钱,他每月是拿出三分之一来,预备着帮助同学,即使我们都没有经济上的困难,他这三分之一的薪水也不会剩下。假如我们生了病,黄先生不但是殷勤地看顾,而且必拿来些水果、点心,或是小说,几乎是偷偷地放在病学生的床上。

但是,这位困苦中的天使也是平安中的君王—他管束我们。宿舍不清洁,课后不去运动……都要挨他的雷,虽然他的雷是伴着以泪做的雨点。

世界上,不,就说一个学校吧,哪能都是明白人呢。我们的同学里很有些个厌恶黄先生的。这并不因为他的爱心不普遍,也不是被谁看出他是不真诚,而是伟大与藐小的相触,结果总是伟大的失败,好似不如此不足以成其伟大。这些同学们一样地受过他的好处,知道他的伟大,但是他们不能爱他。他们受了他十样的好处后而被他申斥了一阵,黄先生便变成顶可恶的。我一点也没有因此而轻视他们的意思,我不过是说世上确有许多这样的人。他们并不是不晓得好歹,而是他们的爱只限于爱自己;爱自己是溺爱,他们不肯受任何的责备。设若你救了他的命,而同时责劝了他几句,他从此便永远记着你的责备—为是恨你—而忘了救命的恩惠。黄先生的大错处是根本不应来做学监,不负责的学监是有的,可是黄先生与不负责永远不能联结在一处。不论他怎样真诚,怎样厚道,管束。

他初来到学校,差不多没有一个人不喜爱他,因为他与别位先生是那样的不同。别位先生们至多不过是比书本多着张嘴的,我们佩服他们和佩服书籍差不多。即使他们是活泼有趣的,在我们眼中也是另一种世界的活泼有趣,与我们并没有多么大的关系。黄先生是个“人”,他与别位先生几乎完全不相同。他与我们在一处吃,一处睡,一处读书。

半年之后,已经有些同学对他不满意了,其中有的,受了他的规戒,有的是出于立异—人家说好,自己就偏说坏,表示自己有头脑,别人是顺竿儿爬的笨货。

经过一次小风潮,爱他的与厌恶他的已各一半了。风潮的起始,与他完全无关。学生要在上课的时间开会了,他才出来劝止,而落了个无理的干涉。他是个天真的人—自信心居然使他要求投票表决,是否该在上课时间开会!幸而投与他意见相同的票的多着三张!风潮虽然不久便平静无事了,可是他的威信已减了一半。

因此,要顶他的人看出时机已到:再有一次风潮,他管保得滚。谋着以教师兼学监的人至少有三位。其中最活动的是我们的手工教师,一个用嘴与舌活着的人,除了也是胖子,他和黄先生是人中的南北极。在教室上他曾说过,有人给他每月八百元,就是提夜壶也是美差。有许多学生喜欢他,因为上他的课时就是睡觉也能得八十几分。他要是做学监,大家岂不是入了天国!每天晚上,自从那次小风潮后,他的屋中有小的会议。不久,在这小会议中种的子粒便开了花。校长处有人控告黄先生,黑板上常见“胖牛”,“老山药蛋”……

同时,有的学生也向黄先生报告这些消息。忽然黄先生请了一天的假。可是那天晚上自修的时候,校长来了,对大家训话,说黄先生向他辞职,但是没有准他。末后,校长说,“有不喜欢这位好学监的,请退学;大家都不喜欢他呢,我与他一同辞职。”大家谁也没说什么。可是校长前脚出去,后脚一群同学便到手工教员室中去开紧急会议。

第三天上黄先生又照常办事了,脸上可是好像瘦减了一圈。在下午课后他召集全体学生训话,到会的也就是半数。他好像是要说许多许多的话似的,及至到了台上,他第一个微笑就没笑出来,愣了半天,他极低细地说了一句:“咱们彼此原谅吧!”没说第二句。

暑假后,废除月考的运动一天扩大一天。在重阳前,炸弹爆发了。英文教员要考,学生们不考;教员下了班,后面追随着极不好听的话。及至事情闹到校长那里去,问题便由罢考改为撤换英文教员,因为校长无论如何也要维持月考的制度。虽然有几位主张连校长一齐推倒的,可是多数人愿意先由撤换教员做起。既不向校长做战,自然罢考须暂放在一边。这个时节,已经有人警告了黄先生:“别往自己身上拢!”

可是谁叫黄先生是学监呢?他必得维持学校的秩序。

况且,有人设法使风潮往他身上转来呢。

校长不答应撤换教员。有人传出来,在职教员会议时,黄先生主张严办学生,黄先生劝告教员合作以便抵抗学生,黄学监……

风潮急转了方向,黄学监,已经不是英文教员,是炮火的目标。

黄先生还终日与学生们来往,劝告,解说,笑与泪交替地揭露着天真与诚意。有什么用呢?

学生中不反对月考的不敢发言。依违两可的是与其说和平的话不如说激烈的,以便得同学的欢心与赞扬。这样,就是敬爱黄先生的连暗中警告他也不敢了:风潮像个魔咒捆住了全校。

我在街上遇见了他。“黄先生,请你小心点。”我说。“当然的。”他那么一笑。“你知道风潮已转了方向?”

他点了点头,又那么一笑,“我是学监!”“今天晚上大概又开全体大会,先生最好不用去。”“可是,我是学监!”“他们也许动武呢!”“打‘我’?”他的颜色变了。

我看得出,他没想到学生要打他;他的自信力太大。可是同时他并不是不怕危险。他是个“人”,不是铁石做的英雄—因此我爱他。“为什么呢?”他好似是诘问着他自己的良心呢。“有人在后面指挥。”“呕!”可是他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据我看;他紧跟着问:“假如我去劝告他们,也打我?”

我的泪几乎落下来。他问得那么天真,几乎是儿气的;始终以为善意待人是不会错的。他想不到世界上会有手工教员那样的人。“顶好是不到会场去,无论怎样!”“可是,我是学监!我去劝告他们就是了;劝告是惹不出事来的。谢谢你!”

我愣在那儿了。眼看着一个人因责任而牺牲,可是一点也没觉到他是去牺牲—一听见“打”字便变了颜色,而仍然不退缩!我看得出,此刻他绝不想辞职了,因为他不能在学校正极紊乱时候抽身一走。“我是学监!”我至今忘不了这一句话,和那四个字的声调。

果然晚间开了大会。我与四五个最敬爱黄先生的同学,故意坐在离讲台最近的地方,我们计议好:真要是打起来,我们可以设法保护他。

开会五分钟后,黄先生推门进来了。屋中连个大气也听不见了。主席正在报告由手工教员传来的消息—就是宣布学监的罪案—学监进来了!我知道我的呼吸是停止了一会儿。

黄先生的眼好似被灯光照得一时不能睁开了,他低着头,像盲人似地轻轻关好了门。他的眼睁开了,用那对慈善与宽厚做成的黑眼珠看着大众。他的面色是,也许因为灯光太强,有些灰白。他向讲台那边挪了两步,一脚登着台沿,微笑了一下。“诸位同学,我是以一个朋友,不是学监的地位,来和大家说几句话!”“假冒伪善!”“汉奸!”

