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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5 12:1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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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东野圭吾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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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生

时生试读:

序章

透明罩中躺着一个年轻人。从面部表情来看,他似乎只是稍稍有点累才睡着了。然而,连接在他身上的多根管子,却显示着无法回避的严酷现实。或许,他还有着微弱的鼻息,可即便有,也被配置在他身旁那些维持生命的装置发出的声响掩盖了。

事到如今,宫本拓实已无话可说,只是默默地站在床边。他也无能为力,只能这么站着,看着。

右手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过了几秒钟,他才反应过来,那是丽子的指尖。妻子的手指捏住了他的右手。他望着病床,也握了妻子一下。她的手纤细、柔软而冰冷。

不知何时,主治医生来到他们身边。宫本夫妇已经与他打了几年交道。他泛着油光的额头和疲惫不堪的面容透着中年医生的辛劳。“在这儿说,还是……”医生欲言又止。

宫本又看了一眼病床,问道:“他能听见吗……”“这……应该是听不见的,他正处于睡眠状态。”“是吗?还是去外面说吧。”“好吧。”

医生向护士交代了几句,便走出了病房。宫本夫妇紧随其后。“很遗憾,我不得不说,他恢复意识的希望已微乎其微。”

医生站在走廊里,淡淡地说道。可对听者而言,这句话无异于一个残酷的判决。

宫本点了点头。他悲痛万分,但并未觉得意外。这是个迟早会听到的判决,他早已作好心理准备。身旁的丽子也默默地垂着头。流泪的阶段早已过去了。“也不是没有一丝希望吧?”宫本确认道。“该怎么说呢?你若问我有百分之几的希望,我无法回答,但……”医生低下了头。“这就行啊!”“就算他清醒过来,恐怕也是……”医生咬紧嘴唇,没让后面的话出口。“我明白。只要他再清醒一次就行。”

医生闻言偏过头,不解地望着宫本。“如果他能再次恢复意识,就能听到我的话了,对吧?”

医生想了想,点点头,道:“应该能听到。你就抱着这样的信心对他说吧。”“好!”宫本握紧双手。他和丽子离开了重症监护室门口,剩下的事情全交给医生了。

深夜的住院楼里寂静无声。他们走到候诊厅,这里也只有长椅排列在一起,空无一人。他们在最后面的长椅上坐下。

两人一时无言。拓实想对妻子说些什么,可一想到她此刻的心情,就觉得难以开口。“累了吗?”

妻子倒先说话了。“不,就这么一会儿,哪能呢。你呢?”“我倒是有点累了。”她呼出一口气。

这也难怪,儿子三年前就卧床不起了,而夫妇俩更是远在那时之前便开始奋斗。自从儿子呱呱坠地,严格地说,是从决定让他出生之时起,就注定会有今日的苦恼。想到这里,宫本甚至觉得,能让妻子轻松一点的日子终于临近了。

在认识丽子之前,宫本根本不知道格雷戈里综合征。他是在二十年前向她求婚时才得知的。

那场一生一世的真情告白发生在一个毫无情调的场所——东京站旁边的一家大型书店。书店二楼是个茶座,两人相对而坐,喝着红茶。他们曾多次在茶座约会。

本想找一个气氛好一点的地方,可由于双方工作上的关系,未能如愿。当时,见面的时间很紧张,对方也许会说,来不及就改日吧,可宫本在清晨就下定决心:要在当天表明心意。他觉得,若再拖延,机会就将错过了。

求婚的话其实都是老一套,关键是要让对方明白自己的心意。宫本并不觉得太过鲁莽,他相信,只要自己求婚,丽子答应的概率为百分之九十九。因为这时两人已经发生过关系,更重要的,是他真切地感觉到丽子对他有好感。

然而,丽子的反应令他大为意外。

他一开口,她便现出痛苦的神情,随即低下了头。可以感觉到她在紧咬牙关,而不是喜极而泣。“怎么了?”宫本问道。

丽子不答,一时也不肯抬头。宫本只好耐心地等待。

不久,她抬起了头,两眼微微发红,但脸上并无泪痕。她还是打开小包,取出手绢按了按眼角,然后望着宫本,嫣然一笑。“对不起,让你受惊了。”“你怎么了?”他又问了一遍。“嗯……”她没有马上回答,却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直直望向他的眼睛,道,“谢谢!拓实,你还是第一次对我说这样的话。我很高兴。”“那么——”“不过,”她打断了宫本,“我很高兴,也很难过。我怕听到这样的话。”“呃?”“很遗憾,我是不能结婚的。”“啊……”宫本觉得像一脚踩空了一样,“你不同意?”“别误会,不是我不喜欢你、另有心上人之类的事情。我决心无论跟谁都不结婚,单身过一辈子。”

听语气她不像是临时应付。她直勾勾地盯着宫本的双眼中,也透出一股认真的劲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呀,”她说,随即侧过脸纠正道,“应该说是我家,根据古老的说法,是被人诅咒,遭了厄运的,血统很坏,不能繁衍子孙。所以,我也是不能生孩子的。”“等等。什么诅咒之类的毫无科学根据啊。”

看到宫本不知所措的样子,她咧开嘴,凄然一笑。“所以我说是按照古老的说法。以前,我们也觉得是不科学的。只不过是家族中偶然出了这样的人,才无法传宗接代。但事实并非如此,这一点已经证明了。”

接着,她又问宫本,有没有听说过格雷戈里综合征?

宫本摇摇头。她便镇静地将这种被诅咒的病解释了一番。

这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由德国学者发现的一种遗传疾病。患者的脑神经会逐步死亡,一般在十五六岁之前看不出什么,可一到了这个年龄就会出现症状。典型症状是运动机能逐步丧失。先是手脚难以动弹,不久,除极少数关节外,便完全不能运动了。与此同时,内脏功能也不断下降。恶化到这种程度时,患者不依靠某种辅助方式已无法生活。卧床两三年后,便会出现意识障碍,记忆缺损和思维混乱加剧。不久,意识会时有时无,直至完全丧失——患者变成植物人。然而,这一状态不会持续多久,接下来,大脑功能将完全停止,也就意味着死亡。

这样的病例在世界范围内都很少,尚未找到治疗方法。虽说是遗传疾病,但带有这种基因的人未必都会发病。目前对此病仅有的认知是:缺陷基因附着在X染色体之上。该病又被称作伴性遗传病。发病的多为男性,女性患者极少,因为女性有两个X染色体,而男性只有一个,无法处理附着的缺陷基因造成的故障。

丽子的小舅舅在十八岁时病死了,其症状与此一模一样。外婆的哥哥也遭遇同样的命运。医学界刚将对格雷戈里综合征的发现公之于众,丽子的父亲便觉得这与妻子的亲属罹患的疾病很相似。他跑了许多医院,找到了能发现携带者的有效方法。

他想知道的,并非自己的妻子是不是缺陷基因携带者,而是自己的独生女儿,因这一结果将决定他外孙辈的命运。“我也许一生都不会忘记父亲叫我去接受检查时的神情。”丽子向宫本坦承道,“他在我眼里简直像个恶魔。嗯,也不是,应该说是降妖捉鬼的法师。我听见母亲在隔壁哭泣。当时,真像置身于地狱中一般。”“你恨你父亲吗?”“当时恨,无法理解为何要我去接受那种检查,但转念一想,父亲是对的。若明知自己有可能是缺陷基因的携带者,却若无其事地结婚生子,也太不负责任了。不过,父亲从没责怪过母亲,从没说过从一个异常的家庭娶了老婆、吃了亏之类的话。”“你去检查了?”

