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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叶圣陶

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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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人试读：

小白船

傻子

燕子

新的表

梧桐子

一粒种子

地球

大喉咙

旅行家

眼泪

画眉鸟

玫瑰和金鱼

花园之外

人生的美丽的生活，在哪里可以找到呢？如果将来的“地国”的乐园不曾实现，人类的这个寻求恐怕是永没有终止的时候的。

写到这里，我想，我们最好是暂且放下这个无答案的冷酷的人生问题，转一个方向，谈谈圣陶的艺术上的成就。

圣陶他自己很喜欢这个童话集；他曾对我说：“我之喜欢《稻草人》，较《隔膜》为甚，所以我希望《稻草人》的出版，也较《隔膜》为切。”我在《稻草人》里，喜欢读的文字，似乎也较《隔膜》多。虽然《稻草人》里有几篇文字，如《地球》、《旅行家》等，结构上似略幼稚，而在描写的一方面，则全集中几乎无一篇不是成功之作。我们一翻开这个集子，就读到：“一条小溪是各种可爱东西的家。小红花站在那里，只是微笑，有时做很好看的舞蹈。绿草上滴了露珠，好像仙人的衣服，耀人眼睛。溪面铺着萍叶，矗起些桂黄的萍花，仿佛热带地方的睡莲——可以说是小人国里的睡莲。小鱼儿成群来往，针一般地微细，独有两颗眼珠，大而发光。”（《小白船》）

这是如何的怡人的美的叙述呀；当我们读时，我们的心似乎立刻被带到一个小溪之旁，站在那里赏玩这种美景。然而还不仅此，如果我们继续的读下面的几段：“许多梧桐子，他们真快活呢。他们穿了碧绿的新衣，一起站在窗沿上游戏。四面张着绿绸的幕；风来时，绿绸的幕飘飘地吹动，像个仙人的住宅。从幕的缝里，他们可以看见深蓝的天，天空的飞鸟，仙人的衣服似的白云；晚上可以看见永久笑嘻嘻的月亮，美眼流转的星，玉桥一般的银河，提灯游行的萤虫。他们看得高兴，就提起小喉咙唱歌。那时候间壁的柿子也唱了，下面的秋海棠也唱了，阶下的蟋蟀也唱了。”（《梧桐子》）“温柔的而清净的河，是鲤鱼们的家乡。日里头太阳光像金子一般，照在河面上；又细又软的波纹，仿佛印度的细纱。到晚上银色的月光，宝石似的星光，盖着河面的一切；一切都稳稳地睡去了，连梦也十分甜蜜。大的小的鲤鱼们，自然也被盖在细纱和月光星光底下，生活十分安逸，梦儿十分甜蜜”。（《鲤鱼的遇险》）“春风来了，细细的柳丝上，不知从什么地方送来些嫩黄色，定睛看去，又说不定是嫩黄色，却有些绿的意思。他们的腰好软呀！轻风将他们的下梢一顺地托起，姿势整齐而好看。默默之间，又一起垂下了，仿佛小女郎梳齐的头发。”“两行柳树中间，横着一道溪水。不知由谁斟满了的，碧清的水面几与岸道相平。细的匀的绉纹好美丽呀！仿佛固定了的，看不出波波推移的痕迹；柳树的倒影，清清楚楚，可以看见。岸滩纷纷披着绿草，正是小鱼们小虾们绝好的住宅。水和泥土的气息发散开来，使人一嗅到，便想起这是春天特有的气息。温和的阳光笼罩溪上，更使每一块石子每一粒泥沙都有生活的欢乐。”（《花园之外》）

我们便不知不觉的惊奇而且要带着敬意，赞颂他的完美而细腻的美的描写，实在的，像这种的描写，不仅非近来粗浅而夸大的作家所能想望得到，即在《隔膜》里也难寻得这种同样的文字。

在描写儿童的口语与人物的个性一方面，《稻草人》也是很成功的。

圣陶在艺术上，我们实可以公认他是现在中国两三最成功者当中的一个。《稻草人》的文字同时又很浅明，没有什么不易明了的地方。如果把这个集子给读了四五年书的儿童看，我想他们必定是很欢迎的。

有许多人恐怕要疑惑，像《瞎子和聋子》及《稻草人》、《画眉鸟》等篇，带着极深挚的成人的悲哀与极凄切的失望的呼声的，给儿童看了要否引起什么障碍？幼稚的和平纯洁的心里应否即掷以人世间的扰乱与丑恶之石子？这个问题，以前也曾有许多人讨论过。我想，这个疑惑似未免太过于重视儿童了。把成人的悲哀，显示给儿童，可以说是应该的。他们需要知道人间社会的现状，正如需要知道地理和博物的知识一样，我们不必，也不能有意地去防阻他。

这个童话集里，附有不少的美丽的插图。这些图都是许敦谷君画的。我们应该在此向他致谢。有这种好图画附印在书里，在中国，可以说此书是第一本。一九二三，九，五，夜。小白船

一条小溪是各种可爱东西的家。小红花站在那里，只是微笑，有时做很好看的舞蹈。绿草上滴了露珠，好像仙人的衣服，耀人眼睛。溪面铺着萍叶，矗起些桂黄的萍花，仿佛热带地方的睡莲——可以说是小人国里的睡莲。小鱼儿成群来往，针一般地微细；独有两颗眼珠，大而发光。青蛙儿老是睁着两眼，像看守的样子，大约等待他的好伴。

溪面有极轻的声音，——水泡破碎的声音。这是鱼儿做出来的。他们能够用他们的特别方法，奏这奇异的音乐。“泼剌……泼剌，”他们觉得好听极了。

他们就邀着小红花一起舞蹈；绿草因为夸耀自己仙人的衣服，也跟了上来；小人国里的睡莲，喜得轻轻地抖动；青蛙儿看得呆了，不知不觉，随口唱起歌来。

溪上一切东西，更觉得有趣，可爱了。

小溪的右边，泊着一条小小的白船。这是很可爱的白船，船身全是白色，连舵、桨、篷、帆，都是白的；形状正像一支梭子，狭而长。这条船不配给胖子坐的。倘若胖子跨上去，船身一侧，就会掉下水去。也不配给老人坐的。倘若老人坐了，灰黑色的皮肤，网一般的额纹，同美丽的白色不配合在一起，一定使老人羞得要死。这条小船只配给玲珑美丽的小孩子坐的。

