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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6 09: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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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村上春树 著,林少华 译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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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杀骑士团长

刺杀骑士团长试读:

总目录

CONTENTS封面版权信息刺杀骑士团长 • 第一部刺杀骑士团长 • 第二部目录CONTENTS引 言1 假如表面似乎阴晦2 有可能都到月球上去3 不过是物理性反射罢了4 远看,大部分事物都很美丽5 气息奄奄,手脚冰凉6 眼下,是无面委托人7 无论好坏都容易记的姓氏8 改变形式的祝福9 互相交换各自的碎片10 我们拨开又高又密的绿草11 月光把那里的一切照得很漂亮12 像那位名也没有的邮递员一样13 眼下,那还不过是传说14 但是,奇妙到如此地步的奇事是第一次15 这不过是开端罢了16 比较美好的一天17 为什么看漏了这么关键的事18 好奇心杀死的并不仅仅是猫19 在我的身后看见什么了20 存在与非存在交相混淆的瞬间21 虽然小,但砍下去肯定出血22 请柬还好端端活着23 大家真的都在这个世界上24 仅仅收集纯粹的第一手信息而已25 真相将带给人何等深的孤独26 不可能有比这更好的构图27 尽管样式记得真真切切28 弗朗茨·卡夫卡热爱坡路29 那里边可能含有的不自然要素30 那上面怕有相当大的个体差异31 或者过于完美亦未可知32 他的专业技能大受重视返回总目录引言

今天从短暂的午睡中醒来时,眼前有个“无面人”。他坐在我躺着的沙发对面一把椅子上,以一对没有面孔的虚拟眼睛直呆呆盯视我。

男子是高个头,打扮同上次见时一个样。戴一顶宽檐黑色帽子,把无面的面孔遮去一半。依然身穿颜色灰暗的长风衣。“来找你画肖像。”无面人确认我分明醒来之后,这样说道。声音低沉,缺乏起伏和温润。“你答应过我的。记得的吧?”“记得。不过那时哪里也没有纸,没办法画你。”我说。我的声音也同样没有起伏和温润。“作为代价,我把企鹅护身符给了你。”“啊,那个现在我带到这里来了。”

说着,他笔直地往前伸出右手。他的手非常长,手里攥着企鹅塑料玩偶,是作为护身符拴在手机上的。他把它扔在玻璃茶几上,“咚”一声轻响。“还给你好了,你怕是需要这个的吧!这小小的企鹅会保佑你,保佑你身边的宝贝男女。只是,作为交换,我想请你画我的肖像。”

我困惑起来。“可你催也没用。我从没画过没有面孔的人的肖像。”

我的喉咙干得沙沙作响。“听说你是个出色的肖像画家。再说,什么事都是有第一次的。”无面人说道。说罢笑了——我想是笑了——那类似笑声的什么好像从洞穴深处传来的空洞的风声。

他摘下遮掩半边面孔的黑色帽子。应该有脸的地方没有脸,那里缓缓旋转着乳白色的雾气。

我站起身,从画室拿来速写簿和软芯铅笔。然后坐在沙发上,准备画无面人的肖像。可是从哪里动笔好呢?从哪里捕捉发端好呢?我无由得知。毕竟那里有的仅仅是无。一无所有,到底该如何造型呢?何况,包含着无的乳白色雾气一刻不停地改变着形状。“最好抓紧。”无面人说,“我不可能在这个场所停留多久。”

心脏在胸腔发出干涩的声响。没多少时间,必须抓紧。问题是我握着铅笔的手指一直静止在虚空中,无论如何也不想动,就好像从手腕到指尖彻底麻掉了。如他所说,我有几个必须保护的人。而说起我能做的,唯独绘画而已。然而我横竖画不出这个“无面人”的面孔。我无计可施,兀自瞪视那里雾气的转动。“对不起,时间到了。”无面人稍后说道,白色的河雾从无面的口中大大吐了出来。“等等,只要再等一会儿……”

男子重新戴上黑帽,再次隐去半边面孔。“迟早再来找你一次!那时你怕也能够把我的相貌画下来了。在那之前,这个企鹅护身符先放在你这儿好了!”

无面人消失,一如雾气被突来的疾风扫荡一尽。他一瞬间消失在空中。剩下的唯有无人坐的椅子和玻璃茶几。玻璃茶几上并没有企鹅护身符留下来。

恍若一场短梦。但我清楚知道这不是梦。倘若是梦,我生存的这个世界本身就该整个化为一场梦。

或许迟早我总会画出无面的肖像。如同一个画家得以画出名为《刺杀骑士团长》那幅画。但是,在画出之前我需要时间。我必须把时间拉向自己这边。01假如表面似乎阴晦

那年五月至第二年的年初,我住在一条狭长山谷入口附近的山顶上。夏天,山谷深处雨一阵阵下个不停,而山谷外面大体是白云蓝天——那是海上有西南风吹来的缘故。风带来的湿乎乎的云进入山谷,顺着山坡往上爬时就让雨降了下来。房子正好建在其分界线那里,所以时不时出现这一情形:房子正面一片明朗,而后院却大雨如注。起初觉得相当不可思议,但不久习惯之后,反倒以为理所当然。

周围山上低垂着时断时续的云。每当有风吹来,那样的云絮便像从前世误入此间的魂灵一样为寻觅失去的记忆而在山间飘忽不定。看上去宛如细雪的白亮亮的雨,有时也悄无声息地随风起舞。差不多总有风吹来,没有空调也能大体快意地度过夏天。

房子又小又旧,但院子相当宽敞。放手不管,院子里的绿色杂草就长得蓬蓬勃勃,里面像藏猫猫似的住着猫的一家。园艺师来割草的时候,便不知搬去了哪里。想必不再宜居的缘故。那是领着三只小猫的一只条纹母猫。神情严肃,很瘦,瘦得足以说明活着的艰辛。

房子建在山顶上。走上面朝西南的阳台,可以约略看见杂木林间闪出的海——只有洗脸盆里的水那样的面积。浩瀚太平洋的小小残片。据相识的房产中介介绍,纵使那么一点点面积,能看见海和不能看见海,地价也是大不相同的。不过作为我,海看得见也好看不见也好,怎么都无所谓。远远看去,海的残片只能看成颜色黯然的铅块。人们何以非看海不可呢?我无法理解。对于我,莫如说更中意打量周围山上风光。山谷对面的山,表情随着季节的不同、气候的不同而栩栩如生变化多端——只消将其一天天的变化留在心底就足够有趣。

那个时候,我同妻的婚姻生活一度归零。倒是在正式离婚协议书上也签名盖章了,但后来因种种缘由,归终又重新开始婚姻生活。

无论在哪种意义上都是不容易理解的。就连当事者都很难把握因果之间的关联。勉强用一句话表达前因后果,或许用得上“破镜重圆”这个惯常说法。但这两次婚姻生活(所谓前期与后期)之间,有九个多月的时间,一如在悬崖峭壁上开凿的运河豁然开着一个深口。

