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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6 18: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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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苏缨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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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词典评:典藏纪念版

纳兰词典评:典藏纪念版试读:

一 [减字木兰花]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着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减字木兰花》,一个温柔婉转的词牌,每句一短一长,回环往复,流连不歇。词家多以这个词牌来写一些生活中的细碎柔情、温柔好梦。容若却特别,以长于抒情的词牌来做写人的白描,笔端轻柔勾勒,竟是一幅活生生的仕女图,娇羞婉顺,冰雪轻盈。

但这不是随便的一幅图画,不是凭空而来的臆想,也不是诗人们常作的那样以美人香草寄托君子之情。这是一幅实实在在的写真,画中的女子当时就真实地站在容若面前,咫尺天涯,风容尽现。

是的,咫尺天涯。

那是一张美丽的脸,也是一张熟悉的脸,熟悉得足足跨越了两个年轻人的半生,熟悉得惊醒过容若多少次辗转反侧的梦寐。但是,仅仅是咫尺间隔,却只有“相逢不语”,而这一相逢,更无情地成为他们的最后一见。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容若若是预知这个结局,会不会不顾一切地冲开人群,冲开禁忌,冲开漫无边际的风险与藩篱,冲上前去,仅仅和她说上一句话呢?

可是,以容若的显赫家世,世间又能有几多禁忌、几处天涯?

没有,算来算去也只有一处,那就是当时世界上几乎唯一高过他们的东西—皇权。

皇权,就是他们的天涯。

为了这次见面,容若已经冒了天大的风险,他偷偷地换过了装束,裹挟在人群之中,近近地望了她一眼,但在这最后关头,却终于只是“相逢不语”,让刻骨的爱恋在皇权下无可奈何地枯萎下去。那一刻,那偷偷的一望,便如一朵秋叶从树梢落下,在坠入泥土之前的那片刻悬空的小小的凄婉的挣扎。

相逢不语,彼此都看见了对方,那女子在容若的眼中宛如秋雨飘摇中的一株芙蓉,艳丽、哀戚、泪泫,那脸庞泛起的无法遮掩的红晕正是对痴情容若最最直白的倾诉—倾诉了一颗心、多少事、怎般情。那云发间的凤钗也只顾着回应阴晴不定的光线,明明暗暗,迷离如当年的往事。

当年,明珠府的花园,文静的小容若永远都有一个最好最好的玩伴,两个孩子一起,花花草草秋千架,蜻蜓蝴蝶小风筝,对于容若和他的表妹来说,这是一段无比快乐的童年。

快乐,只因为在一起。

容若从小就是一个落落寡合的孩子,同龄的玩伴中只有表妹一人适合他那文静孤单的性格和吟诗填词的癖好。他们是童年的玩伴,也是少年的诗友。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既有两小无猜的天真,也有朦胧难言的情愫。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喜欢待在一起,只知道他们要是不在一起,日子总会变得漫长难挨。

韶光流转,当表妹已经弹得一手好琴的时候,容若也已经能够写出第一流的辞章,而那些美丽绝伦的词句本来就是要合着琴声而入乐歌唱的。

上天从不会为一个天才制造幸福,如果有时候真的赐给了幸福,其目的也往往是为了毁坏。

容若没有成为例外,当他深深地陷入这种莫名的幸福而无法自拔的时候,表妹却按照旗人的规矩被选为了秀女。一入深宫,旋成陌路。都道侯门深似海,皇宫的大门又岂是侯门能比!

这位显赫的公子也许第一次感到了刻骨的无助,他无法留下表妹,无法夺回她,更无法向夺走她的那个男人复仇。他知道自己最心爱的人就在那红墙碧瓦之内,却一步也迈不进那个禁忌森严的院落。

这样的一道深深阴影也许正是容若此后怠惰于仕宦生涯的真正原委—当他随着满朝文武三跪九叩的时候,当他追随皇帝出入宫廷院落的时候,他怎能忘记,就在这宫闱深处、最深处,正无声地藏着他那个童年的玩伴、少年的诗友、毕生的爱侣!

要见一见表妹,一定要见一见表妹!

机会终于来了。适逢国丧,皇宫要大办道场。容若灵机一动,买通了进宫诵经的喇嘛,裹挟在袈裟大袖的僧人行列中偷偷地混进了皇宫。

混入皇宫,偷见内眷,容若怎会不知这是何等的罪名。但他还是去了,不是在一时的冲动之下,而是在周详的计划之后,这一节,尤为感人。

皇天辜负过这对有情人,这一次也终于给了他们一个机会。容若见到了表妹,她也在人群之中,偷偷地发现了容若。这是容若的初恋,惨痛而刻骨铭心的初恋,曾经不知不觉地开始,终于天人悬隔地结束。

想要开口低唤,又怕被人听见。想要一诉离愁,却只能拔下玉钗在回廊轻叩。回廊九曲,心思九曲;玉钗恩重,你我心知。就这样,千言万语,只化作颊上红潮、钗头脆响、眉眼无声。这便是他们最后的相见,最后的别离。

容若的这首小令,写得似明似暗、欲说还休,总有些隐衷心曲难与人言。反复读来,既像是容若自己的心间私语,又像是模拟表妹的口吻来摹写她对自己的相思。字里行间似有本事,而才要落实便转眼无迹。只有那段刻骨铭心的苦楚定是真实地发生在当时,直到三百五十年后的今天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消退。

二 [画堂春]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焰火为什么美丽,因为那是多样的粉末交汇在一起,燃烧、困顿,而终于爆发于一刹那;辞章为什么绚烂,因为那是词人的万千心事纠结于眉、郁结于心,而终于脱口而出于一瞬间。

我手写我心,便是此番道理。

由暗火而郁结,由郁结而困顿、由困顿而渴望解脱,由渴望解脱而终于爆发,这样的流露往往最是真切感人。这样的词,正是眼前的这一首《画堂春》。

劈头便是“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明白如话,更无丝毫的装点;素面朝天,为有天姿的底蕴。这样的句子,并不曾经过眉间心上的构思、语为惊人的推敲、诗囊行吟的揣摩,不过是脱口而出,再无其他道理。

明明天造地设一双人,偏要分离两处,各自销魂神伤、相思相望。他们在常人的一日里度过百年,他们在常人的十分钟里年华老去。纵使冀北莺飞、江南草长、蓬山陆沉、瀚海扬波,都只是平白变故着的世界,而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人生。万千锦绣,无非身外物外,关乎万千世人,唯独非关你我。

容若何堪,借他人杯酒浇自己胸中块垒。上片实为化用骆宾王《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诗中成句:“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诗词之化用,有稍加点染者,有原文照录者,此为文人成法,非自容若始。诗词史上,大有名句原版籍籍无名,而一经他人化用,反为世人千古传诵的佳话—林和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便是承袭有自;近年发掘曹雪芹的诗作,“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亦有所本。而眼前这首《画堂春》,骆宾王的原句不知还有几人记得,容若的辞章却遍传于有井水处。

下片转折,接连用典。小令一般以频繁用典为大忌,此为通例,而才子手笔所向,再多的禁忌也要退避三舍。这,就是容若。“浆向蓝桥易乞”,这是裴航的一段故事:裴航在回京途中与樊夫人同舟,赠诗以致情意,樊夫人却答以一首离奇的小诗:“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清。”

裴航见了此诗,不知何意,后来行到蓝桥驿,因口渴求水,偶遇一位名叫云英的女子,一见倾心。此时此刻,裴航念及樊夫人的小诗,恍惚之间若有所悟,便以重金向云英的母亲求聘云英。云英的母亲给裴航出了一个难题:“想娶我的女儿也可以,但你得给我找来一件叫作玉杵臼的宝贝。我这里有一些神仙灵药,非要玉杵臼才能捣得。”

裴航得言而去,终于找来了玉杵臼,又以玉杵臼捣药百日,这才得到云英母亲的应允。这不仅仅是一个爱情故事,在裴航娶得云英之后还有一个情节:裴航与云英双双仙去,非复人间平凡夫妻。“浆向蓝桥易乞”,句为倒装,实为“向蓝桥乞浆易”,容若这里分明是说:像裴航那样的际遇于我而言并非什么难事。言下之意,似在暗示自己曾经的一些因缘往事。到底是些什么往事?只有词人冷暖自知。

那么,蓝桥乞浆既属易事,难事又是什么?

是为“药成碧海难奔”。这是嫦娥奔月的典故,颇为易解,而容若借用此典,以纵有不死之灵药也难上青天,暗喻纵有海枯石烂之深情也难与情人相见。这一叹息,又让人油然想起那“相逢不语”的深宫似海、咫尺天涯。“若容相访饮牛津”仍是用典。在古老的传说中,大海尽处即是天河,海边曾经有人年年八月都会乘槎往返于天河与人间,从不失期。天河世界难免令人好奇,古老的传说也许会是真的?于是,那一日,槎上搭起了飞阁,阁中储满了粮食,一位海上冒险家踏上了寻奇之路,随大海漂流,远远向东而去。

也不知漂了多少天,这一日,豁然见到城郭和屋舍,举目遥望,见女人们都在织布机前忙碌,却有一名男子在水滨饮牛,煞是显眼。问那男子这里是什么地方,男子回答:“你回到蜀郡一问严君平便知道了。”

严君平是当时著名的神算,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可是,难道他的名气竟然远播海外了吗?这位冒险家带着许多的疑惑,掉转航向,返回来时路。一路无话,后来,他当真到了蜀郡,也当真找到了严君平,严君平道:“某年某月,有客星犯牵牛宿。”掐指一算,这个“某年某月”正是这位海上冒险家到达天河的日子。那么,那位在水滨饮牛的男子不就是在天河之滨的牛郎吗?那城郭、屋舍,不就是牛郎、织女这一对金风玉露一相逢的恋人一年一期一会的地方吗?“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容若用典至此,明知心中恋人可遇而不可求、可望而不可及,只得幻想终有一日宁可抛弃繁华家世,放弃世间名利,纵令贫寒到骨,也要在天河之滨相依相偎,相亲相爱,相濡以沫。

这样的誓言,若放在《花间集》里,或许只是文人的戏仿;若放在《纳兰词》中,却由不得人不信。

三 [浣溪沙]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西风乍起,人间天上,除却我心而外,芸芸谁会秋凉?不忍见萧萧黄叶,匆忙忙闭锁疏窗。闭锁疏窗。几多旧事,几度思量。当年,春光窄窄,春睡足足,春意芳芳。与你诗词对垒,酒浓茶醉,胜如为你梳妆。而今只影空怀远,不解香魂何处,却晓得当时笑语、当时乐事,非是寻常。

容若辞章,题为《饮水集》,其意取自“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正是,词以抒怀,以摹写心头那一点欲说还休的情愫,寓于辞章字里、箫管声中,纵然传唱于世间、获誉于海内,而词中低回不去的款款心曲其实也只有词人“冷暖自知”而已。

这样的词是不可解的,因为一旦词句离开了那位深情的作者,便如同花儿陨落枝头,如同叶子飘零尘土。一花一叶,其美丽之处正在于绚烂的生机,而谁能从一朵离开了枝头的夏花那里捕捉到那棵花树的全部秘密呢—这也许正是花儿那短暂一生的全部意义。

那么,我们所传唱的、所着迷的,究竟又是什么?