这时候，两个孩子走向溪边来了。一个是男孩子，穿的白色的衣服，面庞红得像苹果。一个是女孩子，穿的同天一样的淡蓝色的衣服，也是红润的面庞，更显得细洁。

他们两个手牵着手，轻快的步子走过小林，便到了溪边，跨上小白船。小白船稳稳地载着他们两个，仿佛有骄傲的意思，略微摆了几摆。

男孩子说：“我们且在这里坐一会儿吧。”“好，我们看看小鱼儿。”女孩子靠着船舷回答。

小鱼儿依旧奏他们的音乐，青蛙儿还是唱歌。男孩子采了一朵萍花，插在女孩儿的发辫上，看着笑道：“你真像个新娘子了。”

女孩儿似乎没有听见，只拉着男孩子的衣，道：“我们来唱鱼儿歌，我们一起唱。”

他们唱歌了：鱼儿来！鱼儿来！我们没有网，我们没有钩。我们唱好听的歌，愿与你们同游。鱼儿来！鱼儿来！我们没有网，我们没有钩。我们采好看的花，愿与你们同游。鱼儿来！鱼儿来！我们没有网，我们没有钩。我们有快乐的一切，愿与你们同游。

歌还没唱完，大风起了，溪旁花草舞得很急，水面也起了波纹。男孩子张起帆来，预备乘风游行。女孩子放下了舵，一手按住，像个老舵工。忽然两岸往后退了，退得非常之快，小白船像飞鱼一般地游行于溪上了。

风真急呀！两岸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楚，只见一抹抹的黑影向后闪过。船底的水声，罩住了一切声音。白帆装满了风，像弥勒佛的肚皮。照这样的急风，不知小白船要被吹到哪里去呢！他们两个惊慌了；而且行了好久，不知到了什么地方。想要它停止，可又办不到，它飞奔得正高兴呢。

女孩子哭了。她想起家里的妈妈；想起柔软的小床；想起纯黄的小猫。今天恐怕不能看见了！虽然现在在一起的是亲爱的小伴，但对于那些也觉舍不得。

男孩子替她理被风吹散的头发，一边将手心盛她的眼泪。“不要哭吧，好妹妹，一滴眼泪，譬如一滴甘露，很可惜的。大风总有停止的一刻，犹如巨浪总有平静的一刻。”

她只是哭泣，靠在他的肩上，像一个悲哀的神女。

他设法使船停止。他叫她靠着船舷，自己站起来，左手按帆绳的结，右手执一柄桨。很快的一个动作：左手抽结，右手的桨撑住岸滩。帆慢慢地落下来了，小白船停止了。便看两岸，却是个无人的大野。

他们两个登岸，风还是发狂的样子，大树都摇得有点疲乏了。女孩子揩着眼泪，看看四面无人，又无房屋，不由得又流下泪来。男孩子安慰她道：“没有房屋，我们有小白船呢。没有人，我们两个很快活呢。我想就在小白船里，住这么一世，也是很好。你也这么想吧？我们且走着玩去。”

她自然而然跟着他走了。风吹来，有点寒意，使他们俩贴得越近，彼此手钩着腰。走不到几百步，看见一树野柿子，差不多挂的无数玛瑙球，有许多熟透的落在地上。她拾起一个来，剥开一尝，非常甘甜，便叫他拾来同吃。他们俩于是并坐地上吃柿子，一切都忘记了。

忽然从一丛矮树里跑出一头小白兔。它奔到他们俩跟前，就贴伏着不动。她举手抚摩它的软毛，抱它在怀里。男孩子笑道，“我们又得一个同伴，更不嫌冷清了！”他说着，剥一个柿子给它吃。小白兔凑近来，红色的果浆涂了半面。

远远地一个人奔来，面貌丑恶可怖，身子也特别得高。他看见小白兔在他们俩身边，就板起面孔来，说他们偷了他的小白兔。男孩子急辩白道：“这是它自己奔来的，我们欢喜一切可爱的东西，当然也欢喜它。”

那人点头道：“既如此，也不怪你们，还我就是了。”

她舍不得与小白兔分别，抱得更紧一点儿；面庞贴着它的白毛，有欲哭的意思。那人哪里管她，一把就将小白兔抢了去。

这时候风渐渐地缓和了。男孩子忽然想起，既然遇到了人，何不问一问此地离家多少远，回去应向哪条河水走？他就这样问了。

那人道：“你们的家，离这里二十里呢！河水曲折，你们一定不认识回去，可是我可以送你们回去。”

他喜极了，心想这么可怕的样子，原来是个最可爱的人。她就央告道：“我们就上小白船去吧。我们的妈妈，小黄猫，等着我们呢。”

那人道：“不行，我送了你们回去，你们没有什么东西谢我，岂不太吃亏了？”“我谢你一幅好的图画。”男孩子说；他两手分开，形容画幅的大小。“我谢你一束波斯菊，红的白的都有，好看煞呢。”女孩子做赠花的姿势。

那人摇头道：“都不要。我现在有三个问题，你们若能回答，便送你们回去。若是不能回答，我自抱了小白兔回去，不管你们的事。能够答应吗？”“能够。”她欢呼一般地喊了出来。

那人说：“第一个问题是：鸟为什么要歌唱？”“要唱给爱他们的听。”她立刻回答出来。

那人点头，说：“算你答得不错。第二个问题是：花为什么芳香？”“芳香就是善，花是善的符号呢。”男孩子抢着回答。

那人拍手道：“有意思。第三个问题是：为什么小白船是你们所乘的？”

她举起右手，像在教室里表示能答时的姿势，道：“因为我们的纯洁，唯有小白船合配装载。”

那人大笑，道：“我送你们回去了！”

两个孩子乐极，互相抱着，亲了一亲，便奔回小白船。仍旧是女孩子把舵。

男孩子和那人各划一柄桨。她看看两岸的红树、草屋、平田，都像神仙的境界。更满意的，那个小白兔没有离开，此刻伏在她的足旁。她一手采了一枝蓼花给他咬，逗着他玩。

男孩子说：“没有大风，就没有此刻的趣味。”

女孩子说：“假若我们不能答他的问题，此刻还有趣味吗？”

那人划着桨，看着他们两个微笑，只不开口。

当小白船回到原泊的溪上的时候，小红花和绿草已停止了舞蹈；萍花叶盖着鱼儿睡了；独有青蛙儿还在那里歌唱。傻子

傻子的姓名，没有一个人知道。

他自出母胎，就睡在育婴堂墙上的大抽屉里。小朋友看见过那个大抽屉吗？很深，又很广，漆着黑漆，仿佛一具小棺材。父母生了孩子，不喜欢留着的，便送到这个大抽屉里。除了送去的人，谁也不知晓，因为这件事总在黑夜里干的。明天，育婴堂里的人看见抽屉里有了孩子，就留养着，由乳娘给奶吃。可是，不是母亲的奶，又哪有什么甜味呢！傻子就是吃这种没有甜味的奶活着的。