九个多月——作为离别时间是长是短,自己难以判断。事后回顾起来,既觉得仿佛是近乎永恒的时间,又似乎相反,短得令人意外,稍纵即逝。印象每天都不一样。为了简单说明实物尺寸,时常在拍摄对象旁边放一盒香烟什么的,而在我的记忆影像旁边放置的香烟盒,却好像随着当时的心情而自行伸缩。看来,在我的记忆围墙的内侧,一如事物、事象之类变化不止,或者就好像与之对抗似的,本应一成不变的尺度也处于变化之中。

话虽这么说,并不意味我的所有记忆统统那样胡乱地为所欲为,擅自伸缩不止。我的人生基本上是平稳的、整合性的,作为大体通情达理的东西运行至今。只是,仅就这九个月来说,确乎陷入了无论如何也解释不通的混乱状态。对于我,那期间在所有意义上都是例外的、非同寻常的时间段。置身其间的我,好比在风平浪静的大海正中游泳时忽然被来历不明的巨大漩涡卷了进去的游泳选手。

回想那期间发生的事情(是的,现在我正在一边回溯距今几年前发生的一连串事项一边写这篇文章),感觉上,事物的轻重、远近及其关联性之所以往往摇摆不定而沦为不确定的东西,逻辑的顺序之所以趁我一眼照看不到的间隙而迅速前后倒置,其原因想必也在这里。尽管如此,我还是尽我所能,系统性地、按部就班地讲述下去。或许归终无功而返,可我还是打算拼命扑在自行构建的假设性尺度之上,一如筋疲力尽的游泳选手扑住偶然被潮水冲来的一截树干。

搬到这座房子后最先做的事,是买了一辆二手车。原先开的车前不久开坏了,作为废车处理了,有必要再买一辆。在地方城市,尤其独自一人住在山顶,车就成了用于日常购物的必需品。我去到小田原市郊一家丰田二手车销售中心,发现一辆分外便宜的卡罗拉旅行车。推销员说是浅灰蓝色,其实车的色调一如憔悴不堪的病人的脸。行驶距离虽然不过三万六千公里,但由于过去有事故记录,以致大幅降价。试开了一下,刹车和轮胎似乎无碍。应该不会频繁利用高速公路,所以足矣。

租房子给我的是雨田政彦。在美大和他是同班。虽然大我两岁,但对于我是少数合得来的朋友之一,大学毕业后也时不时见面。他毕业后放弃绘画,在一家广告代理公司工作,从事平面设计工作。得知我和妻分开独自离家后暂时没有去处,就说他父亲的房子空着,问我能否以看家的形式住进去。他的父亲雨田具彦是很有名的日本画画家,在小田原郊外山中拥有兼作画室的房子,夫人去世后约十年来始终一个人在那里悠然度日。但前不久确认得了认知障碍症,于是住进伊豆高原一家高级护理机构,房子已经空几个月了。“毕竟孤零零建在山顶上,场所很难说方便,但在安静方面百分之百有保证。对于绘画,环境再理想不过。让你分心的东西也一概没有。”雨田说。

房租几乎只是名义上的。“谁也不住,房子就荒废了,乘虚打劫或火灾什么的也让人担心。只要有谁住进去,我也就放心了。不过,若说完全白住,你怕也不释然。根据我这边情况,可能要出一个简短通告。”

我没有异议。本来我拥有的东西只够装一辆小卡车。叫我搬,明天就可搬来。

搬来这房子是在五月连休结束后。房子固然是不妨以农舍称之的西式小平房,但空间一个人生活绰绰有余。位于不算矮的山顶上,杂木林簇拥四周。准确占地面积多大,雨田也不清楚。院子里长着高大的松树,粗壮的树枝伸向四方。这里那里点缀着庭石,石灯笼旁边长着气派的芭蕉树。

如雨田所说,安静这点毫无疑问是安静的。不过现在回想起来,让人分心的东西很难说完全没有。

同妻分手住在山谷的差不多八个月时间里,我同两位女性有了肉体关系。哪一位都是人妻。一位比我小,一位比我大。两人都是我教的绘画班的学生。

我抓住机会打招呼约她们(一般情况下我基本不敢。我这人怕见生人,本不习惯这样做),她们没有拒绝。为什么不晓得,对当时的我来说,把她们诱到床上是十分简单的事,也似乎合情合理。对自己教的学生进行性诱惑,这几乎没让我感到内疚,而觉得同她们具有肉体关系,就像在路上向偶然擦肩而过的人问时间一样无足为奇。

最初发生关系的,是一位二十六七岁,高个头,眼睛又黑又大的女子。乳房小,细腰,宽额头,头发漂亮,一泻而下。相比于体形,耳朵偏大。或许不能说是一般人眼中的美女,而脸型却是画家想画一画的有特征的令人兴味盎然的那一类(实际上我是画家,实际上给她画过几幅速写)。没有孩子。丈夫是私立高中历史老师,在家打老婆。情形似乎是在学校无法行使暴力,就在家里发泄相应的郁闷。但毕竟没往脸上打。把她脱光一看,身上到处是淤青和伤痕。她不愿让人瞧见,脱完衣服相互拥抱时总是关掉房间所有照明。

她对性交几乎没有兴致。那里总是湿度不够,每次进入都说痛。即使花时间慢慢爱抚甚至使用润滑剂也不见效果。痛得厉害,很难平复。因为痛而不时大声呻吟。

尽管这样,她还是想和我性交。至少不讨厌那么做。这是为什么呢?也许她是为了寻求痛感,或者为寻求快感的没有也未可知。抑或寻求以某种形式接受惩罚。人在自己的人生上面寻求的东西委实五花八门。不过她在那里不寻求的东西只有一个,那就是亲密性。

她不喜欢来我这里,或者不喜欢我去她家,所以我们时常用我的车开去多少离开些的海边情侣用的宾馆,在那里做爱。两人在家庭餐馆前宽阔的停车场碰头,大体在午后一点多进入宾馆,三点前离开。那种时候她总是戴一副大大的太阳镜,无论阴天雨天。但有一次她没赶来约会场所,教室里也没再露面——同她的短暂而几乎没有高潮的性事就此终了。和她的性爱交往,加起来也就四五次,我想。

其后发生关系的一位人妻是有着幸福家庭生活的。至少看上去过的是没有任何不满足的家庭生活。那时她四十一岁(记忆中),比我大五岁。小个头,长相端庄,衣着总那么优雅得体。每隔一天就去健身房做瑜伽,腹部全然没有赘肉。而且开一辆红色迷你库柏(MINI Cooper)。刚买的新车,晴天从很远就能看见它闪闪发光。有两个女儿,两个上的都是湘南费用不菲的私立学校。她本人也是从那所学校毕业的。丈夫经营一家公司,没问是什么公司(当然也不是很想知道)。

至于她何以没有轻易拒绝我露骨的性诱惑,缘由不得而知。也许那一时期我身上带有类似特殊磁性的东西,而把她的精神(不妨说)作为质朴的铁片吸附过来。或者同精神、磁性什么的毫无关系,而是她纯粹寻求肉体刺激而我“碰巧是位于身边的男人”亦未可知。

