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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7 17:1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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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E.M.福斯特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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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见风景的房间(E.M.福斯特文集)

看得见风景的房间(E.M.福斯特文集)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看得见风景的房间(E.M.福斯特文集)作者:E.M.福斯特排版:昷一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05-01ISBN:9787532772315本书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1 贝尔托利尼公寓“房东太太这样做真没道理,”巴特利特小姐说,“绝对没道理。她答应过给我们看得见风景的朝南房间,两间连接在一起,可现在不是这样,房间是朝北的,望出去是一个院子,而且两个房间又相隔很远。唉,露西呀!”“再加上满口伦敦东区土话!”露西说,她没想到房东太太说的竟然是伦敦口音,这使她更加黯然了。“这就好像还在伦敦了。”她望[1]着围坐在桌子旁的两排英国人;望着搁在英国人之间的一长排白色的瓶装清水和红色的瓶装葡萄酒;望着悬挂在英国人背后、装在厚实[2][3]的宽边镜框里的已故女王与已故桂冠诗人的肖像;望着那张英国国教(由牛津大学硕士卡斯伯特·伊格副牧师签署)的通告,这是墙上除了肖像外的唯一装饰品。“夏绿蒂,你不也觉得我们像是还在伦敦吗?我简直不能相信其他形形色色的一切就在外面。我看这是因为太疲劳的缘故吧。”“这肉肯定煮过汤了,”巴特利特小姐放下叉子说。[4]“我真想看看阿诺河啊!房东太太在信里答应给我们的房间该能俯瞰阿诺河。房东太太这样做绝对不讲道理。嘿,真不像话!”“随便什么角落,我都觉得无所谓,”巴特利特小姐继续说,“只是让你看不到风景,实在太扫兴了。”

露西感到自己太自私了。“夏绿蒂,你可不能太宠我;当然,你也应该能看到阿诺河。我真是这样想的。等前面一有空房间——”“你就住下,”巴特利特小姐说,她的部分旅行费用是由露西的母亲负担的——对这一慷慨行动她已多次委婉得体地提起过。“不,不。该你住下。”“我坚持你住下。不然的话,你妈妈永远不会原谅我的,露西。”“她永远不会原谅的是我。”

两位女士的嗓音变得有些激动了,并且——如果承认这一不幸的事实的话——略带一点怒气。她们很累了,在大公无私的幌子下,她们争吵起来。坐在她们旁边的一些旅客相互交换眼色,其中有一位——那是个人们在国外确实会遇到的那种缺乏教养的人——隔着桌子欠身向前,径自加入她们的争论。他说:“我的可以看到风景,我的可以看到风景。”

巴特利特小姐吃了一惊。通常在一家供应膳宿的公寓里,人们对她们先要观察一两天,然后开口攀谈,而且往往要等她们走了才会发觉她们是“合适的”对象。她还没朝这插话的人看一眼,就知道此人缺乏教养。他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身体健壮,脸色白皙,胡子剃得光光的,还长着一双大眼睛。这双眼睛带着几分稚气,但并不是老迈年高的人的那种稚气。那么这到底是什么,巴特利特小姐可没有加以考虑,因为她的视线已转移到他的衣服上去了。这身打扮对她没有丝毫吸引力。大概他想在她们加入那里的社交活动之前就结识她们。于是当他和她讲话时,她装出一副诧异的样子,然后说:“风景?哦,风景!风景使人多么高兴啊!”“这是我的儿子,”那个老头儿说,“他名叫乔治。他的也看得见风景。”

巴特利特小姐“哦”了一声,阻止露西讲话,那时她正要开口。“我是想说,”他继续说,“你们可以住我们的房间,我们可以住你们的房间。我们交换好了。”

身份较高的游客们对此感到震惊,他们都同情新来的人。巴特利特小姐在回答时把嘴尽可能张得很小:“确实非常感谢;不过那是不可能的。”“为什么?”老头儿说,他的两个拳头都撑在桌面上。“因为这是绝对不可能的,谢谢你。”“你知道,我们不愿意接——”露西开始解释。

她的表姐又一次阻挡她。“可是为什么?”他固执地问。“女人喜欢看景色;男人不喜欢。”他像个顽皮孩子似的用双拳敲击桌子,然后转向他的儿子说,“乔治,说服她们!”“事情十分明显,她们应该住那两间房间,”儿子说。“其他没有什么可说的啦。”

他讲话时没有朝这两位女士看,但是他的声音却有点惶惑与忧伤。露西也感到惶惑;不过她明白她们已卷入了人们称之为的“好一场风波”,并且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只要这些缺乏教养的游客一开口讲话,争端就会扩大和加深,最后就不是什么房间与风景的问题,而是——哦,一个很不一样的问题了,她过去没有意识到会有这么个问题。此刻那个老头儿向巴特利特小姐进攻了,态度近乎粗暴:她为什么不肯换?她能提出什么反对意见?他们半小时就可以让出房间。

巴特利特小姐虽然在谈吐方面善于玩弄辞令,但是面对粗暴,却是一筹莫展。企图用傲慢与冷淡来对付这样一位粗鲁的人,根本办不到。她的脸因愠怒而涨得红红的。她向四周扫了一眼,似乎在说,“难道你们都是这样的?”坐在靠近桌子另一端、披肩垂在椅子的靠背上的两位身材矮小的老太太,往这边看了看,清楚地暗示,“我们不是这样;我们是有教养的。”“亲爱的,用晚饭吧,”她对露西说,一面又开始拨弄那块曾经被她指责过的肉。

露西咕哝着说坐在对面的那些人看来很古怪。“亲爱的,用晚饭吧。这家公寓实在太差劲了。明天我们换个地方。”

她刚宣布这一灾难性的决定,又完全改变了主意。屋子尽头的门帘向两边分开,露出一位胖墩墩却很引人注意的牧师,他急急忙忙走向前来,在桌旁坐定,兴致勃勃地为他的迟到向大家表示歉意。露西还没掌握得体的社交礼仪,竟马上站起来,嚷道,“噢,噢!原来是毕比先生!噢,真是太好了!噢,夏绿蒂,我们一定在这里住,房间再差也没有关系。噢!”

巴特利特小姐显得拘谨得多,她说:“您好,毕比先生。我想您已经把我们忘了:是巴特利特小姐和霍尼彻奇小姐,在那个非常寒冷的复活节,您协助圣彼得教堂的教区[5]牧师时,我们刚好在顿桥井。”

那位牧师的神情像是个度假者,她们虽然仍清楚地记得他,他却对她们记不大清楚了。不过他还是相当高兴地走上前来,接受露西招呼他坐下的那张椅子。“看到您我实在太高兴了,”姑娘说道。她正处在一种精神的饥饿状态中,只要她的表姐容许,她跟侍者打交道也会感到高兴的。“您看,这世界真小啊。还有夏街,使这一切变得特别有意思。”“霍尼彻奇小姐住在夏街教区,”巴特利特小姐插了一句,作为弥补,“碰巧她刚才在交谈中告诉我您已接受那个教区长的职位——”“是啊,上星期我从母亲的信中得悉了这回事。她不知道我在顿桥井就跟您结识;不过我立刻写了回信,信中说,‘毕比先生是——’”“说得很对,”牧师说。“明年六月我将搬入在夏街的教区长住宅。我被派到这样富有魅力的地区工作,真是幸运。”“噢,我真高兴啊!我们家的房子名字叫风角。”

毕比先生鞠了一躬。“妈妈和我一般总住在那儿,还有我的弟弟,虽然我们未能常常促使他去教——我是说,教堂离家相当远。”“露西,最亲爱的,让毕比先生用膳吧!”“我正在吃,谢谢,而且吃得津津有味。”