他到两岁光景，身体还是很轻，面孔上有些老年人的皱纹。他只能发“唔哑唔哑”的声音，不能说话，不能叫人——本来有什么人给他亲亲热热地叫呢？他又不会笑。

那一天，乳娘高兴了，抱着他逗他玩。她含一粒粽子糖在口里，要他的小嘴凑着接去吃。他的头被抱近了，小嘴凑近她的嘴了，才出的锋利的门牙割碎了她的嘴唇，却没有接到粽子糖。胭脂似的血渗出来，她觉得很痛。于是她怒了，重重地打他的头，又骂道：“你这傻子！”“傻子”的名字就此开始行用了。

他六岁上出了育婴堂，因为一个木匠领去做徒弟。他举起斧头时，总是摇摇不定，砍下时只削去木头的一丝的皮。他使锯子时，常常因推移不动，涨得面红耳赤；待吃了师父的几下手掌，才得到师父的帮助。他不晓得哭，并且似乎不晓得痛；举得起斧头时他总是砍，推得动锯子时他总是锯。邻近人家看他的，都说他真是个傻子。

这是很冷的一夜，傻子还在那里做夜工。因为

富翁

傻子听师父已经睡得熟，轻轻地对他的同伴说道：“这么冷的天气，你做工作多辛苦，不如去睡觉吧。”

同伴说：“我的眼睛早已黏了拢来，最好立刻躺下来睡。可是木头没锯完，明天不能见师父的面呢！”“有我呢，”傻子拍着胸脯说，“你不用管，这些木头统归我来锯，包你一夜锯完。你的夹被不够暖了，横竖我不睡，你连我的破棉絮一起盖了吧。”

同伴连忙取出自己的夹被同傻子的破棉絮，铺在地上。他躺在上面，鹘落一卷，便进了他的舒服快乐的王国了。

傻子见师兄肯听说话，非常满足；看自己的破棉絮围成个舒服快乐的王国，事情又多么好呀！他于是重又推动锯子。他的手冻得有些僵了，仿佛没有拿什么东西。细小的煤油灯火，被窗洞里的风摇动得东侧西倒。木头上弹着的墨线，实在不容易看清楚。但是他不管，只是一推一挽地锯，差不多一架锯木板的机器。

天亮了，亮得太早一点儿，傻子还有两根木头没有锯完。师父醒转来，听见还有锯木的声音；看时，只有傻子在那里工作，那一个徒弟却包在破棉絮里。他气极了，跳起身来，拉开破棉絮就要打。傻子急忙申说道，“他并不要睡呀，是我叫他睡的，师父不能打他。”

师父听了，益发恼怒，但转了方向；心想傻子不但教人学坏，并且将棉絮借人，鼓励人家学坏，实在可恶。又想，富翁家的工作给他耽误了，不免要受责罚，便举起六尺杆向傻子头上击去，恨恨地骂道：“你这傻子！”

这件事的结果是傻子被罚去两顿饭，唯有看他人三口饭一口菜地乱咽。

有一天，他从人家做完工回来，天色已经黑了。他慢慢地走，忽然踏着一件东西。拾起来时，是一个布袋，分量重重的。解开来，凑近电灯底下看，好耀眼的光亮，原来是十来个银元。

于是他站住了。他想：“这些白亮亮的东西，于己全没用处。倘若带了回去，今夜还是吃两碗饭，盖一条破棉絮。两碗饭和破棉絮本来就有的呀！但是师父却很中意这东西，不知什么缘故？”

他实在想不明白。他又想：“何必去想他呢；横竖没有用，丢了就是了。”

正想向垃圾桶丢时，他又转了一个念头：“这一袋东西总是谁掉了的。那个人倘若同师父一样，决然舍不得这一袋东西。我把他丢在垃圾桶里，不要累那个人哭死吗？”他就立在那里等待。

做夜市的小贩回去了，喝醉的酒客被扶归了，查街的巡士走过了，沿街的门统关上了；街上没有别的东西，只有白而静的电灯。傻子立在电灯下，只不见来找寻这一袋东西的人。他很奇怪，难道是电灯掉了的吗？不然，何以亮着她的独眼，不肯闭着眼跟大家安睡呢？

那边有脚声了，是急促而不重的脚声。傻子心想，一定是那个人来了。从电灯光下望去，是一位老太太，眼腔里有泪光。她相着地面走，没有看见傻子。“老太太，你找一袋白亮的东西吗？在这里！”“拿来！阿弥陀佛！”老太太皱瘪的脸笑了，笑得真丑。

傻子的师父见傻子不回家，以为他掉在河里了，或者让骗子骗了去。到每晚睡觉的时候，他就睡了。当傻子摸进门时，满屋漆黑，师父的鼾声叫得怪响。他摸到破棉絮的地方，就往里一钻。

明天天刚亮，傻子的同伴见傻子躺在自己身旁，便推醒了他，问他昨夜到了那里去。傻子一一讲了。那个同伴从被窝里伸出右手，指着傻子的额角道：“你这傻子！”

又一天，傻子做工的那人家上梁，照例有糕和馒头赠给工人。傻子得了两块糕两个馒头。

他回家的时候，路上遇见一群难民。几个女子，破而污的衣袋里，背着赤裸的孩子；有几个将孩子抱在怀里给奶吃。他们喊出痛苦的声音，像荒年的老鸦。

很奇怪的，傻子觉得他们的眼光都射在自己手里的糕和馒头。“他们想吃吗？他们未必知道糕是甜，馒头是咸的。让他们尝一尝新鲜味道倒也好；横竖这些是我分外的，我回去有分内的两碗饭呢。”于是他尽所有送与难民。

难民哪里料想得到有这么好的馈赠！他们不喊了，将糕和馒头分成无数小块，大大小小都分配到。他们的下颚齐动了，仿佛吃山珍海错那样有滋味。傻子看得很有趣。

傻子的邻居早知傻子当晚有吃的东西带回。当他走到门口时，就喊住他道：“上梁的馒头、糕，分一半吃吃。”

傻子扬一扬两只空手，笑道：“你何不预先对我说？对不起，全给难民了。”

邻居撅起面孔，吐口沫于地，曳长地说：“你这傻……子！”

这一天工人都停工，一切人都歇了业，因为要听国王在广场上演说。那个国王非常勇武，带了兵出去攻打别国，没有不胜的。可是新近吃了败仗——第一次的败仗。

傻子跟着众人到场上，站着的人同蚂蚁一般。他慢慢地挤前去，居然到了演说台下。抬头看国王，满面怒容，眼睛似乎放得出火，胡子枪一般地向两旁挑起。他正在那里演说呢。“……从未有的耻辱！从未有的耻辱！只能我们胜人，那里有人家胜我？可恨的仇敌啊！可恨的仇敌啊！我此时的心，最好有一个人在旁，给我一刀砍去他的头！……”