不管怎样,那时的我能够把对方寻求的东西——无论那是什么——作为理所当然的东西毫不迟疑地奉献出来。最初阶段,看上去她也极为自然而然地享受同我的这种关系。就肉体领域来说(即使此外没多少可说的领域),我和她的关系委实一帆风顺。我们把这一行为坦率地、毫不做作地完成下来,那种毫不做作几乎达到抽象水准——其间我悄然意识到这点,心里多少生出诧异之念。

不料想必她中途清醒过来了吧,一个阳光钝钝的初冬清晨她打来电话,以如同朗读什么文件的声音说道:“我想往下我们最好不要见面了,见也没有出路。”或许不是原话,但意思是这样的。

的确如其所言。别说出路,实际上我们连根据地都几乎无从谈起。

美大上学时代,我大体是画抽象画的。一口说是抽象画,其范围却是很广的。关于形式和内容,我也不知怎样解释才好,总之是“不受束缚地自由描绘非具体意象的画”。曾在画展上得过几次小奖,在美术杂志也发表过。对我的画给予评价和鼓励的老师和同伴,多少也是有的。即使将来不能被寄予厚望,但作为画画人的才能还是说得过去的,我想。但我要画的油画,大多情况下需要大幅画布,要求使用大量颜料。理所当然,创作费用也高。而且自不待言,购买无名画家的大幅抽象画装饰自家墙壁的奇特人物出现的可能性也无疑近乎零。

单单画自己喜欢的画当然生活不下去。这么着,为了获得活命口粮,大学毕业后我开始接受预订画肖像画。也就是把诸如公司老总啦学会大腕啦议会议员啦地方名流啦等或可称为“社会栋梁”(粗细诚然有别)之人的形象一个个具象地画下来。这方面需求的是有厚重感和沉稳感的现实主义画风。那是足以挂在会客厅和总经理办公室墙上的绝对实用性的绘画。亦即,作为工作,我必须画同作为画家我个人所追求的完全处于对立面的画幅。就算补充说是出于无奈,那也决不至于成为艺术家性傲慢。

专门受理肖像画委托的小公司位于四谷。因了美大时代老师的私人性介绍,我在形式上成了那里的专属签约画家。固定薪水固然没有,但只要画出一定数量,维持年轻单身男人一个人活命的收入还是有的。支付西武国分寺铁路沿线的狭小公寓的租金,获取一日三餐——如果可能——时不时买一瓶廉价葡萄酒,偶尔同女友们看一次电影,便是这种程度的简朴生活。只要在确定时间段集中完成肖像画来确保某种程度的生活费,往下一段时间就一古脑儿画自己想画的画——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几年。不用说,画肖像画对于我是维持生计的权宜之计,无意长此以往。

不过纯粹作为劳动来看,画所谓肖像画则是相当轻松的作业。大学时代我在搬家公司打过一阵子工,也做过便利店的店员。相比之下,画肖像画的负担,无论肉体上还是精神上都轻得多。只要掌握了要领,接下去无非同一程序的反复罢了。没过多久,画一幅肖像画就花不了多长时间了,和用自动操纵装置开飞机没什么两样。

可是,这活计不温不火持续做不到一年之间,我意外得知自己画的肖像画似乎受到了高度评价。顾客的满意度也好得不得了。事关肖像画结果,若顾客时有抱怨,那么理所当然,就不再有任务派到自己头上。或者专属合同都会明确取消。相反,如果评价好,任务就会增多,一幅一幅的报酬也多少有所提升。肖像画世界便是如此严峻的世界。没想到,尽管我仍同新手无异,可任务还是一件件纷至沓来。报酬也算得上水涨船高。负责我的人对我的作品也表示欣赏。委托人里边甚至有人评价说“这里独辟蹊径”。

至于我画的肖像画何以得到如此高的评价,我自己并无想得起来的情由。作为我,并没有投入多少热情,不过是一件接一件完成公司分配的任务罢了。老实说,自己迄今画了怎样的人物,如今一个都想不起长什么样了。话虽这么说,毕竟我是志在当画家的,一旦手握画笔面对画布,那么无论哪一种类的画,都不能画成毫无价值的画。果真那样,势必玷污自己本身的画魂,贬损自愿从事的职业。我提醒自己,纵使画不出值得自豪的作品,也不能画成足以让自己蒙羞的东西。这或许可以称为职业伦理。虽然作为我仅仅出于“不能那样做”的心理。

还有一点,画肖像画时,我自始至终贯彻自己的做法。首先,我不以实有人物为模特作画。接受委托之后,我必定同Client(肖像画要画的人物)面谈。请对方拿出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两人单独面对面交谈。只是交谈。速写什么的一概免除。我一再提问,对方予以回答。例如何时何处生于怎样的家庭,送走怎样的少年时代、入读怎样的学校、做怎样的工作、自己有怎样的家庭、怎样达到现在的地位等等。日常生活和兴趣也会谈及。部分人会主动谈起自己,而且相当热心(想必是因为谁都不想听这个的吧)。预定一个小时的面谈变成两个小时、三个小时的时候也是有的。谈完借得五六枚其本人抓拍的照片——日常生活中自然拍摄的普通抓拍照片。根据情况(不是经常性的),用自己的小型相机从几个角度拍几张面部特写。仅此而已。“不用摆姿势老老实实坐着吗?”不少人放心不下地问我。他们从决定请人画肖像画时开始就认定无论谁都要遭遇如此情形。就是说,他们想像的是在相关电影中熟悉的场景:画家——时至今日不至于有人戴贝雷帽的吧?——以高深莫测的神情手拿画笔面对画布,模特在他面前泥塑木雕似的正襟危坐。身体动一下都不行。“你想那样做吗?”我反问道,“当绘画模特,不习惯的人可是相当难熬的。必须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百无聊赖,肩也相当酸痛。如果你希望那样,我当然可以满足你……”

无需说,百分之九十九的画主都不希望做那样的事。他们几乎全都是年富力强的大忙人,或是退休的高龄者。如果可能,自然想免除那种无谓的苦役。“这么见面听你讲话已经足够了。”我这么说道以让对方放心,“劳你亲自当模特也好不当也好,同作品的效果毫无关系。如果有不满意的地方,我负责重画就是。”

往下大约用两个星期完成肖像画(颜料干透倒是需要几个月)。我所需要的,较之眼前的本人,更是鲜明的记忆(本人的存在有时甚至帮倒忙)、作为立体姿态的记忆。只要将其原封不动移去画布即可。看来,我似乎天生充分拥有这种视觉性记忆能力。而且,这种能力——或许不妨称为特殊技能——对于作为职业性肖像画家的我来说,成了足够有效的武器。

在这种作业当中,一大关键是要对画主多少怀有亲爱之情。所以我要在一个小时左右的初次面谈中力争在画主身上多发现——哪怕多一个也好——可能使自己怀有共鸣的元素。其中当然也有实在难以让人怀有那种元素的人物。如果要我以后一直同此人进行个人交往,有的很可能使我打退堂鼓。不过,作为在有限场所只是临时产生关联的“来访客”,在画主身上发现一两个可爱资质,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如果再往深处窥探,任何人身上都必有某种闪烁光点的东西。假如表面似乎阴晦(阴晦的可能居多),那么就用抹布拂去。这是因为,那种心情会在作品中自然而然渗透出来。