那正是我们自己的心事,自己的心曲,是缠绕于自己心头那郁郁而不得排遣的情愫。别人的华美辞章不过是神仙的一根手指,使得词人自己的“冷暖自知”道出我们心头同样的事件、同样的思念、同样的爱恨、同样的沉迷……在这个芸芸众生的纷繁世界上,没有谁是超然孤立的,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块岩石、一粒尘埃,而被风雨侵蚀掉的那些岩石与尘埃既是一个个独立的身影,也是我们所有人的一部分。于是,这一首“冷暖自知”的小词,其感动人心之处既来自容若那独一无二的才华与身世,也来自我们每个人和容若、每个人和每个人的心心相通。容若所沉吟怅惘的,是他自己的故事;而我们所传唱的,既是对这位情深不寿的浊世佳公子的无限追怀,也是对我们自己、对每一个血肉之躯所必然经历的人生体验的深刻感动。

容若此词,上片是此时此地的沉思,下片是对往昔往事的回忆;上片是容若此时此地的孤独,下片是容若和妻子在曾经的短短三年之中那些短暂而无边的欢乐。“谁念西风独自凉”。西风送凉意,对每个人都是一样,吹进皇宫大内,也吹进民间草舍。而在容若词中,这凉意却似乎仅仅是为他自己而来,也仅仅是他自己才体会得出—不合常理的叙述构成了突兀料峭的修辞,那是一番难以言传的清决与萧壮,似乎世人尽知,其实只有容若独会。

西风冷冷,黄叶萧萧,疏窗闭合,几多萧瑟。由景及人,由物及我,容若,一个才华横溢的词人,一个天真忧郁的孩子,韶华未逝,便已经往事萦怀。有多少“成熟”的大人直到临终还来不及回忆,而一个敏感的孩子却总是早早地就有了心事。

容若是一个孩子,天真烂漫,敏感多情,辞章即心事的流露、天性的抒发,故而毫无做作之态。正是因此,容若才被眼高于顶的王国维誉为五代之后的词坛第一人。是论绝非过誉。容若有显赫的家世,且才华横溢,在他以睥睨天下的俊彦之姿指点词坛的时候,又有几人能够洞悉他那颗孩童一般纯真的心?也许,只有他的妻子,伴了他三年便匆匆离去的妻子,在这秋风乍起的刹那勾起容若无限怀想的妻子。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美更美?

有,那就是把美当着你的面摔得粉碎。

三年短暂的快乐也许只是为了让容若日后的回忆更为沉痛悲苦,人生的悲剧也许只是上天残忍地安排在天才生活中的艺术素材。我们读着这首小令,由上片的苍凉突然转入下片的欢乐,由上片的孤独突然转入下片的合欢,但我们一点也感受不到欢乐,只觉得欢乐之情写得越深,背后的孤独之情也就越重。容若那甜美的夫妻生活,醉酒而春睡不起,赌书而对笑喷茶,以李清照与赵明诚这千古第一的夫妻佳话来比拟自己的二人世界,水乳之得,情意之切,以乐事写愁心,以合欢写孤独,令人但觉天地之大,纵然可以包容万物,却容不下一个人内心的愁苦。

使天地逼仄到极致的还是末句“当时只道是寻常”,这样平淡如家常的句子轻易道出了人生真谛,而这样的忧思慨叹又岂是容若所独有?

有人说:“世间本没有恶,我们所谓的恶,其实只是善的失去;世间本没有丑,我们所谓的丑,其实只是美的失去。”

有人问道:“造物主为什么会允许善和美的失去?”

有人回答说:“是为了让人们更好地认识善、珍惜善;认识美、珍惜美。”

每一份平平凡凡的快乐都是弥足珍贵、来之不易的,你若当它只是寻常,失去时便只有悔不当初。亲人、爱侣、晚风、秋月,这一切一切的寻常,又有几人能够承受失去之痛呢?

四 [梦江南]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寒鸦的音色最是伤人。

是谁家女子冷清清地立于香雪的闺阁,蹙眉含颦,无限恨,几多情!

容若的这首小令是描摹一位因爱情而伤心的女子,这位女子是谁,或者,是不是真有其人,我们都无从知晓。甚至,这首小令也像很多很多的同类作品一样,字面上写尽一位不知名的女子的相思,实际上却表达着作者自己对在水一方的某位女子的深深思念。设身处地地模拟你对我的思念,那也同样就是我对你的思念。说你,就是说我;说你,就是在说我们。词家传统,由来有自。

但是,到底是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也许,真的有那一只蝴蝶,一只翩翩飞舞在江南湖光山色里的美丽的蝴蝶?

黄昏正在窃走一天里最后的一抹阳光,阳光也因为流连不去而分外绚烂迷离,最后的一群乌鸦也向着黑暗中飞去了,那清厉刺耳的鸣叫昭示着寒冷、寂寞、刺骨、惊心,还有无边的黑暗。冬天的闺房,没有春意。

感物,总是难免伤怀。宋人小令里“窗外忽惊春草绿,镜中忙画黛山青”,这才是女儿家本应有的天真烂漫的情愫,而秋去冬来、夕阳西下、寒鸦空掠,这般意象,又怎么属于一位芳华初放的江南女子?

也许真的是一位江南女子,仅有的线索便是这《梦江南》的词牌,孱弱似无凭。

那一年,无数的伤心往事似乎都已褪了颜色,或者,终于被封锁在了记忆的最深处。秋风时节,容若的莫逆之交顾贞观重返京华,随行的有一位江南女子,名叫沈宛。

这是容若和沈宛的第一次相识,却远非他们的第一次相知。在以往的三年里,在顾贞观和容若从未间断的通信中,容若早已经知晓了沈宛这位吴兴才女的芳名,而沈宛也早已由风传天下的纳兰词深深懂得了这位浊世佳公子的心。这一次,当真由天涯久慕到对面相逢,两个人一下子便听懂了上天的隐语:他们,是属于彼此的。

容若为沈宛安排了临时的住处,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就这样不期然地发生了。

和以往的经历一样,短暂的幸福出现只是为了以后的失去做好铺垫。很快,容若作为康熙皇帝的一等侍卫护驾巡视江南—这是何等的荒诞,沈宛从江南千里迢迢地到了北京,容若却要从北京赶赴千里之外的江南。

这是皇命,难违。

他们所能做的,只有约誓。他们约定,等容若回返京师,两人便即刻完婚。

容若出发了,这是一次漫长的旅程,也和以往的公务一样是一次辛苦的旅程。金丝雀也许天性便喜爱金笼中的生活,但海鸥的天性却是热爱自由。容若,这样一个热爱自由的孩子,这样一位只属于林中风、篱边菊的旷世才子,又是怎样受得那份一等侍卫的差使呢?

这一伤别的远行,便遥遥行到了江南。那里,是多少知心旧交的家乡,也是爱人生长的地方。侍卫生涯,江南水色;皇朝大任,辞赋清谈。多少事,倚栏杆!

这是一次不得已的远行,也终于成为一次快乐的远行。容若虽是地道的北国才子,却真心地眷念南国,阳羡赌茶,西泠醉酒,秦淮听橹,梁溪赏画。这样的生活天然就是属于容若的,而容若也天然就属于这样的生活。

就是在这沈宛的生长之地,容若体味着爱情的相思:我爱你,也许爱的不是你之为你,而是爱的和你在一起时的那个我。是的,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和你家乡的水土在一起的时候,那个我,才是飞出牢笼、脱出羁绊的真正的我!

于是,就是在这次不得已的别离、不得已的征途上,容若写下了著名的组诗《梦江南》:

其一

江南好,建业旧长安。紫盖忽临双渡,翠华争拥六龙看。雄丽却高寒。

这首小令,少温婉而多奇崛,这位一等侍卫随龙伴驾,写尽康熙皇帝巡视南京的盛况,给六朝金粉的靡靡带来了一番雄丽高寒之气。“紫盖”“六龙”象征帝王车驾,这是帝王的尘世之气魄,也是容若的艺术之气魄。

其二

江南好,城阙尚嵯峨。故物陵前惟石马,遗踪陌上有铜驼。玉树夜深歌。

这一首,仍是抒写金陵所见,苍凉兴废之情溢于言表。词中之陵,是明太祖朱元璋的陵墓孝陵,在明清易代之际,孝陵毁于兵火,陵中苑囿里放养的梅花鹿遭到世人肆意的捕杀,断壁残垣,一派萧瑟,只有陵前石马空空伫立,无言无泪黯然神伤。

词中所谓铜驼,本是洛阳之物。当初,汉皇铸造铜驼一对,精工细作,堪为极品,因此铜驼伫立之处便被称为铜驼街,慢慢成为洛阳城最为繁华的街道。“金马门外集众贤,铜驼陌上集少年”,是为太平盛世的绚丽典范。但时移事易,风云变幻,西晋的索靖在一个飘摇风雨之夕隐隐然预感到天下将乱、繁华将逝,手抚铜驼长叹气:“将来再见到你的时候,你该已经被嚣张的荆棘深深埋没了吧?”