后边有人喊。

黄先生的头低下去,他万也想不到被人这样骂他。他绝不是恨这样骂他的人,而是怀疑了自己,自己到底是不真诚,不然……

这一低头要了他的命。

他一进来的时候,大家居然能那样静寂,我心里说,到底大家还是敬畏他;他没危险了。这一低头,完了,大家以为他是被骂对了,羞愧了。“打他!”这是一个与手工教员最亲近的学友喊的,我记得。跟着,“打!”“打!”后面的全立起来。我们四五个人彼此按了按膝,“不要动”的暗号;我们一动,可就全乱了。我喊了一句。“出去!”故意地喊得很难听,其实是个善意的暗示。

他要是出去—他离门只有两三步远—管保没有事了,因为我们四五个人至少可以把后面的人堵住一会儿。

可是黄先生没动!好像蓄足了力量,他猛然抬起头来。他的眼神极可怕了。可是不到半分钟,他又低下头去,似乎用极大的忏悔,矫正他的要发脾气。他是个“人”,可是要拿人力把自己提到超人的地步。我明白他那心中的变动:冷不防地被人骂了,自己怀疑自己是否正道;他的心告诉他—无愧;在这个时节,后面喊“打!”:他怒了;不应发怒,他们是些青年的学生—又低下头去。

随着说第二次低头,“打!”成了一片暴雨。

假如他真怒起来,谁也不敢先下手;可是他又低下头去—就是这么着,也还只听见喊打,而并没有人向前。这倒不是大家不勇敢,实在是因为多数—大多数—人心中有一句:“凭什么打这个老实人呢?”自然,主席的报告是足以使些人相信的,可是究竟大家不能忘了黄先生以前的一切;况且还有些人知道报告是由一派人造出来的。

我又喊了声,“出去!”我知道“滚”是更合适的,在这种场面上,但怎忍得出口呢!

黄先生还是没动。他的头又抬起来:脸上有点笑意,眼中微湿,就像个忠厚的小儿看着一个老虎,又爱又有点怕忧。

忽然由窗外飞进一块砖,带着碎玻璃碴儿,像颗横飞的彗星,打在他的太阳穴上。登时见了血。他一手扶住了讲桌。后面的人全往外跑。我们几个搀住了他。“不要紧,不要紧。”他还勉强地笑着,血已几乎盖满他的脸。

找校长,不在;找校医,不在;找教务长,不在;我们决定送他到医院去。“到我屋里去!”他的嘴已经似乎不得力了。

我们都是没经验的,听他说到屋中去,我们就搀扶着他走。到了屋中,他摆了两摆,似乎要到洗脸盆处去,可是一头倒在床上;血还一劲地流。

老校役张福进来看了一眼,跟我们说,“扶起先生来,我接校医去。”

校医来了,给他洗干净,绑好了布,叫他上医院。他喝了口白兰地,心中似乎有了点力量,闭着眼叹了口气。校医说,他如不上医院,便有极大的危险。他笑了。低声地说:“死,死在这里;我是学监!我怎能走呢—校长们都没在这里!”

老张福自荐伴着“先生”过夜。我们虽然极愿守着他,可是我们知道门外有许多人用轻鄙的眼神看着我们;少年是最怕被人说“苟事”的—同情与见义勇为往往被人解释作“苟事”,或是“狗事”;有许多青年的血是能极热,同时又极冷的。我们只好离开他。连这样,当我们出来的时候还听见了:“美呀!黄牛的干儿子!”

第二天早晨,老张福告诉我们,“先生”已经说胡话了。

校长来了,不管黄先生依不依,决定把他送到医院去。

可是这时候,他清醒过来。我们都在门外听着呢。那位手工教员也在那里,看着学监室的白牌子微笑,可是对我们皱着眉,好像他是最关心黄先生的苦痛的。我们听见了黄先生说:“好吧,上医院;可是,容我见学生一面。”“在哪儿?”校长问。“礼堂;只说两句话。不然,我不走!”

钟响了。几乎全体学生都到了。

老张福与校长搀着黄先生。血已透过绷布,像一条毒花蛇在头上盘着。他的脸完全不像他的了。刚一进礼堂门,他便不走了,从绷布下设法睁开他的眼,好像是寻找自己的儿女,把我们全看到了。他低下头去,似乎已支持不住,就是那么低着头,他低声—可是很清楚地—说:“无论是谁打我来着,我决不,决不计较!”

他出去了,学生没有一个动弹的。大概有两分钟吧。忽然大家全往外跑,追上他,看他上了车。

过了三天,他死在医院。

谁打死他的呢?

丁庚。

可是在那时节,谁也不知道丁庚扔砖头来着。在平日他是“小姐”,没人想到“小姐”敢飞砖头。

那时的丁庚,也不过是十七岁。老穿着小蓝布衫,脸上长着小红疙瘩,眼睛永远有点水锈,像敷着些眼药。老实,不好说话,有时候跟他好,有时候又跟你好,有时候自动地收拾宿室,有时候一天不洗脸。所以是小姐—有点忽东忽西的小性。

风潮过去了,手工教员兼任了学监。校长因为黄先生已死,也就没深究谁扔的那块砖。说真的,确是没人知道。

可是,不到半年的工夫,大家猜出谁了—丁庚变成另一个人,完全不是“小姐”了。他也爱说话了,而且永远是不好听的话。他永远与那些不用功的同学在一起了,吸上了香烟—自然也因为学监不干涉—每晚上必出去,有时候嘴里喷着酒味。他还做了学生会的主席。

由“那”一晚上,黄先生死去,丁庚变了样。没人能想到“小姐”会打人。可是现在他已不是“小姐”了,自然大家能想到他是会打人的。变动的快出乎意料之外,那么,什么事都是可能的了;所以是“他”!

过了半年,他自己承认了—多半是出于自夸,因为他已经变成个“刺儿头”。最怕这位“刺儿头”的是手工兼学监那位先生。学监既变成他的部下,他承认了什么也当然是没危险的。自从黄先生离开了学监室,我们的学校已经不是学校。

为什么扔那块砖?据丁庚自己说,差不多有五六十个理由,他自己也不知道哪一个最好,自然也没人能断定哪个最可靠。

据我看,真正的原因是“小姐”忽然犯了“小姐性”。他最初是在大家开会的时候,连进去也不敢,而在外面看风势。忽然他的那个劲儿来了,也许是黄先生责备过他,也许是他看黄先生的胖脸好玩而试试打得破与否,也许……不论怎么着吧,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天性本来是变鬼变神的,加以脸上正发红泡儿的那股忽人忽兽的郁闷,他满可以做出些无意做而做了的事。从多方面看,他确是那样的人。在黄先生活着的时候,他便是千变万化的,有时候很喜欢人叫他“黛玉”。黄先生死后,他便不知道他是怎回事了。有时候,他听了几句好话,能老实一天,趴在桌上写小楷,写得非常秀润。第二天,一天不上课!