如此一来二去之间,我不知不觉成了专门画肖像画的画家。甚至在这特殊的小世界变得小有名气。趁结婚之机,我取消了同四谷那家公司的专属合同,转而通过专做绘画生意的代理商,开始以更有利的条件接受肖像画委托。经纪人是个比我大十来岁的野心勃勃的干练人才,劝我独立做更重要的事情。自那以来,我画了许多人的肖像画(大多是财经界、政界人士。据说在那个领域都是著名人物,而我几乎谁的名字都不知道),获得了不坏的收入。不过,并不意味成了这一领域的“大家”。肖像画世界同所谓“艺术绘画”世界,其构成截然有别。同摄影家世界也不一样。专注于人物写真的摄影师获得社会好评并因此知名的诚然不在少数,但这种情况不会出现在肖像画家身上。所画作品走向外部世界的例子也少而又少。既不会在美术刊物上发表,又不会点缀于画廊。不外乎挂在哪里的会客室的墙上,往下任其蒙尘被人遗忘罢了。即使有人偶尔认真观赏(估计时间多得无法打发),也不至于问起画家的姓名。

时不时觉得自己仿佛绘画界的高级娼妓。我驱使技术尽可能不负良心地圆满处理所定程序,而且能够让顾客满意。我具备这样的才能,乃是职业性高手,却又不仅仅是机械性按部就班地进行。心情也是相应投入的。收费绝不算便宜,但顾客们一一照付,毫无怨言。盖因我接受的对象都是根本不在乎所付款额的人。而且,我的手腕以“小道消息”口口相传,顾客因之不断来访。预约日程总是排得满满的。但是,我自身方面不存在欲望这个东西,哪怕一星半点!

这是因为,不是我自愿当上如此类型的画家、如此类型的人的。我只是被种种样样的情由挟裹着而不觉之间不再为自己画画罢了。婚后必须考虑生计的稳定诚然是一个起因,但不仅仅如此。实际上我想我在那之前就已经对“为自己画画”不再怀有多么强烈的愿望了。婚后生活可能不过是借口而已。我已经到了很难说是年轻人的年龄,某种——类似胸中燃烧的火焰的什么——似乎正在从我身上消失,我正在一点点忘却以其热度温暖身体的感触。

对于这样的自己本身,想必早就应该在哪里当机立断,早就应该采取某种措施。而我却一步步拖延下来。比我先了断的是妻。那时我已三十六岁。02有可能都到月球上去“非常对你不起,我恐怕不能和你一起生活了。”妻以沉静的语声开口道。接下去是长时间沉默。

这是完全突如其来、始料未及的通告。对方忽然来了这么一句,我找不到应该出口的话语,静等她继续下文。虽然我不认为下文会柳暗花明,但当时的我除此以外别无所能。

我们隔着厨房餐桌相对而坐。三月中旬一个星期日的午后。下月中旬将迎来我们第六个结婚纪念日。那天一大早就冷雨飘零。接得她这一通告我最初采取的行动,是把脸转往窗口确认雨势。静谧安然的雨。几乎没风。然而还是带来足以一下下砭人肌肤的寒意。寒意告诉人们春天还远在天边。雨幕深处,橙色的东京塔隐约可见。空中一只飞鸟也没有。鸟们大概在哪里的屋檐下乖乖避雨。“不问理由?”她说。

我轻轻摇头,既非Yes也不是No。不知说什么好,念头全然浮现不出,仅仅条件反射地摇头而已。

她身穿紫藤色宽领薄毛衣。白色贴身背心柔软的吊带在她凸出的锁骨旁边闪现出来,仿佛特殊菜肴使用的特殊品种意大利面。“倒是有一点想问,”我半看不看地看着那条吊带,好歹这样说道。我的声音硬邦邦的,明显缺乏温润和前瞻性。“如果我能回答。”“那可意味责任在我?”

她就此思索片刻。而后像久久潜入水中的人那样把脸探出水面,缓缓地大口呼吸。“直接性的没有,我想。”“直接性的没有?”“我想没有。”

我测试她话语微妙的音调,一如把鸡蛋放在手心确认其重量。“就是说间接性的有?”

妻没有回答我的提问。“几天前快亮天的时候做了个梦。”她转换话题,“一个活生生的梦,现实和梦境的界线都快分不清了。睁眼醒来时,我这么想来着,或者莫如说这么确信来着:已经再不能和你一起生活下去了。”“什么梦?”

她摇摇头。“对不起,梦的内容没法在这里说。”“梦这东西是个人的所有物?”“有可能。”“梦中我可出场了?”我问。“不,你没在梦中出场。所以,即使在这个意义上,你也没有直接性责任。”

出于慎重,我把她的发言概括了一下。在不知说什么好时概括对方的发言,似乎是我的一向的嗜好(无须说,这往往让对方心焦意躁)。“就是说,你在几天前做了一场活生生的梦。梦醒时分,确信再不能和我一起生活了。但梦的内容不能告诉我。因为梦是个人性质的东西。是这么回事吧?”

她点点头:“嗯,是那么回事。”“可是,这等于什么也没解释。”

她把双手放在桌面上,俯视眼前的咖啡杯,仿佛里边有神签什么的浮现出来,她正在读取上面写的语句。从她眼神看来,语句相当富于象征性、多义性。

对于妻,梦总是具有莫大意义。她每每根据所做的梦决定行动或改变判断。可是,哪怕再看重梦,也不能只因做了一场活生生的梦就把长达六年的婚姻生活的重量彻底归零。“梦当然不过是个扳机罢了,”她像看出我的心思似的说,“那个梦只是使得很多事情重新浮出水面。”“扣动扳机,子弹出膛。”“什么意思?”“对于枪,扳机是关键因素,不过是扳机罢了——这一说法怕是不确切的,我觉得。”

她什么也没说,定定看着我的脸。似乎没能很好理解我要表达的意思。其实我本身也没能很好理解。“你在和谁交往?”我问。

她点头。“而且和谁上床?”“嗯,倒是觉得非常对你不起……”

和谁?多久了?想必是应该这样问下去的,但我对那种事不是很想知道,也不太想考虑。所以我再次移目窗外看持续下雨的光景。为什么对此一直浑然不觉呢?

妻说:“不过那只是许许多多事情中的一个罢了。”

我环视房间。本应是长期看惯了的房间,不料已经变为我所陌生的异乡风景。

不过一个罢了?

不过一个罢了究竟意味什么呢?我仔细思考起来。她同除我以外的某个男人上床,而那只是许许多多事情中的一个罢了。此外到底还有什么名堂?

妻说:“我几天内去别的地方,你什么也不用做。因为是必须由我承担责任的事,所以离开的当然是我。”“离开这里后的去处已经定了?”

