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风月续:徐贤妃(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8 21:2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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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忧然

出版社:重庆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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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风月续:徐贤妃

大唐风月续:徐贤妃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大唐风月续:徐贤妃作者:忧然排版:昷一出版社:重庆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8-11ISBN:9787229004859本书由上海读客图书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章惊鸿水起回眸处

又是一年六月霜天,又是大片木槿飘如飞雪的季节,明明微温的午后阳光,稀疏洒在粉白色簇簇跌落的花瓣上,便如结了霜般,御花园,怎么都是一副萧索的景象。

李世民负手而立,木槿花瓣飞乱在风中,飞乱在帝王惆怅的眼里。

逝者常已矣,生者常悲思。一年了,帝王凄痛的心,仍旧一片断壁残垣,眉目间少了分桀骜,多了几许凝重的细纹。

无忧,你可知这是怎样的一年?冷风灌入心肠,冰雪堆积眉间,自你走后,我的心,便再没有春了……

一片花叶落在肩头,李世民伸手拂去,满眼尽是落花的悲凉。

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宫人惶恐的声音:“公主慢些,莫扰了陛下。”

李世民回头,只见木槿飘飞的香雪中,女孩着月莹色绉纱隐花裙,与飞雪相容相映,及肩乌发,系油绿色绸缎锦丝带,明眸澈亮清明,粉唇娇嫩如水,欣喜地朝李世民跑来。

李世民见宫人畏恐的目光,苦笑着摆了摆手,宫人便不再随来,女孩扑在他的腿上,扬着闪亮晶眸,真纯地望着他:“父皇,你又不开心了吗?”

李世民低身抱起女儿,悲凉目光沁入丝午后暖阳:“没有,父皇看见兕子,就开心了。”

声音微微沙哑,该是许久未曾言语的缘故,兕子偏头凝望着父皇的脸,墨色如蝴蝶展翅的眼睫,一眨一眨,像极了母亲的眼睛,亦有母亲眼神的温怜:“父皇又想母后了,兕子知道。”

李世民微微一怔,尚来不及惊讶,兕子便默默垂下眼帘,遮掩去眸中散落的想念,恐更加触痛了父皇的心怀:“兕子也想母后,可是,兕子不哭。”

李世民心底抽得一痛,小女儿懂事的一句,竟胜过了众人千言万语的规劝,他缓缓抚摸着女儿的秀发,眼里尽是怜惜:“嗯,兕子最乖了,明天叫上哥哥姐姐,一起游园好不好?”

兕子点点头,靠在父亲肩头,恬适地微笑。

晋阳公主,这一年多来,在李世民身边长大的孩子,几乎与他寸步不离,是多少嫔妃公主艳羡的人儿,公主虽是五岁的年纪,却一向最能体会天子的心,无怪李世民如此疼爱,也真真是可人疼的孩子。

抱着兕子一路走回太极殿,迎上来的是杨若眉,这一年来,陪他最多,解他心事的女人,若眉好就好在十分知体,更从不多语,难得兕子与雉奴又是喜欢,很多事,他一个男人并做不来,还要有个人帮衬。

李世民放下女儿,向若眉问道:“雉奴呢?怎么也不见个人?”

杨若眉搂过兕子,边帮兕子拭去脸上汗珠,边恭敬答:“雉奴找太子读书去了,近来常去呢,往日陛下都是晚归的,今天却早,才不见他。”

兕子仰着头问:“姨娘,明天父皇叫哥哥姐姐一起游园,您也来吗?”

杨若眉微一迟疑,笑道:“姨娘不去了,姨娘去御膳房给兕子做最爱吃的点心。”“那兕子要吃蜜碗。”女孩天真的声音,却如冰冷凉剑穿透心房,李世民俊眉纠结,转身对向殿外刺眼阳光,女儿,你可知这天下最会做这蜜碗之人,已不能做给你吃。

杨若眉自有所觉,幽幽望着帝王高大苍凉的背影,自贞观十年的那天起,这个背影便徒令人内心悲怆,尤其是在这木槿凋落的季节里,便更显得凄凉。

一个字、一个眼神,许便会牵动了旧日的心肠。“一起去吧。”许久,李世民缓缓开口,却并没有转过身来,仍旧望着迷蒙天际飘浮的流云。

杨若眉默默低身:“是。”

兕子始终拉着杨若眉软丝的裙摆,望着两人不说话,乌溜溜的大眼睛,便似这偌大宫殿唯一的光明……

六月,和风细细,吹在人脸上分外舒适,今日游园,天子坚俊的脸上仍旧一派冷肃,杨若眉随在身旁,只淡淡地微笑。

这日,倒是个晴好的日子,满园飘飞的木槿花香郁浓浓,圣柳、珠兰、广玉兰亦是争妍竞秀。

大一点的孩子折花扑蝶,男孩儿比试稚嫩拳脚,再大一些的如承乾青雀,俱都没有来。

杨若眉见李世民坐在亭阁中眼神微怅,才突地恍悟,这里,便是皇后即兴作诗的那处亭阁,如今物是人非,怎不令人感慨?

她知道,此时的他并不需人安慰,只是默默地走开,拿一只精绣小球,拉着还太小的兕子到一边去,留给李世民独自怅思的亭阁……“姨娘,扔给我啊,我能接住。”兕子童稚的声音极是悦耳,杨若眉笑笑,好在今日穿得轻便,还能与她玩在一起。

故意向兕子怀里轻轻扔去,兕子用力抱住,还是脱了手,绣球滚落在地,杨若眉刚要帮她拾起,便听身后李世民的声音悠慢响起:“若眉。”

杨若眉转首而望,再望兕子一眼,只见她低头捡球,便笑着说:“兕子,抱了球过去父皇那里啊。”

说完,转身而去,晋阳公主没有答话,手上一滑,球又向草坡下滚去,于是起身追去,她不过五岁年纪,又是好玩,只觉这下坡跑的感觉非比寻常。脸上竟绽出了笑颜。

跑得太快,一时刹不住脚步,向前倒去,双膝跪在了地上,只觉有一阵疼痛钻入膝盖,抬眼,只见球也已然慢慢停了下来,停在一双白锦珍蝶花绣鞋边,粉白色裙袂随风微微浮动。“是你的吗?”那女子声音有若天际飘来的浮云,轻而意韵悠长。兕子抬眸,只见粉白衣女子拾起球,拍拍球上的尘土,举首向她走来:“快起来,你摔疼了吧?”

小女孩动致的眼神,倏地怔住,女子清淡微笑的眉眼,如流云缥缈,温柔的声音,似水流情,不就是那每夜每夜在梦中盘绕的影子,梦里,她对自己说:“兕子乖,要听父皇的话,不要让父皇伤心……”

迷惘地望着眼前女子,女孩眼里波光倏然凝成晶莹泪光:“母后……”

含糊不清的两个字,令女子微微蹙眉,兕子晶亮的眸子定凝地望着她,她低身为兕子拂去衣上尘土,柔声道:“疼吗?”

兕子眼里瞬间滴下泪来,好似一串明耀的珍珠,在夏日阳光中,分外清亮:“母后,呜,母后……”

女子轻轻摇头,眉间亦有慌乱:“别哭啊,来,给你球,你……”

待要细问,却见杨若眉匆急地向这边走来,声音急切:“兕子,兕子。”

兕子回身,更哇的一声哭出了声音,杨若眉急忙跑上来,抱住兕子:“怎么了?摔了吗?”

杨若眉望见兕子身上尘土,轻轻为她拍去,兕子却摇摇头,再转回身,却并不见了适才温柔的粉白衣女子。“母后……姨娘,兕子看见母后了,母后回来了。”兕子大哭着拉住杨若眉衣裙,杨若眉心中一痛,向兕子望着的方向望过去,偶尔飘落的木槿花如女孩纷落的眼泪,落得人心中凄凉:“兕子乖,姨娘抱,好不好?”

兕子摇着头,小身子不断挣扎:“不,兕子要母后,母后走了,不要兕子了,呜呜……兕子要母后抱……”

哭泣的声音,惊了御花园远处的目光,李世民飞奔一样地跑过来,低身拉过小女儿,轻轻拍着:“兕子怎么了?有谁敢欺负了兕子?”