这种观察还不只限于学生时代,我与他毕业后恰巧在一块做了半年的事,拿这半年中的情形看,他确是我刚说过的那样的人。拿一件事说吧。我与他全做了小学教师,在一个学校里,我教初四。已教过两个月,他忽然想换班,唯一的原因是我比他少着三个学生。可是他和校长并没这样说—为少看三本卷子似乎不大好出口。他说,四年级级任比三年级的地位高,他不甘居人下。这虽然不很像一句话,可究竟是更精神一些的争执。他也告诉校长:他在读书时是做学生会主席的,主席当然是大众的领袖,所以他教书时也得教第一班。

校长与我谈论这件事,我是无可无不可,全凭校长调动。校长反倒以为已经教了快半个学期,不便于变动。这件事便这么过去了。到了快放年假的时候,校长有要事须请两个礼拜的假,他打算求我代理几天。丁庚又答应了。可是这次他直接地向我发作了,因为他亲自请求校长叫他代理是不好意思的。我不记得我的话了,可是大意是我应着去代他向校长说说:我根本不愿意代理。

及至我已经和校长说了,他又不愿意,而且忽然地辞职,连维持到年假都不干。校长还没走,他卷铺盖走了。谁劝也无用,非走不可。

从此我们俩没再会过面。

看见了黄先生的坟,也想起自己在过去二十年中的苦痛。坟头更矮了些,那么些土上还长着点野花,“美”使悲酸的味儿更强烈了些。太阳已斜挂在大悲寺的竹林上,我只想不起动身。深愿黄先生,胖胖的,穿着灰布大衫,来与我谈一谈。

远处来了个人。没戴着帽,头发很长,穿着青短衣,还看不出他的模样来,过路的,我想;也没大注意。可是他没顺着小路走去,而是舍了小道朝我来了。又一个上坟的?

他好像走到坟前才看见我,猛然地站住了。或者从远处是不容易看见我的,我是倚着那株枫树坐着呢。“你。”他叫着我的名字。

我愣住了,想不起他是谁。“不记得我了?丁—”

没等他说完我想起来了,丁庚。除了他还保存着点“小姐”气—说不清是在他身上哪处—他绝对不是二十年前的丁庚了。头发很长,而且很乱。脸上乌黑,眼睛上的水锈很厚,眼窝深陷进去,眼珠上许多血丝。牙已半黑,我不由地看了看他的手,左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全黄了一半。他一边看着我,一边从袋里摸出一盒“大长城”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一阵悲惨。我与他是没有什么感情的,可是幼时的同学……我过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颤得很厉害。我们彼此看了一眼,眼中全湿了;然后不约而同地看着那个矮矮的墓。“你也来上坟?”这话已到我的唇边,被我压回去了。他点一支烟,向蓝天吹了一口,看看我,看看坟,笑了。“我也来看他,可笑,是不是?”他随说随坐在地上。

我不晓得说什么好,只好顺口搭音地笑了声,也坐下了。

他半天没言语,低着头吸他的烟,似乎是思想什么呢。烟已烧去半截,他抬起头来,极有姿式地弹着烟灰。先笑了笑,然后说:“二十多年了!他还没饶了我呢!”“谁?”

他用烟卷指了指坟头:“他!”“怎么?”我觉得不大得劲;深怕他是有点疯魔。“你记得他最后的那句?决—不—计—较,是不是?”

我点点头。“你也记得咱们在小学教书的时候,我忽然不干了?我找你去叫你不要代理校长?好,记得你说的是什么?”“我不记得。”“决不计较!你说的。那回我要和你换班次,你也是给了我这么一句。你或者出于无意,可是对于我,这句话是种报复,惩罚。它的颜色是红的一条布,像条毒蛇;它确是有颜色的。它使我把生命变成一阵颤抖;志愿,事业,全随颤抖化为—秋风中的落叶。像这棵枫树的叶子。你大概也知道,我那次要代理校长的原因?我已运动好久,叫他不能回任。可是你说了那么一句—”“无心中说的。”我表示歉意。“我知道。离开小学,我在河务局谋了个差事。很清闲,钱也不少。半年之后,出了个较好的缺。我和一个姓李的争这个地位。我运动,他也运动,力量差不多是相等,所以命令多日没能下来。在这个期间,我们俩有一次在局长家里遇上了,一块打了几圈牌。局长,在打牌的时候,露出点我们俩竞争很使他为难的口话。我没说什么,可是姓李的一边打出一个红中,一边说:‘红的!我让了,决不计较!’红的!不计较!黄学监又立在我眼前,头上围着那条用血浸透的红布!我用尽力量打完了那圈牌,我的汗湿透了全身。我不能再见那个姓李的,他是黄学监第二,他用杀人不见血的咒诅在我魂灵上做祟:假如世上真有妖术邪法,这个便是其中的一种。我不干了。不干了!”他的头上出了汗。“或者是你身体不大好,精神有点过敏。”我的话一半是为安慰他,一半是不信这种见神见鬼的故事。“我起誓,我一点病没有。黄学监确是跟着我呢。他是假冒伪善的人,所以他会说假冒伪善的恶咒。还是用事实说明吧。我从河务局出来不久便成婚。”这一句还没说全,他的眼神变得像失了雏儿的恶鹰似的,瞪着地上一颗半黄的鸡爪草,半天,他好像神不附体了。我轻嗽了声,他一哆嗦,抹了抹头上的汗,说:“很美,她很美。可是—不贞。在第一夜,洞房便变成地狱,可是没有血,你明白我的意思?没有血的洞房是地狱,自然这是老思想,可是我的婚事老式的,当然感情也是老式的。她都说了,只求我,央告我,叫我饶恕她。按说,美是可以博得一切赦免的。可是我那时铁了心;我下了不戴绿帽的决心。她越哭,我越狠,说真的,折磨她给我一些愉快。末后,她的泪已干,她的话已尽,她说出最后的一句:‘请用我心中的血代替吧,’她打开了胸,‘给这儿一刀吧;你有一切的理由,我死,决不计较你!’我完了,黄学监在洞房门口笑我呢。我连动一动也不能了。第二天,我离开了家,变成一个有家室的漂流者,家中放着一个没有血的女人,和一个带着血的鬼!但是我不能自杀,我跟他干到底,他劫去我一切的快乐,不能再叫他夺去这条命!”“丁:我还以为你是不健康。你看,当年你打死他,实在不是有意的。况且黄先生的死也一半是因为耽误了,假如他登时上医院去,一定不会有性命的危险。”我这样劝解;我准知道,设若我说黄先生是好人,绝不能死后做祟,丁庚一定更要发怒的。“不错。我是出于无心,可是他是故意地对我发出假慈悲的原谅,而其实是种恶毒的诅咒。不然,一个人死在眼前,为什么还到礼堂上去说那个呢?好吧,我还是说事实吧。我既是个没家的人,自然可以随意地去玩了。我大概走了至少也有十二三省。最后,我在广东加入了革命军。打到南京,我已是团长。设若我继续工作,现在来至少也做了军长。可是,在清党的时节,我又不干了。是这么回事,一个好朋友姓王,他是左倾的。他比我职分高。设若我能推倒他,我登时便能取得他的地位。陷害他,是极容易的事,我有许多对他不利的证据,但是我不忍下手。我们俩出死入生地在一处已一年多,一同入医院就有两次。可是我又不能抛弃这个机会;志愿使英雄无论如何也得辣些。我不是个十足的英雄,所以我想个不太激进的办法来。我托了一个人向他去说,他的危险怎样的大,不如及早逃走,把一切事务交给我,我自会代他筹画将来的安全。他不听。我火了。不能不下毒手。我正在想主意,这个不知死的鬼找我来了,没带着一个人。有些人是这样:至死总假装宽厚大方,一点不为自己的命想一想,好像死是最便宜的事,可笑。这个人也是这样,还在和我嘻嘻哈哈。我不等想好主意了,反正他的命是在我手心里,我对他直接地说了—我的手摸着手枪。他,他听完了,向我笑了笑。‘要是你愿杀我,’他说,还是笑着,‘请,我决不计较。’这能是他说的吗?怎能那么巧呢?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凡是我要成功的时候,‘他’老借着个笑脸来报仇,假冒伪善的鬼会拿柔软的方法来毁人。我的手连抬也抬不起来了,不要说还要拿枪打人。姓王的笑着,笑着,走了。他走了,能有我的好处吗?他的地位比我高。拿证据去告发他恐怕已来不及了,他能不马上想对待我的法子吗?结果,我得跑!到现在,我手下的小卒都有做团长的了,我呢?我只是个有妻室而没家,不当和尚而住在庙里的—我也说不清我是什么!”