丽子点点头。“检查结果不用说了吧?”

宫本沉默着点了点头。现在他完全理解丽子要一生独身的理由。“知道结果时,我真难以接受。为什么我会这么倒霉?明知没有道理,我还是对母亲乱发火。当时,父亲打了我一巴掌。他说,结婚不是人生的全部。”说着,丽子不自觉地摸了摸左脸颊。

宫本想说自己听了也很受打击,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自己的感受与丽子的痛苦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明白了吧,我无法接受你的请求。难得你对我这么好,我高兴得直想哭,可你要结婚,就只好另找他人了。”说完,她攥紧手绢,低下了头,长长的秀发遮住了脸庞。“不生孩子不就行了?”

她还是摇头。“我知道你非常喜欢孩子。我也不是没这么想过,也想过让你放弃孩子。可是,和你交往到现在,我已经完全明白你对生活的向往,不能让你抛弃梦想。”

买一辆露营车,到了周末就全家一起去山上或海边。生两个儿子,有个女儿也好,可以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大家一起在河边烤自己钓的鱼。若能过上这样的生活,还要过多的钱干什么?只要有个人人健康、充满欢笑的家庭,就别无他求了。

宫本的脑海中出现了自己对丽子讲过的这些话。当时,她听后也笑了,可男友的这些憧憬无异于一把把刺向她心头的尖刀。“那些梦想就随它去吧,反正当时也没怎么认真想过,还有更要紧的事呢。我想和你在一起,将来也想一直与你一起生活,没孩子也无所谓啊。”

估计当时丽子觉得他太孩子气了。宫本回想起这番话,自己也觉得害臊。然而,那并非虚言。当时的确有点头脑发热,一时冲动才那么说,但他并不后悔。

可丽子似乎认为他在意气用事,说了声“改日再说吧”,就道别了。

日后,又有过同样的交谈,只是换了个地方。宫本来到丽子家,在她的双亲面前低下头,说自己已经全知道了,恳求他们同意他和丽子结婚。

这位已知女儿身缠厄运的父亲,个子较小,体态却极佳。从他采取的行动上,宫本猜他一定极其理智、表情冷漠,见面后却发现他是个极爽快、极温和的市井大叔。宫本想,这么个老好人究竟怎样才会变成降妖捉鬼的法师呢?“宫本先生,简而言之,这是件很严重的事情。现在你只顾眼前,才说这样的话,但人会随着时间而改变。刚开始,你会觉得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行,可时间一长,就会想要孩子了,尤其是朋友、亲戚家里添了小孩的时候。到那时你再后悔,丽子就有苦难言了。”“我保证,绝不会有那种事。”“现在是没问题,可十年、二十年以后呢?如果让人感到后悔娶了我们的女儿,我们也会难过。更何况你的父母会怎么想呢?我把话说在前面,我可不赞成对你父母隐瞒丽子的病情。直截了当地说,我们不想弄虚作假地将女儿嫁出去,因为迟早会真相大白。”“我没有父母。”宫本说明了身世。

丽子的父亲听后有些吃惊,但并未就此多说什么。“你不是娇生惯养的少爷,这一点很清楚了,但婚姻大事不可凭一时冲动。”“求您了,我一定会使丽子幸福。”宫本深深地低下了头。

丽子的父亲似乎叹了一口气,问女儿:“你觉得怎样?能好好地过下去吗?”“我,”她稍顿后说道,“愿意相信拓实的话。”“是吗?”父亲又叹了一口气。

婚礼是在一个老教堂里举行的,相当简朴,只请了些亲戚,但宫本心满意足——新娘美丽动人,天空湛蓝如洗,大家祝福的话语又那么感人。

两人在吉祥寺的一套小公寓内开始了新生活,一切都很顺利。不能生孩子的事常常会让某一方伤心,有时两人也相互刺激对方,但总是没过多长时间就将它抛在一边了。

然而,苦难从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不期而至。丽子怀孕了,那是在婚后整两年的时候。“绝对不会有这种事!”宫本抱头咆哮。“千真万确,我去医院查过了。你可别胡思乱想,百分之百是你的孩子。”丽子平静地说。

宫本根本没怀疑那不是自己的孩子,只是不愿面对。的确,并非全无可能,他们自然采取了避孕措施,却越来越不严格。此事应该是一时大意所致。“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明天我就去。”丽子尽量说得轻松一点。“要打掉?”“嗯,不然又能怎样?”“不就是一半对一半吗?”“什么?”“疾病遗传的概率啊。即便是男孩,继承有缺陷基因染色体的概率也只是百分之五十,对吧?如果是女孩,就算遗传了,也不会发病。”“你想说什么呀?”“就是说我们的孩子得格雷戈里综合征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二十五。反过来说,生下正常孩子的可能性有百分之七十五。”“所以,”丽子盯着他的脸,“你想让我生下来?”“也有这样的选项吧。”“别胡说。我已经下定决心,你不要来动摇我。”“不还有百分之七十五吗……”“数字随它去好了,这又不是抽签。万一是个男孩,遗传了缺陷基因该怎么办?难道说一声‘运气不好,没抽中’就行了?孩子有病归有病,也是有人格的。对我来说,要么是零,要么是百分之百,我选零。结婚前不就已经说好了吗?”

丽子的话没错。对孩子来说,没有什么中不中签的问题。宫本无言以对。

但他没有那么干脆。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中活动起来——一个已遗忘许久的东西。

宫本苦恼着,思考着。堕胎不是最好的办法,他开始寻找心中萦绕不去的那东西的真实面目。

不久,他耳边响起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未来不仅仅是明天。

对了!自己要找的就是“他”说的话。“生下来吧!”他恳求丽子,像恳求她父亲时一样,深深地低着头,“不管有什么结果,我都不后悔。不管生下什么样的孩子,我都真心爱他,尽力使他幸福。我会尽一切努力。”

丽子一开始并不相信,还发了火,说他总是意气用事,但见他依然低头恳求,才明白他所言非虚。“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知道。如果生下了患病的孩子,就要受苦了,对吧?没关系,我要你生下来,那孩子肯定也想降临人世。”

丽子说:“让我想想。”之后,她整整考虑了三天。

我也下了决心——这就是她考虑的结果。这次她根本没与父母商量。等怀孕四个月才向家里汇报时,她的双亲特别是父亲勃然大怒。“负起责任来!你们两人自己决定的,你们自己去解决。不论有什么后果,都不要后悔,也不要来哭鼻子!”