她没有回答。估计去处已有打算。大约早就做好种种准备才提出来的。想到这里,一种在黑暗中一脚踩空般强烈的无力感袭上身来。事情在我不知晓的地方稳步推进。

妻说:“离婚手续越快越好。如果可以,希望你予以配合。话倒像是说得自私自利……”

我不再看雨,看她的脸。并且再次感慨:即使六年时间里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我对她也几乎没有了解。一如一个人每天晚上都仰望空中的月亮也对月亮一无所知。“对你只有一个要求。”我开口道,“只要答应这个要求,往下悉听尊便。离婚协议书也默默盖章就是。”“什么要求?”“我从这里离开,而且就在今天。希望你留下来。”“今天?”她吃惊地说。“不是越快越好吗?”

她就此思索片刻。而后说道:“如果你愿意那样的话。”“这是我的意愿。此外别无意愿。”

这确实是我不矫饰的心情。如果能不一个人在这三月冷雨中留在这残骸般的凄凉场所,做什么都在所不惜。“车带走。可以的?”

也用不着问。那是一辆结婚前我从朋友手中以形同白给的价格转让来的手动挡二手车,行驶距离早已超过了十万公里。何况,反正她也没有驾驶执照。“绘画用品和衣服什么的,必要的东西过后来取。不碍事的?”“倒是不碍事。可是,过后是指过多长时间呢?”“这——,不好说。”我说,我还没有考虑往后如何的意识余地。就连脚下的地面都岌岌可危。此刻站在这里都竭尽全力。“可能不会在这里待很长时间。”她难以启齿似的说。“有可能都到月球上去。”我说。

看样子她没有听清。“你说的什么?”“什么也算不上,没什么了不得的。”

这天夜里七点之前,我把随身物品塞进大大的塑革运动包,扔进红色“标致”205两厢车的后备厢。眼下要用的替换衣服,洗漱用具,几本书,日记。登山时总是带在身上的简易露营用品。速写簿和作画用的套装铅笔。此外还要带什么?全然想不出。也罢,不够的,在哪儿买就是。我扛起运动包走出房间时,她仍然坐在厨房桌前。咖啡杯仍然放在桌面上,她仍以和刚才同样的眼神往杯里盯视。“嗳,我也有一个请求。”她说,“这么分手了也能照样以朋友相处?”

她要表达什么呢?我理解不好。穿完鞋,肩扛运动包,一只手搭在门拉手上,我看了她一会儿。“以朋友相处?”

她说:“如果可能的话,但愿能时不时见面说话……”

我还是把握不好她的意思。以朋友相处?时不时见面说话?见了说什么呢?简直像是出谜语。她到底想对我诉说什么?意思莫非是对我并不怀有恶劣情感?“这——,怎么说呢……”我说,往下再也找不出词儿来。纵使站在这里思考一个星期,怕也找不出词儿来。只好直接开门,走到门外。

至于离家时自己穿的什么衣服,根本没放在心上。即便睡衣外面披着浴袍,想必自己也无动于衷。后来在高速公路服务站的卫生间站在穿衣镜前才得以明白,我的行头是:工作用的毛衣、花哨的橙色羽绒服、蓝牛仔裤、工装靴,头上戴一顶旧绒帽。到处开线的绿色圆领毛衣上印有白色颜料遗痕。穿的东西里面,唯有蓝牛仔裤是新的,其鲜艳的蓝色格外显眼。整体上诚然相当杂乱,但并不至于异常。后悔的,至多是忘了围巾。

把车从公寓地下停车场里开出时,三月的冷雨依然无声无息下个不停。“标致”的雨刷发出老人干咳般的声音。

去哪里好呢?心里全然没着落。于是漫无目标地沿着都内道路随心所欲跑了一阵子。从西麻布十字路口沿外苑西街朝青山开去,由青山三丁目右拐驶往赤坂,拐来拐去之间,最后到四谷。继而开进闪入眼帘的加油站,加了满满一箱。油压和气压也顺便请加油站检查了,还加了玻璃水。往下很可能跑长途,跑去月球也未可知。

用信用卡付了款,再次上路。下雨的周日夜晚,路面空旷。打开FM广播,无聊的闲扯太多了,人们的语声太刺耳了。CD播放器有雪儿·克罗最初的专辑。我听了三四首,然后关掉。

回过神时,已经跑上目白大街。往哪个方向跑呢?判断很花时间。不久,得知是从早稻田朝练马方向跑去。沉默让人难耐,于是重新打开CD播放器,听了几首雪儿·克罗。而后再次关掉。沉默过于安静,音乐过于吵闹。但还是沉默好些。传来耳畔的,只有雨刷老化的橡胶发出的沙哑声、车轮碾过雨淋湿的路面持续不断的“咻咻”声。

如此沉默当中,我想像妻被别的男人搂在怀里的光景。

这点儿事,我想本该早些察觉才是。为什么就没有想到呢?我们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做爱了。即使我主动,她也找种种理由拒绝。不,在那之前她就有一段时间对性行为没有兴致了。也罢,那种时期我想也是有的。日复一日的工作忙累了,再说也有身体问题。可是不用说,她同别的男人上床来着。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检索记忆。大概四五个月前吧,也就那样。距今四五个月前,也就是十月或十一月。

问题是去年十月或十一月发生什么了呢?我完全想不起来。这么说来,就连昨天发生什么都几乎无从想起。

为了不看漏信号灯,我一边注意不要同前车的刹车灯离得太近,一边持续思考去年秋天发生的事。精神太集中了,以致脑芯都有些发热。为了配合交通流势,我的右手下意识地换挡。左脚随之踩下离合器踏板。再没有比这时候更让我觉得开手动挡车难能可贵的了。除了就妻的性事思来想去,还必须熟练使用手脚——若干物理性作业施加在自己身上。

十月和十一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秋日黄昏。一张大床。哪里一个男人脱去妻的衣服——如此光景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想起她的白色贴身背心的吊带,想那下面粉红色的乳头。本来不情愿一一想这东西,问题是一旦启动,就怎么也切不断想像的链条。我叹息一声,把车停进眼睛看到的高速公路停车场。我打开驾驶位车窗,大口吸入外面湿润的空气,花时间调整心脏的律动。然后下车,照样戴着编织帽,伞也不打地穿过细雨,走进餐馆,在里面卡座座位上弓身坐下。

餐馆很空。女服务生走了过来。我点了热咖啡和火腿奶酪三明治。而后喝着咖啡闭目合眼,让心情平静下来。我想方设法把妻同其他男人相互搂抱的场景从脑海中驱逐出去。而那场景偏偏不肯消失。

我去卫生间用香皂一再洗手,再次打量照在洗面台前镜子里的自己的脸。眼睛看上去比平时小,有血丝,如被饥饿慢慢夺去生命力的森林里的动物。憔悴,恓惶。我用毛巾擦手擦脸,随后用墙上的穿衣镜检查自己的装束。照在里面的,是一个身穿沾有颜料的寒酸毛衣的三十六岁疲惫的男人。

往下我要去哪里呢?我看着自身形象心想。或者莫如说要先问“我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这里是哪里?不,更要问的是“我到底是谁”?