全场静悄悄，只有国王的声音。

傻子看国王的样子，非常可怜，这样的恼怒，恐怕要立时昏倒吧？眼前又没有仇敌，哪有方法解他的恼怒呢？一转念间，方法来了，就喊道：“国王，不必要杀仇敌吧！你要杀一个人平平气，就杀了我吧！”“傻子！傻子！”全场的百姓用呼叱猪狗的声音这么喊。他们恨他打扰了国王的庄严的演说，一面又讽刺他的愚痴。

忽然国王的怒容消失了。他的眼睛发出慈爱的光，满脸堆着笑意，道：“你教训了我了！我要打胜仇敌，你却要代替仇敌死，这是我不如你的地方。以后我再不愿打仗了。”

国王请傻子一同回宫，对面饮酒。知他是个木匠，就请他雕一个高大的牌楼，作为永不打仗的纪念。傻子雕这牌楼非常精工，有许多和平之神，手里捧着乐器；许多兽类，贴伏地上，似乎静听音乐的样子；更有许多茂盛的树木花草，都是欢乐舞动的姿态。

牌楼雕成，行开幕礼的那一天，国王亲手挂一个大花圈在正中，全国百姓欢呼庆祝。傻子被抬起来，高高临空，大家向他身上掷彩花。

凡是走过牌楼下的，总指点说：“这是傻子的成绩。”燕子

一丛棠棣花，在绿杨树的底下。开得多美呀！仿佛天空的繁星，放出闪闪的金光。顽皮的风时时推着摇着，棠棣怕羞，只将身子轻袅。风觉得有趣，推着摇着，再也不肯罢休。棠棣的腰支袅得疲倦了。

在花丛的旁边，躺着一个可怜的小东西。他张开嫩黄的小口，等待母亲的慰爱的接吻。可是母亲的吻在哪里呢？这使他只是悲哀地叫。他有金光的羽毛，红色的围颈，真是个美丽的小东西。他背部的羽毛上有点血，表明他是受伤了。

他哪里知道世间有伤害呢？他清早醒来，唱罢了晨歌，亲过了母亲的吻，笑着对母亲道：“我要去看看春天的景致，听听我们邻族的歌声，母亲，让我出去玩一回吧！”

他的母亲应允了，她亲着他的红颈道：“好好儿去吧，我的爱。”

他于是旅行了。他听过了密语的流泉，看过了浅笑的鹃花，在小山的顶上唱了几曲歌，在明丽的溪边洗了一回浴。他觉得累了，须得休息休息，便停在绿杨树上。

不知什么地方飞来一颗泥弹丸，正中他的背心。他一痛，就跌下来，躺在棠棣花旁。小嘴修剔背上的羽毛时，沾着湿漉漉的东西。一看，红的，不是血吗！他更觉痛不可当，于是哀哭一般地叫：“母亲在哪里呀？你的爱受伤了！母亲在哪里呀？”

但是，母亲哪里听得见！

绿杨树听着他的哀叫，安慰他道：“可怜的小东西，你吃亏了！你不要相信世间没有伤害呀！你的母亲在哪里呢？可惜我的手臂太柔软。不然，我扶你起来了。”

池水听着他的哀叫，安慰他道：“可怜的朋友，你吃亏了！你不要相信世间没有伤害呀！你的母亲在哪里呢？可惜我的身子给河岸范围着，不得自由。不然，我替你洗去血污了。”

蜜蜂听着他的哀叫，安慰他道，“可怜的朋友，你吃亏了。你不要相信世间没有伤害呀！你的母亲在哪里呢？可惜我的翅膀太单薄。不然，我抱着你，送你家去了。”

棠棣花听得他的哀叫最亲切，因为就在身边。她觉得十分可怜，便甜甜蜜蜜地安慰道：“美丽的小东西，你的母亲总会来的，不要啼哭。我这里你暂时可以将息，我替你覆盖，我替你看护。你好好儿将息一会吧。”

他听了许多好意的话，似乎痛得好些。他小小的心里想：“这些都是好意呀！但是他们都教我，不要相信世间没有伤害。难道世间真个还有伤害吗？”

这一天，小小的青子正放假。她独自走到野地里，采些野花，预备送给她的小友玉儿。她穿着湖色的衫子，两条小臂几乎全露。软软的发披在她的肩上，时时给风吹起。看她轻松的步子，不知道她心里装满了快活。

她手里有了红的白的花，心想这鲜黄的棠棣花也得采一点儿。正要采时，一声哀苦的叫使她住了手。原来一个可爱的小燕子躺在那里。呀，金光的羽毛上有血殷呢！

她放下手中的花，将小燕子捧了起来；取出雪白的手巾，给他拭去血污。更轻轻地抚摩他的羽毛；将右颊亲着他，柔语道，“可怜的小宝贝，你吃苦了。是谁欺侮了你？是谁欺侮了你？现在你的痛苦过去了。我给你睡软暖的床；我给你吃甜美的食；我给你做亲爱的伴。你跟我家去吧，小宝贝呀！”

小燕子睡在她的手掌上，又温又软，非常舒适。他又叫了，但不再含哀痛的意思，只有怀念的神情。“母亲呀，我遇见可爱的小姑娘了。她喜欢我，带我家去了。你到她家里来看我吧，我很安好呢。但是，你要马上来呀！”

绿杨树、池水、蜜蜂、棠棣，一起放了心，和声欢送道：“她是个仁慈的小姑娘。她能代行我们的心愿。你跟她去吧。倘若你的母亲到这里来，我们会告诉她。再会了，幸福的小燕子。”

青子将小燕子带到家里，先去告诉了玉儿，顺便送与采得的野花。玉儿听了，非常欢喜，说我们必须好好给他调养，使他恢复活泼可爱的精神。于是他们俩有新鲜的事情做了。

青子调些很好的东西给他吃；玉儿采一种柔软的草，铺在一个匣子里，做他的窠。他吃得很饱。受伤之后，有点疲倦，此时昏昏欲睡。青子和玉儿看护着他，轻轻地唱睡歌道：“小宝贝睡呀！猫来打他，狗来骂他，小宝贝睡呀！”他渐渐熟睡了。

小燕子一觉醒来，只见两个笑脸紧贴着，看自己呢。他略一回想，便记起自己受伤被救的事情，“母亲，为什么不来呀？你一定在寻我呢。我却在这里等你。小姑娘待我好，为什么不将你也接来呢？”他怀念的泪滴下来了。