乘他喘气,我问了一句:“哪个庙事?”“眼前的大悲寺!为是离着他近。”他指着坟头。

看我没往下问,他自动地说明:“离他近,我好天天来诅咒他!”

不记得我又和他说了什么,还是什么也没说,无论怎样吧!我是踏着金黄的秋色下了山,斜阳在我的背后。我没敢回头,我怕那株枫树,叶子不是怎么红得似血!

微神

清明已过了,大概是;海棠花不是都快开齐了吗?今年的节气自然是晚了一些,蝴蝶们还很弱;蜂儿可是一出世就那么挺拔,好像世界确是甜蜜可喜的。天上只有三四块不大也不笨重的白云,燕儿们给白云上钉小黑丁字玩呢。没有什么风,可是柳枝似乎故意地轻摆,像逗弄着四外的绿意。田中的清绿轻轻地上了小山,因为娇弱怕累得慌,似乎是,越高绿色越浅了些;山顶上还是些黄多于绿的纹缕呢。山腰中的树,就是不绿的也显出柔嫩来,山后的蓝天也是暖和的,不然,大雁们为何唱着向那边排着队去呢?石凹藏着些怪害羞的三月兰,叶儿还赶不上花朵大。

小山的香味只能闭着眼吸取,省得劳神去找香气的来源,你看,连去年的落叶都怪好闻的。那边有几只小白山羊,叫的声儿恰巧使欣喜不至过度,因为有些悲意。偶尔走过一只来,没长犄角就留下须的小动物,向一块大石发了会儿愣,又颠颠着俏式的小尾巴跑了。

我在山坡上晒太阳,一点思念也没有,可是自然而然地从心中滴下些诗的珠子,滴在胸中的绿海上,没有声响,只有些波纹走不到腮上便散了的微笑;可是始终也没成功一整句。一个诗的宇宙里,连我自己好似只是诗的什么地方的一个小符号。

越晒越轻松,我体会出蝶翅是怎样的欢欣。我搂着膝,和柳枝同一律动前后左右地微动,柳枝上每一黄绿的小叶都是听着春声的小耳勺儿。有时看看天空,啊,谢谢那块白云,它的边上还有个小燕呢,小得已经快和蓝天化在一处了,像万顷蓝光中的一粒黑痣,我的心灵像要往那儿飞似的。

远处山坡的小道,像地图上绿的省份里一条黄线。往下看,一大片麦田,地势越来越低,似乎是由山坡上往那边流动呢,直到一片暗绿的松树把它截住,很希望松林那边是个海湾。及至我立起来,往更高处走了几步,看看,不是;那边是些看不甚清的树,树中有些低矮的村舍;一阵小风吹来极细的一声鸡叫。

春晴的远处鸡声有些悲惨,使我不晓得眼前一切是真还是虚,它是梦与真实中间的一道用声音做的金线;我顿时似乎看见了个血红的鸡冠:在心中,村舍中,或是哪儿,有只—希望是雪白的—公鸡。

我又坐下了;不,随便地躺下了。眼留着个小缝收取天上的蓝光,越看越深,越高;同时也往下落着光暖的蓝点,落在我那离心不远的眼睛上。不大一会儿,我便闭上了眼,看着心内的晴空与笑意。

我没睡去,我知道已离梦境不远,但是还听得清清楚楚小鸟的相唤与轻歌。说也奇怪,每逢到似睡非睡的时候,我才看见那块地方—不晓得一定是哪里,可是在入梦以前它老是那个样儿浮在眼前。就管它叫作梦的前方吧。

这块地方并没有多大,没有山,没有海。像一个花园,可又没有清楚的界限。差不多是个不甚规则的三角,三个尖端浸在流动的黑暗里。一角上—我永远先看见它—是一片金黄与大红的花,密密层层!没有阳光,一片红黄的后面便全是黑暗,可是黑的背景使红黄更加深厚,就好像大黑瓶上画着红牡丹,深厚得至于使美中有一点点恐怖。黑暗的背景,我明白了,使红黄的一片抱住了自己的彩色,不向四外走射一点;况且没有阳光,彩色不飞入空中,而完全贴染在地上。我老先看见这块,一看见它,其余的便不看也会知道的,正好像一看见香山,准知道碧云寺在哪儿藏着呢。

