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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7 10:4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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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马烽 西戎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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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梁英雄传

吕梁英雄传试读:

起头的话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芦沟桥事变爆发,日本帝国主义出兵向我国进攻。由于国民党政府一贯对日屈服,订下许多卖国条约,专一压迫屠杀人民,对日本的进攻毫没作抵抗的准备,因而不到三个月光景,便被日寇冲进长城,顺着平绥铁路、同蒲铁路打进了绥远、山西。那时好几十万晋绥军,只是乱招架了一阵,便望风而逃;那些政府官员、将军、太太,带上平时刮地皮刮下的金银珠宝、法币现洋,坐上火车、汽车,争先恐后地逃到西安、重庆等大后方去了。这下敌人更是凶焰万丈,到处杀人放火,如入无人之境。山西、绥远大部地区沦陷敌手,千百万同胞在敌人铁蹄下呻吟。

幸亏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开赴敌后坚持抗战,内中有一位贺龙将军,率领一二○师,浩浩荡荡开到晋西北来。那时正是数九隆冬,北风凛冽,雪花纷飞。一二○师的健儿们,在冰天雪地中和敌人苦战,给疯狂的日寇以迎头痛击。一九三八年春天,接连收复了宁武、五寨、神池、岢岚、偏关、河曲、保德七县,并深入到绥远敌后,建立起大青山抗日根据地。

一九四〇年春天,晋绥人民、各抗日团体、抗日军队,在共产党领导下,建立了民主政权。从此以后,军民更加同心协力对敌斗争,不顾流血牺牲,到处攻打敌寇。解放了二十多座县城,粉碎了敌人无数次“扫荡”,坚持了八年的抗日战争,巩固扩大了晋绥解放区。

晋绥解放区人民,在共产党和抗日民主政府领导下,许多热血男儿都参加了八路军、游击队,在家的就参加了民兵。民兵们平时在家生产,抽空练兵习武;一到战时便拿起步枪、火枪、地雷、手榴弹和敌人战斗,保护群众,日夜打击敌人,并且配合主力军作战。尤其是执行了毛主席提出的“挤敌人”的方针以来,军民创造了明的、暗的、软的、硬的各种战法,组织了“变工爆炸”,实行了“劳武结合”,粉碎了敌人的“蚕食政策”、“怀柔政策”、“三光政策”,以及数次“强化治安”,挤得敌人统治区日益缩小,由面变成线,由线变成孤立的据点。把晋绥解放区保卫得铜墙铁壁一般。

在这八年的斗争当中,人民用血泪写下了不少可歌可泣的故事,涌现出无数民兵英雄。一九四四年晋绥边区群英大会上,单说出色的民兵英雄,就有一百二十四位。这些人物当中,有的是爆炸大王;有的是神枪能手;有的是破击英雄;有的是锄奸模范;有的是智勇双全的领导人;有的是天才卓越的指挥员……各有各的长处,各有各的本领。真是花开万朵,朵朵鲜红。像许多民兵英雄,英勇斗争惊天动地的战迹;像围困蒲阁寨、围困娄烦、围困三交、围困岔口等史无前例的模范战斗,要一一介绍出来,恐怕三年五载也说不完。如今只写一个故事,虽然仅是一个小村子里的事情,但也可以看出晋绥解放区人民在八年抗日战争中,艰苦斗争的轮廓。这些闲言淡语,只当作一段开台锣鼓吧!第一回日本鬼兴兵作乱 康家寨全村遭劫

吕梁山的一条支脉,向东伸展,离同蒲铁路百十来里的地方,有一座桦林山。山上到处是高大的桦树林,中间也夹杂着松、柏、榆、槐、山桃、野杏;山猪、豹子、獐子、野羊时常出没。山上出产煤炭和各种药材,山中有常年不断的流水,土地肥美,出产丰富,真是一个好地方。

山下有个大村子,名叫康家寨。东南七里是桃花庄,东北六里是望春崖。三个村正好成了一个鼎脚。从康家寨顺沟往西走十里地,翻一架山过去是靠山堡村,顺沟往东走十里翻一条梁过去,是一个小集市,村名叫汉家山。汉家山再往东二十里就是水峪镇了。

康家寨全村有百十来户人家。村中有一家土老财,名叫康锡雪,年纪五十上下,长的圆头圆脑,脑门心秃得光溜光,酒糟红鼻子,三绺黄胡须,不管冬天夏天,经常戴一顶徽绒瓜皮帽。他有两个儿子,大儿佳玉,在晋绥军里当副官,敌人打来的那年,随着晋绥军逃到陕西去了;二儿佳碧,二十来岁,在家游手好闲,横草不拿,竖草不拈,每天起来嫖破鞋串媳妇,赌博抽洋烟,那颗脑袋瘦的像个干萝卜一样,没有一点血色,外号人叫“康家败”。

康锡雪在旧政权统治的时候,衙门里当过师爷,当过村长。家有土地四百多垧,开着几座炭窑。村里人大半都是他的佃户。这人满肚子阴谋诡计,横行霸道。仗着有钱有势,与衙门里有来往,硬把桦林山这座天生天化的东西,霸成他自己的家产。谁要上山砍一背柴,刨一点药,都要给他纳捐上税,因此外号人叫“桦林霸”。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本帝国主义向我国进攻,战争爆发。康家寨是偏僻村庄,老百姓没见过大的世面,也不懂是怎么一回事情,只是想到事情不妙,又要遭“兵灾”了。特务和一些巫婆神官到处造谣说:“这是劫数,在劫的难逃,‘推背图’上注定的,要大乱三年,有星宿下凡啦!”

不久,太原失守了。晋中平川里的大城市都失守了。接着溃军蹿了下来,康家寨一天要过几十伙,有穿灰军装的,有穿草绿军装的,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歪戴着帽子,倒背着枪,南腔北调,各种口音。真是“大炮一响,黄金万两”。这些“老总”们,有的骑骡压马,有的牵驴拉牛,牲口上拴捆着花红柳绿的包袱。一到了村里,见门就进,见人就捉。手里提着皮带,一开口“妈的×”,一伸手几皮带。要白洋,要大烟,要酒肉,要女人……不给吊起拷打……。一连过了两个月的溃军。不久,顺屁股日本兵也追到山上来了,把个康家寨闹得乌烟瘴气。直到八路军贺龙将军领导的一二○师开来晋西北,打走日本鬼子,一九四〇年春天又建立起抗日新政权,人心才慢慢安定下来。新政权为了团结各阶层共同抗日,实行了减租减息政策,使家家有活路,人人有饭吃,好发挥出一切力量齐心抗日,保卫家乡。

康家寨是边沿地区,离敌人的据点有四五十里。全村佃户穷人在农会领导下,向桦林霸进行了减租斗争。穷人们减了租,抽了受剥削的欠债契约,陈皮烂账打扫得一清二楚,家家光景慢慢过好起来了。村里的抗日自卫队也发展起来了。

一九四二年春天敌人实行“蚕食政策”,一步一步向解放区蚕食。正月底,敌人三路“扫荡”晋绥边区的心脏地区——兴县。八路军为着集中兵力反“扫荡”,边沿地区放松了一点,敌人乘机便占了离康家寨三十里的水峪镇。消息传到康家寨,闹得人心惶惶,日夜不安。村干部商量了一下,每天派两个自卫队员,出去探听消息。连着探了两三天,回来都说没有动静,敌人只是在水峪镇修炮台,连村都不出。村里人这才安下心来。当时虽然马区长在据点附近各村,跑来跑去,动员大家空室清野,站岗放哨,严防敌人,可是康家寨群众听说敌人连村都不出,都满不在意地说:“敌人就是占大城镇哩,咱这山沟小村,保险不来。”村中干部也没积极推动。后来又因惊蛰已过,家家都忙着上地劳动,也好像忘记水峪镇有敌人了,连个哨也不放。到二月间敌人又占了汉家山,人们才着了急。