他宁愿同露西而不愿同巴特利特小姐交谈,他记得听过露西弹钢琴,虽然巴特利特小姐很可能仍然记得他的布道。他问露西对佛罗伦萨是否熟悉,她相当详细地告诉他她从来也没有来过这里。指导一位新来的人给人乐趣,而在这方面他堪称首屈一指。“可别忽略了周围的乡野啊!”他的指导告一段落。“第一个晴天下午乘车到菲耶索莱去,在塞蒂涅诺附近兜一圈,或者类似这样的游览。”“不!”餐桌上首响起了一个声音。“毕比先生,您错了,第一个[6]晴天下午您的女士们一定得去普拉托。”“看来那位女士真聪明,”巴特利特小姐凑着她表妹的耳朵说。“我们走运了。”

于是滔滔不绝的大量信息确实向她们涌来。人们告诉她们应该观光什么,什么时候去观光,如何使电车停下来,如何打发乞丐,买一个精制羔皮纸的吸墨水台要花多少钱,她们对这个地方将会如何着迷等等。整个贝尔托利尼公寓几乎是热情地一致认可了她俩。不管她们朝哪一个方向看,和气的太太小姐们都向她们微笑,大声同她们招呼。不过盖过这一切的却是那位聪明的女士的嗓音,正在大声疾呼:“普拉托!她们一定得去普拉托。那个地方邋遢得太可爱了,简直无法形容。我太喜欢那个地方了,你们知道我就喜欢摆脱体面给人的种种束缚。”

那个唤做乔治的青年人对这聪明的女士扫了一眼,然后若有所思地重新转向他的食盘。显然,他与他的父亲属于不被认可的人。露西在社交上取得胜利的当儿,居然希望他们父子也被认可。有人遭到冷遇,又岂能为她增添欢乐?因此,她起身离开时,转身紧张不安地向这两位外人微微鞠了一躬。

那个做父亲的没有看到;那儿子没有鞠躬还礼,却扬了扬眉毛,笑了笑,表示看到了;他似乎想通过微笑表达什么。

她急忙尾随她的表姐,后者已穿过门帘消失了——这种门帘看起来比布料结实,打在人的脸上沉甸甸的。在她们前面站着那位靠不住的房东太太,正向客人们鞠躬表示晚安,由她的小男孩恩纳利和女儿维多利亚帮衬她。这位操着伦敦土话的太太企图这样来表达南方人的温文尔雅与高贵风度,这样的一幕小场面实在有点稀奇。但是更为[7]稀奇的是这里的会客室,它竟试图与一家布卢姆斯伯里区的膳宿公寓在实际舒适方面比试高低。难道这里真是意大利吗?

巴特利特小姐已经在一把坐垫和靠垫塞得满满的扶手椅上就座了。这椅子的颜色与形状像一只番茄。她正在和毕比先生谈话,讲着讲着,她那狭长的头不断慢慢地、有规律地前俯后仰,好像正在摧毁某种无形的障碍似的。“我们非常感谢您,”她说。“头一晚关系重大。您来到时,我们正经历一个特殊的困难时刻。”

他表示遗憾。“你可知道吃饭时坐在我们对面的那位老人叫什么?”“艾默森。”“他是您的朋友吗?”“我们很友好——就像在膳宿公寓里的一般情况。”“那我就不说了。”

毕比先生稍加追问,她便说下去。“我,可以这样说吧,”她接着说完她要说的话,“是我的年轻表妹露西出入交际场合的陪伴,如果我让她接受我们一点也不了解的人的恩惠,那就是一件严重的事情啦。他的举止使我感到有点遗憾,我希望我这样做是为了大家好。”“你这样做是很自然的,”他说。他似乎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尽管如此,我认为接受了也不会有什么大害处。”“当然没有害处啰。不过我们不能欠人家情。”“他是个相当古怪的人。”他又迟疑了一下,然后轻声地讲下去,“我想他不会利用你接受他的好意,也不会要你表示感激之情。他有一个优点——如果可以说是优点的话——那就是:他嘴里说的正是他心里想的。他并不认为他的房间有什么了不起,他以为你们会认为是很有价值的。他根本没有想到要使你们欠他一份情,就像他没有想到要做出有礼貌的样子一样。要理解那些讲真话的人真难——至少我觉得很难。”

露西很高兴,说:“我刚才就盼望他是个好心肠的人,我真的一直盼望大家都有好心肠。”“我想他是这样的一个人;心肠好,但又使人讨厌。几乎在所有稍微重要的问题上,我的意见和他都不同,因此,我盼望——可以说我希望——你也会有不同的意见。不过对他这种人,你感到只是和他意见不同罢了,不大会感到遗憾的。他刚来时,便自然而然地使大家很不痛快。他一点不懂圆滑,也不讲礼貌——我这不是说他举止粗鲁——他这个人心里有话,就不吐不快。我们几乎要向我们那位扫兴的房东太太抱怨他,不过我高兴地说我们没有这样做。”“我该由此得出结论,”巴特利特小姐道,“他是个社会主义者吗?”

毕比先生接受了这个现成的名词,不过他的嘴唇不免微微抽搐了一下。“而且可以假定他把儿子也培养成为一个社会主义者啰?”“对乔治我一点也不熟悉,因为他还没有学会谈天。他看上去人很好,我认为他很有头脑。当然啰,他的言谈举止各方面都具有他父亲的特征,因此很可能也是个社会主义者。”“哦,您使我放心了,”巴特利特小姐说。“因此您认为我刚才应该接受他们的建议啰?您认为我心胸狭窄、秉性多疑?”“一点儿也不,”他回答,“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既然这样,我不是应该为我那明显的粗鲁行为道歉吗?”

他有点不耐烦了,回答说大可不必,接着站了起来,走向吸烟室。

他刚消失,巴特利特小姐就说,“难道我那样讨人厌?露西,你刚才为什么不说话?他喜欢青年人,我敢肯定。我确实希望我没有霸占他。我原先希望整个晚上和整个用晚餐期间都由你和他交谈呢!”“他人很好,”露西喊道。“我记得他就是这个样儿。看来他在每个人的身上都能看到优点。没有人会把他当作牧师的。”“我亲爱的露西——”“哦,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你也知道牧师笑起来通常是什么样子的,可毕比先生笑起来就像个普通人。”“你这姑娘真逗!你可真使我想起了你的母亲。我不知道她对毕比先生是否会赞同。”[8]“我肯定她会的,弗雷迪也会的。”“我想在风角的每一个人都会赞同;那是个时髦的圈子啊。可是我习惯于顿桥井,那里我们都过时得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是的,”露西失望地说。

空气中似乎有一层不赞同的阴霾,但到底是不赞同她自己,还是不赞同毕比先生,不赞同风角这时髦圈子,抑或不赞同顿桥井的狭小天地,她不能确定。她试图确定不赞同的是什么东西,可是像往常一样,她又弄错了。巴特利特小姐着意否认不赞同任何人,并补充说,“我怕你感到我是个非常扫兴的伙伴吧!”