铜驼以喻兴亡,当初汉家繁华地,遗踪只有旧铜驼。容若虽是满清新贵,但汉化日深,浸淫日久,对此纵无家山黍离之悲,亦当有几分弹指兴亡之叹。

玉树依然用典,是为南朝陈后主亲手谱制之《玉树后庭花》,淫靡哀婉,世称亡国第一音。不多时,门外楼头,悲恨相续,王国陨落,红颜委顿。那六朝金粉之往事,历历如在眼前,历历又重现在不久之前。这,便是兴亡。

其三

江南好,怀故意谁传?燕子矶头红蓼月,乌衣巷口绿杨烟。风景忆当年。

燕子矶,是南京首屈一指的胜地,位于南京郊外,长江水滨,三面孤绝临江,双翼如燕,可登临、可观兵。乌衣巷,在南京城内,为旧时王谢之大宅故居。都是过去了,只如今,燕子矶头,红蓼花轻盈地开放在月光底下,乌衣巷口,垂杨柳清冷地编织出一层层迷离的清烟。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此时此地,亦真亦幻,亦今亦古,书里事成当下事,眼中人似梦中人。当年风景,皆在眼前。

其四

江南好,虎阜晚秋天。山水总归诗格秀,笙箫恰称语音圆。谁在木兰船。

虎阜即虎丘,苏州名胜,传说当年“春秋五霸”之一的吴王阖闾葬在此地,葬后三日有猛虎盘踞其上,故名虎丘。容若随銮驾到访苏州,在这虎丘名胜地,领略那一向只在传闻里令人动心的江南锦绣,领略那近日只在沈宛身上呼吸触摸到的江南烟水。虎丘之上,晚秋天气,山水如诗,吴侬语软。笙箫起处,是谁在木兰舟上渐行渐远?是姑苏女儿的娇媚,是远在北地的爱人的娇媚。

其五

江南好,真个到梁溪。一幅云林高士画,数行泉石故人题。还似梦游非。“竟然真的到了梁溪!”为什么容若会生出这样的感慨呢?

梁溪是无锡以西的一道河水,原本河道狭窄,梁朝时得到疏浚,故称梁溪。梁溪既在无锡以西,有时也被用作无锡的代称。而无锡,正是容若的至交好友顾贞观的家乡—顾贞观当初就是从这里出发,带着明媚多才的沈宛,北上千里,与容若相会。此刻,容若到了无锡,故人故乡即我乡,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深情呢?

词中云林,是元代无锡的书画大家倪瓒,字云林,世以书画自况,隐居避世,素有高士之誉;词中故人,当指容若所交往的江浙一带的汉人文士,顾贞观自是其一,而另一位好友严绳孙尤工书画,无锡人每以倪瓒目之。无锡山水,恍如倪瓒的画作,高傲隐逸,妙处自非俗人能体会;行走之间所见一泉一石,题铭处每每都是故交好友的名字,容若身在他乡,却以这样一种形式屡遇故知,此番感受,当真要问一声“还似梦游非”?

其六

江南好,水是二泉清。味永出山那得浊,名高有锡更谁争。何必让中泠。

二泉,是无锡惠山泉,茶圣陆羽评之为“天下第二泉”,故此也称“二泉”。

二泉,是个熟悉的名字吗?盲人阿炳就是无锡人,他的《二泉映月》说的就是这个无锡惠山泉,阿炳当年就是在惠山泉的泉边一天天地拉着他的那把举世无双的二胡。

那么,天下第一泉又是哪里呢?

天下第一泉,即词中末尾“何必让中泠”的“中泠”。中泠泉也在江南,就在镇江金山之下,只是后来,泉水由江中到陆地,给世人留下了永久的遗憾。

容若对中泠泉是不服气的,所以才说“名高有锡更谁争。何必让中泠”。是说二泉之美,已是天下无双,为何要逊中泠一筹?

这里的有锡即无锡。这是一个有趣的也有历史的地名。无锡近处有一座山峰,在周秦时代盛产铅锡,故此得名锡山;及至汉代,锡山之锡渐被采尽,所以山边之县便得名为无锡;待到新莽时代,锡山锡矿复出,传为奇迹,故此县名改为有锡;时间到了东汉,光武年间锡矿再次枯竭,顺帝时便改有锡县为无锡县。无锡地名的来历,便是这么复杂而有趣。

容若写泉,也是写人。“味永出山那得浊”一句,暗用杜诗“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反用其意,以为惠山泉水质清绝,无论在山还是出山,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这里边,实则是容若的自况,我们可以读出两层意思:一是容若自谓虽然身浮宦海,但赤子之情操永远不会受到一丁点的污染;二是此时此地对沈宛的思念,无论在家还是离家,无论江南还是塞北,真情缱绻,金石可鉴—这就是诗词语言的歧义之美,围绕着字面里一个主要的意象,可以做出多个层面的解读,而这些解读往往互不矛盾、深浅各异、所指有差。所谓“诗无达诂”,便是一个例子。

那么,我们到底应该接受哪一种解释呢?其实,哪一种都可以,因为这是诗词,不是论文。

其七

江南好,佳丽数维扬。自是琼花偏得月,那应金粉不兼香。谁与话清凉。

维扬,这也是一个来历有趣的地名。《尚书·禹贡》划分天下九州,其中有“淮海惟扬州”,“惟”是动词,是说淮河与黄河一带是九州中的扬州。后来儒家的另一部经典《毛诗》把“惟”字写作了“维”,后人便也将错就错,摘取“维扬”二字作为扬州的别称。当然,这个扬州和九州中的扬州并不一样。

这里的佳丽不是指美女,而是美景。容若是说,江南风景处处美,美中之美数扬州。而扬州名闻天下的风景,一是琼花,二是月色。

琼花,扬州后土祠琼花天下只此一株,所谓“维扬一枝花,四海无同类”;月色,扬州月色之美得益于徐凝诗中名句的流传:“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月色天下共三分,扬州得其二,后人诗词增益,愈见其美,愈见其名。“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更被传为千古绝唱。

词中金粉,义有两说,一说是琼花花粉,二说是指黄菊。所谓兼香,是说香气之馥郁倍于群芳。而最后结语,在扬州这般琼花得月、金粉兼香的佳丽之地,又有谁和我一同欣赏、一同分享、一同快乐呢?

如果快乐仅仅属于自己,那只是不完满的快乐;只有可以和心爱的人分享的快乐才是真正的快乐。

其八

江南好,铁瓮古南徐。立马江山千里目,射蛟风雨百灵趋。北顾更踌躇。

铁瓮,即铁瓮城,是镇江北固山(又名北顾山)前的一座古城,三国时孙权所建。南徐,镇江旧称。

北固山,这是辛稼轩词中经常出现的一个地名,多少国仇家恨,多少英雄血泪,都在这北固山前后、铁瓮城周遭。一个看似平凡的地名,在普通人看来无非是街谈巷议、柴米油盐,而在容若看来,却是历史的沉积岩、兴亡的诸世纪。

射蛟的典故用得巧妙,既是用典,又是写实。这原本是汉武帝南巡时候在江心射蛟的往事,如今物是人非,两汉魏晋、唐宋元明,朝代换了多少,皇帝做过几人,康熙南巡,仍是江南旧地,仍是射蛟盛况,遥想汉武当年,难免踌躇万千。

其九

江南好,一片妙高云。砚北峰峦米外史,屏间楼阁李将军。金碧矗斜曛。

妙高云,是妙高山上之云。妙高山是镇江金山最高峰,峰上的妙高台为宋代僧人所建。此地孤峰登览,景致奇绝,最有名的就是终年缭绕的祥云,经久不去,盘旋不歇,似乎仙家宫阙隐然可见,天上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缥缥缈缈,非复人间。容若在这妙高台上极目远眺,但见峰峦叠嶂,楼阁阴晴,夕阳西下,斜晖漫天。江南胜景,蔚为壮观。“砚北峰峦”之“砚北”,是说砚山园之北,米外史是说宋代大书画家米芾。这又是一个富有文化情趣的掌故。早先,南唐后主李煜得到了一方名砚,砚台四周雕刻有三十六座峰峦,都有手指般大,故称砚山。南唐灭于北宋,覆巢之下无完卵,国宝飘零,最后落到了米芾手上。米芾是宋代书画巨匠,这也算物得其主了。但米芾对房地产的兴趣似乎更大,拿这方砚台在镇江甘露寺下临江之处换得了一块地皮,建宅于其上。及至南宋绍兴年间,米芾的这方砚台换来的宅子归了岳飞的孙子岳珂,岳珂在这片地上建筑了一座园林,想到此地几番易主之传奇经历,便以李后主那方名砚为园林命名,是为砚山园。

李将军,是说唐代宗室李思训、李昭道父子。李思训官拜右武卫大将军,是唐代绘画大家,喜用金碧重色,画称金碧山水,气象富贵无极。李昭道人称小李将军,还继承了父亲的画风,宋琬词中有“金碧楼台青黛树,小李将军”。

容若这里用米外史和李将军二典,当真是以风景如画来描绘镇江:峰峦如同米芾笔下的超然山水,山水之间若隐若现的亭台楼阁恍如出自二位李将军的金碧重色。这般美丽依然不够,最后夕阳以斜曛点染,仙境无极。