兕子眼泪湿了衣袖,声音已然哽咽而断续:“父……父皇……呜呜……母后……母后不要兕子了,呜呜……兕子……兕子都乖,呜呜……”

女孩哭泣的模样,看得人莫名心碎,李世民幽俊深眸倏然暗淡,仿被乌云遮去了晴日,流过的唯有破碎的浮云:“兕子乖,父皇抱好不好?兕子不是说了,不哭的!是不是?”

温柔的口吻自沉冷的唇齿说出,怎么都听得人心寒,杨若眉望着这对悲伤同剧的父女,亦要滴下泪来:“兕子说,她……看到了母后。”

兕子已然泣不成声,只拼命地点头,李世民心疼地拥过女儿,安抚她倏然决堤的悲伤,却不知要如何安慰向来懂事的女儿。

毕竟是小孩子,也许是某个场景触及了她遥远的回忆,自己尚且触景伤情,更何况是这样小的一个孩子?

李世民隐忍地敛眸,声音有些微颤抖:“来,父皇抱兕子回去。”

抱起兕子,兕子却仍抽泣地望着那个方向,嘴里含糊不清:“父皇,兕子没说谎,没……”

李世民修长手指紧紧扣住女儿小肩,脚步沉重,却任女儿如何哭闹,亦再不发一言。

杨若眉静静跟在身后,她知道,此刻,兕子的每一字,也许都在鞭打着他尚未痊愈的心!

本应是欢愉的一天,却令李世民眼神更加幽凉,回到宫中,站在窗边凝望满园花雨,始终无言。

杨若眉好容易哄着兕子睡下,走到李世民身边,静静地望着他,千言万语,亦不知从何说起。

许久,李世民方转回眼来,心底碎裂的思念满布眼底。

杨若眉一怔,他用了多少夜晚才令自己慢慢放下,她最是知道,可是,原来一切却终是惘然,那些伤痛,只需一碰,便再会散漫在他整个身体!

轻轻靠在帝王孤寂的肩上,声音哽咽:“陛下,兕子还小,心里终还是念着母亲的,只是陛下切莫因此而再伤了心,龙体要紧啊。”

李世民幽幽一叹,不再伤心?他又何尝不想?

转眸回望向一片落花如雪,俱都堆积在心里,难舍难去……

六月的天,晚风亦是柔和,太极宫静穆的庄素却仍旧深无边际。

晚风随窗缝飘入,吹在脸上有痒痒的感觉,床榻上的男孩辗转反侧,睡得并不安稳。“九哥。”女孩稚嫩的声音轻轻响起,本就难眠的男孩慢慢睁开眼来,映出女孩真纯的可爱脸庞:“兕子。”

男孩坐起身子,望望四周,惊道:“你怎么跑到这儿来?彩映呢?”

兕子把声音放到最低,小心道:“她睡着了。”

随即略带委屈地说:“九哥,今天我看见母后了,父皇不信!”

男孩一愣,眼里亦有忧伤淡淡浮过:“兕子不要闹了,快去睡,父皇发现要骂的。”

兕子使劲摇头:“父皇不骂,父皇从来不骂兕子,兕子真的看见母后了,九哥信吗?”

尽管是六月天里,夜晚仍是有些寒的,男孩将妹妹拉到自己身边,为她盖上薄被,敷衍道:“在哪里?”

兕子依在哥哥身边,灵动的眼睛,竟真若有其事:“御花园里。九哥,你陪我去找母后好吗?”

男孩一惊,望着兕子晶莹闪烁的眼眸,企盼地望着自己,心中竟有莫名柔软,他明知那不过是小孩子的言语,不足以信,可作为哥哥的情感却倏然汹涌,兕子纯透的希冀眼神,只令他心疼这最是亲密的妹妹。

轻轻抚摸妹妹乌黑的柔发,犹豫间,终还是点了点头。

暗夜漆黑,雉奴披了件外衣,亦为兕子披上一件,两人小心避过昏昏欲睡的内侍宫女,寂静深夜,细微凉风拂面清爽,二人穿过殿阁第一道廊,雉奴突地拉住兕子衣袖,眼望前方李世民寝殿,灯火昏黄依旧。

兕子回头望望雉奴,低声说:“父皇还没睡呢。”

雉奴点点头:“是啊,许是在看奏折吧,咱们还是回去吧,被父皇抓到会骂。”

兕子却挣开雉奴的手,跑到李世民寝殿门口,殿前竟无一名宫女内侍伺候,殿门虚掩,依稀透出殿内明烛火光。

雉奴跟上前去,想要拉走兕子,执拗的妹妹却紧紧拉住殿门,雉奴无法,亦跟着望了进去。

殿内只燃几支烛火,火光昏弱,父亲侧卧在桌案前,火影摇曳在威俊的脸上,漆黑眼眸映着烛光仿佛凝住一般,竟似无半分流转。

六月的夜晚,风凉细细,帝王幽幽叹气,疲惫地轻轻捏着鼻翼,旋即站起身来,至窗边,缓缓推开扇窗,晚风拂面,眼望萧靡夜空,凉白月光洒了一身冰凉。

帝王低眸,眼底却有微微灼热:“无忧,我该怎么做?”

沙哑的声音,浸在夜色里,苍凉哀恸:“兕子该怎么办,她哭得那么伤心,我终不是个好父亲。”

双手撑住窗前桌案,深深垂首,背影在烛火的摇曳中,愈加孤冷。

兕子紧紧咬着嘴唇,最爱她的父皇,又在伤心了,是她惹父皇伤心了吗?

隐隐哭出了声音,雉奴大惊,连忙去捂妹妹的嘴,可这如何来得及?李世民已是惊觉,倏地转过身来,眼神凌厉如风:“谁?”

他遣去了所有侍人,自警觉万分。“父皇……”兕子推门闪进身来,小脸儿透红,乌黑星目,落下点点泪珠:“父皇,兕子再也不哭了。”

用力忍住的哭音,并不似五岁年纪的善解人心,令李世民心中更感悲痛:“兕子?”

一瞬惊讶后,唯剩万分心疼,连忙迎身抱起女儿,柔声安慰:“兕子最乖了,父皇最爱兕子了。”

兕子伸出小手,抹去李世民眉间纠结,轻细道:“兕子再也不叫父皇难受了。”

轻而微小的动作,却令李世民眼中流过丝丝纠痛,那抹过眉间的小手柔软细嫩,曾是心爱女子多么经常的动作,那时,无忧的柔荑温腻,亦会轻轻拂过他纠缠的眉心,拂去心中万般愁绪。

将女儿紧紧搂在肩头,心疼却也温暖。

不期然转眸,方才看见静静站在一边的雉奴,这孩子似乎总是那般安静,将兕子放下,微笑对雉奴说:“怎么雉奴也在?你们俩都不去好好睡觉,却跑出来玩,父皇要打的啊!”

李世民目光温和,微微含笑,雉奴知是玩笑,亦道:“父皇才舍不得打,舍得打雉奴,也舍不得打妹妹。”

李世民摸摸雉奴的头,笑意终有些由心感觉。

兕子转身走到桌案前,爬上雕龙飞凤的躺椅上,只见桌案灯烛幽亮,一展雪帛画卷,铺展眼前,画中美人眉黛含烟悠远,意韵绵长,眼波明澈,宛若大哥故事中的仙子,动灵小小心中一处隐痛。

是母后!兕子心中默念,小手拂过雪帛画卷,眼泪在眼圈里轻轻打转,却终强忍着住,没有哭出声音……

次日,李世民照常临朝,临行嘱咐杨若眉好生照看兕子,雉奴读过书,习惯往大哥处去,只令一名侍从随着,穿过御花园香浓飘飞的木槿花雨,突发奇想,自偏林穿过,清幽过处,一片锦绣如织的繁花丛锦间,似有女子声音欢愉交歌,雉奴好奇回身望一眼侍从,侍从面无表情,只恭敬地不敢直视他的眼眸。

毕竟只是九岁的孩子,好奇心重,径自向那片繁花丛中而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派怡人景色,飘飞的木槿花瓣落在青色细草上,如雪坠入碧色冷湖,点缀的白,更凸显木槿花的清新优美。

几名女子,并不华贵的装扮,却如这六月木槿的淡雅清华,或提篮采摘花瓣,或低身拾捡草中石子,雉奴站在一边,莫名被这场景深深吸引,一束阳光自浓云深处流泻,洒入眼眸中微微刺目……

雉奴稍闭了眼,眯起一条缝隙,晃亮的阳光金灿灿的闪烁眼底,蒙蒙不清。

流金的暖阳,映着碧草华荫,愈是光影迷离。

淡淡金光,女子提篮举首,望向当空骄阳,阳光自她如雪肌肤上流淌,流过黛眉含烟,淌过柔唇娇艳,侧首瞬间,花落突如风卷。

雉奴心头骤然一紧,那眼一泊清净,那眉一弯似月,清美娇颜,于这容暖日光下,凭显得贵雅而不俗媚。

熟悉的脸,熟悉的温柔眼神,那眼神自脸上轻轻拂过,便如柔风沁入心脾,暖人心房。

那……便是母后的眼神!