其余的两角,左边是一个斜长的土坡,满盖着灰紫的野花,在不漂亮中有些深厚的力量,或者月光能使那灰的部分多一些银色,显出点诗的灵空;但是我不记得在哪儿有个小月亮。无论怎样,我也不厌恶它。不,我爱这个似乎被霜弄暗了的紫色,像年轻的母亲穿着暗紫长袍。右边的一角是最漂亮的,一处小草房,门前有一架细蔓的月季,满开着单纯的花,全是浅粉的。

设若我的眼由左向右转,灰紫、红黄、浅粉,像是由秋看到初春,时候倒流;生命不但不是由盛而衰,反倒是以玫瑰做香色双艳的结束。

三角的中间是一片绿草,深绿、软厚、微湿;每一短叶都向上挺着,似乎是听着远处的雨声。没有一点风,没有一个飞动的小虫;一个鬼艳的小世界,活着的只有颜色。

在真实的经验中,我没见过这么个境界。可是它永远存在,在我的梦前。英格兰的深绿,苏格兰的紫草小山,德国黑林的幽晦,或者是它的祖先们,但是谁准知道呢。从赤道附近的浓艳中减去阳光,也有点像它,但是它又没有虹样的蛇与五彩的禽,算了吧,反正我认识它。

我看见它多少多少次了。它和“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是我心中的一对画屏。可是我没到那个小房里去过。我不是被那些颜色吸引得不动一动,便是由它的草地上恍惚地走入另种色彩的梦境。它是我常遇到的朋友,彼此连姓名都晓得,只是没细细谈过心。我不晓得它的中心是什么颜色的,是含着一点什么神秘的音乐—真希望有点响动!

这次我决定了去探险。

一想就到了月季花下,或也许因为怕听我自己的足音?月季花对于我是有些端阳前后的暗示,我希望在哪儿贴着张深黄纸,印着个朱红的判官,在两束香艾的中间。没有。只在我心中听见了声“樱桃”的吆喝。这个地方是太静了。

小房子的门闭着,窗上门上都挡着牙白的帘儿,并没有花影,因为阳光不足。里边什么动静也没有,好像它是寂寞的发源地。轻轻地推开门,静寂与整洁双双地欢迎我进去,是欢迎我;室中的一切是“人”的,假如外面景物是“鬼”的—希望我没用上过于强烈的字。

一大间,用幔帐截成一大一小的两间。幔帐也是牙白的,上面绣着些小蝴蝶。外间只有一条长案,一个小椭圆桌儿,一把椅子,全是暗草色的,没有油饰过。椅上的小垫是浅绿的,桌上有几本书。案上有一盆小松,两方古铜镜,锈色比小松浅些。内间有一个小床,罩着一块快垂到地上的绿毯。床首悬着一个小篮,有些快干的茉莉花。地上铺着一块长方的蒲垫,垫的旁边放着一双绣白花的小绿拖鞋。

我的心跳起来了!我绝不是入了复杂而光灿的诗境;平淡朴美是此处的音调,也不是幻景,因为我认识那只绣着白花的小绿拖鞋。

爱情的故事往往是平凡的,正如春雨秋霜那样平凡。可是平凡的人们偏爱在这些平凡的事中找些诗意;那么,想必是世界上多数的事物是更缺乏色彩的;可怜的人们!希望我的故事也有些应有的趣味吧。

没有像那一回那么美的了。我说“那一回”,因为在那一天那一会儿的一切都是美的。她家中的那株海棠花正开成一个大粉白的雪球;沿墙的细竹刚拔出新笋;天上一片娇晴;她的父母都没在家;大白猫在花下酣睡。听见我来了,她像燕儿似地从帘下飞出来;没顾得换鞋,脚下一双小绿拖鞋像两片嫩绿的叶儿。她喜欢得像清早的阳光,腮上的两片苹果比往常红着许多倍,似乎有两颗香红的心在脸上开了两个小井,溢着红润的胭脂泉。那时她还梳着长黑辫。

她父母在家的时候,她只能隔着窗儿望我一望,或是设法在我走去的时节,和我笑一笑。这一次,她就像一个小猫遇上了个好玩的伴儿;我一向不晓得她“能”这样的活泼。在一同往屋中走的工夫,她的肩挨上了我的。我们都才十七岁。我们都没说什么,可是四只眼彼此告诉我们是欣喜到万分。我最爱看她家壁上那张工笔百鸟朝凤;这次,我的眼匀不出工夫来。我看着那双小绿拖鞋;她往后收了收脚,连耳根儿都有点红了;可是仍然笑着。我想问她的功课,没问;想问新生的小猫有全白的没有,没问;心中的问题多了,只是口被一种什么力量给封起来,我知道她也是如此,因为看见她的白润的脖儿直微微地动,似乎要将些不相干的言语咽下去,而真值得一说的又不好意思说。

她在临窗的一个小红木凳上坐着,海棠花影在她半个脸上微动。有时候她微向窗外看看,大概是怕有人进来。及至看清了没人,她脸上的花影都被欢悦给浸渍得红艳了。她的两手交换着轻轻地摸小凳的沿,显着不耐烦,可是欢喜得不耐烦。最后,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极不愿意而又不得不说地说,“走吧!”我自己已忘了自己,只看见,不是听见,两个什么字由她的口中出来?可是在心的深处猜对那两个字的意思,因为我也有点那样的关切。我的心不愿动,我的脑知道非走不可。我的眼盯住了她的。她要低头,还没低下去,便又勇敢地抬起来,故意地,不怕地,羞而不肯羞地,迎着我的眼。直到不约而同地垂下头去,又不约而同地抬起来,又那么看。心似乎已碰着心。

我走,极慢地,她送我到帘外,眼上蒙了一层露水。我走到二门,回了回头,她已赶到海棠花下。我像一个羽毛似地飘荡出去。

以后,再没有这种机会。

有一次,她家中落了,并不使人十分悲伤的丧事。在灯光下我和她说了两句话。她穿着一身孝衣。手放在胸前,摆弄着孝衣的扣带。站得离我很近,几乎能彼此听得见脸上热力的激射,像雨后的禾谷那样带着声儿生长。可是,只说了两句极没有意思的话—口与舌的一些动作:我们的心并没管它们。

我们都二十二岁了,可是五四运动还没降生呢。男女的交际还不是普通的事。我毕业后便做了小学的校长,平生最大的光荣,因为她给了我一封贺信。信笺的末尾—印着一枝梅花—她注了一行:不要回信。我也就没敢写回信。可是我好像心中燃着一束火把,无所不尽其极地整顿学校。我拿办好了学校作为给她的回信;她也在我的梦中给我鼓着得胜的掌—那一对连腕也是玉的手!