父亲最终也没有同意,双方几乎吵翻。然而,他们出门后,一直沉默不语的母亲追了出来。“既然你们决定要生,我也不多说什么了,但有句话你们可要记着。”她看了看他们,“如果真得了那病,他本人自不用说,你们也要苦死了,简直是生不如死啊。”

她的弟弟因同样的疾病去世了。无疑,当时的痛苦深深地刻在她心上。不过,她并没有诉说那些痛苦的往事。“我们准备受苦,和孩子一起受苦。”宫本说完,丽子望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几个月后,丽子生下了一个男孩。“名字就叫时生。”宫本抱着刚出生的孩子道,“时间的时,出生的生,可以吧?”

丽子并未反对。“你早就想好了?”“嗯,这个……”他含糊应道。

宫本和丽子都没要求给时生做体检。宫本当时想,或许丽子也抱着同样的心思: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其实,他确信,如果检查,十有八九会得出不好的结果。这倒不是他下意识认为如此,可以说,他当时已有预感。

时生很健康地成长着。正像结婚前憧憬的那样,宫本买了一辆四轮驱动的客货两用车,经常带妻儿四处兜风。最令时生开心的一次,是从东京一直开到北海道,几乎游遍了那里。在一座能俯瞰薰衣草田的山冈上,他们吃了烧烤。晚上,三人挤在狭窄的车内,打开顶棚,眺望着满天星斗,直到睡着。他们也去了令人怀念的地方——大阪的一家面包厂旁边的公园。为什么那是个令人怀念的地方,宫本却没说。

时生上小学时毫无问题。他成绩好,又擅长体育,还颇具领导才能,朋友很多。上初中时,也基本没事。所谓“基本”,是因为临近毕业时他出现了某些症状。身体的各个关节开始疼痛,有点像普通的关节痛,他还以为是玩足球玩过了头。父母并未对他说过什么被诅咒的血统。

宫本带时生去了医院,但不是什么整形外科之类。他早已找好治疗格雷戈里综合征技术最好的医院,并与权威医生取得了联系。那位医生曾嘱咐他,一旦有可疑症状发生,马上将孩子带来。

这正是时生一直住院的医院。

医生的结论对宫本家来说无比残酷,但也在夫妇俩意料之中:孩子的病毫无疑问是格雷戈里综合征。“我将尽力抑制病情的发展,但要想完全阻止恶化——”后面的话医生没说出口。

丽子当场失声痛哭,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地板上。

考入高中后不久,时生就住院了,因为此时他走路都已开始困难。他把崭新的教科书带到病床上,刻苦自学,以便随时都能重返学校。“爸爸,我总能治好吧?”时生经常问宫本。“当然能治好了。”宫本总是这么回答。

不久,时生说想要电脑,宫本第二天就给他买来了。然而,没过多久,电脑也用不成了,时生的手指已无法随意活动。

与一个电脑工程师朋友商量后,宫本买来了当时还很贵的语音输入装置,又将电脑改造得只用一个手指便几乎能完成所有操作。时生躺在床上,通过网络便可和全世界的人交流了。

然而,病魔并未放慢脚步,黑暗的命运毫不留情地降临到时生身上。渐渐地,他无法正常进餐,排泄困难,免疫力下降,心脏也开始出现障碍。

不久,终于进入了最后阶段。时生明明醒着却毫无反应,奇怪的发作也越来越频繁。这是意识障碍的后果。

所幸,意识清醒时,他似乎还听得见。因此,只要时间允许,宫本和丽子就陪在时生身边,对他说能想到的一切事情:演艺圈和体育界的事情、时政新闻、邻居与朋友的动态,等等。高兴的时候,时生会多眨几下眼睛。

终于,发展到了今天晚上。

护士疾步走来,宫本的身体僵硬了。但好像与他们无关,护士从他们面前走过。

宫本已半起身,见状又坐了回去。“不后悔吗?”他问了一句。“什么?”“生下时生。”“嗯,”丽子点了点头,“你呢?”“我……不后悔。”“哦,这就好。”她反复搓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你觉得把他生下来好吗?”“我?”丽子将垂到前额的头发捋了上去,“我想问问那孩子。”“问什么?”“有没有‘来到世上真好’的感觉?幸福吗?恨不恨我们?可我问不出口。”说完,她双手掩面。

无疑,时生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宫本是在看他的上网记录时知道这一点的。时生曾输入“格雷戈里”这一关键词,浏览过几个机构的信息。

宫本舔舔嘴唇,做了个深呼吸。“其实,我有话要说,是关于时生的。”

丽子望向他,只见他双眼充血。“很久以前,我就遇见过他了。”“啊?”丽子侧过脸,“什么意思?”“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我二十三岁。”“你在说时生?”“是啊。”宫本盯着丽子的眼睛,一定要让她相信自己的话,“当时,我遇见了时生。”

丽子似乎有点害怕,缩了缩身子。

宫本摇摇头。“我脑子很正常,一直想说来着,可我决定不能在时生神志清醒时说。现在,应该可以了。”“遇见过时生……这是怎么回事?”“没什么特别的含义,他跨越了二十年的时间去寻找我。依现在的状态来说,他就要去找二十三岁时的我了。”“开什么玩笑?”“不是开玩笑。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不相信,直到现在,才能充满自信地说出这件事。”

宫本紧盯着妻子的脸。他明白这番话令人难以相信,但至少要让妻子明白,自己没有发疯。

不多时,丽子问道:“在哪儿遇见的?”“花屋敷。”他答道。

1

带着阵阵浮夸低俗的声响,过山车飞速滑落。那是日本最早的过山车。游客们大惊小怪地尖叫着。看到他们个个面带笑容,拓实便觉得不爽。

个个都像傻瓜。从脸上就可看出,他们根本没吃过什么苦。

现在还不到五点。他坐在长椅上,吃着冰激凌。天上阴晴不定,也不知会不会下雨。一个黄色气球飘过混浊的天空。就在他抬头看天的时候,融化的冰激凌溢出了蛋卷,流到手掌上。他赶紧拿开,但还是慢了一拍。啪的一声,一滴冰激凌落在他松开的领带上。“啊,浑蛋!”他用空着的那只手去解领带,却一时解不下来。他不习惯系领带,也不擅长解开。没办法,只得吃完了冰激凌,腾出双手,才解了下来。手上的冰激凌没擦,解下的领带自然也黏糊糊的。他坐在长椅上没动身,将领带扔进旁边的垃圾筒。

这下轻松了。

拓实取出一盒七星牌香烟,叼上一支,用廉价的芝宝打火机点燃,抽了一口。夹着香烟的右手手指上还残留着揍中西时的感觉。

仅仅两小时前,中西还是拓实的上司。其实,他与拓实年龄相仿,但头发烫得潇洒,又穿着做工考究的双排扣西装,故而显得老成持重。拓实知道,那西装也是借来的。

中西的部下连拓实在内共有三人。今天的活动场所是神田车站旁边,目标是外地来的大学新生。“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外地来的?”拓实问中西。“那还不好区分?土里土气呗。”“你是说穿着不入时?”“才不是呢,眼下已是五月,也该知道穿什么了。可那些乡下人是打扮不来的,穿着不搭调啊。”

拓实暗笑——你自己不也穿着不合身的西装嘛!

