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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5 20:5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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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约瑟夫·康拉德

出版社: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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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姆爷

吉姆爷试读:

前言

献给G.F.W.霍普夫妇,

感谢我们多年不变的深情厚谊。

当另一个灵魂相信它的那一刻,

我确信我的信念会无限地增强。——诺瓦利斯

作者序言

这篇小说刚印书问世时,一般人纷纷议论,说我是跑野马,带不住了。有些评论家认为这部作品以短篇故事开场,结果却超过了作者驾驭的能力;还有一二位发现了内在的证据,这倒使他们觉得怪有趣似的。他们指出叙述体受限制的诸点。他们申说,无论要叫谁那样滔滔不绝地尽讲,让旁的人们倾听这么许久,怕是办不到的。这是不大可信的,他们说。

对于这一层,我差不多萦回思索了十六年的光景,还是不很以为然。我们知道,无论是在热带或是在温带,人们往往坐到深更半夜,“轮流着讲故事”。如今这不过是一个故事罢了,何况屡次打断了话头,多少可以让人松一松劲,养一养神哩;至于听众的耐性,那就不得不承认一个先决条件——这故事确是有趣。这是不可少的初步的假定。倘使我并不相信这确是有趣,我也绝不会动笔写了。单就精力能不能撑持这一点说,我们都知道,国会里有些演说辞发表时并不止三个钟头,倒几乎占了六个钟头呢;可是这本书里面马洛讲演的那一部分,我敢说到不了三个钟头就能高声念完了;再呢——虽然我把那些无关紧要的枝叶都绝不容情地删掉了——我们不妨假定,那一夜总该备些茶点的,不管什么矿泉水来一杯润润讲演人的嗓子。

可是正经说呢,实际的情形是,我最初的意思不过想把那条载送香客们参拜圣地的大船编一个短篇故事而已,此外别无奢望。那倒是嫡出的初胎。然而写了几页之后,不知怎么一来,我觉得不甚满意,便将写好的几页搁置了一些时候;直到去世不久的威廉·白勒克乌先生又为他的杂志向我索稿,我才从抽屉里取出那几页来。

那时候我才恍悟这条香客船的穿插,用于一个不羁的漂泊故事,倒是很好的开端;而且这也是件紧要的事变,让一个单纯而敏感的人物遇着,更能渲染全部“生存的情趣”,那是可以想象得出的。但是这一切写书前的心情和激奋情绪,当时却很模糊;如今过了这么许多年之后,我也并不觉得比当时清晰。

我搁置在一边的那寥寥几页,在主题的选择上,不无相当的重要;不过全部都是仔仔细细重新写过一道的。当我坐下执笔时,我明知这会是一部长书,虽则我并没预料到这会在白勒克乌先生的杂志上展拓了十三期的篇幅。

我有几回被人询问这是不是我最喜欢的我自己的一本书。我是个极端反对偏爱的人,无论在团体生活,或是在私人生活,甚至在一个作家和他的作品的微妙关系上都这样。照原则上讲,我并无所特别宠爱;但是假使有人对于我的《吉姆爷》表示特别好感,我也不至于觉得不快和生气。我绝不会说我“倒有点不明白……”。绝不会!可是有过一回,我不禁疑惑而且惊讶了。

我的一个朋友从意大利回来,他曾同那儿的一位妇人谈天,她不喜欢这本书。不消说这使我颇引为遗憾,但是使我讶然的是她不喜欢的理由。“你知道,”她说,“这完全是变态啊!”

这话给了我一个钟头苦思默索的资料。最后我得到这样的结论:纵使在某种程度上承认这主题本身对于女子们平常的感受性未免有点隔膜,可是这位女子绝不能算是意大利人。我诧异她到底是不是欧洲人呢?无论如何,拉丁气质的人民,见了旁人深刻地意识着失掉的荣誉,绝不会觉得是变态的。这样的意识也许是错误的,也许是正当的,也许不免有矫揉造作之嫌;或者不妨说,我的吉姆并不是十分通俗的典型。但是我能对我的读者们大胆保证,他不是从冷酷而牵强的思考里产生的;他也不是欧洲北部阴雾迷蒙的天地里的人物。一个晴朗的早晨,在东方海港的平常环境里,我看见他的形体打近边过去了——恳挚、凄切——深沉、奥妙——如在五里雾中——严守着缄默,该如此,便如此了。我尽了我所能有的同情,要替他的意义寻觅适当的字眼。他是“我们中间的一个”。约·康 1917年6月

第一章

他的身材不到六英尺,差一两英寸样子,他的体格很结实。走路时候,他一直望着你冲来,两边肩膀微弯,头在前,眼睛是从眼皮底下瞥着你,活像一条来势汹汹的公牛。他的声音是沉重的,震耳的。他通常带种顽梗固执的态度,可是绝没有什么侵害人的意思;他仿佛是不得不如此,而且对自己似乎也像对别人一样顽梗。他穿的很干净,浑身雪白,从鞋子到帽子,你找不出一个污点。他靠替船货商拉生意过活,在东方许多码头上很能获得人们的好感。

一个水上兜买卖的伙计绝对用不着有什么特长,可是他必得是个所谓能干的人,而且办起事来真显得伶俐。他的工作是一碰到有船快抛锚,就跟其他这类伙计竞争,从船帆、蒸气、木桨底下赶快跑去,笑嘻嘻地向船主招呼,硬给他一张名片,上面印有船货商的店名;当船主第一次上岸时候,他就暗地里一直领他到一家山洞也似的大铺子,里面满是船上吃喝的种种东西;在这铺子里面,你能买到船上的一切用品,使你的船可以漂洋过海,可以显得夺目,从锚缆上的一套钩链到贴船尾雕刻用的一本金叶;在这铺子里面,一个陌生的船货商会像亲兄弟一般款待船主;在这铺子里面,有一间阴凉的客厅,排有安乐椅、酒、雪茄、文具同一本海港规则。他们热烈的欢迎足够使航海人三个月海上生活在心里堆积的盐水都溶化掉。他们同船主这样开头的关系老是继续下去,全靠这位兜买卖的伙计天天到船上去拜访,一直等到这只船离开海港。这个伙计对于船主是诚实得像个好朋友,周到得像个孝顺儿子,有约伯那么忍耐,有女人那么专一无私,可是又像个酒友那么嘻嘻哈哈有兴致。末了他把总账送进去,就完事了。这真是个巧妙的、近乎人情的职业,所以好的水上拉生意的伙计是难得的。这样能干的伙计若使又兼有从小当过水手这个好处,那真值得雇主出很高的工钱,费很大劲去讨好。吉姆一向挣很高工钱,人们那样百般迁就他,就是魔鬼遇到了也会感恩;他却毫无良心,有时忽然间不干了,离开了。他所给的理由,他的雇主一看就知道无非是种托词。他一走开,他们立刻骂他“该死的傻瓜”!这是他们对于他感觉锐敏的心灵唯一的批评。