我一边注视镜子里的自己,一边考虑画一幅自己本身的肖像画。假如画,究竟会画成怎样的自己呢?我能对自己本身多少怀有——哪怕一点点——类似温情那样的东西吗?能从中发现某种闪烁光点——哪怕一点——的什么吗?

我没能得出结论,就那样返回座位。刚喝完咖啡,女服务生来了,我又要了一杯。我求她给我一个纸袋,把没碰过的三明治装了进去。再过一阵子肚子也会饿的。但现在什么也不想吃。

离开高速公路服务站,仍旧沿路笔直行进。不久,关越道入口指示牌闪入眼帘。直接上高速往北走好了!北方有什么固然不知晓,但我觉得反正往北比往南好些。我想去清冷洁净的场所。尤为重要的是,北也罢南也罢,总之要远离这座城市,哪怕远离一点点也好。

打开车上手套箱,里面有五六张CD。其中一张是意大利音乐家合奏团演奏的门德尔松的八重奏。妻喜欢听着这首音乐兜风。虽是弦乐四重奏整个编入两个的奇妙合成,但旋律优美动听。妻告诉我,曲是门德尔松才十六岁时创作的。神童!

你十六岁做什么来着?

我想起当时来了。十六岁时,我正对班上一个女孩如醉如痴。

和她交往来着?

哪里,话都几乎没有说过,只是远远看着罢了。没有打招呼的勇气。回到家画她的素描来着,画了好几幅。

过去就做差不多一样的事,妻笑道。

啊,我做的事一向差不多少。

啊,我做的事一向差不多少。我在脑袋里重复当时自己说的话。

我把雪儿·克罗的CD从播放器中取出,随后放入现代爵士四重奏的专辑。《金字塔》。我一边听着米尔特·杰克逊惬意的布鲁斯独奏,一边在高速公路径直往北开去。不时在服务区休息片刻,来一次长时间小便,连喝几杯热的黑咖啡。此外几乎整个夜晚都手握方向盘。一直沿行车道行驶,只在超越车速慢的卡车时进入超车道。居然不困。全然不困,甚至觉得困意一生都不会来访。这么着,天亮前我到了日本海。

到达新潟后,右拐沿海边北上。从山形进入秋田县,从青森县开往北海道。高速公路一概不用,慢悠悠沿普通公路行进。在所有意义上都不是急匆匆的旅行。到了夜间,找一家便宜的商务酒店或简易旅馆住进去,倒在小床上睡觉。值得庆幸的是,无论怎样的场所,亦无论怎样的床铺,我大体都能马上入睡。

第二天早上,从村上市附近给经纪人打电话,告诉他往下一段时间没办法从事画肖像画的工作了。虽然有几幅还没画完的委托画,但作为我无论如何也不处于能工作的状态了。“那不好办啊!毕竟已经接受了委托。”他声音僵硬地说道。

我向他道歉。“可是别无他法。好好跟对方说说好吗?就说遇上交通事故了什么的。别的画家也是有的吧?”

经纪人沉默有顷。迄今为止我从未误过交画期限。在工作方面我并非不负责任的性格这点他也一清二楚。“往下要因故离开东京一段时间。那期间没办法工作,抱歉!”“一段时间,多长时间?”

我回答不上来。就关掉手机,找一条合适的河流,把车停在桥上,将那小小的通讯装置从车窗甩了出去。对不起,只能请你死心塌地,只能请你认为我去月球了。

在秋田市内我顺路去银行,用ATM机提出现金,确认账户余额。我个人户头上还有一定数量的余额。信用卡还款也从那里扣除。看来还可以就这样旅行一阵子。并非每天要花多少钱。汽油钱、饭钱、商务酒店住宿钱,如此而已。

在函馆郊外一家奥特莱斯购得简易帐篷和睡袋。初春的北海道寒冷远未退去,防寒内衣也买了。如果所到之处附近有开放野营地,就在那里支帐篷睡觉——一切都是为了尽量节约开支。雪还硬硬的没有融化,夜晚寒气袭人。也是因为一直在小得透不过气来的商务酒店睡觉的关系,帐篷里面让人觉得清清爽爽自由自在。帐篷下面是坚固的大地,帐篷上面是无垠的天空,天空中闪烁着无数星辰。此外一无所有。

往下三个星期,我开着“标致”在北海道盲目地转来转去。四月到来了,但那里雪融还要等一等。尽管如此,天空的颜色还是眼看着发生变化,植物的芽苞开始绽裂。若有小小的温泉乡镇,就住进那里的旅馆,慢慢泡澡、洗头、刮须,吃较为像样的饭食。可是一上体重计,体重还是比在东京时掉了五公斤。

不看报纸,不看电视。车内音响的广播也在到达北海道后坏了调调,不久什么也听不见了。世上发生了什么,自己一无所知,也不很想知道。在苫小牧一次走进投币式自动洗衣店,集中洗了脏衣服。等待洗完时间里,进入附近一家理发店理发,胡子也刮了。那时在理发店电视机上久违地目睹了NHK的新闻。或者莫如说,即使闭上眼睛,播报员的声音也不由分说地进入耳朵。那里播报的一系列新闻,从头到尾都和我了不相干,总好像是别的行星上发生的事。或者仿佛某人适当捏造出来的。

唯一作为同自己有某种关联的事加以接受的,是北海道山中独自采蘑菇的七十三岁老人死于熊袭这则新闻。播报员说,从冬眠中醒来的熊,由于肚子饿得发慌,非常危险。我因为时不时睡在帐篷里,又兴之所至地一个人在森林里散步,所以熊袭的是我也无足为奇。袭的碰巧不是我,偏巧是那位老人。但不知何故,这则新闻并没有听得我涌起对老人的同情心,也未能推想那位老人可能体验的痛楚、惊惧和震撼。或者不如说较之老人,反倒对熊产生了共鸣。不,我想恐怕不是共鸣,莫如说是接近同谋意识的东西。

我是不正常的,我一边盯视镜子中的自己一边思忖。也低低发出声来。脑袋似乎多少出了毛病。最好别这样靠近任何人,至少眼下一段时间里。

四月也到后半期的时候,寒冷也有些让我受够了。于是离开北海道,转往内地。从青森到岩手、从岩手到宫城,沿着太平洋岸边行进。伴随南下过程,季节一点点过渡到真正的春天。这期间我依然不断地思考妻,思考妻和那只现在恐怕在哪里的床上搂着她的无名手臂。本来不情愿思考这玩意儿,但此外应思考的事一件也想不出来。

最初遇见妻,是眼看就到三十岁的时候。她比我小三岁,在四谷三丁目一家小建筑事务所工作。拥有二级建筑师资格,是我当时相处的女朋友的高中同届同学。头发又直又长,妆也化得淡。总的说来长相给人以稳重印象(不久得知性格并不如印象那样稳重,此是后话)。同女朋友约会的时候,不知在哪家餐馆被人介绍给我,我几乎当场就和她堕入情网。

