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文集·楚留香新传1:借尸还魂(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6 22:2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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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古龙

出版社:河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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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文集·楚留香新传1:借尸还魂

古龙文集·楚留香新传1:借尸还魂试读:

第一章 借尸还魂

这不是鬼故事,却比世上任何鬼故事都离奇可怖。

九月二十八,立冬。

这天在掷杯山庄发生的事,楚留香若非亲眼见到,只怕永远也无法相信。

掷杯山庄在松江府城外,距离名闻天下的秀野桥还不到三里,每年冬至前后,楚留香几乎都要到这里来住几天。因为他也和季鹰先生张翰一样,秋风一起,就有了莼鲈之思;因为天下唯有松江秀野桥下所产的鲈才是四鳃的,而江湖中人谁都知道,掷杯山庄的主人左二爷除了掌法冠绝江南外,亲手烹调的鲈鱼脍更是妙绝天下。

江湖中人也都知道,普天之下能令左二爷亲自下厨房,洗手做鱼羹的,总共也不过只有两个人而已。

楚留香恰巧就是这两人其中之一。

但这次楚留香到掷杯山庄来,并没有尝到左二爷妙手亲调的鲈鱼脍,却遇到了一件平生从未遇到过的,最荒唐、最离奇也最可怖的事。

他从来也不信世上竟真会有这种事发生。

左二爷和楚留香一样,是最懂得享受生命的人,他不求封侯,但求常乐,所以自号“轻侯”。

掷杯山庄中有江南最美的歌妓,最醇的美酒,马厩中有南七省跑得最快的千里马,大厅中也有最风雅的食客。

但左二爷最得意的事却还不是这些。

左二爷平生最得意的有三件事。

第一件令他得意的事,就是他有楚留香这种朋友,他常说宁可砍下自己的左手,也不愿失去楚留香这个朋友。

第二件令他得意的事,是他有个世上最可怕的仇敌,那就是号称“天下第一剑客”的“血衣人”薛大侠。

他和薛衣人做了三十年的冤家对头,居然还能舒舒服服地活到现在,薛衣人虽然威震天下,却也将他无可奈何。

这件事左二爷每一提起,就忍不住要开怀大笑。

第三件事,也是他最最得意的一件事,那就是他有个最聪明、最漂亮也最听话的乖女儿。

左二爷没有儿子,但从来不觉得遗憾,只因他认为他这女儿比别人两百个儿子加起来都强胜十倍。

左明珠也的确从来没有令她父亲失望过。她从小到大,几乎从没有生过病,更没有惹过任何麻烦。现在她已十八岁,却仍和两岁时一样可爱,一样听话。

她的武功虽然并不十分高明,但在女人中已可算是佼佼者了,到外面去走了两趟之后,也有了个很响亮的名头,叫“玉仙娃”。

虽然大家都知道,江湖中人如此捧她的场,至少有一半是看在左二爷的面上,但左二爷自己却一点也不在意。

左二爷并不希望他女儿是个女魔王。

何况,她也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去练武,她不但要陪她父亲下棋、喝酒,还要为她父亲抚琴、插花、填词、吟诗——她无论做任何事,都是为她父亲做的,因为她生命中还没有第二个男人。

总而言之,这位左姑娘正是每个父亲心目中所期望的那种乖女儿,左二爷几乎从来没有为她操过心。

——直到目前为止,左二爷还未为她操过心。

但现在,现在这件最荒唐、最离奇、最神秘、最可怖,几乎令人完全不能相信的事,正是发生在她身上。

九月,寒意已经很重了。

但无论在多冷的天气里,只要一走进掷杯山庄,就会生出一种温暖舒适的感觉,就好像疲倦的浪子回到了家一样。

因为掷杯山庄中上上下下每个人,面上都带着欢乐而好客的笑容,即使是守在门口的门丁,对客人也是那么殷勤而有礼。你还未走进大门,就会嗅到一阵阵酒香、菜香、脂粉的幽香、花木的清香,就会听到一阵阵悠扬的丝竹管弦声、豪爽的笑声和碰杯时发生的清脆声响。

这些声音像是在告诉你,所有的欢乐都在等着你,那种感觉又好像一双走得发麻的脚泡入温水里。

但这次,楚留香还远在数十丈外,就觉得情况不对了。

掷杯山庄那两扇终年常开的黑漆大门,此刻竟紧闭着,门口竟冷清清的,瞧不见车马。

楚留香敲了半天门,才有个老头子出来开门,他见到楚留香,虽然立刻就露出欢迎的笑容,却显然笑得很勉强。

昔日那种欢乐的气氛,如今竟连一丝也看不到了。

院子里居然堆满了落叶未扫,一阵阵秋风卷起了落叶,带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之意。

等到楚留香看到左轻侯时,更吃了一惊。

这位江湖大豪红润的面色,竟已变得苍白而憔悴,连眼睛都凹了下去,才一年不见,他好像就已老了十几岁。

在他脸上已找不出丝毫昔日那种豪爽乐天的影子,勉强装出来的笑容也掩不住他眉宇间那种忧郁愁苦之色。

大厅里也是冷清清的,座上客已散,盛酒的金樽中却积满了灰尘,甚至连梁上的燕子都已飞去了别家院里。

掷杯山庄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惊人变故,怎会变成如此模样?楚留香惊奇得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

左二爷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也是久久都说不出话。

楚留香忍不住试探着问道:“二哥你……你近来还好吗?”

左二爷道:“好,好,好……”

他一连将这“好”字说了七八遍,目中似已有热泪将夺眶而出,把楚留香的手握得更紧,嗄声道:“只不过明珠,明珠她……”

楚留香动容道:“明珠她怎么样了?”

左轻侯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黯然道:“她病了,病得很重。”

其实用不着他说,楚留香也知道左明珠必定病得很重,否则这乐天的老人又怎会如此愁苦。

楚留香勉强笑道:“年轻人病一场算得了什么?病好了反而吃得更多些。”

左轻侯摇着头,长叹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这孩子生的病,是……是一种怪病。”

楚留香道:“怪病?”

左轻侯道:“她躺在床上,滴水未进,粒米未沾,不吃不喝已经快一个月了,就算你我也经不起这么折磨的,何况她……”

楚留香道:“病因查出来了吗?”

左轻侯道:“我已将江南的名医都找来了,却还是查不出这是什么病,有的人把了脉,甚至连方子都不肯开,若非靠张简斋每天一帖续命丸子保住了她这条小命,这孩子如今只怕早已……早已……”

他语声哽咽,老泪已忍不住流了下来。

楚留香道:“二哥说的张简斋,可是那位号称‘一指判生死’的神医名侠简斋先生?”

左轻侯道:“嗯。”

楚留香展颜道:“若是这位老先生来了,二哥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只要他老先生肯出手,天下还有什么治不好的病?”

左轻侯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本来也不肯开方子的,只不过……”

突见一位面容清癯、目光炯炯的华服老人匆匆走了进来,向楚留香点点头,就匆匆走到左轻侯面前,将一粒丸药塞入他嘴里,道:“吞下去。”

左轻侯不由自主吞下了丸药,讶然道:“这是为了什么?”

老人却已转回头,道:“随我来。”

楚留香认得这老人正是名满天下的简斋先生,见到他这种神情,楚留香已隐隐觉出事情不妙了。

三个人匆匆走入后园,只见菊花丛中的精轩外,肃然凝立着十几个老妈子、小丫头,一个个都垂着头,眼睛发红。

左轻侯悚容道:“珠儿她……她莫非已……”

简斋先生长长叹了口气,沉重地点了点头。

左轻侯狂呼一声,冲了进去。

等楚留香跟着进去的时候,左轻侯已晕倒在病榻前,榻上静静地躺着个美丽的少女,面容苍白,双目紧闭。

简斋先生拉起被单,盖住了她的脸,却向楚留香道:“老朽就是怕左二爷急痛攻心,也发生意外,所以先让他服下一粒护心丹,才敢将这噩耗告诉他,想不到他还是……还是……”

这本已将生死看得极淡的老人,此刻面上也不禁露出凄凉的伤痛之色,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他连日劳苦,老朽只怕他内外交攻,又生不测。幸好香帅来了,正好以内力先护住他的心脉,否则老朽当真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楚留香不等他说完,已用掌心抵住左轻侯的心口,将一股内力源源不绝地输送了过去。

暮色渐深,夜已将临,但广大的掷杯山庄,尚没有燃灯,秋风虽急,却也吹不散那种浓重的凄苦阴森之意。

前后六七重院落,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人,也没有人走动,每个人都像生怕有来自地狱的鬼魂,正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等着拘人魂魄。

树叶几乎已全部凋落,只剩下寂寞的枯枝在风中萧索起舞,就连忙碌的秋虫都已感觉出这种令人窒息的悲哀,而不再低语。

左明珠的尸身仍留在那凄凉的小轩中,左二爷不许任何人动她,他自己跪在灵床旁,像是已变成一具石像。

楚留香心情也是说不出的沉重,因为他深知这老人对他爱女的情感。那些来自各地的名医也都默默无言地坐在那里,也不知该走,还是不该走,心里既觉得惭愧,也免不了有些难受。

只有张简斋在室中不停地往来蹀踱着,但脚步也轻得宛如幽灵,似乎也生怕踏碎了这无边的静寂。

左二爷一直将头深深埋藏在掌心里,此刻忽然抬起头来,满布血丝的眼睛茫然瞪着远方,嘶声道:“灯呢?为什么没有人点灯,难道你们连看都不许我看她吗?”

楚留香无言地站了起来,在桌上找到了火刀和火石。刚燃起了那盏带着水晶罩子的青铜灯,忽然一阵狂风自窗外卷了进来,卷起了盖住尸身的白被单,卷起了床幔,帐上的铜钩摇起了一阵阵单调的“叮当”声,宛如鬼卒的摄魂铃,狂风中仿佛也不知多少魔鬼正在狞笑着飞舞。“噗”的一声,楚留香手里的灯火也被吹灭了。

他只觉风中竟似带着种妖异的寒意,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手里的水晶灯罩也跌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四下立刻又被黑暗吞没。

风仍在呼啸,那些江南名医已忍不住缩起了脖子,有的人身子已不禁开始发抖,有的人掌心已沁出了冷汗。

就在这时,床上的尸体忽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这刹那之间,每个人的心房都骤然停止了跳动。

然后就有人不由自主,放声惊呼出来。

就连楚留香都情不自禁地退后了半步。

只见那“尸体”的眼睛先是呆呆地凝注着前方,再渐渐开始转动,但双目中却仍带着种诡秘的死气。

左轻侯显然也骇呆了,嘴唇在动,却发不出声音。

那“尸体”眼珠子呆滞地转了两遍,忽然放声尖呼起来。

呼声说不出的凄厉可怖,有的人已想夺门而逃,但两条腿却抖个不停,哪里还有力气举步。

那“尸体”呼声渐渐嘶哑,才喘息着哑声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会到这里来了?”

左二爷睁大了眼睛,颤声道:“老天爷慈悲,老天爷可怜我,明珠没有死,明珠又活回来了……”

他目中已露出狂喜之色,忽然跳起来,搂抱着他的爱女,道:“明珠,你莫要害怕,这是你的家,你重回阳世了!”

谁知他的女儿却拼命推开了他,两只手痉挛着紧抓住盖在她身上的白被单,全身都紧张得发抖,一双眼睛吃惊地瞪着左轻侯,目中的瞳孔也因恐惧而张大了起来,就像是见到了鬼一样。

左二爷喘息着,吃吃道:“明珠,你……你……难道已不认得爹爹了吗?”