海边做生意的白种人和海船船主只知道他叫作吉姆。他当然还有个名字,可是他只怕人家说出。他这样把名字隐起来,并不是怕人家认识他,却是怕有一件事情会让人家知道;但是他这个匿名办法有点像筛箕,漏洞极多,那件事情终久又泄露了出来。那件事情一露出马脚,他立刻离开当时所待的港口,到另一个海港去谋生,常是望东迁移。他所以不离开海港,一则他是个从大海流配出来的航海人;二则他光是能干,只好做水上拉生意的伙计,不宜于干别种勾当。他总是井然有序地望太阳出来的方向退去,可是那件事情迟早又被发觉了,简直无法逃避。这样许多年来他陆续出现在孟买、加尔各答、仰光、槟榔屿、巴塔菲亚;在每个驻足的地方,他只是水上拉生意的伙计吉姆。后来他那锐敏的眼光看出运命对于他是绝不宽容的,他只好永远离开港口同白种人们了,甚至于跑到蛮荒森林里去,捡个马来人住的林中乡村来埋没他这个可怜的本领。那里居民就在他这个简单名字之上添一个头衔,喊他做“土安”吉姆:仿佛我们喊吉姆爷一样。

他来自一个牧师的住宅。许多大商船的船主都来自这些虔敬恬静的家庭。吉姆的父亲对于宇宙神秘了解得这么多,足够训练茅舍居民,使他们有正直的性格,却不至于扰乱深宅大院里面先生们心里的安宁,他们该住好房子,这大概也是出于全知全能的上帝的旨意罢。那个小礼拜堂看去好像是从杂乱绿叶里露出来的生满了藓苔的一块灰色岩石,站在山冈上已经有好几百年了,不过四旁的树林也许还记得礼拜堂安基石;底下算是牧师住宅,房屋的红色正面在草地、花床、杉树当中显得鲜艳有生气;后面是一片果园;左边有一个铺石头的院子,是放马用的;还有花房倾斜着的玻璃附着另一面砖墙。这个牧师职属于他家里已经有好几代了,但是吉姆还有四个兄弟,所以他读了一些小孩子看的海洋文学,显露出对于海的兴趣之后,他家里人立刻把他送到“商船船员训练舰”去了。

在那里他学了一些三角,同怎样走过上桅机桁。大家都喜欢他。航海术他考了第三名,而且当第一只快艇的划手。他的职务是管前樯楼,头脑既清醒,体质又好,在那里的确很精明强干。他真像个注定在危险当中出色的好汉,俯视底下这一大群安静的屋顶(那是给棕色的潮水分成两大片的),心里很瞧不起。在这高楼上,他可以望见许多工厂烟囱零落地散布于平原远处,笔直站着,衬在龌龊的天空下,个个细得像一根铅笔,还喷出烟雾,好比火山一样;他又能够看见出港的大船,来往不停的宽边渡船,以及脚下浮动着的小舟。庄严的海景隐约涌现天边,他心里蕴有对于将来冒险生涯的无穷希望。

一到底下舱面,听见二百来个五方杂处的人们嘈杂的声音,他简直忘却自己了,幻想着自己是在亲身经历许多海洋故事中所描述的那种冒险生涯。他看见自己从将沉覆的船上救出受难的人们,在狂风暴雨里斫断船上的桅杆,游水穿过挤出一行白线的巨浪;或者是遇险后漂流着的一个孤零零的人,赤条条,打光脚,踏着露出来了的暗礁,找一些贝类来充饥;或者在热带海岸上碰到生番,在白浪如山的海上镇压水手暴动,或者在大海里一只小艇中鼓起失望的人们的勇气——总之,他可以做个忠于职守的好榜样,丝毫没有畏缩,像书里所说的水上英雄那样。“发生什么事了。快来。”

他跳起来。许多水手涌上扶梯。他能听到上面有一大阵奔跑叫喊的声音;但是一挤出舱口,他就站着呆住了——好像糊涂了。

这是一个冬日的黄昏。暴风自中午后重新刮起,河上交通都停顿了,现在一阵一阵地“呼呼”价响,带有飓风的力量,“轰轰”的声音好似隔海大炮发出的礼炮。急雨斜飞着,一片片打来,时起时停。吉姆间或看到翻斤斗的怒潮里吓人的景物,比如混在一起、在岸旁颠簸的小船,飞雾里呆立不动的房屋,笨拙地对着铁锚颠扑的宽边渡船,起落不定、给浪花埋没了的埠头。第二阵狂风似乎把这些全吹掉了,到处都溅着浪花。暴风当中的确有一个目的,天翻地覆的无情纷乱里夹有一种愤怒的严肃,这又好似是专对着他而发的,叫他害怕得不敢出气。他呆站着,觉得自己给风吹得旋转了。

人们挤到他身上来了:“快艇上赶快备人呀!”小孩子从他身旁跑过去。一只走内海的小商船驶进来躲风,冲撞了一只抛了锚的双帆船,这个出险给船上一位教师看见了。一群小孩子爬到栏杆上,围着吊艇架:“碰船,刚在我们前头。赛梦兹先生亲眼瞧见的。”他们在后面一推,他站不住脚,摔到尾桅上,抓着一根绳子。这条系在碇泊所的练习舰浑身发抖,船头对着风轻轻点首,船上几根绳子用低沉的声音,喘不过气来的样子,唱出年轻时飘游海上之歌。“下水!”看到快艇坐好了人,迅速地由栏边落下,他就直跑过去,听见一声泼剌。“放手,把轴轳拿开!”他凭栏看去,旁边的河水吐出一线一线白沫,好像沸滚了。朦胧光景里快艇隐约可见,正给潮水和狂风的魔力抓住,跟大船并肩上下。艇里传来一个大声地疾呼,他模糊听到:“你们要救人,就得好好划!你们这班小狗!好好划!”突然间快艇抬起船头,木桨高举,一下子跳过一个浪头,潮水同狂风拘束不住它了。

吉姆觉得有人重重地握他的肩膀。“太迟了,年轻人。”船主看见这个小孩子好像要跳出船,赶紧把他一把抓住。吉姆抬头望着他的时候,眼睛里有自知失败的苦痛神情。船主同情地微笑一下:“希望你下次运气好些。这回教导你此后应该敏捷些。”

快艇回来,博得大声的喝彩欢迎。半船都是水,有两个累坏了的人在船底木板上漂着。吉姆现在觉得天风海涛的骚动同威吓只值得藐视,因此更后悔当初不该怕这个纸老虎的威吓。他仿佛一点儿也不怕狂风了,还能够对付更大的危险呢。他真干得出来,并且比谁都强,心里一丝的恐惧也没有;可是那天晚上他在独自默想,而快艇上划头桨的人——一个脸儿像女子、有一对灰色眼睛的小孩——却做了底下舱面的英雄。爱听新闻的人们都围着他探问。他说:“我刚刚看见他的头露出,赶紧把钩篙插到水里去,勾着他的裤子了。我自己几乎摔了出去,幸亏赛梦兹这个老头儿丢开舵柄,来攫住我的大腿。船差不多要翻了。赛梦兹这个老头儿真不错,他对我们粗鲁些我并不在乎。他抓我大腿时候,老是咒骂我,这是他的办法,等于叫我不要放松钩篙。赛梦兹这老头儿总是一下子就冒火——对不对?我救的不是短小漂亮的那一个,不,却是有胡子的那个大汉。我们把他拖上来,他呻吟着,‘呵,我的腿呀!呵,我的腿呀!’眼睛盯着我们。你们想一想,这么大的一个汉子像个小女子那样晕了过去!你们里面有谁给这钩篙刺一下就会晕过去吗?我是不会的。刺进他的大腿这么深。”他拿出钩篙,这是他故意带下来卖弄的,大家见了果然很惊奇,“别说傻话,不是他的腿抓着——却是他的裤子,不过血自然流出许多了。”