一天清早,天刚朦胧亮,这村农会干事张勤孝,提着粪筐拾粪。一出村口,见沟里进来一股穿黄衣服的队伍,他心中一跳,扔下粪筐便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喊道:“敌人来了!快跑吧!”接着就听见村外响起了枪声。这下村中大乱了,狗乱咬,妇女娃娃哭喊成一片,人们满街乱跑,有穿着裤子没穿上袄子的,有光身子披了一床被子的,老婆找不见丈夫,娃娃找不上妈妈,乱纷纷的往村西奔跑。

桦林霸康锡雪,本来全村数他家起得迟,只因昨晚多吃了些猪肉,天不明就起来跑肚。刚蹲在茅房里,忽听见外边打枪,街上乱喊敌人来了,吓得没有屙完,连忙拉起裤子,一溜烟跑到草房里,取出埋藏了的文契盒子,抱上就往外跑。混在逃难的人群中间,一气跑到山上,这才坐下来喘了一口气。低头一看,鞋子不知在什么时候跑掉了,脚底划破了一绽,脚板上糊满了鲜血与泥土,疼的像碎刀乱割。往山下村里一看,才想起家里人还都睡着,心想再回去叫吧,敌人已进了村子,只好心里干着急。

逃出来的人,整整在山上饿了一天,眼巴巴的等到半下午,忽然见村子上空冲起一片黑烟,高处的几间房子,吐着红红的火舌。料想是敌人放火后走了,男子汉们这才赶忙跑回来救火。

村里叫敌人糟蹋得不成样子了!村口柳树跟前杀死一个青年,浑身是刺刀穿下的窟窿。柳树上倒吊着两个年轻妇女,赤条条的一丝不挂;一个把奶头割掉了,一个肚子破开一绽,肠子流了出来,鲜血一点一点滴在地上,染红了周围一片刚发芽的绿草。路过的人,不由得要涌出两眼热泪,低着头走了过去,不忍心看这个凄惨的景象。村子里十几间房子冒着红红的大火,满街是半截的死牛死猪,到处是污秽的血腥。家家的锅盆瓦瓮打碎了好多,粮食衣服扔下一地,粘着鸡毛和黑血……。

张勤孝是第一个回到村里的,刚走到街西头,就见村里一拐一拐走出个老汉来,浑身是土,脸上糊着污血。张勤孝细细一看,见是张忠老汉,忙问道:“日本人走啦?村里怎样?”张老汉点了点头,收住泪点说:“村主任康顺风,村代表辛在汉,都叫抓走了,共抓去七个。”说着把张勤孝引到了丁字路口康家祠堂旁边场里,指着个地窖口说:“都死了,死光了……”说完趴在地上大哭起来。

原来敌人进村时,村里没跑脱的人到处藏躲,张忠老汉领着他三小子,还想往村外跑,不料刚到康家祠堂跟前,迎面就碰上十几个端刺刀的敌人,张老汉急了,抱着三小子一下跳进了这个地窖里。原先里边已经有四五个妇女小孩子。他们刚爬进洞里,就听见敌人在地窖口上吼叫。大家挤到里边吓的连气也不敢吭。过了一阵,上边扔下五六个手榴弹来,“轰隆隆隆”响的震天震地,洞顶上土块纷纷坠落,人哭喊着,挤成一团。张老汉只觉耳朵“嗡”的一声便昏迷过去了。等他醒来时,觉得身上重甸甸的,两手撑住地用力一扛,坐了起来,原是他三小子压在他身上了。借着窖口上透下来的亮光看时,人们都横七竖八的躺着。张老汉一个一个推了一遍,连动也不动,又用手摸胸口时都是冰凉,黏糊糊摸下两手血,知道是都炸死了。他抱着三小子,连哭也不敢哭,伤心的眼泪往肚里流。等了有两个时辰,听见外边静悄悄的,才爬了出来。正要回家去看看,忽听隔壁祠堂院里,有敌人“唔哩哇啦”说话,张老汉忙又藏到场旁边的一堆草里。这时太阳已经偏西了,张老汉从草堆缝里向外偷看,见村子里起了火,又听见敌人吹号,百十来个敌人都集合到了这个场里。有枪上挑鸡的,有手里提着包袱的,五六条牛驴身上驮着重甸甸的东西,又见旁边一串溜捆着康顺风等七个人。一个日军军官站到土台上讲了几句话,队伍便起身走了。张老汉又等了有半炷香工夫,才从草堆里钻出来。

张勤孝听张老汉哭着讲完事情的经过,便拉起来道:“张大叔,光哭能顶什么用?仇恨记在心里,等着以后报仇。快先回去救火吧!”这时,逃出去的人们,陆续回来了。张勤孝也顾不得张老汉,赶忙领上众人,分头去救火。

桦林霸康锡雪是最后回来的。一进家门,见家里院里,乱七八糟,花瓶、自鸣钟、玻璃窗子都打碎了,红油箱柜大开,盖子扔在一旁;油坛子酱罐子也搬倒了,红的黑的流下一地。幸好房子还没烧。只见长工康有富在收拾院里的东西,他老婆哭的两眼像灯盏一样,两个媳妇躺在炕上哼哼。老婆见他进来,照脸吐了一口浓痰,拿指头狠狠指了一下他那光溜光的脑门心,又哭又骂道:“你这老不死的东西,只顾你跑了,丢下全家受难,两个媳妇都叫糟蹋了,佳碧也叫抓去啦!……”康锡雪最怕老婆,平日老婆无缘无故骂,都不敢回嘴,今天更是连气也不敢吭了,又听见说儿子被拉去了,气得两眼一瞪,倒在椅子上,只呜呜的干嚎。老婆哭了又骂,骂了又哭,全家人一直哭到半夜。到鸡叫时分,听见街门吱的一响,闪进一个人来。第二回康顺风勾结敌伪 桦林霸施展阴谋

进来的那人,约有三十几岁,矮个子,小眼睛,尖嘴巴,头上戴顶毡壳帽,穿一身黑棉袄、裤,外面披一件没面子半旧羊皮袄。桦林霸全家一见,又惊又喜,忙问道:“啊哟!你不是叫敌人捉去了么?怎能跑回来的?佳碧回来了没有?”那人一屁股坐到炕沿上,缓了口气说:“从汉家山回来的,佳碧还在汉家山。放心吧,人家招待的挺好,一点制也没受。”

原来这人就是本村的村主任康顺风,和桦林霸是远房叔伯兄弟。以前是个“牙行”,在旧政权手里当过闾长,性情狡猾,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做事情都是看风转舵。新政权建立后,他表面上很积极,又被村里选成主任代表。这次敌人来没有跑脱,叫抓住打了个败兴,吓得叩头作揖求饶,任他一张快嘴,“爷爷”“大人”的叫了一路,敌人连睬也没睬,一直捆绑到汉家山。路上他想:这回可不得活了。哪知一到汉家山据点,迎头碰到他表兄王怀当。他的肉团子脸,比以前更胖了,满脸的络腮胡子,刮得像珐琅皮一样。戴一顶灰礼帽,穿一套鼠灰色西装,脚上穿一对半旧皮鞋,跟着一个戴眼镜的日本人走了过来。