姑娘又一次想:“我一定很自私,或许很刻薄;我必须多加小心。夏绿蒂境况不好,这对她太可怕了。”

幸亏这时身材矮小的老太太中的一位朝她们走过来,她一直在慈祥地微笑着,问是否可以坐毕比先生刚才坐过的位子。在得到同意后,她便开始娓娓地谈起意大利来,她们到这里来是一次冒险,可是这次冒险非常成功,令人满意,她姐姐的健康有所好转,晚上必须把寝室的窗户关上,还谈到早上必须把热水瓶倒空。她掌握话题,恰如其分,[9]这些话题也许比正在屋子另一头剧烈开展的有关归尔甫党人与吉伯[10]林党人的高谈阔论更值得倾听。她在威尼斯的那一晚,在寝室里发现了一样比跳蚤更糟糕、然而比另一样东西要好一些的东西,那真是一场地道的灾难,而不仅仅是个偶发事件。“可你在这里像在英国一样安全;贝尔托利尼太太完全是英国气派。”“然而我们的房间有一股怪味,”可怜的露西说,“我们害怕上床睡觉。”“唉,你又只能看到院子。”她叹息了一声。“艾默森先生再委婉得体一些就好了。吃饭时我们真替你们难过。”“我想他的用心是好的。”“这毫无疑问,”巴特利特小姐说。“毕比先生刚才还在责备我生性多疑呢!当然啰,我是为了我的表妹才推却的。”“当然啰,”矮小的老太太说;接着两人低声言语,诉说和年轻姑娘在一起,再小心也不会过分。

露西力图装出端庄的样子,不过不由得感到自己成了个大傻瓜。家里没有人为她多加小心的;或者说,不管怎么样,她没有留心过这一点。“关于老艾默森先生——我不清楚。是的,他不够委婉得体;不过,有些人的行动很不文雅,可又是——顶美好的,你以前是否注意到这种情况?”“顶美好的?”巴特利特小姐说,对这个词感到大惑不解。“美好和文雅不是一回事吗?”“人们是这样想的,”对方无可奈何地说。“不过有些事情很不好办,我有时候这样想。”

她没有就那些是什么事情谈下去,因为毕比先生又出现了,显出一副极为高兴的样子。“巴特利特小姐,”他高声喊道,“房间没有问题了。我真高兴。艾默森先生在吸烟室内谈起这问题,由于我心里有了底,就鼓励他再次提出交换房间。他让我前来问你。他会很高兴的。”“哦,夏绿蒂,”露西对她的表姐说,“现在我们一定要接受那两间房间了。老先生为人好得不能再好。”

巴特利特小姐沉默不语。

又过了一会儿,毕比先生说,“我怕我太多事了。我一定要为我的干预向你道歉。”

毕比先生极为不悦,转身要走。这时巴特利特小姐才开口说,“我个人的愿望,亲爱的露西,和你的相比是无足轻重的。你在佛罗伦萨喜欢怎样玩,我要是加以阻挡,那确实太过分了,因为我所以能到这里来完全是出于你的好意。如果你希望我把那两位先生请出他们的房间,我愿意这样做。毕比先生,可否请你告诉艾默森先生,我接受他的好意,然后把他请过来,这样我可以亲自向他道谢?”

她讲话时提高了嗓门;整个客厅都可以听到她讲的话,使有关归尔甫党人与吉伯林党人的讨论也停下来了。牧师先生心里在咒骂所有的女性,但仍然鞠了一躬,带着她的口信离开了。“露西,记住这件事只牵涉我一个人。我不愿意由你出面接受。无论如何,同意我这个请求吧!”

毕比先生回来了,有些紧张地说:“艾默森先生现在有事,不过他的儿子来了。”

这个青年人低下头看着三位女士,她们觉得好像坐在地板上,她们的椅子委实太矮了。“我的父亲,”他说,“在洗澡,所以你们无法向他本人道谢。不过你们如有什么口信要我带给他,等他一出来,我一定立即转告他。”

提起洗澡,巴特利特小姐只好甘拜下风。她的所有带刺的客套话,一出口就会显得很不得体。小艾默森先生获得了一次明显的胜利,这使毕比先生很高兴,露西心中也暗暗高兴。“可怜的年轻人!”小艾默森刚走,巴特利特小姐马上说。“关于房间的事,他多么生他父亲的气啊!他尽了一切努力才能做到保持礼貌。”“过半小时左右你们的房间就会准备好的,”毕比先生说。接着,他对两位表姐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就回自己的房间去,把他的富有哲理性的日记写完。

那位矮小的老太太轻轻地说了声“哦,天哪!”接着战颤了一下,似乎天空里所有的风都进入了公寓。“先生们有时候并没有觉察到——”她的声音逐渐消失,但是巴特利特小姐似乎懂了,谈话便继续下去,它的主要内容是关于并没有完全觉察到的先生们。露西也没有觉察,只好看起书来。她随手拿起一本贝德克的《意大利北部旅[11]行指南》,把佛罗伦萨历史上最重要的日期都一一记住。因为她下定决心要在第二天痛痛快快地玩一番。于是那半小时过得颇有收获,最后,巴特利特小姐叹了口气,站起来说:“我想现在可以放胆行动了。不,露西,你不要动。我来指挥这次搬房间。”“你真的把一切都包下来了,”露西说。“自然啰,亲爱的。这是我的事情嘛。”“可是我很想帮你啊。”“不用,亲爱的。”

夏绿蒂真是精力充沛!而且她毫无私心!她整个一生都是如此,不过说真的,这次来意大利旅游,她竟比过去更胜一筹。这是露西的感觉,或者说,她尽量这样想。然而——她身上有一股反抗精神,认为接受艾默森父子的好意原不必如此讲究,倒可以做得更加完美一些。不管怎样,她进入自己的房间时,心头没有一丝喜悦。“我想解释一下,”巴特利特小姐说,“我为什么住那间大房间。当然,我理应让你住那一间;不过我碰巧知道那间房间是那个青年人住过的,所以我敢肯定你妈妈不会喜欢的。”

露西被搞糊涂了。“如果你打算接受他们的好意,那么你欠他父亲的情比欠他的情更合适些。我是个懂得世道的女人,尽管懂得不多,我知道事情会朝什么方向发展。无论如何毕比先生算得上是个保证人,保证他们不会对此有什么冒昧的举动。”“妈妈不会在乎的,我可以肯定,”露西说,但再一次感到这后面还有她没有想到的更大的问题存在。

巴特利特小姐只是叹气,在跟露西道晚安时,把她整个儿搂在怀里,像是要保护她似的。这使露西产生一种被包在大雾里的感觉,等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马上打开窗户,呼吸夜晚的清新空气,脑子里还在想那位好心肠的老人,让她能看到阿诺河上闪烁的灯火,还有圣米尼亚托教堂的苍柏,亚平宁山脉山麓的丘陵地带,衬着冉冉上升的月亮,一片黑沉沉的。

巴特利特小姐在她房里把百叶窗闩紧,锁上了门,然后在房间里兜了一圈,看看几个柜子通到哪里,房间里有没有什么地下室或秘密入口处。就在此时,她看到盥洗盆的上方用大头针别着一张纸,上面草草划了个大问号。其他什么也没有。“这是什么意思?”她思索着,一面凭借烛光,仔细地察看着。起先这个问号没有什么意思,它渐渐地变得咄咄逼人、十分可厌,包含着不祥的征兆。她突然一阵冲动,想把它撕毁,幸而想起她没有权利这样做。因为它一定是属于小艾默森先生的。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把它取下来,夹在两张吸墨水纸中间,替他把纸保持干净。这以后,她完成了对房间的检查,出于习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上床。