雉奴双手紧紧握拳,不可置信似望着眼前一幕,原来兕子并没有说谎,亦非胡闹,是母后,真的是母后!

正欲跑上前去,却又莫名刹住了脚步,觉得哪里不对,那眼神、那神情,虽是母后的一般模样,可却似缺少了什么……

正自迟疑,身后突有女子声音,娇脆响起:“你是何人?怎在此偷看?”

雉奴回身,只见一女子着柳青色薄衣织衫,丝裙飘飞,胸抹桃花如艳,乌发斜斜簪一朵胭红牡丹,含苞欲绽,柳眉清隽悠远,如星美眸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身边侍人忙道:“大胆,竟对九殿下无礼!”

那女子微微一愣,阳光映照晶亮眼眸,拂过一丝诧然,雉奴转眸盯着她,与她目光不期相对,飞花点映的目光里,女子随即颔首,眉间却一如适才的傲然:“九殿下。”

雉奴望她娇媚似艳的容颜,只平静道:“你是谁?”

那女子端持身姿,目光无恐无畏:“才人武媚娘。”“武媚娘?”雉奴淡淡重复,眼却望向莺飞燕语的花园中:“她呢?她是谁?”

说着,指向提篮拈花的粉裙女子,女子裙袂翩飞,素雅的一色长裙,只在鬓间斜插一支淡色芙蓉,溶溶日光、脉脉飞花中,女子身姿如诗如画!

武媚娘眼中异样,却只于回眸间,暗暗隐去:“才人徐惠。”

徐惠?雉奴心中豁然塌陷一处希冀,果然不是母后,果然只是一个陌生不曾相识的女子罢了!

或者,根本是阳光耀眼,心中思念母后,一时眼花了吧?

眼神定凝在徐惠轻盈的背影上,轻轻一叹:“走吧。”

旋即转身,与侍人匆忙消失在园径尽头……

武媚娘望着雉奴远去的背影,心下狐疑,怎么这个孩子的眼里,会满布着如此深浓的悲伤?“媚娘。”一女子召唤:“在看什么?”

媚娘转身,见正是徐惠扬手向自己轻轻挥动,媚娘微展一笑,便向园中跑去。

低眼望着徐惠手中提篮,各色花瓣缤纷叠错,已有半篮,然自己却于这些并无兴趣,只乏然道:“采够了吗?咱回吧?”

徐惠与媚娘邻院而居,向来走动颇多,自知她兴味不在于此,了然笑道:“好,你适才在与何人说话?”

原来,她看见了,却早没有叫她,媚娘边走边说:“九殿下。”“九殿下?”徐惠犹疑道:“与陛下身边的九殿下?”

媚娘点头,目中却有调侃之色:“妹妹可识得吗?九殿下可对妹妹颇是注目呢。”

徐惠脸晕微红,佯怒道:“叫你乱说。”

伸手在媚娘脸上轻轻一拂,随即道:“入宫近半年,未见陛下一面,怎会认得九殿下?”

徐惠清婉音色,目光悠明,自远端深云处渐渐消隐不见。

寂寂深宫,何时才是寂寞的尽头?

媚娘亦有感慨地望向天边,飞鸟振翅飞过,一触,目光暗暗凝聚:“会见到的!”

果敢如她,徐惠向来了解,只惘然一笑,再没有言语……

太子东宫,雉奴神情恍惚,坐在窗边躺椅上,望浮云流过眼前,直到中午时分,亦未见有半句言语。“九殿下,用午膳了,太子叫您去呢。”说话的声音娇而轻细,雉奴举首,正是大哥身边侍女慕云,因弹得一首好曲,颇得大哥欣赏,时常与她论曲谈词,与自己亦是亲切熟络了,自己更称她慕云姐姐。

雉奴摇头:“我不想吃。”

慕云并非绝色的女子,只是笑容清幽恬淡:“九殿下今天来,也不去与太子殿下说说话吗?”“是啊,雉奴今天怎么闷闷不乐的?”突有一男子声音,清远有如山涧泉流,流进雉奴耳中,雉奴抬眼望去,见正是大哥微笑向自己走来。

高挑身姿、眉俊修远,有若父皇的漆黑瞳眸,满溢关切:“雉奴也有心事了,可与大哥说吗?”

雉奴望着大哥,近一年来,大哥性情爽朗了许多,再不是幼时那郁郁沉默的太子了,雉奴想,这大多是因为慕云的关系吧?

雉奴眼睛直直地盯着承乾,嘴唇微颤,却终还是没有出口。

慕云甚至解意,微笑道:“太子与九殿下聊着,九殿下既无胃口,慕云便吩咐些茶点给九殿下。”

承乾望着慕云忧然背影,唇边隐隐含笑,雉奴望着,突然道:“大哥喜欢慕云姐姐吧?”

承乾一怔,低眼望望已渐长大的弟弟,轻轻一笑:“雉奴长大了。”

再望向慕云走去方向,眼里却流过暗暗忧虑,喜欢?喜欢又能怎样?慕云终只是个出身微贱的婢女,自己的太子妃终不会是这样的女子,父皇曾有意的几个,皆如母后般高贵婉约,才情纵横,而慕云除款曲乐辞外,并无他长,喜欢……又能如何?

只待选位贤淑亦如母后的女子,能容得慕云为妾,如此而已,只是委屈了慕云。

回过神来,微笑对向雉奴:“雉奴,无论有何心事,以后尽管来与大哥说。”

雉奴点头,清俊的脸庞,凝满惆怅:“大哥,如果雉奴说,雉奴看见母后了,大哥信吗?”

雉奴的眼中并无期盼,因前日兕子与自己说起,自己亦是不信的,承乾眼中顷刻覆下层层黯然,萧索之色,满浸深眸:“雉奴,大哥知道你思念母后,可这样的话,与大哥说说便好,切莫向父皇说起,懂吗?”

雉奴直直望着大哥眼睛,点头,却继续说:“那雉奴说,看见了像极母后的女子,大哥信不信?”

承乾一怔,但见雉奴眼神郑重,比之适才更多了分坚决,心下不禁犹疑:“像极母后的女子?”

雉奴仍是点头:“雉奴也在想,是不是阳光刺眼,根本是看错了人,但适才想了许久,却觉不是,因为前日,兕子亦与我说起,她看到了母后,雉奴想,也许兕子看到的正是这位女子也不一定。”

承乾微微一惊:“谁?”

雉奴答道:“才人徐惠!”

承乾凝眉,雉奴自小爱跟在自己身后,极是听话,望着雉奴少有的坚定眼神,倒真有了些犹豫,但,终是轻轻一笑:“雉奴想多了,来,先去看看慕云姐姐为雉奴做了什么点心,若是母后在,定不会让咱们饿着肚子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大哥……”雉奴还要言语,承乾却拉着他走向堂殿,唇边笑意,无端僵涩。

慕云果已备好一切,皆是雉奴最爱的糕点,雉奴低眼扫去,目光独独定凝在金黄蜜碗之上,久久难以移视,自七岁最后一次吃过母后所做蜜碗,从此,便再未从这道糕点中品出过一丝香甜。

承乾顺着他目光望去,心中亦是一疼,这道点心,亦是他所钟爱却再品不出滋味儿的糕点。

幽幽叹一口气,拍拍雉奴肩膀,转身走向慕云身边,眼神示意,慕云随即会意,随上几步,承乾小心望一眼雉奴,轻声说:“你平日里,可与些才人采女来往吗?”