康顺风一见他这身打扮,猜想一定是在日本人手下当了官,马上哭哭啼啼,求他给想点办法。这王怀当在旧政权时,是汉家山村公所的村长。敌人打来的那年,便逃到了晋西南。一九三九年冬天,日阎临汾会议以后,他奉上级的命令到太原投敌。这次随敌人又来到汉家山,当了伪联合村公所的村长,在日本人面前是数一数二的腿子。只要他说一句话,要谁死谁就得死。外号叫“二日本”。

王怀当一见捆来的是他表弟,拍着胸脯说:“老弟,不要担惊受怕,一切包在我身上,慢说这点小事,就是天塌了,一手也能撑起来!”回头又和那个戴眼镜的日本人咕噜了几句,当下就把康顺风的绳子解开,引到独眼窝翻译官房里。

这房子的摆设很阔气:靠窗放一张红漆八仙桌,上面摆着一架座钟和许多纸墨笔砚,桌两旁有两张大红椅子,墙上挂着红红花花的地图、相片。康顺风坐在椅子上,便有个穿黑西装的日本人,走过来招呼他抽烟喝茶。原来这就是日本人翻译官,真名叫松山太郎,平型关作战时,打瞎了一只眼睛,这里老百姓便叫他“独眼窝翻译官”。独眼窝翻译官装着很和气的神气同康顺风谈话,问他村里的情形:有没有八路军,哪些人是干部,过去哪家是财主……。康顺风原想不能活了,谁知来到这里就当客人待承。康顺风素来就投机取巧,今天受了日本人这份热情招待,乐得恨不得怎样孝敬一番。当下就把村里的实在情形,一五一十地讲了个一清二楚。

独眼窝翻译官听了,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引到另一个房子里去见日本小队长。

过了两个多钟头,康顺风揩着满嘴的油,又跟着独眼窝翻译官从日本小队长房里出来,满头的汗,脸上红光红光的,手里捏着崭新一叠钞票,一边往口袋里装,一边又来到独眼窝翻译官房子里。这时王怀当也吃了饭来了,三个人又抽烟喝茶说笑了一阵,到夜里十点多钟,康顺风起身要走,独眼窝翻译官和他表兄对他说:“你回去把话和康锡雪说知,只要他能答应维持,帮皇军的忙,保证放他儿子回去!”

康顺风把到了据点的前后情形,大概的对桦林霸讲了一遍。随手又从身上摸出一封信递过去说:“这是日本人捎给你的。”桦林霸接过信拆开,凑在灯下看。只见他摸着光溜光的脑门心,又像高兴,又像生气,急得他老婆连忙问:“信上说的是些什么?”康顺风抢着说:“皇军觉得今天糟害了你家,很对不起,赔罪啦。还说锡雪哥有名望有学问,希望给皇军做点事,出头维持这个局面。”老婆说:“写着佳碧能放回来不能?”康顺风说:“急什么?在那边住几天吧,他比别人好得多,别人在冷房子里关着,他却是当客人待哩!”

桦林霸把信看完了,两手捏着信纸发呆。半天才发愁地说:“唉!这事叫我进退两难,日本人把我家欺侮成这样,我再来替他做事,落下个汉奸骂名,这这……唉!”康顺风说:“是呵!我当初也是这样的想,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如今只好打了盆说盆,打了罐说罐,维持了不但性命钱财不受害,还可捞一把哩!再说刀把子握在人家手里,不维持佳碧能飞回来?!唔!咱们以前都是阎督军手下干了事的人,阎督军说过:宁亡于日,不亡于共。人家那么大的人物,都和日本的司令官在临汾照了相,说和日本人合作剿共,可见这天下是皇军的了!”桦林霸低下头,两手摸着光溜光的脑门心,一句话也不说,心中翻来覆去的想道:“维持了?八路军抓住就当汉奸办;不维持?这些财产就保不住了……”正在委决不下,康顺风又从怀中掏出一叠花花绿绿的伪钞来,放在桌子上说:“这是皇军赔偿你家损失的,以后维持的好,每月还有一百二十元的薪水哩!”

桦林霸老婆是有名的财迷鬼,外号人叫“小算盘”。一个麻钱看的磨盘大,和人共事总是想占便宜。比如在街上买菜,为了多要一苗葱一头蒜,常和小贩争吵得脸红脖子粗,要是那个卖东西的不留神,她便会把秤锤或别的小东西偷过来。“小算盘”看见那一叠崭新的钞票,心中欢喜,不由的顺手拿过来一五一十的点。数点了两三遍也没数清,还是康顺风告她说共三百元,这才放了手,眉开眼笑地说:“这可是宗大进项,好生意嘛!这年月!一月一百二,一年就是……”扳着指头算了半天也没算清,还是康顺风告她说:一年是一千四百四,这才放了心。又扭过头来,把桦林霸光溜光的脑门心点了一指头,恨恨地说:“把你个老糊涂虫,这样的好差事,一年就一千多哩!”

桦林霸没答理。寻思了半天,忽然站起来说:“村里人要反对该怎办呢?”康顺风说:“唉,这荒乱年头,人都是盼保住命就对了,谁还管那么远的事呢?就是怕那几个干部……”桦林霸用拳头在桌上捣了一下说:“上有好者,下必有效者。既然阎司令长官都和日本人合作,维持就维持吧!这几年没权没势,尽受穷人的气。趁这机会倒可把这些人教训一下。以后送情报,送给养,反正也出不到咱头上。你说那几个干部,哼哼!”桦林霸冷笑了两声继续说:“你数数,农会张勤孝虽然工作积极,是个老实疙瘩,拐的卖了他,还要跟上点钱哩;代表辛在汉又给抓去了,只要在皇军面前说句话,永远也休想放他回来。剩下自卫队分队长雷石柱一个人,就让他浑身是铁,也打不成几个钉子呀?再说他病的爬也爬不起来,将来随咱们还好,不随就想法干了他。村里的事还不是由咱们办?至于其他老百姓更不算事。”说着凑在康顺风耳朵上,咕噜了好半天,康顺风高兴地拍手说:“哈哈!还是老兄肚子里文章多,就照这样办!”“小算盘”在一旁听着,也高兴的了不得。

说话之间,外面鸡叫了。桦林霸这才想起一天一夜还没吃饭,忙叫老婆给炒了一碟鸡蛋,热了一壶酒,做了些面,让康顺风也一块吃。康顺风说:“我在皇军那里已吃过了,还是大米罐头哩!”接着他俩又谈了些维持的事,康顺风说日本人马上让送二百块白洋去,桦林霸点头答应。吃完了饭,桦林霸随手研墨蘸笔,铺开一张大纸,在上面写了一片字交给康顺风,康顺风接过来,又向“小算盘”要了点糨糊,便匆匆出去了。第三回变花样活动维持 逞奸计敲诈钱财

康顺风从桦林霸家中出来,天还没大亮。他摸到村西头井跟前,看看四下无人,急急忙忙把那张字纸贴在墙上,一溜烟跑回家中。他老婆还在等着他,见他进来,忙问:“锡雪哥答应啦?”他嗯了一声,倒头便睡了。

清早,农会干事张勤孝就全村跑着调查损失。当他走到村西头井跟前时,见村里十几个人,围着看墙上贴的告示。张勤孝挤进去看时,上面写着:

大日本皇军告示康家寨全体村民知晓:皇军威震四海,万民归顺。限三天火速维持,可保全村安全。如迟迟不理,皇军一怒,发去大兵,先杀村中干部,后洗全村,房屋烧尽,鸡犬不留。顺我者生,逆我者死,何去何从,速速决断,特此布告。

