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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8 00:5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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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震云

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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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故一九四二:典藏版

温故一九四二:典藏版试读:

不堪回首 天道酬勤

冯小刚

上世纪90年代初。那时的王朔还是小王,震云还是小刘,我还是小冯。我们仨同龄,五八年的,风华正茂。

一个夏天的午后,小王把小刘的《温故一九四

》交到我的手上。

小王说:推荐你看震云新写的一个中篇,调查体小说。

我一口气看完,对本民族的认识产生了飞跃。小说没有故事,没有人物,也貌似没有态度没有立场,主角写的是民族,情节写的是民族的命运。

这篇小说在我的心里开始发酵,逢人便说,念念不忘。

隔年,在南郊京丰宾馆一个扯淡的大会上,遇到震云,我提议把《温故一九四二》改编成电影。那时我刚刚拍完根据震云小说《一地鸡毛》改编的电视剧,还没有拍电影的经历。

震云的回答是:不急……容我再想想……

之后一晃几年过去。这期间,我和震云、王朔还有梁左成为莫逆,隔

包上一顿饺子,凑几个凉菜,说上一夜的醉话。酒中也多有提及《温故》的事,但也都是虚聊,小刘没有实接过话茬。

时间走到2000年。新年的一个晚上,小刘来到我家。饺子就酒,几杯下肚,小刘郑重对小冯说:我今天来,是想把《温故一九

二》交给兄长,此事我愿意与兄长共进退。

今天我仍清楚记得震云那义无反顾的表情。天渐白时,我们喝光了家里所有的啤酒,那一夜小刘把《温故》托付给了小冯,也把“一九四二”烙在了我的心上。

2002年项目正式启动。那时我已与华谊兄弟签约,中军中磊横下一条心拿出三千万投拍《温故》。在当时,对于一部国产文艺片来说,这个预算就是一个接近于自杀的天文数字。

我们在北影的一间小平房里开了论证会。与会者一致认为它是部好小说,同时也一致认为它不适合改编电影。因为没有故事,没有人物,没有情节。专家们散去,小冯和小刘蹲在小屋外的树荫下,小刘问小冯:这事还做不做?我说:做。小刘说:人们习惯只做可能的事,但是把可能的事变成可能意思不大,把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意义就不同了。小刘又说: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聪明人,一种是笨人。聪明的人写剧本知道找捷径,怕绕远怕做无用功,善于在宾馆里侃故事,刮头脑风暴;笨的人写剧本不知道抄近路,最笨的方法是把所有的路都走上一遍,看似无用功,却能够找到真正要去的地方。

我对小刘说:我们肯定不是聪明人,就走笨人的路吧。

接下来的三个月,小冯和小刘携小陆、老韵、益民还有孙浩,一行

人先后赴河南、陕西、山西,又赴重庆、开罗,行程万里。在路上,我们见到老东家一家,瞎鹿花枝一家;见到了东家的女儿星星,赶大车的长工栓柱;见到了八岁的留保和五岁的铃铛;见到了伙夫老马;见到了意大利传教士托马斯·梅甘,他的中国徒弟安西满;也见到了委员长和那位让委员长头疼的《时代》周刊记者白修德;见到了时任河南省政府主席、焦裕禄式的好干部——李培基;见到了寒风中蓬头垢面的灾民,背井离乡一路向西的逃荒队伍;见到了他们悲惨的命运;更重要的,也意外地见到了我们这个民族面对灾难时的幽默。

半年后,震云捧着热腾腾带着油墨香味的剧本,用他的河南普通话给翘首以待的我们读了整整一个下午。

捋胳膊挽袖子,中军拍板,干!

剧本送去立项,不日被驳回。理由是:调子太灰,灾民丑陋,反映人性恶,消极。

散了散了,下马,该干吗干吗去吧。

时间来到2004年,中国电影市场开始呈现繁荣景象。这一年我拍了《天下无贼》,和周星驰的《功夫》双双贺岁,都破亿,平分秋色。庆功之余,旧事重提,拍《温故》的心又死灰复燃,《温故》这蓬野草雪藏多年又见天日。这次华谊把预算提高到八千万,准备先斩后奏,奉子成婚。

建组,我带队选景重走长征路,震云数易其稿孜孜不倦。经过十年的沉淀,剧本的问题被逐一发现并得到修正。最大的收获是在逃荒路上,人物之间的关系发生了颠覆性的转换,这些转换有力地推动着人物的命运向前发展。过往的几年中还发生了一件我们始料未及的事——国民党结束了在台湾的统治,成为一个在野党。国共两党的关系也随之发生了历史性的转变,在人民大会堂的红毯上两党的领袖握手言欢,求同存异了。

万事俱备,剧本再次呈上,得到的答复与两年前毫无二致。“灰暗消极”的评价之外多了一些忠告:为什么放着那么多好事积极的事光明的事不拍,专要拍这些堵心的事?

剧组又一次宣布解散,筹备花出去的钱,拉下的亏空让贺岁片的盈利去背吧。《温故一九四二》这个苦孩子还得在娘胎里怀着,不准出生。

这之后,似乎死了心,和震云见面也回避谈起这个话题,偶有涉及也是言辞躲闪。梦还在心里做着,但已深知遥不可及。像追求一个一见钟情的姑娘,屡遭拒绝,一开始是姑娘有歉意,到后来就变成了我不懂事,再提出追求就成了笑话。

死了心也好,可以坚定不移地走资本主义道路拍商业片,赚他个人财两旺。

在我一门心思拍商业片的时候,世界又在不断变化——台湾的领导人陈水扁下了大狱,国民党由在野党重新上台执政。

世事沧桑。

你方唱罢我登场。

时间如水流过,转眼间到了2011年,小刘变成了刘老,小冯变成了冯老,小王也变成了王老。

这一年,华谊邀王朔写了《非诚勿扰2》,四两拨千斤玩儿一样就赚了大把的银子。正在纸醉金迷乐不思蜀盘算着一不做二不休整他个《非3》时,王老敛起笑容对我说:趁着现在这个势,你应该横下一条心把《温故》拍了。我没夸过别人的剧本,但老刘的这个本子写得确实好,你应该有这么一部作品;有《温故》这碗酒垫底,往后冯老就可以心无旁骛在商业片上胡作非为没有羁绊了。王老又厚道地说:你怕什么?万一票房上有个闪失,我再帮你写一喜剧不就给华谊找补回来了吗?

又是王朔,十

年前的因种下了十七年后的果。王老的一席话把我流浪的心灵喊回到《温故一九四二》的归途上。

我问刘老:还有心气吗?

刘老说:还是那句话,我与兄长共进退。

我问中军中磊:还有心气吗?

兄弟俩问我:两亿够吗?

我问兄长张和平:你觉得这事能成吗?

和平回答两个字:靠谱。

我问电影局:弘扬主旋律,提倡多样化,我算那多样化行吗?