那“尸体”身子缩成一团,忽又哑声狂呼道:“我不是明珠,不是你女儿,我不认得你!”

左二爷怔住了,楚留香怔住了。

每个人都怔住了。

左二爷求助地望着楚留香,道:“这……这孩子只怕受了惊……”

他话未说完,那“尸体”又大喊起来,道:“我不是你的孩子,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把我绑到这里来?快放我回去,快放我回去……”

左二爷又惊又急,连连顿足,道:“这孩子疯了吗?这孩子疯了吗……”

实在他自己才真的已经快急疯了。

那“尸体”挣扎着想跳下床,哑声道:“你才是疯子,你们才是疯子,我要回去,让我走!”

楚留香心里虽也是惊奇交集,但也知道在这种时候,他若不镇定下来,就没有人能镇定下来了。

他拍了拍左二爷的肩头,轻轻道:“你们暂时莫要说话,我先去让她安静下来再说。”

他缓缓走过去,柔声道:“姑娘,你大病初愈,无论你是什么人,都不该乱吵乱动,你的病若复发了,大家都会伤心的。”

那“尸体”正惊惶地跳下床,但楚留香温柔的目光中,却似有种令人不可抗拒的镇定力量,令任何人都不能不信任他。

她两只手紧紧地挡在自己胸前,面上虽仍充满了恐惧惊惶之色,但呼吸已不觉渐渐平静了下来。

楚留香温柔地一笑:“对了,这样才是乖孩子。现在我问你,你可认得我吗?”

那“尸体”睁大了眼睛瞪了很久,才用力摇了摇头。

楚留香道:“这屋子里的人你都不认得?”

那“尸体”又摇了摇头,根本没有瞧任何人一眼。

楚留香道:“那么,你可知道你自己是谁吗?”

那“尸体”大声道:“我当然知道,我是‘施家庄’的施大姑娘。”

楚留香皱了皱眉,道:“那么,你难道是金弓夫人的女儿?”

那“尸体”眼睛亮了,道:“一点也不错,你们既然知道我母亲的名头,就应该趁早送我回去,免得自惹麻烦上身。”

左二爷早已气得脸都黄了,跺着脚道:“这丫头,你们看这丫头,居然认贼为母起来!”

那“尸体”瞪眼道:“谁是贼?你们才是贼,竟敢绑我的票。”

左二爷气得全身发抖,退后两步,倒在椅子上直喘气,过了半晌,目中不禁又流下泪来,颤声道:“这孩子不知又得什么病,各位若能治得好她,我……不惜将全部家产分给他一半。”

楚留香显然也觉得很惊讶,望着张简斋道:“张老先生,依你看……”

张简斋沉吟了半晌,才缓缓道:“看她的病情,仿佛是‘离魂症’,但只有受过大惊骇、大刺激的人才会得此症,老夫行医近五十年,也从未见到过……”

那“尸体”的脸竟也气红了,大声道:“谁得了‘离魂症’,我看你才得了‘离魂症’,满嘴胡说八道。”

张简斋凝注着她望了很久,忽然将屋角的一面铜镜搬了过来,搬到这少女的面前,沉声道:“你再看看,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谁?”

这少女怒道:“我当然知道自己是谁,用不着看!”

她嘴里虽说“用不着”,还是忍不住瞧了镜子一眼。

只瞪了一眼,她脸上就忽又变得说不出的惊骇、恐惧,失声惊呼道:“这是谁?我不认得她!我不认得她……”

张简斋沉声道:“照在镜子里的,自然是你自己,你连自己都不认得了吗?”

少女忽然转身扑到床上,用被蒙住了头,哑声道:“这不是我,不是我,我怎会变成这模样,我怎会变成这模样!”她一边说,一边用力捶着床,竟放声大哭了起来。

屋子里每个人俱是目瞪口呆,则声不得,大家心里虽已隐隐约约猜出这是怎么回事了,但又谁都不敢相信。

张简斋将楚留香和左轻侯拉到一旁,沉着脸道:“她没有病。”

左二爷道:“没有病又怎会……怎会变成这样子!”

张简斋叹了口气,道:“她虽然没有病,但我却希望她有病反而好些。”

左二爷道:“为……为什么?”

张简斋道:“只因她没有病比有病还要……还要可怕得多。”

左轻侯额上已冒出了冷汗,嗄声道:“可怕?”

张简斋道:“她缠绵病榻已有一个月了,而且水米未沾,就算病愈,体力也绝不会恢复得这么快。何况,她方才明明是心脉俱断,返魂无术了,老夫可以五十年的信誉作保,绝不会诊断有误。”

楚留香勉强笑道:“张老先生的医道,天下谁人不知,哪个不信。”

张简斋脸色更沉重,道:“既然如此,那么老夫就要请教香帅,一个人明明已死了,又怎会忽然活回来呢?香帅见多识广,可曾见过这种怪事?”

楚留香怔了半晌,苦笑道:“在下非但未曾见过,连听也未听说过。”

张简斋道:“但她却明明已活回来了,以香帅之见,这种事该如何解释?”

楚留香又怔了半晌,道:“张老先生你觉得这件事该如何解释呢?”

张简斋沉默了很久,目中似乎露出了惊怖之色,压低声音道:“以老夫看来,这件事只有一个解释……借尸还魂!”

借尸还魂!

左轻侯跳了起来,吼道:“张简斋,我还以为你有什么了不得的高见,谁知你竟会说出如此荒谬不经的话来,请请请,像你这样的名医,左某已不敢领教了。”

张简斋沉下了脸,道:“既是如此,老夫就此告辞。”

他一怒之下,就要拂袖而去,但楚留香拉住了他,一面向他挽留,一面向左轻侯劝道:“事变非常,大家都该分外镇定,切切不可意气用事。”

左轻侯瞪着眼道:“你……你……你难道也相信这种鬼话?”

楚留香默然半晌,沉声道:“无论如何,两位都请先静下来,等我再去问问她,问个清楚再说。”

他走到床边,等那少女的哭声渐渐小了,才柔声道:“姑娘的心情,我不但很了解,而且很同情,无论谁遇着这件事,都一定会很难受的,我只希望姑娘相信我,我们绝没有伤害姑娘的意思,更不是我们将姑娘绑到这里来的。”

他声音中似乎有种令人镇定的力量,那少女的哭声果然停止了,但还是将头蒙在被里,嗄声道:“不是你们将我绑来的,我怎会到这里来?”

楚留香道:“姑娘何妨静下心来想想,究竟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那少女道:“我……我的心乱得很,好像什么事都记不清了……”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美丽的眼睛里仿佛笼着一层迷雾,楚留香并没有催促她。过了很久,她才缓缓接着道:“我记得我病了很久,而且病得很重。”

左轻侯目中立刻现出喜色,道:“好孩子,你总算想起来了,你的确病了很久,这一个多月来,你始终躺在这张床上,从没有起来过。”

那少女断然摇了摇头,大声道:“我虽然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但绝不是躺在这张床上。”

左轻侯道:“不在这里在哪里?”

那少女道:“自然是在我自己的家里,我自己的屋子里。”

楚留香见到左轻侯脸色又变了,抢着道:“姑娘可还记得那是间怎样的屋子?”

少女道:“那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我怎么会不记得?”

她目光四下瞟了一眼,接着道:“那间房子和这里差不多,我睡的床就摆在那边,床旁边有个紫檀木的妆台,妆台旁是个花架,上面却摆着一炉香。”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妆台上摆着些什么呢?”

那少女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只不过是我用的脂粉和香油,都是托人从北京城里的‘宝香斋’买来的。”

她的脸似乎忽然红了又红,立刻就接着道:“但我的屋子里却绝没有花,因为我一闻到花粉的味道皮肤就会发痒,而且我屋里的窗户上都挂着很厚的紫绒窗帘,因为我从小就不喜欢阳光。”

这屋子的窗户上虽也挂着窗帘,却是湘妃竹编成的,屋角里摆着一盆菊花,开得正盛。

那少女见到这盆菊花,目中立刻露出憎恶之色。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因为他也知道左明珠是很喜欢花的,而且最爱的就是菊花,所以才将菊花连盆搬到屋里来。

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将菊花搬了出去。

那少女感激地瞧了他一眼,道:“可是在屋里闷了一个多月之后,我却忽然盼望见到阳光了,所以今天早上,我就叫人将屋里的窗户全都打开。”

楚留香道:“今天早上?姑娘是叫什么人将窗户打开的?”

那少女道:“是梁妈,也就是我的奶娘,照顾我许多年了。因为家母一向很忙,平时很少有时间和我们在一起。”

楚留香笑了笑,道:“金弓夫人的大名,在下早已久仰得很了。”

左二爷“哼”了一声,终于还是忍耐着没有说话。

那少女目光凝注着窗外,缓缓道:“今天早上的事,我还记得很清楚,但现在……现在天怎会忽然黑了?我难道又睡了很久吗?”

楚留香道:“今天早上的事,姑娘还记得些什么?”

那少女道:“我看到外面的阳光很美,心里觉得很高兴,忽然想到园子里去散散心。”

楚留香道:“姑娘能走动?”

那少女凄然一笑,道:“其实我已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但梁妈不忍拂我的心意,还是扶我起来,替我换了套衣服。”

楚留香道:“就是姑娘现在穿的这套?”

那少女道:“绝不是,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套衣服,是梁妈亲手做的,料子也是托人从北京‘瑞蚨祥’带回来的织锦缎,红底上绣着紫色的凤凰。”

也不知为了什么,说着说着,她的脸又红了起来。

楚留香道:“后来姑娘可曾出去逛了吗?”

那少女道:“没有,因为家母恰巧来了,还带来一位很有名的大夫。”

张简斋抢着道:“是谁?”

那少女恨恨道:“家母常说就因为江南的名医全都被掷杯山庄抢着请走了,我的病才不会好,所以她老人家这次特地从北方将王雨轩先生请了来,也就是那位和南方的张简斋齐名的王老先生,江湖中人称‘北王南张’的。”

张简斋板着脸道:“是南张北王,不是北王南张。”

那少女望了他一眼,失声道:“你难道就是张简斋?这里难道就是掷杯山庄?”

张简斋也不理她,沉声道:“那王雨轩看过你的病后,说了什么?”

那少女眼珠子转来转去,显得又惊讶,又害怕,过了很久,才缓缓道:“王老先生什么也没有说,把过我的脉后,立刻就走了出去,家母就替我将被盖好,叫我好好休息,切莫胡思乱想。”

楚留香道:“后来呢?”

那少女道:“后来……后来……”

她目光又混乱了起来,咬着嘴唇道:“后来我像是做了个梦,梦到我的病忽然好了,就穿着那身衣服从窗子里飞了出去,院子的人像是特别多,但却没有人看得到我,也没有人听得到我说话。我心里正在奇怪,忽然听到梁妈放声大哭起来,别的人也立刻全都赶到我住的那间屋子里去。”

楚留香咳嗽了两声,道:“你……你自己呢?是否也回去了?”

那少女道:“我本来也想回屋子去看看的,但忽然有一阵风吹过来,我竟身不由己,被风吹过墙,后来……后来……”

楚留香追问道:“后来怎样?”

那少女长长叹了口气,道:“真奇怪,后来的事,我连一点也不记得了。”

灯火虽已燃起,但屋子里的阴森之意却丝毫未减。

那少女全身发着抖,流着冷汗,颤声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会到这里来的,我已将我能记起来的事全都说了出来,你们……你们究竟要对我怎样?”