看的人们在纷纷议论:富农李德泰,噙着烟袋,好像自言自语的低声说:“维持了就平安啦,反正谁家坐了天下,也是一样纳粮。”揽工汉刘二则看了他一眼说:“一样?一样就是两样,财主们能出起负担,咱穷人出不起呵!”另一个老汉说:“要不维持,来了就是杀,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啦,临死再挨一刀子?!”几个年轻人齐声反对道:“人又不是个泥胎,他来了还不会跑?腿又没借给别人。”有几个人便拉着张勤孝问该怎么办?张勤孝说了声:“这是敌人的阴谋!”便把那张布告揭下来,折好藏在袖子里,又跑到后街里调查了几家。他听人们说,康顺风回来了,便一气跑到康顺风家里。推门进去,见康顺风还在炕上“呼呼”睡着,他女人正在地下做饭;张勤孝推了康顺风一把,康顺风翻了个身又睡着了,搬住头摇了半天,康顺风才醒来,一看见张勤孝,忙起来穿上衣服。张勤孝问他:“你昨天怎么回来的?村里那几个人怎么没回来?”康顺风不由得脸上一红,吞吞吐吐地说:“哦!哦!我在汉家山找保出来的,村里那几个人呀?唉!说不清。”张勤孝也没再追问,从袖子里掏出那张纸来铺在炕上说:“你看!敌人威胁要我们维持啦!这大概是昨天临走贴下的,我今早晨路过井边才看见。”康顺风心中早就明白了,但佯装不知说:“哦!我看,这上面写的什么?”看了一阵急忙问:“村里人是个什么意思?”张勤孝说:“都是愁的没主意,咱们讨论个办法吧!”康顺风一面往炕角里团着被子,一面偷看着张勤孝说:“我们手里又没兵又没将,有啥的办法?日本人能说出来就能干出来。不维持就先杀咱们干部,谁又不是长的韭菜脑袋,割了还能长起来?我看不维持是不行了。”张勤孝说:“可是我们要替群众打算打算呀!这次敌人来,全村光粮食就损失了五十来石,还有六条牛,四条驴,连上房子家具,零零碎碎总共算起来,少说也有几十万!以后再要维持上,天天支苦差出负担,老百姓不要活了!”康顺风说:“维持也是为全村安生,这是蛇钻到竹筒筒里,只好走这条道儿啦。”

两个人一递一句,一个主张维持,一个主张不维持。越说声音越高,看看快吵起来了,康顺风忽然变成很和气的样子说:“维持不维持咱也作不了主,看村里人的意思吧!”正在和面的康顺风老婆接上说:“勤孝哥!咱们自己人说句知心话吧,这二年你在村里得罪的人可不少,遇上这年头,有个把仇人暗里害你一下,可就吃不倒哇!”张勤孝说:“咱行的正,走的端,众人有眼哩!仇人不仇人小事,要叫我维持,向日本人低头,我是坚决不干!”说完便走了。康顺风看着他出去了,狠狠地说:“狗日的!看谁能熬过谁!”这时他女人把饭端来了,因心中有事,胡乱吃了两碗,就往外走。

一出门,见满街灰塌塌的:烧塌的房子、熏黑的窑洞,破砖烂瓦,乱七八糟。碰到的人都是愁眉不展。走到街当中丁字路口时,见康家祠堂旁边场里围着好多人,场子里摆着六具尸首,有的断了脚,有的掉了臂,衣服上烧下好多洞,污血黄泥糊下一身。张忠老汉和他大儿二儿,满脸泪痕,用门扇抬着三小子的尸首回去了。他老婆跟在后边,大声嚎哭着,口中数说着听不清的话句。

康顺风从一条小巷进去,便走到周毛旦家中。因为周毛旦的儿子周丑孩,也被敌人抓去了,所以全家一见康顺风,都急着问:“主任回来了。丑孩怎样?能不能回来?”康顺风装出忧愁的样子说:“回来?唉!听说要往外国送哩!”周毛旦老婆和媳妇听了,吓得大哭起来。这时候,门外又进来三四个人,有老汉,有妇女,都是来打听各人家被抓去的儿子或丈夫的。一听说要往外国送,女人们都哭起来了,求康顺风给想办法。康顺风见众人都请求他,马上转了话头说:“亲不亲总是一乡人哩,大家有了难,我不能不救呀。日本人不是贴了告示啦,只要咱们答应维持,不但人能放回来,全村也就安生了。”众人听了齐说:“只要人能放回来,维持就维持吧!”康顺风说:“我也是这想法,就是农会张勤孝不让,我说:‘不维持眼看抓走的人就没命了。’他说:‘管那些闲事哩,死不死又不是自己家的人。’他还说:‘谁要维持就枪崩谁。’你们听这还像个人话吗!”人们心里都是着急自家的人,听了康顺风的话,也不分真假,当时气得都骂开了。周毛旦本来就是个二百五脾气,不由得两眼冒火,口中嚷着:“我问这狗日的去。”气冲冲的就往外奔。康顺风一想:“这话本来是自己捏造出来的,要问的露出馅子来可就坏了。”于是连忙一把拉住周毛旦说:“那种人你问死他也不会承认,依我看,你们几个相随上闹他去,维持是为了往出救人,不能让他一块臭肉坏了满锅汤。”众人都说对。周毛旦几个人,便一起去找张勤孝。

康顺风看着一切都办妥了,连忙又回到家中,给他老婆布置了任务,让到村里活动去。他老婆也是和他一样的性格,能说会道,三十大几了,还是经常搽油抹粉的,听了她男人的话,便到街上去散布谣言。

农会干事张勤孝和康顺风争吵罢,回到家中,愁得眉头上挽起疙瘩,好像挑着千斤重担一样,一心思谋着对付敌人的办法。想到要早听了政府的话,全村空室清野站岗放哨,也不会受这损失。又想到村干部中康顺风是个维持分子,自卫队分队长雷石柱又病了。就剩下自己一人,一只手总拍不响呵!有心找政府商量办法,可是这时内地区军民正在进行反“扫荡”,政府不知转移到哪里。真是越想越愁闷,千头万绪,心乱如麻。老婆和他说话,他也不理,只是蹲到炕沿上抽旱烟。烟灰磕下一堆,窑洞里充满了烟草味,他老婆不断地咳嗽着,斥责道:“好你咧!不要抽了,把人给呛死了!”但张勤孝好像没听见,仍然烟袋不离嘴地抽着,熬得烟油“吱吱”响,抽完一袋,又重新装上一袋抽。

正在这时,门外撞进四五个人来,有妇女有老汉,都是气呼呼的。领头的周毛旦脸涨得通红,两眼充满血丝,两撇胡子一动一动的向上翘着,劈头就问:“你是不叫我们活啦!知道割了别人的肉你不疼哇!”随后这个一言,那个一语。张勤孝起初真是摸不着头脑,听了半天,才知道是闹着要维持,想用维持作条件,换回被抓去的人。张勤孝忙说道:“维持那就是投降了敌人,咱们都是在共产党领导下,减租减息翻了身的人,咱们能做那样的事吗?再说,维持了,咱们的人也不一定会放出来,这是敌人的阴谋!咱们可以想别的办法往出救人!”任你怎说,那些人总是不听。吵吵闹闹,逼着张勤孝非马上答应维持不可。哭闹了半天,好说歹说才走了。