提婚是不能想的事。许多许多无意识而有力量的阻碍,像个专以力气自雄的恶虎,站在我们中间。

有一件足以自慰的,我那系在心上的耳朵始终没听到她的定婚消息。还有件比这更好的事,我兼任了一个平民学校的校长,她担任着一点功课。我只希望能时时见到她,不求别的。她呢,她知道怎么躲避我—已经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她失去了十七八岁时的天真与活泼,可是增加了女子的尊严与神秘。

又过了二年,我上了南洋。到她家辞行的那天,她恰巧没在家。

在外国的几年中,我无从打听她的消息。直接通信是不可能的。间接探问,又不好意思。只好在梦里相会了。说也奇怪,我在梦中的女性永远是“她”。梦境的不同使我有时悲泣,有时狂喜;恋的幻境里也自有一种味道。她,在我的心中,还是十七岁时的样子:小圆脸,眉眼清秀中带着一点媚意。身量不高,处处都那么柔软,走路非常得轻巧。那一条长黑的发辫,造成最动心的一个背影。我也记得她梳起头来的样儿,但是我总梦见那带辫的背影。

回国后,自然先探听她的一切。一切消息都像谣言,她已做了暗娼!

就是这种刺心的消息,也没减少我的热情;不,我反倒更想见她,更想帮助她。我到她家去。已不在那里住,我只由墙外看见那株海棠树的一部分。房子早已卖掉了。

到底我找到她了。她已剪了发,向后梳拢着,在项部有个大绿梳子。穿着一件粉红长袍,袖子仅到肘部,那双臂,已不是那么活软的了。脸上的粉很厚,脑门和眼角都有些褶子。可是她还笑得很好看,虽然一点活泼的气象也没有了。设若把粉和油都去掉,她大概最好也只像个产后的病妇。她始终没正眼看我一次,虽然脸上并没有羞愧的样子,她也说也笑,只是心没在话与笑中,好像完全应酬我。我试着探问她些问题与经济状况,她不大愿意回答。她点着一支香烟,烟很灵通地从鼻孔出来,她把左膝放在右膝上,仰着头看烟的升降变化,极无聊而又显着刚强。我的眼湿了,她不会看不见我的泪,可是她没有任何表示。她不住地看自己的手指甲,又轻轻地向后按头发,似乎她只是为它们活着呢。提到家中的人,她什么也没告诉我。我只好走吧。临出来的时候,我把住址告诉给她—深愿她求我,或是命令我,做点事。她似乎根本没往心里听,一笑,眼看看别处,没有往外送我的意思。她以为我是出去了,其实我是立在门口没动,这么着,她一回头,我们对了眼光。只是那么一擦似地她转过头去。

初恋是青春的第一朵花,不能随便掷弃。我托人给她送了点钱去。留下了,并没有回话。

朋友们看出我的悲苦来,眉头是最会出卖人的。她们善意地给我介绍女友,惨笑地摇首是我的回答。我得等着她。初恋像幼年的宝贝永远是最甜蜜的,不管那个宝贝是一个小布人,还是几块小石子。慢慢的,我开始和几个最知己的朋友谈论她,他们看在我的面上没说她什么,可是假装闹着玩似地暗刺我,他们看我太愚,也就是说她不配一恋。他们越这样,我越顽固。是她打开了我的爱的园门,我得和她走到山穷水尽。怜比爱少着些味道,可是更多着些人情。不久,我托友人向她说明,我愿意娶她。我自己没胆量去。友人回来,带回来她的几声狂笑。她没说别的,只狂笑了一阵。她是笑谁?笑我的愚,很好,多情的人不是每每有些傻气吗?这足以使人得意。笑她自己,那只是因为不好意思哭,过度的悲郁使人狂笑。

愚痴给我些力量,我决定自己去见她。要说的话都详细地编制好,演习了许多次,我告诉自己—只许胜,不许败。她没在家。又去了两次,都没见着。第四次去,屋门里停着小小的一口薄棺材,装着她。她是因打胎而死。

一篮最鲜的玫瑰,瓣上带着我心上的泪,放在她的灵前,结束了我的初恋,开始终生的虚空。为什么她落到这般光景?我不愿再打听。反正她在我心中永远不死。

我正呆看着那小绿拖鞋,我觉得背后的幔帐动了一动。一回头,帐子上绣的小蝴蝶在她的头上飞动呢。她还是十七八岁时的模样,还是那么轻巧,像仙女飞降下来还没十分立稳那样立着。我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是怕一往前凑就能把她吓跑。这一退的工夫,她变了,变成二十多岁的样子。她也往后退了,随退随着脸上加着皱纹。她狂笑起来。我坐在那个小床上。刚坐下,我又起来了,扑过她去,极快;她在这极短的时间内,又变回十七岁时的样子。在一秒钟里我看见她半生的变化,她像是不受时间的拘束。我坐在椅子上,她坐在我的怀中。我自己也恢复了十五六年前脸上的红色,我觉得出。我们就这样坐着,听着彼此心血的潮荡。不知有多么久。最后,我找到声音,唇贴着她的耳边,问:“你独自住在这里?”“我不住在这里;我住在这儿。”她指着我的心说。“始终你没忘了我,那么?”我握紧了她的手。“被别人吻的时候,我心中看着你!”“可是你许别人吻你?”我并没有一点妒意。“爱在心里,唇不会闲着;谁教你不来吻我呢?”“我不是怕得罪你的父母吗?不是我上了南洋吗?”

她点了点头,“惧怕使你失去一切,隔离使爱的心慌了。”

她告诉了我,她死前的光景。在我出国的那一年,她的母亲死去。她比较得自由了一些。出墙的花枝自会招来蜂蝶,有人便追求她。她还想念着我,可是肉体往往比爱少些忍耐力,爱的花不都是梅花。她接受了一个青年的爱,因为他长得像我。他非常地爱她,可是她还忘不了我,肉体的获得不就是爱的满足,相似的容貌不能代替爱的真形。他疑心了,她承认了她的心是在南洋。他们俩断绝了关系。这时候,她父亲的财产全丢了。她非嫁人不可。她把自己卖给一个阔家公子,为是供给她的父亲。“你不会去教学挣钱?”我问。“我只能教小学,那点薪水还不够父亲买烟吃的!”