另外两人单独行动,拓实还要跟着中西见习一段时间。今天是他做这份工作的第二天,昨天他一个人去了池袋,一套也没卖出去。

拓实的口袋里也装着商品,可从昨天起他就想,会有这样的傻瓜来买吗?“试试那个家伙。”中西冲人行道扬起下巴。

那边走来一个穿牛仔裤和马球衫的年轻人,看样子并不急着赶路。“不好意思,能问您几个问题,做个调查吗?不会耽误您多少时间的。”中西像变了个人似的,用柔和动听的语调说道。

然而,那年轻人看也没看中西一眼,径自朝车站走去。拓实听见他咂了咂嘴。

中西又问了几个人,还叫拓实别傻站着。于是,拓实也逐个向路人搭讪,却连一个驻足聆听的人都没有。

中西倒让一个行人停下了脚步。那是个穿着马球衫、高中生模样的细脖子青年。中西请他回答几个问题,他同意了。“那么我们先从职业开始吧,你还是个学生?”中西流利地问开了。

那青年称是。

然后,便是“你要去哪里”、“喜欢哪个明星”等无关紧要的问题,但其中还暗藏着这样一个问题:“你身上带着多少钱?A.不到五千元;B.五千至一万元;C.一万至两万元;D.两万元以上。”

年轻人选了C。

如果这时他回答A,提问便会草草收场。中西面不改色地打开了第二张调查表。“你喜欢旅游吗?”“至今去的最远的地方是哪里?”“今后还想去哪里?”这类提问又开始了。不喜欢旅游的大学生很少,那青年放松了表情回答起来,中西不时地附和着,露出钦佩的神情,讨客户喜欢。

到了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民居、酒店的费用打对折,你会去更多地方旅游吗?”“会啊。”马球衫青年答道。“好,谢谢合作。回答全部问题的,可享受适用于全国的民居、酒店的特别打折套餐。能麻烦你在最后一栏填上尊姓大名和联络地址吗?”“哦,这个……”年轻人接过递来的圆珠笔,依言写下了名字和住处。

中西取出一个大计算器般的仪器,输入调查表上的编号。年轻人写完时,中西几乎同时完成。“辛苦了。这就是特别打折券。”中西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一叠黄色的纸片,在大学生面前哗哗地翻了一通,“你看看,从北海道到九州,有名的酒店全在里面了,到哪儿都能打折。看这个,一万元一晚的只要五千,有的还能狂吃自助餐。有了这些,无论去哪里旅游,都会便宜许多啊。”中西讲得飞快,青年只有点头的份儿。“哦,你刚才说和朋友一起去旅游的情况较多。好,再加你一套吧。”中西又从口袋里取出一叠。“啊,好的。”年轻人接过两叠打折券。“那么两套一共是九千元。给大票也没关系,有零钱找给你。”

一旁的拓实看到年轻人的表情开始狼狈起来:他刚反应过来,所谓有零钱找,是要自己先付钱的,同时又觉得自己应该明白刚才一直在谈买特别打折券的事。

中西早已从钱包中取出一千元,严阵以待。年轻人的目光游移不定,从牛仔裤口袋中取出钱包,从中摸出一张万元钞。“啊,非常感谢。”中西接过钱,将一千元塞给对方,便风一般地离开了。拓实紧随其后。“就这么干,简单吧?”中西炫耀道。“那个大学生还在看我们呢。”拓实回头望了望。“不好!从那边拐进去。”

他们在一家大型书店旁拐进了一条小巷。“怎么样了?”

拓实探出头去,穿马球衫的年轻人已不见踪影。“走了。”“好。”中西叼起一根希望牌香烟,点上了火,“抽完这支烟再回去。”“我可干不来。”拓实拉长了脸。“不干怎么行?关键是气势和时机。在一旁听着,你会觉得,怎么会上这样的当,对吧?”“嗯。”“要紧的是,要让客户觉得是自己不好。你应该明白这套打折券为什么定价四千五百元吧?”“不懂,要是卖五千元,两套整一万,就不用找什么钱了。”“妙就妙在找钱上。客户听到一半时,还以为打折券是免费的。如果这时我们说两套刚好一万元,有的客户就会一下子愣住。这么一来,好容易积累起的势头就乱了,客户就会醒悟‘原来搞的是这一套’,就不买了。”“这个我明白,可为什么有了找头就妙呢?”“‘给大票也没关系,有零钱找给你的’,这句话要说得一气呵成,不知不觉中便能让客户领悟到正在谈买卖。这样,客户就会觉得所谓免费是自己弄错了。这是个关键,乡下人都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弄错的,只好认倒霉掏钱。”

道理就这么简单,中西笑了笑,将烟蒂摔到地上踩灭,说:“走吧。”

拓实望着中西的窄肩膀想,手法是没得说,可只有坏透了的人才干得出来。

回到老地方,中西让拓实单独去捕捉客户。拓实招呼了几个人,也让几个人回答了提问,可依然一无所获。对方只要明白过来是要花钱的,就全跑了。“你的技术太臭了,不能让客户有思考的余地。”中西在电话亭旁教训拓实。“总觉得是在骗人,自己就受不了。”“浑蛋!你说这话,这买卖还干得成吗?”

这时,拓实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年轻人,就是那个穿马球衫的大学生。他走近了,看来已经找了他们好一阵子。中西也发觉了,立即拉长了脸。“劳驾,刚才我买的这个……”年轻人拿出那两套打折券。

中西不与他目光相接,以与提问时判若两人的冷峻表情侧对着他。“今天急着用钱。这个还给你们,你们把钱……”

中西大声地咂了咂嘴,终于望向这个大学生。“你说什么?事到如今,你这不是难为我吗?刚才你不是已经签了合同?文件上不都写了你的名字了?”“我以为那是调查的后续部分。”“那是你的事。我已经输入仪器了,无法取消。”中西又晃了晃那个大型计算器般的仪器。

大学生低下了头。“拜托了!那是我留着明天回老家的路费。没了这笔钱,我就回不了家了。”“我可管不着。”中西抬腿便走。“等一等,求你了!”大学生不断地躹躬,拉住了中西的衣袖。“拿开你的章鱼脚!”“中西,”拓实插进来将他们分开,“何必呢?你就把钱还给他吧。”

中西瞪起了眼睛。“你说什么?你给我走开!”“不就是九千元吗,有什么了不得的?”“你到底是哪边的?你倒是先去赚个一两千来看看。没本事就别来充什么好汉!”中西唾沫横飞,溅到了拓实的脸上。

拓实的神经被刺痛了。“我不干了。这种脏活没法干!”他将装着商品和调查表的包放到脚边。“随你便。我可告诉你,你今天的工资没了。”“没了就没了呗,你快把钱还给他。”

中西闻言,立刻伸手抓住拓实的领带。“别昏了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吩咐,嗯?”说着,他冲拓实小腿的正面踢了一脚。拓实疼得弯下了腰。一口唾沫随即落在他眼前,头上传来一声臭骂:“浑蛋!”