黄昏时分,各种谣言像风一样的刮来,先是妇女们传说着,随后全村都传开了:一阵说敌人要来抓张勤孝哩!一阵又说张勤孝不走,敌人就要把康家寨杀绝哩!张勤孝听到这些谣言,对他老婆说:“反动派暗里害我啦!我是抗日干部,工作搞不好,受政府的处分甘心情愿。要让我维持是办不到。这里工作不能坚持了,我们搬到后边去吧!找见政府再说。”他老婆也赞成。于是连忙收拾东西,把土地托了他兄弟张勤顺经管,连夜搬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康顺风听说张勤孝搬走了,赶紧跑到桦林霸家。一见面就笑嘻嘻地说:“咳!锡雪哥的神机妙算,比张天师还灵呵!”接着把贴告示、活动维持、逼走张勤孝的前后情形,一五一十讲了一遍。两个人商量了一阵,桦林霸摸摸光溜光的脑门心,笑着说:“走了一步说一步,这阵村里的干部没人敢出头了,咱们就要闹一把子人,把这个江山撑起,把印把子握到我们手里。你看村里哪些人能办事,赶紧去活动活动!”康顺风想了想说:“二先生这人怎么样?”桦林霸把肉脑袋摇了几摇说:“白文魁这号念书人,这阵慌慌乱乱不安定,他不肯泼出身子来干,怕得罪人,等将来权柄都到了我们手里,请他干点事是行,眼下是要挑些敢闹事的才行!”康顺风说:“那你看康肉肉、康二旦和王臭子们呢?”桦林霸忙点了点头道:“行,行,非这些人打不开天下!”当下两个人又商量了一阵活动的办法,康顺风便去找康肉肉、王臭子们几个去了。

原来这康肉肉,是桦林霸的远房叔伯侄儿。当初的家业,和桦林霸差不多,后来他父亲抽大烟,逛省城,几年把份家产踢蹋光了。康肉肉小时还赶着享了几天少爷福,锄把镢把没抓过,到后来穷了,老婆也卖了,受苦不会受,就靠吹吹拍拍,在村里吃百家饭,混着过日子。

这天康顺风找到康肉肉,把成立维持会的事情一讲,康肉肉巴不得趁这荒乱年头,享几天福,满口答应,于是便找来王臭子、康二旦。这二人都是和康肉肉一样的人物,康家寨的人们叫他们是“煞神”。几个人聚到一起便开起了会。虽然也叫开会,只是康顺风把桦林霸的主意讲了一番,几个人齐声赞同:“干,天塌下来也不怕!”便这样干开了。

晚上,家家户户正吃罢黑夜饭,村里忽然响起了锣声,接着就听见康肉肉喊着过来:“到康家祠堂开会啰!家家都到哇!”锣敲了两三遍,人们才慢腾腾地集合起来。一个个都是没精打采,愁眉苦脸,谁见了谁也不说话。

等了有两顿饭时分,人还没有全来。康顺风站在康家祠堂院里的台阶上发火道:“为什么村里这些人这么难请呀?”康肉肉也在下面接住道:“锣都快敲破了,架子真不小!”王臭子道:“点名,点名,看谁不到重重的办!”来的人们一听说要重办,都打发人赶快悄悄回去叫人。一会人来齐了,蹲下半院子,却不知道康顺风耍什么花样。

康顺风见人来的差不多了,清清嗓子,开始说道:“乡亲们,咱们把维持的事情讨论一下吧,告示上限的三天,今日就到期了,大家看是怎么办哩?反正维持了全村就能安生,不维持嘛……告示上说的明白,谁敢担保全村不受一点灾害,抓去的人能放回来咱们就不要维持!”他说完,人们心里才明亮了,原来开的是维持会,很多人虽然心里恨,但却不敢说。有的只顾抽烟,有的低头叹气。康肉肉见人们不说话,喊道:“大家说话嘛!”康二旦、王臭子也大声咋唬。被抓去人的那几家说开了话,都赞成维持,指望着放回他们的人来。富农李德泰和几个老汉们也说:“嗨!这年头,维持了就安生啦!”康肉肉也接住道:“对嘛,这年头,能求个安然无事,就是大福!”这时,人堆里有个青年,跳起来说道:“你们都想当汉奸呀!”一句话,把康顺风点起的邪火给吹灭了!有几个青年低声道:“骂的好!痛快!”康顺风见风色不对,忙喊道:“有人不主张维持,好嘛,那么村里被抓去的人就任由日本人杀砍去吧!”这一下,被抓去人的那几家,又给煽起来了,喊叫着骂那青年,王臭子更凶焰万丈地叫道:“这简直是我们村的坏蛋,捆起来!”喊叫着就往下走。人都站起来了,台阶前桌上放的灯,被遮得什么也看不见了,趁着黑暗人乱,场子里有几个中年人,赶快把刚才说话那青年,推出门外说:“少逞点强吧,你不看这是什么时候!”然后回来院里说道:“算啦,算啦,那种愣人,不会说话,不怪他,他已经走啦!”会场这才平静下来。

康顺风又征求众人对维持的意见,意见人人都有,可是人们见康肉肉、王臭子这些“煞神”们又上了台,知道得罪了他们没好结果,而且刚才那一场风波,闹得肚里有话的人,也只好压住不说了。康肉肉见众人不说话,便道:“我看不说话就是没有意见,其实这是为了全村安生,除了那些坏鬼,不会有人有意见!”康顺风也说:“呵,要是大家没意见了,这就是民主维持啦!”仍然没人说话,停了半天,会便算散了。

一出祠堂门,那些没说话的人,都低声地骂开了。有的说:“民主维持,放屁!还不是他们画下圈圈叫我们钻!”有的说:“反正又该穷人们倒霉了!”忽然有人说:“低些吵吧,煞神们出来啦!”人们便都悄悄地各自散了。

开罢会第二天,被抓去的人,只有康家败回来了。周毛旦那几家,急着又去找康顺风说:“主任,不是说维持了,人就能放回来?怎么康佳碧放回来了,我们那些人还没有回来?”康顺风说:“说的倒容易,日本人又不是三岁小娃娃,答应个维持就能顶事?!俗话说钱到公事办,火到猪头烂。佳碧那是掏了五十块白洋赎回来的。”这下,人们才知道是非钱没救了,只好含着眼泪,回去卖牛卖羊,东挪西借,想法救人。周毛旦家,原来光景就不好,这次敌人来又烧了五石多谷子,哪里来的五十块白洋啊!但是为了赎这个命根子儿子,逼得老汉卖了五垧地,又把熄妇的一个银项圈凑上,这才交清赎款。第四回维持会逼粮要款 刘二则含愤丧生

三四天工夫,康顺风把这几家的钱都收齐了,一共二百四十块白洋,一早奔到汉家山去。到半后晌,被捉去的人陆续回来了,一个个面黄肌瘦,浑身是伤。各家见了各家的人,难受得又哭起来,但人回来总算安心了。只有辛在汉家妈,等着等着不见儿子回来,心焦得好像坐在火上。向回来的人打问,都说,他们走时主任和他还没有动身。辛老太太听了,便独自坐到村口上去等着。山风呼呼地吹着,好像往人身上浇凉水。但她并没有感到冷;眼巴巴只等着儿子回来。直等到太阳落山,只见康顺风一个人回来了。辛老太太急忙上前去问,康顺风说:“皇军说他是坚决抗日的,不放回来,我求告了半天也不抵事。”辛老太太一听这话,一下气得倒在地上,哭的死去活来。可怜五十多岁的寡妇老太婆,为赎儿子把牛也卖了,如今闹得人财两空。每天和十四岁的一个女孩,哭的泪人一般,气得大病了一场。