[1] 意大利的这种公寓(pensione)实为供应膳食的小旅馆,所有来宾围坐在一张长桌子边用餐。

[2] 指维多利亚女王,于1901年去世,在位长达64年。

[3] 指丁尼生(1809—1892)。

[4] 意大利中部一河流,从亚平宁山脉西麓向西,在比萨城南注入地中海,本书故事发生地点佛罗伦萨位于它的北岸。

[5] 英格兰东南部肯特郡一城市,有矿泉,是个避暑胜地。

[6] 位于佛罗伦萨西北约11英里处,有古教堂及中世纪的城堡及宫殿等古迹。

[7] 伦敦一高级文化区。

[8] 指她的弟弟。

[9] 归尔甫党人,中世纪意大利一拥护教皇、反对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统治意大利的政党的成员。

[10] 吉伯林党人,中世纪意大利一反对教皇、支持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统治意大利的政党的成员。吉伯林党由贵族组成。

[11] 这是19世纪德国出版商卡尔·贝德克发行的旅行指南丛书中的一种。[1]2 在圣克罗彻,没有带旅游指南

这是相当愉快的事——在佛罗伦萨一觉醒来,睁眼看到的是一间光线充足的空荡荡的房间,红瓷砖地虽然并不清洁,但是看上去相当干净;彩色天花板上画着粉红色的鹰头狮身双翅怪兽和蓝色的双翅小天使在一大簇黄色小提琴与低音管之中戏耍。同样愉快的是用手猛然推开窗户,让窗子开得大大的,搭上钩子,由于第一次不太熟悉,手指被轧了一下;探身出去,迎面都是阳光,前面山峦起伏,树木苍翠,煞是好看,还有大理石砌成的教堂;窗下不远处就是阿诺河,水流拍击路边的堤岸,发出淙淙声响。

男人们有的抡着铁锹,有的端着筛子,在河边的沙滩上干活,下面就是河,河面上有条小船,船上人也在忙碌,吃不透他们在干什么。一辆电车在窗下疾驰而过。车内除了一位游客外,并无他人;但是平台上却挤满了意大利人,他们都宁愿站立。好几个小孩试图吊在后面,售票员在他们脸上啐唾沫,不过没有什么恶意,只是要他们松手罢了。接着士兵们出现了——这些人面目清秀,个子矮小,每人背着个用肮脏的毛皮覆盖着的背包,穿着适合身材更加高大的人穿的大衣。走在士兵旁边的是一些军官,凶神恶煞似的,却又一脸蠢相。士兵前面有几个小男孩,跟着乐队的节拍在翻筋斗。电车陷在这些人的队伍里,挣扎着前进,就像一条毛毛虫落在一大群蚂蚁里。小男孩中有一个跌倒在地,几条白色小公牛从拱廊里跑了出来。说真的,要不是一位出售扣子钩的老人出了个好主意,那条道路很可能会一直堵塞不通呢!

很多宝贵光阴就在这样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偷偷地溜走了,到[2]意大利来研究乔托壁画的浑厚坚实的质感或罗马教廷的腐败统治的游客,回去后很可能除了蔚蓝的天空及居住在这天空下的男男女女外,什么都不记得。因此巴特利特小姐的这些做法正是顶合适的;她轻轻地叩了叩门,走进房间,先是提出露西忘了锁房门,没有完全穿戴好便探身窗外,接着敦促她行动要快一点,不然一天最好的时光便要虚度了。等到露西准备就绪,她的表姐已吃完早餐,正在听那位还在吃面包的聪明女士高谈阔论哩!

接着是一番按照我们并不感到生疏的方式进行的谈话。巴特利特小姐毕竟有一点累了,认为上午她们还是待在屋里适应一下新环境好;除非露西想出去?露西宁愿出去,因为这是她在佛罗伦萨的第一天;不过,当然她可以一个人出去的。巴特利特小姐可不能同意这一点。她当然愿意奉陪露西到任何地方去。噢,这当然不行;露西将和她表姐一起待在屋里。啊,不!一定不可以这样!噢,就这样吧!

这当儿那位聪明女士插话了。[3]“要是葛伦迪太太在使你感到为难,那么你完全可以放心,不必顾虑这位好心人。霍尼彻奇小姐是英国人,绝对不会有安全问题。意大利人是懂得这一点的。我的一位好友巴隆切丽伯爵夫人有两个女儿,当她不能派女仆送她们上学时,她就让两个女儿戴上水手帽自己去。你知道,这样每个人都把她们当作英国人了,特别是如果她们的头发紧紧扎住,垂在脑后。”

巴隆切丽伯爵夫人的女儿们的安全并不足以说服巴特利特小姐。她决意亲自带露西出去,反正她头痛得不算十分厉害。于是那聪明女士说她将在圣克罗彻度过一个漫长的上午,如果露西愿意去,她将十分高兴。“霍尼彻奇小姐,我将带你走后面的一条可爱的肮脏小路,如果你给我带来运气,我们就会有一番奇遇。”

露西说这样安排是再好也没有了,便立刻翻开旅游指南,查看圣克罗彻在哪里。“啧啧!露西小姐!我希望我们能很快把你从旅游指南中解放出来。这个作者只点到了表面的东西。至于真正的意大利——他做梦也没有看到过。真正的意大利只有通过细心的观察才能看到。”

这段话听起来很诱人,于是露西赶紧吃完早饭,兴高采烈地与她这新朋友一起出发。意大利终于来临了。那讲伦敦土话的房东太太和她的所作所为像恶梦一样消失了。

拉维希小姐——这是聪明女士的姓氏——向右拐弯,沿着阳光和煦的河滨大道走去。暖洋洋的,多舒服啊!不过从那些小街上刮来的风却像刀子那样犀利,可不是吗?感恩桥——特别吸引人,那是但丁提起过的。圣米尼亚托教堂——既吸引人又漂亮;那个吻过谋[4]杀者的十字架——霍尼彻奇小姐会记住这个传说的。男人们在河上钓鱼。(不是真的;不过大多数消息何尝都是真的。)接着,拉维希小姐窜进那些小白牛出现的那个拱道,突然停了下来,大声叫道:“一种气味!一种真正的佛罗伦萨气味!让我指点你吧,每个城市都有它自己的气味。”“这是种非常好闻的气味吗?”露西说,她从她母亲那里继承了一种洁癖。“人们到意大利来不是贪图舒适的,”对方反驳道,“而是来找生活气息的。早晨好!早晨好!”她向右边又向左边行鞠躬礼。“瞧那辆可爱的运酒车!那司机正盯着我们看,这可爱纯朴的人!”

就这样,拉维希小姐穿过了佛罗伦萨城市的几条街道。她身材娇小,心情急躁,像一只小猫那样顽皮,但姿态却没有小猫那么优美。对露西说来,同这样一位聪明的乐天派在一起实在可算趣事一桩,更何况她披了一件意大利军官所穿的那种蓝色军人披风,更加增添了欢乐的气氛。“早晨好!露西小姐,请相信一个老太婆的话:对地位不如你的人客气一些,你永远也不会感到后悔。这就是真正的民主。虽然我也是个真正的激进分子。你看,你现在感到吃惊了吧!”“说真的,我不吃惊!”露西叫了起来。“我们也是激进分子,地[5]地道道的激进分子。我父亲一直投格莱斯顿先生的票,直到他对爱尔兰实施那么糟糕的政策。”“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而你现在却已倒向敌人一边了。”“哦,别说了——既然现在爱尔兰也没有什么问题了,如果我父亲还活着的话,我敢肯定他会重新投激进党的票的。说实在的,我们前门上面的玻璃就是上次选举时给砸碎的,而弗雷迪肯定这是保守党人干的;不过妈妈认为这是胡说八道,是流浪汉干的。”“太可耻了!我想是在工业区吧?”[6]“不——在萨里郡的山区。离开多金大约五英里,南面就是威[7]尔德地区。”

拉维希小姐似乎很感兴趣,步子也放慢了。“那一带可吸引人啊!我非常熟悉。住在那里的都是非常好、非常好的人。你认识哈里·奥特韦爵士吗?——一个真正的激进派?”“非常熟悉。”“还有慈善家巴特沃思老太太?”“是吗?她租了我们的一块地!真有意思!”