她长相并不引人注目。说得上的欠缺诚然找不见,却也没有令人眼前一亮的地方。长睫毛,细鼻梁,相对说来个头不高,长及肩胛骨的头发剪得很好看(她对头发十分在意)。厚墩墩的嘴唇右端近旁有颗不大的黑痣,随着表情的变化而动得不可思议——那种地方约略给人以性感印象,但那也是“需格外注意才看得出”的程度。一般看来,我当时交往中的女朋友要漂亮得多。尽管如此,只看一眼我就简直像突遭雷击一般被她夺走了心魂。那是为什么呢?花了几个星期我才想到原因。不过那是某个时候一下子想到的——她让我想起了死去的妹妹,简直历历在目。

两人在外观上并不相似。倘比较两人的照片,人们可能说“岂非一点都不像?”。唯其如此,起初我也才未觉察到。她所以让我想起妹妹,不是因为具体脸形相像,而是因为其表情的变化、尤其眼睛的转动和光闪给我的印象近乎神奇地像得一模一样。恰如过往的时间因了魔法或者什么在眼前复苏过来。

妹妹同样小我三岁,天生心脏瓣膜有问题。小时做过几次手术。手术本身是成功的,但后遗症执拗地留了下来。至于后遗症属于自然痊愈性质的,还是日后会引起致命问题的,这点医师也不清楚。归终妹妹在我十五岁那年死了。刚上初中,短暂的人生中,妹妹始终同遗传因子性缺陷抗争不止,可是并未失去积极开朗的性格。直到最后也没抱怨和唉声叹气,总是周密地计划下一步做什么。自己将死去一事没有列入她的计划之内。天生聪明,学校成绩一直出类拔萃(比我好得多)。意志坚强,决定的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苟且。就算兄妹间有什么摩擦——委实少而又少——最后总是我让着她。最后阶段身体已经相当瘦弱了,而眼睛仍一如往常鲜活水灵,充满生机。

我被妻吸引也恰恰由于她的眼睛。那是眼睛深处可以窥见的什么。从最初看见那对眸子时开始,我的心就剧烈摇颤。话虽这么说,也并不是想通过把她弄到手来让死去的妹妹得以复原。即使有那样的追求,前面等待我的也唯有失望——这点儿事作为我也想像得出。我追求的,或者我需要的,是那里具有的锐意进取的光闪,是用以求生的实实在在的热源那样的东西。那是我所熟悉的东西,又是我大约缺少的东西。

我巧妙地问出她的联系方式,找她约会。她当然吃惊、犹豫。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是她朋友的恋人。但我没有简单退下阵去。我说,只是想见面说话,见面说话即可,别无他求。我们在安静的餐馆里吃饭,隔着餐桌说这说那。交谈之初是战战兢兢别别扭扭的,但很快变得有声有色。我想知道的关于她的事项堆积如山,话题不成问题。我得知她的生日同我妹妹的生日只差三天。“给你来一张速写不介意的?”我问。“现在、这里?”说着,她四下环顾。我们坐在餐馆桌旁,刚要了甜点。“不等甜点上来就能画完的。”我说。“那倒不介意……”她半信半疑地应道。

我从包里掏出总是带在身上的小型速写簿,用2B铅笔迅速画她的脸。不出所料,甜点上来前就画完了。关键部位当然是她的眼睛。我最想画的也是她的眼睛——眼睛深处横亘着超越时间的深邃世界。

我把速写给她看了。她似乎中意这幅速写。“非常生动!”“你本身是生动的嘛!”我说。

她心悦诚服地久久注视速写,就好像看到了自己不知晓的自身。“如果中意,献给你。”“真的给我?”“当然,无非速写罢了。”“谢谢!”

之后幽会了几次,归终我们成了恋人关系。水到渠成。只是,我的女朋友似乎在好友把我夺走这件事上深受打击。我想她大概把同我结婚纳入视野的。气恼也情有可原(作为我,倒是横竖不大可能同她结婚的)。不仅如此,妻那边当时也有交往中的对象,事情没那么简单收场。此外也存在若干障碍,但大约半年过后我们到底成了夫妻。婚宴规模很小,只是几个朋友聚在一起。我们在广尾一座公寓楼里安顿下来。公寓楼是她叔父的,以较为便宜的租金租给我们。我把狭小的一间作为画室,在那里正式继续画肖像画工作。对我来说,那已不再是临时打工。一来婚后生活需要稳定收入,二来除了画肖像画我也没有获得像样收入的手段。妻从那里乘地铁去位于四谷三丁目的建筑事务所上班。势之所趋,留在家里的我把日常家务包揽下来。那对我完全不成其为痛苦。本来我就不讨厌做家务,再说也可用来转换画画当中的心情。至少,相比于每天去公司被动处理事务性工作,在家里做家务远为轻松快乐。

最初几年间的婚姻生活,我想对双方都是安稳而充实的。日常生活很快生出令人快意的节奏,我们自然而然投身其间。周末和节假日我也不再画画,两人一起去这去那。有时去看美术展,有时去郊外远足,也有时只是漫无目标地在城里东游西逛。我们拥有亲密交谈的时间,双方交换信息也已成了两人的宝贵习惯。发生在各自身上的差不多所有的事都不隐瞒,相互畅所欲言。交换意见,发表感想。

不过,我这方面只一件事没能向她全盘托出。那就是我为她吸引的最大理由:妻的眼睛让我真真切切想起死于十二岁的妹妹的眼睛。假如没有那对眼睛,我不至于那般执著地对她甜言蜜语。而我觉得此事还是不说为好,实际上直到最后也只字未提。那是我对她怀有的唯一秘密。至于她对我怀有怎样的秘密——应该是怀有的——我不得而知。

妻的名字叫柚,做菜用的柚。在床上抱在一起时,我不时开玩笑叫她“酸橘”,在耳边悄声低语。每次她都笑笑,但生气也半是真的。“不是酸橘,是柚。相似,但不一样。”

事情到底什么时候开始朝糟糕方向流去了呢?我手握方向盘,从这个高速公路服务站到下一个高速公路服务站、从这家商务酒店到下一家商务酒店不断移行。移行之间我一直就此思索不止。但无法认定潮水变化的临界点。我始终认为我们如鱼得水。当然,一如世间所有夫妻,有几个实质性悬而未决的问题,也曾为此发生口角。具体说来,要不要小孩对我们是最大的悬案。但在必须做最后决定阶段到来之前,还有一段过渡时间。除去这个问题(好比一时束之高阁的议题),我们基本过的是健全的婚姻生活。无论精神上还是肉体上都配合默契。直到最后的最后我都大体深信不疑。

何以会乐观到这个程度呢?或者莫如说何以愚蠢到这个地步呢?我的视野中肯定有类似天生盲点那样的东西。我总好像在看漏什么。而那个什么又总是至关重要的事。

早上送妻上班,之后闷头画画,画一上午。午饭后在附近散步,顺便购物。傍晚准备晚饭。每周两三次去附近体育俱乐部游泳池游泳。妻下班回来,做好饭端上桌。一起喝啤酒或葡萄酒。“今天加班,饭在公司附近适当吃吃。”——若有这样的电话,就一个人对着餐桌简单对付一顿。为期六年的婚姻生活,大体如此日复一日。这么着,我这方面也没什么不满。