楚留香道:“我方才已说过,我们对姑娘你绝无恶意……”

那少女大声道:“既然没有恶意,为什么还不放我回去?”

楚留香瞧了左轻侯一眼,勉强笑了笑,道:“姑娘的病现在还没有大好,还是先在这里休养些时候,等到……”

那少女忽然跳了起来,叫道:“我不要在这里休养,我要回家去。谁敢再拦我,我就跟他拼命!”

呼声中,她人已飞掠而起,想冲出窗子。

左轻侯吼道:“拦住她,快拦住她!”

那少女但觉眼前一花,也不知怎的,方才还站在床边的楚留香忽然就出现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咬了咬牙,突然出手向楚留香肩胛抓了过去。

只见她十指纤纤,弯屈如爪,身子还在空中,两只手已抓向楚留香左右“肩井”穴,出手竟是十分狠毒老辣。

但楚留香身子一滑,就自她肘下穿过。

那少女招式明明已用老,手掌突又一翻,左掌反抓楚留香肩后“秉风”“曲恒”两处大穴,左掌扬起,抓向楚留香肘间“少海”“曲泽”两处大穴,非但变招奇快,而且一出手抓的就是对方关节处的要害大穴,认穴之准,更是全无毫厘之差。

但楚留香武功之高,又岂是这种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所能想象,她明明觉得自己的手指已触及了楚留香的穴道,只要力透指尖,便可将楚留香穴道捏住,令他全身酸麻,失去抵抗之力。

谁知就在这刹那间,楚留香的身子忽然又游鱼般滑了出去,滑到她背后,温柔地低语道:“姑娘还是先睡一觉吧,一觉醒来,事情也许就会变好了。”

那少女只觉楚留香的手似乎在她身上轻轻拂了拂,轻柔得就像是春日的微风,令人几乎感觉不出。

接着,她就觉得有一阵令人无法抗拒的睡意突然袭来,她身子还未站稳,便已堕入睡乡。

张简斋一直在留意着他们的出手,这时才长长叹了口气,道:“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用这两句话来形容香帅,正是再也恰当不过。”

楚留香笑了笑,等到左轻侯赶过来将那少女扶上床,忽然问道:“方才她用的是什么武功,老先生可看出来了吗?”

张简斋沉吟着,道:“可是‘小鹰爪力’?”

楚留香道:“不错,老先生果然高明,她用的正是‘小鹰爪力’夹杂着‘七十二路分筋错骨手’,而且功力还不弱。”

张简斋望着左轻侯,缓缓道:“据老夫所知,江湖中能用这种功夫的女子并不多,只有……”

他咳嗽了两声,忽然住口不语。

左轻侯却已厉声道:“我也知道‘小鹰爪力’乃是施金弓那老婆娘的家传武功,但她也明明是我的女儿,谁也不能否认。”

张简斋道:“令爱昔日难道也练过这种功夫吗?”

左轻侯怔了怔,说不出话来了。

其实他不必回答,别人也知道左二爷的“飞花手”名动武林,乃是江湖中变化最繁复的掌法,而且至阴至柔,正是“鹰爪”“摔碑手”这种阳刚掌法的克星,他的女儿又怎会去练鹰爪力?

张简斋虽是江南名医,但“弹指神通”的功力,据说已练入化境,本也是武林中的大行家,对各门各派的武功,都了如指掌,他见到左轻侯的忧急愁苦之容,也不禁露出同情之色,叹道:“庄主此刻的心情,老朽也并非不知道,只不过,世上本有一些不可思议、无法解释的事,现在这种事既已发生……”

左轻侯嗄声道:“你……你为何一定要相信这种荒唐的事?你难道真的相信这是借尸还魂?”

楚留香道:“张老先生的意思,只不过是要二哥你先冷静下来,大家再想如何应付此事的法子。”

张简斋叹道:“香帅说得不错,人力也并非不可胜天。”

左轻侯搓着手,跺着脚道:“现在我的心也乱了,你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楚留香沉声道:“这件事的确有许多不可思议之处,明珠怎会忽然使金弓夫人的家传武功?这点更令人无法解释,但我们还是要先查明她方才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金弓夫人的女儿是否真的死了。”

左轻侯跺脚道:“你明明知道那老虔婆是我那死对头老怪物的亲家,难道还要我到施家庄去问她吗?”

张简斋道:“左庄主虽去不得,但楚香帅却是去得的。”

左轻侯道:“楚留香乃是左轻侯的好朋友,这件事江湖中谁不知道,楚留香到了施家庄,那老虔婆不拿扫把赶他出来才怪。”

张简斋笑了笑,道:“但庄主也莫要忘了,楚香帅的轻功妙绝天下,连‘神水宫’他都可来去自如,又何况小小的施家庄?”

第二章 施家庄的母老虎

其实施家庄非但不小,而且规模之雄伟,范围之辽阔,都不在掷杯山庄之下,施家庄的庄主施孝廉虽不是江湖中人,但施夫人花金弓在江湖中却是赫赫有名,她的“金弓银弹铁鹰爪”,更可说是江南一绝。

施家庄还有件很出名的事,就是“怕老婆”。江湖中人对“施家庄”也许还不太熟悉,但提起“狮吼庄”来,却当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左轻侯和施孝廉本是世交,就因为他娶了这老婆,两人才反目成仇。有一次左二爷趁着酒后,还到施家庄门外去挂了块牌子:“内有恶犬,诸亲好友一律止步。”

这件事之后,两家更是势同水火。

这件事自然也被江湖中人传为笑话,只因人人都知道施老庄主固然有孝常之癖,少庄主施传宗更是畏妻如虎。

其实这也不能怪施传宗没有男子气概,只能怪他娶的媳妇,来头实在太大。花金弓虽然勇悍泼辣,但也惹不起她这门亲家。

江湖中简直没有人能惹得起她这门亲家,只因她的亲家就是号称“天下第一剑客”的大侠薛衣人。

薛衣人少年时以“血衣人”之名闯荡江湖时,快意恩仇,杀人如草芥。中年后虽已火气消磨,退隐林下,但一柄剑却更练得出神入化,据说四十年来,从无一人能在他剑下走过十招。

而薛衣人也正是左轻侯的生冤家活对头。

夜色深沉,施家庄内的灯火也阴暗得很。

后园中花木都已凋落,秋意肃杀,晚风萧索,就连那一丛黄菊,在幽幽的月色中也弄不起舞姿。

楚留香的心情也沉重得很。

他的轻功虽独步天下,但到了这里,还是不敢丝毫大意,正隐身在一株梧桐树上,不知该如何下手。

突听秋风中隐隐传来一阵啜泣声,他身子立刻跃起,飞燕般掠了过去,在夜色中宛如一只巨大的蝙蝠。

竹林中有几间精致的小屋,一灯如豆,满窗昏黄,那悲痛的啜泣声,显然就是从屋里传出来的。

屋角里放着张床,床旁边有个雕花的紫檀木妆台,妆台旁边有个花架,晚风入窗,花架上香烟缭绕,又一丝丝消失在晚风里。

床上仰卧着一个女子,却有个满头银发如丝的老妇人,正跪在床边悲痛地啼哭着,仿佛还在呢喃:“茵儿,茵儿,你怎么能死?怎么能死……”

楚留香只瞧了一眼,便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施家的大姑娘果然死了,她闺房中的陈设果然和“那少女”所说的完全一样,而且她身上穿着的,也赫然正是一件水红色的织锦缎衣裳,上面也赫然绣了几只栩栩如生的紫凤凰。

但她的尸身为何还未装殓?此刻跪在床边哀悼的又是谁呢?楚留香知道这老妇人绝不是花金弓。

那么,她难道就是“那少女”所说的梁妈?

只见那老妇人哭着哭着,头渐渐低了下去,伏到床上,像是因为悲痛过度,竟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水红色的织锦缎,衬着她满头苍苍白发,一缕缕轻烟,飘过了挂着紫绒帘子的窗子……

远处有零落的更鼓声传来,已是四更了。

楚留香心里也不禁泛起一种凄凉之意,又觉得有点寒飕飕的,甚至连那缥缈四散的香气中,都仿佛带着种诡秘恐怖的死亡气息!

他隐身在窗外的黑暗中,木立了半晌,见到床边的老妇人鼻息渐渐沉重,似已真的睡着了,他这才轻轻穿窗入屋,脚步甚至比窗外的秋风还轻,就算那老妇人没有睡着,也绝不会听得到。

床上的少女面如蜡色,形色枯槁,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死前想必已和病魔挣扎了很久。

这少女眉目虽和左明珠绝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但依稀犹可看出她生前必定也是个美人。

而现在,死亡非但已夺去了她的生命,也夺去了她的美丽,死亡全不懂怜惜,绝不会为任何人留下什么。

楚留香站在那老妇人身后,望着床上少女的尸身,望着她衣裳上那只凤凰,想到“那少女”说的话,掌心忽然沁出冷汗。

他赶快转过身,拿起了妆台上一盒花粉,只见盒底印着一方小小的朱印,上面写的赫然正是“京都宝香斋”。拿着这盒花粉,楚留香只觉全身的寒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手上的冷汗已渗入了纸盒。

突听那老妇人嘶声喊道:“你们抢走了我的茵儿,还我的茵儿来。”

楚留香的手一震,花粉盒已掉了下去。

只见那老妇人一双已干瘪了的手,紧紧抓着死尸身上穿的红缎衣服,过了半晌,才渐渐放松。

她枯黄的脖子上冒出了一粒粒冷汗,但头又伏在床上,喘息又渐渐平静,又渐渐睡着了。

楚留香这一生中,也不知遇见过多少惊险可怖的事,却从来也没有被吓得如此厉害。

他自然不是怕这老妇人,也不是怕床上的死尸,严格说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怕的是什么。

他只觉这屋子里充满了一种阴森诡秘的鬼气,像是随时都可能有令人不可抗拒也无法思议的事发生一样。“借尸还魂”这种事他本来也绝不会相信,可是现在,所有的证据都在他眼前,他已无法不信。

一阵风吹过,卷起了紫绒窗帘,窗帘里就像有个可怕的幽灵要乘势飞扑而起,令人恨不得立刻就离开这屋子,走得愈远愈好。

楚留香在衣服上擦干了手掌,拾起了地上的花粉。

他一定要将这盒粉带回去,让左轻侯自己判断,否则,他真不知该如何向左轻侯解释。

这件事根本就无法解释。

但是他的腰刚弯下去,就发现了一双绣鞋。

楚留香这一生,也不知见过多少双绣鞋了。他见过各式各样的绣鞋,穿在各式各样的女人脚上。他从来不曾想到一双绣鞋也会令他吃惊。

但现在他的确吃了一惊。

这双绣鞋就像突然自地下的鬼狱中冒出来的。

严格说来,他并没有看到一双鞋子,只不过看到一双鞋尖,鞋尖很纤巧,绿色的鞋尖,看来就像是一双新发的春笋。

鞋子的其他部分,都被一双水葱色洒脚裤管盖住了,洒脚裤上还绣着金边,绣得很精致。

这本是一双很美的绣鞋,一条很美的裤子,但也不知为什么,楚留香竟不由自主想到,这双脚的主人会不会没有头?