宏森皱着眉头说:我不敢打包票,容我尽力斡旋吧。

2011年,电影局批准《一九四二》正式立项,下发了拍摄许可证。前提是:第一,拍摄时要把握住1942年摆在我们国家首位的应该是民族矛盾,不是阶级矛盾;第二,表现民族灾难,也要刻画人性的温暖,释放出善意;第三,影片的结局应该给人以希望;第四,不要夸大美国记者在救灾上作用,准确把握好宗教问题在影片中的尺度;第五,减少血腥场面的描写和拍摄。

2011年2月,剧组成立,筹备8个月,于同年10月26日在山西开镜,历时135天艰苦卓绝的拍摄,于第二年春天封镜。又经过7个月紧张的后期制作,终于在2012年的11月面世公映。

把《温故一九四二》这篇小说拍成电影的理由有很多,但我最想说的是,这是小冯和小刘的缘分,是一部小说和一部电影的缘分,是一个导演和一九四二年的缘分。2012年11月

小说 温故一九四二

一九四二年,河南发生大灾荒。一位我所敬重的朋友,用一盘黄豆芽和两只猪蹄,把我打发回了一九四二年。当然,这顿壮行的饭,如果放到一九四二年,可能是一顿美味佳肴;同时就是放到一九四二年,也不见得多么可观。一九四三年二月,美国《时代》周刊记者白修德、英国《泰晤士报》记者哈里逊·福尔曼去河南考察灾情,在母亲煮食自己婴儿的地方,我故乡的省政府官员,宴请两位外国友人的菜单是:莲子羹、胡椒辣子鸡、栗子炖牛肉、豆腐、鱼、炸春卷、热馒头、米饭、两道汤,外加三个撒满了白糖的馅饼。这饭就是放到今天,我们这些庸俗的市民,也只能在书中和大饭店的菜本上看到。白修德说,这是他所吃过的最好的筵席之一。我说:这是我所看到的最好的筵席之一。但他又说,他不忍心吃下去。我相信我故乡的省政府官员,决不会像白修德这么扭扭捏捏。说到底,一九四二年至一九四三年,我故乡发生了吃的问题。但吃的问题应该仅限在我们这些普通的百姓身上。我估计在我们这个东方文明古国,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县以上的官员,都不会发生这种问题。不但不存在吃的问题,性的问题也不会匮乏。

还有一个问题,当我顺着枯燥泛出霉尿味的隧道回到一九四二年时,我发现五十年后我朋友把他交给我的任务的重要性,人为地夸大了。吃完豆芽和猪蹄,他是用一种上校的口气,来说明一九四二年的。

一九四二年夏到一九四三年春,河南发生大旱灾,景象令人触目惊心。全省夏秋两季大部绝收。大旱之后,又遇蝗灾。灾民五百万,占全省人口的百分之二十。“水旱蝗汤”,袭击全省一百一十个县。

灾民吃草根树皮,饿殍遍野。妇女售价累跌至过去的十分之一,壮丁售价也跌了三分之一。寥寥中原,赤地千里,河南饿死三百万人之多。

死了三百万。他严肃地看着我。我心里也有些发毛。但当我回到一九四二年时,我不禁哑然失笑。三百万人是不错,但放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去考察,无非是小事一桩。在死三百万的同时,历史上还发生着这样一些事:宋美龄访美、甘地绝食、斯大林格勒大血战、邱吉尔感冒。这些事件中的任何一桩,放到一九四二年的世界环境中,都比三百万要重要。五十年之后,我们知道当年有邱吉尔、甘地、仪态万方的宋美龄、斯大林格勒大血战,有谁知道我的故乡还因为旱灾死过三百万人呢?当时中国的国内形势,国民党、共产党、日军、美国人、英国人、东南亚战场、国内正面战场、陕甘宁边区,政治环境错综复杂,如一盆杂拌粥相互搅和,摆在国家最高元首蒋介石委员长的桌前。别说是委员长,换任何一个人,处在那样的位置,三百万人肯定不是他首先考虑的问题。三百万是三百万人自己的事。所以,朋友交给我的任务是小节而不是大局,是芝麻而不是西瓜。当时世界最重要的部分是白宫、唐宁街十号、克里姆林宫、希特勒的地下掩体指挥部、日本东京,中国最重要的部分是重庆黄山官邸。这些富丽堂皇地方中的衣着干净、可以喝咖啡洗热水澡的少数人,将注定要决定世界上大多数人的命运。但这些世界的轴心我将远离,我要蓬头垢面地回到赤野千里、遍地饿殍的河南灾区。这不能说明别的,只能说明我从一九四二年起,就注定是这些慌乱下贱的灾民的后裔。最后一个问题是,朋友在为我壮行时,花钱买了两只猪蹄,匆忙之中,他竟忘记拔下盘中猪蹄的蹄甲;我吃了带蹄甲的猪蹄,就匆匆上路;可见双方是多么大意。二

我姥娘将五十年前饿死人的大旱灾,已经忘得一干二净。我说:“姥娘,五十年前,大旱,饿死许多人!”

姥娘:“饿死人的年头多得很,到底指的哪一年?”

我姥娘今年九十二岁,与这个世纪同命运。这位普通的中国乡村妇女,解放前是地主的雇工,解放后是人民公社社员。在她身上,已经承受了九十二年的中国历史。没有千千万万这些普通的肮脏的中国百姓,波澜壮阔的中国革命和反革命历史都是白扯。他们是最终的灾难和成功的承受者和付出者。但历史历来与他们无缘,历史只漫步在富丽堂皇的大厅。所以俺姥娘忘记历史一点没有惭愧的脸色。不过这次旱灾饿死的是我们身边的父老乡亲,是自己人,姥娘的忘记还是稍稍有些不对。姥娘是我的救命恩人。这牵涉到另一场中国灾难——一九六○年。老人家性情温和,虽不识字,却深明大义。我总觉得中国所以能发展到今天,仍给人以信心,是因为有这些性情温和、深明大义的人的存在,而不是那些心怀叵测、并不善良的人的生存。值得我欣慰的是,仗着一位乡村医生,现在姥娘身体很好,记忆力健全,我母亲及我及我弟弟妹妹小时候的一举一动,仍完整地保存在她的记忆里。我相信她对一九四二年的忘却,并不是一九四二年不触目惊心,而是在老人家的历史上,死人的事确是发生得太频繁了。指责九十二年许许多多的执政者毫无用处,但在哪位先生的执政下他的黎民百姓经常、到处被活活饿死,这位先生确应比我姥娘更感到惭愧。这个理应惭愧的前提是:他的家族和子孙,决没有发生饥饿。当我们被这样的人统治着时,我们不也感到不放心和感到后怕吗?但姥娘平淡无奇的语调,也使我的激动和愤怒平淡起来,露出自嘲的微笑。历史从来是大而化之的。历史总是被筛选和被遗忘的。谁是执掌筛选粗眼大筐的人呢?最后我提起了蝗虫。一九四二年的大旱之后,发生了遮天蔽日的蝗虫。这一特定的标志,勾起了姥娘并没忘却的蝗虫与死人的联系。她马上说:“这我知道了。原来是飞蚂蚱那一年。那一年死人不少。蚂蚱把地里的庄稼都吃光了。牛进宝他姑姑,在大油坊设香坛,我还到那里烧过香!”

我说:“蚂蚱前头,是不是大旱?”

她点着头:“是大旱,是大旱,不大旱还出不了蚂蚱。”

我问:“是不是死了很多人?”

她想了想:“有个几十口吧。”

这就对了。一个村几十口,全省算起来,也就三百万了。我问:“没死的呢?”

姥娘:“还不是逃荒。你二姥娘一股人,三姥娘一股人,都去山西逃荒了。”

现在我二姥娘、三姥娘早已经不在了。二姥娘死时我依稀记得,一个黑漆棺材;三姥娘死时我已二十多岁,记得是一颗苍白的头,眼瞎了,像狗一样蜷缩在灶房的草铺上。他的儿子我该叫花爪舅舅的,在村里当过二十四年支书,从一九四八年当到一九七二年,竟没有置下一座像样的房子,被村里人嘲笑不已。放下二姥娘、三姥娘,我问:“姥娘,你呢?”