其十

江南好,何处异京华。香散翠帘多在水,绿残红叶胜于花。无事避风沙。

这是一种“忘记他乡是故乡”式的喜悦,是一番“游人只合江南老”式的流连。这里,重帷帘幕荡漾水中的倒影,清清婉婉,了无北国的风沙。斯人独立,一抒才子之心;爱侣心头,怎揾英雄之泪。全篇清新婉转,悠扬喜悦。因为这是江南,因为这是多少知交好友的家乡,更因为这是沈宛的生长之地。

限于篇幅,小令总是无法铺陈,但若干小令合为一组,成为一首完整的组诗,这便超越了小令的体裁限制。这一写法,从宋代无名氏的《九张机》直到欧阳修的《采桑子》系列,创为词家的一种独到的修辞。容若以《梦江南》的词牌来抒写这唯一的一次江南行旅,在爱侣的故乡做着组诗一般的梦。

这次江南之行,容若不仅留下了这一组《梦江南》,还去拜访了一位重要的朋友,种下了一颗以后将会枝繁叶茂、光耀万世的文学种子。

这个朋友,就是曹寅。

曹寅小容若三岁,早年曾经做过康熙的侍读,后来又做过御前侍卫,青年俊彦,文采斐然,和容若在北京早有惺惺相惜的交往。而此刻的曹寅已经离开了北京,在南京任江宁织造,豪俊一方。

曹家在南京是一个显赫的家族,而他们的显赫却源自他们的卑微。曹家世代为包衣之族,所谓包衣,是满语“包衣阿哈”的简称,意思是家奴。曹家从多尔衮时代起就做了皇室的家奴,后来渐渐受到宠信,曹寅的母亲便做过康熙皇帝幼年时的乳母,而曹寅的父亲曹玺则被派往南京做了江宁织造,从此,曹家便成为了南京大族。

康熙二年(1663年),曹玺来南京任江宁织造后不久,即移来燕子矶边的一株黄楝树,栽种在江宁织造署的庭院之中,久而久之,树渐长大,荫蔽喜人,曹玺便在树荫之下建了一个休憩的小亭,以树名亭,名之为楝亭。日后,曹玺便常常在楝亭之中督促自己的两个儿子曹寅和曹宣学习。

一个楝亭,就这样伴随了两个孩子的童年。等曹寅长大以后,还把“楝亭”作为自己的号,著作也名之以《楝亭集》。此时,容若拜访曹寅,两人扺掌谈笑话说当年,就是在这个楝亭之内。

这次会面之后,曹寅携当世名家手笔的《楝亭图》前往北京,请容若及顾贞观等文学名士为之题咏,是为《楝亭图卷》,计图十幅,题咏者四十五家,堪称稀世之珍,现藏于北京图书馆,有幸者仍然能得一览。容若所题咏的,就是这首《满江红·为曹子清题其先人所构楝亭,亭在金陵署中》:

籍甚平阳,羡奕叶、流传芳誉。君不见、山龙补衮,昔时兰署。饮罢石头城下水,移来燕子矶边树。倩一茎、黄楝作三槐,趋庭处。

延夕月,承晨露。看手泽,深余慕。更凤毛才思,登高能赋。入梦凭将图绘写,留题合遣纱笼护。正绿阴,子青盼乌衣,来非暮。

这大约要算容若长调的绝笔了。从图画追想江南,天涯曾经咫尺,咫尺却已天涯。

多年之后的一个秋天,曹寅的楝亭又有客人来访了:一个是庐江郡守张纯修(容若许多传世的手札都是写给张纯修的),一个是江宁知府施世纶(他就是《施公案》里的主人公施不全)。三人在楝亭秉烛夜话,张纯修即兴作了《楝亭夜话图》,然后三人分别题咏。这真好像是往事再现啊,而这个时候,距离容若去世已经整整十年了。

往事再现,往日难再。题咏的主题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三人共同的好友纳兰容若身上。

曹寅《题楝亭夜话图》,其中叹息“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曾知?”—容若词名早已经遍及天下,《饮水词》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诵,但是,容若那“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心事究竟又有几人懂得?容若,这位相国府中衔着金汤匙出生的贵公子,词中那斑斑驳驳刻骨铭心的愁苦却连自己的父亲也无法理解。

容若享尽了别人眼中的快乐,而他的内心深处,却很少有过几回真正的快乐。

又多少年过去,乾隆晚年,和珅呈上了一部《红楼梦》,乾隆皇帝看过许久,掩卷而叹:“这书里写的,不就是明珠的家事吗?”

曹雪芹就是曹寅的孙子,虽然在他出生的时候容若已经谢世,但家族的传说很可能给了他许许多多往事故人的影子。红楼在哪里?梦又在何方?“今宵便有随风梦,知在红楼第几层”“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这些都是容若的句子。容若所思念的,到底是一个真实的红楼,还是一处虚拟的红楼?或许,那只是一处精神世界里的红楼。当初,江南逆旅,容若写信给京城的顾贞观,信末说道:

夫苏轼忘归思买田于阳羡,舜钦沦放得筑室于沧浪。人各有情,不能相强,使得为清时之贺监放浪江湖;何必学汉室之东方浮沉金马乎?傥异日者,脱屣宦途,拂衣委巷,渔庄蟹舍,足我生涯。药臼荼铛,销兹岁月,皋桥作客,石屋称农。恒抱影于林泉,遂忘情于轩冕,是吾愿也。然而不敢必也。悠悠此心,惟子知之。故为子言之。……

容若是个天生的隐士、天生的词人,这一次江南之旅,被江南的湖光山色所浸染,更加激发了他胸中那赤子的天性。遥想苏轼当年,买田于阳羡,被这里的风光所迷恋而忘记了归家的路;苏舜钦宦海失意,沦落苏杭,却悠然寄情于山水,筑沧浪亭以悠游。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只是,容若的仕途之上哪有一丝一毫的艰难险阻呢?他一直受到皇帝的宠爱,他的父亲又是权倾天下的大学士明珠,他的性格更是从未在官场树敌,就连宫中的奴婢们也都喜欢他、热爱他、开他的玩笑。

但是,他还是倦了,累了,渴望退下来了。

就像天空虽然广袤无际,但不会被鱼儿所羡;就像大海虽然深邃绝美,但不会被飞鸟所喜。尤其是容若这等的天才,总是要生活在一片真正属于自己的天地里。如果不能够,那就用诗词的神笔来虚拟出一个美丽新世界吧。

但到底又要虚拟到何时?容若说,我要辞官而去,我要在渔庄蟹舍里烹茶煮酒,我要在皋桥石屋里耕读一生。我属于林泉,不属于人间。容若,仅仅在而立之年的容若,便已经像一个饱经宦海沉浮的沧桑老者,清隽的眼睛仿佛看破了一切。

是呀,仔细想想,生活其实不需要很多。两间房,一轮月,半壶酒,满床书,一个心爱的、知心的女子,舍此而外,夫复何求?(以容若的家底,这样的日子应该不会被猪肉涨价之类的事情困扰。)

幸福不是其他,而是每个人的主观感受。

容若在江南就这样坚定地打算着:等回到京城,就退出官场,好好在林泉之下读书填词,好好地享受和沈宛在一起的生活。

回家了。终于从江南返回了京城,终于回到了有沈宛的温柔乡,终于可以把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反复构想付诸实践了。可是,刚刚踏进家门,等着他的却是一场伤心的变故。

吴兆骞死了。

当初,容若应顾贞观之请托,历尽磨难,终于救出了蒙冤流放于宁古塔的吴兆骞,后来,又将素昧平生的他留在了明珠府上,做了容若弟弟揆叙的西席。吴兆骞,这位江南才子,历经了二十余年的边塞流放,费尽了顾贞观和容若多少搭救的心血,在归来的两年之后便一病而逝了。

才进家门,容若便遭遇了好友之死,马不停蹄地安排着他的丧事……然后等到生日,然后等到新年。待这一切都尘埃落定,容若才算喘息了一下,他默默地打算着:现在,就在这一刻,该是我为自己的人生做出决定的时候了!

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迎娶沈宛。

这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容若是父亲的骄傲,更是家中的长子,所以,这世上有许许多多别人做不到的事情他都可以轻松做到,但也有一些就连草民百姓都可以轻易做到的事情他却始终难以逾越。

沈宛,就算她貌再美、德再淑、才再高,也只不过是一个汉人民间女子,这等门第悬殊的婚姻又怎能得到家人的首肯、被社会接受?

但容若这一回心意已决,这,不仅仅是争取自己的爱情,也是从世间手里夺回自我的第一步,所以,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于是,跟许多俗套的电视剧情节一样,矛盾、争执、哭泣、咒骂接踵而至……唯有最强健的精神才能够支撑得住,唯有最坚毅的决心才可以看到希望。

最为难处是无言。熬到了最后,终于熬出了希望,但容若和沈宛的爱情早已经遍体鳞伤。两个人静静地对坐着,连互相拉一拉手的气力都没有了。容若就这样娶了沈宛,但是,容若有一个续弦妻子官氏,沈宛的身份只能是妾,因此,她不能住在相府之内,容若只能单独为她安排了一个相府之外的小院。对于有些人来说,快乐从来不会凭空而来,快乐是有代价的,一分的快乐就要付出一百分的代价,为了笑颜绽开的一点涟漪就要迎接多少日夜的雷鸣电闪、狂风暴雨。

容若争取到了自己的爱情,作为让步和对家庭的回报,他暂时放下了归隐林泉的打算,继续在朝廷里做着那些他自始至终都心怀抵触的事情。每天下了班,他先要回到相府给父母请安,然后照顾妻儿,最后用仅剩的一丁点空闲奢侈地与沈宛相会。容若和沈宛,不像是相府里的一双公子贵妇,倒像是闾左穷巷里的一对贫贱夫妻。他们就这样双双憔悴,双双在痛苦的幸福中衰老。

沈宛眼睁睁看着丈夫日渐憔悴,看着丈夫艰难地在自己与相府之间纠结。这幸福来得太难,这代价来得太大。毕竟,沈宛渴望的容若,是一个健康快乐的容若。于是,在一个无眠的夜晚,沈宛提出要暂时离京,回江南老家休养一段日子。

沈宛又何尝真想离开?如果可能的话,她愿意变作丈夫的诗笔,变作丈夫的侧帽,只要是可以和丈夫形影不离的东西,她什么都愿意变。

但她还是执意离开,她不想因为自己而加剧丈夫和他父母之间的裂痕—这是一个贤淑的妻子所应该做到的,也是一个深爱丈夫的妻子所应该做到的。

容若又何尝舍得沈宛离开?不,一分一秒也不!但他眼睁睁看着妻子笑颜渐少、眉峰常结、心锁难开,又怎能拒绝妻子的要求?