他忍不住要往上瞧,但还没有瞧见,就听到一人冷冷道:“就这样蹲着,莫要动,你全身上下无论何处只要移动了半寸,我立刻就打烂你的头。”

这无疑是女人在说话,声音又冷、又硬,丝毫也没有女人那种温柔悠美之意。只听她的声音,就知道这种女人若说要打烂一个人的头,她就一定能做得到,而且绝不会只打烂半个。

楚留香没有动。

在女人面前,他从不做不必要的冒险。

何况,这也许并不是个女人,而是个女鬼。

这声音道:“你是谁,在这里偷偷摸摸地干什么?快老老实实说出来,但记着,我只要你的嘴动。”

楚留香考虑了很久,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还是说老实话最好,“楚留香”这名字无论是人是鬼听了都会吃一惊。

只要她吃一惊,他就有机会了。

于是他立刻道:“在下楚留香……”

谁知他的话还未说完,这女子就冷笑了起来,道:“楚留香,嘿嘿,你若是楚留香,我就是‘水母’阴姬了。”

楚留香只有苦笑,每次他说自己是“张三李四”时,别人总要怀疑他是楚留香,但每次他真说出自己的名字,别人反而不信,而且还似乎觉得很可笑。

只听这女子冷笑道:“其实我早就已知道你是谁,你休想瞒得过我。”

楚留香苦笑道:“我若不是楚留香,那么我是谁呢?”

这女子厉声道:“我知道你就是那个小畜生,那个该死的小畜生。但我却未想到你居然还有胆子敢到这里来。”

她的声音忽然充满愤怒,厉声又道:“你可知道茵儿是怎么死的吗?她就是死在你手上的,你害了她一辈子,害死了她还不够,还想来干什么?”

楚留香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有紧紧闭着嘴。

这女子更愤怒地道:“你明明知道茵儿已许配给薛大侠的二公子了,居然还有胆子勾引她,你以为这些事我不知道?”

楚留香现在自然早已知道这女人并不是鬼,而是施茵的母亲,就是以泼辣闻名江湖的金弓夫人。

他平生最头痛的就是泼辣的女人。

突听一人道:“这小子就是叶盛兰吗?胆子倒真不小。”

这声音比花金弓更尖锐,更厉害。

楚留香眼前又出现了一双腿,穿着水红色的洒脚裤,大红缎子的弓鞋,鞋尖上还有个红绒球。

若要看一个女人的脾气,只要看看她穿的是什么鞋子就可知道一半。这双鞋子看来就活像是两个红辣椒。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世上若还有比遇见一个泼妇更头痛的事,那就是遇见了两个泼妇。

他知道在这种女人面前,就算有天大的道理也讲不清的,最好的法子就是赶快脚底揩油,溜之大吉。

但他也知道花金弓的银弹必定已对准了他的脑袋,何况这位“红裤子”姑娘看来八成就是薛衣人的大女儿,施家庄的大媳妇。薛衣人剑法独步天下,他的女儿也绝不会是省油灯。

他倒并不是怕她们,只不过实在不愿意和这种女人动手。

只听花金弓道:“少奶奶,你来得正好,你看我们该把这小子如何处治?”

施少奶奶冷笑道:“这种登徒子,整天勾引良家妇女,活埋了最好。”

楚留香又好气又好笑,也难怪施少庄主畏妻如虎了,原来这位少奶奶不问青红皂白的就要活埋人。

花金弓道:“活埋还太便宜了他,依我看,干脆点他的天灯。”

施少奶奶道:“点天灯也行,但我倒想先看看他,究竟有哪点比我们家老二强,居然能害得茵姑娘为他得相思病。”

花金弓道:“不错,喂,小伙子,你抬起头来。”

楚留香倒也想看看她们的模样。

只见这位金弓夫人年纪虽然已有五十多了,但仍然打扮得花枝招展,脸上的粉刮下来起码也有一斤。而且她那双眼睛仍是水汪汪的,左边一瞟,右边一转,还真有几分销魂之意,想当年施举人必定就是这么样被她勾上的。

那位少奶奶却不敢恭维,长长的一张马脸,血盆般一张大嘴,鼻子却比嘴还要大上一倍。

她若不是薛衣人的女儿,能嫁得出去才怪。

楚留香忽然觉得那位施少庄主很值得同情,娶得个泼妇已经够可怜的了,而他娶的简直是匹母马。

楚留香在打量着她们的时候,她们自然也在打量着楚留香,花金弓那双眼睛固然要滴下水来,就连少奶奶那又细又长的马眼,也似乎变得水汪汪了,脸上的表情也和缓了些,道:“果然是个油头粉面的小白脸,难怪我们的姑奶奶会被他迷上了。”

花金弓道:“他居然还敢冒充楚留香,我看他做楚留香的儿子只怕还小了些。”

要知楚留香成名已近十年,江湖中人都知道楚留香掌法绝世,轻功无双,却没有几人真的见过这位楚香帅。

大家都想楚留香既然有这么大的名气,这么大的本事,那么年纪自然也不会太小,有人甚至以为他已是个老头子。

楚留香只有苦笑。

那老妇人梁妈不知何时也走到前面来,像是也想看看这“登徒子”的模样,楚留香觉得她看来倒很慈祥。

他心里忽然起了个念头,但这时花金弓大声道:“无论我们要活埋他还是点天灯,总得先将他制住再说!”

只见金光一闪,她手里的金弓已向楚留香的“气血海”穴点了过来,原来她这柄金弓不但可发银弹,而且弓柄如初月,两端都可作点穴镢用,认穴既准,出手更快,居然还是点穴的高手。

楚留香现在自然不能装糊涂了,身子一缩,已后退了几尺,他身子退得竟比花金弓的出手更快。

花金弓一招落空,转身反打,金弓带起一股急风,横扫楚留香左腰,“点穴镢”已变为棍棒。

楚留香这才知道这位金弓夫人手下的确不弱,一柄金弓竟可作好几种兵器用,难怪江湖中人都说她是江南武林的第一女子高手。

这时楚留香已退至妆台,退无可退,这一招横扫过来,他根本不能向左右闪避,再向后退便要撞上妆台。而金弓夫人这一招却显然还留有后招,就等着他撞上妆台之后再变招制敌,反点穴道。

谁知楚留香身子又一缩,竟轻飘飘地飘到妆台的铜镜上,忽然间又贴着墙壁向旁边滑了出去。

他身子就仿佛流云一般,可以在空中流动自如。

花金弓面色这才变了变,叱道:“好小子,想不到你还真有两下子。”

施少奶奶寒着脸道:“这种下五门的淫贼,偷鸡摸狗的小巧功夫自然不会错。”

她伸手一探,掌中忽然就多了两柄寒光闪闪的短剑,一句话未说,已向楚留香刺出七剑。

这种短剑就是古代女子的防身利器,这位少奶奶更是家学渊源,一出手用的就是“公孙大娘”所创的“长歌飞虹剑”。

公孙大娘乃初唐时之剑圣,剑法之高,据说已不在“素女”之下。此刻施少奶奶将这八八六十四手“长歌飞虹剑”施展开来,果然是剑似飞虹,人如游龙,夭矫变化,不可方物。

何况,这屋子不大,正适于这种匕首般的短剑施展,她的对手若不是楚留香,人既已被逼到墙角,是再也避不开她这七剑的了。

只可惜她遇着的是楚留香。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就算我是叶盛兰,两位也不必非杀了我不可呀!”

他一共只说了两句话,但这句话说完时,他的人已滑上屋顶,又自屋顶滑了下来,滑到门口。

花金弓叱道:“好小子,你想走,施家庄难道是你来去自如之地吗?”

她出手也不慢,这两句话还未说完,但闻弓弦如连珠琵琶般一阵急响,金弓银弹已暴雨般向楚留香打了过去。

银弹的去势有急有缓,后发的反而先至,有的还在空中互撞,骤然改变方向,有的却似乎射失手了,射在门框上,但在门框上一撞之后,立刻又反激而起,斜斜地打向楚留香前面。

金弓夫人的“银弹金弓”端的不同凡响,不愧为江南武林的一绝,但楚留香身子也不知怎么样一转,已自暴雨般的银弹中飞了出去,身子再一闪,就已远在十丈外。

金弓夫人怔了怔,一步蹿到门口,大声道:“喂,小子,我问你,你难道真是楚留香?”

楚留香身子落在竹梢,轻轻一弹又飞身而起,只见他挥了挥手,但看不清是在招手,还是在摇手。

施少奶奶咬着牙道:“楚留香和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怎会到这里来?”

金弓夫人出了会儿神,忽然一笑,道:“无论他是否楚留香,反正都跑不了的。”

施少奶奶道:“哦?”

金弓夫人目光遥注那边的一座亭子,道:“你那宝贝二叔既然送了我们回来,没有吃夜宵点心他怎样肯走呢?我算准他现在一定还在亭子里等着。”

施少奶奶嘴角也泛起一丝恶意的微笑,道:“不错,只要宝二叔在亭子里,无论是谁都走不了的。”

亭子里果然有个人,正坐在石级上,仰面望着天,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仔细一听,他原来在数天上的星星。“一千三百二十七,一千三百二十八……”

他年纪最少已有四十多了,胡子已有些花白,身上却穿着件大红绣花的衣服,绣的是刘海洒金钱,脚上还穿着双虎头红绒鞋。星光下看来,他脸色似乎十分红润,仔细一看,原来竟涂着胭脂。

他一心一意地数着星星,一面用手指指点点,手上也“叮叮当当”地直响,原来他手腕上还戴着几只挂着铃铛的金镯子。

楚留香一心只想快快离开这地方,本来也没有注意到亭子里还有个人,听到亭里“叮叮当当”的声音,才往那边瞟了一眼。

只瞧了一眼,他已忍不住要笑了出来,若是换在平时,他一定忍不住要过去瞧瞧这活宝是何许人也,但现在他却已没有这样好的心情,脚尖微微点地,人已自亭子上掠了过去,只要再两个起落,便可掠出这片庭园。

谁知就在这时,突听“嗖”的一声,一条人影箭一般自亭子里蹿了出来,挡在楚留香前面。

楚留香掠上亭子再掠下,这人却自亭子里直接蹿出,距离虽比楚留香短了些,但这种身手却还是惊人得很。

楚留香再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轻功如此精绝的高手,再一看,这“高手”居然就是那忙着数星星的活宝。

他站起来后,就可看出他身上的衣服又短又小,就像是偷来的,头发和胡子都梳洗得很亮,上面还像是涂了刨花油,再加上一脸花粉胭脂,看来倒真有几分像是彩衣娱亲的老莱子。

楚留香也不禁怔住了,他看不出这么一个活宝竟会有如此惊人的身手。

这活宝也在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忽然嘻地一笑,道:“这位大叔你是从哪里来的呀?我怎么从来也没有见过你呢?”

这老头子居然叫他“大叔”,楚留香实在有些哭笑不得,幸好花金弓她们还没有追过来,楚留香眼珠一转,也笑道:“老先生不必客气,大叔这两字在下实在担当不起。”

谁知他话刚说完,这活宝已大笑起来道:“原来你是个呆子,我明明只有十二岁,你却叫我老先生,我大哥听到了,一定要笑破肚子。”

楚留香又怔住了,忍不住摸了摸鼻子,道:“你……你只有十二岁?”

这活宝扳着手指数了数,道:“今天刚满十二岁,一天也不多,一天也不少。”

楚留香道:“那么你大哥呢?”

这活宝笑道:“我大哥年纪可大得多了,只怕比大叔还大几岁。”

楚留香道:“他是谁?”

这活宝道:“他叫作薛衣人,我叫作薛笑人,但是别人都叫我薛宝宝……薛宝宝……薛宝宝,你说这名字好听不好听?”

