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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8 14:4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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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董泽明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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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情

痴情试读:

第一章 归心似箭

那是上世纪1998年的事儿。

这年,春末以来长江、珠江的防汛形势越来越严峻,国家气象局预报今年汛期要一直持续到九月底,加之东南亚地区持续蔓延的金融危机对我国经济的冲击,为战胜洪魔、克服洪灾造成的困难,化解东南亚金融危机,确保香港在东南亚金融中心的地位,确保我国经济持续、稳定、健康发展。国家税务总局响应中央关于加强税收工作、确保全年税收收入超收千个亿的号召,决定各税务学院在职学习的学员一律提前放假,该今年结业毕业的提前结业毕业,六月十日前全部离校迅速返回工作岗位,集中一切人力、物力,打好税收收入攻坚战。

提前离校的消息刚传开,在东方税务学院学习的南山县国税局副局长展明玉,便接连不断地接到南山地区国税局要求速返的电话,爱人黄玉兰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也一个接一个地来电话催。且不说公事,政令如山。单说展明玉娇妻黄玉兰,不敢说国色天香,但在南山,那可是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美人儿,且不说她那秀发是如何的乌黑闪亮,也不说她个儿的高挑婀娜,更别说她五官的无可挑剔,单就她那白嫩的皮肤,那都是人见人爱、让人过目不忘、心疼不已的。拿当地一些统计她回头率的年轻崽儿的话来说:她那皮肤啊,白嫩得真他妈的像那刚出锅的嫩豆花!而展明玉与黄玉兰又是郎才女貌、天设地造,夫妻俩恩恩爱爱,如胶似漆。展明玉正当年盛,血气方刚,离家都快三个月了,白天上课学习倒没觉得,一到晚上,便不得不跟自己的身子搏斗,欲眠不能,长夜漫漫,月明星稀望明月,月隐星明数星星。数月来,别人不知,展明玉自己清楚,为了表达他独在异乡为异客、每当深夜倍思妻的心情,前不久才在给黄玉兰的信中调侃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画地图,梦炮知多少?”那实在是无可奈何啊!因而,当他接到离校返乡的通知时,那心情哪,可想而知,用“归心似箭”

个字来形容,那是再贴切不过了。

一九九八年

日,农历四月十

,江南一带已是很炎热了。东方市不通火车,展明玉天不亮就急忙从东方市乘公共汽车赶到钟山市,一看时间,刚好九点。长途汽车站紧挨着火车站,展明玉匆忙地穿行在人群中,他步行不到百米已是满头大汗。但他此时却顾不了那么多,只顾往前赶,想尽快买到火车票上车走人,一刻也不想耽搁。

此时,展明玉拖着旅行箱正从火车站广场上向售票厅方向走。到售票厅要经过站台旅客出口,当展明玉快到旅客出入口时,刚刚到站下车来的旅客便潮水般地涌了出来,巨大的人流像垛厚厚的城墙挡住了展明玉的去路,展明玉只好停下等人流稍为疏散些再过去。这列火车乘客很多,足足过了十多分钟,人流都还没完没了地不断往外涌。

又过了好一阵,后面的人流才渐渐有些稀疏了。展明玉急着想穿过去,他拉着箱子在人流中像条鱼似的穿来穿去。这时,一尊罗汉似的高大汉子正挽着一个妖艳绝色女子旁若无人地向前走,一个来不及躲闪的老太太一下子被他撞得几颠几歪,老太太努力想站稳,但终究没有站稳,一下跌倒在展明玉拉着的旅行箱上。与此同时,展明玉拉东西的手突然感觉一沉,似乎像有人在后面用力拖住箱子一样,展明玉心里一惊,同时站定向后看,这一看却让展明玉吃惊不小,不禁失声道:“哎呀!怎么的?”边说,展明玉便回转身来蹲下去扶那老太太。撞倒老太太的那对狗男女却若无其事地走远了,后面跟上来的旅客并不知道刚才那一幕,都认为是儿子在扶老母,并无一点诧异,各自都善意地绕开往前走。展明玉也没在意,以为把老太太扶起来后便可离开。殊不知老人被跌昏了,展明玉只好单腿脆地把老太太抱着,正寻思这事该咋办?踌躇间,一个警察见了也正关切朝展明玉这边走来,从旁经过的旅客也都惊诧地把这“母子”

人看一两眼。警察过来关切地问:“喂,怎么的?不要紧吧?”“跌倒昏过去了。”展明玉说。“你咋这么不小心呢?”警察一边责怪展明玉,一边熟练地用母指尖去掐老人的人中,一会,老人便睁开眼睛醒过来了。展明玉惊喜道:“好了,好了,醒过来了。”

不料,展明玉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却让老人一惊,她心想这不和我儿子说的“不懂话”一个腔吗?老人又用手去摸展明玉的头,老人摸到了盘盘帽,心想这就对了。接着又摸索展明玉肩上的硬牌牌,老人笑了。老人想咱跌倒那么多次都没人来扶我,这人不是我儿子是谁?老人认定展明玉是她在钟山市当军官的儿子了。而展明玉却对老人这一系列举动很诧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此时,老人却高兴得笑出了眼泪,激动得嘴唇有些颤抖地哽咽着说:“儿哪!我到底把你给找到了,就你一个人来接我,媳妇咋没来呢?”