当天晚上,康顺风又溜到了桦林霸家中,商量成立维持会的事情。一见桦林霸,高兴地说:“锡雪哥,今天皇军可把你夸奖了个美,让你当咱们村的维持会长哩!如今江山打下了,就请你上任接印把子!”桦林霸一听受了日本人的夸奖,十分高兴,及至听到叫他当会长出头露面,心中却暗暗犹豫起来。想道:“自己出头可作不得,万一日本人有个山高水低站不住,那可就砸烂沙锅了。”左来右去想了半天,忽然笑着对康顺风说:“嗨!古人说无功不受禄,我们这天下是你一手打下的,你的功劳最大,应该你当维持会长!虽说上头委了我,可是我上年纪了,人老眼花,胳膊腿也硬了。哈!反正你出头,我给你当军师吧!”康顺风虽然狡猾,但到底比桦林霸少一个心眼,自己本来就想出头露面抖威风,这下真是瞌睡给了个枕头,马上满口应承下来。“小算盘”听见桦林霸不愿当维持会长,心中想道:“看着一块肥肉叫别人吃了。一月一百二,一年一千大几,可不能叫康顺风独吞了。总得有自家的个人呀!”于是连忙对康顺风说:“你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叫你侄儿佳碧帮你的忙吧!”康顺风听了连忙说:“那可好啦!我也正有这个心思。”桦林霸没吭气,心中想道:“我不出头,先叫自己儿子帮助作点事,就是将来新政权知道了,罪过也不大。”于是也答应了。两个人又说些闲话,康顺风这才出来回到家中。

第二天,康顺风就和康家败,召集了村里的王臭子、康肉肉等五六个流氓地痞,正式成立起维持会,把康家祠堂打扫的一干二净,门上挂起维持会的牌子,里面立起火灶。维持会这些人,每天就在一块肥吃大喝,纸烟不离嘴,见人开口就是“妈的×”,整天吼三喝四抖威风。从此敌人汉奸常来常往,不是催粮草,就是催捐款,今天要民夫,明天要牲口,来的人不论官大官小,一来就得纸烟烧酒、猪肉白面待承。

康家寨村西头,住着一家佃户,名叫刘二则,四十来岁,是个老实庄稼人,性子善的像绵羊。夫妻两口有三岁的个娃娃,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租种了桦林霸的十五垧山地。去年秋里一共打了六石来粮,这次敌人来烧抢了个干净。穷得连口的也没有了,就靠掏炭过活。

一天下午,刘二则从炭窑上回来。一进村,就碰上维持会的王臭子。王臭子把眼瞪起说:“你钻到老鼠洞里不出来啦?让我到处找。维持会长叫你哩!”刘二则一听维持会长康顺风叫,知道不是好事情,但又不敢不去,连忙到了康家祠堂。一进门,见炕上躺着四五个伪军,正在抽洋烟,炕桌上摆着一盘子花生,一盘子红枣,几盒子纸烟,地上站着本村的十几个人。康顺风坐在椅子上,手拿户口册子念道:“周毛旦,地亩捐小米三斗二升;特别费十一元五;爱路费五元七;警备队菜金十二元八。总共钱是三十元,米是三斗二,今天交清。”周毛旦着急地说:“啊哟哟,今天交清?!会屙银子也屙不及呀!”忽然从炕上跳下个伪军来,照着周毛旦“啪啪”两个耳光,喊道:“妈的个巴子,今天交不清就带上走。”周毛旦气得胡子撅起,蹲到地上不吭气了。

康顺风一扭头看见了刘二则,狠狠盯了一眼说:“你上月欠的建设费,户口捐,一个还没交哩!连这次新款,总共是三十二元、小米二斗五升。也是今天交清。”刘二则又恨又愁,连声求告道:“唉!家里连吃的也没,身上连一毛钱也掏不出来。好……好你老人家哩!再迟几天吧!”那个伪军哼了一声说:“家里没饭吃?怎没把你饿死?真是三句好话不如一马棒!今天谁不交也不行。快!都回拿钱去吧,我们要走了。”众人一齐求告说:“马上交实在没办法呀!宽容上几天,咱卖房卖地交就对了。”炕上的伪军都坐起来说:“不行!不行!我们宽容你们!皇军不宽容我们呀!为了要这几个烂钱,磨烂鞋子谁给买?”众人还是求告,伪军只是吓唬着非马上要不行。康顺风估计马上也拿不出来,又想在村里人面前卖好,便笑嘻嘻地说道:“我看限上两天吧!你们一家给弟兄们送上对鞋。”伪军们见康顺风不断向他们示眼色,这才转了口气说:“只准两天,两天没钱就要人。鞋折了钱吧,一双五块,省下你们买!”众人没办法,只好答应了。康顺风摆了摆手,众人这才唉声叹气地散了。

刘二则整整在炭窑里熬累了一天,受得筋疲力尽,骨节都像散了。两条腿上,好像带了千斤石锁,重得拖也拖不动。再加上维持会要款的事在心里焦愁,有一步没一步地往家里走。走进家门,老婆就说:“今上午康家败又来要租子啦!他说一朝天子一路王法,租子要照旧规定交哩!”刘二则听了,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正说中间,两扇门“砰”的开了,气汹汹涌进几个人来。领头的便是康家败,那干萝卜头上,歪戴一顶黑缎瓜壳帽,黑缎子袄,敞开怀,露出里面穿的粉红毛衣。戴着黑眼镜,提着马鞭子,凶神凶气,一进门就大声喊道:“你的租子是给不给啦?”刘二则满脸赔笑说:“啊!二少呀!快上炕来暖一暖!唔,租子我还能不给?唉!实在是没有啊!等明年……”康家败一只脚踏在炕沿上,用手在大腿上拍了一掌抢着说:“倒等你一辈子哩!”回来对带来的人努了努嘴,说了声“搜!”那些跟在后面的人,马上动手动脚,翻箱倒柜乱搜乱找。

搜寻了半天,哪有半点粮食?只找见些谷糠旧菜。康家败说刘二则把粮食藏了,指着那些人,叫把掏炭的鸭嘴镢头、箩筐、绳子一齐拿走。刘二则苦苦哀求说:“好二少爷!我就凭这些家具吃饭咧,拿走全家人都得饿死!唉!求你行行好吧!”康家败竖起眉毛说:“你们这号穷骨头,非给点硬的不行!真是人打出钱来,狗打出屎来,明天交来租子,二少爷不吃你的家具,交不来,哼!送到据点里,夹棍板子试一试你的骨头!”说着就往外走。

刘二则老婆急了,拦在门口求告。康家败顿时冒火,飞起一脚踢去,那女人“哎呀”一声,按着肚子坐在地上。康家败一扬马鞭,狠狠地骂了几句,领着人气汹汹地走了。

这时,风呼呼地嚎叫,吹的房子都像在乱抖。那一盏豆大的油灯,一跳一跳的,发着昏暗的光。家里翻成粪堆了:破皮袄烂被子扔下一地,大瓮打成了七八块。老婆哭得像泪人一般。刘二则两手抱住头,一声不响蹲在地上,心中又气、又恨、又愁、又怕,越想越伤心。就这样愁愁闷闷地蹲着,两人谁也不讲一句话。

过了有两顿饭工夫,刘二则忽然站了起来,那黑污的脸上,现出一层绿色。对老婆说:“我受了半辈子欺压。这二年刚直起腰来,可是又……又……唉!明天桦林霸的租子,后天维持会的捐款,拿什么给呀?交不上就送据点,送进去就不用想活。以后年长日久,捐款还多哩!那是没底子枯井呵!反正早不死,迟也是死,只有死路一条了。”他老婆听着,想着丈夫受饿受累一天还没有吃饭,鼻子一酸,不由的那泪点像断线珠子一样掉了下来。刘二则突然往起一站,咬着牙,蹙着眉,在地上绕了几个圈子,猛的把心一横,走到后墙根水瓮跟前,趁他女人不防,头向下“扑通”一声栽进去了。他女人起先吓呆了,愣怔了半天,才急忙跑过去往外扯。怎奈吓慌了手脚,手抖得没有半点劲儿,最后连水瓮搬倒,人才算拖了出来。霎时,刘二则的鼻子嘴里都出了血。原来清水冲了肺,死了。这女人“哇”的一声抱着尸首嚎啕痛哭,口中数落着:“你好狠心呀!丢下我母子们怎么活呀,呜呜……要死都死吧!”娃娃也趴在炕边上嚎哭起来了。