这白痴竟是一代剑豪薛衣人的弟弟,这才叫作“龙生九子,子子不同”。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实在不愿和这人啰唆,笑道:“这名字好听极了,但你既然叫宝宝,就应该做个乖宝宝,快让我走吧,下次我一定带糖给你吃。”

他居然将这四五十岁的人叫作“乖宝宝”,连他自己也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一面挥着手,一面已飞身掠起。

谁知这薛宝宝竟也突然飞身而起,顺手就自腰带上抽出毒蛇般的软剑,“唰、唰、唰”,一连三剑刺了出来!

这三剑当真是又快,又准,又狠,剑法之迅速精确,就连中原一点红、“君子剑”黄鲁直这些人都要瞠乎其后。

楚留香虽然避开了这三剑,却已被逼落了下来。

只见薛宝宝一只脚站在对面的假山上,笑嘻嘻地嚷着道:“大叔你坏了我的大事,还没有赔我,怎么能走呢?”

楚留香望着他,已弄不清这人究竟是不是白痴了。

看他的模样打扮,听他的说话,明明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白痴,但白痴又怎会使得出如此辛辣迅疾的剑法?

楚留香只有苦笑道:“我坏了你的大事?什么大事?”

薛宝宝嘟起了嘴,道:“方才我正在数天上的星星,好容易已将月亮那边的星星都数清了,大叔你一来,就吵得我全忘得干干净净,你非赔我不可。”

楚留香道:“好好好,我赔你,但怎样赔法呢?”

他嘴里说着话,身形已斜蹿了出去。

这一掠他已尽了力,以楚香帅轻功之妙,天下有谁能追得上?

谁知薛宝宝竟似早已知道他要溜了,楚留香身形刚动,他手上套着的金镯已飞了出来。

只听“丁零零”一阵串声响,四只金镯子在晚空中划起四道金弧,拐着弯兜到楚留香前面。

楚留香只觉眼前金花一闪,“叮当、叮当”两声响,四只金镯在半空相击,突然迎面向他撞了过来。

这“白痴”不但轻功高,剑法高,发暗器的手法更是妙到极点。花金弓的银弹和他一比,简直就像是小孩子在耍泥丸。

楚留香的去势既也疾如流矢,眼看他险些就要撞上金镯子了,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间,他别无选择,身形抖然一弓,向后退了回去,两只手“分光捉影”抄住了三只金镯子,剩下的一只也被他用接在手里的三只打飞。

这身子一缩,伸手一捉,说来虽容易,其实却难极了:无论身、眼、时间、部位,都要拿捏得恰到好处,错不得半分。若没有极快的出手,固然抄不到这四只金镯,若没有绝顶的轻功,也无法将金镯的力道消泄,那样纵能勉强抄着金镯,虎口只怕也要被震裂。

只不过等他抄住金镯,他的人已退回原处。

只见薛宝宝跺着脚道:“大叔你明明说好要赔我,怎么又溜了,大人怎么能骗小孩子?”

楚留香忽然发现这白痴竟是他生平罕见的难缠对手,他虽然身经百战,一时之间却也不知该如何对付才好。

薛宝宝还在跺着脚道:“大叔你说,你究竟是赔,还是不赔?”

楚留香笑道:“自然要赔的,但怎么赔法呢?”

薛宝宝立刻展颜笑道:“那容易得很,只要你将月亮那边的星星替我数清楚就行了。”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哪一边?”

薛宝宝伸手指了指,道:“就是那边。”

其实这时天上根本没有月亮,却有繁星满天,一个人就算生了两百双眼睛,一百只手,也没有法子将这满天繁星数清楚的。

楚留香笑道:“哦,你说的是这边吗?那真好极了。”

薛宝宝眨着眼睛道:“为什么好极了?”

楚留香道:“这边的星星我刚才就已数过,一共是两万八千四百三十七个。”

薛宝宝道:“真的?”

楚留香道:“自然是真的,大人怎么会骗小孩子,你不信就自己数数看。”

他心里早已打好主意,这“白痴”若是不上当,那么他这痴呆就必是装出来的,楚留香虽不愿和真的白痴打架,但对假白痴可就不同了。

谁知薛宝宝已笑道:“你说是两万八千四百三十七个,好,我数数看。”

他竟真的仰着头数了起来。

楚留香暗中松了口气,身子如箭一般蹿了出去,这次薛宝宝竟似已数得出神,完全没有留意到他。

楚留香这才知道真的遇见一个武功高得吓人的白痴,他只觉有些好笑,又有些惊异。

这件事的确有些不可思议,但他决定暂时绝不想这件事,因为还有件更不可思议的事尚未解决。

借尸还魂!

施茵的魂魄似乎真的借了左明珠的尸体而复活了。

左二爷看到他拿回来的花粉时,也不禁为之目瞪口呆,汗流浃背,足足有盏茶时分说不出话来。

张简斋皱着眉问道:“那屋子是否真和她所说的完全一样?”

楚留香道:“完全一样。”

张简斋道:“那位施姑娘真是今天死的?”

楚留香道:“不错,她尸体还未收殓,我还看到那身衣服也……”

左二爷忽然跳起来,大吼道:“我不管那是什么衣服,也不管姓施的女儿死了没有,我只知道明珠是我的女儿,谁也抢不走。”

张简斋道:“可是,她若不承认你是她父亲呢?”

左二爷怒吼道:“她若敢不认我为父,我就……我就杀了她!”

张简斋道:“你真的忍心下得了手?”

左二爷怔了怔,道:“我为何下不了手?我……我……我……”

说到第三个“我”字,他眼泪不禁已夺眶而出,魁伟的身子倒在椅上,仿佛再也无力站起来了。

张简斋摇头叹息道:“造化弄人……造化弄人竟至于斯,你我夫复何言?”

左二爷双手捧着头,怆然道:“可是……可是你们难道要我承认明珠是那泼妇的女儿?你们难道要我活生生地将自己的女儿送给别人?”

张简斋用力捻着自己的胡子,来去地踱着方步,这江湖名医虽有着手成春的本事,对这件事却也束手无策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她还在睡吗?”

左二爷黯然道:“还睡得很沉。”

楚留香站了起来,道:“二哥,你若相信我,就将这件事交给我办吧。”

张简斋长叹道:“世上若还有一个人能解决这件事,那必定就是楚香帅了。左二爷若不相信你,他还能相信谁?”

第三章 唐突佳人

天已亮了。

初升的阳光自窗隙照进来,照着她苍白的脸色,一双美丽的眼睛里布满了红丝。

这确是左明珠的脸,确是左明珠的眼睛——但这少女是否是左明珠,连楚留香也弄不清了。

他甚至不知该如何称呼她才好,若称她为“左明珠”,她明明有“施茵”的思想和灵魂;但若唤她为“施茵”,她却又明明是“左明珠”。

这少女垂着头,咬着嘴唇道:“你既然已看过了,总该相信我说的话了吧?”

楚留香叹道:“你的确没有骗我。”

这少女道:“那么你为何还不放我走呢?”

楚留香道:“我可以放你走,但你能回得去吗?”

少女道:“我为什么回不去?”

楚留香道:“以你现在这模样,你回去之后别人会不会还承认你是施茵?”

少女眼泪立刻流了下来,痛苦着道:“天呀,我怎会变成这样子的?你叫我怎么办呢?”

楚留香柔声道:“我既然相信了你的话,你也该相信我的话,无论你的‘心’是谁,但你的身子的确是左明珠,是左轻侯的女儿!”

少女以手捶床,道:“但我的确不是左明珠,更不认得左轻侯,我怎么能承认他是我的父亲?”

楚留香道:“但施举人只怕也不会认你为女儿的,只怕连叶盛兰都不会认得你,再也不会将宝香斋的花粉送给你了。”

少女身子一震,嗄声道:“你……你怎么会认得他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怎么会认得他的?”

少女低下头,大声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会被他……”

她忽又抬起头,大声道:“但不管怎么样,那件事都早已过去,现在我已不认得叶盛兰,我只知道我是薛家未过门的媳妇。”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这件事最麻烦的就在这里,因为他知道左二爷早已将左明珠许配给丁家的公子了。

就算左二爷和施举人能心平气和地处理这件事,这女孩子就算肯承认他们都是她的父亲,却也万万不能嫁给两个丈夫的。

就在这时,突听外面“砰”的一声大震,接着就有各式各样乱七八糟的声音响了起来,有摔瓶子、打罐子的声音,有石头掷在屋顶上、屋瓦被打碎的声音,其中还夹杂一大群人叱喝怒骂的声音。

楚留香皱起了眉,觉得很奇怪!

难道真有人敢到掷杯山庄来捣乱撒野?

只听一个又尖又响亮的女子声音道:“左轻侯,还我的女儿来!”

少女眼睛一亮,大喜道:“我母亲来了,她已知道我在这里,你们还能不放我走吗?”

楚留香道:“她到这里来,绝不是来找你的。”

少女道:“不是找我找谁?”

楚留香还未说话,花金弓尖锐的声音又传了进来!“我女儿就是被你这老贼害死的,你知道她得了病,就故意将所有的大夫全都藏在你家里,让她的病没人治,否则她怎么会死?我要你赔命!”

少女本来已想冲出去,此刻又怔住了。

楚留香叹道:“你现在总该知道她是为了什么来的了吧?”

少女一步步往后退,颤声道:“她也说我已经死了,我难道……难道真的已经死了吗?”

楚留香道:“你当然没有死,只不过这件事实在太奇怪,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的,连你母亲也不会相信的,你现在出去,她也不会承认你是她的女儿。”

少女发了半晌怔,忽然转身扑倒在床上,以手捶床,哽声道:“我怎么办呢?我怎么办呢?”

楚留香柔声道:“你若是肯完全信任我,我也许有法子替你解决这件事。”

少女伏在床上,又哭了很久,才转过身,凝注着楚留香道:“你……你真是楚香帅?”

楚留香笑了笑,道:“有时候我真希望我不是楚留香,但命中却注定了我非做楚留香不可。”

少女凝注着他的眼睛,道:“好,我就在这里躺三天,过了三天,你若还是不能解决这件事,我……我就死,死了反而好些。”

楚留香觉得自己暂时还是莫要和花金弓相见的好,所以决定先去好好睡一觉,养足了精神晚上才好办事。

他心里似乎已有了很多主意,只不过他却未说出来。

等他醒来的时候,天已黑,左二爷已不知来看过他多少次,看见他醒来,简直如获至宝,一把拉着他的手,苦笑道:“兄弟,你倒睡得好,可知道我这一天又受了多少罪吗?我简直连头发都快急秃了。”

他跺着脚道:“你可知道花金弓那泼妇已来过了吗?她居然敢带了一群无赖来这里撒野,而且还要我替他女儿偿命!”

楚留香笑道:“你是怎么样将她打发走的?”

左轻侯恨恨道:“遇到这种泼妇,我也实在没有法子了,我若是伤了她,岂非要被江湖朋友笑我跟她一般见识?”

楚留香叹道:“一点也不错,她只怕就因为知道二哥绝不会出手,所以才敢来的。”

左轻侯道:“我只有拿那些泼皮无赖出气,她看到自己带来的人全躺下了,气焰才小了些,但临走的时候却还在撒野,说明天她还要来。”

他拉着楚留香的手,道:“兄弟,你今天晚上好歹也要再到施家庄去走一趟,给那母老虎一个教训,她明天若是再来,我可实在吃不消了。”

他自己不愿和花金弓交手,却叫楚留香去,这种“烫手山芋”楚留香虽已接得多了,却还是有些哭笑不得。

左轻侯自己似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苦笑道:“我也知道这是件很令人头疼的事,但世上若还有一个人能解决这种事,那人就是你,楚香帅。”

这种话楚留香也听得多了,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只可惜小胡这次没有来,否则让他去对付花金弓,才真是对症下药。”

左轻侯道:“兄弟你……你难道不去!”