姥娘:“我没有逃荒。东家对我好,我又去给东家种地了。”

我:“那年旱得厉害吗?”

姥娘比着:“怎么不厉害,地裂得像小孩子嘴。往地上浇一瓢水,‘滋滋’冒烟。”

这就是了。核对过姥娘,我又去找花爪舅舅。花爪舅舅到底当过支书,大事清楚,我一问到一九四二年,他马上说:“四二年大旱!”

我:“旱成甚样?”

他吸着我的“阿诗玛”烟说:“一入春就没下过雨,麦收不足三成,有的地块颗粒无收;秧苗下种后,成活不多,活的也长尺把高,结不成籽。”

我:“饿死人了吗?”

他点头:“饿死几十口。”

我:“不是麦收还有三成吗?怎么就让饿死了?”

他瞪着我:“那你不交租子了?不交军粮了?不交税赋了?卖了田地不够纳粮,不饿死也得让县衙门打死!”

我明白了。我问:“你当时有多大?”

他眨眨眼:“也就十五六岁吧。”

我:“当时你干什么去了?”

他:“怕饿死,随俺娘到山西逃荒去了。”

撇下花爪舅舅,我又去找范克俭舅舅。一九四二年,范克俭舅舅家在我们当地是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我姥爷姥娘就是在他家扛的长工。东家与长工,过从甚密;范克俭舅舅几个月时,便认我姥娘为干娘。俺姥娘说,一到吃饭时候,范克俭他娘就把范克俭交给我姥娘,俺姥娘就把他放到裤腰里。一九四九年以后,主子长工的身份为之一变。俺姥娘家成了贫农,范克俭舅舅的爹在镇反中让枪毙了;范克俭舅舅成了地主分子,一直被管制到一九七八年。他的妻子、我的金银花舅母曾向我抱怨,说她嫁到范家一天福没享,就跟着受了几十年罪,图个啥呢?因为她与范克俭舅舅结婚于一九四八年底。但在几十年中,我家与范家仍过从甚密。范克俭舅舅见了俺姥娘就“娘、娘”地喊。我亲眼见俺姥娘拿一块月饼,像过去的东家对她一样,大度地将月饼赏给叫“娘”的范克俭舅舅。范克俭舅舅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我与范克俭舅舅,坐在他家院中一棵枯死的大槐树下(这棵槐树,怕是一九四二年就存在吧?),共同回忆一九四二年。一开始范克俭舅舅不知一九四二年为何物,“一九四二年?一九四二年是哪一年?”这时我想起他是前朝贵族,不该提一九四九年以后实行的公元制,便说是民国三十一年。谁知不提民国三十一年还好些,一提民国三十一年范克俭舅舅暴跳如雷:“别提民国三十一年,三十一年坏得很。”

我吃惊:“三十一年为什么坏?”

范克俭舅舅:“三十一年俺家烧了一座小楼!”

我不明白:“为什么三十一年烧小楼?”

范克俭舅舅:“三十一年不是大旱吗?”

我答:“是呀,是大旱!”

范克俭舅舅:“大旱后起蚂蚱!”

我:“是起了蚂蚱!”

范克俭舅舅:“饿死许多人!”

我:“是饿死许多人!”

范克俭舅舅将手中的“阿诗玛”烟扔了一丈多远:“饿死许多人,剩下没饿死的穷小子就滋了事。挑头的是毋得安,拿着几把大铡刀、红缨枪,占了俺家一座小楼,杀猪宰羊,说要起兵,一时来俺家吃白饭的有上千人!”

我为穷人辩护:“他们也是饿得没办法!”

范克俭舅舅:“饿得没办法,也不能抢明火呀!”

我点头:“抢明火也不对。后来呢?”

范克俭舅舅诡秘地一笑:“后来,后来小楼起了大火,麻秆浸着油。毋得安一帮子都活活烧死了,其他就作鸟兽散!”“唔。”

是这样。大旱。大饥。饿死人。盗贼蜂起。

与范克俭舅舅分手,我又与县政协委员、一九四九年之前的县书记坐在一起。这是一个高大的、衰败的、患有不住摆头症的老头。虽然是县政协委员,但衣服破旧,上衣前襟上到处是饭点和一片一片的油渍。虽是四合院,但房子破旧,瓦檐上长满了枯黄的杂草。还没问一九四二年,他就对他目前的境况发了一通牢骚。不过我并不觉得这牢骚多么有理,因为他的鼎盛时期,是一九四九年之前当县书记的时候。不过那时的县书记,不能等同于现在的县委书记,现在的县委书记是全县上百万人的父母官,那时的县书记只是县长的一个笔录,何况那时全县仅二十多万人。不过当我问起一九四二年,他马上不发牢骚了,立即回到了年轻力壮的鼎盛时期,眼里发出光彩,头竟然也不摇了。说:“那时方圆几个县,我是最年轻的书记,仅仅十八岁!”

我点头。说:“韩老,据说一九四二年大旱很厉害?”

他坚持不摇头说:“是的,当时有一场常香玉的赈灾义演,就是我主持的。”

我点头。对他佩服。因为在一九九一年,中国南方发水灾,我从电视上见过赈灾义演。我总觉得把那么多鱼龙混杂的演艺人集合在一起,不是件容易的事。没想到当年的赈灾义演,竟是他主持的。接着老人家开始叙述当时的义演盛况及他的种种临时抱佛脚的解决办法,边说边发出爽朗开心的笑声。等他说完,笑完,我问:“当时旱象如何?”

他:“旱当然旱,不旱能义演?”

我绕过义演,问:“听说饿死不少人,咱县有多少人?”

他开始摇头,左右频繁而有节奏地摇摆,摆了半天说:“总有个几万人吧。”

看来他也记不清了。几万人对于当时的笔录书记,似也没有深刻的记忆。我告别他及义演,不禁长出一口气,也像他一样摇起头来。

这是在我故乡河南延津县所进行的旱情采访。据河南省志载,延津也是当时旱灾最严重的县份之一。但我这些采访都是零碎的,不完全、不准确的,五十年后,肯定夹杂了许多当事人的记忆错乱和本能的按个人兴趣的添枝或减叶。这不必认真。需要认真的,是当时《大公报》重庆版派驻河南的战地记者张高峰的一篇报道。这篇报道采访于当年,发表于当年,真实可靠性起码比我同乡的记忆更真实可靠一些。这篇报道的标题是:《豫灾实录》。里边不但描写了旱灾与饥饿,还写到饥饿的人们在灾难里吃的是什么。这使我深深体会到,翻阅陈旧的报纸比到民间采访陈旧的年头便当多了。我既能远离灾难,又能吃饱穿暖居高临下地对灾难中的乡亲给予同情。

这篇报道写于一九四三年一月十七日。

△记者首先告诉读者,今日的河南已有成千成万的人正以树皮(树叶吃光了)与野草维持着那可怜的生命。“兵役第一”的光荣再没有人提起,“哀鸿遍野”不过是吃饱穿暖了的人们形容豫灾的凄楚字眼。

△河南今年(指旧历,乃是一九四二年)大旱,已用不着我再说。“救济豫灾”这伟大的同情,不但中国报纸,就是同盟国家的报纸也印上了大字标题。我曾为这四个字“欣慰”,三千万同胞也引颈翘望,绝望了的眼睛又发出了希望的光。希望究竟是希望,时间久了,他们那饿陷了的眼眶又葬埋了所有的希望。

△河南一百十县(连沦陷县份在内),遭灾的就是这个数目,不过灾区有轻重而已,兹以河流来别:临黄河与伏牛山地带为最重,洪河汝河及洛河流域次之,唐河淮河流域又次之。

△河南是地瘠民贫的省份,抗战以来三面临敌,人民加倍艰苦,偏在这抗战进入最艰难阶段,又遭天灾。今春(指旧历)三四月间,豫西遭雹灾,遭霜灾,豫南豫中有风灾,豫东有的地方遭蝗灾。入夏以来,全省三月不雨,秋交有雨,入秋又不雨,大旱成灾。豫西一带秋收之荞麦尚有希望,将收之际竟一场大霜,麦粒未能灌浆,全体冻死。八九月临河各县黄水溢堤,汪洋泛滥,大旱之后复遭水淹,灾情更重,河南就这样变成人间地狱了。

△现在树叶吃光了,村口的杵臼,每天有人在那里捣花生皮与榆树皮(只有榆树皮能吃),然后蒸着吃。在叶县,一位小朋友对我说:“先生,这家伙刺嗓子!”