言姆认为这是无聊的虚荣心的表现。那阵狂风无非吓一吓人,并无实力,所促成的英雄举动当然难免是虚伪的。这阵海天骚扰使他生气,因为它是这样乘他的不备而来,无端挡住他慷慨冒险的决心。若使不是为了这个,他倒觉得高兴自己没有参加这次快艇的打救,这回的成就真是不大高明。而且说到增广见识,他觉得他的获益远在真真干打救工作的人们之上。他相信将来有一天当大家都畏缩的时候,只有他知道怎样去对付狂风大海的无谓的威吓;他懂得该怎么样看待这些。其实只要你心里不害怕,这些算不得什么。他自己心里是一丝恐惧念头也没有的,所以惊心动魄闹了一场的结果,是他更有把握,想到将来的冒险,觉得自己有了无往而不自得的勇气。

第二章

训练了两年,他到海上去了。走进了他从前整天梦想着的境界以后,说也奇怪,却碰不到一件冒险事情。他航行好几次,知道海连天里的古怪单调生活。他得忍受人们的指摘,大海的虐待,日常呆板的苦工,为的是混一口面包。这些工作真真的报酬是会给人们一种乐业的精神,这个好处他却没有到手。不过他不能回家里去了,因为海上生活起先有强烈的引诱力,后来虽然叫人失望,却已经使人们甘心当海上的奴隶了。大海的确具有这副本领,任何其他生活都赶不上;而且他前途很有望。他态度文雅,能耐劳,肯服从,又十分明白自己的职务;所以过了没有多久,虽然年纪还很轻,居然高升当一只大船的大副。他也没有经过危险事情的试验,这些事情在光天化日之下揭出一个人的价值、锐气同本质,宣布他抵抗的能力同实在的胆量,不但给别人知道,也让他自己晓得。

这些时候里,只有一次他又瞥见大海生气时所含的严肃意义。这条真理不像人们所想的那样常常显露出来。狂风暴浪的危险也有各种程度,只是偶然你会在事实的表面上看见恶毒的用意——那是一种无法描摹的可怕空气,迫使一个人在理智和感情两方面都相信这些不幸的纠纷、这种海天的剧怒,完全是对他而发的,带着恶意,带着无法拘束的大力,带着脱缰而驰的残酷,那是要从他身上扯去他一切的希望同恐惧,他的疲劳苦痛同他的憩息愿望;那是摔破、毁坏、灭绝他所看过的、晓得的、喜欢的、享受的、厌恶的——总之人生所必需的、再贵重不过的一切东西,比如阳光、记忆、将来;那是用了要他的命这件简单可怕的事实,来把整个世界从他眼前扫去得无影无踪。

有一星期风浪大极了,他那位苏格兰船主后来常说:“汉子!我真不明白这只船怎么能够支持过去了!”这个星期开头,吉姆给一根倒下的桅杆压坏了,一连躺了好些日子,糊里糊涂的,没有一点希望,心里难过得好像在不安定的深渊底下。他绝不关心他会有怎样结果;心境清醒时,他还把自己的冷淡估计得太过分了。其实,看不见的危险正同人们心里的幻想一样模糊不清。恐惧在他心里渐渐淡化成影子了。他既没有受到刺激,也就昏沉沉的,懒得去胡思乱想了;胡思乱想才是一切恐惧的源泉,人类的大敌。吉姆什么也没有看到,只瞧见颠簸着的舱房的纷乱情形。他死板板地直躺在这小块残破的地方当中,暗自高兴现在用不着到舱面去做苦工了;不过有时一阵压不住的悲哀把他整个人抓住,使他在毡毯底下喘气扭动。那时他真是绝望了,要他作任何牺牲都行,只要他能够逃脱会带给他这种痛苦感觉的无谓、苛刻的生活。后来天气又晴朗起来,他也就不想这些了。

他的脚还是跛着。船驶到东方一个码头,他不得不进医院去。他复原很慢,船开走了,他还滞留在医院里。

白种人住的病房,除他外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炮舰的会计,从舱口跌下,把脚摔断了;一个是邻省铁路包工者之流,得了个莫名其妙的热带病,他把医生当作蠢货,自己私下吃便药吃得一塌糊涂,那是由他一个塔木尔仆人忠心不倦地常常替他偷送来的。他们互述彼此的生平,打一会儿牌,或者穿着睡衣,整天懒洋洋地躺在安乐椅上打呵欠,一声不响。医院在小山上,从几扇永远大大敞开着的窗子里,吹进一阵阵的和风,带着天空的柔美、大地的抑郁和水上迷人的气息,到这光溜溜的房间里。和风里面夹着香味,使人们想起永久的休息,给人们一个不断的梦的情调。吉姆天天从园里小丛林、城里的屋顶、岸边生长的棕树叶子上面望过去,一直看到泊船所,那是到东方去的康庄大道,美丽的小岛点缀四围,欢乐的阳光照耀着,那里的船只同玩意儿一样,那里灿烂活泼的气象好似假日的赛会,东方天空永久的恬静笼罩在上面,东方大海微笑的和平一直铺到天水交界的地方。

他一能够不靠拐杖走路,就下山到城市去找个回家的机会。那时不凑巧,他只好等候着;等的时候,自然跟海港同行的人们来往。这班人可以分做两类:极少数的人们,很难遇见的,过着神秘的生活,保存着不失本色的魄力,脾气有些像海盗,眼睛出神得像做梦的人们。他们好像是在一团迷雾也似的计划、希望、危险、企图当中过日子,跟文明世界隔绝了,躲到海角天涯去。他们这种怪诞生活里唯一有成功可能的事情大概只是他们的死罢。大多数是像他这样的人,碰上什么意外的不幸,偶然滞留在那里,后来就老在本地船上当船员了。他们现在怕到本国船上去服务,因为条件既然苛刻,对责任的要求又更严格,而且还有海洋波涛这个危险。他们跟东方海天永久的恬静已经弄得很和谐了。他们喜欢短距离的航行,舱面上舒服的坐椅,一大群本地的水手,同只有他们是白种人这个特色。他们一想到刻苦工作就怕得发抖,宁可过一种朝不保夕的舒服生活,总是将被解职,总是将得到差事,在中国人、阿剌伯人、杂种人底下服务——甚至于肯替魔鬼做事,只要他能够使他们过得很舒服。他们整天不说别的,光谈论运气好坏;说某人带一只走中国海的船——一桩好差事;这个人在日本某处轮船上谋到优缺,那个人在缅甸海军里混得很不错。总而言之,从他们一切谈话里,他们一切行动、神情、态度里,你都可以瞧见那个弱点,那个腐化的地方,那个打算好安安逸逸过此一生的决心。

吉姆起先觉得这班闲谈的人们真不配说是航海的人,简直还不如影子;但是末了他反喜欢看见这班人,觉得他们的生活很有味,只有这么一点儿的工作同危险,居然过得很满意。过了相当时候,他从前的藐视完全变做另一回事了;忽然间他抛弃回家这个念头,去就帕特那这条船的大副职。

帕特那是一条本地轮船,同那里的小山一样古,瘦得像猎狗,满身的锈,通常扔在一边不用的水槽还没有锈得那么厉害。这条船是属于一个中国人的,给一个阿剌伯人租雇了。带船的是个逃到新南威尔斯去的德国人,他专爱在人面前咒骂他的祖国;但是他实在是依赖俾斯麦胜利的政策,虐待一切他所不怕的人们,拿出一副“铁血主义”的面孔。他还有一个紫色的鼻子同一撇红色的上唇须。这条船外面油漆好,里面涂白后,就靠拢一个木头码头,冒着烟。有八百个拜谒圣地者望里面冲去。