慕云亦将声音压到极低:“倒有些个,殿下可有吩咐?”

承乾点头,望着慕云的眼,肃然郑重:“替我去了解一个人。”“何人?”慕云疑惑问。

承乾眼目一凝,道:“才人徐惠!”

黄昏斜阳,脉脉余晖,天际熏染一丝流红绯云,渐渐晕开,薄薄几缕细云,在微弱的残阳里,光影陆离。

承乾站在窗边,举目而望,不知为何,明明告诉自己雉奴只是个九岁的孩子,所言不能尽信,可为何心底莫名感到阵阵不安?

黄昏晚霞,洒落在男子修长身影上,高俊俊背影,更显得英挺。“殿下。”身后一女子声音清润,承乾回过头来,正是慕云,一身细绸长缎裙,胭红颜色,有别于东宫其余侍女,承乾目光温柔:“可是有了消息?”

慕云美目映着夕阳晕染一层薄雾:“是,才人徐惠,湖州人氏,父徐孝德,徐才人以才闻名,四岁能诵《论语》《毛诗》,八岁已善属文,于年初召入宫中,为才人,只是年初入宫女子,半年来,皆未曾受陛下临幸。”

承乾心中感叹,是啊,母后去年此时才刚过世,父皇一夜便苍老许多,如今尚在悲恸中不可自拔,又怎能一夕便欢爱于人?

承乾回望向漫天流云绚烂,沉声问:“她样貌如何?”

慕云墨睫微微低垂,语调轻若丝绸划过:“秀美清颜,娇俏中又有端静气韵。”“娇俏中又有端静气韵?”

承乾神思陷入茫茫怅惘,脑中是遥远的风雨之夜,雷鸣电闪、血雨腥光后,惊颤的心在狂乱的风雨中,飘摇无定,是母亲的手轻轻抚过自己冰凉脸颊,是母亲温怜的目光令震彻的心,渐渐安宁。

娇俏而不失端静气韵,承乾目中似有往昔回忆不堪划过,慕云轻轻走近他的身侧,目温如水,低柔地道:“殿下,慕云何时才能令您不再伤悲?”

承乾转眸而望,慕云秀静的脸,令心绪渐渐安宁,轻轻揽过慕云纤楚细腰,慕云柔软的身体,不自觉微微一颤,承乾温脉一笑:“只要慕云在便好。”

窗外,木槿花飞雪如烟,斜阳余晖洒落,花瓣坠入殷红暮色中,倾尽温柔……

次日,容暖的午后阳光稀落在院落青树丹花之上,泛着淡淡清香的院落,虽无华贵,却也雅致非常。

落花纷纷季节,女子树荫下,沏一壶淡香清茶,执棋凝思,落子之际,抿一口清茶,柔柔微笑:“姐姐,该你了。”

对面女子,笑若流霞:“妹妹这步甚妙,姐姐甘拜下风。”

正说着,只见香苑唯一侍女韵儿急步向这边跑来,报道:“徐才人,太子侍女慕云求见。”

飘花的院落,徐惠盈盈起身,诧异望向亦感疑惑的媚娘,媚娘略微怔忪,随即笑道:“妹妹近来真真好风运,一会儿子九殿下,一会儿又是太子殿下的,哪日发达了,可莫忘了姐姐啊?”

徐惠娇嗔一句:“瞧姐姐说的。”

转身忙向韵儿道:“快请。”

韵儿去不多时,只见一绯衣女子轻盈流纱随风飘飞,腰间玉色锦带系出纤细腰身,乌发挽起簪一支玉珠流穗钗,简约雅致,虽说是侍女,却是道不尽的优柔贵婉!

慕云微微低身:“徐才人。”

转眸望向一边媚娘,媚娘眼色微染,却随即隐没在轻柔一笑中,慕云亦是笑道:“武才人。”

适才已听韵儿提起,徐才人在与临院武才人下棋,想来如此寂寥深宫,唯这些姐妹情意,方能打发冗长的岁月……

媚娘微笑依然,目光中却尤显幽深:“妹妹与慕云姐慢聊,媚娘便去了。”

徐惠点头目送,媚娘背影却在门边微微一滞,侧首瞬间,只见慕云执了徐惠的手,缓缓坐下,徐惠美目流转暖阳的明光,明澈如波。

转身出门,却见一男子身影自竹影摇乱中匆忙而去,媚娘走上两步,但见那背影身形修长高俊,形色匆匆中,步履略显蹒跚。

是谁呢?媚娘凝眉望着,看来,这徐妹妹近来,可真真有风生水起之势,这香苑,也倒成了个风水宝地!

慕云回到东宫,天已将晚,承乾站在窗边,长身静立,月色皎洁如水,见慕云回来,轻声说:“怎样?可都安排妥当?”

慕云轻柔微笑:“全照殿下吩咐,已在御花园凉亭中放了瑶琴,并嘱咐巡守勿动。”

承乾点头应了,目光却是深沉,回望静寂夜空,并不言语。

慕云静静立在承乾身后,墨眸低垂,容色小心:“殿下,慕云不懂。”

承乾并未回身,却也能听出慕云口吻中的犹疑,自己突然对父皇才人如此热络,自令人心中不解,对窗长长出一口气:“一切……便只看天意了!”

慕云凝眉,但见承乾欲言又止,向来知他的慕云,自不再多问,月光凉白,透进窗里的微光细碎打在慕云脸上,慕云眼神一晃,只觉承乾的背影愈加孤郁。

六月夜色,风清雾细,只是这夜,月光本是清洁,但只一忽,便被流云遮住了星芒,一丝丝压沉的气息,弥漫夜空。

徐惠只身来到凉亭之中,却仍自满心犹疑,太子侍女,看上去清婉娇柔的女子,目光恳切地要自己今夜务必到御花园凉亭等候,与这慕云平日并无交情,何以她会有如此一举?又意欲何为呢?

本欲与武才人商量,想到慕云一再嘱咐,万莫要她人知晓,并定要只身而来,终究作罢。

只是夜已深沉,却仍不见慕云身影,四下张望,但觉周围巡守亦不若平日来往频繁,这样深的夜,自己还是第一次独身在夜色之下。

举首,月色淡薄,又过多时,却仍不见慕云人来,是突有急事?还是……根本有心戏弄?

徐惠略感疲惫,缓缓低身,坐在凉亭石椅上,月光淡淡划过桌上琴弦,徐惠更感诧然,夜深人静,这御花园中如何会有这样一把精致瑶琴?

纤指轻轻搭上清凉琴弦,茫茫夜色、寂寥深宫,徐惠凝望琴身篆刻小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佳人,在水一方”。

夜的悲凉突而浸透在心里,眼眸凝冻月的哀伤,竟一时忘了自己身处何处。

凝白玉指轻拨,琴弦流音,自指尖脉脉生情……

琴声有如山水淙淙,流淌过夜的薄雾,似夜莺划空纵情歌唱,似碧水涟漪细碎流觞,水澜中一弯冷月幽幽,细腻委婉、如泣如诉。

抚琴的人,素手纤纤,柔和月光自指尖蜿蜒流淌,冷落月华、晚霜幽凉,突如仙渺的缠绵琴音,萦系薄透夜雾,清韵悠长,似涓涓细流、不绝如缕……

夜,似不那么冷了。“你是谁?”

男子坚韧的声音,突兀到幽婉琴音中,琴音似被寒流席卷过山丛,静树林荫、悠长细水,突似狂雨奔流倾泻,伶音戛然而止!