拓实站起身。中西一副“你还有什么话说”的表情。

拓实刚才觉得通体无力,但这时,他将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到右手上。打开肘关节的同时,他看到自己的拳头直直捣入中西的鼻子与脸颊之间,就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

中西的身体一直飞到电话亭旁边,磨损严重的鞋跟都露了出来。

拓实这才回过神来。路上的行人全站住了,那个大学生也已不见,看来是逃走了。我也是开溜为好——拓实撒腿就跑。

2

那盒七星已空空如也,拓实从长椅上站起身。从明天起又要找工作了。这是最烦人的。

他正低头走着,一个球滚到了脚边,是个软式棒球。他拾起来一抬头,见一个小学生模样的男孩跑了过来。“不好意思。”

男孩接过球,便回到他原来待的地方,那里挂着一块“打鬼游戏”的牌子。

拓实将手插在口袋里,走了过去。那个男孩正在扔球,目标是拿着铁棒的红鬼的肚子,却没击中。他似乎还想扔,却被一个像是他妈妈的女子拖走了。

拓实走到卖球人那里。一百元五个球,买联票要便宜些,但他又不想常来。

他感受着球的手感,站到扔球的位置上。好久没握球了,他不觉间采取了扔曲线球的握法,那是他最拿手的投掷法。

他回想起以前站在投球位时的情形,瞄准红鬼的肚子轻轻将球扔了过去。他觉得应该会径直命中,扔出的球却画了一道意想不到的弧线,击中了红鬼的肩膀。“状态不行啊。”他自言自语着转了一下右肩,稍稍用心地扔出了第二个球。又没中,擦着红鬼的大腿偏出。

拓实脱了上衣,他较上劲了。

他想象对面站着接球手,对准想象中的接球手套投了第三、第四个球,可依然一个也没中,用足力气投出的第五个球更是偏出了老远。

拓实跑到卖球人那儿又拿了五个球。这时,他才注意到有观众在看他。说是观众,其实只有一个人,看上去不到二十岁,个子不高,瘦瘦的,挺精干,黝黑的脸庞和发型让人联想到冲浪运动员,T恤衫外面罩了一件连帽短风衣。

拓实本想说一句:“看什么看?”可看到那青年亲昵的笑容,便咽了回去。那人的眼神叫人联想起找到了主人的狗的眼神,令拓实很在意。

他开始投球,前两球都投偏了。风衣青年扑哧一笑。“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拓实没好气地问道。“不好意思。并不是有什么好笑,只觉得真是一成不变。”“什么?”“投球位、投法一直是这样。肘部偏低,光用手腕在投。”“对不起了。这不用你管。”

真叫人恼火!可气的是,他一眼就看出了拓实投球的缺点,以前教练也没少说“拓实,肘又垂下了”云云。

第三球又打偏了,第四球也没中。拓实觉得越投越控制不好了。“有些投手很怪,”风衣青年搭讪道,“对准本垒投失控,投牵制球时倒很准,大概是专心致志、肩膀放松的缘故。”“想说什么?”“没什么,我说也有这样的投手。”

这人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却令拓实耿耿于怀。投本垒时失控,投牵制时准确,不错,别人也经常这么说他。

拓实抓起最后一个球,正要做动作时,恰好与那青年四目相对。那青年没笑,正一本正经地看着他。

拓实喘了一口气,看了一眼靶子便转过身,背朝红鬼站着。

第九局后半局,两次出局,领先一分,跑垒员在一垒——拓实在脑海中描绘出棒球比赛时的情形,球场泥土的气息,拉拉队的呼喊声。

他猛地一转身,对准红鬼的中心而不是一垒,将球投了出去,不偏不倚,正中目标。

红鬼挥起铁棒“嗷”地大吼一声。命中了!

青年拍起手来。“中了,名不虚传啊。”

总算中了一个,拓实松了口气,却不好意思在脸上显露出来。别人或许会以为是碰巧投中的呢。他走到卖球人那儿,又掏出一枚一百元硬币,接过五个球,回到投球的位置。

这次,一开始他就用投牵制球的手法来投,先背对着红鬼,倏地转身,球便出手。控制力简直与刚才判若云泥,球一个接一个命中,红鬼吼叫连连。

见最后一球也漂亮地命中了,拓实拿起上衣披在肩上,走到外面。“投得好啊。”青年搭讪道。“真要投的话,就那样吧,刚开始时肩膀不太适应。”“到底是牵制球之王啊。”“咦?”拓实停下脚步,看着那青年,“你怎么知道?”“什么?”“你刚才说牵制球之王,你怎么知道别人都这么叫我?”

青年转了转眼珠,轻轻摊开双手。“也不是早就知道,刚才看你投球时才想到。”

拓实觉得不太对劲,可又没理由不相信他的话。自己在高中棒球社时代的事情,这个素昧平生的青年怎么会知道呢?“好吧,再见。”

拓实挥了挥手便要走开,那青年却将什么东西送到他面前。定睛一看,是一条藏青色的领带,正是他刚才扔进垃圾筒的那条。“洗洗还能用,扔了怪可惜的。你过的不是穷日子吗?”

一听“穷日子”拓实心里便来气,可另一件事更加蹊跷。“你小子是什么时候盯上我的?想干吗?”“不能说盯上你,应该说在找你,老实说,找你可费劲了。因为线索只有花屋敷这么一条,提示再多些就好了。没办法,我只好一直等在入口处。”

他的话叫人全然摸不着头脑。拓实想,这小子是不是脑子有毛病?“你的事情我可管不着。”拓实夺过领带,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了青年的声音:“你的事情我可全知道,宫本拓实先生。”

3

宫本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不是说了吗?你的事情我全知道,所以我一直在找你。”“你是什么人?”“时生,宫本时生。”他说罢还点了一下头。“宫本?开什么玩笑!”“没开玩笑。”他的眼神倒确实挺认真。“怎么回事?”

时生皱起眉头,搔了搔头。他的长发乱了。“我也一直在想,该怎么对你说才好。如果说实话,你肯定不会相信,会以为我是个疯子。”“别啰啰唆唆的,直说不就完了?你是谁?干吗找我?”“说来也是……简单说来,我们的关系类似亲戚。”“亲戚?别信口开河好不好?”拓实脱口而出,“我没有亲戚。沾点亲戚边的人倒是有,可从没听说有你这么一位。”“所以我没说是亲戚,而是类似亲戚的关系,至少是有血缘关系。”“血缘?”“嗯。”时生点了点头。

拓实盯着时生的脸,又退后几步上下打量他。时生显得很不快,似乎在说:“这是做什么?”“哦,我懂了。是那个女人那边的吧?”“哪个女人?”“别装傻!估计又是带来了什么无聊的口信吧?原来那个女人果然另外生了孩子,真是逍遥快活啊。”“等一等,像是有什么误会。”“我不管是谁叫你来的,你去对她说,别来烦我了。”

拓实再次大步离开。这次不管对方再说什么,他也不停下了。

快要出花屋敷的时候,时生追了上来。“等一等,你听我说啊。”他抓住拓实的袖子。“你若不是那个女人那边的,我就听你说。好吧,你到底是谁?”