我们俩都愣起来。我是想:假使我那时候回来,以我的经济能力说,能供给得起她的父亲吗?我还不是大睁白眼地看着她卖身?“我把爱藏在心中,”她说,“拿肉体挣来的茶饭营养着它。我深恐肉体死了,爱便不存在,其实我是错了;先不用说这个吧。他非常的妒忌,永远跟着我,无论我是干什么。上哪儿去,他老随着我。他找不出我的破绽来,可是觉得出我是不爱他。慢慢的,他由讨厌变为公开地辱骂我,甚至于打我,他逼得我没法不承认我的心是另有所寄。忍无可忍也就顾不及饭碗问题了。他把我赶出来,连一件长衫也没给我留。我呢,父亲照样和我要钱,我自己得吃得穿,而且我一向吃好的穿好的惯了。为满足肉体,还得利用肉体,身体是现成的本钱。凡给我钱的便买去我点筋肉的笑。我很会笑:我照着镜子练习那迷人的笑。环境的不同使人做退一步想,这样零卖,到是比终日叫那一个阔公子管着强一些。在街上,有多少人指着我的后影叹气,可是我到底是自由的,有时候我与些打扮得不漂亮的女子遇上,我也有些得意。我一共打过四次胎,但是创痛过去便又笑了。”“最初,我颇有一些名气,因为我既是做过富宅的玩物,又能识几个字,新派旧派的人都愿来照顾我。我没工夫去思想,甚至于不想积蓄一点钱,我完全为我的服装香粉活着。今天的漂亮是今天的生活,明天自有明天管照着自己,身体的疲倦,只管眼前的刺激,不顾将来。不久,这种生活也不能维持了。父亲的烟是无底的深坑。打胎需要花许多费用。以前不想剩钱;钱自然不会自己剩下。我连一点无聊的傲气也不敢存了。我得极下贱地去找钱了,有时是明抢。有人指着我的后影叹气,我也回头向他笑一笑了。打一次胎增加两三岁。镜子是不欺人的,我已老丑了。疯狂足以补足衰老。我尽着肉体的所能伺候人们,不然,我没有生意。我敝着门睡着,我是大家的,不是我自己的。一天二十四小时,什么时间也可以买我的身体。我消失在欲海里。在清醒的世界中我并不存在。我的手指算计着钱数。我不思想,只是盘算—怎能多进五毛钱。我不哭,哭不好看。只为钱着急,不管我自己。”

她休息了一会儿,我的泪已滴湿她的衣襟。“你回来了!”她继续着说,“你也三十多了;我记得你是十七岁的小学生。你的眼已不是那年—多少年了?—看我那双绿拖鞋的眼。可是,你,多少还是你自己,我,早已死了。你可以继续做那初恋的梦,我已无梦可做。我始终一点也不怀疑,我知道你要是回来,必定要我。及至见着你,我自己已找不到我自己,拿什么给你呢?你没回来的时候,我永远不拒绝,不论是对谁说,我是爱你;你回来了,我只好狂笑。单等我落到这样,你才回来,这不是有意戏弄人?假如你永远不回来,我老有个南洋做我的梦景,你老有个我在你的心中,岂不很美?你偏偏回来了,而且回来这样迟—”“可是来迟了并不就是来不及了。”我插了一句。“晚了就是来不及了。我杀了自己。”“什么?”“我杀了我自己。我命定的只能住在你心中,生存在一首诗里,生死有什么区别?在打胎的时候我自己下了手。有你在我左右,我没法子再笑。不笑,我怎么挣钱?只有一条路,名字叫死。你回来迟了,我别再死迟了:我再晚死一会儿,我便连住在你心中的希望也没有了。我住在这里,这里便是你的心。这里没有阳光,没有声响,只有一些颜色。颜色是更持久的,颜色画成咱们的记忆。看那双小鞋,绿的,是点颜色,你我永远认识它们。”“但是我也记得那双脚。许我看看吗?”

她笑了,摇摇头。

我很坚决,我握住她的脚,扯下她的袜,露出没有肉的一支白脚骨。“去吧!”她推了我一把,“从此你我无缘再见了!我愿住在你的心中,现在不行了;我愿在你心中永远是青春。”

太阳已往西斜去;风大了些,也凉了些,东方有些黑云。春光在一个梦中惨淡了许多。我立起来,又看见那片暗绿的松树。立了不知有多久。远处来了些蠕动的小人,随着一些听不甚真的音乐。越来越近了,田中惊起许多白翅的鸟,哀鸣着向山这边飞。我看清了,一群人们匆匆地走,带起一些灰土。三五鼓手在前,几个白衣人在后,最后是一口棺材。春天也要埋人的。撒起一把纸钱,蝴蝶似地落在麦田上。东方的黑云更厚了,柳条的绿色加深了许多,绿得有些凄惨。心中茫然,只想起那双小绿拖鞋,像两片树叶在永生的树上做着春梦。

柳家大院

这两天我们的大院里又透着热闹,出了人命。

事情可不能由这儿说起,得打头儿来。先交代我自己吧,我是个算命的先生。我也卖过酸枣、落花生什么的,那可是先前的事了。现在我在街上摆卦摊,好了呢,一天也抓弄个三毛五毛的。老伴儿早死了,儿子拉洋车。我们爷儿俩住着柳家大院的一间北房。

除了我这间北房,大院里还有二十多间房呢。一共住着多少家子?谁记得清!住两间房的就不多,又搭上今天搬来,明天又搬走,我没有那么好记性。大家见面招呼声“吃了吗”,透着和气;不说呢,也没什么。大家一天到晚为嘴奔命,没有工夫扯闲话儿。爱说话的自然也有啊,可是也得先吃饱了。

还就是我们爷儿俩和王家可以算作老住户,都住了一年多了。早就想搬家,可是我这间屋子下雨还算不十分漏;这个世界哪去找不十分漏水的屋子?不漏的自然有哇,也得住得起呀!再说,一搬家又得花三份儿房钱,莫如忍着吧。晚报上常说什么“平等”,铜子儿不平等,什么也不用说。这是实话。就拿媳妇们说吧,娘家要是不使彩礼,她们一定少挨点揍,是不是?

王家是住两间房。老王和我算是柳家大院里最“文明”的人了。“文明”是三孙子,话先说在头里。我是算命的先生,眼前的字儿颇念一气。天天我看俩大子的晚报。“文明”人,就凭看篇晚报,别装孙子啦!老王是给一家洋人当花匠,总算混着洋事。其实他会种花不会,他自己晓得;若是不会的话,大概他也不肯说。给洋人院里剪草皮的也许叫作花匠;无论怎说吧,老王有点好吹。有什么意思?剪草皮又怎么低下呢?老王想不开这一层。要不怎么我们这种穷人没起色呢,穷不是,还好吹两句!大院里这样的人多了,老跟“文明”人学;好像“文明”人的吹胡子瞪眼睛是应当应分。反正他挣钱不多,花匠也罢,草匠也罢。

老王的儿子是个石匠,脑袋还没石头顺溜呢,没见过这么死巴的人。他可是好石匠,不说屈心话。小王娶了媳妇,比他小着十岁,长得像搁陈了的窝窝头,一脑袋黄毛,永远不乐,一挨揍就哭,还是不短挨揍。老王还有个女儿,大概也有十四五岁了,又贼又坏。他们四口住两间房。