楚留香笑了,道:“二哥你放心,我一定有法子叫她明天来不了的。”

左轻侯这才松了口气,忽又皱眉道:“另外还有件事,也得要兄弟你替我拿个主意,花金弓前脚刚刚走,后面就有个人跟着来了。”

楚留香道:“谁?世上难道还有比花金弓更难对付的人吗?”

左轻侯道:“芦花荡七星塘的丁氏双侠,兄弟你总该知道吧?今天来的就是‘吴钩剑’丁瑜丁老二。”

楚留香道:“丁氏双侠岂非都是二哥你的好朋友吗?”

左轻侯道:“非但是我的好朋友,还是我的亲家,但麻烦也就在这里。”

楚留香道:“他莫非是来迎亲的?”

左轻侯跌足道:“一点也不错,只因我们上个月已商量好,定在这个月为珠儿和丁如风成亲,丁老二这次来,正是为了这件事。”

楚留香道:“上个月明珠岂非已经病了?”

左轻侯叹道:“就因为她病了,所以我才想为这孩子冲冲喜,只望她一嫁过去,病就能好起来,谁料到现在竟会出了这种事!”

他苦着脸道:“现在我若答应他在月中成亲,珠儿……珠儿怎么肯嫁过去,我若不答应,又能用什么法子推托,我……我这简直是在作法自毙。”

楚留香也只有摸鼻子,喃喃道:“不知道花金弓是否也为她女儿和薛二少定了婚期……”

只见一个家丁匆匆赶过来,躬身道:“丁二侠叫小人来问老爷,楚香帅是否已醒了。若是醒了,他也要来敬楚香帅的酒。若是没有醒,就请老爷先到前面去。”

楚留香笑道:“久闻丁家弟兄也是海量,张简斋却要保养身体,连一杯酒都不饮的,丁老二一定觉得一个人喝酒没意思。”

左轻侯道:“不错,兄弟你就快陪我去应付应付他吧。”

楚留香笑道:“二哥难道要我醉醺醺地闯到施家庄去吗?”

江湖传说中,有些“酒丐”“酒仙”,酒喝得愈多,武功就愈高,楚留香总觉得这些传说有些可笑。只因他知道一个人酒若喝多了,胆子也许会壮些,力气也许会大些,但反应却一定会变得迟钝得多。

高手相争,若是一个人的反应迟钝了,就必败无疑。

所以楚留香虽然也很喜欢喝酒,但在真正遇着强敌时,前一晚一定保持着清醒。奇怪的是,江湖中居然也有人说:“楚香帅的酒喝得愈多,武功愈高。”

楚留香认为这些话一定是那些不会喝酒的人说出来的。不喝酒的人,好像总认为喝酒的人是某种怪物,连身体的构造都和别人不同,其实“酒仙”也是人,“酒丐”也是人,酒若喝多了的人,脑袋也一样会糊涂的。

今天楚留香没有喝酒,倒并不是因为花金弓婆媳难对付,而是因为那武功绝高的“白痴”。

他总觉得那“白痴”有些神秘,有些奇怪,绝对不可轻视。

三更前楚留香便已到了“施家庄”,这一次他轻车熟路,直奔后园,后园中寂无人迹,只有那竹林间的小屋里仍亮着灯光。

施茵的尸体莫非还在小屋里?

楚留香轻烟般掠上屋檐,探首下望,就发现施茵的尸体已被搬了出来,一个青衣素服,丫头打扮的少女正在收拾着屋子。

灯光中看来,这少女仿佛甚美,并不像做粗事的人。

她的手在整理着床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却瞟着妆台,忽然伸手攫起一匣胭脂偷偷藏在怀里,过了半晌,又对着那铜镜,轻轻地扭动腰肢,扭着扭着,自己抿着嘴偷偷地笑了起来。

楚留香正觉得有些好笑,突听一人道:“这次你总逃不了吧!”

屋角后人影一闪,跳了出来。

楚留香也不禁吃了一惊!

这人好厉害的眼力,居然发现楚留香的藏身之处。

谁知这人连看也没有向他这边看一眼,嘴里说着话,人已冲进了屋子,却是个穿着白孝服的少年。

那丫头显然也吃了一惊,但回头看到这少年,就笑了,拍着胸笑道:“原来是少庄主,害得我吓了一跳。”

楚留香这才看清了这位施家庄的少庄主,只见他白生生的脸,已有些发福,显然是吃得太好,睡得太足了。

他身上穿的虽是孝服,但犹可看到里面那一身天青的缎子衣服,脸上更没有丝毫悲戚之色,反而笑嘻嘻道:“你怕什么?我也不会吃人的,最多也不过吃吃你嘴上的胭脂。”

那丫头笑啐道:“人家今天又没有涂胭脂!”

施传宗道:“我不信,没有擦胭脂嘴怎么会红得像樱桃,我要尝尝。”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已搂住了那丫头的腰。

那丫头跺着脚道:“你……你好大的胆子,快放手,不然我可要叫了。”

施传宗喘着气道:“你叫吧!我不怕,我也没有偷东西!”

那丫头眼珠子一转,似笑非笑地娇嗔着道:“好呀!你想要挟我,我才不稀罕这匣胭脂,我若想要,也不知有多少人抢着来送给我。”

施传宗笑道:“我送给你,我送给你……好樱儿,只要你肯将就我,我把宝香斋的胭脂花粉全都买来送给你。”

樱儿咬着嘴唇道:“我可不敢要,我怕少奶奶剥我的皮。”

施传宗道:“没关系,没关系……那母老虎不会知道的。”

他身子一扑,两个人就滚到床上去了。

樱儿喘息着道:“今天不行,这地方也不行……昨天二小姐才……”

她话未说完,嘴就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施传宗的喘息声更粗,道:“今天不行,明天就没机会了,那母老虎盯得好凶……好樱儿,只要你答应我这一次,我什么都给你。”

楚留香又好气,又好笑,想到那位少奶奶的“尊容”,他也觉得这位少庄主有些可怜。

他也知道老婆盯得愈凶,男人愈要偷嘴吃,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样的,也不能怪这位少庄主。

只不过他选的时候和地方实在太不对了,楚留香虽不愿管这种闲事,但也实在看不下去。

那张床不停地在动,已有条白生生的腿挂在床沿。

楚留香突然敲了敲窗户,道:“有人来了。”

这短短四个字还没有说完,床上的两个人已经像两只被人踩着尾巴的猫一般跳了起来。

施传宗身子缩成一团,簌簌地发抖。

樱儿的胆子反倒大些,一面穿衣服,一面大声道:“是谁?想来偷东西吗?”

施传宗立刻道:“不错,一定是小偷,我去叫人来抓贼。”

他脚底抹油,已想溜之大吉了。

但楚留香身子一闪,已挡住了他的去路。

施传宗也不知这人怎么来得这么快的,吃惊道:“你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偷东西居然敢偷到这里来,快夹着尾巴逃走,少庄主还可以饶你一命。”

看到来人是个陌生人,他的胆子也忽然壮了。

楚留香笑道:“你最好先明白三件事:第一,我绝不会逃走;第二,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第三,我更不怕你叫人。”

他根本没有做出任何示威的动作,因为他知道像施传宗这样的风流阔少,用几句话就可以吓住了。

施传宗脸色果然发了青,吃吃道:“你……你想怎么样?”

楚留香道:“我只问你想怎么样,是要我去将你老婆找来,还是带我去找梁妈?”

施传宗怔了怔,道:“带你去找梁妈?”

楚留香道:“不错,这两件事随便你选一样。”

这选择简直就像问人是愿意吃红烧肉,还是愿意吃大便一样,施传宗一颗心顿时定了下来。

他生怕楚留香还会改变主意,赶紧点头道:“好,我带你去找梁妈。”

小院中的偏厅已改作灵堂。

梁妈坐在灵位旁,垂着头,似又睡着了,暗淡的烛光,映着黄棺白幔,映着她苍苍白发,看来真是说不出的凄凉。

施传宗带着楚留香绕小路走到这里,心里一直在奇怪,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人找梁妈为的是什么。

只见楚留香走过去站在梁妈面前,轻轻咳嗽了一声。

梁妈一惊,几乎连人带椅子都跌倒在地,但等她看清楚面前的人时,她已哭得发红的老眼中竟似露出一丝欣慰之意,道:“原来又是你,你总算是个有良心的人,也不枉茵儿为了你……”

说到“茵儿”,她喉头又被塞住。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不认得你的人,一定会以为你才是茵姑娘的母亲。”

梁妈哽咽着道:“茵儿虽不是我生的,却是我从小带大的。我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只有她可算是我的亲人,现在她已死了,我……我……”

楚留香心里也不禁觉得有些凄凉,这时施传宗已悄悄溜走,但他却故意装作没有看到。

梁妈拭着眼泪,道:“你既来了,也算尽到了你的心意,现在还是快走吧,若是再被夫人发现,只怕就……”

楚留香忽然道:“你想不想再见茵姑娘一面?”

梁妈霍然抬起头,吃惊地望着他,道:“但……但她已死了!”

楚留香道:“你若想见她,我还有法子。”

梁妈骇然道:“你……你有什么法子?难道你会招魂?”

楚留香道:“你现在也不必多问,总之,明天正午时,你若肯在秀野桥头等我,我就有法子带你去见茵姑娘。”

梁妈呆了很久,喃喃道:“明天正午,秀野桥,你……你难道……”

突听一人道:“好小子,算你够胆,昨天饶了你,今天你居然还敢来!”

楚留香不用回头,就已知道这是花金弓来了,但他看来一点也不吃惊,似乎早就等着她来。

只见花金弓和施少奶奶今天都换了一身紧身衣裤,还带了十几个劲装的丫鬟,每个人都手持金弓,背插双剑,行动居然都十分矫健。

楚留香笑了笑道:“久闻夫人的娘子军英勇更胜须眉,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花金弓冷冷笑道:“你少来拍马屁,我只问你,你究竟是不是楚留香?”

楚留香道:“楚留香,我看来很像楚留香吗?”

施少奶奶铁青着脸,厉声道:“我也不管你是楚留香,还是楚留臭,你既然有胆子来,我们就有本事叫你来得去不得!”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好威风呀,好杀气,难怪施少庄主要畏你如虎了。”

施传宗忽然在窗子外一探头,大声道:“我们夫妻是相敬如宾,你小子少来挑拨离间。”

花金弓道:“废话少说,我只问你,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楚留香道:“在下活得很有趣,自然是想活的。”

花金弓道:“你若想活,就乖乖地跪下来束手就缚,等我们问清楚你的来历,也许……非但不杀你,还有好处给你!”

她故意将“好处”两个字说得又轻又软,怎奈楚留香却像一点也不懂,淡淡问道:“我若想死呢?”

花金弓怒道:“那就更容易,我只要一抬手,连珠箭一发,你就要变刺猬了。”

楚留香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做刺猬又有何妨?”

花金弓道:“好,这是你自找的,怨不得我!”