时生不知该怎么回答。

拓实见状轻轻地戳了一下他的胸脯。“你看,答不上来了吧?行了,你给我走开。”说完,他又走了。

可时生依然默不作声地在后面跟着。果然是有什么口信,拓实根本不想听。他早已拿定主意:这辈子和那女人再不相干。

出了花屋敷,在通往浅草的路旁有家陶瓷店。拓实在店门口站定。“好吧,你既然说我们有血缘关系,就拿出证据来。”“证据……”果然,时生一脸困惑。“把手伸出来,两只手。”“这样?”时生在拓实面前伸出双手。“不。不是手掌,是手背向上,两只都伸出来。你要是和我同一血统,手背上应该有些特征。”“没听说过。”时生歪着脑袋,可还是照做了。“这可是很重要的。”

拓实瞥了一眼陶瓷店门口,操起一只最大的盘子,上面标价三千元。拓实将它搁在时生的手背上。时生脸上写满惊讶。“要是和我同一血统,应该不会轻易打破东西。”“啊,等一下……”“再见了。”拓实扔下这句话,见时生动弹不得,便扬长而去。

进入浅草寺,他向二天门走去。尽管今天并非节假日,游客依然很多。几个中年妇女正以浅草神社为背景拍照。听到她们在用关西方言交谈,拓实便觉得不舒服。因为那个女人也是这么说话的。“啊呀呀,长大了呀,五岁了吧?”

拓实至今还记得与那个女人初次见面时的情形。那是在一个放着佛龛的和室里。有重要客人来,父母都会在那里接待。

她穿着淡绯色的套装。一靠近,就能闻到一股甜丝丝的香水味。

当时自己做了、说了些什么,如今已全然忘却。两人单独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很久以后他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

每过一两年,她就会来一次。每次来都给拓实带来点心和玩具,还都是些高档品。渐渐地,她的来访变成了拓实的一种心理负担。首先,她的态度就令他难以忍受。每次见面,她都会极动感情地抚摸他的全身,身上化妆品的气味也越来越刺鼻了。

令拓实烦恼的另一个理由,是那个女人每来一次,父母就要吵一次架,原因不得而知。母亲对她的来访总觉得不快,而父亲总是安慰、劝解母亲。可是,自从拓实上了初中,她就不来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或许是她察觉到自己不受欢迎,或许是父母不让她来了。

一直到高中入学考试前,拓实才知道她是谁。考试需要户籍副本,母亲去政府机构取回来后,对拓实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直接交给他们就行,你可不能打开看。”交给拓实的信封用糨糊粘得严严实实。

母亲的话引起了拓实的注意,他在递交申请的途中将信封打开了,于是看到了“养子”的字样。

4

出了二天门,拓实上了马道街,朝与车站相反的方向走去。过了言问街又走了一小段,他右转进了一条小巷。他住的公寓就是那一排矮小民居中的一栋二层楼,布满裂缝的外墙上挂着一架楼梯,扶手上锈迹斑斑,油漆已经脱落,像生了皮肤病一般。

正要上楼梯,拓实忽觉上面有人,抬头一看,便停下了脚步。中西正叉开双腿坐在楼梯的最上面,毫无品位的漆皮鞋的尖头清晰可见。中西俯视着他,流里流气地咧着嘴。

拓实当即右转,想迅速溜走,却来不及了。两个男人已站在他身后,他们都穿着便宜的西装,刚才还是和拓实一起做街头推销的同事。

拓实看看相反方向,那边也有两个男人挡住了去路。从着装上看,他们似乎也是中西的搭档。

四人只是紧盯着拓实,并不动手。可看来他们并非不想动手,而是在等指令。

中西站起身,走下楼梯。也不知道他想做给谁看,就像以前的黑帮片中的主角一样,双手插在裤兜里。没品位的皮鞋踩在楼梯上,发出哐哐的声响。

中西注视着拓实,与他面对面地站着。“刚才,多谢了。”

中西脸上挨揍的部位肿了起来。拓实觉得自己还没使出全力,可后果看来比想象中要严重,估计中西脸上的肌肉每动一下都会有异样的感觉。他的嘴角比以前歪得更厉害了,使他的脸愈发令人生厌。

拓实摸了摸脸颊。“疼吗?”

中西龇牙咧嘴地伸出左手,抓住拓实的衣领。“你回来得正好。整了人,以为就没事了?”“这样吧,你还我一拳好了。”“不用你说也要还你,还不止一拳呢。”

说完,中西挥起右拳。他动作不快,完全可以避开,可避开了这一拳,会使他更加恼火,得不偿失。但是,不能被打中鼻梁。拳头快碰上脸颊时,拓实稍稍侧了一下脸。于是,中西那没什么劲的拳头击中了他颧骨稍下的部位,力道不大,但还是有所冲击,拓实的耳朵里嗡地响了一声。

中西松开了手,拓实却并未因此获得解脱。不知何时,站在他背后的男子已经将他抓住。拓实试图挣扎,但对方的力气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根本无法挣脱。他回头一看,见那两人正分别扭着他一条胳膊。

中西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根四棱木条,像抡棒球棒一样抽向拓实的腹部,另几个人也过来踢他,一时间棒打脚踢如暴风骤雨般袭来。拓实将全身的力气都移到腹肌上,尽管如此,每挨几下总有一下震动内脏。除了疼痛,他还觉得胃里有什么东西在往上蹿,冰激凌的味道伴着一股酸味一起回到口中。他喊不出声音,呼吸也困难起来。渐渐地,他站不住了,一弯膝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扭住拓实双臂的手松开了,他当即瘫倒在地。

五个人骂骂咧咧地继续殴打拓实。他抱住脑袋,将身体蜷成一团,宛如一块石头。

他听见有人在喊,不是那五个人的声音。与此同时,殴打停止了。又一声呼喊清晰地传入耳中:“别打了!”

拓实依旧双手抱头,偷眼循声望去,看见那个古怪小子时生正朝这边跑来。真是个傻瓜,拓实想。“你来干吗?”五人中的一个喝道。“五对一,真不要脸!”时生怒喝道。他拿着什么。仔细一看,是一把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伞。“小鬼,滚一边去,别多管闲事。”那人推了时生的胸脯一把。拓实心里也暗道:是啊,快滚一边去。

时生却不知出于何种考虑,竟举起破伞朝那人打去。那人轻而易举地躲开了,一记直拳砸在时生脸上。时生被打得向后飞去,跌坐在地。

中西走过去骑在他身上,一把掐住他尖尖的下颌。“哪儿来的?宫本的朋友?”“不是”,拓实想这么说,可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出不了声。

时生自己回答了。“是亲戚。”

拓实不由得闭上了眼睛。真是多管闲事!“哦,这么说,你也有连带责任啊。”中西狞笑道。“放过他吧……”拓实拼命挤出一点声音,“他还是个孩子。”

身旁一人说了声“嚷嚷什么”,抬腿便踢。

拓实两手一挡,顺势站了起来,冲过去将中西从时生身上拖开。“我与这家伙毫无关系,不是亲戚,我根本不认识他。”

中西抖起肩膀,露出一脸嘲讽。“想保护他?你们这种愣头青,也配唱高调?”