徐惠这才恍觉,回身望去,只见凉白月光下,男子修眉如削英武,悬鼻挺俊,深紫色暗纹长衣,于流荡夜风中,飘卷如风,转身刹那,男子眸光骤然明烁,锋利眼皮下,如夜色深深的眸子,微熏一缕飘零柔光,月的冷,流落在炯炯睿目中,竟凝冻丝缕不绝的月色,浓浓欲碎……

男子眼神,仿似回溯千年的冷月流光,深而富有淡淡悲凄,风霜冷鬓,丝毫不因岁月的痕迹而流失半分光华。

然那目光,却越发痴狂,冰凉声色,突而温脉如流:“无……”“参见陛下。”眼前女子突地低身拜倒,那纹了九龙的暗纹紫裳,是男子万岁贵华的夺世象征,徐惠不免暗暗心惊,温恭道:“有扰陛下,妾当万死。”

那声音娇脆清润,柔却空灵如风,并不似心中女子那缥缈若浮云清悠的细婉,李世民目光骤然暗淡,狂浪席卷过心间,阵阵冰凉,女子微微低垂的眼睫,似夜蝶抖翅,一身素净粉白长裙,披纱遮掩若有似无的娇柔,凝肤胜雪,便是那夜幕飘飞的纯白木槿,转身刹那,惊鸿水起,流光墨眸,犹自有惊恐流于清玉的眸心中。

许久的静默,徐惠不禁暗暗举眸,只见帝王目光,突似万千利刃划过天际,刺破月光如凝。

心中乱作一片,这样的眼神,有着令人战战不可直视的威严,却又似有万般不能的惆怅,洒落鹰眸,清洁月光,若帷幕,隔绝了他温柔:“起来吧,你是何人?深夜何以在此?”

徐惠镇静下心神,温声道:“妾徐惠,夜深无眠,无意来此,见凉亭中放有一把瑶琴,不禁兴起,却不想有扰陛下,望陛下恕罪。”

瑶琴?李世民目中重又覆下万雪千寒,孤寂的目光,寒彻心骨地望过来,颓然地坐下了身子:“可再为朕抚上一曲?”

徐惠微微惊讶,凝眉望向帝王深邃龙眸,那复杂眸光直视中,有着不容忤逆的威严,却也有殷殷如剧的企盼!

这样的眼神,只令徐惠一时惘然,不禁低身应道:“妾遵旨!”

茫茫夜幕,月色流光清华,缥缈悠长的琴音再次鸣响心间,似凄迷夜空虚无的浮云,又如山涧流淌的清泉,令人心中一阵凉爽舒慰……

可这琴,却独独少了曾经曼妙风骨,和悱恻缠绵的缱绻……

李世民深深闭目,同是剔透的人儿,是她,却不是她……第二章纵有笙歌亦断肠

暮色深浓,夜如墨、月似冰潭,寒星几点隐约坠入天的尽头,迷蒙不见……

太极殿,灯火清黄,雕木桌案,雪帛画卷铺展如锦,浓烈的颜色,忆往昔,犹似昨夜历历在心。

烟丹红唇、秀眉描黛,分明含笑的剪水清眸,每每观看,却徒令人痛断了心肠!

修长的指抚过卷帛青丝,乌发挽起万缕情长,簪花惹尽万千风华——

无忧,怎么你的笑,依旧如昔真实,却又触手难及?

修指停滞在女子润秀脸颊,墨眸深处,依稀可见当年的缱绻情深,余留的温度仿佛亦在指尖脉脉流淌,李世民双手撑桌,举眸刹那,一切终究冰凉!

画中人,还有自己的心!

无忧,你可知这是怎样的一夜,我经历了怎样的心的剧痛,凉亭琴声、月色撩人,那抚琴女子,举首瞬间,惊碎了我早已如死的眸光,明澈如星的眸,分明就是你的眼睛,流转着夜空静谧的星辰!

我惊喜,热血在胸臆间肆意奔腾,我以为,你回来了,回到了我的身边,喉中哽涩的感觉,令我不可置信眼前的一切,那女子素净粉白的长裙,亦是你钟爱的颜色,乌发飘展,清淡素颜湮灭绝色,只是那眉间多了分稚嫩惊恐,不似你的一泊淡然……

一切终归是空、终归是空呵!

她只需一句话,便将我的心,狠狠撕开,才人徐惠,空灵的嗓音,如箭的一字一句,不是你细婉的声音,亦没有那声音中殷殷柔情的关切!

我重重跌坐在石椅上,不知是否泄露了太多悲伤,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她,不是你,再举首,我心已清晰!

闭目合卷,许久未曾有的热流,涌动心间,直冲向脆弱的眼底,终于,破碎在手背上!

天下,怎会有如此相似之人?

无忧,一年了,你终还是我心中,不可触碰的隐痛!“陛下。”不知几时,杨若眉已站在桌案前,望着卷起的雪卷,微微凝眉:“陛下,兕子已睡下了,您也早些安歇吧?”

杨若眉的眼,在雪卷上久久停留,她知道,他怕是又被什么触及了往事,或是又有什么扰心的烦恼,每每如此,他都会一个人对卷冥思,进而独自伤怀!

李世民将雪卷小心收起,转身沉声道:“朕想去看看兕子。”

杨若眉随在李世民身后,莫名感觉,那脚步异常沉重。

内殿中,极是精巧的寝殿,满溢帝王对女儿的至深疼爱,锦丝缎床,绵柔枕褥,玉砚珠翠,装点满室温馨。

李世民轻轻坐在床榻边,柔柔望着女儿安静睡颜,举眸再望若眉,满目尽是悲凉:“兕子没有说谎。”

杨若眉被这眼神倏然震住,这样凄痛的眼神,她已有近半年不曾见到,这半年来,伤痛过后的他,早已眸色无光,亦如死水,如今虽是悲伤的眼神,却终究沁入一丝生气!“陛下……”杨若眉竟不禁哽咽:“若眉不懂。”

李世民重又低眸,伸手抚开女孩额前细发,语声如凝:“她,看见了母后!”

一句,令杨若眉倏然怔忪,颤声道:“陛下,您……”

若眉抿唇不语,却是不知从何说起,李世民缓缓起身,走至杨若眉身前,深黑夜眸,凝紧郑重:“才人徐惠,便是……兕子所见之人!”“徐惠?”杨若眉更感疑惑:“陛下是说……”“不错!”李世民倏然回身,踱至窗边望去,飞鸟划过夜空,划过帝王幽凉的眼眸!

杨若眉欲要追问,只是那背影凄凉悲怆,喉间莫名紧涩,终究无语……

彻夜无眠,凉亭中,帝王威而孤寂的眸子在眼前飞转盘旋,那样一双精锐深眸,却如是夜晚风,拂过,清却幽凉暗生……

他的思绪,似并不在这凄婉的琴曲中,他举眸望天,修眉凝紧夜色的纠缠。

自己曾抬眼偷看,暗夜幽歌,男子挺拔英姿,愈发显得气宇轩昂,风霜沾惹的眼角,尤显得寂寞而哀伤,一时出神,琴曲竟走了音调,君王眉心聚拢,幽幽望过来,深如潭水的眸子,映着水华月色,灼灼似有电闪雷鸣!

自己忙以一串滑音渡过,低下眼睫,心中莫名乱作一片,他,虽看上去心不在曲,却无疑的,乃极是通音之人,一点不适,便能立时察觉,早闻当今陛下英武,文治武功、豪气经国,然如今真真见到,双目虽是凛凛,可气势威严中眼神却莫名孤寂。

那一双夜色深眸,直令人心徒感哀凉。

一曲终毕,他恍似梦中惊醒,看着自己的眼神,渐渐暗淡,直至无光,直至看不出丝毫情感,他令她退下,起身行礼,移步回眸间,帝王却仍自站在凉亭中,双手抚过琴弦,手指在琴身处,默默停留,似在抚摸那一行篆刻小字。

月色如熏,撩人心波,月光清苍茫茫,笼下一层悄然暗影,冷弦凉亭,夜风习习如缕,那背影,无端染了月华,寂寞而孤凄如诉。

一时凝眸,他的影子,在月夜下,愈发迷离。“妹妹何事这般出神?”一女子声音,不期然惊断思绪,徐惠猛然回身,只见媚娘倩笑如丝,盈盈立在自己身后,下意识向门边望去,媚娘会意,眉峰微微轻挑,嗔责道:“是我叫韵儿莫要通报,怎么?一夜之间,倒与姐姐见外了不成?”

徐惠忙是笑道:“哪有的事,只不知姐姐竟来得这样早。”

媚娘缓缓踱步,走至窗边,推开窗子,一缕柔风吹开娇容浅笑:“昨夜无眠,却不知早呢。”

徐惠心上莫名一颤,媚娘弯笑眉眼,无端端显得意味幽长,轻轻侧目,故作不经道:“何事令姐姐不得睡?”

媚娘依旧笑着,悠慢走近徐惠身边,右手缓缓抚过徐惠眼角,叹息道:“无眠的……怕不止姐姐吧?”