受着信仰同天堂希望的驱使,他们从三个舷门涌上船来,他们的光脚不断地践踏移动着,没有一句闲话,没有半声怨言,也没有向后面瞧一下。他们离开舱面四围的栏杆,向前后流散,由张开大口的舱口望下淌去,直到船里面最偏僻的所在,像水流进水池一样,像水填满罅隙小孔一样,像水默默地平平上升一样。八百个男女带了信仰同希望,情感同记忆,从天南地北,从东方的极端,聚会在这儿;他们走过森林中的道路,顺着河下来,坐马来人的小船沿着浅滩,乘独木舟渡过许多小岛,身经灾难,眼见奇物,给古怪恐惧盘绕着的心儿始终只靠一个希望支持着。他们来自旷野的茅舍,人烟稠密的大院,滨海的乡村。他们一听到一个观念的呼唤,立刻离开他们的森林,他们的开拓地,他们管理者的保护,他们的富庶或贫穷,他们年轻时的环境同他们祖先的坟墓。他们来时满身是风尘、汗滴、污垢、破布——强壮的人们在前头领带家族,瘦削的老人一步步向前追赶,没有还乡的希望了;男孩子大胆的眼睛好奇地到处探望,羞答答的女孩子头发披散下来;胆小的女人盖着面巾,用肮脏头巾的松散一头裹住正睡着的孩子,紧紧抱在怀里,这些小孩也可以说是这个苛刻信仰之下的不自觉的参拜圣地者。“你看这群牲口。”德国船主对他新聘的大副说。

这次虔敬旅行的领袖,一个阿剌伯人,最后走上来了。他慢慢上船,穿件白长衫,缚一条大头巾,的确很庄严伟丽,一串仆人跟在他后面,抬他的行李。帕特那立刻开驶,离码头了。

这条船朝着两小岛之间驶去,斜斜地走过帆船下锚处,在山影底下兜半个圈,然后驶近吐出白沫的暗礁。站在船尾的那个阿剌伯领袖大声背诵海上旅客的祈祷文。他恳求天帝使这次旅行顺利,请他保佑他们的勤劳同他们心内的目的。轮船在黄昏里拍着海峡的静水前进。这条满载参谒圣地者的船只后面远处有个螺旋桩形的灯塔,那是不信教的人们筑在一个危险的浅滩上的,发出的火光好像在对这条船眨眼,嘲笑这次虔敬的差事。

这条船走出海峡,渡过海湾,继续向前驶去,罗盘上总是一度,一直望着红海前进。上面是燥热的、晴朗无云的天空,阳光艳丽地把整个船包围住,叫人们失掉思想的能力,只觉心里闷得难过,一切生机同魄力全枯萎了。在这含有恶意的灿烂天空之下,蔚蓝色的深海丝毫不动,没有一丝水波,没有一条花纹——是胶住了的、停滞的一片死水。帕特那微微“咝”了一声,滑过这一大片光溜溜的水面,在天上画出一道黑烟,在海上留下一道白沫,那白沫立即消失,好像一只幻船在死海上画的一道幻影。

太阳一面旋转着,一面好像追赶这班拜谒圣地的人们,每天清晨默默地大放光芒,跟船尾总是离这么远;中午赶上了,把火一般热的光线集中着向这班虔敬的人们射去;落下时溜到前头,跟船首总是保持同样的距离,每晚总是神秘地沉到海里去了。五个白种人住在船的中部,跟这一堆人货隔离开来。白船篷从船头搭到船尾,把舱面全遮住了,只有一些“轰轰”声,一些愁闷的低声暗示火焰般的海洋上有这么一群人。白天总是这么酷热、静寂、沉闷,一天天消逝于过去里面,好像船走过后有个深渊把这些日子吞进去了。一缕黑烟下的孤舟坚决前进,在明晃晃的一大片广漠里,是冒着烟的漆黑一团,好像给天上残酷地扔下的火焰烧焦了似的。

夜的来临有如一声祝福。

第三章

整个世界沉默无声,真是奇怪。天上繁星射出明朗的光辉,好像传给人间一个永久安全的消息。新月反弯着,低低躺在西边,像是由一根黄金杆子刨出来的一片刨花。眼前的阿剌伯海平滑清冷,有如一片冰川,海面远接那漆黑的、画着全圆的水平线。船的暗轮悄悄地自由转动,简直可算做这个安全宇宙里的天然分子。水上闪着微光,没有一线波纹,不过船的两旁各有两道深折,阴沉沉的,永远不变;深折里有几行分叉的直线浪脊;浪脊之间有—些发出轻微“咝”声破碎的涡卷,一些小浪花,一些涟漪的微波,一些起伏的浪涌。船一走过,留下一些波涛,海面稍微颤动一下,低低溅拍一两声,也就消沉了,终于凑进圆穹也似的海天的寂默里。移动着的船身是永远留在海面中心的一个黑点。

站在望台上的吉姆看到大自然的静止形态,深深感到里面含有无限安全、无限和平的情调,好像看到一个母亲脸上安详亲挚的神气,可以信得过她心头有一种慈母的痴心。船篷底下,让白种人的智慧同勇敢来料理一切。依赖没有信仰的人们的本领同他们火轮船的铁壳,这班在苛刻信仰底下的拜谒圣地者睡着了,睡在席子上,睡在毡毯上,睡在光板上。舱面和黑暗的犄角满是一群一群躺着的人,染色的布包着,腌臜的衣服盖着,有的头靠着小包袱,有的脸压着弯在面前的前臂;男、女、小孩,挤在一起;老的少的,残废衰弱的,血气方刚的——在睡眠里都是一样的了,正如在死神面前——死神同睡眠本来就是哥儿俩呀!

船走得很快,引起一阵风迎头吹来,不断地吹过高高的船舷中间那一长片黑暗舱面,吹过这样一行行平卧着的躯体。梁木下面,这儿那儿零零落落地用短链子挂着几盏地球形的灯,火焰闪烁着,模糊的灯光一团一团照到舱面,颤动着,因为船身是不停地摇摆着。这些灯光底下你可以瞧见一个朝天的下巴,或者一对紧闭的眼睛,或者一只带有银戒指的深棕色的手,或者穿着破碎衣服的瘦削肢体,或者向后弯着的头,或者一只赤脚,或者是光露的、伸直的、好像让刀子来割的颈项。富实的人们拿重箱同旧席来遮围他们的家庭;穷人们紧挨着睡觉,他们所有的家私用破布捆起当枕头;孤零零的老年人两腿拱起,睡在他们祈祷用的地毡上,两手抱着耳朵,两臂夹着脸儿;有一个做父亲的双肩驼起,膝盖拿来安置额头,衰颓地睡在他儿子身旁,那是个头发乱七八糟的小孩子,一只臂膀发命令的样子指着,朝天酣睡;一个女人从头到脚盖着一块白被单,有些像死尸,两边胳肢窝里都有个赤身婴孩。这些阿剌伯人的行李堆在船后,俨然一个小山,高低不齐,上头有一盏货舱灯在摇曳,后头隐隐约约有许多东西东倒西歪着,可以瞧见大肚皮的铜壶,舱面椅子的踏脚,长矛的锋口,靠在一堆枕头上的古剑的直鞘,锡咖啡罐的罐嘴。船尾栏杆上的特制速率表过了一定时候,就“叮当”一声,告诉我们这回神圣的旅程又走一英里了。这群睡着的人们有时发出微弱悠远的叹声,传出噩梦的消息;船里深处突然发出的短促“铿”声,铁锹粗糙的摩擦声,火炉门猛力闭上时“砰”的一声,这些声音残酷地冲出,仿佛在底下使用这类神秘的东西的人们心里充满了暴怒;可是苗条的高高船身正在平滑地望前进,光露的桅杆一丝也不摇动,在这不可即的晴朗天空之下,继续劈开大海的平静。