就这样,沈宛离开了京城,返回了江南。容若该是怎样的心情呢?当沈宛曾经赶来京城的时候,自己却匆忙南下;当自己在沈宛的家乡沉醉吟诗的时候,沈宛正在自己的家乡怔怔相思;当自己回返家乡的时候,沈宛却又不得不再下江南。

沈宛走了,车子渐行渐远,春草渐稀,春光渐瘦,那千里的长亭短亭啊,下一站会停在哪里?下一站可会停在天国?

如果下一站不会到天国,来沾湿我的眼睛做个记认,然后,然后各自梦游余下生命,彼此都要更高兴……

如果下一站真是天国?

沈宛的一路,念着丈夫《梦江南》的组诗度过一山又一山的寂寞,容若的一天天,也念着《梦江南》的组诗挨过一世又一世的哀愁。

京城空空的小院,失去了女主人的空空的小院,徒留容若呆望江南的昏鸦、暴雪、伊人……又是一首《梦江南》,只是,这首《梦江南》不属于那一组江南组诗,而是在那浩大而婀娜的组诗之外,孤零零地合着同样的旋律。同样的旋律,不同的心事,仿佛是一个形销骨立的幻影,伤心人别有怀抱。这,便是我们开头的那一首: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秋去冬来、夕阳西下、寒鸦空掠。江南似乎不再是一个琼花与明月的佳丽之地,却变成了一座冻云与飞雪的伤心城堡。这是容若和沈宛的另一个江南,仿佛是一个影子世界,与真实的江南重重叠叠,却永远无法交织在一起、融合在一起。

时间过得漫长,他越发记得她玫瑰花盛开的发香,她也越发记得他那洒脱不定如烈火纷飞的率性,只是,何时才有柔软绕心间的笑声,何时才能迎上那归家的温馨眼光?

就是在这样的一幅布景里,那个江南女子袅娜地站着,一心把思绪抛却似虚如真,一心把生关死劫与酒同饮。待昏鸦飞尽,人依旧冷冷地站着,不知那美丽的眉间心上正在爱着谁、恨着谁?

雪花疾掠的黄昏,闺阁里看雪花如柳絮飘飞。容若以柳絮比喻飞雪,看似轻盈剔透,实则暗藏深意。这是一个若有若无、欲说还休的用典手法:当初的谢家众人在庭院里赏雪,谢安忽然问道:“这雪花像个什么呢?”侄子谢朗抢先回答道:“就像往天上撒盐。”众人大笑,侄女谢道韫答道:“不如比作‘柳絮因风起’更佳。”仅仅因为这一句“柳絮因风起”,谢道韫便在古今才女榜上雄踞千年。后来谢道韫嫁给了王凝之,这便是“旧时王谢”两家的一次强强联姻。而今,在这个江南,正是王谢故地;大雪飘飞,也正如当时谢家子女群集庭园的样子。只是,若再问起一句“何所拟也?”还会有谢道韫那样的江南才女给出一个惊艳千年的答案吗?“一定会的,”容若当然这样想,“但是,她现在走到哪里了呢?可到了她的江南吗?”

暴雪飘飞,黄昏的风吹进了女儿的闺阁,吹到了闺阁里那一枝插在瓶中的梅花,梅花似雪,雪似梅花,都称奇绝,却在伊人的眼中视而不见。

闺阁里的香已经燃烧尽了,那本是珍贵的心字沉香啊。在江南以南的岭南,有一种特殊的沉香木,有氤氲的香气,有入水即沉的性格。当地人把沉香木薄薄地切割成片,在茉莉花盛开的季节里趁含苞待放之时把花儿采下,均匀地铺在沉香木的薄片上,一层一层,装在瓮里密封起来,一天一夜。这时候,待放的花儿已经静静地在瓮中开放了,人们把瓮打开,拿掉那些花儿,换上全新的含苞待放的茉莉花再次密封。如此三番,有时候甚至要经由整个茉莉花开的季节,才能把茉莉花的香气和沉香木本身的香气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再把沉香木的薄片镂刻成心形,经过多次的精心打磨,做成一瓣“心香”。这样的香气,恍如历尽艰辛、历尽岁月而沉淀下来的爱情。

但是,香总是会烧完的。只留得冷冷的灰,散落在地上,仍旧是心的形状。只是,成灰的心,稍有一阵风就会被吹散,稍有一场雨就会被打得泥泞。

江南,沈宛的心时时牵挂着容若,牵挂着两人那刻骨缠绵的过去。当初的书信往来,当初的似真似幻,而今不再。心事已无人可说,只对着旧衣衫偷偷泪湿。沈宛的忆旧伤情,也借诗词浅浅抒发,让那小小的薛涛红笺随着自己的丈夫一起传世:《菩萨蛮·忆旧》雁书蝶梦皆成杳,月户云窗人声悄。记得画楼东,归骢系月中。醒来灯未灭。心事和谁说?只有旧罗裳,偷沾泪两行。

京城,明珠府。容若已经躺了整整七天七夜。他终于没有能够做回自己,也终于没有能够拥有他的宛儿。天黑了,花谢了,天才陨落了,他所失去的,终于再也不会有机会重新获得。

江南,那个天才词人的小小骨肉从沈宛的腹中凄凉地降生。他的哭声被昏鸦的声音掩住了,他的眼睛被翻飞的疾雪迷住了,沉香木的灰尘跟随着江南湿冷的空气轻轻地浮起,浮过了胆瓶中的那枝带雪的梅花,柔柔地飘到了他的额上。

那一刻,他听到了妈妈的哭声……

五 [蝶恋花]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这首《蝶恋花》,是纳兰词名篇中的名篇,但要开讲,还请恕我不得不介绍一些音律的小知识,这对体会这首词的情感力量是非常要紧的。

如果用普通话来读,只会觉得这首词悠扬婉转,悦耳动听,但是,这是一首沉痛的悼亡词,容若情感的深沉便不能容忍这样的音色。

在古音里,这首词押的是入声韵,这种音调在普通话里已经消失不见了,大略来说,入声字的发音接近普通话的第四声,但尤其短促逼仄、一发即收、苍凉抑郁。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就是用的入声韵脚,抒发的是一种沉郁顿挫的家国之痛。容若这首词,声音也是一样,读起来如泣如诉,又仿佛泣不成声、哽咽逼仄。“辛苦最怜天上月”,这是一个倒装句,调整过来就是说:最怜惜天上那轮月亮的辛苦。为什么要怜惜呢?又为什么月亮是辛苦的呢?因为它“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

这里的昔,就是夕阳的夕。环,是一种圆形的玉器;玦(jué),是一种有缺口的环形的玉器,这里分别比作满月和缺月。这句是说: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月亮圆缺变幻,周而复始,只有在其中的一天才是浑圆无缺的,而其余的日子或是缺得多些,或是缺得少些,总归不是圆满的。一月有三十天,只有一天见团圆。这等恨事,让人如何消受?!如果月亮能够长圆不缺,那该多好!

容若在说月,实则在说人,说的是如果“我们”能够长久地在一起,日日夜夜都不分离,那该多好!如果上天真能安排月亮夜夜圆满无缺,如果上天能赐给我们永不分离的幸福,那么,我甘愿用最火热的心来爱你,甘愿耗尽我的生命来照顾你、珍惜你,“不辞冰雪为卿热”。“不辞冰雪为卿热”,这是《世说新语》里的一个典故,是说荀奉倩和妻子的感情极笃,有一次妻子患病,身体发热,体温总是降不下来,当时正是寒冬腊月,荀奉倩情急之下,脱掉衣服,赤身跑到庭院里,让风雪冻冷自己的身体,再回来贴到妻子的身上给她降温。如此不知多少次,深情却并没有感动上天,妻子还是死了,荀奉倩也被折磨得病重不起,很快随妻子而去了。

这个故事,在《世说新语》里被当作一个反面教材,认为荀奉倩惑溺于儿女之情,不足为世人所取。容若却喜欢这个故事,因为世人虽然把荀奉倩斥为惑溺,容若却深深地理解他,只因为他们是一样的人,是一样的不那么“理性”的深情的人。“无那尘缘容易绝”,无那就是无奈,无奈就是有所求而终不可得,是为“人生长恨水长东”,任你如何英雄了得,任你如何权倾天下,任世界如何沧海桑田,只有无奈是人间的永恒,是永远也逃不掉的感觉。

尘缘容易绝,是为无奈,因为“尘缘容易绝”也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的一种形态,与无奈同属永恒。只不过,它常常会放过那些芸芸众生的迟钝的心,只猎取一两个绝世多情的生命。“无那”与“尘缘易绝”,从亘古的世间与世界来看都是并无稀奇的常态,就如同秋月春花、潮升潮落,但具体到每个人的身上,却忽然从亘古变成了刹那,从永恒变成了一瞬,从历史的片断变成了个人的一生,从世界的一角变成了个人的全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话自然是站在人的角度来说的,如果我们可以化身成一朵花儿,也可以同样感慨“年年岁岁人相似,岁岁年年花不同”。每一个个体对于其自己来讲都是全部,而在旁观者的眼里却只和所有的同类一起获得了一个无情无感的统称。所以,在容若看来,无奈与尘缘都是自己的全部,是世界当中的一个短暂插曲,一个无足轻重的片断,而世界在这个时候呈现给自己的又是什么呢?是相对于短暂的永恒,是相对于自己这深切悲怀的无边冷漠。这就是下一句的“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