徐惠慌忙握住媚娘小手,细声说道:“姐姐今儿个是怎么了,尽说些不着边的话。”

媚娘只是微笑如常:“妹妹若不好睡,陛下若是召见了,岂不罪过。”

徐惠一怔,举眸望向她,媚娘虽是笑容拂面,可那目光却冷得令人莫名生寒。

微微凝眉,是自己多想了吗?还是犹在昨夜的恍惚中,未能摆脱?

正自思想,韵儿领着慕云进到屋中:“太子侍女慕云求见才人。”

徐惠点头示意韵儿退下,眼光却在慕云身上久久停留,昨夜,便是她叫自己凉亭等候,却怎么都不见人影,陛下问起,因不明缘由,亦未提及她半句,恐同遭责难,幸是安平度过,如今她却再又来到香苑之中,云眉秀目,隐隐透着笑意:“见过徐才人、武才人。”

媚娘笑容凝结在娇唇边,只涩涩道:“想来慕云姐自有些私话儿要与妹妹说,我便先去了,昨夜睡得不安,倒觉得乏了。”

徐惠微笑送道:“姐姐好生歇息,若是今夜还是睡不得,便来找妹妹聊聊。”

媚娘舒眉一笑:“只怕到时,妹妹不在呢。”

徐惠怔忪,望着媚娘柔美笑颜,心中却徒生异样。

媚娘转身而去,目光拂过慕云脸颊,有微微停顿,随即便隐没在悠悠笑容间。

慕云这才迎身至徐惠身边,歉然道:“昨夜太子突地有事绊住了,才人可莫要怪我才是。”

徐惠令慕云坐下,只道:“哪里话。只是不知何事定要深夜说起?”

慕云将手中捧着的锦包放在桌上,容色依常:“只听闻徐才人柳絮才高,太子最喜瑶琴,慕云只想讨教一二,白日里怕太子寻着,倒是不便。”

徐惠微微凝眉,将信将疑:“可将瑶琴置于御花园凉亭中,便不怕来人相询吗?况……”

徐惠幽幽落下眼睫,语声清淡:“况若陛下经过,岂不是罪过?”

慕云显然早有说辞,浅笑道:“太子常在那里弄琴,我是太子侍女,旁人只会道在调习琴音,陛下亦是。”

这番说辞未免牵强,徐惠仍旧疑惑地望她,慕云只以平静目光应对,反是问道:“对了,才人昨日可是久候了吗?”

徐惠摇头:“夜色正好,倒也不算。”

慕云目中似有歉然望来:“叫才人空跑,真真抱歉。”

说着解开桌上锦包道:“这两件衣裳,乃太子所赐,还有些个饰物,我平日里也是无用,便拿来与才人赔个不是。”

徐惠低眼而望,连忙说:“这怎能行,又非大事,慕云姐何须如此?”

慕云盈盈起身,细眉轻挑:“这东西拿了来,便没有收回之理,才人可莫要薄了慕云之面,那这日后再有何讨教之处,慕云可着是不敢言了。”

徐惠仍旧推辞道:“慕云姐有事尽管说来,所谓无功不受禄,这些东西,实不能收。”“才人不收,便随意处置了吧,若是叫慕云拿回,可是万万不能的。”慕云眉间聚了些郑重,眸光亦敛了些许正色,徐惠怔忪间,便已飘然转身,徐惠忙是追上两步:“慕云姐。”

慕云只微微欠身:“怕太子寻着,慕云便先去了,才人若不喜欢,随意赏给了谁便是。”

裙角随风,慕云背影若洁云清净。

这一天,倒是安宁,只是徐惠心中疑惑丛生,虽早有乏意,却如何也不得入睡,晚饭过后,亦只望着慕云送来的衣饰不得其解。

那衣粉白颜色,针绣精而繁密的丁兰隐花图,纱质轻软,锦丝薄滑,触手微凉,随即温暖,真真上等织料,竟是太子赏给侍女的吗?宫中嫔妃亦不过如此吧?

媚娘用过了饭,依常地来与徐惠闲聊,望见桌上衣饰,徐惠亦无隐瞒,只如实道来,媚娘随手拿起支珍珠蝴蝶钗,便是罕有的珍奇之物,珍珠颗颗圆润通透,一般大小,蝴蝶展翅欲飞,栩栩如生,媚娘轻笑道:“这慕云出手真是阔绰,想来与太子殿下,极是密切呢。”

徐惠四下一望,急道:“姐姐切莫乱说,小心隔墙有耳呢。”

媚娘并不在意,只淡淡一笑,坐在桌案边,随意翻看着慕云送来的东西,正是这时,韵儿却突地跑进屋来,面色张皇,气喘如剧,徐惠忙起身疑道:“何事惊慌?”

韵儿喘匀气息,吞吐道:“陛……陛下诏才人太极宫侍候。”

徐惠亦是一惊,昨夜幕幕霎时奔涌脑海。侍驾,一切竟来得这样奇异而突兀。

媚娘亦站起了身子,秀色眉眼,掠过惊光只一刹那便隐作唇边微微笑意,着有意味地拂过来:“这还真巧,慕云才为妹妹送了这锦衣华饰的,陛下便要诏妹妹侍驾,便像安排好般,世事也真是妙呢,先要恭喜妹妹了。”

媚娘笑颜体不出半点情绪,是真心恭喜还是随口言说,可一句便像安排好般,却直直扎入徐惠心间,刹那之间,仿佛一切疑惑,皆似见了来路,呼之欲出!

安排?可又是为什么呢?

徐惠凝眉立着,迷惘更甚之前。

思想许久,徐惠终还是没有穿慕云送来的衣服,陛下召见徐才人,可那些都不是属于徐才人的,她只着了轻软的浅烟色络纱纤丝裙,乌发轻挽,簪一支月色青边绢纱牡丹,耳饰明灿珍珠,纯白通透,却不招摇,唇色浅淡,描画弦月斜红,女子娇容似水,浅笑嫣嫣。

清夜流风,星月晶明,一眼望去,太极宫恢恢如幻海蜃楼,徐惠微微滞足,这壮伟大殿,在眼里却仿如水中倒影,虚幻而不真切!

殿内,熏着淡淡飘袅的龙涎香,书桌案前,男子凝眉端坐,见自己进来,双眼微微抬起,睿智眸光,折映残烛冷火,幽远深邃。“妾,徐惠参见陛下。”徐惠低身见礼,墨睫点映清烛。

李世民示意侍从退下,缓缓站起身来:“免礼。”

合上桌案奏章,龙步坚沉,走到徐惠面前,只见女子清妆淡服,娥眉轻描,微微低垂着眼。“徐惠,朕听说你四岁可诗,八岁能书,可是真吗?”李世民在徐惠身侧滞足,徐惠恭敬回道:“陛下谬赞。”

李世民凝眸片刻,流光挥洒在女子清馨侧脸,心神一阵怅然,无忧,这女子,神情体态、星眸竹腰,在如此幽夜之下,真像极了你当年的模样,当年,你亦是这般年纪,园中执棋抚琴,对书冥思,如今仍是我心中深藏的样貌,你,可知道?

许久,方才回神,转身走向侧旁躺椅,躺椅边小桌上玉质棋盘流光映月,李世民微微抬眼,深眸有如夜色暗笼:“昨夜,闻你琴音清而幽婉,技艺娴熟,今日,可与朕对上一局吗?”

徐惠低身一礼,甚是温恭:“陛下既有雅兴,妾自当遵命。”

李世民点头,将黑子递于徐惠一边,不经道:“你先。”

徐惠垂首,纤指执起黑色棋子,烛火微摇,黑棋1、3、5连占三个小目,一手黑7小尖,窥视八方(1),李世民举棋应对,几招过去,发现徐惠棋风很是平和,手段并不剧烈,棋到之处大有以理服人之势,平衡和谐、华丽而隽秀。

女子凝眉思索,甚是专注,李世民微微抬眼,却知她所思为何,笑道:“你尽管下来,无须考虑如何叫朕赢得你一字半分的。”

徐惠一怔,抬眸偷望天子龙颜,如刀雕刻的坚俊脸颊,凝眉时,更有种蛊惑人心的摄人气魄,心间突有冲撞,落子之间,垂敛了眼眸。

徐惠顺水推舟的棋法,招招领先,不战而屈人之兵,李世民知道,此局怕是胜负已定,然笑容,却疏朗得多:“真真不愧才女之名。”

子未落下,殿外却有脚步声匆急,李世民举首望去,只见内侍细声道:“禀陛下,房玄龄与魏徵两位大人,正在外殿候驾。”

李世民将手中棋子落入盘盒,凝眉道:“何事如此急迫,偏要此时来报?”