拉维希小姐望着狭得像缎带那样的天空,低声说道:“哦,你们在萨里郡有产业?”“说不上什么,”露西说,怕别人认为她是个势利小人。“只有三十英亩——只不过一片园地,从山坡一直下去,还有一些田地。”

拉维希小姐并不感到厌恶,而是说露西家的产业正好和她姑妈在萨福克郡的房地产的规模差不多。意大利暂时告退。她们试图回忆一位某某路易莎夫人的姓氏,那一年她在夏街附近租了一幢房子,但是怪的是她并不喜欢这幢楼房。正当拉维希小姐想起那个姓氏时,她突然中断了讲话,叫喊起来:“哎呀,天哪!老天保佑!我们迷路了。”

看来她们来到圣克罗彻确实花了好多时间,从她们住的公寓的楼梯平台窗口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它的钟楼。可是拉维希小姐说了许多她对佛罗伦萨了若指掌的话,露西便毫无顾虑地跟着她走了。“迷路了!迷路了!我亲爱的露西小姐,正当我们对政治冷嘲热讽时,我们拐错了弯。那些可怕的保守派将会怎样嘲笑我们呀!我们该怎么办呢?两个孤身女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嘿,我就把这个叫作历险。”

露西想去看看圣克罗彻,提出她们应该向人问路,这不失为一种可行的办法。“哦,不过这是胆小鬼的说法!不,你别、别、别去看你的旅游指南。把它给我;我不许你带这个。我们走到哪里是哪里。”

于是她们信步走去,穿过好几条灰褐色的街道,既不宽敞,又无景色可言,佛罗伦萨城的东部就多的是这样的街道。露西很快便对路易莎夫人的不满失去兴趣,竟然自己感到不满起来。意大利一下子出现了,使人陶醉。她站在领报圣母广场上,看到那些活生生的赤陶雕[8]塑的圣洁的婴儿,那是任何廉价的复制品永远也不可能使之失去光辉的。他们就站在那里,闪闪发亮的四肢从人们施舍的衣服里伸展出来,雪白强壮的手臂高高举向苍穹。露西认为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美丽的景象;可是拉维希小姐却神情沮丧地尖叫一声,拖着她向前走去,说她们至少走错有一英里路了。[9]

欧洲大陆式的早餐开始起作用,或者更确切地说,停止起作用的时刻已迫近,两位小姐便从一家小铺买了一些热栗子糊充饥,因为看来它是典型的意大利食品。它的味道有一点像它的包装纸,有一点像头油,还有一点说不出是什么的味道。然而它为她们补充了气力,使她们得以漫步走入另外一片广场,它相当大,尘土飞扬,在另一边矗立着一座建筑物的门面,黑白交加,难看得无以复加。拉维希小姐煞有介事地对着它开口了。这就是圣克罗彻教堂。历险已完成了。“停一下;让那两个人过去,不然我就不得不和他们讲话了。我非常讨厌敷衍应酬。真是活见鬼!他们也在进入教堂。唉,海外的英国人啊!”“昨天晚上吃晚饭时,我们就坐在他们对面。他们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了我们。真是好心人。”“你瞧他们的身材!”拉维希小姐笑出声来。“他们像两头母牛,走在我这意大利土地上。我这样说实在刻薄,不过我真巴不得在多佛[10]设立一个考场,凡是不及格的游客都给我打回票。”“那么你要考我们什么呢?”

拉维希小姐愉快地把手搭在露西臂上,似乎想表示反正后者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得满分的。她们就这样得意洋洋地来到了这大教堂的石阶前,正要进去时,拉维希小姐停住了脚步,尖叫了一声,刷地举起双臂说:“我那有本地特色的唠叨鬼来了!我必须同他讲几句话!”

一瞬间,她已跑到广场的远处去了,她那件军人披风在风中不断拍动着,她一直没有放慢步子,直到追上了一位白胡髭老人,开玩笑地在他的臂上掐了一下。

露西等了将近十分钟。她开始有点不耐烦了。周围的乞丐使她不安,灰沙吹进了她的眼睛,她想起一个年轻姑娘不应该在公共场所踯躅。她便慢慢地走下石阶,踏上广场,想再和拉维希小姐会合,但是这位小姐委实太会别出心裁了。就在那个关头,拉维希小姐和她那有本地特色的唠叨鬼两人也走动起来,手舞足蹈地拐进一条支路,消失了踪影。

露西的眼睛里涌出气愤的眼泪——部分是因为拉维希小姐抛弃了她,部分却是因为她把她的旅行指南带走了。她怎样寻找回家的路呢?她怎么才能在圣克罗彻这一带找到她的路呢?第一天上午就这样毁了,而且她可能再也不会到佛罗伦萨来了。不过几分钟前,她还是兴高采烈的,像一个有文化修养的女人在谈天说地,还有几分相信自己顶不落俗套呢。可是现在她走进教堂,心情沉重,十分委屈,甚至[11]连这座教堂是由方济各会修士还是多明我会修士建造的都记不起来了。

当然,这座教堂一定是了不起的一大建筑。不过它多么像一座仓库啊!又多么冷啊!不错,里面有乔托的壁画,壁画的浑厚质感原可以感染她,使她体会什么才是恰到好处。可是又有谁来告诉她哪些壁画是乔托的作品呢?她倨傲地来回走动,不愿对她还没有弄清作者和年代的杰作显示热情。甚至没有人来告诉她铺设在教堂中殿及十字形[12]耳堂的所有的墓石中哪一块真正算得上是美的,是罗斯金先生所最推崇的。

此刻,意大利的蛊惑魅力使她着魔了,于是她没有去请教别人,竟然开始感到逍遥自在。她经过苦思,终于弄懂了那些意大利文告示——禁止人们把狗带入教堂的告示——请求人们为了大众健康,及出于对这座他们已进入的庄严神圣的大厦的尊敬不要随地吐痰的告示。她观望着那些游客:他们的鼻子像他们所携带的红封面的旅游指南一样通红通红,可见圣克罗彻是多么冷了。她亲眼目睹了三位天主教徒的悲惨命运——两名男童和一名女童——他们起初相互用圣水[13]将对方弄湿,然后走向马基雅维里纪念碑,水珠不断从他们身上滴下,但他们却变得神圣了。他们非常慢地向纪念碑走去,而距离又非常远,到了碑前,他们先是用手指、后来用手绢、最后用头颅碰了碰石碑,然后退下去,如是重复了多次。这意味着什么?后来露西明白了,他们误以为马基雅维里是某位圣徒,便不断地跟他的圣陵接触,[14]希望能获得美德。可是惩罚接踵而来。年纪最小的那个男童在罗斯金先生非常赞赏的一块墓石上绊了一跤,双脚绕在一位平卧的主教雕像的脸上。露西虽然是一名基督教徒,但她赶紧冲向前去。她晚到了一步。那个幼童已重重地摔倒在主教向上翘起的足趾上了。“这可恶的主教!”老艾默森先生的声音响了起来,当时他也冲向前去。“生前冷酷,死后无情。小弟弟,到外边阳光里去,对着太阳吻你的手,那里才是你该待的地方。让人受不了的主教!”