青子看了，心里也觉难过，举起手巾轻轻按着眼睛。“小宝贝，且耐着。没有办法寻到你的母亲呢。暂将我这里做你的家吧，好好儿静养着，待你的伤势复原。一面，我们加意找寻你的母亲。”

小燕子只是滴泪。

玉儿说：“你善于唱歌的，定必喜欢听歌。我唱一支歌给你解闷吧。”

玉儿唱了：树上的红哪里来？山头的绿哪里来？红襟的小宝贝呀，你带来的春消息！油碧池波哪里来？甘芳土气哪里来？红襟的小宝贝呀，你带来的春消息！醉人暖风哪里来？迷人烟景哪里来？红襟的小宝贝呀，你带来的春消息！

青子唱着和声，使这个歌格外好听。她面贴着匣子软语道：“你总快活了，这个歌比你的怎样呢？”

小燕子本有唱歌之癖，现在听了歌，禁不住也要试一试。他悲戚地唱了：爱的母亲在哪里？爱的母亲在哪里？你的爱在这里呀，谁与你传个消息？你在山头寻我吗？你在水边寻我吗？你的我在这里呀，谁与你传个消息？我在这里等你呢！我在这里等你呢！我要眠你怀中呀，谁与我传个消息？

青子忽然拍着玉儿的肩道：“忘记了，我们何不替他在新闻纸上登个告白呢。”

玉儿马上去取了铅笔白纸来，口里嚷道：“我来写，我来写。”

玉儿写以下的告白：“亲爱的母亲，儿中了一个轻微的伤害，受了点伤。现在青子小姑娘留我在她家里，一切都安适。你不要起一丝儿惊恐呀。可是儿盼望你立刻到这里来，尽你翅膀的力——但不要太乏力了。快来！快来！你所爱的小东西。”

青子笑着向小燕子道：“这就好了！明天你的母亲在新闻纸上看见了这个告白，一定就来。现在可以收住你的悲戚了。”

小燕子方才不再滴泪。青子玉儿伴着他，讲些黄金洞小女王的故事。晚上点起了挂灯，他们又在金色火光底下，唱些神仙的歌，直到他进了梦乡。他在梦乡里，同他的母亲去访竹鸡的家，小竹鸡取出松子款待他，好不快活。

明天上午，他的母亲急急地飞了来，一看见他，便扑开翅膀抱住了。“寻得我心碎了！伤的什么地方呢？可爱的……”

小燕子乐得只是流泪，他张开了黄的小口，不住地亲母亲的嘴。“你来了，一切都安适快乐了！何况伤口已经结拢，痛楚已经消失呢？”“这回还是幸运！以后你不要相信世间没有伤害呀！”

小燕子娇语道：“我真实遇到的，都是好意。伤害之来，我没有知晓，可知他的性质是虚空的。我相信这是末一回了——遇到这虚空的伤害。”“咱们家去吧，”母亲蜜蜜地说。

青子玉儿流泪了，她们舍不得他家去，又不忍叫他不要家去。

小燕子安慰她们道：“小姑娘，小姑娘，不要哭，我天天来看望你们呢。我有新鲜的歌，总要唱给你们听，我有好东西，总要送给你们，因为你们待我好。”

小燕子跟着母亲家去了。他每天来看望青子和玉儿，唱一回歌，又飞舞一回。每年春天，他从南方回来时，总带些红的白的珊瑚，美丽的贝壳，给他们玩。

青子和玉儿见他来了，取出当时那个匣子说：“你又归来了，这是你的旧居，来歇歇吧。”一粒种子

世界上有一粒种子，同核桃这般大。绿色的外皮，非常可爱。凡是看见它的人，没有一个不喜欢它。听说，若是将它种在泥里，就能够透出碧玉一般的芽来。开的花是说不出的美丽，什么玫瑰花、牡丹花、菊花，都比不上。而且有浓郁的香气，什么兰花的香气、梅花的香气、芝兰的香气，也都比不上。可是从没有人种过它，所以也没有人看见过它的美丽的花，闻过它的花的香气。

国王听见有这样一粒种子，欢喜得只是笑；白而浓的胡子，包住他的嘴，仿佛一个树林，现在树林开了个深深的洞——因为笑得合不拢嘴。他说：“我的园里，什么花都有了；北方冰雪底下开的小白花，我派了专使去移了来；南方热带，像盘一样大的莲花，也有人拿来进贡。但是，这些都是世界上平常的花，我弄得到，人家也弄得到；又有什么稀奇？现在有这样一粒种子，只有一粒。等它开出花来，世界上就没有第二棵。这才显出我的尊贵和权力。哈！哈！哈！……”

国王就命人把这一粒种子取了来，种在一个白玉盆里。泥是御花园里的，筛了又筛，只恐不细。浇灌的水是金缸里盛着的，滤了又滤，只恐不干净。每天早晨，国王亲自把这个盆从暖房里搬出来，摆在殿庭之中，晚上又亲自搬进去。寒暑表告诉他天气冷了，就升起热烘烘的火炉来。

国王睡里梦里，也想看盆里透出碧玉一般的芽来，清醒的时候，不必说了，只在盆的旁边等候。但是哪里有碧玉一般的芽呢？只有一个白玉的盆，盛着灰黑的泥。

时候逃跑一般地过去，国王种这种子两年了。春草发芽的时候，他在盆旁祝福道：“春草回来了，你跟着它们来吧！”秋天，许多种子发芽的时候，他在盆旁祝福道：“春草回来了，你跟着它们来吧！”但是全没效果！于是国王怒了。他说：“这是死的种子，丑陋的种子，恶臭的种子！我要它何用！”他就将种子从泥里挖出来；还是从前的样子，同核桃这般大，绿色的外皮，非常可爱。他看了也觉得讨厌，就向池里一丢。

种子从国王的池里，跟着流水，流到民间的溪里。渔翁在溪上打鱼，把它网了起来，高声叫卖。

富翁听了，欢喜得只是笑；肥厚的面孔，差不多打足了气的皮球，现在脸皮只是不住地抖动——因为笑得不停。他说：“我的屋里，什么贵重的东西都有了；拳头大的金刚钻，鸡子大的蚌珠，都化了金钱买来。但是，这些也是别个富翁所有的；而且只讲金银珠宝，不免带点俗气。现在有这样一粒种子，只有一粒。等它开出花来，既可以比下别个富翁，而且高雅得多了，这才显出我的富足和优越。哈！哈！哈！……”

富翁就向渔翁买了这一粒种子，种在一只白金缸里。他特意雇了四个种花的人，专门看护这一粒种子。这四个种花的人，都用考试的办法选取来的；用极难的题目，种植名花的方法，去考问他们，他们都能回答选定之后，给他们很厚的工资，并且优待他们的妻子，使他们愿意尽心竭力。这四人确能尽心竭力，轮班在白金缸旁边看护，日夜不离。他们懂得种花的方法很多，一切照着所懂的做。他们知道什么是最好的肥料，只选最好的肥料浇灌。