燕子还是那样的燕子,和一万年前的燕子没有什么两样。一万年前的燕子会轻盈地踏上枝头,呢喃细语,今天的这些燕子仍然轻盈地踏上帘钩,一样的呢喃细语。对于这些燕子来讲,哪怕是近在眼前的容若的刻骨忧伤都是不存在的,不会影响到它们一丝一毫的呢喃的喜悦。于是,“无那尘缘容易绝”是“我”,“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是“物”,以“我”之短暂对照“物”之永恒,以“我”之全部的伤悲对照“物”之亘古的无情,悲情更浓,无奈更甚。“唱罢秋坟愁未歇”,这句词来自李贺诗“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李诗已是愁愤之极,而容若却谓纵然挽歌唱遍,纵然血凝于土,心中的愁愤也不会消歇。“唱罢秋坟愁未歇”,这是“我”,接下来的末一句“春丛认取双栖蝶”,再一次由我及物,由“我”的愁愤转到“物”的明媚,由“我”的孤单转到“物”的合欢,与“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一样,构成了第二组的物我对观。“春丛认取双栖蝶”,单独来看这一句,并无任何悲喜之情在内,甚至还偏于喜悦。设想一下,如果把这句词放进一首花间词,完全可以表达出一种少女怀春的羞赧的欢乐,而用在这里,在前面背景的烘托之下,却是另一种情怀。花丛之中,蝴蝶双栖,孤坟之畔,词人吊影。正是这种物我对观的绝望,才使结句的明媚之语反而起到了强化悲情的效果。以喜语写悲怀,益见其悲。

这是一首悼亡词,悼念的是容若的第一任结发妻子卢氏。卢氏十八岁嫁给容若,鱼水相欢情无极,却无那尘缘容易绝,仅仅共同生活了三年,便死于难产,留给了容若一个骨肉和无穷的悲伤。

悼亡,是诗词的一类,著名者如苏轼“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如元稹“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本来都只是抒发怀念具体的个人,却写尽了一种普世的悲情。

容若,一个用天真和孤独雕成的孩子,在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上,永远地失去了他唯一的玩伴。

六 [采桑子]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这一首也是纳兰词名篇中的名篇,似乎平白易晓,只有几处值得稍稍解释一下。

一是“谁翻乐府凄凉曲”中的“翻”字,是演奏、演唱的意思;二是“乐府”,这里泛指一切入乐的诗歌;三是“瘦尽灯花又一宵”,是说烛火一点点地烧尽,好像一个人渐渐消瘦的样子—古时的蜡烛一般是用羊油做成,烛芯烧着烧着就会爆裂一下,如同微型焰火,烛芯烧剩得太长时也要剪的,所以有“何当共剪西窗烛”的“剪烛”之语;四是末尾处的“谢桥”,古人用“谢娘”来指代才女,谢桥和谢家便都是由谢娘衍生出来的美丽词汇,指代“谢娘”所在的地方—也有人说六朝时代真有一座桥叫作谢娘桥,无论如何,是指代与心上人的相会之地或是轻薄子弟的冶游之所,晏幾道的“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便是此中名句。

上片写凄凉,下片写无聊。凄凉,便凄凉到彻夜都无眠;无聊,便无聊到醉梦都无奈。但是,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无眠与无聊,是为了什么,又如何才能解决,却模模糊糊道不真切,只在最后的一句“梦也何曾到谢桥”里透露了这是对一位不知名的女子的相思。

这相思却有几分怪异,不但丝毫没有山盟海誓的决绝,反倒透着一分慵懒,透着一种聚散无妨、醉梦由他的消沉。容若似乎在说:我自己也说不清梗在胸口的到底是些什么,反正醉了就会想你,也会不想你,反正醒了也会想你,也会不想你,做梦的时候本该去找你,却一次也不曾梦到过你。

这似乎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是一种矛盾的心理,也许带着几分自责,也许带着几分自嘲。容若也许是因为冷落了一个不该冷落的人而自我开解,也许是因为陷入了和另一个谢娘的故事而忽然间想起了从前……一切都是可能的,一切也都未必是可能的。

或者,我已经不期然地踏上了另一座谢桥,却每每在酒的最醉处、梦的最深处,无法逃避地看到了你。这便是W. B. Yeats(威廉·巴特勒·叶芝)在 A Deep-Sworn Vow(《深沉的誓言》)诗中不期然地为容若做出的解读:

Others because you did not keep

因为你没把重誓守住,

That deep-sworn vow have been friends of mine;

别的人成了我的朋友;

Yet always when I look death in the face,

但是每一次我面对死亡,

When I clamber to the heights of sleep,

或者攀登梦乡高处,

Or when I grow excited with wine,

或心情振奋,喝了点酒,

Suddenly I meet your face.

突然间我看见了你的脸庞。

即使我们已经在新的生活轨道里渐渐生出了习惯,也难免会在不经意间遇见从前的影子。

那一刻,我们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七 [采桑子]

彤霞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消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

这首《采桑子》,上片写仙境,下片写人间。天上人间,凡人仙女,音书隔绝,唯有心期。

第一句“彤霞久绝飞琼字”,便点出仙家况味。道家传说,仙人居住的地方有彤霞环绕,于是彤霞便成为了仙家天府的代称。飞琼是一位名叫许飞琼的仙女,住在瑶台,做西王母的侍女。据说瑶台住着三百多位仙女,许飞琼只是其中之一,她在某个人神相通的梦境中不小心向凡间泄漏了自己的名字,为此懊恼不已—按照古代的传统,女孩家的名字是绝对不可以轻易示人的。最后“飞琼字”的“字”是指书信,这样一来,整句话的意思就是在说:很久很久没有收到仙女许飞琼从仙家天府寄来的书信了。

那么,既无书信可通,不知道仙女此时在哪里呢?她为什么还不寄信给我呢?她心里到底在想着什么呢?叠唱“人在谁边”,叹息不已。“今夜玉清眠不眠”,“玉清”也是仙家语。道家诸天界,最高是大罗,民间传说里还一直都有“大罗真仙”的说法,而玉清正是从大罗而来—大罗生三气,化为三清天,也就是说,大罗天生出了玄、元、始三气,分别化为玉清、上清、太清三般天界,是为三清天。现在我们还可以经常在一些名山道观里看到大罗宫、玉清宫、上清宫这样的名字,这都是从道家的诸天传说而来的。

玉清同时也是一位仙女的名字,在人间也留下了几多美丽的故事。据唐人笔记,玉清姓梁,我们该称她为梁玉清,她是织女星的侍女,在秦始皇的时代里,太白星携着梁玉清偷偷出奔,逃到了一个小仙洞里,一连十六天也没有出来。天帝大怒,便不让梁玉清再做织女星的侍女,把她贬谪到了北斗之下。

但是,无论是玉清天,还是玉清仙女,在容若的词里并不会构成矛盾的解释,它们都可以并存于容若这同一个用典手法之中。那么,“今夜玉清眠不眠”,也就是容若在惦记着那位仙女:今夜你在玉清天上可也和我一样失眠了吗?容若自己的无眠是这句词里隐含的意思:正因为我无眠,才惦记着你是否和我一样无眠。

容若是在思念着一位仙女吗?这世间哪来的仙女?这,就是文人传统中的仙家意象了。仙女可以指代道观中的女子,也可以作为女性的泛指。

写爱情诗,毕竟无法直呼所爱女子的名姓,所以总要有一些指代性的称谓,比如前文讲过的谢娘就是一例。更多的例子是用古代的美女名字或者传说中的仙女名字。早从宋玉的《神女赋》,及至曹植的《洛神赋》,神女(仙女)一说的由来源远流长,而仙家又和道教关系密切,在唐代,皇室贵族女子出家而入道观,在原本就以开放著称的大唐盛世,道观便往往成为了才女们组织文化沙龙的处所,使得文人名士们趋之若骛,衍生出一段段风流俊雅的爱情故事。

所以,仙女的意象早已经演变成了一种文化符号,许许多多复杂的意思尽被凝练于其中,使诗词的语句越发简短,而所蕴含的意义越发无穷。随着传统的不断积淀,诗词也越发显得像是一种符号体系,我们只有具备了与诗人们同样的悠游于符号体系之内的能力,才能够领略出诗词那凝练的语句中浅层与深层的多项歧义。这也正是诗词作品的魅力所在。

词的下片,由天上回落人间,由想象仙女的情态转入对自我状态的描写。“香消被冷残灯灭”,房间是清冷的,所以房间的主人一定也是清冷的,那么,房间的主人为什么不把灭掉的香继续点燃,为什么不盖上被子去暖暖地睡觉,就算是夜深独坐,又为什么不把灭掉的灯烛重新燃起?