拓实扭头对时生说:“笨蛋,快跑!”“我才不跑呢。”“我叫你快跑!”

刚说到这里,拓实头上便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在疼痛袭来之前,他先觉得神志开始模糊。他并没有马上昏厥,却扑到时生身上,尽力保护这个素不相识的青年免受连累。被打的时候他还在想,我怎么会这么做呢?这不符合我的一贯作风啊,我从来不管这种人的死活。

拓实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脸颊处还有与柏油路面接触的感觉。他睁开眼,朦胧的视野中有一件橙色短风衣。时生正伸开双腿靠墙坐着,头垂在胸前,披下的头发盖住了脸庞。

拓实站起身,觉得全身的关节都在响,脑袋昏沉沉的,全身都肿了起来,好像还在发烧。

他踉踉跄跄走近时生,抓住他的肩膀,边唤边摇了摇。时生的脑袋前后晃了晃。脑袋不再晃动时,时生睁开了眼睛。他右鼻孔流过血,但看起来伤得不太重。

拓实松了口气。“不要紧吧?”一开口,他嘴里立刻充满了血腥味。

时生望着拓实,眨了几下眼睛。看他的表情,像是还没回过神来。“啊……爸爸。”“什么?”“呃,不,拓实你没事吧?”估计他的嘴还张不开,声音小得仅可听清。“亏你还问有没有事,你又何必来多管闲事呢!”

一个像是购物后回家的中年肥胖主妇露出一副很反感的样子看着他们,走了过去。拓实看着她快步走开后,问时生:“能站起来吗?”“大概可以。”时生龇着牙站起身,拍了拍臀部。拓实这才发觉身上的西装已经破烂不堪,从膝盖处擦破的地方可以看到血淋淋的伤口。“先去一下我家吧。”“在附近?”时生东张西望。“就在上面。”拓实指了指锈迹斑斑的楼梯。

拓实刚打开每次开关总会卡住的房门,时生就小声地说了一句:“好脏!”“少啰唆!看不惯就别进来。”

拓实脱下旧皮鞋进了屋。只有一间不足三叠的厨房和一个六叠的和室,色情书和漫画扔得遍地都是,方便食品和点心的包装袋四下散落。看来有一阵子没清扫了,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沙沙作响,腾起灰尘。壁橱塞满了破旧的东西,门半开着,露出了脏兮兮、又薄又硬的被子。房里有一股不知来自何处的腐臭味。拓实拉开从未洗过的窗帘,打开了窗户。“随便找地方坐吧。”拓实说完便脱去上衣,在厨房的水龙头边洗脸。他嘴里火辣辣地疼。洗完,他就像一块破抹布一样,在厨房的地板上躺成了一个“大”字。他全身都疼,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哪里伤得最重。

时生不知所措地在和室中央站了一会儿,随即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坐在一堆《少年JUMP》杂志上。“就住在这样的地方啊。”他好奇地看着四周。“破破烂烂的,不好意思。”“真脏,但还有点意思。”“什么?”“怎么说呢……原来你还住过这样的公寓。”时生那还沾着鼻血的脸上绽开笑容。“可恶!什么叫住过?是正好好地住着呢。对了,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一路跟我过来的?”拓实仍躺着问道。“想跟来,后来跟丢了呗。我不是干那个了吗?”

好像是在说手背上放了个大盘子的事。拓实冷哼一声。“突然冒出来,还说是亲戚,你以为我会相信吗?”“那倒也是,或许谁都会觉得奇怪。”“那是自然。那么,你既然跟丢了,怎么又找到这里来了?”“嗯,还依稀记得一些。”“依稀记得?”“以前你带我来过啊。好像是去浅草游玩回来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你说过,年轻时在这里住过。”“谁说的?”“谁……”时生欲言又止,随后又道,“是爸爸。”“啊?”拓实的嘴张得老大,“就算你老爸在这里住过,和我又有什么关系?”“这一带的年轻人住的地方,大致也差不多。”“怕是碰巧了吧。”“嗯,运气好呗。”“好什么好?被人揍成这样还好啊?喂,身上有烟吗?”“没有,我不抽烟。”“哼,没用的家伙。”

拓实伸手拿过一个空可乐罐,倒过来,从开口处可以看见里边有不少烟蒂。他用手指挖出几个,挑了一个最长的叼在嘴上点燃。这烟蒂应该也是七星的,吸到嘴里却是另一股味。拓实想,这么难抽的烟还是头一次碰到,可他还是继续抽着。“我也可以提问吗?”时生道。“问什么?”“刚才那一伙是什么人?”“他们啊,是我的同事,今天上午还是。”“什么工作?”“下三烂的工作,太下三烂了,所以我不干了,还揍了他们,他们就来报复。不该在简历上写真实住址啊,随便乱写一个就好了。”拓实喷了一口烟。毕竟抽的是烟蒂,吐出来的烟也不是正经颜色。“被揍了个稀里哗啦啊。”“嗯。”“为什么不还手呢?应该能抵挡一阵的,你不是练过拳击吗?”

拓实正要将烟蒂放到嘴边,这时却停下了手,瞥着时生。“听那个女人说的?”“哪个女人?”“少装傻!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烟蒂已经短得夹不住了。他掐灭了,再找下一个。

他在拳击馆练习过半年,那是在上高中的时候。从棒球社退出后,他寻找着能令自己全身心投入的项目。然而,在领教了已经入门的家伙的厉害后,他大为惊叹,知道自己力有不逮,便放弃了。“反击一下也好啊。”时生还在说。“反击一下,他们就更火了,会还我十下。”“爸……你也打不了五个人啊。”“我可没那本事。就算我打倒了他们五人,下次就会有五十个来报复了。他们反正非揍我一顿不可,既然这样,不如让五个人揍一顿算了。”“这样啊。”“就是这样。不说这些了,你的事情我还没好好问呢。”

拓实正说到这里,门锁咔嚓一声被打开了,梳着马尾的千鹤走了进来。她穿着廉价的皮短裙,披着牛仔服。一看到躺在厨房地上的拓实,她那双大而圆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怎么,跟人打架了?”“不是。是为了工作闹了点纠纷。”“纠纷……”她还想说什么,忽见房间里还有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便将话咽了回去。时生对她点头致意,她也点了点头。“他叫时生,刚才和我在一起,也挨揍了。”“哎哟,真冤。”千鹤一脸歉意。“千鹤,给根烟抽。”“得先处理伤口啊。”她进了屋,蹲在拓实身旁,摸了一下他发肿的脸颊。“疼……别摸,快拿根烟来。”“抽烟对伤口不好。你等着,我去买药。有钱吗?”