那个幼童听了这些话,对那些把他扶起来、为他拭去尘土、抚摸着他的伤处、叫他不要迷信的可怕的人们狂叫起来。“你看他!”艾默森先生对露西说。“出了桩糟糕的事儿:一个娃娃跌痛了,冻得发抖不说,还给吓坏了!可除了这些,你还能指望教堂给你什么?”

那男孩的两条腿像融化了的蜡似的。老艾默森先生及露西每次把他扶起来,他一声大叫,又瘫倒下去。幸而有一位本来应当在做祷告的意大利女士来救援了。她凭着母亲们所独有的某种神秘功能,使小男孩的背脊骨挺起来,并使他的双膝变得有力了。他站住了,随即离去,嘴巴里还在叽里咕噜,不知说些什么,显得很激动。“您是一位聪明的女人,”艾默森先生说。“您的贡献比世界上所有的文物古迹都大。我和您信仰不一样,不过我真心信赖那些使别人快乐的人。宇宙间的一切安排没有……”

他顿住了,想找一个恰当的字眼。[15]“没什么,”这意大利女士说,又开始祈祷。“我怀疑她是否听得懂英语,”露西提出。

她感到心灵净化,不再藐视艾默森父子了。她决心要对他们谦和,落落大方而不是过分拘泥,而且如果可能的话,还要对那两间合意的房间说上几句好话,以抵消巴特利特小姐的那番客套。“那位女士什么都听得懂,”艾默森先生应道。“不过你在这里干什么?是参观教堂吗?你参观完了吗?”“没有,”露西嚷道,想起了自己的委屈。“我和拉维希小姐一起到这里来,她说好要讲解一切的;可刚到大门口——真糟糕!——她就干脆跑了,我等了好一会,只好自己进来了。”“你为什么不能这样做呢?”艾默森先生说。“对,你为什么不能自己进来呢?”那做儿子的说,这是他第一次对这位年轻小姐讲话。“可拉维希小姐竟把旅游指南也带走了。”“旅游指南?”艾默森先生说。“我很高兴使你感到惋惜的是那本书。失落旅游指南是很值得惋惜的。那可值得惋惜。”

露西感到迷惑。她又一次意识到这里面存在着某种新的设想,但是吃不准它将把她引向何处。“要是你没有旅游指南,”儿子说,“你还是和我们一起走吧。”

难道这新的设想就将这样引导吗?她把尊严作为她的护身符。“非常感谢,不过我可不敢这样想。我希望你们不会以为我过来是把自己和你们硬凑在一起。我确确实实是来搀扶那个孩子的,还有,要向你们道谢,那样好心好意地在昨天晚上把房间让给我们。我希望这没有给你们带来很多不便。”“亲爱的,”老人温和地说,“我想你是在重复你听到的年纪大的人所讲的话吧。你装作很容易生气;其实并不真是这样。好了,别让人扫兴了,告诉我你想看教堂哪个部分。带你去看会是一种真正的乐趣。”

嘿,这简直是无礼到了极点,她本该发作才是。可是有时候要发脾气与另外的时间要耐住性子不发脾气同样困难。露西不能发脾气。艾默森先生是位老人,当然啰,姑娘家是可以迁就他的。可另一方面,他的儿子是位青年,她觉得一个姑娘家应该对他生气才是,或者不管怎么样,当着他的面表示生气。因此,她注视着他然后回答。“我希望我并不容易生气。我想看的是乔托的壁画,如果能请你告诉我是哪一些的话。”

儿子点了点头。他领路向佩鲁齐小堂走去,脸上带着一种忧郁而满足的神色。他的态度有点像老师。她却感到自己像一个答对一道题目的小学生。

小堂里已挤满了聚精会神的人群,从中传出一位讲解员的声音,指导大家如何根据精神上的规范而不是根据质感方面的价值来对乔托顶礼膜拜。“请记住,”他说,“关于这座圣克罗彻教堂的事迹;它是在文艺复兴污染出现以前,怀着对中世纪艺术风格的满腔热忱的信仰建成的。请仔细观察乔托在这些壁画里——现在不幸因修复反而被毁了——并没有被解剖学和透视学所设置的陷阱所干扰。还有什么能比这更雄伟、更悲怆、更美、更真的吗?知识和技巧,我们觉得,对一个真正能体验感情的人所能起的作用真是微乎其微啊!”“不对!”艾默森先生叫喊起来,这样的嗓音在小堂里实在太大了。“这些都不必记住!说什么由信仰建成的!那不过是说工匠们没有得到恰当的报酬。至于那些壁画,我看一点都不真实。瞧那个穿蓝衣服的胖子!他的体重肯定和我差不多,但是他却像个气球那样升上天空。”

他讲的是《圣约翰升天》那幅壁画。小堂里,那位讲解员的声音结结巴巴了,这也无妨。听众不自在地挪了挪位置,露西也是这样。她确信自己不应该和这些人在一起;但是他们用魔力把她镇住了。他们是这样认真,又这样古怪,她简直想不起来应该怎么样才算举止得体。“说呀,到底有这回事没有?是有还是没有?”

乔治回答:“如果真有这回事,事实的经过就应该是这样的。我宁愿自己进入天国,而不愿被一群小天使推进去;而且如果我到了那里,我希望我的朋友们都探身往外边看,就像他们在这里做的那样。”“你永远上不了天,”他父亲说。“你和我,亲爱的孩子,将安息在生养我们的大地上,而且可以肯定,我们的名字将会消失,就像我们的成就将永远存在一样。”“有些人只看得见空的坟墓,却看不见圣徒登天,不管是哪一位圣徒。如果真有这回事,事情经过就应该是这样。”“对不起,”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说。“两批人在一起,这小堂似乎太小了。我们将不再妨碍你们。”

讲解员是一位牧师,他的听众一定也是属他管辖的教友,因为他们手里不但拿着旅游指南,还捧着祈祷书。他们默默地列队走出小堂。其中有贝尔托利尼膳宿公寓的两位身材矮小的老小姐——特莉莎·艾伦小姐和凯瑟琳·艾伦小姐。“不要走!”艾默森先生叫道。“这里地方有的是,我们大家都待得下。不要走!”

队伍一句话也没说就消失了。很快隔壁的小堂里响起了讲解员的声音,在描述圣弗朗西斯的生平。“乔治,我确实认为那位牧师是布里克斯顿教区的副牧师。”

乔治走入隔壁的小堂,回来说,“也许正是他。我记不清了。”“既然如此,我最好还是和他交谈一下,提醒他我是谁。他就是那位伊格先生。他为什么走了?是不是我们说话声音太大了?真使人心烦!我要去告诉他我们感到抱歉。你看好吗?这样也许他会回来的。”“他不会回来的,”乔治说。

艾默森先生懊悔不迭,闷闷不乐,还是赶过去向卡斯伯特·伊格副牧师道歉。露西的注意力显然全部集中在一扇弦月窗上,但是听得见讲解再次被打断,听见老人的急切主动的声音和对方简短的、恼怒的回答。那做儿子的把不幸发生的每件小事都看作是一场悲剧,也在倾听。“我父亲几乎在每个人身上都会产生这样的结果,”他告诉她。“他总是尽量表示他的好意。”“我希望我们大家都这样,”她说,笑得有点紧张。“这是因为我们认为这样做能完善我们的性格。不过他对人家好是因为他爱他们;可结果他们发现了,感到生气,要不然就感到害怕。”“这些人真蠢!”露西说,虽然心里充满了同情,“我想贯彻良好的用心时如果能注意方式方法——”“方式方法!”