富翁想：“这么养护这粒种子，发芽开花应得加倍地快。花开的时候，我便大宴宾客，同我相仿的富翁都请到，使他们看看我独有的美丽的奇花，使他们佩服我是最富有，最优越。”他这么想，刻刻向白金缸看。但是哪里有碧玉一般的芽呢？只有一个白金的盆，盛着灰黑的泥。

时候逃跑一般地过去，富翁种这种子两年了。他春季宴客的时候，在缸旁祝福道：“我将宴客了，你帮助我，快点发芽开花吧！”秋季宴客的时候，他又在缸旁祝福道：“我又将宴客了，你帮助我，快点发芽开花吧！”但是全没效果！于是富翁怒了。他说：“这是死的种子，丑陋的种子！我要它何用！”他就将种子从泥里挖出来；还是从前的样子，同核桃这般大，绿色的外衣，非常可爱。他看了就觉生气，便向墙外一丢。

种子跳出墙外，掉在一家铺子前面。商人拾了起来，大喜道：“奇异的种子掉在我的门口，一定是发财之兆！”他就种在店铺旁边。每天开店时候总去拜望一回，收店的时候也要去看一看。隔了一年多，还不见碧玉一般的芽透出来。商人不高兴了，道：“我自己发了痴，以为这是奇异的种子！原来是死的种子，丑陋的种子，恶臭的种子！现在不痴了，我还是好好想赚钱的好。”他就将种子挖起来，向街上一丢。

种子在街上躺了半天，让扫街夫同垃圾一起扫在粪箕里，倒在军营旁边。军士拾了起来，大喜道：“奇异的种子给我拾得，一定是升官之兆！”他就种在军营之旁。操吧的时候，就蹲在那里等候它发芽，手里抱着短枪。别的军士问他做什么，他只是不响。

隔了一年多，还不见碧玉一般的芽透出来。军士恼了，道：“我自己发了痴，以为这是奇异的种子！原来是死的种子，丑陋的种子，恶臭的种子！现在不痴了，我还是好好等打仗的好。”他就将种子挖起来，运出他所有的力气，向很远的空中掷去。

种子飞行了，仿佛乘了飞艇。落下来时，滚在碧绿一片的田里。

田里有一个少年农夫，他的皮肤晒得像酱的颜色；因为用力耕作，臂膊有一块块突起的筋肉。他手里拿一柄四齿耙，在翻松田里的泥。他下了几耙，抬起头来看看四周，现出和平的微笑。

他看见种子掉下来，道：“呀，一粒可爱的种子！”就用耙耙松了田中心的一方泥，将种子种在里面。

他照常耕作，照常割草，照常浇灌，——自然，种那粒种子的地方也耕到，也割到，也浇到。

田中心的一方泥里，有碧绿的一线露出了。隔几天，碧玉一般的茎条挺出来了。再隔几天，开出一朵美丽到说不出的花来，颜色是红的。那朵花放出浓厚的香气，谁走近它的就沾在身上，永远不退。

少年农夫看见了他手种的花，还是平时的态度，现出和平的微笑。

乡村的人齐走来看新开的花。回去的时候，都现出和平的微笑，沾了满身的香气。地球

以前的大地，光滑浑圆，同皮球一样。

为什么后来有高起的山，山下有平地，更有低陷下去，盛满了水的海呢？这里边有一个故事。

当初的人，站在地球上面，大家很安乐。饥饿的时候，采些树上的鲜果来吃。鲜果的颜色很好看，取在手中，已经可以把饥饿忘了；更兼味道香甜，吃到嘴里，有形容不出的快乐。他们闲着没事做，到处有唱歌跳舞的聚会。不只是人呢，好鸟、丛林、清风、流泉，也和着唱歌；巨兽、大树、小草、明星，也跟着舞蹈。所以人觉得闹热极了，开心极了，不会啼哭，不懂忧愁。他们倦了熟睡在地面时，和善的老太太似的月亮，发出银色的光辉，照到他们的脸上，你可以看见他们正在笑呢。

从远处云端吹来几阵秋风，把果树上的叶子吹了下来，光剩树干树枝矗立在原来的地方。人开始惊怕起来。他们看树上已经没有果子，自然再不能看见很好的颜色，尝到香甜的味道了。这还不要紧；最可怕的，若果真饥饿起来，怎样可以熬得过呢？

各处的音乐会停止了，各处的跳舞会也停止了。大家喊道：“我们困难的日期到了！我们困难的日期到了！不看见树上已经没有一个果子吗？”“我们将吃什么东西？我们将吃什么东西？饥饿若来咬我们的肚皮，我们将怎样呢？”“大家想法呀！大家想法呀！不要给饥饿咬肚皮呀！”

有些聪明的人想出法子来了。他们说：“我们靠果子过活是靠不住的。我们要有种种东西，由我们耕种起来，由我们储蓄起来，要吃的时候，就取出来吃，使饥饿也没有法子来近我们一近。这等东西现在已经寻到了，只要我们大家用力去耕种。”

大家听了，欢喜得不了，一起拍手欢呼道：“我们得救了！我们不怕饥饿了。大家耕种呀！大家耕种呀！”

他们一面高呼，一面举起锄头来，就在自己站立的地方下锄。但是有些柔弱的人，他们拿不起锄头，只得立在那里呆看。想到饥饿的可怕，不由得央求他人道：“你们种了东西出来，要给我们吃一点儿呢！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你们要可怜我们，我们拿不起锄头呀！”

拿锄头的人听了，心想这是很容易的事；况且种出来的东西，余多了积起来也不过是一个吃掉罢了。就很愿意地答应了他们。到收获的时候，稻哩、麦哩，分给他们每人一份，同一切拿锄头的人一样多。

耕种的时候，总要爬去些僵土石块。大家看柔弱的人所立的地方，空着不耕，就将僵土石块随便倒在那里。那里慢慢地高起来了。地面高起一些，柔弱的人就站立得高一些。好像水缸里的水泡，缸里的水尽管加增，水泡总浮在上面。

拿锄头的人照旧将耕种出来的东西给柔弱的人吃，每人一份。可是给予的时候，不比从前便当了；需要背了稻麦一类东西爬上上石堆，送与他们。背上的分量，何等的沉重！又必须弯了背才得爬上去。因而压得胸口几乎着地了；呼吸像风箱一样地大扇了；汗同泉水一般，从每一个汗毛孔里流出来了，但是他们随口唱着歌，就不觉得劳困了。他们的歌道：“他们是我们很好的朋友，他们是我们很好的朋友。他们拿不起锄头；我们拿得起锄头。帮助他们一份稻，帮助他们一份麦，横竖我们有气力。”