吉姆向两边船舷踱来踱去。这么广漠的寂寞里,他的脚步声自己听起来很响亮,好像是繁星发出的回响。他眼睛向水平线溜,如饥如渴地凝视着那永远走不到的境地,而且也看不见前途的影子。海上唯一的影子是烟囱里密密地喷出的黑烟的影子,那黑烟像是一根巨大的飘带,它的末端总在大气里溶化。两个马来人,静默的,几乎是不动弹的,各在舵轮的一边把舵,舵轮的钢缘偶然有一段闪光,那是给罗盘针箱射出的椭圆形光圈照到了。有时一只手在灯光照到的部分出现,黑手指抓着舵轮周围转动的把柄,随又放开了。轮链在轮轴凹线里“轧轧”地大响起来。吉姆看一下罗盘,望一下那不可即的水平线,悠闲地扭一扭身体,伸伸懒腰,等到骨节都响起来了,真觉得幸福极了。这个永远不会破裂的和平空气有点叫他大胆了,他简直觉得这一生里无论碰到什么事都会是不在乎的。有时他随便看一看舵机箱后面三条腿桌上四粒图钉钉着的一幅地图,这张纸指出海的深度;绑在木桩上的牛眼灯照在上面,一片光亮平滑,好像闪着微光的水面。纸上放有平行尺同两脚规,一个小黑十字标出今天中午时船的位置;一条铅笔画的直线,一直画到丕林,指出船的航路——也就是到圣地去,到获救的希望去,到永生酬报的道路去。一支铅笔躺在那里,尖端指着索马利海岸,一动不动地像浮在安全内港里的一根光滑船桅。“这条船走得多么平稳呀!”吉姆心里纳罕,有些感谢海天这种无限的和平。这样时候,他一心一意想起许多勇敢行为;他喜欢这类好梦,爱幻想这类成功,它们是人生最可宝贵的经验,的确是人生的神秘真理,也就是人生真正的本来面目;它们具有壮伟的气概,憧憬的情趣,好像大踏步从他面前走过,把他灵魂一同带走,使他觉得什么都敢试一试,使他沉醉于“极端自信”这杯圣酒里。想到这里,他快乐得微笑,眼睛还是照例了望着;偶然回头一瞧,他看见船底在水面所留的一条白痕正同图上铅笔所画的黑线一样直。

灰色的吊桶跳荡着,碰到火舱气筒时“叮当”地响;这个锡桶的“噼啪”声提醒了他,叫他想起现在快有人来接他的班了。他乐意地叹一口气,又有些惋惜,因为他就要离开这些养成他狂梦的恬静景物了。他有一点儿瞌睡,懒洋洋地,遍体酥软,好像身里的血脉都变成温暖的牛奶了。他的船主穿着睡衣,不声不响地走上来,上面的短衫敞开着,露出了胸膛。他脸色红红的,还未十分清醒,左眼半闭着,右眼圆睁着,可是迟钝无光。他垂着大头颅,对着地图,半睡半醒地搔他的肋骨。他那露出的肉体带一点儿淫猥的气味;光溜溜的胸膛闪着亮光,软绵绵的、油腻腻的样子,好像在睡梦里他的脂肪都流出来了。他说了一句专门术语,声音粗糙迟钝,好像一把铁锉磨着木板边沿时发出的“嚓嚓”声。他那双重的下巴垂着,像是一个用细线系在牙床上的小袋子。吉姆吓了一跳,非常恭敬地回答;但是他仿佛这回是第一次才把这可憎的痴肥形象认清,印象特别深刻。从此以后,他老觉得这个人简直是如此可爱的世界里一切丑恶下流东西的化身;而且凡是丑恶下流的气息,都可以拿他来做代表,不管那些气息是伏在我们相信可以使我们得救的心儿里,还是伏在我们四围的人们里,我们耳目所接触的事物里,或者是我们肺里所呼吸的空气里。

金片也似的月儿慢慢下沉,消失在黑沉沉的水面上了。天空好像没有那么辽远不可即了。星光更亮了,半透明的苍穹盖着这块圆板般的暗淡大海,里面阴沉沉的夜色也更深了。船是这么平滑地动着,人们简直无法感觉到,好像这条船是一颗满布着生物的星儿,跟许多恒星同飞过漆黑的天空,在这可怕的默默孤寂里,等候上帝再来创造世界。“底下热得说不出什么样子了。”有一个人喊起来。

吉姆微笑着,并不回过头去。船主拿背朝着那个人,分毫不动。这个坏东西有这套把戏,故意装作不知道天下有你这么一个人;等到他乐意了,才转过来睁圆眼睛对着你,然后发出一大阵南腔北调的、满口白沫的怒骂,像阴沟里的脏水一气迸出来似的。现在他只是含怒地嚎一声。副机车手站在望台梯子上,两只湿手掌搓捏着一块腌臜的破手巾,一点儿也不怕难为情,还是继续说他的埋怨话。水手待在这上面真惬意,他们这班人有什么用处?他真不晓得,打死他也不知道。可怜的机车手总得使船往前走,其他事情他们也干得来。天呀,他们——“闭嘴!”德国人呆板地哼了一声。“啊,是的!闭嘴——出了什么糟糕事情,你又要跑来找我们了,是不是?”那个人接着说道。他觉得自己差不多都快煮熟了;现在他也不在乎自己是多么罪大恶极了,因为这三天他待的那个地方,热得就像坏人死后去的地狱,他已经训练得很好了——天呀,他真尝过地狱的味道了——还有下面“轰轰”的嘈杂声也叫他变成十足的聋子了。那副修补过的、杂凑的、腐烂的、挤成一片的零碎机器,“乒乓乒乓”地响,好像舱面上破旧的绞车,不过更厉害一些罢了。他把上帝创造的生命拿来,放在这快断的、斜成五十七度的残破桅杆旁边日夜冒险,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他必定生来就是不怕死的。天呀!他……“你从哪里弄到酒喝的?”德国人很野蛮地问他,还是一动不动,在罗盘箱的灯光映照下,他活像一块猪油雕成的笨拙人形。吉姆还是对着向后退的水平线微笑,满心是慷慨的感情,默想着他自己是多么高尚。“喝酒!”副机车手含讥带讽地重述这两字,一面双手扶着栏杆,身体像个阴影,两脚软绵绵的。“总不会从你那里得来,船主。你是太卑鄙了。你宁愿让一个好人死去,也不肯给他一滴酒,这就是你们德国人说的经济罢。只知道一便士、两便士地计较,整镑的反让人骗去了。”他动起感情来了。机车长十点左右给了他一点儿酒喝——“只是一点儿,愿上帝保佑我!”——机车长这个老头儿为人真不错;但是要想把他床箱里的陈酒弄出来,就说有五吨的超重机也办不到。不成,今天晚上无论如何是不成的。他像个小孩子似的睡得很熟,一瓶上好的白兰地放在枕头下面。船主厚厚的喉咙里咯咯作响,“猪”这个字的声音在里面上下浮动,像微风里飘荡着的一叶羽毛。他同机车长当伙伴已经有好几年了——同在一个狡猾的、有兴致的中国老人手下做事。这个中国人戴一副明角大眼镜,他那可敬的花白辫子用红丝线扎着。帕特那原泊的码头上的人们都相信这两个人最会不要脸地侵吞公款,真是“凡是你想得到的,他俩差不多都合伙干出来了”。外表看起来,他们两个很不合适:这一个眼光迟钝,样子凶狠,满身的软肉都是曲线;那一个瘦骨嶙峋,到处是窟窿,头同马头一样的瘦,一样的都是骨头,嘴巴陷进去,额头陷进去,眼睛也陷进去,两眼无精打采,玻璃也似的。这位机车长从前在东方某处沉了一次船——在广州,在上海,也许在横滨;他大概不大想记起出事的确切地点,也不想记起沉船的原因了。人家可怜他年轻,暗暗把他开除就算了,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他回忆起这段事,一点悲哀痕迹也没有,这无非使他更堕落了。后来东方海面的航业渐见发达,起初他们这行人很稀罕,他也就混进去了。他总是急欲用种悲哀的低声告诉陌生人他也是这行的“老手”。他一走动,好像有一架骷髅在他衣服里松松地摇摆着。他走路总是飘飘然的,喜欢在机器间天窗旁边这样飘飘然打转,衔一管四尺长的樱桃木铜嘴烟斗,虽然尝不出味来,却老抽着那不纯的烟丝,傻傻地出神,仿佛是一个哲学家正要从朦胧的真理里引出一个系统来。他绝不是很慷慨的,会随便拿酒请人喝;可是那天晚上却破了这个老例。这个意外的款待,再加上酒力的强烈,于是就使这位副机车手,窝品泽地方来的一个笨孩子,变得高兴、无耻同多话了。逃到新南威尔斯去的德国人气极了,像一根放气管那样直喘气。吉姆觉得这出戏还有意思,可是心里却很焦急,恨不得时间快些过去,好让他到下面去;最后十分钟的守望叫他难过得好像放了枪,却看不见子弹立刻点燃冲出去一样。这班人不属于他那个英雄冒险的世界,可是他们也并不坏。就说那位船主……不过,他喉咙里觉得难受,一看到这一大堆喘不过气的肥肉,发出“呼呼”的低声同流水般一串胡说的瞎话;可是他遍体酥软得太适意了,不会鼓起劲去恨这个或者任何一个。这班人的气质是无关紧要的;他同他们天天接触,但是他们不能丝毫损害他;他跟他们呼吸同样的空气,却和他们两样……船主会动手打那个副机车手吗……这种生活真舒服,他自己却很有把握……很有把握,用不着……他有些入睡了,冥想同站着偷睡的分界线要比蜘蛛网的丝还细哩。