窗外风刮得更紧,灯光一明一暗的闪着,终于熄灭了。黑暗中,这女人站起来,倒关上门,把心一横,举着切菜刀,摸准娃娃的头就是一刀。谁知手一软,只听“当啷”一声,刀子早落在地上了。娃娃惊得哭声更大,她忍不住又哭起来了,难受得好似滚油烧心!于是她又抱着娃娃,把奶头塞在娃娃小嘴里。躺在炕上,心跳着,抓起一把剪子……。

已经半夜了,月亮从破窗子上射进来,照得满窑惨白。这女人直挺挺地躺在炕上,娃娃枕在她臂上睡了。她手里握着一把剪刀,不偏不斜正正扎在心口,血流下半炕。第五回邻居义葬屈死人 石柱黑夜谈抗日

第二天一清早,康家败带着村警,拿着绳子,来到刘二则门上。门反扣着,叫喊了多时也没人答应。口中骂道:“死绝啦!妈的!”一脚踢开门冲了进去,往地上一看,吓得脸变成了白纸,惊叫了一声拔腿就跑。

这消息霎时传遍了全村。村里人听说刘二则夫妇寻了死,男女老少都急急忙忙涌来了。窑里院里挤满了人。只见刘二则的男娃娃抱着妈妈的尸首,嗓子也哭喊的哑了,黄蜡蜡的脸蛋上、小手上,沾满血污。人们看到这个情景,止不住鼻子发酸,妇女们有的就“呜呜”地哭起来了。

人们纷纷议论,都知道刘二则夫妇是被催租要款逼死的,一些佃户们更是伤心。有几个和刘二则一块掏炭的工人,黑污的脸上,泪水流成了两条小河,挥起铁锤般的拳头,呼喊着,叫骂着:“他娘的,穷人不能活了!和他们讲理去!”这时,人堆里一个白胡子老汉,挤进来说:“唉!这种年头,凡事忍为高,古人说:人在矮檐下,谁敢不低头!”众人一看,见是二先生。这人名字叫白文魁,六十多岁,是个老秀才。全身的穿戴,总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大襟长袖的古式袄子,配着顶半新不旧的黑市布瓜壳帽,腿上扎着腿带,胸脯上常年挂着挑牙签子,上面拴个一寸大小的胡梳。闲下无事时,戴起铜边老花眼镜,一面看木版古书,一面使用这小胡梳,一下一下地梳他那白了的胡子。因为他为人正直,在村里能说几句公道话,又有点学问,说话爱嚼字眼,往年间村里人买地写约,说合调解,一定请他来当个中人。因他排行第二,人们见面都称呼“二先生”。家中有一个老婆,没有儿,只有一个女子,名叫白梅英。说起家产来,在全村也算二等富户,出租土地一百来垧。新政权宣布减租法令以后,他详详细细读了两遍,感到大势所趋,潮流不可抗拒,后又经过干部说服解释,便自动减了租,佃户们也没亏过他。

众人听了二先生的话,都涌过来问他:“如今该怎么办呢?”二先生说:“邻家邻舍的,总要守望相助,疾病相扶。刘二则又没有本家,大家凑点钱葬埋了吧!这可是个积德事情。”当下大家凑了些钱,买下两副柳木棺材,刘二则的一些邻家、朋友,帮忙盛棺入殓。村里一些穷苦人家,都来烧纸吊孝;各人想起各人家的苦处,哭得更伤心了,一个个满脸悲愤。那个娃娃“呜呜哇哇”地哭着要妈妈,众人又伤心地哭了起来。当下康大婶便暂时把娃娃收养起来。晌午,佃户们抬着两副棺材,一直送到坟里葬埋了。

回到村里时,又见来了七八个“黑狗子”(警备队)。周毛旦几家以为又是催款来了,吓得到处藏躲。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是汉家山敌人修碉堡要民夫,向康家寨要下三十个人。这时地里庄稼出苗了,人们地里活都顾不过来,每天却被逼着去修碉堡,受上牲口一样的罪,还要挨打受气,人人叫苦连天。

一天黄昏,村里人给敌人修碉堡回来,在街上乱哄哄地骂道:“这日子怎能熬下去呢?受了一天苦,除吃喝不上,还要挨一顿饱打,这还能干成!”有些老汉说:“活到这年份,死不了也得挺着,慢些喊吧,叫维持会的人听见又是个事!”这一说,人们都忍气吞声地各自回去了。有两个年轻人走到一块,一个对一个小声说:“不行,我们俩找石柱哥去,这总得他给想个办法才行啦!他是党的小组长呀!”“对!”另一个应着。两人便往雷石柱家里来了。

原来雷石柱是康家寨的自卫队分队长,今年二十三岁。虽是穷苦家出身,却生得眉清目秀,十分英俊,为人精明强悍,勇敢果决。家中很穷,从小跟父亲在这桦林山上,打山猪、赶獐子,七八年工夫,练下一身好本事:跑路像飞的一样快,爬山过岭如走平路。提起枪法,更是高强,山猪野羊只要叫他看见,总跑不了。一百五十步以内,说打头就是头,说打肚就是肚,真是百发百中。十八岁上父母全死了,留下他孤单一人,苦熬苦受。暖天给人家揽工做活,冬天就在桦林霸煤窑上掏炭。那时是旧政权,穷人没依没靠,受尽了财主的剥削,捐税重,工钱少;而且桦林霸欠下他二年的工钱,赖住不给,因此一个人养活一个人,年年还是少吃缺穿。自从新政权建立后,实行减租增资,买下十几垧地,光景慢慢翻起来了。村里选他当了自卫队分队长。在去年减租运动中,他又参加了共产党,这村党刚建立,连他只有四个党员。他是党的小组长,冬天又在汉家山村娶了个媳妇,名叫吴秀英,夫妻俩过活的很好。

不料过大年时候,雷石柱害上了打摆子病,工作生产都搁下了。第一次敌人来时,他女人背着他躲到山上,出了一身大汗,在山上又受了风,病更加重了。回来看到敌人把村子糟蹋成那个样子,不由得头上冒火。后来又听说康顺风搞起维持会,越发火上加油,有心出头反对,可是病得爬也爬不起来,只好忍气吞声。谁知这下竟转成了气恼伤寒,一病俩月,连门也不能出,只是在家闷坐养息。