她的手一招,金弓已搭起,十几个娘子军也立刻张弓搭箭。看她们的手势,已知道这些小姑娘一个个都是百步穿杨的好手,何况“连珠箭”连绵不绝,就算能躲得了第一轮箭,第二轮箭就未必躲得开了。

谁知就在这时,楚留香身子忽然一闪,只听一连串娇呼,也不知怎地,十余柄金弓忽然全都到了楚留香手上,十余个少女石像般定在那里,竟已全都被点了穴道!

花金弓和施少奶奶虽然明知这“漂亮小伙子”有两下子,却也未想到他竟有如此快的出手!

两人交换了个眼色,一柄弓,两口剑,闪电般攻出。

但楚留香今天却似存心要给她们点颜色看,再也不像昨天那么客气了,身子一转,也不知用了什么招式,就已擒住了施少奶奶的手腕,将她的剑向前面一送,只听“嘣”的一声,花金弓的弓弦已被割断。

楚留香倒退几步,躬身笑道:“唐突佳人,万不得已,恕罪恕罪。”

施少奶奶脸色发白,她毕竟是名家之女,识货得很,此刻已看出自己绝不是这小伙子的对手,忽然抛下双剑,一把将施传宗从门外揪了进来,跺脚道:“你老婆被人欺负,你却只会站在旁边做缩头乌龟,这还能算个男人吗?快打死他,替我出气。”

施传宗脸色比他老婆更白,道:“是是是,我打死他,我替你出气。”

他嘴上说得虽响,两条腿可没有移动半步。

施少奶奶用拳头擂着他的胸膛,道:“去呀,去呀,难道连这点胆子都没有?”

施传宗被打得龇牙咧嘴,连连道:“好,我去,我这就去!”

话未说完,忽然一溜烟地逃了出去。

施少奶奶咬着牙,竟然放声大哭起来,喊着道:“天呀,我嫁了个这么没用的男人,你叫我怎么活呀……”

她忽然一头撞入花金弓怀里,嘶声道:“我嫁到你们家里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否则有谁敢欺负我,我也不想活了,你们干脆杀了我吧……”

楚留香看得又好气,又好笑,他也想不到这位少奶奶不但会使剑,撒泼耍赖的本事也不错。

只见花金弓两眼发直,显然也拿她这媳妇没法子。

楚留香悠然道:“少奶奶这耍赖的功夫,难道也是家传的吗?”

施少奶奶跳了起来,哭吼着:“你放的是什么屁!除了欺负女人你还会干什么?”

楚留香道:“我本来也认为你真是女人,现在却已有些怀疑了。”

施少奶奶咬着牙道:“你能算是男人吗?你若敢跟我去见爹爹,就算你是个男人,否则你就是个不男不女的孬种!”

楚留香淡淡道:“我若不敢去,今天晚上也就不会再来了,但你现在最好安静些,否则我就用稻草塞住你的嘴。”

薛衣人的庄院规模不如掷杯山庄宏大,但风格却更古雅,厅堂中陈设虽非华美,却当真是一尘不染,窗棂上绝没有丝毫积尘,院子里绝没有一片落叶,此刻虽方清晨,却已有人在洒扫着庭院。

施少奶奶一路上果然都老实得很,楚留香暗暗好笑,他发觉“鬼也怕恶人”这句话真是一点也不错。

但一到了薛家庄,她就立刻威风了起来,跳着脚,指着楚留香的鼻子道:“你有种就莫要逃走,我去叫爹爹出来。”

楚留香道:“我若要走,又何必来?”

花金弓眼睛瞟着他,冷笑道:“胆子太大,命就会短的。”

施少奶奶刚冲进去没多久,就听得一人沉声道:“你不好好在家侍候翁姑,又到这里来作甚?”

这声音低沉中隐隐有威,一听就知道是惯于发号施令之人。

施少奶奶带着哭声道:“有人欺负了女儿,爹也不问一声,就……”

那人厉声道:“你若安分守己做人,有谁会平白无故地来欺负你,想必是你又犯了小孩脾气……亲家母,你该多管教管教她才是,万万不可客气。”

花金弓已赶紧站了起来,赔笑道:“这次的事可半点不能怪姑奶奶,全是这小子……”

她唠唠叨叨在说什么,楚留香已懒得去听了,只见名满天下的第一剑客薛衣人,此刻已在他眼前。

只见这老人面容清癯,布鞋白袜,穿着件蓝布长衫,风采也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只不过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光,令人不敢逼视。

施少奶奶正在大声道:“这人叫叶盛兰,茵大妹子就是被他害死的,他居然还有脸敢撒野,连你老人家他都不瞧在眼里。”

花金弓道:“据说这人乃是京里的一个浪荡子,什么都不会,就会在女人身上下功夫,也不知害过多少人了。”

施少奶奶道:“你老人家快出手教训教训他吧。”

她们在说什么,薛衣人似乎也全未听到,他只是瞬也不瞬地凝注着楚留香,忽然抱了抱拳,道:“小女无知,但望阁下恕罪。”

楚留香也躬身道:“薛大侠言重了。”

薛衣人道:“请先用茶,少时老朽再置酒为阁下洗尘。”

楚留香道:“多谢。”

施少奶奶瞧得眼睛发直,忍不住道:“爹,你老人家何必还对这种人客气,他……”

薛衣人忽然沉下了脸,道:“他怎样?他若不看在你年幼无知,你还能活着回来见我吗?”

施少奶奶怔了怔,也不知她爹爹怎会看出她不是人家的对手。

花金弓赔笑道:“可是他……”

薛衣人沉声道:“亲家母,老夫若是两眼还不瞎,可以断言这位朋友绝不是京城的浪荡子,也不是叶盛兰,否则他就不会来了。”

他转向楚留香,微微一笑,道:“阁下风采照人,神气内敛,江湖中虽是人才辈出,更胜从前,但据老朽所知,像阁下这样的少年英雄,普天之下也不过只有两三人而已。”

楚留香道:“前辈过奖。”

薛衣人目光闪动,道:“据闻金坛千柳庄的‘蝙蝠公子’无论武功人望,俱已隐然有领袖中原武林之势,但阁下显然不是蝙蝠公子。”

楚留香笑了笑,道:“在下怎敢与蝙蝠公子相比。”

薛衣人也笑了笑,道:“阁下的武功人望,只怕还在蝙蝠公子之上,若是老朽猜得不错,阁下想必就是……”

他盯着楚留香,一字字道:“楚香帅!”

这老人竟一眼看出了他的来历,楚留香暗中也吃了一惊,动容道:“前辈当真是神目如电,晚辈好生钦佩!”

薛衣人捋须而笑,道:“如此说来,老朽这双眼睛毕竟不瞎,还是认得英雄的。”

花金弓和施少奶奶面容全都改变了,失声道:“你真的是楚留香?”

楚留香微笑点了点头。

花金弓眼睛发直,道:“你……你为何不早说呢?”

楚留香道:“在下昨夜便已说了,怎奈夫人不肯相信而已。”

花金弓怔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若非叶盛兰,为何到我们那里去呢?”

楚留香道:“久闻夫人之名,特去拜访。”

花金弓笑了,连眼睛都笑了,道:“好,好,你总算看得起我,我却好像有点对不起你……这样吧,明天晚上我请你吃鲈鱼,我亲自下厨房,叫你看看我的手艺是不是比左老头子差。你可千万要赏脸呀。”

楚留香笑道:“夫人赐,怎敢辞。”

施少奶奶忽又冲了进去,一面笑道:“我也会调理鲈鱼,我这就下厨房去。”

花金弓咯咯笑道:“楚香帅,你可真是好口福,我们家的宗儿和她做了好几年夫妻,都没有看到她下过一次厨房哩。”

薛衣人只有装作没有听到,咳嗽几声,缓缓道:“久闻香帅不使剑,但天下的名剑,一经香帅品题,便立刻身价百倍,老朽倒也有几口藏剑,想请香帅法眼一评。”

楚留香大喜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花金弓笑道:“你今天非但口福不浅,眼福更好。我们亲家翁的那几口剑,平时从来也不给人看的,连我都看不到。”

薛衣人淡淡道:“剑为凶器,亲家母今天也还是莫要去看的好。”

第四章 天下第一剑

薛家庄也是依山而建的,青色的山脉,蜿蜒伸展入后山,有时园中的雾几乎已可和山巅的云雾结在一起。

他们踏着碎石子的路,穿过后园,园子里并没有鲜艳的花木,一亭一石都带着雅致的古拙之意。

楚留香和薛衣人并肩而行,谁都没有说话,一个人到了某种地位时,就自然会变成一个不多话的人。

秋天的早上风并不冷,天却很高,他们走入个青翠的竹林,露珠凝结在竹叶上,就像是镶嵌在翡翠上的珍珠。

竹林的尽头便连接着山麓,已被青苔染绿的壁上,有道古拙的铁门,看来坚实而沉重。

薛衣人开了门,道:“香帅请,老夫带路。”

门后是条长而黑暗的石道,寒气森森,砭人肌肤,薛衣人等楚留香走进来,就立刻又将门紧紧闭上,将光明和温暖一齐隔断在门外,四下骤然沉寂了起来,连一丝声音都听不到。

若是要杀人,这的确是好地方。

但楚留香却并没有丝毫不安,他似乎对薛衣人很信任,薛衣人和他初见,便将他带到这秘密的重地中来,他似也并不觉得奇怪。

石地转过几折,便到了个深邃的洞穴。

石壁上嵌着铜灯,阴森森的灯光下,只见洞穴四面都排着石案,每张石案上都有个黝黑的铁匣。

迎面一张石案上的铁匣长而窄,里面装的想必就是薛衣人视同拱璧的剑器,但另一些铁匣中装的是什么呢?

薛衣人捧着剑匣,似乎忘了身旁还有楚留香存在,他全心全意都已融入剑中,到了忘人忘我的境界。

楚留香忽然发现这老人竟似完全变了。

楚留香第一眼看到他时,只觉得他的风度优雅而从容,就像是个不求闻达的智者,也像是个已厌倦红尘、退隐林下的名人,神情虽未免稍觉凌厉,但绝没有露出令人不安的锋芒。

楚留香方才和他并肩走在还不到三尺宽的小径上,也没有丝毫担心,就仿佛和一个平凡的老人走在一起。

但现在,剑还未出鞘,楚留香已觉得有种逼人的剑气刺骨生寒,这剑气显然不是“剑”发出来的。

这剑气就是薛衣人本身发出来的!

在这里他已不再是和儿女亲家闲话家常的老人,一踏入这道门,他就又变成了昔日叱咤江湖、快意恩仇的名侠!

这地方藏的不只是剑,还藏着他昔日的回忆,所以他才绝不允许任何人侵犯到这里来。

但他为何又要楚留香来呢?

薛衣人缓缓开启了铁匣,取出了柄剑。

这口剑形状古朴,黝黑中带着墨绿的剑身,并没有耀目的光芒,只不过楚留香远在八尺外,已觉得寒气砭人肌肤。“锵”的一声,薛衣人以指弹剑,剑作龙吟。

楚留香脱口道:“好剑!”

薛衣人目光闪动,道:“香帅认得这口是什么剑吗?”

楚留香缓缓道:“昔日周室之名主太康、少康父子,集天下名匠,铸八方之铜,十年而得一剑,便是那八方铜剑!”

薛衣人道:“好,好眼力。”

他虽在大声称赞,面上却毫无表情,又取出口剑来。

这口剑皮鞘华美,剑柄上嵌着松绿石,镶金丝,剑柄与剑身中的“彘”,虽似黄金铸成,却作古铜颜色。

薛衣人道:“这口剑呢?”