副机车手很容易联想起他的经济情形同他的胆量。“谁喝醉了?我?不对,不对,船主!那是不行的。你早该知道机车长连灌醉一只麻雀用的那么多酒都舍不得给人的。天呀!我一生就没有喝糊涂过,要我醉的酒还没有人会做哩。我能够拿火酒来陪你喝威士忌酒,一桶一桶对喝;还会冷静得像个胡瓜。假使我看出自己醉了,我一定跳到船外面去了——不要这条命了,天呀!我真肯立刻跳出去!我此刻不高兴离开望台。这么一个晚上,你叫我到哪里去呼吸新鲜空气,喂?到舱面跟那班虫子在一起吗?难道真是跑到他们当中去吗!而且我又不怕你会拿出什么手段来。”

德国人伸出两只大拳,稍微摆动一下,一声不响。“我向来不晓得什么叫作害怕,”副机车手往下说,心里十分自信,高兴极了,“我不怕在这条烂船上干这许多血淋淋的勾当。天呀!你们真走运,天生下我们这班不怕死的人们,要不然,你们真不知道要滚到哪里去了——你们同这条老船,船身的包铁薄得像棕色纸片——棕色的纸片,老天爷保佑我罢!你们当然很上算——不管怎样,总会挣到一大堆洋钱;我怎么样哩——我混到什么?一月就是这么一点儿一百五十块钱,找你的妈去。我要好好地问你——听着,好好地——谁不愿扔开这么一个该诅咒的差事?简直是卖命,简直是卖命,老天爷保佑我罢!可是我是个什么也不怕的好汉……”

他放开手,不靠栏杆了,东指西抹,好像在空中画出他勇气的形象同范围;他那刺刺不休的细声飞到海上去;他用脚尖踱来踱去,为的是使他说话更有劲些。忽然间他摔个跟头,好像有人从后面打了他一棒。他滚下去时叫道:“该死。”接着一下子静默。吉姆同船主不约而同地立不住脚向前倒,自己又站稳了,死板板地呆望着那一平如镜的海面,心里怪纳罕;后来他们抬起头望天上的繁星。

什么事情发生了呢?机器咻喘的“砰砰”声还在继续下去。难道地球给什么东西挡住不走了吗?他们不能了解,这样子一丝不动的平静的大海同无云的天空,忽然间好像不安全得可怕,好像是站在张开大嘴的毁灭深渊的峭壁上头。副机车手跳起来,笔直站着,又瘫下去成了一堆暗淡的东西,非常悲哀地闷声说道:“怎么一回事?”一阵隐约的“隆隆”声,好似雷声,好似极远处的雷声,简直够不上说是声响,差不多只好说是颤动,慢腾腾地过去了。轮船应声震摇一下,那阵雷声好像是发自海里的深处。舵轮旁边那两个马来人眼睛发光,望着白种人,但是他们棕黑色的手还是抓着攀手。望前进的尖头船身好像从头到尾接连着抬高几英寸,仿佛整条船是柔韧的,然后回复本来的状态,规规矩矩地去劈开这片平滑的海面。船身不颤动了,隐约的雷声也立刻停止了,好像这条船刚才驶过狭狭一条颤动着的水同发出“嗡嗡”声的空气。