△每天我们吃饭的时候,总有十几二十几个灾民在门口鹄候号叫求乞。那些菜绿的脸色,无神的眼睛,叫你不忍心去看,你也没有那些剩饭给他们。

△今天小四饥死了,明天又听说友来吃野草中毒不起,后天又看见小宝死在寨外。可怜那些还活泼乱跳的下一代,如今都陆续地离开了人间。

△最近我更发现灾民每人的脸都浮肿起来,鼻孔与眼角发黑。起初我以为是因饿而得的病症。后来才知是因为吃了一种名叫“霉花”的野草中毒而肿起来。这种草没有一点水分,磨出来是绿色,我曾尝试过,一股土腥味,据说猪吃了都要四肢麻痹,人怎能吃下去!灾民明知是毒物,他们还说:“先生,就这还没有呢!我们的牙脸手脚都是吃得麻痛!”现在叶县一带灾民真的没有“霉花”吃,他们正在吃一种干柴,一种无法用杵臼捣碎的干柴,所好的是吃了不肿脸不麻手脚。一位老夫说:“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吃柴火!真不如早死。”

△牛早就快杀光了,猪尽是骨头,鸡的眼睛都饿得睁不开。

△一斤麦子可以换二斤猪肉,三斤半牛肉。

△在河南已恢复了原始的物物交换时代。卖子女无人要,自己的年轻老婆或十五六岁的女儿,都驮到驴上到豫东驮河、周家口、界首那些贩人的市场卖为娼妓。卖一口人,买不回四斗粮食。麦子一斗九百元,高粱一斗六百四十九元,玉米一斗七百元,小米十元一斤,蒸馍八元一斤,盐十五元一斤,香油也十五元。没有救灾办法,粮价不会跌落的,灾民根本也没有吃粮食的念头。老弱妇孺终日等死,年轻力壮者不得不铤而走险,这样下去,河南就不需要救灾了,而需要清乡防匪,维持地方的治安。

△严冬到了,雪花飘落,灾民无柴无米无衣无食,冻馁交迫。那薄命的雪花正象征着他们的命运。救灾刻不容缓了。三

重庆黄山官邸。这里生机盎然,空气清新,一到春天就是满山的桃红和火焰般的山茶花。自南京陷落以后,国民政府迁都重庆,这里是蒋介石委员长的住处。当时蒋在重庆有四处官邸,这是其中之一。领袖的官邸,与国家沦陷、国家强弱没有关系;这里既不比南京的几处官邸差,也不比美国的白宫、英国的唐宁街十号逊色。领袖总是领袖,只要能当上领袖,不管当上什么肤色、民族的领袖,都可以享受到世界一流的衣、食、住、行。虽然所统治的民众大相径庭。所以,我历来赞成各国领袖之间握手言欢,因为他们才是真正的阶级兄弟;各国民众之间,既不必联合,也没什么可说的。即使发生战争,也不可怕,世界上最后一颗炮弹,才落在领袖的头上。如果发生世界性的核战争,最后剩下的,就是各国的几位领袖,因为他们这时住在风景优美的地球上空,掌握着核按钮。掌握按钮的人,历来是不会受伤害的。黄山官邸以云岫楼和松厅为中心结构,蒋住云岫楼,仪态万方的宋美龄住松厅。当然,夜间就难说了,如果两人有兴致的话。在两处住宅之间的低谷里,专门挖有防空洞,供蒋、宋躲他们阶级兄弟日本天皇陛下的飞机。至于蒋、宋的日常生活,这不是我们所能想象的,反正整日地吃喝,比五十年后我们十二亿人中的十一亿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人还要好,还要不可想象。虽然蒋只喝白水,不饮酒、不抽烟,安假牙,信基督,但他也肯定知道,榆树皮和“霉花”,是不可吃的,可吃的是西餐和中餐中的各种菜系。一九四二年,蒋与他的参谋长、美国人史迪威发生矛盾,在黄山官邸吵嘴,即要不欢而散,宋美龄挽狂澜于既倒,美丽地笑着说:“将军,都是老朋友了,犯不着这样怄气。要是将军能赏光到我的松厅别墅去坐一坐,将会喝到可口的咖啡!”

这是我在一本书上读到的。读到这里,我对他们吵不吵嘴并不感兴趣,反正吵嘴的双方都已经去了,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注意到:一九四二年,中国还是有“可口的咖啡”,虽然我故乡的人民在吃树皮、柴火、稻草和使人身体中毒发肿的“霉花”,最后饿死三百万人。当然,这样来故意对比,说明我这个人无聊,把什么事情都弄得庸俗化。我也知道,对一个泱泱大国政府首脑的要求,不在他的夫人有无有咖啡,只要他们每天不喝人血(据说中非的皇帝就每天喝人血),无论喝什么,吃什么,只要能把国家治理好,就是一个民族英雄和历史伟人。我在另一本书上看到,蒋为了拉拢一部地方武装,对戴笠说:“你去办一办。记住,多花几个钱没关系。”这钱从何而来呢?我只是想说,一九四二年,当我故乡发生大旱灾、大饥饿的消息传到黄山官邸时,蒋委员长对这消息不该不相信。当然,也不是不信,也不是全信,他说:可能有旱灾,但情况不会这么严重。他甚至怀疑是地方官员虚报灾情,像军队虚报兵员为了吃空额一样,想多得一些救济粮和救济款。蒋委员长的这种态度,在几十年后的今天,受到许多书籍的指责。他们认为委员长不体察民情、不爱民如子、固执等。他们这种爱民如子、横眉冷对民贼独夫的态度,也感染了我的情绪。但当我冷静下来,我又是轻轻一笑。这时我突然明白,该受指责的不是委员长,而是几十年后这些书的自作聪明的作者。是侍从在梦中,还是丞相在梦中?侍从在梦中。不设身处地,不身居高位,怎么能理解委员长的心思?书籍的作者,不都是些百无一用的书生吗?委员长连委员长都当上了,头脑不比一个书生聪明?是书生领导委员长,还是委员长领导书生?是委员长见多识广,还是书生见多识广?一切全在委员长——万般世界,五万万百姓,皆在委员长心中。只是,当时的委员长的所思所想,高邈深远,错综复杂,并不被我们所理解。委员长真不相信河南有大旱灾、旱灾会饿死人吗?非也。因为从委员长的出身考察,相对于宋美龄小姐来说,委员长还算是苦出身。委员长自己写道:

我九岁丧父……当时家里的悲惨情况实在难以形容。我家无依无靠,没有势力,很快成了大家污辱和虐待的对象。

这样一个出身的人,不会不知道下层大众所遭受的苦难。在一个省的全部范围内发生了大旱灾,情况严重到什么程度,他心里不会没底。但他认为:可能有旱灾,但不会这么严重。于是书生们上了当,以为委员长是官僚主义。其实在梦中的是书生,清醒的是委员长。那么为什么心里清楚说不清楚呢?明白情况严重而故意说不严重呢?这是因为摆在他面前的,有更多的,比这个旱灾还严重的混沌不清需要他理清楚处理妥当以致不犯历史错误的重大问题。须知,在东方饿死三百万人不会影响历史。这时的委员长,已不是一个乡巴佬,而是一个领袖。站在领袖的位置上,他知道轻重缓急。当时能导致历史向不同方向发展的事情大致有:一、中国的同盟国地位问题。当时的同盟国有美、英、法、苏、中等。蒋虽是中国的领袖,但同盟国的领袖们坐在一起开会,如开罗会议,蒋就成了一个普通人,成了一个小弟兄,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大家在一起,似乎罗斯福、邱吉尔、斯大林,都不把蒋放在眼里。不把蒋放眼里,就是不把中国放到眼里。由此一来,在世界战局的分布上,中国就常常是战略的受害者。而中国最穷,必须在有外援的情况下才能打这场战争,所以常常受制于人,吃哑巴亏;带给蒋个人的,就是仍受“侮辱和虐待”。这是他个人心理上暗自痛恨的。二、对日战争问题。在中国正面战场,蒋的军队吸引了大部分在华日军;虽然不断丢失土地,但从国际战略上讲,这种牵制本身,就给其他同盟国带来莫大的利益;但同盟国其他领袖并没认清这一点或是认清了这一点而故意欺辱人,所给的战争物资,与国民党部队所担负的牵制任务,距离相差非常大;从国内讲,国民党部队在正面战场牵制日军,使得共产党在他的根据地得到休养生息,这是蒋的心腹大患,于是牵涉到了对共产党的方针。蒋有一著名的理论,“攘外必先安内”。这口号从民族利益上讲,是狭隘的,容易激起民愤的;如果从蒋的统治利益出发,又未尝不是一个统治者必须采取的态度。如只是攘外,后方的敌人发展起来,不是比前方的敌人更能直捣心脏吗?关于这一方针,他承受着巨大的国际、国内压力。三、国民党内部、国民政府内部各派系的斗争。蒋曾很后悔地说:北伐战争之后,我不该接受那么多军阀部队。一九四九年后说:我不是被共产党打倒的,我是被国民党打倒的。可见他平日心情。四、他与他的参谋长——美军上将史迪威将军,发生了严重的战略上和个人间的矛盾,这牵涉到对华援助和蒋个人在美国的威信问题。史迪威已开始在背后不体面地称这位中华民族的领袖为“花生米”——以上所有这些问题,包括一些我们还没觉察到而蒋在他的位置上已经觉察到的问题,都有可能改变历史的方向和写法,这时,出现了一个地方省(当时全国三十多个省)的旱灾,显得多么无足轻重。死掉一些本就无用、是社会负担的老百姓,不会改变历史的方向;而他在上层政治的重大问题上处理稍有不慎,历史就可能向不利于他的方向发展,后来一九四五年至一九四九年,就证明了这一点。上述哪一个重大问题,对于一个领袖来讲,都比三百万人对他及他的统治地位影响更直接,更利益交关。从历史地位上说,三百万人确没有一粒“花生米”重要。所以,他心里清楚旱灾,仍然要说:可能有旱灾,但不会那么严重。于是他厌恶那些把他当傻瓜当官僚以为他不明真相而不厌其烦向他提供真情况的人,特别是那些爱管闲事、爱干涉他国内政的外国人。这就是蒋委员长此时此刻的心境。当然,这是站在蒋的立场上考察问题;如果换一个角度,当我们站在几千万灾民的立场上去考察,就觉得蒋无疑是独夫民贼,置人民的生死于不顾了。世界有这样一条真理:一旦与领袖相处,我们这些普通的百姓就非倒霉不可。蒋的这种态度,使受灾的几千万人只有吃树皮、稻草、干柴和“霉花”,而得不到一个政府所应承担的救济、调剂和帮助义务。于是,人口在大面积死亡。但这不是事情最重要的部分,事情最重要的部分是:

在大面积受灾和饿死人的情况下,政府向这个地区所征的实物税和军粮任务不变。

陈布雷说:

委员长根本不相信河南有灾,说是省政府虚报灾情。李主席(培基,河南省政府主席)的报灾电,说什么“赤地千里”、“哀鸿遍野”、“嗷嗷待哺”等等,委员长就骂是谎报滥调,并且严令河南的征实不能缓免。

这实际等于政府又拿了一把刀子,与灾害为伍,在直接宰杀那些牲口一样的两眼灰蒙蒙、东倒西歪的灾民。于是,死的死了;没死的,发生大面积背井离乡的逃荒。五十年后的今天,我们也会像蒋委员长那样说:情况不会那么严重吧?这是一种事物的惯性,事物后特别过很长一段时间后再来想事物,我们总是宽宏大量地想:事情不会那么严重吧?但在当时,可知历史是一点不宽容的。为了证明这一点,我们又得引用资料。我认为这种在历史中打捞事件的报告式的文字,引用资料比作者胡编乱造要更科学一些。后者虽然能使读者身临其境,但其境是虚假的;资料也可能虚假,但五十年前的资料,总比五十年后的想象更真实一些。一九四二年,美国驻华外交官约翰·S 谢伟思在给美国政府的报告中写道:

河南灾民最大的负担是不断加重的实物税和征收军粮。由于在中条山失陷之前,该省还要向驻守山西南部的军队和驻守在比较穷困的陕西省的军队提供给养,因而,负担也就更加沉重了。在陕西省的四十万驻军的主要任务是“警戒”共产党。

我从很多人士那里得到的估计是:全部所征粮税占农民总收获的30%—50%。其中包括地方政府的征税,全国性的实物土地税(通过省政府征收)以及形形色色、无法估计的军事方面的需求。税率是按正常的年景定,而不是按当年的实际收成定。因此,收成越坏,从农民征收的比例就越大。征粮要缴纳小麦,因此,他们所收获的小麦很大一部分要用于纳粮。

有很可靠的证据表明,向农民征收的军粮是超过实际需要的。中国军官的一个由来已久的,仍然盛行不衰的惯例,就是向上级报告的部队人数超过实际所有的人数。这样他们就可以吃空额,谋私利。洛阳公开市场上的很大一批粮食,就是来自这个方面……

人们还普遍抱怨,征粮征税负担分配不公平。这些事是通过保甲长来办的,他们自己就是乡绅、地主。他们通常都是要使自己和他们的亲朋好友不要纳粮纳税太多。势力还是以财富和财产为基础:穷苦农民的粮食,往往被更多地征去了。这就正像是他们的儿子,而不是甲长和地主的儿子,被拉去当兵一样。

河南的情况是如此之糟,以致在好几年中都有人逃荒到陕西、甘肃和川北……结果是河南的人口相对减少,而留下来的,人和赋税负担相对加重了。在前线地区,农民的日子最苦,那里受灾也最重。因此,来自那里的人口流动也最多。来自郑州的一位传教士说,早在当年的饥荒袭来之前,那个地区的许多田园就已荒无人烟了。