这天黑夜,风刮得挺大,天空的云层越铺越厚,不一会,空中忽明忽暗的打开了闪,接着雷声也隆隆的响起来,看来是要下大雨的样子。吴秀英坐在灯下做针线,雷石柱坐在炕沿上抽烟,心中想着村里的事,说不出的焦愁。这时,门外进来两个人。前头的一个,白面皮圆盘脸,戴着顶旧了的学生帽,穿一件白洋布对门衫子,蓝布裤子撒裤腿,这人叫康明理,过去念过几天书,新政权建立后,在晋西师范学习了一年,回来便当了本村的小学教员。后面一个人,身子又粗又大,紫红脸皮,眼睛特别大,眉毛又粗又黑,头上包一块粗布手巾,白布衣服被汗水渍成黑的了,系一条腰带,敞开衣襟,露出一片黑毛胸脯,裤子挽到膝盖上,泥腿泥脚,满身黄土,这人就是在康家祠堂反对搞维持的那个青年。姓孟,小名叫二愣,也是新政权下才翻身的。以前是雷石柱领导下的自卫队员。他三个人,因为都是共产党员,所以非常亲近。雷石柱病的时候,康明理和孟二愣常来看望;谈起敌人汉奸,在村里横行霸道压榨群众,都是恨得咬牙切齿。雷石柱一见是他二人,忙招呼坐下,吴秀英也忙着给倒水。孟二愣一只脚踏在锅台上,气呼呼地说:“今天去修碉堡,又叫黄皮猴打了一哭丧棒,不是村里人紧拉住,我真要揍他两下!反正扯了龙袍也是死,打死太子也是死,一命换一命算了!”康明理坐在箱子上也说:“这气真受不下去了!石柱哥,等你好了,我们一块儿去参加八路军吧!”孟二愣听了,握紧拳头眼睁得圆溜溜地说:“闹上杆枪回来,先揍死维持会长,再揍日本人!”雷石柱说:“这事我思谋过好久了,参加八路军好是好,可是咱们走了,能任由反动派瞎闹吗?”说到这里突然停住,用手把他女人推了一下,说:“你到大门洞里听着些,有人来你就快回来!”吴秀英出去了,雷石柱把康明理和孟二愣拉到自己面前,小声说道:“咱村共四个党员,这阵剩下了三个,农会老张不主张维持,让反动派逼走了。咱们再要都走了,可不是正合了人家的心意啦?狗日的们恨不得把咱们这些眼中钉齐拔掉哩。咱们走了,村里的事还不是任由这些汉奸乱搞!”康明理听了,发愁地说:“上级党的领导人一个也不在,靠我们这两个半人能闹过人家?”孟二愣抢着说:“要是打架,维持会那一窝子鬼,也不够我一个人踢打的!”康明理说:“任你力气大也没用,这也不是打架的事!”孟二愣不言语了,望着雷石柱。雷石柱说:“不能太悲观,从前区上老马不是常来开小组会教育咱们:共产党员,时时刻刻都要保护群众的利益,和反动派斗争。今天反动派把村里闹成这样,我们是共产党员,还能光看不管?不行!这正是咱们党员起作用的时候!”因为讲话快了,闹得咳嗽了一阵才又说道:“我想咱们团结些有骨头的年轻人,暗里搞抗日工作。等我们八路军来了,咱们配合上再……”正说中间,突然门外吴秀英跑进来说:“来了个人!”家里的三个人不由得大吃了一惊。第六回老马组织暗民兵 石柱定计打洋狗

停了一刻,果然从门外进来一个腰插手枪的人。细细一看,认出是马区长,大家都高兴极了。康明理轻轻吁了一口气:“哎呀!老马同志,你可把人想坏啦!”雷石柱问:“就来了你一个?”马区长说:“还有一个,在外面放哨哩!”说着跳上炕去,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纸烟,放到炕上叫大家抽。

大家就像见了久别的亲人一般,问了几句话,雷石柱便给马区长把最近村里成立起维持会、逼着要款、做苦工修碉堡、逼走张勤孝等情形讲了一遍。马区长听罢,也把内地区反“扫荡”的情形讲了一些:周参谋长指挥队伍,在田家会打了个大胜仗,歼灭敌人一千三百多人。大家听了,高兴地跳了起来。

孟二愣说道:“老马同志,你看叫敌人欺压的还能活?快给想个法子吧!”马区长点着头说:“今天我就是专来和大家讨论这事来了!”三个人一听,心里说不出的欢喜,笑着说:“你说吧!”马区长把手里的半截纸烟擦熄,把头往后炕转了一下,见雷石柱的女人和衣睡着了,打着鼾声。于是声音很轻地说道:“咱们都是模范自卫队员,又是党员,现在毛主席号召咱们组织民兵挤敌人,咱们共产党员要首先响应!组织的办法是:要挑选村里最好的青年,编成小组,暗里和敌人斗争;慢慢由小而大,将来搞到敌人的枪炮,反掉维持,就可以扩大,成立公开民兵,武装保卫村子。这民兵就叫不脱离生产的兵。”马区长这么一讲,三个人身上仿佛都有了一股子热劲。雷石柱说:“我们刚才还讲想参加八路军哩。这下可有好办法了,咱们几个就先成立个小组,以后再慢慢扩大!”孟二愣把袖子一卷说:“为什么只几个?今天把有义、丑孩都叫来,大搞起来,一下反掉维持不来的痛快!”康明理把二愣瞟了一眼,摆出很懂事的样子说道:“不懂不要硬插嘴!什么时候也是那股子愣性不改。一件事要成功,那是非慢慢来不行!”孟二愣本想反驳康明理的话,忽听马区长说:“明理说的对!一件事要成功,一定得慢慢来。”孟二愣这才没吭声。马区长又继续说道:“我给你们讲讲人家赵家沟发展民兵的情形吧!”大家说对。马区长便又擦火点了一支烟,讲故事似的说开了。

雷石柱们三个听着,忽而笑,忽而吃惊。老马最后说:“这工作很艰苦,你们几个要起模范作用,为了人民,要不怕牺牲!”孟二愣把大腿一拍说:“只要能把敌人挤走,流血牺牲不算个事!”康明理也说:“绝对不怕艰难困苦,干!石柱哥就负责领导吧!”马区长见大家很愉快地接受了任务,想到天气亦不早了,跳下炕,放下三颗手榴弹,说:“以后有问题,到靠山堡找我吧!”又对着雷石柱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刚要出门,康明理上前一把拉住说:“先别走,我还有个问题要和你商议一下!”老马站住,回过身来问道:“什么事?”康明理说:“康顺风找了我几回了,说叫我到维持会当书记,你说我能干汉奸事情吗?”孟二愣急忙道:“明理,你可不能干。这老混蛋,要是我,不当面揍他一顿有鬼!”老马用手抓抓头皮,想了想,然后说:“他既叫你干,我看你就不妨给他干。咱们为了更好地把敌人打垮,干上以后,对咱们今后的工作,倒是有许多好处:一来里头有了自己的耳目,好了解情况;二来也可以作争取瓦解工作。你们看怎样?”孟二愣本来不同意,听马区长这样一讲,也不好讲什么了。康明理担心地说:“我就怕群众骂我是汉奸!”老马说道:“名义上虽然是给维持会办事,暗里干的抗日工作,这对群众有利。将来总有一天,群众会知道你给大家办的是好事!”大家又说服了一番,康明理才答应下来。这时,老马在雷石柱耳边上又说了几句什么,雷石柱点了点头,三个人便把马区长送出门外。

这时,天已半夜。送走了马区长,三个人又回来商议了一阵,最后雷石柱说:“咱们不能打草惊蛇,工作要悄悄干,一镢头掏不成个井。二愣是个暴性子,更要小心谨慎才行啦!”说完,康明理、孟二愣点头应承,开门各自回去。雷石柱忙把三颗手榴弹藏起来,这才睡去。

说也奇怪,自那日马区长来过以后,雷石柱的病,慢慢就好了。过了两天,他便跟上村里人去汉家山修碉堡,一则可以叫康顺风们少疑心;二则去看碉堡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进了汉家山据点,一看,只见村后东西两面山上,修起了两座大碉堡,就是还没有盖顶。半山坡上,成百苦工上下走动,背石头的、扛木料的、挖土打围墙的,乱纷纷一片。十多个日本人、汉奸,每人手里握着条皮鞭子,沿路蹿来蹿去监工。看见谁不顺眼,没头没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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