第四章

过了一个月左右,吉姆回答法庭的诘问,想老实说出这回事变的真相。讲到那条船时候,他说:“不管那条船滑过什么东西,我只觉得船很容易就溜过去了,好像一条长虫爬过一根竹竿。”这个比喻的确很合适。审问的目的是要找出事实,审问的地点是东方一个港口的警察厅。他高高地站在证人席里。在这所清冷宽爽的房子里,他双颊却烧得通红。上头有风扇的大架高挂着,慢慢地摇来摇去,底下有许多眼睛盯着他,从黑色的脸,从白色的脸,从红色的脸,从注意得出了神的脸上望出来,好像这班坐在窄凳子上一行一行排得很整齐的人们都给他的声音迷住了。他说话很大声,自己听到也有一点儿惊奇,觉得这是世上唯一听得到的声音,大概因为那些要他回答的明明白白的问话好像聚到他心头,叫他苦痛难堪——默默地、锐利地戳刺他的心儿,好像是他自己良心的可怕责问。法庭外面,太阳照耀着——法庭里面,大风扇的凉风使你战栗,羞耻之心使你发烧,聚精会神的目光像利刃一样刺着你。法庭庭长脸上刮得很干净,丝毫不动感情的样子,夹在两个航事顾问的红脸中间,显得像死人一样的灰白,尽望着他。天花板底下,有一扇宽阔的窗子从上面射下光来,一直射到这三个人的头上同肩膀上,使这三个人在这光线不足的大法庭里面形状清晰得可怕;相形之下,听众只好算做睁着眼睛的一群影子了。这三个人要知道事实。事实!他们要他说出事实,好像事实就能够解释一切事情!“你认为碰到漂着的什么东西了,就说是一条舱里满是水,横浮水面像根木头的破船罢,船主叫你到前头去看有什么损害,你估量那个碰击的力量,有没有料到会有什么大损失呢?”坐在左边的那位顾问问道。他有马蹄式的小胡子,凸出的颊骨,两个胳膊肘撑在桌上,皴裂的双手紧握着放在面前,用沉思的蓝眼睛瞧着吉姆;另一位顾问是一个躯体笨重、性情骄傲的人,他身子倒在椅子上,左臂全伸了出来,指尖细腻地敲着吸墨水的垫子;庭长直着腰杆坐在中间那把大圈手椅子里,头稍微向肩膀倾斜,双臂叉在胸前,墨水壶旁边的玻璃瓶子里插了几朵鲜花。“我没有料到,”吉姆说,“船主嘱咐我不要去喊谁,也不要叫出去,怕的是大家会惊慌起来。我想这样预防是应当的。我就提一盏挂在船篷底下的灯,到前头去。我揭开船首舱的盖舱板,听见下面有溅泼的声响。我就把那盏灯尽灯上系的绳子那么长落下去,看见船首舱一大半已经都是水了。我那时就晓得水线底下必定有个大窟窿。”他停住不说了。“啊!”身体庞大的那位顾问吐出这一声,对着吸墨水的垫子露出梦幻般的微笑;他的手指不停地、无声无响地敲着那张纸。“我那时没有想到危险。这些事发生得这么悄悄地,这么突然地,我也许有一点儿吓住了。我知道船首舱同前舱只隔着碰坏了的这个间壁,中间再也没有别的间壁了。我回去报告船主,遇着副机车手正从望台梯子底下往上爬。他好像糊涂了,对我说他觉得他的左臂折断了;因为我在前头的时候,他下来时脚一滑,从顶高的那一级摔了下来。他喊:‘我的天呀!那扇腐烂的间壁再过一秒钟就挡不住了,这条该诅咒的东西将像一块铅板带着我们沉没了。’他用右臂把我推开,先我跑上梯子,一面爬,一面叫喊;他的左臂垂在一边。我跟上去,正赶上看见船主向他冲去,一拳把他打倒在地,平平躺着。他不再打他了,只弯下身子,对他站着,生气地、可是声音非常低地向他理论。我猜他大概问他为什么在这上面鬼混瞎闹,为什么不下去把机器停了。我听他说:‘起来!跑,飞跑!’他还咒骂他几句。副机车手由右舷上的梯子滚下去,飞跑过天窗,一直到左舷上的机器间覆盖。他一面跑,一面呻吟着……”

他说得很慢,但他的记忆却来得很快,很清楚;他简直能够模仿那个副机车手的呻吟声,一点不差,跟回响一样,让这班要晓得事实的人们知道得更明白些。他起先有一种反感,后来一想,要把这可怕事情后面真正的恐怖传达出来,大概只有细细地描述经过情形这个办法。其实他们这样焦急地想知道的事实,本来是看得见的,摸得着的,可以拿知觉去认识的,它们在空间与时间上都占有位置,发生变化还得要一艘一千四百吨的汽船同二十七分钟的时间;这些东西凑起来成了整个的经验,有特别的形象,有一定分寸的神气,是一瞧就会记着的一件复杂事情,而且还带了一个特色,那是一个看不见的、住在里面指挥一切的毁灭之神,像个可恶身体里的凶鬼。他急欲把这一点说清。这不是一件通常的事情,里面个个细节都是极重要的,幸好他全能记得。他想老说下去,为着真理的缘故,也许是为着自己的缘故。他这样有把握地叙述一切经过,他的心却在这一圈密密围着的事实里兜圈子,那些事实从他四面涌来,把他同其余人们隔断了。他好像是只给人家囚在高高木橛子编成的围栏里面的野兽,黑夜里什么也瞧不见,到处冲撞,想找一个弱点,一个罅隙,一个可以攀上去的地方,一个可以挤出去偷跑的门路。这种可怕的烦杂心绪使他说话有时踌躇一下……“船主老在望台上走来走去,样子还冷静,不过他摔了好几次;有一回我向他说话,他竟一直冲撞过来,好像两只眼睛已经完全瞎了。他对我问的话没有具体的答复。他低声向自己说话,我只听到几个字,有些像‘倒霉的蒸气’、‘地狱里的蒸气’——总之是一些关于蒸气的话。我想……”

他说到不相干的话了;一句诘问打断了他的话头,好像使他哪里疼了一下,他觉得失望极了,疲累极了。他正要说到那一件事,他正要说到那一件事——现在给人家这样残酷地打断,他只好答是同不是。他简简单单忠实地答道:“是的,我私自逃生了。”他面孔漂亮,体格壮伟,年轻的眼睛有些黯淡,两边肩膀直着露出证人席外面,那时他的灵魂却在里面苦痛得扭成一团。他又答了一句极无聊的诘问,就等候着。他的嘴干燥得一点味道也没有,好像吃了灰尘,后来又觉得咸苦,好像喝了海水。他抹了一抹潮湿的额头,润了一润干燥的嘴唇,好似有一股冷水从背上浇下。那位躯体庞大的顾问落下眼皮,不留意的样子,悲哀地、无声地敲着吸墨水的那个垫子;另一位顾问呢,太阳晒黑了的双手紧握着放在面前,两只眼睛从手上望出来,好像发出慈爱的光辉;庭长身体稍微向前倾斜,惨淡的脸接近花朵,然后头向椅子靠手垂下,手掌托着额头。风扇的风盘旋下来,吹到人们脸上,吹到用大幅布圈着身子的、脸色棕黑的本地人身上,吹到坐在一起、热得难受、穿件合身得像他的外皮的制服、膝盖上放顶拿破仑式的白帽的欧洲人身上。沿着四墙有许多法警,白色的长制服扣得很紧,围着一条红腰带,系着一条红头巾,打着光脚飞快地溜来溜去,同鬼一样没有声响,同猎狗一样机警。

吉姆的眼睛在答话中间有时向四处张望,看见了一个独自坐在一处的白种人,脸上现出疲倦的神气,像愁云盖着也似的;但是这个人恬静的眼睛却是清朗地、有趣味地直望着。吉姆又答了一句话,很想喊道:“这种盘问有什么用处,这有什么用处!”他轻轻用鞋底叩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从许多人头上望过去。他跟那个白种人直目相视了,跟他对看的那双眼睛不像别人那样呆望着,却是含有明白的意志的。在两次诘问中间,吉姆出神得居然有闲工夫可以私自想一下。他这样想:这个汉子看着我,好像他能够看出我肩膀后面的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他从前见过这个人——也许是在街上。他相信他从来没有同他谈过话。他没有同人们说话已经有几天了,有好几天了,只对着自己做静默的、不连贯的、没完没了的谈话,像监牢里的囚人或者旷野中迷路的一个行路人。此刻他在回答一些不相干的话,虽然这些诘问是有一个目的的。他怀疑这一生里他会不会再痛快地说话。他自己这个诚实的报告更坚定了他那个沉思过很久的信仰,语言此后对于他是没有用的了。坐在那儿的那个人好像懂得这个使他绝望的困难。吉姆望着他,然后坚决地回过头来,像同人作了永别一样。