柔弱的人接了礼物，懒懒地吃了。吃完了一份，第二份又送来了；送第三份第四份的人也正牛马一般地背着东西爬上来呢。他们向下望时，只见土石堆已给人走成线一样的斜路；路上送礼物的人脚尖接着脚跟，一颠一侧地爬上来，很有些愚笨的样子。于是白而瘦的脸上，现出冷淡的微笑。

不好了，拿锄头的人耕种的地方，有好几处，忽然有了许多水，不能耕种了！水哪里来的呢？这必须考察个明白。聪明人看出来了。聪明人说：“你们要明白这个，只须去看柔弱的人站立的土石堆。那里有低陷的径路，不是涓涓不绝地流着水吗？又有大石的孔穴，不是急激非常地冲着水吗？地面的水就是那边流注下来的了。若要问那边的水哪里来的，那么我们的身体就是最初的泉源。我们送东西上去的时候，每一个汗毛孔，就是一个泉眼呢。”

聪明人的话不错，大家都相信了，但是有了水的地方不能耕种了，怎么办呢？后来想出一个法子，只有大家挤得紧一点儿，在没有水的地方耕种。

一年一年地过去，拿锄头的人努力耕种，送东西到土石堆上去，都同以前一样。汗水流在土上，渗入里面，胶住了石块。这是富有滋养料的汗，因而土面生出些青青的草，油绿的树来。柔弱的人闲着没事，侧着深陷的眼睛看着，赞美道：“这里应当叫做山。山上有这么好的景致，美丽呀！”山的四围，僵土石块堆得越多，山越高起来。因为高，送东西的人爬上来的时候越加烦难。他们的汗流得更多了。汗从山上流下去，流到地面。地面积水的范围自然更加扩大。他们只得更挤紧一点儿，在没有水的地方耕种。

到一个时候，送东西的人实在觉得不能再送了。假若再送，要耽误了耕种的时期。便同柔弱的人商量道：“我们实在没有工夫送给你们了，这山路多么长！你们自己下山来取吧。好在你们闲着没事。”

柔弱的人摇头，表出周身无力的样子，道：“我们这么柔弱，哪里背得动东西上山？你们要可怜我们，帮助我们。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呢。”

拿锄头的人看他们愁着脸；眼角里似乎有点泪水，心就软了。回答道：“既然如此，我们就送东西上山，照从前的样子。我们有一天的气力，耕一天的田地，总帮助你们一天。你们放心吧。不要忧愁了，没事，望望野景吧。”

耕种的地方渐少，拿锄头的人挤得越紧。然而种出来的东西不会因此加多。有些人上山送东西去；回来的时候，身体已经疲乏不堪，耕种的时期又错过了；他们站立的地方就此荒了。乡邻见如此，节省下各人分内的东西分给他们，方得避开了饥饿。

这等情形渐渐多起来了，到末了，大家看看自己的田地，都有些荒芜的样子。但还是凑出些东西来，送到山上去，同一切人所享用的一样的多少。本来吃得不很饱，又要走这斜险难走的山路，背上又要压了沉重的东西；他们的肉瘦完了，只剩一张皮，包着骨头，可以数得清数目。他们的脸绉了，他们的背弯了，他们的声音沙了。倘若说，他们就是从前唱歌舞蹈的好手，谁都不肯相信呢。

有些人因而病了，病得几乎要死。于是他们的慈爱的母亲哭了，眼泪同线一般地流下来，同流到地面的水，合并在一起。地面的水更大了，风起时涌起波浪，同山一般高。

慈爱的母亲望着自己的眼泪的储藏所，哭着说道：“这个应当叫做海。海里全是儿子们的汗，同我的眼泪，悲惨啊！”

所以就是清明的天气，你若到海边去，总可听得波浪的呜咽悲哀的独语。

以上就是地球分成山、海、平地的故事了。若问山上的柔弱的人，现在何以不看见呢？那么我顺便告诉你。他们柔弱得太厉害了，一代一代传下子孙，身体尽管缩小，现在已缩到我们目力所不能看见的程度了。实则小草的根上、树木的皮上，都是他们寄居之地。不过以后再缩小，总要缩到没有他们的一天吧！

芳儿的梦

芳儿看姊姊采了好许多凤仙花，白的、红的、妃色的、碎锦的，将细线扎起来，扎成个大而圆的球。她扎好了，挂在窗前看着，只是笑。那个球摇晃不定，花瓣微微抖动，仿佛怕羞的样子，芳儿就想道：“这差不多学生们踢的大皮球，挂在那里做什么，凤仙枝上若是开了这样一个大球，我就好踢了，现在姊姊只是对他笑笑了，他就会升上天去吧……”

芳儿没有想完，姊姊就回转来问他道：“明天母亲生日，你送什么东西给她做礼物呢？你看我这花球多好！花是我种的，又是我采的，又是我扎的。母亲看见了，一定说我聪明，并且爱她呢。”

芳儿听说，就想：“姊姊有礼物，我自然也要送一点儿礼物。我的礼物比她好呢。送小猎狗吧？不行，小猎狗是母亲给的，怎能就送还她呢？送积木吧？不行，积木是舅舅给的，母亲带回来的，怎能将她手里拿过的东西就送给她呢？送大丽花吧？也不行，大丽花和凤仙花同是花，怎能将和姊妹相仿的东西送给她呢？”

芳儿这样想，心里就不自在起来。他不要看大花球了，只坐在小椅子上默想。他想到树林里的香草，小坡上的小石子，溪边的翠鸟，山泉里的金鱼，他想到一切家里所有的东西，街上所有的东西，山野所有的东西，总觉都不适宜，不配送给母亲做生日的礼物。他要一种世间所少有的东西，少到独一无二的东西，给他取得了，送给母亲。这样才可使母亲有梦中也想不到的欢喜；才可表示对于母亲的爱，是深到海也比不上的。

但是这一件东西在那里呢？

月亮儿起来得早呵，她在屋角窥芳儿呢。天井里的一角亮起来了，闪在黑暗里的篱笆上的游龙草，也发出光彩了。记得日里头看这些游龙草姊妹的新衣似的，鲜绿的地绣上许多小红花。现在颜色变了，红的绿的都罩着银光了。

芳儿被月儿窥了一窥，他的眼睛自然地抬起来。“月亮姊姊，你出来得早呀！我要送一件东西给母亲，做她生日的礼物。这件东西要美丽，要稀有，要使母亲有梦中也想不到的欢喜，要表示我对于母亲的爱，深到海也比不上。你是聪明的月亮姊姊，一定知道这件东西，告诉我吧。”