这种情况今年发展到了顶点。最盲目的政府官员也认识到,在小麦歉收后,早春将发生严重缺粮。早在七月间,每天就有约一千名难民逃离河南,但是,征粮计划不变。在很多地区,全部收成不够纳粮的需要。在农村发生了一些抗议,但都是无力的,分散的,没有效果的。在少数地方,显然使用了军队对付人民。吃着榆树皮和干树叶的灾民,被迫把他们最后一点粮食种子交给税收机关。身体虚弱得几乎走不动路的农民还必须给军队交纳军马饲料。这些饲料比起他塞进自己嘴里的东西,其营养价值要高得多。

以上是谢伟思的报告。为什么我引用谢的文字而不引证别的书籍呢?因为谢是外国人,不身在复杂的其中,也许能更客观一些。但谢伟思所说的,还不是最严重的,即,在灾难中的灾民,并不被免除赋税,而是严令其仍按正常年景税赋征收,因而实际上税赋已超过正常年景还不是重要的,更重要的,是统治这些灾民的一些官员,还借灾民的灾难去投机发财。据美国记者白修德亲眼所见,有些部队的司令把部队的余粮卖给灾民,发了大财。来自西安和郑州的商人,政府的小官吏、军官以及仍然储蓄着粮食在手的地主,拼命以罪恶的低价收买农民祖辈留下来的田地。土地的集中和丧失同时进行,其激烈程度与饥饿的程度成正比。

当我们被这么一些从委员长一直到小官吏、地主所统治的时候,我们的命运操纵在他们手里,我们对他们的操纵能十分放心吗?

后来,就必然出现了大批的脱离了土地的灾民,出现一个由东向西的大规模的流民图。这流民中,就包括河南延津县王楼乡老庄村的俺二姥娘、俺三姥娘全家,包括村里其他许多父老乡亲。他们虽然一辈子没有见过委员长,许多青壮年一听委员长还自觉立正,但是,委员长在富丽堂皇的黄山别墅的态度,一颦一笑,都将直接决定他们的生死和命运。委员长思索:中国向何处去?世界向何处去?他们思索:我们向哪里去逃荒?四

花爪舅舅直到现在还有些后悔。当初在洛阳被抓了壮丁,后来为什么要逃跑,没有在部队坚持下来呢?我问:“当时抓你的是哪个部队?”

花爪舅舅:“国军。”

我:“我知道是国军,国军的哪一部分?”

花爪舅舅:“班长叫个李狗剩,排长叫个闫之栋。”

我:“再往上呢?”

花爪舅舅:“再往上就不知道了。”

我事后查了查资料,当时占据洛阳一带的国民党部队,隶属胡宗南。我问:“被抓壮丁后干什么去了?”

花爪舅舅:“当时就上了中条山,派到了前线。日本人的迫击炮,‘啾啾’地在头上飞。打仗头一天,班副和两个弟兄就被炸死了。我害怕了,当晚就开溜了。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

我:“是呀,大敌当前,民族矛盾,别的弟兄牺牲了,你开溜了,是不大像话,该后悔。”

花爪舅舅瞪我一眼:“我不是后悔这个。”

我一愣:“那你后悔什么?”

花爪舅舅:“当初不开溜,后来跑到台湾,现在也成台胞了。像通村的王明芹,小名犟驴,抓壮丁比我还晚两年,后来到了台湾,现在成了台胞,去年回来了,带着小老婆,戴着金壳手表,镶着大金牙,县长都用小轿车接他,是玩的不是?这不能怪别的,只能怪你舅眼圈子太小,年轻不懂事。当时我才十五六岁,只知道活命了。”

我明白了花爪舅舅的意思。我安慰他:“现在后悔是对的,当初逃跑也是对的。你想,一九四三年,离抗日战争结束还有两年,以后解放战争还有五年,谁也难保证你在诸多的战斗中不像你们班副一样被打死。当然,如果不打死,就像犟驴一样成了台胞;如果万一打死,不连现在也没有了。”

花爪舅舅想了想:“那倒是,子弹没长眼睛;我就是这个命,咱没当台胞那个命。”

我说:“你虽然没当台胞,但在咱们这边,你也当了支书,总起来说混得还算不错。”

花爪舅舅立即来了精神:“那倒是,支书我一口气当了二十四年!”

但马上又颓然叹口气:“但是十个支书,加起来也不顶一个台胞呀。现在又下了台,县长认咱是谁呀。”

我安慰他:“认识县长也没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个犟驴吗?舅舅,咱们不说犟驴了,咱们说说,俺二姥娘一家、三姥娘一家,当初是怎么逃荒的,你身在其中,肯定有许多亲身经历。”

一说到正题,花爪舅舅的态度倒是变得无所谓,叙述得也简单和枯燥了,两手相互抓着说:“逃荒就逃荒呗。”

我:“怎么逃荒,荒怎么逃法?”

他:“俺爹推着独轮车,俺二大爷挑着箩筐,独轮车上装些锅碗瓢盆,箩筐里挑些小孩。路上拉棍要饭,吃树皮,吃杂草。后来到了洛阳,我就被抓了兵。”

我不禁埋怨:“你也说得太简单了,路上就没有什么现在还记得的事情?”

他眨眨眼:“记得路边躺着睡觉特冷,半夜就冻醒了。见俺爹俺娘还在睡,也不敢说话。”

我:“后来怎么抓的兵?”

他:“洛阳有天主教办的粥场,我去挤着打粥,回来路上,就被抓了兵。”

我:“抓兵俺三姥爷三姥娘知道不?”

他摇摇头:“他们哪里知道?认为我被人拐跑了。再见面就是几年之后了。”

我点点头,又问:“你被抓兵他们怎么办?”

他:“几年后我才听俺娘说,他们扒火车去陕西。扒火车时,俺爹差点让火车轧着。”

我:“俺二姥娘家一股呢?”

他:“你二姥爷家扒火车时,扒着扒着,火车就开了,把个没扒上来的小妹妹——你该叫小姨,也给弄失散了,直到现在没找见。”

我点点头,又问:“路上死人多吗?”

他:“怎么不多,到处是坟包,到处是死人。扒火车还轧死许多。”

我:“咱家没有饿死的?”

他:“怎么没有饿死的,你二姥爷,你三妗,不都是饿死在道儿上?”

我:“就没有一些细节?”

这时花爪舅舅有些不耐烦了,愤怒地瞪我一眼:“人家人都饿死了,你还要细节!”

说完,丢下我,独自蹶蹶地走了,把我扔在一片尴尬之中。这时我才觉得朋友把我打发回一九四二年真是居心不良,我在揭亲人和父老的已经愈合五十年的伤疤,让他们重新露出血淋淋的创面;何况这疤疖也结得太厚,被岁月和灰尘风干成了盔甲,搬动它像搬动大山一样艰难费劲。