建筑事务所工作忙,她时常加班。我一个人吃饭的次数逐渐多了起来。回家已近深夜时分的时候也是有的。“近来工作增加了。”妻解释说,“一个同事突然离职,必须由我填空。”但事务所总是不肯进新人。深夜回家的她常常筋疲力尽,淋浴完就直接睡了过去。做爱次数因此减少了许多。工作处理不完,休息日也偶尔去公司。对她的这种解释,我当然照单全收。没有任何必须怀疑的理由。

但是,或许并没有什么加班。我独自在家吃饭过程中,说不定她正在哪里的宾馆床上同新恋人欢度唯独两人的甜蜜时光。

相对说来,妻属于社交型性格。看上去老老实实,但脑袋瓜转得快,机灵,在某种程度上需要社交场面。而那种社交场面基本是我所无法提供的。因此,柚每每同要好的女性朋友们在哪里吃饭(她有很多朋友),或者下班后和同事们去喝酒(她比我酒量大)。对于柚这样单独行动一人乐在其中,我不曾抱怨过。可能反倒鼓励过她。

细想之下,妹妹和我的关系也大同小异。我向来懒得外出,放学回来总是单独闷在房间里看看画画。相比之下,妹妹是社交型性格,好说好动。所以在日常生活上我们两人的兴趣和行动一致的时候似乎没有多少。但我们充分理解对方,尊重各自的禀性。作为那个年代的兄妹,我们或许是很罕见的,却也认认真真说过很多话。二楼有晾衣台,无论夏天冬天两人都上到那里说话,百说不厌。我们尤其喜欢说离奇的事情。不时交换滑稽事例,笑得前仰后合。

倒也不是说因此之故,但我本身对于同妻的这种关联性确实有心安理得的地方。我把婚姻生活中自己的职责——作为沉默寡言的辅助性伙伴的职责——视为自然、自明之物接受下来。可是柚有可能不是这样。对她来说,同我的婚姻生活未必没有某种意犹未尽的东西。毕竟妻同妹妹是截然不同的人格和存在。而且,自不待言,我已不再是十几岁的少年。

星移斗转,进入五月的时候,日复一日没完没了地开车到底让我感到疲惫。握着方向盘无休无止地反复思考同一问题也让我厌烦起来。质疑无一不是重复,回答永远是零。由于持续坐在驾驶位不动的关系,腰也开始痛了。“标致”205本来是大众车型,座席也并非多么优质,悬架也眼看着疲惫不堪。况且,由于长时间持续注视路面的反光,眼睛深处也开始慢性作痛。回想起来,已经至少一个半月几乎没得休息,就好像被什么追赶似的一味奔跑不止。

我在宫城县和岩手县分界线附近的山中发现一处土里土气的小小的温泉疗养所。决定在此中断行车。那是位于深涧尽头的无名温泉,有供当地人疗养用的可以久住的旅馆。收费也便宜。还可以在共用厨房自己做简单的饭菜。我在那里尽情泡温泉,尽兴睡大觉。消除开车的疲劳,歪在榻榻米上看书。书也看腻了,就从包里取出素描簿画画。生出想画画的心情也是时隔许久的事了。最初画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其次画旅馆院子里养的兔们。虽是简简单单的铅笔素描,但大家看了都很佩服。还应邀为周围人画了面部速写——一起住的人,在旅馆做工的人,仅仅从我面前走过的人,不可能再次相会的人。如果有人喜欢,就把画的画送其本人。

我想我差不多该返回东京了。长此以往,哪里也抵达不了。再说我还想画画。不是画别人委托的肖像画,也不是简单的素描,而是想久违地好好沉下心来画之于自己本身的画。能否顺利无由得知,但反正只能迈出第一步。

我打算就势开着“标致”纵贯东北地区返回东京。不料在国道六号线的磐城市前头,车寿终正寝了。燃油管有了裂纹,引擎根本发动不了。迄今几乎从未检修过。没检修亦无怨言。唯一幸运的是,车动不了的地方碰巧是有热心修理工的车库附近。那位修理工说,在这里很难弄到老型号“标致”零件,邮寄又花时间。何况,就算能修,其他部位也怕很快就出问题。风扇皮带也危险了,刹车片也几乎磨损到了极限。悬架也吱呀作响。“不说坏话,最好就地安乐死!”路上朝夕相伴的一个半月,仪表显示行车距离近十二万公里——这样向“标致”告别固然有些凄凉,但也只能把它留下来了。你是替我断气了,我想。

作为帮我处理车的谢礼,我把帐篷、睡袋和野营用品赠给了那位修理工,最后画完“标致”205的素描,我扛起一个运动包,乘常磐线返回东京。从车站给雨田政彦打电话,简单讲了现在的处境和缘由:婚姻生活受挫,外出旅行一段时间,返回东京了。眼下无家可归。问他有没有能让我住下的地方。“既然那样,倒是有正合适的房子。”他说,“是我父亲一直独自住的房子,但父亲住进伊豆高原一家护理机构,已经空了一段时间。家具和生活用品一应俱全,什么也不用准备。作为场所虽然不便,但电话还能用。如果这样可以,就住些日子如何?”

求之不得,我说。的确求之不得!

如此这般,我在新的场所的新的生活开始了。03不过是物理性反射罢了

在小田原郊外山顶的新家安营扎寨几天后,我跟妻取得联系。跟她联系非打至少五回电话不可。公司工作忙,似乎仍回家很晚。或者和谁在外面约会也未可知。但不管怎样,那都已和我无关。“嗳,现在你在哪儿?”柚问我。“在小田原雨田家安顿下来。”我说。接着简单介绍了住到那里的经过。“给你手机打了好几次电话。”“手机已经没了。”我说。我的手机眼下可能正在日本海随波逐流。“是这样,近期我想去那边收拾自己的日常用品,可以的?”“这房间的钥匙你有的吧?”“有。”我说。也想连同手机一起甩到河里去来着,但考虑可能要我返还,就一直带着。“不过你不在的时候擅自闯入房间不合适的吧?”“这里不是你的家吗?有什么不合适的!”她说,“可这么长时间你到底在哪里干什么来着?”

一直旅行了,我说。一个人持续驾车的事,在冷地方转来转去的事,途中汽车呜呼哀哉的事——我简单概括了以上经过。“总之是平安无事喽?”“我活着,”我说,“死的是车。”

柚沉默有顷。而后说道:“近来梦见你了。”

我没问什么梦。不特想知道出现在她梦中的我。所以她也没往下讲。“房间钥匙留下。”我说。“作为我怎么都无所谓,随便好了。”

我说回去时把钥匙放进信箱。

停顿片刻。之后妻开口了:“嗳,第一次约会时你给我画速写来着,记得?”“记得。”“时不时抽出那幅速写看,画得实在是好。感觉就像看真正的自己似的。”“真正的自己?”“嗯。”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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