月亮只是微笑。但是她走得近一点儿了，她的全身活泼泼地全对着芳儿了。

在月亮的旁边，浮着些清淡的云儿。他们穿了洁白的衣裳，衣角和带子飘起来，仿佛跳舞的女郎。他们恐怕月亮寂寞，所以陪着她；恐怕月亮力乏，所以扶着她。芳儿又告诉他们，并且请求道：“云儿哥哥们，你们伴着月亮姊姊出游吗？我要送一件东西给母亲，做她生日的礼物。这件东西要美丽，要稀有，要使母亲有梦中也想不到的欢喜，要表示我对于母亲的爱，深到海也比不上。你们是聪明的云儿哥哥，一定知道这件东西，告诉我吧。”

云儿们只是拥着月亮姊姊，在深蓝色的帷幕内跳舞，前进。

芳儿想他们玩得耳朵也没有了，他们真开心。就将小椅子移到天井里，自己坐着，抬起了头，爽性看他们跳舞。起先，月亮跳着急促的小步，云儿们一侧一摇地跟着，白衣裳飘浮得更好看了。后来。月亮似乎疲倦了，立定在中天。云儿们也就慢慢地徘徊，等候他们的舞伴；这时候，他们的衣裳直垂下来了。

芳儿趁这个当口，又将心事说了，并且请求一回。他再留心看天上月儿云儿正教他呢。月儿堆着笑脸，她的美丽的眼睛斜向旁边。云儿们从洁白宽大的衣袖里伸出手指来，指着旁边。芳儿看他们的旁边，不是无数灿烂的星儿吗？原来月儿的美丽的眼睛就看着星儿，云儿的衣袖里伸出的手指就指着星儿。

芳儿快活极了，他明白了。心里想道：“这才是最妙的礼物呢，月亮姊姊云儿哥哥们真聪明呀！姊姊送一个花球，我送一个星环。明天我将这星环，亲手套在母亲的颈间，耀眼的光从母亲身上射出来，岂不美丽？人家的母亲戴什么珠环宝石环，那些都是人世找得到的东西。我却赠她一个星环，岂非稀有？她哪里料得到有这个东西呢？当我给她套上颈间的时候，她自然有梦中也想不到的欢喜了。别人又哪里想得到送这个东西呢？独有我送这个东西，不因为我对于母亲的爱，比海还深吗？”

芳儿这样想着，就谢谢月亮和云儿们。并且给他们祝福道：“愿你们永久美丽，永久快乐，永久笑，永久跳舞，永久帮助我，告诉我我所想不到的事！”

这时候芳儿的姊姊也到天井里来乘凉了。她端了一张藤椅子，坐在芳儿旁边。她脸上还只是笑她，正想凤仙花球怎么美丽，母亲怎么喜欢呢。

芳儿拿住姊姊的手，贴在自己的脸庞上，眼睛看着姊姊，轻轻说道：“我已想到了送母亲的礼物了。好得很呢，比你的花球好几百倍。但是不告诉你。”“什么东西呢？好弟弟，说给我听吧。”“不说，你明天看就是了。这个东西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美丽到没有一件东西比得上，稀有到人家不曾有过。”

芳儿的姊姊猜了好许多东西：香草、小石子、翠鸟、金鱼，一切家里所有的东西，街上所有的东西，山野所有的东西，都猜到了。芳儿只是笑，只是摇头。姊姊着急了，一手从芳儿手里脱出，同那一手合十起来，拜着央求道：“拜拜你，好弟弟，告诉了我吧！我一定不告诉别人，连枕儿席儿，也不告诉他们。好弟弟，说吧！”“你一定要我说，先依我一件事，我们先来跳一回绳。跳完了，我再告诉你。”

于是姊弟两个跳绳了。这时候月亮的光直射下来，天井里的一切都罩着银光，他们两个全身浴在银光里。他们跳的时候短短的影子在地上舞动；姊姊的发散乱了，更增加影子的美丽。起先是平常的跳，后改反跳交了手跳，终于两人合跳。小足像点水的燕子一般，刚着地又离地了；绳子从足下闪过，几乎分辨不清楚，只见他们俩包在一个虚空的大圆球里。

姊姊微微地喘息了，芳儿已满面是汗了，才停止了跳绳。芳儿坐在小椅子上，一手拭着头上额上的汗。姊姊催着他道：“现在依了你了，你好说了。究竟是什么东西？”“我的礼物是星的环。”

白罗帐里面，芳儿睡得熟了。他的面容如笑，他的呼吸很平和，他应当有可爱的梦呢。

他起身了，被月亮姊姊催起的。他看月亮姊姊穿了一身淡蓝的衣裳，笑的时候，露出银样的牙齿，觉得十分可爱，就投到她的怀里。她拍着他的背心说道：“你忘了要送礼物给母亲吗？要去取，跟我去，我来领着你。”

芳儿想着了，很感激她，便催她动身。她携了他的手，身子飘飘地上升了。芳儿两足在空中移动，步步都似乎踏着实地，自觉只管离开地面了。望下看去，好大的银被，盖着睡眠的地球。更看月亮姊姊，淡蓝色衣裳给风吹起，飘成绉浪的纹，真像一位仙人呢。

芳儿的两足越移动越快，也越觉得轻松灵便。看看星儿们，近得多了；粒粒像荔枝一般大，光明耀眼。不一会儿已经到了星儿的群里了。四面一看，仿佛进了结满果子的树林里，手边足边都可以随手采取。再看自己身上，照着形容不出的光亮，连汗毛的根都看得清楚。他快活极了，便动手拾取。

这是很容易的，他拿一颗星儿在手里，非常地轻，似乎没有分量。就一连取了近百颗，将衣裳兜着，快要满了。月亮姊姊给他一条美丽的丝绳，教他穿起来，做成颈环。他听她做了。

美丽的颈环！这是从来没有的；现在却在芳儿手里，他要拿去送给母亲，做她生日的礼物了！

他心急得很，要教母亲有梦中也想不到的欢喜，要表示自己对于母亲比海还深的爱。他就带了星环，匆匆跑到家里。刚跨进门，口里喊道：“母亲，你在哪里？我送你一件礼物，美丽的礼物，稀有的礼物。”

母亲走了出来，就抱他在怀里。他挽转小臂，将手里的星环套到母亲的颈间。形容不出的光亮从母亲身上射出来，母亲就是一位仙人了。他自己不是个小仙人吗？因此快活得手和脚都舞动起来；母亲脸上现着慈爱的笑。

芳儿手足一舞动，他的梦醒了。母亲正伏在枕旁看他；她的脸上，正现着梦里所见那样慈爱的笑。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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