他不屑地仰起了头。显然她答题答错了。她注视着这个不同于一般的人在小堂里走来走去。拿一个年轻人来说,他的脸显得粗糙,而且——在阴影蒙上他的脸时——显得严峻。在阴影笼罩下,这脸上[16]却突然显出柔情。她想象在罗马看到他,在西斯廷教堂的天花板上,抱着许多橡果。虽然他看起来身体健壮、肌肉发达,但是他给她一种灰色的感觉,一种也许只有夜幕才能解除的悲哀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快便消失了;她很难得有这种如此微妙的感觉。它是由于静默和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情所产生的,等艾默森先生回来时,这种感觉就消失了,她能够重新和大家流畅地进行交谈,而她唯一熟悉的正是这种交谈方式。“你受到了斥责吧?”他儿子平静地问。“可我们扫了不知道多少人的兴。他们不肯回来了。”“……生来富于同情心……善于发现别人的优点……人人都是兄弟的理想……”关于圣弗朗西斯的讲解断断续续地从隔墙的另一边传来。“别让我们扫了你的兴,”他继续对露西说。“你参观过那些圣徒了吗?”“参观过了,”露西说。“他们都很美。你知道哪一块墓碑是罗斯金在他的著作中热情赞扬过的?”

他不知道,不过建议他们可以猜猜。乔治不愿走动,这使露西感到相当宽慰,于是她和老人愉快地在圣克罗彻教堂内溜达起来。这地方虽然看上去像一座谷仓,却收藏着许多珍品。他们还必须避开乞丐,绕着柱子躲开导游,还有一位牵着一条狗的老太太,此外;不时有位神父谨慎而缓慢地穿过一群群游客去主持弥撒。然而艾默森先生对这一切并不太感兴趣。他望着那位讲解员,以为自己破坏了他的讲解取得成功,接着,他焦虑地望着他的儿子。“他为什么老盯着那幅壁画?”他不安地说。“我看不出有什么名堂。”“我喜欢乔托,”她回答道。“那些关于他的壁画的浑厚坚实的质感的论述精彩极了。虽然我更喜欢德拉·罗比亚的赤陶雕塑的婴儿那一类东西。”“你应该这样。一个婴孩抵得上一打圣徒。我的宝贝儿可以抵得上整个天堂,可是就我所知他却生活在地狱里。”

露西再次感到这样谈话不行。“在地狱里,”他重复说。“他不快活。”“天啊!”露西说。“他这样强壮,生气勃勃,怎么会不快活?还能给他什么呢?想想他是怎样长大的——丝毫没有受到以上帝的名义使人们相互仇恨的迷信与愚昧的毒害。受到了这样的教育,我原以为他长大起来必定是幸福的。”

她不是什么神学家,可是感到这个老头十分愚蠢,而且对宗教很有反感。她还想到她母亲可能不会喜欢她同这类人谈话,夏绿蒂就一定会坚决反对她这样做。“我们该拿他怎么办呢?”他问。“他到意大利来是为了度假,可他的行动——却是这样;就像那个原来应该好好玩耍的孩子却在墓碑上摔痛了。呃?你刚才说什么?”

露西没有发表意见。他突然接口道:“得了,别为此感到不知所措啦。我并不要你爱上我的孩子,不过我认为你可以设法理解他。你和他的岁数比我和他接近,如果你能放开自己,我相信你是通情达理的。也许你能帮助我。他认识的女人极少,而你有的是时间。我想,你要在这里停留几星期吧?放开你自己。你的思想容易被搞得混乱,如果我可以就昨晚的事作出判断的话。放开你自己吧。把你的那些搞不清楚的想法兜底翻出来,在阳光里摊开来,弄清楚它们的含义。通过理解乔治,你很可能学会理解自己。这对你们俩都有好处。”

对这一番离奇的话,露西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回答。“我只知道他有什么问题;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问题。”“那么是什么问题呢?”露西怯生生地问,意识到将听到什么惨痛的经历。“老毛病;不适应。”“什么不适应?”“对世界上的事情不适应。真是这样。不适应。”“啊,艾默森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的声音与平常讲话声音一样,因此她没有觉察他在引用诗句,他说的是:“从远方、从黄昏与清晨,

风儿来自四面八方,

生命材料编织成我[17]

向这里吹来:我来到世上。

乔治和我都知道是这么回事,但是为什么这使他感到苦恼呢?我们知道我们是从风里来,还要回到风里去;知道所有的生灵也许只是永恒的平静中的一个缠结、一团纷乱、一点瑕疵。那么为什么这要使我们不快活呢?我们还不如相亲相爱、努力工作、尽情欢乐吧!我可不相信这世界性的烦恼。”

霍尼彻奇小姐表示同意。“那就使我这孩子和你我具有同样的想法吧。使他认识到在永恒的问号旁边,总是有个肯定——一个短暂的肯定,如果你愿意那么想,但总是肯定吧。”

她突然笑出声来;当然任何人听了都应当笑的。—个青年人抑郁寡欢,只因为世事难以适应,因为生命呈现一团纷乱,或者像一阵风,或者是个肯定,或者是某种东西!“非常抱歉,”她大声说。“你会以为我缺乏感情,不过——不过——”接着她变得像一位庄重的太太了。“哦,你的儿子需要找事干。他没有特殊的爱好吗?嗐,我自己也有烦恼,不过我一弹钢琴,烦恼一般就给忘了;而集邮对我弟弟的好处可大啦!也许意大利使他感到厌烦了;你们应该到阿尔卑斯山区或湖泊地区去。”

老人的脸色显得很悲哀,他伸手轻轻地碰了碰她。这并没有使她惊慌;她以为自己的劝告对他起了作用,他不过就此向她表示感谢而已。说真的,他根本不再使她感到惊慌了;她把他看作一个好心肠的人,不过相当傻。她这时心情十分舒畅,其程度和一小时前她还没有失去旅游指南时心里充满美感一样。那位可爱的乔治这时正从墓石间向他们大步走来,看上去既可怜又可笑。他走近他们,脸蛋被阴影遮盖住了。他说:“巴特利特小姐。”“哦,天哪!”露西说,突然垮了下来,又一次从新的角度看到了整个人生。“在哪里?在哪里?”“在中殿。”“我明白了。那两位矮小的喜欢饶舌的艾伦小姐一定——”她没有说下去。“可怜的姑娘!”艾默森先生迸发了一句。“可怜的姑娘!”

她不能就这样算了,因为她的自我感觉正是这样。“可怜的姑娘?我不懂你说这句话的用意。我认为我自己是个非常幸运的女孩子,请放心。我非常快活,玩得非常开心。请不要浪费时间为我感到悲哀。即使不编造烦恼,世界上的烦恼已经够多啦,是不是?再见。我非常感谢你们两位的好意。是啊!我表姐真的来了。真是个愉快的早晨!圣克罗彻真是一座了不起的教堂。”

她又和她表姐在一起了。

[1] 即指圣米尼亚托教堂,它坐落在佛罗伦萨东南的克罗彻小山上。

[2] 乔托(1267—1337),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画家、雕塑家和建筑师。

[3] 葛伦迪太太是英国剧作家托马斯·摩顿(1764—1838)的剧本《加快犁地的速度》(1798)中的一位拘泥世俗常规、爱以风化监督者自居的人物。此处指巴特利特小姐。