楚留香道:“古来雄主,皆有名剑,少康铸八方铜剑,颛顼有‘画影’‘腾空’,太甲有剑名‘文光’,武丁有剑名‘照胆’……”

他笑了笑,道:“这口剑就是‘照胆’,但剑匣却被后人加以装饰过了。”

薛衣人道:“好,好眼力!”

他冷漠的面上却仍不动声色,但目中已有些赞赏之意,过了半晌,又缓缓取出一口剑来。

这口剑乌鲨皮鞘,紫铜吞口,长剑出鞘才半寸,已有种灰蒙蒙、碧森森的寒光映入眉睫。

薛衣人手里捧着这口剑,眼睛里的光仿佛更亮了。

他凝注着剑锋,沉默了很久,才一字字道:“香帅请看,这口剑是什么剑?”

楚留香也凝注着剑锋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这是口无名之剑。”

薛衣人长眉骤然轩起,道:“无名之剑?”

楚留香道:“不错,无名之剑,但剑虽无名,人却有名。”

薛衣人道:“此话怎讲?”

楚留香道:“干将镆铘,前辈可知道吗?”

薛衣人道:“干将镆铘上古神兵,老朽虽未得见,却听到过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其实‘干将镆铘’只不过一双夫妻的名字,但百年以后,提起‘干将镆铘’四个字,却只知有剑,而将其人忘怀了。”

他不等薛衣人说话,接着又道:“越王聘欧冶子铸剑五,是谓‘纯钧’‘湛卢’‘毫曹’‘鱼肠’‘巨阙’,楚王命风胡子求剑得三,是为‘龙渊’‘泰阿’‘工市’,千载以来,提起这八口剑来,可说无人不知,但知道欧冶子与风胡子这两位大师的又有几人?”

薛衣人道:“香帅的意思是……”

楚留香道:“这只因为人因剑名,人的光芒已被剑的光芒所掩盖,是以后人但知有湛卢、巨阙,而不知有欧冶子。”

薛衣人道:“不错,武林中还记得欧冶子的人确实不多。”

楚留香道:“前辈掌中这口剑,剑虽无名,但能使此剑的却必非寻常人。”

薛衣人道:“哦!何以见得?”

楚留香道:“只因此剑锋芒毕露,杀气逼人,若非绝代之高手,若无惊人之手段,但不足以驭此剑,只怕反倒要被剑伤身。”

他笑了笑,道:“若是在下两眼不瞎,这口剑必定就是前辈昔日纵横江湖时所佩之物。”

听到这时,薛衣人才为之悚然动容,失声道:“香帅当真是神目如电,老朽好生佩服。”

这番话也正是楚留香赞美薛衣人的话,两人相视一笑,各人心里都不禁生出几分敬重相惜之意。

薛衣人道:“江湖传言,的确不虚,香帅的见识和眼力果然都非同小可,但香帅可知道四壁的这些铁匣装的是什么?”

楚留香道:“能与名剑做伴,匣中必非常物。”

薛衣人打开了个铁匣,匣子里却只有件长衫。

雪白的长衫,已微微发黄,可见贮藏的年代已有不少。

薛衣人将长衫一抖,楚留香这才发现长衫的前胸处有一串血迹,就像是条赤红的毒蛇般蜿蜒在那里。

在惨淡的灯光下看来,血迹已发黑了。

薛衣人缓缓道:“香帅可知道这衣服上染的是谁的血?”

他眼睛虽在盯着长衫上的血迹,却又似乎在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过了很久,才淡淡一笑,接道:“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香帅只怕并未听到过这人的名字,但三十年前,‘杀手无常’裴环却也非等闲人物。”

楚留香肃然道:“晚辈虽年轻识浅,却也知道‘杀手无常’掌中一双无常钩打遍南七省,却不知此人已死在前辈手上。”

薛衣人道:“那是在勾漏山……”

他神思似已回到遥远的往日,缓缓地叙说着。

楚留香眼前仿佛已展出一幅肃杀苍凉的图画……

勾漏山,暮霭苍茫,西天如血。

薛衣人白衣如雪,独立在寒风中,山巅上,望着面貌狰狞的“杀手无常”缓缓走了过来。

然后,剑光一闪。

鲜血溅在雪一般的衣服上,宛如在雪地上洒落一串梅花……

薛衣人缓缓道:“如今三十年的岁月虽已消逝,但他们的血,却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楚留香道:“他们的血?难道这些铁匣里……”

薛衣人冷冷道:“香帅难道不明白‘血衣人’这三字是如何得来的?”

楚留香望着四面石案上的铁匣,想到每个铁匣里都藏着一件雪白的长衫,每件长衫上都染着一个人的鲜血,每滴鲜血中都包含着一个令人悚悸的故事,每个故事中都必有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战……

想到这里,楚留香心底也不禁泛起一阵寒意。

薛衣人目光如刀,一字一字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剑下无情,就是这柄剑,不知饮下了多少人的鲜血。”

他剑光一闪,忽然闪电般向楚留香刺了出去!

见到中原一点红时,楚留香已觉得他剑法之快,当世无双;见到帅一帆时,楚留香就觉得一点红还不算是天下第一快剑;见到那“白痴”时,楚留香又觉得帅一帆的剑法不算什么了。

但此刻,楚留香才终于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快剑”……

薛衣人这一剑刺来,竟来得完全无影无踪,谁也看不出他这一剑是如何出手,是从哪里刺过来的。

楚留香居然根本没有闪避。

但这快如闪电、势若雷霆的一剑,到了楚留香咽喉前半寸处,就忽然停顿了!停时就像发时同样快,同样突然,同样令人不可捉摸,不可思议,这“一停”实比“一发”更令楚留香吃惊。

薛衣人发这一剑时显然还未尽全力,否则就停不下来了。他未使全力时刺出的一剑已是如此急迫,使出全力来那还得了。

薛衣人望着楚留香,似乎也有些惊异。

这一剑到了他咽喉时,他非但神色不变,而且连眼都未眨。这年轻人已有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定力,单只这份定力,又隐然有一代宗主的气魄。

剑尖虽还未刺入楚留香的咽喉,但森冷的剑气却已刺入他的肌肤,他喉头的皮肤上虽已起了一颗颗寒栗,面上却依然未动声色。在楚留香说来,被人用剑尖抵住咽喉,这已不是第一次了。

虽然他也知道这一次的剑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快得多,这么快的剑若已到了咽喉前,世上就没有人能闪避得开了!

薛衣人冷冷地望着他,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你可是为了我的剑而来的?”

楚留香笑了,道:“你以为我想来偷你的剑?”

薛衣人道:“楚香帅的名声,我早已久仰得很。”

楚留香道:“那么你就该知道他从未在朋友身上打过主意。”

薛衣人道:“无论任何事都有例外的,也许你这次就是例外。”

楚留香道:“这次我为何要例外?”

薛衣人道:“你对剑不但很有学问,也很有兴趣,是吗?”

楚留香又笑了,道:“不错,我对剑很有兴趣。我对红烧肉也很有兴趣,但我却从未想过偷条猪回家去养着。”

薛衣人厉声道:“那么你是为何而来?”

楚留香淡淡道:“有人用剑对着我的脖子时,我通常都不喜欢跟他说话。”

薛衣人道:“你喜欢我将剑刺下去?”

楚留香大笑道:“薛衣人若是会刺冷剑的人,那么我就真看错你了,我若看错了你,就算死在你的手上,也只能怨我自己有眼无珠,一点也不冤枉。”

薛衣人又凝注了他很久,才缓缓道:“你从来没有看错过人吗?”

楚留香微笑道:“我若肯让他手里拿着剑,站在我身旁,就绝不会看错他。”

薛衣人仰面大笑道:“好,楚留香果然浑身是胆,果然名不虚传。”“锵”的一声,剑已入鞘。

薛衣人微笑道:“但若说楚香帅是为了花金弓才到施家庄来的,我无论如何是不会相信的。”

楚留香笑道:“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薛衣人笑容又渐渐消失,道:“香帅到施家庄去,莫非就是为了要叫花金弓带你来见我?”

楚留香笑道:“薛大侠既已退隐林泉,在下要见非常之人,只有用非常的手段了。”

薛衣人目光闪动,道:“你为何如此急着见我?”

楚留香沉吟了半晌,道:“三四年前,江湖中忽然出现了一群职业刺客。”

薛衣人耸然道:“职业刺客?”

楚留香道:“不错,这些人不辨是非,不分善恶,只以杀人为业,无论谁只要出得起价钱,他们就会为他杀人。”

他叹了口气,接道:“他们无论什么人都杀,黑道的他们杀,白道的他们也杀,就算那些与武林素无关联的人他们还是杀。就因为如此,所以我认为他们实在比那些杀人放火的强盗还要可恨,还要可怕,因为强盗杀人至少还要选择对象。”

薛衣人动容道:“江湖中出了这种人,我怎么连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楚留香道:“这些人的行事极隐秘,若非他们找到我头上来,我也一点都不知道。”

薛衣人笑道:“他们若是算计到香帅身上,只怕已离末日不远了。”

楚留香道:“这些人现在的确已死的死伤的伤,不复再能为恶,只不过……这些人的首领至今却仍逍遥法外。”

薛衣人道:“他们的首领是谁?”

楚留香道:“我至今还不知道此人是谁,只知他非但机智过人,而且剑法绝高!”

薛衣人微微一笑,道:“所以香帅就怀疑这人就是我?”

楚留香也微微一笑,道:“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薛衣人目光灼灼,道:“香帅如今已查出来了吗?”

楚留香缓缓道:“阁下方才那一剑出手,的确和他们有七分相似。”

薛衣人沉声道:“如此说来,你认为我就是那首领?”

楚留香微笑道:“阁下若是那刺客的首领,方才那一剑就不会收回去了。”

薛衣人什么话也没有说,缓缓转过身,将长剑藏入石匣,只见他肩头起伏,心情似乎很激动,过了很久,才缓缓说:“你可知道我为何至今还未杀死左轻侯?”

他忽然问出这句话来,楚留香不禁怔了怔。

幸好薛衣人也并没有等他回答,又道:“只因我这一生非但很少有朋友,连仇人都不多,尤其是像左轻侯那样的仇人,我若杀了他,就更寂寞了。”

楚留香虽看不到他的脸,但望着他瘦削的背影,望着他长白的头发,心里也不禁泛起一阵凄凉之意,长叹道:“古来英雄多寂寞……一个人在低处时,总想往高处走,但走得愈高,跟上去的人就少,等他发现高处只剩下他一个人时,再想回头已来不及了。”

薛衣人标枪般挺立着的身子,忽然像是变得有些佝偻,他又沉默了很久,才长叹了一声,道:“但我已渐渐老了,一个人到了快死的时候,总想将身前的账结结清,也免得死后带进棺材去。”

楚留香沉默着,因为他不知该说什么。

薛衣人道:“所以我和左轻侯已约定,在今年的除夕作生死的决斗,那不单是我和他两人的决斗,也是我们薛左两家的决斗,因为我们两家是百年的世仇,仇恨几乎已远得令人将结仇的原因都忘记了。”

楚留香悚然动容,道:“这件事左轻侯为何没有告诉我?”

他心里已恍然明白左轻侯为何急着要将女儿嫁到丁家去了,只因女儿一嫁出去,就不再是左家的人,就不必再参与这场决生死的血战——左轻侯为女儿的苦心,实在是无微不至。

薛衣人霍然转过身,凝注着楚留香,道:“但我以为他已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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