此后,马洛在世界各处偏僻的地方,常常愿意记起吉姆来,把他的事情详详细细、从头到尾讲出来给人们听。

他细述这段长故事,也许是在大家用过晚餐的时候。凉台让不动的枝叶密密遮住,还有香花点缀着,苍茫的暮色里只见到几点燃着的雪茄头的火光。每张长藤椅上安置了一个倾耳细听的人。有时一点红光猝然动一下,火光展开,照出一个疲累的手指,极安闲的脸盘的一部分,或者射出一道红光,照到平静的额头底下一双在凝神沉思的眼睛里。马洛一开口说这个长故事,他那个静躺着的躯体就一动不动了,好像他的精神已飞回到过去的时光里了,好像过去的时光借他的嘴唇说出了下面这许多话。

第五章

“啊,是的,我那一次到法庭去旁听,”马洛总是这样子开头,“一直到此刻我还是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去。我愿意承认我们每个人都有个保护神;可是要你们这班人先让步,肯承认我们每个人还有个随身的魔鬼。我要你们承认这一点,为的是我总不愿意觉得自己是个与众不同的古怪东西,明知道他——我指的是魔鬼——的确在我身旁。我当然没有亲眼见过他,但是从他的种种伎俩,我能够证明他真是死跟着我。他既是那样凶狠,当然要把我陷到那类事情里去了。你们会问,哪一类的事情呢?还有什么别的,就是那回审问的事情,那只黄狗闹的事情——你们绝不会想到人们会让一只遍身长了癣疥的本地恶狗跑到法庭的凉廊上去把人摔倒,你们难道会想到吗?——魔鬼却总是用这种拐弯抹角的、预料不到的、十分鬼鬼祟祟的手段,使我碰到身里有腐化分子的、有僵化分子的、有看不见的瘟疫分子的人们。天呀!还叫这班人一瞧见我就滑了舌头,把他们心里的黑暗秘密全盘告诉我;好像我自己真的没有什么秘密事情——老天爷保佑我罢——好像我自己的秘密事情还不够使我的灵魂烦恼,一直烦恼到我注定命终的日子。我干了什么,配受人们这样另眼看待?我自己也不晓得。我敢说我的私事并不比街上任何人少,我的记忆力又不比人生这路程上一般行人强得多少,所以你看我并不什么特别合适做人们体己话的储藏室。那么,为什么单要拣出我呢?谁知道——除非是预备着做这类晚餐后的消遣材料。查利,我的好朋友,你的菜真不错,弄得这班人吃得太饱了,不想动弹,连静静地斗纸牌都觉得太费劲了。他们躺在你这几把舒服的椅子上,心里想:‘谁肯去卖力气?让马洛说故事罢。’“说故事!好罢。饱饱地吃了一顿,躺在离海面二百英尺的地方,手边放了一匣上等的雪茄,谈起吉姆伙计来,这是件很容易的事;而且今夜满天的星,空气又新鲜,就是我们里面最明白的人也会忘记我们不过是暂时寄身在这个世界上,也会忘记我们此后还得在这所迷园里自己找出一条路子,每秒宝贵的时光都得当心,每走一步都不能退转去,也会相信我们居然会弄个好结果下台——其实,哪里能有这么大的把握呢——我们千万不要希冀能从跟我们肘碰肘的人们那里得到多少帮助呀!固然,世上有一班人无忧无虑过了一生,好像全是餐后衔一枝雪茄的情调。他们过个快乐的、空虚的舒服生活,也许找些奋斗的幻影来助兴;可是那个幻影早已忘却了,奋斗的结果还未实现——奋斗的结果还未实现——假使说偶然真有个结果的话。“审问时候,我第一次跟吉姆直目相视。你们一定知道,凡是跟大海有一点儿关系的人,那天都到场了,因为这几天人人都晓得这回事了;自从亚丁来了那封神秘的无线电报,叫我们大家都叽叽喳喳谈起来了。我说神秘,因为在某种意义之下,这回事的确有点神秘,虽然里面包含的事实是很明白的,天下事不能够比这再明白、再丑了。水边所有的人们不谈别的,光说这个。清早起来,我在官舱里穿衣服,就听见我的仆人帕栖人杜巴士在隔壁伙食房里一面喝人家给他的茶,一面用土话跟厨子说起帕特那。一走上岸,我碰到的熟人第一句话总是:‘你听见过比这更奇怪的事情吗?’那个人或者冷笑一声,或者露出悲哀的神情,或者咒骂一两句,这自然也得看那个人的心情是怎么样的。陌生人为着彼此要吐露对于这段新闻的意见,会亲切地攀谈起来;每个可恶的游手好闲的汉子跑到别人家里,报告了这个消息,就混到不少酒喝。你到处都可以听见人家谈论着,在港口海关,在每家船舶掮客的铺子里,在你的代办处,从白种人嘴里,从本地人嘴里,从杂种人嘴里,甚至于从你上岸时看见的半裸体、蹲在石阶上的船夫嘴里——天呀!你们知道,有些人因此生气,有不少人拿它来做开玩笑资料,大家都在胡猜那班航海人现在变得怎么样了,谈个不休。这样子有两星期光景,大家意见渐趋一致,以为不管里面的神秘成分是什么,这回事总免不了是很悲惨的。一天晴朗的早上,我正站在海关台阶阴影里,瞧见四个人顺着码头向我走来。我纳罕一下,这班怪头怪脑的人从哪里跑出来的呢?忽然间我明白了,可以说向自己喝一声:‘他们现在到了!’“他们的确到了。三个人身体平常,一个人的腰围却大得不堪,活在世上的人总不该有那么大的腰围罢。这四个人刚刚饱饱地用了一顿早餐,他们坐的那条得尔轮船公司走外洋的汽船是在太阳出来后一点钟进口的。他们必定是帕特那船船员,绝对不会错;我一眼看过去,立刻认出那个嘻嘻哈哈的帕特那船船主。他是我们这颗老地球上整个要不得的热带里最大的胖子。而且,大约九个月以前,我还在三宝垄遇见过他,他带的汽船那时泊在码头装货。他老是痛骂德国的专制制度,天天从早到晚在得准几酒店后面把整个人浸在啤酒里;得准几连眼都不眨一眨,每瓶要他一块荷兰国币;可是他也弄得不耐烦极了,曾经招我到一边,他那副好像是皮革制的小脸孔全皱了起来,很亲热地对我说:‘船主,生意管生意,但是这个人,他真叫我恶心极了。啐!’“我从阴影里看他。他匆匆忙忙地走着,赶在别人前头,太阳光射到他身上,把他的躯干照得特别吓人。他使我想起一只驯熟了的小象用后脚站起来走路。他一身打扮辉煌得出奇——披一件有鲜绿色同深橘色直条的腌臜睡衣,赤脚上拖一双破碎的草鞋,戴一顶别人不要的拿破仑式帽子,全是油垢,比他的头小两号,用麻绳扎在他的大头上。你们知道一个人处他这样地位,要向人们借衣服,总是不会成功的。好罢,他火急走来,也不向左右看,跟我只隔三尺,从我面前走过去了。他很天真地‘哗啦哗啦’走上楼梯,到港口办事处去受开除处分,去报告经过情形。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罢。“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开头就向船务主任说话。船务主任亚基·剌司汾鲁刚走进来,据他自己说,正打算把他底下的秘书教训一番,算做那天勤谨工作的开始。你们也许认得他——一个很客气的杂种葡萄牙人,小身材,颈项光剩一层皮,真瘦得可怜,总在活动着,要各船船主给他一些吃的——一块腌猪肉,一袋饼干,几颗马铃薯,或者其他杂碎东西。我记得有一回航行后我赏他一只活羊,那是船上粮食剩下来的。我并不是要他帮我什么忙——你们知道,他没有这个本领——却是看到他那样天真地相信他有这个神圣特权,使我很为动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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