[4] 据传说,圣乔瓦尼·瓜尔贝托曾放弃为兄复仇的机会,一个大十字架为了表示嘉许,向他倾斜来吻他。该十字架在今圣三一教堂。

[5] 格莱斯顿(1809—1898),英国自由党领导人,维多利亚女王时期曾四次出任首相。

[6] 在伦敦的南面。

[7] 古自然地区,在英格兰东南端,包括萨里郡的南部,古代由大片森林所覆盖,现在是农业区。

[8] 该广场东南部有一家过去的儿童医院,其拱廊上有十四座赤陶制的圆形雕像,为中世纪意大利雕塑家德拉·罗比亚所作,其形象为襁褓婴儿。

[9] 欧洲大陆式的早餐为一种简易的早餐,通常包括面包卷、咖啡或茶。

[10] 英格兰东南端一城市,为横渡英吉利海峡到法国和欧洲大陆的必经之地。

[11] 这是罗马天主教会的两大托钵修道会。该教堂实为方济各会修士建造的。

[12] 罗斯金(1819—1900),英国作家、文艺评论家。他访问佛罗伦萨时第一天早晨就去观光圣克罗彻教堂,在《在佛罗伦萨度过的一些早晨》一书中赞美这些墓石。

[13] 马基雅维里(1469—1527),意大利政治家、政治理论家。

[14] 这里指神学上的三大美德:信仰、希望、博爱。

[15] 原文为Niente,意大利语。

[16] 在罗马梵蒂冈的西斯廷教堂内,米开朗琪罗曾作天顶画,上面有二十个裸体的青年。露西把乔治想象为其中之一。

[17] 引自英国诗人霍思曼(1859—1936)的代表作《西罗普郡少年》第32首第1节。3 音乐、紫罗兰与字母“S”

且说露西发现日常生活是着实乱糟糟的,但一打开钢琴,就进入了一个比较扎实的世界。这时她不再百依百顺,也不屈尊俯就;不再是个叛逆者,也不是个奴隶。音乐王国不是这人世间的王国;它愿意接受那些被教养、智能与文化所同样摒弃的人。凡人开始弹钢琴,一下子便毫不费力地升上太空,而我们则抬头望着,对他竟能这样从我们身边逃脱惊讶不止,心想只消他把他脑中的幻象用人的语言表达出来,并且把他的种种经验转化为人的行动,我们将如何崇拜他并爱戴他啊。也许他做不到;他当然没有这样做,或者极难得这样做。露西就从没这样做过。

她不是一位光彩夺目的演奏家;她弹的速奏段子根本不像一串串珠子般圆润,而她弹出的正确音符也不比像她那种年龄和地位的人所应弹出的更多。她也不是一位热情奔放的小姐,在一个夏日的傍晚打开了窗子,演奏悲悲切切的曲调。演奏中有的是热情,不过这份热情很难加以归类;它介于爱与恨与嫉妒之间,溶化在形象化的演奏风格的所有内涵之中。而且只是凭她是伟大的这一点来看她才是带有悲剧性的,因为她喜欢表现胜利这一方面。至于这是什么胜利、对什么取得胜利——那是日常生活中的语言不足以告诉我们的了。不过贝多芬有几支奏鸣曲是写得很悲怆的,这是没人能否认的,然而它们可以由演奏者来决定表现胜利还是绝望,而露西决定它们该表现胜利。

在贝尔托利尼公寓,一天下午大雨滂沱,这使她能干她衷心喜欢的事,于是午餐后就打开了那架罩着套子的小钢琴。有几个人逗留在侧,赞她演奏得出色,不过,见她并不作答,便分头回自己的房间去把当天的日记写完或上床睡觉。她没有注意到艾默森先生正在寻找他的儿子,巴特利特小姐正在寻找拉维希小姐,也没有注意到拉维希小姐正在寻找她的烟盒。跟每一位真正的演奏家一样,一接触那些音键,她就给陶醉了:这些音键像手指般爱抚着她自己的手指;因而不仅仅通过乐音本身,也通过触觉,她被激起了情欲。

毕比先生坐在窗前,并不引人注目,正在思考霍尼彻奇小姐身上这种不合乎逻辑的素质,并回想起在顿桥井的那一次际遇,当时他就发现这一情况。那是一次上层人士款待下等人的联欢活动。座位上坐满了毕恭毕敬的听众,而本教区的太太小姐和绅士们在他们那教区牧师的主持下,演唱、朗诵或者模仿拔出香槟酒瓶瓶塞的动作。预定的演出节目中有一项是“霍尼彻奇小姐。钢琴独奏。贝多芬”,于是毕比先生思量着不知道会是《阿黛莱德》还是《雅典的废墟》中的那支[1][2]进行曲,这时他平静的心境被《作品第111号》开头的那几小节所打乱了。在弹奏引子的全过程中,他感到捉摸不透,因为要直到节奏加快才能领会演奏者的意图。听到咆哮般的开头的主题,他明白这次演奏进行得非同寻常;在预告即将曲终的那些和弦声中,他听出了宣告胜利的锤击般的声响。他庆幸她只弹了第一乐章,因为他实在无法全神贯注地倾听那十六分之九拍的蜿蜒起伏、错综复杂的段子。听众鼓起掌来,同样是毕恭毕敬的。正是毕比先生带头跺脚的;人们也至多做到这地步了。“她是谁呀?”他后来问那教区牧师。“是我教区一位教友的表亲。我认为她这乐曲挑选得不大恰当。一般说来,贝多芬的感染力是那样地简朴单纯而直截了当,以致选择这样的乐曲完全是一种任性的表现,这支乐曲如果有什么作用的话,那就是使人心绪不宁。”“把我介绍给她。”“她一定会很高兴的。她跟巴特利特小姐对你的布道赞不绝口。”“我的布道?”毕比先生叫道。“为什么她竟会去听我布道?”

等他被介绍给她时,他明白了,原来霍尼彻奇小姐一旦从琴凳上站起来了,只不过是个有一头浓密的黑发和一张非常秀气、苍白而尚未成熟的脸的年轻闺秀。她喜欢去听音乐会,她喜欢在她表姐家小住,她喜欢冰咖啡和蛋白酥皮饼。他并不怀疑她也喜欢他的布道。但是在离开顿桥井之前,他曾对教区牧师讲过一句话,现在当露西阖上小钢琴的琴盖、向他飘飘然地走来时,他对她本人说这同样的话。“要是霍尼彻奇小姐竟能对生活和弹琴采取同样的态度,那会是非常激动人心的——对我们和对她都一样。”

露西顿时回到了日常生活。“哦,说得多有意思啊!有人对妈妈说过完全同样的话,她就说她相信我将永远不会在生活中弹二重奏。”“难道霍尼彻奇太太不喜欢音乐?”“她对音乐无所谓。不过她不赞成有人对任何事情感到激动;她认为我对音乐的态度很荒谬。她认为——我也说不上来。有一次,你知道,我说我喜欢自己的演奏胜过任何别人的演奏。她就此没法原谅这句话。当然,我并不是说自己弹得多么好;我只是说——”“当然,”他说,觉得奇怪,她为什么要费心解释。“音乐——”露西说,似乎在努力探索某种概括性的说法。她没法说完这句话,只顾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的意大利雨景。在南方,整个生活都乱了套,这个欧洲最最优雅的国家变成了一个个不像样子的衣服堆。街道和河流都是脏兮兮的黄色的,那桥是脏兮兮的灰色的,而群山是脏兮兮的紫色的。拉维希小姐和巴特利特小姐正隐身在这重[3]重叠叠的小山之间的某处地方,她们选择这一下午去观光加卢塔。“音乐怎么样?”毕比先生说。“可怜的夏绿蒂要成为落汤鸡了,”露西这样回答。

这次出游完全符合巴特利特小姐的性格,她将又冷又累又饿地回来,但仍不失为一位天使,裙子给糟蹋得不成样子,一本旅游指南淋湿得软乎乎的,喉咙痒痒地不时要咳嗽。但是在另一天上,当整个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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