除了我们两家,就得算张二是老住户了;已经在这儿住了六个多月。虽然欠下俩月的房钱,可是还对付着没叫房东给撵出去。张二的媳妇嘴真甜甘,会说话;这或者就是还没叫撵出去的原因。自然她只是在要房租来的时候嘴甜甘;房东一转身,你听她那个骂。谁能不骂房东呢;就凭那么一间狗窝,一月也要一块半钱?!可是谁也没有她骂得那么到家,那么解气。连我这老头子都有点爱上她了,不是为别的,她真会骂。可是,任凭怎么骂,一间狗窝还是一块半钱。这么一想,我又不爱她了。没有真力量,骂骂算得了什么呢。

张二和我的儿子同行,拉车。他的嘴也不善,喝俩铜子的“猫尿”能把全院的人说晕了;穷嚼!我就讨厌穷嚼,虽然张二不是坏心肠的人。张二有三个小孩,大的捡煤核,二的滚车辙,三的满院爬。

提起孩子来了,简直地说不上来他们都叫什么。院子里的孩子足够一混成旅,怎能记得清楚呢?男女倒好分,反正能光眼子就光着。在院子里走道总得小心点;一慌,不定踩在谁的身上呢。踩了谁也得闹一场气。大人全憋着一肚子委屈,可不就抓个碴儿吵一阵吧。越穷,孩子越多,难道穷人就不该养孩子?不过,穷人也真得想个办法。这群小光眼子将来都干什么去呢?又跟我的儿子一样,拉洋车?我倒不是说拉洋车就低贱,我是说人就不应当拉车;人嘛,当牛马?可是,好些个还活不到能拉车的年纪呢。今年春天闹瘟疹,死了一大批。最爱打孩子的爸爸也咧着大嘴哭,自己的孩子哪有不心疼的?可是哭完也就完了,小席头一卷,夹出城去;死了就死了,省吃是真的。腰里没钱心似铁,我常这么说。这不像一句话,总得想个办法!

除了我们三家子,人家还多着呢。可是我只提这三家子就够了。我不是说柳家大院出了人命吗?死的就是王家那个小媳妇。我说过她像窝窝头,这可不是拿死人打哈哈。我也不是说她“的确”像窝窝头。我是替她难受,替和她差不多的姑娘媳妇们难受。我就常思索,凭什么好好的一个姑娘,养成像窝窝头呢?从小儿不得吃,不得喝,还能油光水滑的吗?是,不错,可是凭什么呢?

少说闲话吧;是这么回事:老王第一个不是东西。我不是说他好吹吗?是,事事他老学那些“文明”人。娶了儿媳妇,嗬,他不知道怎么好了。一天到晚对儿媳妇挑鼻子弄眼睛,派头大了。为三个钱的油,两个大的醋,他能闹得翻江倒海。我知道,穷人肝气旺,爱吵架。老王可是有点存心找毛病;他闹气,不为别的,专为学学“文明”人的派头。他是公公;妈的,公公几个铜子儿一个!我真不明白,为什么穷小子单要充“文明”,这是哪一股儿毒气呢?早晨,他起得早,总得也把小媳妇叫起来,其实有什么事呢?他要立这个规矩,穷酸!她稍微晚起来一点,听吧,这一顿揍!

我知道,小媳妇的娘家使了一百块的彩礼。他们爷儿俩大概再有一年也还不清这笔亏空,所以老拿小媳妇出气。可是要专为这一百块钱闹气,也倒罢了,虽然小媳妇已经够冤枉的。他不是专为这点钱。他是学“文明”人呢,他要做足了当公公的气派。他的老伴不是死了嘛,他想把婆婆给儿媳妇的折磨也由他承办。他变着方儿挑她的毛病。她呢,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可懂得什么?跟她耍排场?我知道他那些排场是打哪儿学来的:在茶馆里听那些“文明”人说的。他就是这么个人—和“文明”人要是过两句话,替别人吹几句,脸上立刻能红堂堂的。在洋人家里剪草皮的时候,洋人要是跟他过一句半句的话,他能把尾巴摆动三天三夜。他确是有尾巴。可是他摆一辈子的尾巴了,还是他妈的住破大院啃窝窝头。我真不明白!

老王上工去的时候,把磨折儿媳妇的办法交给女儿替他办。那个贼丫头!我一点也没有看不起穷人家的姑娘的意思;她们给人家做丫环去呀,做二房去呀,是常有的事(不是应该的事),那能怨她们吗?不能!可是我讨厌王家这个二妞,她和她爸爸一样地讨人嫌,能钻天觅缝地给她嫂子小鞋穿,能大睁白眼地乱造谣言给嫂子使坏。我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坏,她是由那个洋人供给着在一个学校念书,她一万多个看不上她的嫂子。她也穿一双整鞋,头发上也戴着一把梳子,瞧她那个美!我就这么琢磨这回事:世界上不应当有穷有富。可是穷人要是够着有钱的,往高处爬,比什么也坏。老王和二妞就是好例子。她嫂子要是做一双青布新鞋,她变着方儿给踩上泥,然后叫他爸爸骂儿媳妇。我没工夫细说这些事儿,反正这个小媳妇没有一天得着好气;有的时候还吃不饱。

小王呢,石厂子在城外,不住在家里。十天半月地回来一趟,一定揍媳妇一顿。在我们的柳家大院,揍儿媳妇是家常便饭。谁叫老婆吃着男子汉呢,谁叫娘家使了彩礼呢,挨揍是该当的。可是小王本来可以不揍媳妇,因为他轻易不家来,还愿意回回闹气吗?哼,有老王和二妞在旁边挑拨啊。老王罚儿媳妇挨饿,跪着;到底不能亲自下手打,他是自居为“文明”人的,哪能落个公公打儿媳妇呢?所以挑唆儿子去打;他知道儿子是石匠,打一回胜似别人打五回的。儿子打完了媳妇,他对儿子和气极了。二妞呢,虽然常拧嫂子的胳臂,可也究竟是不过瘾,恨不能看着哥哥把嫂子当作石头,一下子捶碎才痛快。我告诉你,一个女人要是看不起另一个女人的,那就是活对头。二妞自居女学生;嫂子不过是花一百块钱买来的一个活窝窝头。

王家的小媳妇没有活路。心里越难受,对人也越不和气;全院里没有爱她的人。她连说话都忘了怎么说了。也有痛快的时候,见神见[1]鬼地闹撞客。总是在小王揍完她走了以后,她又哭又说,一个人闹欢了。我的差事来了,老王和我借宪书,抽她的嘴巴。他怕鬼,叫我去抽。等我进了她的屋子,把她安慰得不哭了—我没抽过她,她要的是安慰,几句好话—他进来了,掐她的人中,用草纸熏;其实他知道她已缓醒过来,故意地惩治她。每逢到这个节骨眼,我和老王吵一架。平日他们吵闹我不管;管又有什么用呢?我要是管,一定是向着小媳妇;这岂不更给她添毒?所以我不管。不过,每逢一闹撞客,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