内侍垂首,以示不知。

李世民幽幽叹一口气,并未追问,只慢慢起身道:“走吧。”

徐惠亦起身,正欲行礼,李世民却突地回过身来:“你在此等候。”

说着,眼风微微一扫,望一眼棋盘:“这棋,还没下完呢。”

徐惠微有一怔,帝王深似幽夜的精眸,似笑非笑的凝望进眼里,心神不禁生曳,恍惚不觉间,天子巍巍背影,已然隐没在夜色中……(1):此下法,称作“秀策流”,最早对此布局进行系统研究并在实战中大量应用的是日本人秀策,故有“秀策流”之称,此下法然认为颇为符合女子气质,故挪作唐朝徐mm之手。

夜深,由于李世民遣下了所有侍人,偌大殿阁中,只剩徐惠只身立在门边,望着李世民走去的背影,一时不知何去何从。

许久,才举眸环视,陌生的殿阁,桌案花屏、躺椅锦垫,皆是简洁而雅致的布置,女子莲步轻移,走至明烛曳动的桌案边,一沓沓奏折堆积桌案,凌乱却又件件分明。

这就是帝王每夜批阅奏章的地方吗?桌案上一盏茶,已然凉了,淡淡几片青叶漂浮,映出女子空寂容颜,适才,真的是他吗?是那个豪气纵天、文韬武略的天可汗吗?怎么她的眼里,却只看到他的寂寞和有微微凉意的温柔?“你尽管下来,无须考虑如何叫朕赢得你一子半分的。”一句话,淡却真挚诚恳,全没有一丝造作,对弈间,手段亦不激烈,只以平和对应她的进退,令人迷惘的眼神,总有穿透人心的力量!

这样的一个男人,平素只听闻他的巍巍英武、气概贯天,却不知寝殿内,却只有一个寂寞而清冷的男人,和一张简洁而繁乱的桌案!

眼角横斜,突见一角素白,在明黄光影中分外耀眼,徐惠凝眉望着,不自觉伸出手去,那压在一些书下的素白缎子中,包裹了一卷书籍。

徐惠展开来看,眼中幽光烁烁,纤指抚过书卷字迹,娟秀而有气韵的一笔一画——《女则》!

这不是皇后之作?那为天下至今为之哀叹的文德皇后,关于她的种种传说,自己亦有耳闻。

听说,那是位高贵而传奇的女子,千里寻夫、洛阳城头,玄武门、贞观初期的艰难,这样的女人,该是有着怎样的秾丽红颜与灵秀狡黠的心思?

不禁翻开手中书卷,沿着秀而娟丽的字体,一字字地看下来,竟不释手……

前殿,李世民亦翻着手中卷宗,仔细看来,边看,边是啧啧赞叹:“嗯,二位果是不负朕望,条条件件,分明清晰,颇合朕意。”

房玄龄与魏徵互望一眼,皆是松了口气,回道:“谢陛下。”

李世民只专注地看着卷宗,那是早令他二人编制的《新礼》一百三十八篇,如今终于修改完成,着实费了不少心思,好在终于做成,李世民合卷起身,将卷宗递于侍人:“两位爱卿辛苦,天色不早,便早些回去歇息吧,朕再要好好看上一遍,择日颁布。”

房玄龄与魏徵低身见礼,这一年来,李世民已极少在寝宫处理政务,只是奏折仍批阅到很晚,双眼总似有朦胧倦意,令人无端不忍再扰他心烦。

二人行礼退去,李世民揉揉额角,这一天下来,也着是累了,本欲与徐惠对上一局,却也不得安宁。

李世民望望幽茫夜空,星月辉映,心中却有莫名叹息,无忧,自你走后,我独自一人面对如山的奏章和政务,总很容易便会感到万分疲惫,再没有了原先的激情与安然感觉。

也许,你我便是那悬空的星月吧,缺少了一个,便星也无光,月也无色……

李世民微微低眸,转身向内殿走去。

内殿,火光依然,棋盘依旧适才的模样,只是不见了执棋的倩美女子,李世民有意放轻了脚步,侧首之间,才见桌案边,烛已消残,女子轻轻伏案,似已沉沉睡去。

令内侍将卷宗放在一边,挥手示意其退下,缓步走近睡去的女子,幽幽焰芒,映出墨色细密的睫影如蝶,凝丽娇颜,斜红似月如弦。

无忧,这样的睡颜,恍然如卿,安然如夜莲绽放,清静又似飞鸿入梦,唇角浮有淡淡笑意。

眼神又是一阵迷茫,连忙错开眼光,落在女子细指搭着的书卷上,心中一紧,那熟悉而隽秀小字,早已是深深烙印在心底的痕迹!

再望熟睡无觉的女子,难道,竟真是天意吗?

李世民幽幽叹息,拿起搭在椅上的一件深紫薄披,轻轻披在了徐惠身上……

近晨,流雾如苏,微微薄寒与清风携入窗棂,丝丝缕缕的凉,拂面清爽。

徐惠只觉身上温暖,手指尖却是冰凉的,自己似是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男子手指修长流暖,轻轻拂过自己额间秀发,片刻的停滞,仿便令梦就此停住,幽沉似夜。

整夜伏案而眠,身上未免酸疼,幽幽睁开双眼,手边书卷与素白锦帛明晰眼中,方才恍觉,昨夜,是在太极宫中啊。“你醒了?”男子声音蕴意幽幽,柔韧清朗。

徐惠一惊,循声望去,正见李世民斜靠在躺椅上,目不斜视,只专注望着手中卷宗,衣衫亦是昨夜模样,烛已燃尽,帝王孑然侧影,安静肃穆却巍巍如山。

徐惠大感失仪,连忙整衣拂发,上前几步,惶恐拜倒:“陛下,恕妾失仪之罪。”

李世民轻轻合上卷宗,目光辗转拂来,落在女子散落的乌云上:“何罪之有?是朕,叫你等了太久。”

等了太久……

语声渐渐低缓,一句话,却不知为何,便似有万般纠结,莫名绞痛了心扉。

曾几何时,等待,便是深爱女子静如清水的情意,便是她从容淡定的毅然陪伴,无论是风是雨、是祸是福,她都会微笑着,等待他每一次胜利归来,然再回首,心,却已空空如也。

徐惠抬眸,只见帝王目光幽凉,定凝在自己身上,持着的卷宗不期落在了青石砖地上。

深幽龙眸,光影叠错,却是迷惘凄然的目光。

徐惠微微怔忪,竟与他对视,刹那,只觉心神一阵摇晃,怎么?他的眼神,竟能穿过了晨光霞霭,直射入自己心间,那痛,亦随着,若隐若现。

他的眼中,似总有纠缠的过往云烟、欲说还休……“起来吧,朕,也该上朝了。”李世民垂敛了目光,起身向外吩咐。

徐惠这才发觉,这殿中,仍旧如昨,只他两人而已……

此时,侍女内侍纷纷走入,礼数周全,为李世民换衣整容,黑色披袍深朱色下裳,纹绣精致十二章纹图,云腾波卷,威仪赫赫。

徐惠微微低睫,望见地上卷宗,低身拾起,只见卷首书有《新礼》二字,突地想起,昨夜,自己是读着皇后《女则》不觉睡去,惊慌望向桌案,正欲迈步,李世民却已衣装整好、琉冕端正,回望,更有威严气魄:“以后,不必回香苑去了。”

目光威而不凛,语声淡若流泉:“今日便命人收拾了香苑,才人徐惠迁住含风殿,封为婕妤。”

徐惠惊诧转首,但见帝王目光如晨,清明透彻,敛去了夜的深沉,唇角亦有笑意,似有还无。

一时,竟忘了行礼谢恩,帝王背影便已消没在眼前!“陛下。”一声轻呼,留在殿中的几名宫女,皆已拜倒在地,参见徐婕妤,齐齐娇音,却听上去如何也不那么真切。

为什么呢?一时恍在梦里,只因一曲琴音吗?还是那未曾下完的棋……

徐惠呆呆立在当地,怎么近来的一切,都似有谁刻意的安排好一般,突如其来、措手不及,心中,竟没有荣升三品的一丝喜悦。

一夜之间,名不经传的才人,晋升婕妤,并迁往含风殿居住,沉默太久的后宫之中,朝堂内外,顿时有如一阵劲风吹过,议论声起。

慕云与承乾却独有一分安宁,漫步在御花园中,承乾似很久没有这般赏景的兴致了。

慕云微微笑道:“殿下今日似有何喜事,嘴角儿一直挂着笑呢。”“是吗?”承乾转头望向慕云,依旧笑若春风:“我倒没觉得。”“当然是!”一声音自身后传来,答话之人却不是慕云,而是一男子声音破入春风,傲然而颇有意味地刺进耳中!