因为,房间的主人想不到这些,他只是坐在漆黑的房间里“静数秋天”,默默地计算着日子。也许仙女该来信了吧?也许该定一下相约的时间了吧?也许再过几天就可以收到仙女的音信了吧?等待的日子总是十分难挨,等待中的时间总是十分漫长。待到惊觉的时候,才发现“又误心期到下弦”。

心期,即心意、心愿。就在这一天天的苦挨当中,不知不觉地晃过了多少时光。

这最后一句,语义模糊,难于确解,但意思又是再明朗不过的。若“着相”来解,可以认为容若与仙女有约于月圆之日,却一直苦等不来,挨着挨着,便已是下弦月的时光了;若“着空”来解,可以认为容若以满月象征团圆,以下弦月象征缺损,人生总是等不来与爱侣团圆的日子,一天一天便总是在缺损之中苦闷地度过。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

八 [采桑子]

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闲窗伴懊侬。

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这首《采桑子》,看上去只是一首泛泛的伤春自怜的小令,其实另有本事。“桃花羞作无情死”,桃花,是个艳丽娇柔、多情婉转的意象,花开总要花落,而桃花的落地却是不甘心的,因为它是多情的花,无法接受无情的死。和人一样,多情的花总要有某种多情的死法。“桃花羞作无情死”是从桃花而言,接下来的“感激东风”是从观花的容若来说。感激东风,把娇红的桃花吹落,没有任它委于尘土泥泞,而是吹它飞进了容若的小窗,让它来陪伴容若这个正陷于烦恼郁闷的才子。懊侬,就是烦恼、懊恼的意思,这里是指烦恼中的容若。

下片开始,“谁怜辛苦东阳瘦”,是容若的自况。

东阳瘦是南朝沈约的典故,沈约也是和容若一样的美男子,也一样的才调高绝,我们现在得以欣赏四声分明、抑扬顿挫的诗词音律,还得要感谢沈约这位音律研究的开山鼻祖。沈约曾任东阳守,人们便称他为东阳,这是古人一种习惯的称谓方式。沈约在一次书信中谈到自己日渐清减,腰围瘦损,此事便成为了一个典故,习见的用法是“沈腰”或“沈郎腰”—前者如李后主的名句“沈腰潘鬓消磨”,后者如许庭“东君特地、付与沈郎腰”。有趣的是,沈约的腰肢消瘦本来是愁病所损,但一来因为六朝时代特殊的审美品味,二来因为沈约素来有美男子之称,故而沈腰一瘦,时人却许之为风流姿容。

容若用沈约之典也最是风流自况得体,因为容若和沈约有太多相似的地方,除了才情与姿容之外,他们都有一副孱弱易病的身体,也都在各自的时代里为人所欣赏、为人所仰慕、为人所效法—容若二十四岁那年刊刻的第一部词集题为《侧帽词》,用的是北朝独孤信的典故:独孤信姿容绝代,大为时人所慕,一天他出城打猎,回来的时候不小心被风吹歪了帽子,却因为要赶在宵禁之前回城,并没有留心到这个细节。等到第二天,城里却突然出现一件怪事:满城的男子们尽是歪戴帽子的造型,流行就是这样,比风吹得还快。

容若词集用独孤信侧帽的掌故,正是贵公子风流自赏的姿态,和消瘦的沈约有一拼。所以,容若以东阳瘦的掌故自况,自是贴切得很,同时也交代了自己正在患病愁闷之中,无力出门,故而需要那窗外飞来的多情桃花的陪伴。“春慵”,是说自己之所以身心如此慵懒,非关他事,只因为春天将尽。

但是,事情真的是这样吗?“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脱自王次回的“个人真与梅花似,一片幽香冷处浓”。王诗有个主语“个人”,容若化来的句子却没有主语,凭空生出了几多歧义。如果主语是桃花,这就好像是在说,桃花虽艳,却不及芙蓉的清幽,纵然在寒冷的地方也散发着浓浓的芬芳。此处又可有两解,一是桃花不及芙蓉可以在冷处有浓香,二是桃花不及芙蓉,桃花落到了房间里寒冷的角落,偏偏幽香更甚。这两个解释,在文法和意思上都是通畅的。

但是,如果浓的是“幽香”,那么“冷处浓”显然不是在说芙蓉,因为芙蓉和桃花一样,也是属于春夏季节的,所以,只有王次回原句中的梅花才真正堪当此喻。而容若把王诗原句中的“幽香”换作了“幽情”,这一字之差,含义迥异。“幽情”应当是人的情愫,是容若自己的情愫,是容若自比为“不及芙蓉”。

但是,新的歧义又出现了:芙蓉在这里是个凭空而来的意象,上无所承,让人很难搞清楚用在这里是什么意思,而且芙蓉和“冷处”恐怕也很难搭上关系。

芙蓉是什么?一般而言是指荷花。荷花在诗词里有很多名字,比如菡萏,李璟的名句有“菡萏香销翠叶残”;比如芙蕖,苏曼殊诗有“笑指芙蕖寂寞红”,总之这个意象是与容若的词中场景难以合拍的。

问题到底在哪里呢?这还要从容若这首《采桑子》的写作背景说起。

这时候的容若虽然年纪还轻,但早已拜了名师,熟读了各种儒家经籍,在十八岁那年通过了乡试,中了举人,次年春闱,容若再一次考取了很好的成绩,接下来的三月就是科举考试的最后一关—由皇帝亲自在保和殿主持的殿试。对这次殿试,容若志在必得,而以他的才学,也确有必得的把握。但上天总是不遂人愿,就在临考的当口,容若的寒疾突然发作,无情地把他困在了院墙之内、病榻之上。

上天是无情的,所以容若幻想着桃花的有情,如果春天就这样过去,下一次的殿试就要等到三年之后了。而他的这一病,也真的病过了整个春天。所以,容若这首词里的伤春、“懊侬”与“春慵”就是为了这件事情。“不及芙蓉”,自然也是在这个背景之下的。所以,芙蓉便不是指芙蓉花,而是指“芙蓉镜”的典故。

芙蓉镜,字面意思就是形似芙蓉的镜子。传说唐代李固在考试落第之后游览蜀地,遇到一位老妇,预言他第二年会在芙蓉镜下科举及第,再过二十年还有拜相之命。李固第二年再次参加考试,果然如言及第,而榜上恰有“人镜芙蓉”一语,正应了那老妇的“芙蓉镜下及第”的预言。二十年过去,李固也果然如言拜相。这一典故,在蒙学读本《龙文鞭影》里被写为“李固芙蓉”,所以,容若这句“不及芙蓉”的芙蓉并不是芙蓉花,却是这一朵事关科举的“李固芙蓉”。于是,下启“一片幽情冷处浓”,正是抒写自家在殿试希望落空之后的懊恼之“幽情”,尤其是在友人高中、一派欢天喜地的时候,自己却病榻独卧,倦看春归,只有一朵偶然被东风送入窗口的桃花为伴……

读书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机会就这样被无可奈何地错过了,但上天这一次也许真的怜惜了他的苦闷:病愈之后,他结了婚,得到了他生命中第二个重要的女人—卢氏。

九 [采桑子]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这首《采桑子》原有小题:“塞上咏雪花”,是容若在陪同康熙皇帝出巡塞外的路途当中写成的。与他的京华词作、江南词作不同,容若的塞外作品自有一番风情,正是一方水土造就了一类词风。

从标题来看,“塞上咏雪花”,按照传统的分类,这是一篇“咏物”的令词,但容若的独特之处在于:他打乱了传统咏物诗词的一个内部分野,造出了一种“错位”的手法—传统咏物的诗词里,咏雪早有名篇,譬如祖咏《终南望余雪》: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再如韩愈的《春雪》: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咏花的名篇也有很多,比如薛涛的《牡丹》:去春零落暮春时,泪湿红笺怨别离。常恐便同巫峡散,因何重有武陵期。传情每向馨香得,不语还应彼此知。只欲栏边安枕席,夜深闲共说相思。

这些咏物名篇之中一般又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祖咏《终南望余雪》那样的写生图,但见物态而不见我心,一类是薛涛《牡丹》那样的比兴式的借题发挥体,由物而及我,明言是物而实言是我。从这层意义上说,容若的这首咏雪小令即属于后者。但我们会惊奇地发现:前人有咏雪、有咏花,容若咏的却是“雪花”—他完全抛开了咏雪的成规,把雪花当作跟牡丹、菊花一样的“花儿”来歌咏,以咏花的传统来咏雪,给读者的审美观感造成了一种新奇的错位,这正是容若才调高绝而天马行空、自由挥洒而独出机杼的一例。“非关癖爱轻模样”,这一句化自孙道绚的咏雪词“悠悠飏飏,做尽轻模样”。“轻模样”这个词,略显轻浮、轻薄之气,似是在说:这种轻浮的模样不是一个君子所应该喜欢的。是呀,雪花无根,轻轻薄薄,一个劲儿地乱飘而没有一点点稳重的样子,哪像牡丹的稳重,哪像梅花的孤高,简直就是一种再轻浮不过的花儿了!看,如果是以咏雪的角度来咏雪,自然不会出现这种问题,而一旦把雪花也当作是群芳之一种,以花儿的标准来评判它、衡量它,就会发现它竟然如此的不合格!这就是错位手法在凭空地制造矛盾,制造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矛盾,再以一种新奇的手法来解决这个矛盾。“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容若像是在用一种自我辩解的口气:我也知道雪花是一种轻浮的花儿,而我也并不是一个特别喜欢这种轻浮之美的人,我之所以喜欢雪花,只是因为它在群芳尽绝的寒冷地带里如此惊人地显示了它那与众不同的美。它的美是孤独的,只属于“冷处”,在其他地方全然不见,而相反地,在它自己的寒冷世界里也一样看不见其他的花儿。

那么,它为什么是这样的孤独、这样的与群芳难以和谐共处呢?不为别的,只因为它“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这一句是全词当中的点睛之笔,表面上在解答上一句留下来的关于雪花的疑问,实则却是容若的自况:雪花的根芽不是来自泥土,而是来自天外,它和我一样,不属于这个绚烂富贵的金粉世界,它虽然美丽,但绝不会与牡丹、芍药为伍。这里,便呈现出全词当中的第二次错位:如果雪花没有生在寒冷孤绝的天外,而是生在人见人羡的牡丹和芍药们的富贵世界里,这对它而言算得上是一种幸福吗?而我,一个本属于山水林泉的诗人词客,生长在富贵之家、奔波于仪銮之侧,这种人见人羡的生活对我而言算得上是一种幸福吗?这便是本性与环境的错位,就如同林妹妹嫁给了薛蟠,就如同妙玉被方丈指派去给寺庙里“请”佛像的游人们开光收费。

这种天性与环境的错位便造成了这样一种感受:生活是一场早已注定的悲剧,是以一己之力极难摆脱的悲剧,而生活又不得不在这场错位的悲剧中继续下去。这便是一种凄凉到骨的无奈,明知生活在别处,脚力却走不到那里,就算你仅仅是讲给人听,也没人信你。“谢娘别后谁能惜”,“谢娘”前文已经讲过,一般是对才女的代称,但这里的谢娘却实有所指,就是前文介绍过的那位晋代才女谢道韫。当初,谢道韫比拟雪花,以一句“柳絮因风起”得享声名,可谓是雪花的红颜知己,而如今,谢才女早已红粉成灰,你这生长于孤独、生长于天外的雪花还能够寻找到第二位知己吗?