拓实将手伸进裤兜。应该有几张千元钞的,可他的手指只碰到几个硬币。他皱起眉头,想起中西临走时说的话:“都被你搅了,今天才没挣到钱,要你赔。”

拓实抽出手,摊开。“只有三百二十元?”千鹤非常失望。“对不起,药费你垫一下。”拓实边摸着她的大腿边说。

千鹤“啪”地打了一下他的手,站起身。“等着,我去去就来。”“拜托。”

千鹤晃着马尾出去了。

拓实又点着一个烟蒂。房间里还残留着千鹤身上喷的便宜香水的气味。“女朋友?”时生问道。“嗯,”拓实答道,“很不错吧?”“啊……嗯。”不知为何,时生面露困惑的神情,“但不会和她结婚吧?”“为什么?不能跟她结婚吗?”“不,也不是。”时生搔了搔头。“我是准备娶她做老婆的。当然,现在还没有条件。”“嗯,是吗?”时生垂下了头。“怎么了?你灰心丧气的干吗?”“没有,只是,这样好吗?”“你凭什么这么说?怎么了?你对千鹤一见钟情,这么快就吃起醋来了?”“怎么会呢!”“那么,我要和谁结婚关你屁事?别瞎操心。”“嗯,是不关我事。”时生双手抱膝,重新坐稳。

拓实仰起上身,忍着疼痛盘腿坐起来,伸手拿过一本《平凡PUNCH》翻看着美女图片。艾格尼丝·林依然身穿泳装,露出晒得黝黑的肌肤。全脱了不好吗?拓实想,千鹤也不错,可要是胸有她的这么大就更好了。

早濑千鹤在锦系町的酒吧上班。拓实以前曾在那家酒吧对面的咖啡店里做侍应生,千鹤上班前常常去那儿喝杯咖啡。他们就在那儿认识了,很快打得火热。两人第一次做爱是第二次约会回来后,就在这个肮脏的屋子里。当时,由于被褥太薄了,做到一半时千鹤直叫背痛。从此,拓实便养成了在约会前晒被褥的习惯,但也没保持多久,因为后来改成在千鹤家碰面。“我回来了。”门猛地打开,千鹤回到屋里。

5

拓实脱去衣服,发现伤口比想象的多,而且每一条都很深。千鹤每碰一下伤口,拓实都要大声骂上几句。千鹤充耳不闻,手脚麻利地消毒、涂药、包上绷带,手法很熟练。时生问,是不是拓实经常受伤。“倒也是,但你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当初我可是立志做护士的,还上过护士学校呢。”“是吗?”“上是上了,可没多久就腻了,对吧?”拓实说。“说什么呢!是家里没钱,供不起才退学的。”千鹤绷起了脸。“如果真想当护士,半工半读也行啊。”“你说得倒轻巧。”她说声“好”,宣布治疗完毕,在拓实的背上拍了一下,疼得他脸都歪了。“你……是叫时生吧?你身上的伤也得治啊。”“我就算了。”时生直摇手。“让她看看吧,硬撑着伤口会化脓的。”拓实说。

时生显得有些动摇,随即朝千鹤点了点头。“那么就……”

时生脱下短风衣和T恤衫。他偏瘦,肌肉倒很结实,更引人注目的是晒得黑黑的肤色。“晒得真黑啊,练游泳来着?”千鹤似乎也这么认为。“嗯……算是吧。”时生偏着脑袋模棱两可地答道。“咦?这可不是今天弄出来的伤吧?”千鹤指着他的侧腹说道。那里有一条十厘米长短的伤疤,像是被什么东西割伤的。“啊?哪里?”时生看了一眼,道,“嗯,不像是今天的伤口。”

拓实也询问那伤疤的由来,时生只是扭了扭脖子,随口应了一声。“怎么回事?这么长的伤疤你不记得?难道不是你身上的吗?”“我和你一样,经常弄伤自己。”“你也经常打架?”“嗯,我倒没打过架。”说着,他又看了拓实一眼,笑道,“打了那么一架,还真是生来头一回啊。”“那叫打架吗?那叫挨揍。”“挨揍也是生来头一回。”“你还笑?你没事吧?”拓实用手指在头上画了几圈。“说老实话,我还真有点高兴。打来打去的,我还从没干过,早就想试试了。真令人兴奋。”看他的样子倒不像在开玩笑,双眼闪闪发光。“哦,娇生惯养长大的吧?”拓实挖苦道。“什么娇生惯养……我可没那种好身体。”“身体哪儿不好?现在不是挺健康的吗?”千鹤睁圆了眼睛问道。“嗯,这身体看上去是很健康。”时生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就像在试一件新衣服的手感。

千鹤也细心地在时生的伤口上贴好胶带,裹上纱布。拓实看着他们俩,又去打开千鹤的手袋找烟。里面只有一盒艾古牌香烟。她很节俭,只买这个便宜牌子。“拓实,你说是因工作上的事闹纠纷,就是那份拉人的工作吗?”千鹤边往时生的手腕上缠绷带边问道。“是啊。”“看来你又不干了?”“嗯。”“哼,又没做长啊。”千鹤露出失望的神色。拓实自然懂得这种神色的含义。“反正那种拉人推销的活儿也不可能干一辈子,只是零工罢了。我可不想憋着火干下去。”“不是说推销业绩好,就能转到管理层吗?”“那明摆着是骗人的。推销干再久也是推销。”“可不管什么工作,总比什么也不干强啊。整天闲逛,可没人送钱来。”“谁闲逛了?明天我就去找工作,真的。”

或许千鹤觉得他又来老一套了,便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千鹤的治疗像是结束了。时生说了声“谢谢”,她嫣然一笑,说:“多保重。”“伤口一弄好,不知怎么肚子就饿起来了,千鹤快做点吃的吧。”“做吃的,做吃的,有什么东西可做?”“去买些来啊。”“钱呢?”“三百二十元。”“够买什么?”千鹤将烟盒塞进手袋,“再说我也得去上班了,迟到了要扣工资。”“怎么,叫我把嘴挂起来吗?”“我这么说了吗?到底是谁的错?随随便便就把工作丢了,谁不是在耐着性子干活啊?我不也净遇上些烦人的事吗?”“既然烦,不干不就完了?”“我可不成,还不想饿死在路旁。”“哪能就饿死呢?你看好了,只要我一下子发了财,保证让你享福。我要干就干大事,赚大钱。”

千鹤仔细端详着他的脸,慢慢摇了摇头,默默地从手袋中取出钱包,抽出一张千元钞放在《漫画色图》上。

拓实刚想说“谁要这个”,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不好意思,很快就还你。”

千鹤苦笑一下,叹了口气。“时生,你老跟着他不会有出息的,还是趁早找别的朋友为好。”

时生没有回答,将手伸向那张钞票,双手拈起,仔细看了看,喃喃道:“是伊藤博文啊。”“你不会没见过这玩意儿吧?”拓实一把夺过钞票。“拓实,那件事你打算怎么办?”千鹤问道。“什么?”“你妈那里不去好吗?”“我不是说过了吗?那人不是我妈。”拓实又望向时生,说道:“你回去对她说,叫她以后别管我了。”

时生听了直眨眼睛,像没听懂,嘴巴也半张着。“时生,你不是拓实哥的朋友吗?”“是那个女人派来的奸细,对吧?”“刚才我就问过,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呀?”时生问道。“装什么傻?那个女人就是那个女人呗,除了那个姓东条的老太婆还能有谁?”

时生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像是明白了什么。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东条奶奶?爱知县的?”“你终于坦白了。”拓实转向时生,重新盘腿坐好,“快说,你是她什么人?依我看,大概是她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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