承乾不必回头,亦知来人是谁,果见慕云低身见礼:“四殿下。”

承乾这才回过身来,正见李泰定定地立在身后,越发臃肿的身形,着一身华贵金丝缎袍,眉眼细长,只衬得一张脸,笑纹狰狞。“四弟。”承乾容色淡淡:“真巧在这儿碰上你,怎么?也是好兴致,来赏这园景吗?今年这凤仙花儿开得颇好呢。”

承乾言语似清风拂面而来,李泰冷冷一笑:“兴致……倒是比不得大哥,大哥闲情逸致,听说还为父皇物色了个美人,一朝荣宠,便飞上了枝头去?”

他俩自小好斗,只是自母后去世,承乾早没了那份心思,便知他此来不善,笑容却颇有意味:“四弟对大哥可是真真关心,大哥在此谢过了。”

李泰瞥他一眼,冷道:“好说!要说大哥的眼光还真是独到,自母后过世,父皇日渐消沉,对于女色更无所近,可不知是如何女子,竟能将父皇迷了去。”

说着,竟转眼望天,做出一副悲悯表情:“大哥,还真对得起母后呢。”

提及母后,承乾立时敛住微微笑意,眼光锐光如刀:“四弟,想母后在天之灵,亦不望看到父皇悲伤过度,意志消沉吧?”

李泰一笑,点头道:“自是,要说还是大哥想得周全,难怪父皇近来常是夸赞起大哥。”

承乾只是笑而不语,以一脉平和,承接他或挑衅或意味难寻的字句,如此,倒令李泰无趣,只得拱手道:“大哥忙着,我这儿还有些事,便先去了。”

承乾淡笑依旧如故,点头示意。“殿下。”慕云声音忧虑,承乾却一挥手,望着李泰走去的背影,已是了然的神色。

想自己令慕云亲近徐惠,并安排与父皇会面一事,做得何其平淡,不惊丝毫,可李泰今日之言,显然很是了解,那么,便只证明——他,在监视他!

四弟,这又是何必!

慕云微微垂首,她亦看出了承乾的心思,可却仍不懂,承乾究竟为何如此,难道……便真似李泰所担心的那般吗?

她不信……“哼!处处比不得我,便找个妖女来迷惑父皇,父皇这是怎么了?竟也沉迷起女色来?”回到府中,李泰便收起一脸儒雅,握着茶盏的指节,咯咯作响!“妖女?怕不是。”身边一华衣男子,悠慢说道:“听闻是个才高女子。”

李泰挥手一掷,只听茶盏碎裂的声音甚是尖利:“所以才说他是别有用心,他倒是深知父皇性子,找这样个女人来,以后还不任他予取予求吗?”

华衣男子笑道:“我看殿下倒也不必这般在意,一个女子,想也掀不起什么浪来。”

李泰起身走至华衣男子身边,细长的眼,烁出一束冷光:“掀不起浪来?你可记得太上皇妃尹德妃吗?”

那男子仍旧微笑,轻轻拍了拍李泰肩膀:“终也不过如此,能奈当今陛下如何?”

一句似消下了李泰许多闷气,可眉心仍旧紧拧:“可是……有人指点,便不同了!”

华衣男子倒坐下了身去,仍是漫不经心:“我看殿下是多虑了,与其担心那没来由的,倒不如做好自己。”“做好自己?”李泰转眸望向男子:“如何做?”

男子微微抬首,眸光清澈却犹似寒冷的冰潭,没一点温度:“便连太子都知道陛下好才,殿下难道不知吗?殿下之才,怕非太子可比吧?与其寄望于人,不如诉求于己,殿下以为……如何呢?”

李泰一怔,旋即便露出赞许笑意,兴然地冲华衣男子一揖:“你是指……”

男子放低了声音,轻道:“如今我们要做的,可不是与他针尖麦芒地锋芒毕露,而是要韬光养晦、以静制动!”“以静制动?”李泰重又结起眉心:“可他向来并没什么动静。”“噢?”华衣男子轻佻一笑,眼似光剑:“既是如此,殿下适才又在担心些什么呢?”

不待李泰开口,男子便重又郑重了神色:“谁又敢说,那……便不是动静呢?”

李泰一怔,确是如此!如今不论大哥如何做,他要做的怕只是做好自己,方能决胜千里,以图长远之谋!

再望男子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含露殿,琳琅雕窗、翠羽朱桓,平澈如镜的青砖地面,映着繁碌来往的人们,徐惠只茫然地坐在殿阁中央,素衣淡容,与这华贵殿宇显得格格不入,时至于此,她甚至仍只觉是梦中一般,并不真切。

韵儿自香苑随来,又配了侍女四人,婕妤,只是一夜之间,众人的眼神,仿都变作了疑惑而艳羡非常的样子。

徐惠倚坐在藤椅上,一侍女举着一瓶新摘广玉兰走过眼前,新绿的叶,托衬纯白色的广玉兰,淡香清远,不是桃李那般浓烈,却是极舒心的。

徐惠这才有了些兴致,柔声道:“慢着。”

只是轻柔的一句,那侍女却是一惊,回身之间,手上木然一抖,一瓶花枝,倏然跌落在地,只一瞬间,那淡淡广玉兰的香,便流落于一泊清水之中,纹瓷花瓶亦便做满地碎片。

侍女大惊失色,面色张惶地拜下身去:“奴婢该死。”

一声之后,殿内俱静,尽皆向此处望过来,徐惠起身,望着侍女恐慌的模样,和旁人亦有惊慌的眼神,微微凝眉:“不过打碎个花瓶,重新换来便是,如何要如此惊慌?”

侍女将头深深低着,窃窃而应:“是。”

徐惠将她扶起,那侍女随着起身,却仍不敢抬头望她一眼,徐惠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侍女神色仍是惶然,颤声道:“奴……奴婢香冬。”“香冬?”徐惠声音柔婉清越,微微浅笑:“我只是叫住你,你何以如此慌张?”

香冬垂首,略显瘦弱的身子,不安地颤抖,却只是不语。

徐惠轻轻叹一口气:“罢了,去忙吧。”

香冬一应,忙低身捡拾满地碎片,徐惠望着,心中却有莫名悲伤,那碎落一地的瓷片,繁华时,可曾想到今日残败?

举首环望这贵华宫阁,亦有怅惘流连在眉心深处——这里,怎样看,也只觉并不属于自己!“娘娘。”韵儿自身后轻声报道:“慕云求见。”

慕云!

徐惠清眸一敛,忙道:“请。”

又是慕云,这一切疑惑的起源,每一次疑惑之时,带来更深疑惑的女人,果然,又一次出现在眼前。

同样的柳眉弯笑,风仪姿雅,礼数却是不同,慕云恭敬低身,盈盈拜道:“慕云参见婕妤娘娘。”

徐惠紧紧凝望着她,目光拂过处,一抹冰凉:“不必多礼。”

慕云起身,却望见徐惠不同平日的清冷目光:“真要说起,我可还要多谢你的巧心安排呢。”

慕云一怔,一瞬心慌,尽皆敛在微微笑意中:“娘娘这话,慕云可听不懂了。”

徐惠冷冷一笑:“是吗?该我的便是我的,不该我的,如何安排,我亦不会取。”

慕云微微凝眉,徐惠不若往日的倔强神情,倒令她一时怔忪,正不知言时,韵儿却又自殿外奔来:“娘娘,杨夫人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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