读到这里,我们才明白容若这“谢娘”一词看似实指,其实一语双关,它并没有舍弃这个美丽词汇里“对才女的代称”的意象。这个谢娘到底是谁呢?一定就是容若的发妻卢氏。他们在一起仅仅生活了三年,三年的知心和快乐换来了一生的悼亡与思念。“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在谢道韫之后,没有人再对雪花报以真切的怜惜了,雪花孤零零地在天涯漂泊,和人间虽有交集却不相融合;在卢氏之后,又有哪位红粉、哪双红袖,对容若报以同样的相知呢?只任容若孤零零地在富贵的人间漂泊不息,和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交集却不融合。他虽然生活在他的社会里,但对于他的社会,他仅仅是一个冷冰冰的旁观者。锦衣玉食的生活是那么牢靠,但对容若而言,这却不是稳定,而是漂泊,不是家乡,而是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和雪花做伴的,有寒月,有悲笳,有张狂的西风,有大漠的流沙。这一切苍凉的符号密集地堆积出了一个苍凉的意境,之后,戛然而止。

戛然而止的背后到底是些什么呢?雪花可在思念着千年之前的那位谢娘,容若可在思念着三生三世之前的那另一位谢娘?雪花可曾在北方的极寒之地找到自己的天堂?容若可曾在注定的那个金粉世家里冲到自己的渔村蟹舍?

在那片真正的北方的极寒之地,多年之后,阿赫玛托娃也写过一首咏雪的名篇,她悠扬的哀歌弥漫在飞舞的雪花之中,在某一段已经被雪花遮盖而看不清方向的道路上,“在某个不可考的远古的世纪,我和你曾在这路上并肩而行”。你,既是你,也是我;既是相知于我的你,也是天性中的那个我。我虽然刻骨地绝望于在今生今世里与今生今世的疏离,却不妨幻想在某一个不可考的远古的世纪,我,和我天性中那个真正的我,在一条真正属于自己的道路上,并肩前行。

十 [采桑子]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在纳兰词中,这首《采桑子》颇为难解,像是追忆,像是悼亡,扑朔迷离,踪迹莫辨。“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这像是在写当下的实景,也像是在写一番追忆;“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这就应该是怀念当初的一段情缘了;下片开始“此情已自成追忆”,话锋转折,明证上片的情境属于“追忆”;“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是在说从被“追忆”的那段日子直到现在,已经过了十一年了,回想起来,恍如一场大梦。“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谢家、谢娘、谢桥,这都是容若词中常用的意象,甚至有人因此推断容若的某位恋人必定是个姓谢的女子。真相是否如此,却让人无从考证了,毕竟,谢家、谢娘这般词句早已有其特定的含义,纵然巧合为写实并非绝无可能之事,但若为确凿之论,毕竟还是需要一些证据的。

从词句的字面来看,在华丽的雕梁上,燕子还在轻轻地睡着,这正是夜阑人静的时候,却有人独立中庭,一夜无眠。这两句词,十一个字,短短地便勾勒出这样一幅完整的画面,但是,我们却无法根据词意把这个画面用画笔真正地勾勒在纸上,因为我们分辨不出这个无眠而独立中庭的人究竟是谁—是容若自己,还是那个被他思念着、爱慕着的谢娘?

这便是诗与画的区别之一。从王维开始,便有“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说法,但诗句对一个具体情境的描摹却未必都是可以用画笔表现出来的,因为诗句有时候会被刻意或无意地留“空”,或者说,留下一些歧义,而这歧义因为可东可西、可此可彼,无法被落实为一个确定的意象。现在我们遇到的便是这样的一个问题:这个人,这个在谢家庭院里无眠而独立的人,究竟是谁?

无论是谁,无论是他还是她,在语意和情节上都是讲得通的。第一种解释是:这个院子既然是“谢家庭院”,不眠而独立的自然应该是那位被容若爱着的女子;容若在思念情人,却反过来说是情人在思念着自己,这种表达是诗词里的一个传统手法,为唐宋以来所习见。情人在思念着自己,心焦地看着月亮在慢慢移动着,慢慢地照进了银光铺满的院墙……

第二种解释是:容若在十一年后站在情人当初住过的院落里,一夜无眠,沉思十一年前的往事。那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月光明媚的夜晚,月亮偷偷地照进了院墙,自己也跟着月光偷偷地溜进了院子,偷偷地和恋人相会。这可不是过度阐释,“月度银墙”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暗示,就是因为下面这句“不辨花丛那辨香”。“那”,就是现代汉语中的“哪”,这一句脱胎自元稹的《杂忆》,容若只是换掉了一个字而已,元稹的诗是:寒轻夜浅绕回廊,不辨花丛暗辨香。忆得双文胧月下,小楼前后捉迷藏。

元稹这首诗的来历,有人说是悼亡之作,也有人说就是《西厢记》的本事。现在看来,后者似乎更加可取。元稹就是《西厢记》中张生的原型,“忆得双文胧月下”的双文就是崔莺莺的原型。元稹在婚前曾和双文有过一段始乱终弃的热恋,这首《杂忆》就是元稹回忆当初那跳墙约会的心动场景:那时候,天气有些凉意,夜色浅淡(也正是容若词中“残更”的时候),回廊曲折,朦胧难辨,“不辨花丛暗辨香”语涉双关,表面是说在夜色当中难以辨认花丛的位置,故而只能靠花丛的香气来判断方向,暗示的意思则是:在花丛的芬芳之中暗中辨认恋人身上的香气,偷偷地摸索着她的位置,然后说双文姑娘在朦胧的月色底下欲迎还拒,和自己玩着捉迷藏的游戏,不让自己轻易找到。

元稹其人,悼亡诗写得真切感人,写到了历代悼亡诗中顶峰上的顶峰,而这首《杂忆》(这是一套组诗,一共五首)却可以说是在悼亡之后的另外一番悼亡,是雕像的影子,是月亮的背面。是呀,最难知的,始终都是人心。“不辨花丛暗辨香”,明末王彦泓《和孝仪看灯》也袭用过这个句子,也是改了一个字。王诗是:欲换明妆自忖量,莫教难认暗衣裳。忽然省得钟情句,不辨花丛却辨香。

王诗是写女子和情人在灯会相约,怕情人在人群中找不出自己,便打算换上明艳的服饰,这时候却忽然想起了一句爱情格言,“不辨花丛却辨香”,那还是原样打扮好了,就让情人来个“闻香识女人”吧。

以上就是容若词中“不辨花丛那辨香”一句的由来。这样看来,似乎倒和前文讲过的那个容若的小表妹能够搭上一些关系,难道这就是在暗示着容若趁着国丧混在喇嘛的队伍里偷偷入宫,在无数的宫中女子当中和表妹的那次无言的一晤?如此说来,“月度银墙”的“月”不正是容若的自比吗?

容若的挚友顾贞观的词集里也有一篇《采桑子》,和容若此篇无论在用韵和词句上都极为相像,很像是一篇和作:分明抹丽开时候,琴静东厢。天样红墙,只隔花枝不隔香。檀痕约枕双心字,睡损鸳鸯。辜负新凉,淡月疏棂梦一场。

抹丽就是茉莉,在茉莉花开的时节,本该也是诗酒琴棋的日子,但斯人却毫无意绪,静默无言。困扰他的正是浓浓的相思,而这相思,隔着一堵“天样红墙”,她在墙里边,他在墙外边。高高的红墙隔断了两个人,却隔不断两颗心,此即“只隔花枝不隔香”。但世间最苦之事莫过于心相连而人相隔,于是“檀痕约枕双心字,睡损鸳鸯”。

檀痕,是沾染着胭脂香气的泪痕;约,是覆盖的意思;双心字,是枕头上织就的双心图案。这一句想象红墙那边的女子,泪痕沾湿了枕头,彻夜难眠,日渐消瘦憔悴。那相恋的日子,那大好的青春,就这样徒然错过,只剩下淡月照窗棂,迷迷茫茫,恍如一梦。

顾词或许可以作为解读纳兰词的一个参照。这样看来,传统上认为这是一首悼亡诗的说法恐怕站不住脚,容若和他十一年前的爱人并不曾人鬼殊途,只是隔着一堵“只隔花枝不隔香”的“天样红墙”罢了。“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化自李商隐的名句“此情可待成追忆”,下片语气一转,当初那“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的往事早已经成了空空的追忆,鸳鸯零落,各自东西。容若沉吟至此,忽然惊觉“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雨停了,空气中有了浅浅的凉意,仿佛往事过去了,心头便是浅浅的凄凉。十一年了,过去的,也许只是一个梦吧?

这是容若的自我开解吗?十一年的分离也难以忘怀的爱情,会终于从麻木再到松手吗?是呀,是会像Emily Dickinson(艾米莉·狄更生)那样如挨过冻的人记起了雪吗?

This is the Hour of Lead—

这一刻像是被灌了铅—

Remembered, if outlived,

如果活下去,就永记心头,

As Freezing persons, recollect the Snow—

如同冻僵的人,回想起白雪—

First—Chill—then Stupor—then the Letting go—

起初—冰冷—接着麻木—最后撒手—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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