没有风,太阳直射在一大溜麦秸垛上。麦秸垛旁显得很温暖。我蹲在麦秸垛旁,正费力地与一个既聋又瞎话语已经说不清楚且流鼻涕水的八十多岁的老人说话。老人叫郭有运。据县政协委员韩给我介绍,他是一九四三年大逃荒中家中受损失最重的一个。老婆、老娘、三个孩子,全丢在了路上。五年后他从陕西回来,已是孤身一人。现在的家庭,属于重起炉灶。但看麦秸垛后他重搭的又经营四十多年的新炉灶,证明他作为人的能力,还属上乘。因为那是我故乡乡村中目前还不常见的一幢不中不西的二层小楼。但如果从他年龄过大而房子很新的角度来考察,这不应算是他的能力,成绩应归功于坐在我们中间当翻译的留着分头戴着“戈尔巴乔夫”头像手表的四十岁的儿子。他的儿子一开始对我的到来并不欢迎,只是听说我与这个乡派出所的副所长是光屁股同学,才对我另眼相看。但听到我的到来与现实中的他没有任何关联,而是为了让他爹和我共同回到五十年前,而五十年前他还在风里云里飘,就又有些不耐烦。老人家的嘴漏风,呜里呜啦,翻译不耐烦,所得的五十年前的情况既生硬又零碎。我又一次深深体会到,在活人中打捞历史,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郭有运在一九四三年逃荒中的大致情况是:一上路,他娘就病了;为了给他娘治病,卖掉一个小女;为卖这个小女,跟老婆打了一架。打架的原因不单纯是卖女心疼,而是老婆与婆婆过去积怨甚深,不愿为治婆婆的病卖掉自己的骨肉。卖了小女,娘的病也没治好,死在黄河边,软埋(没有棺材)在一个土窑里。走到洛阳,大女患天花,病死在慈善院里。扒火车去潼关,儿子没扒好,掉到火车轮下给轧死了。剩下老婆与他,来到陕西,给人拦地放羊。老婆嫌跟他生活苦,跟一个人拐子逃跑了。剩下他自己。麦秸垛前,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摊着手:“我逃荒为了啥?我逃荒为图大家有个活命,谁知逃来逃去剩下我自己,我还逃荒干什么?早知这样,这荒不如不逃了,全家死还能死到一块儿,这死得七零八落的。”

这段话他儿子翻得很完全。我听了以后也感到是一个怪圈。我弄不明白的还有,现在不逃荒了,郭有运的新家有两层小楼,为什么还穿得这么破衣烂衫,仍像个逃荒的样子呢?如果不是老人家节俭的习惯,就是现实中的一切都不属于他。这个物质幸福的家庭,看来精神上并不愉快。这个家庭的家庭关系没有或永远没法理顺。我转过头对他儿子说:“老人家也不易,当年逃荒那个样子!”

谁知他儿子说:“那怪他窝囊。要让我逃荒,我决不会那么逃!”

我吃了一惊:“要让你逃,你怎么逃?”

他儿子:“我根本不去陕西!”

我:“你去哪儿?”

他儿子:“我肯定下关东!关东不比陕西好过?”

我点头。关东肯定比陕西富庶,易于人活命。但我考察历史,我故乡没有向关东逃荒的习惯:闯关东是山东、河北人的事。我故乡遇灾遇难,流民路线皆是向西而不是往北。虽然西边也像他的故乡一样贫瘠。当然,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年还有一个特殊情况,就是东北三省已被日本人占了,去了是去当亡国奴。我把这后一条理由向他儿子谈了,谁知他一挥手上的“戈尔巴乔夫”,发出惊人论调:“命都顾不住了,还管地方让谁占了?向西不当亡国奴,但他把你饿死了。换你,你是当亡国奴好呢,还是让饿死呢?不当亡国奴,不也没人疼没人管吗?”

我默然,一笑。他提出的问题我解答不了。我想这是蒋委员长的失算,及他一九四九年逃到台湾的深刻原因。假如我处在一九四二年,我是找不管不闻不理不疼不爱我的委员长呢,还是找还能活命的东北关外呢?

告别郭有运和他的儿子,我又找到十李庄一位姓蔡的老婆婆。但这次采访更不顺利,还没等我与老婆婆说上话,就差点遭到他儿子的一顿毒打。姓蔡的婆婆今年七十岁,五十年前,也就二十岁。在随爹娘与两个弟弟向西逃荒时,路上夜里睡觉,全家的包袱、细软、盘缠、粮食,全部被人席卷一空。醒后发现,全家人只好张着傻嘴大哭。再向西逃没有活路。她的爹娘只好把她卖掉,保全两个弟弟。一开始以为卖给了人家,但人贩子将她领走,转手又倒卖给窑子,从此过了五年皮肉生涯。直到一九四八年,国共两党的军队交战,隆隆炮声中,她才逃出妓院,逃回家乡。像郭有运老汉一样,她现在的家庭、儿子、女儿一大家人,都是重起炉灶另建立的。她五年的肮脏非人生活,一直埋藏在她自己和大家的心底,除非邻里吵架时,被别的街坊娘儿们重新抖搂一遍。但到了八十年代后期,她的这段生活,突然又显示出它特有的价值。本地的、外地的一些写畅销书的人,都觉得她这五年历史有特殊的现实意义,纷纷来采访她,要以她五年接客的种种情形,写出一本“我的妓女生涯”的自传体畅销书。从这题目看,畅销是必然的。众多写字的来采访,一开始使这个家庭很兴奋,原来母亲的经历还有价值,值得这些衣着干净人的关心。大家甚至感到很荣耀。但时间一长,当儿女们意识到写字的关心他们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关心他们自身,而是为了拿母亲的肮脏经历去为自己赚钱,于是她的儿女们,这些普普通通的庄稼人,突然感到自己受了骗,受了污辱。于是对再来采访的人,就怒目而视。为此,他们扬扬自得仍兴奋地沉浸在当年情形中的母亲,受到了她的儿女们的严厉斥责。母亲从此对五十年前的事情又守口如瓶;已经说过的,也断然反悔。这使已经写下许多文字的人很尴尬。“我的妓女生涯”也因此夭折。这桩公案已经过去好几年了,现在我到这里来,又被她的儿子认为是来拿他母亲的肮脏经历赚钱的,要把已经夭折的“妓女生涯”再搭救起来。因此,我还没能与老婆婆说上话,他儿子的大棒,已差点落到我的头上。我不是一个多么勇敢的人,只好知难而退。而且我认为为了写这篇文章,去到处揭别人伤疤,特别是一个老女人肮脏的脓疮时,确实不怎么体面。我回去告诉了在乡派出所当副所长的我的小学同学,没想到他不这么认为,他怪我只是方式不对。他甩了甩手里的皮带说:“这事你本来就应该找我!”

我:“怎么,你对这人的经历很清楚?”

他:“我倒也不清楚,但你要清楚什么,我把她提来审一下不就完了?”

我吃一惊,忙摆手:“不采访也罢,用不着大动干戈。再说,她也没犯罪,你怎么能说提审就提审!”

他瞪大眼珠:“她是妓女,正归我打击,我怎么不可以提审?”

我摆手:“就是妓女,也是五十年前,提审也该那时的国民党警察局提审,也轮不到五十年后的你!”

他还不服气:“五十年前我也管得着,看我把她抓过来!”

我忙拦住他,用话岔开,半天,才将气呼呼的他劝下。离开他时,我想,同学毕竟是同学呀。

为了把这次大逃荒记述下去,我们只好再次借助于《时代》周刊记者白修德。文章写到这里,我已清楚地意识到,白修德,必将成为这篇文章的主角。这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一九四二年的河南大灾荒,已经没有人关心。当时的领袖不关心,政府不关心,各级官员在倒卖粮食发灾难财,灾民自己在大批死去,没死的留下的五十年后的老灾民,也对当年处以漠然的态度。这时,唯有一个外国人,《时代》周刊记者白修德,倒在关心着这片饥荒的土地和三百万饿死的人。自己的事情,自己这样的态度,自己的事情让别人关心、同情,说起来让五十年后的我都感到脸红。当然,白修德最初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关心我们的民众,他是出于一个新闻记者的敏感,要在大灾荒里找些可写的东西。无非是在找新闻的时候,悲惨的现实打动了他,震撼了他,于是产生了一个正常人的同情心,正义感,要为之一呼。这就有了以后他与蒋介石的正面冲突。说也是呀,一个美国人可以见委员长,有几个中国人,可以见到自己的委员长呢?怕是连政府的部长,也得事先预约吧。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灾民,像自己父母一样的各级官员我们依靠不得,只好依靠一个其他力量并不强大的外国记者了。特别是后来,这种依靠竟也起了作用,这让五十年后的我深受震动、目瞪口呆。

白修德在一本《探索历史》的书中,描述了他一九四三年二月的河南之行。同行者是英国《泰晤士报》记者哈里逊·福尔曼。在这篇文字开头我曾说到,在他们到达郑州时,曾在我的家乡吃过一顿“他能吃过的最好的筵席之一”。他们当时的行走路线是,从重庆飞抵宝鸡,乘陇海线火车从宝鸡到西安,到黄河,到潼关,然后进入河南。为防日本人炮击,从潼关换乘手摇的巡道车,整整一天,到达洛阳。所走的正是难民逃难的反方向。到达河南后,骑马到郑州,然后由郑州搭乘邮车返回重庆。从这行走路线看,是走马观花,只是沿途看到一些情形。记下的,都是沿途随时的所见所闻。这些所见是零碎的,所谈的见解带有很大的个人见识性。何况中美国情不同,这种个人见解离实际事物所包含的真正意蕴,也许会有一段距离。但我们可以抛开这些见识,进入他的所见,进入细节;他肉眼看到的路边事实,总是真实的。我们可以根据这些事实,去自己见识一九四三年的河南灾民大逃荒。我试图将他这些零碎的见闻能归纳得条理一些:

一、灾民的穿戴和携带。灾民逃出来时,穿的都是他们最好的衣服,中年妇女穿着红颜绿色的旧嫁衣,虽然衣服上已是污迹斑斑;带的是他们家中最有价值的东西,烧饭铁锅、铺盖,有的还有一座老式座钟。这证明灾民对自己的故乡已彻底失去信心,没有留恋,决心离开家乡热土;连时间——座钟都带走了。白修德与他的伙伴在潼关车站睡了一夜。他说,那里到处是尿臊味、屎臭味和人身上的臭味。为了御寒,许多人头上裹着毛巾,有帽子的把帽耳朵放下来。他们在这里的目的,是为了等待往西去的火车,虽然这种等待是十分盲目的。

二、逃荒方式。不外是扒火车和行走。扒火车很不安全。白修德说,他沿途见到许多血迹斑斑的死者。一种是扒上了火车,因列车被日本人的炮弹炸毁而丧命;有的是扒上了车厢顶,因夜里手指冻僵,失去握力,自己从车厢顶摔下摔死的;还有的是火车没扒上,便被行走的火车轧死了。轧死还好些,惨的是那些轧上又没轧死的。白见到一个人躺在铁轨旁,还活着,不停地喊叫,他的小腿被轧断,腿骨像一段白色的玉米秆那样露在外面。他还见到一个把臀部轧得血肉模糊还没死去的人。白修德说,流血并不使他难过,难过的是弄不明白这些景象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么无组织无纪律的迁徙,他们各级政府哪里去了?——这证明白修德太不了解中国国情了。

扒不上火车或对火车失望的,便是依靠自己的双腿,无目的无意识地向西移动。白修德说,整整一天,沿着铁路线,“我见到的便是这些由单一的、一家一户所组成的成群结队一眼望不到头的行列”。这种成群结队是自发的、无组织的,只是因为饥荒和求生的欲望,才使他们自动地组成了灾民的行列。可以想象,他们的表情是漠然的,他们也不知道,前边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唯一留在心中的信心,便是他们自己心中对前方未来的希望。也许能好一些,也许熬过这一站就好了。这是中国人的哲学,这又是白修德所不能理解的。灾民的队伍在寒冷的气候中行走。不论到哪里,只要他们由于饥寒或筋疲力尽而倒下,他们就再也起不来了。独轮车装着他们的全部家当,当爹的推着,当娘的拉着,孩子们跟着。缠足的老年妇女蹒跚而行。有的当儿的背着他们的母亲。在路轨两旁艰难行走在行列中,没有人停顿下来。如果有孩子伏在他的父亲或母亲的尸体上痛哭,他们会不声不响地从他身旁走过。没有人敢收留这啼哭的孩子。

三、卖人情况。逃荒途中,逃荒者所带的不多的粮食很快就会被吃光。接着就吃树皮、杂草和干柴。白边走边看到,许多人在用刀子、镰刀和菜刀剥树皮。这些树据说都是由爱好树木的军阀吴佩孚栽种的。榆树剥皮后就会枯死。当树皮、杂草、干柴也没得吃时,人们开始卖儿卖女,由那些在家庭中处于支配地位的人,去卖那些在家庭中处于被支配地位的人。这时同情心、家属关系、习俗和道德都已荡然无存,人们唯一的想法是要吃饭,饥饿主宰了世界上的一切。九岁男孩卖四百元,四岁男孩卖两百元,姑娘卖到妓院,小伙子往往被抓丁。抓丁是小伙子所欢迎的,因为那里有饭吃。如我的花爪舅舅。

四、狗吃人情况。由于沿途死人过多,天气又冷,人饥饿无力气挖坑,大批尸体暴尸野外,这给饥饿的狗提供了食品。可以说,在一九四三年的河南灾区,狗比人舒服,这里是狗的世界。白修德亲眼看到,出洛阳往东,不到一个小时,有一具躺在雪地的女尸,女尸似乎还很年轻,野狗和飞鹰,正准备瓜分她的尸体。沿途有许许多多像灾民一样多的野狗,都逐渐恢复了狼的本性,它们吃得膘肥肉厚。野地里到处是尸体,为它们的生存与繁殖提供了食物场。有的尸体已被埋葬了,野狗还能从沙土堆里把尸体扒出来。狗可能还对尸体挑挑拣拣。挑那些年轻的、口嫩的、女性温柔的。有的尸体已被吃掉一半,有的脑袋上的头肉也被啃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个骷髅。白将这种情况,拍了不少照片。这些照片,对日后的没被狗吃仍活着的灾民,倒是起了不小的作用。

五、人吃人情况。人也恢复了狼的本性。当世界上再无什么可吃的时候,人就像狗一样会去吃人。白说,在此之前,他从未看到过任何人为了吃肉而杀死另一个人,这次河南之行,使他大开眼界,从此相信人吃人在世界上确有其事。如果人肉是从死人身上取下的倒可以理解,反正狗吃是吃,人吃也是吃;但情况往往是活人吃活人,亲人吃亲人。人自我凶残到什么程度?白见到,一个母亲把她两岁的孩子煮吃了;一个父亲为了自己活命,把他两个孩子勒死,然后将肉煮吃了。一个八岁的男孩,逃荒路上死了爹娘,碰到汤恩伯的部队,部队硬要一家农民收容弃儿。后来这个孩子不见了。经调查,在那家农户的茅屋旁边的大坛子里,发现了这孩子的骨头;骨头上的肉,被啃得干干净净。还有易子而食的,易妻而食的。——写到这里,我觉得这些人不去当土匪,不去合伙谋杀,不去组成三K党,不去成立恐怖组织,实在辜负了他们吃人吃亲人吃孩子的勇气。从这点出发,我对地主分子范克俭舅舅气愤叙述的一帮没有逃荒的灾民揭竿而起,占据他家小楼,招兵买马,整日杀猪宰羊的情形,感到由衷的欢欣和敬佩。一个不会揭竿而起只会在亲人间相互残食的民族,是没有任何希望的。虽然这些土匪,被人用浸油的高粱秆给烧死了。他们的领头人叫毋得安。这是民族的脊梁和希望。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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