警察一阵惊喜,正含笑着要走开。展明玉却笑道:“大娘,你认错人了。”“咋错了?”老人一脸惊疑地反问,同时又怔怔地盯了展明玉一会,然后才伸手去摸他头上戴的帽子说:“这不是你戴的盘盘帽吗?”老人又摸他肩上的肩章道:“这不是你的两块硬牌牌吗?咋错了?就你一口的‘不懂话’也没走样啦?咋啦,嫌你娘给你丢丑啦?”老人连珠炮似的一趟抢白。一会老人又突然想起了伤心事,万分悲痛地一阵嚎哭,边哭边数落:“唉哟哟 !唉哟哟!……我的天哩,你那苦命的爹哟!……”老人竟又哭昏过去了。老人这一系列举动让展明玉和四周围观的人这才晓得她是个睁眼瞎。“这咋办?这咋办?”展明玉焦急不断地问自己。“咋办?送医院呗!”人们几乎异口同声说。旁边的警察一双愤怒的眼睛直盯着展明玉,周围也一下又围拢来许多人,有的说:“哎呀,如今这世道啊,当了官的儿子连娘都不认了。”有的说:“儿不嫌母丑啊,看这人模狗样的,咋连自己的亲娘都不认呢?什么东西?呸!”

展明玉默默地承受这莫名其妙的一切,心想这老太太是不是骗子装的呢?不然咋就这么巧呢?但周围一双双鄙夷的目光显然是误会了他。他想解释一下,但一想,这事从何说起呢?仅仅一会的迟疑,人们便怒不可遏,又

舌地臭骂起来。好心的警察虽然气愤,但还是走拢来提醒展明玉说:“你娘人都昏过去了,你还不赶快送医院,傻呆在这儿干啥?”

展明玉见老人脸色翻青,心跳特快,一摸额头,把他吓了一跳,老人正在发高烧,而且头部多处跌伤。展明玉这下清醒了,心想管她是谁哩,救人要紧。于是便对警察说:“同志,请你给我喊辆出租车来。”警察抬头往远处看了看,又扬手招了一下,一辆出租桑塔纳便驶了过来。展明玉抱着老人上车,警察还不放心,提着展明玉的行李跟着上车。这时围观的人们心里一下都畅快了,一个个都露出会心的笑,有的便感慨道:“哪有娘认儿子,儿子不认娘的道理呢?”。

展明玉在车上抱着老人问警察:“这附近哪家医院近些?”“从这向左拐,前面

百米处有家‘白求恩医院’,医生的医术好,服务态度也好。”

老人在医院经抢救醒过来了。但医生说老人头部、腰部、脚上多处有外伤,又患重感冒,并已引发了肺气肿,气管出现堵痰,必须住院治疗。医院要求预交三千元,展明玉只好把自己带的钱拿出来交了。

办完入院手续,展明玉想下一步咋办,总得想法帮这老人找到亲人才好。他想去找那好心的警察解释清楚,消除误会,然后请他们公安部门协助这老人找到她儿子。展明玉想好了便过去找那警察说:“同志,我想给你说个事……”没等展明玉说完,那警察却连连摇头说:“你自己的事,跟我说啥?好好护理,尽尽孝心,这是做儿子应尽的责任,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了,还用我紧说。”边说边就离开病房走了,他认定展明玉与那老太太是母子。

展明玉讨个没趣,但又不甘心,于是他便去病床前和颜悦色地跟老人说:“大娘,我不是你儿子……”话没说完,老人又哭起来,边哭边骂:“你这没娘心的东西,又来唬弄我,唉哟,我是哪辈子造的孽哟,生你这么个不孝的东西哟!哟嗬嗬嗬——”一阵震耳欲聋的悲痛嚎哭声激怒了病室里所有的病人、医生、护士,一个个都用愤怒鄙视的目光注视着展明玉。大夫周青狠狠地白了展明玉一眼:“你这人啊,有点良心没有哦?你娘都说你是她儿子,警察也说你是她儿子,咋你就连你娘都不认呢?没有你娘,能有你吗?”

展明玉这下服了,想再说,再解释,除了挨骂还是挨骂,一点用处没有。于是展明玉又订了张陪护床放在老人病床边,作好陪护准备。展明玉此时已感到十分疲倦,正想躺下休息一会。这时走廊里响起一阵清脆电铃声,临床的病友望了展明玉一眼说:“吃饭了,吃饭了”。展明玉看表,才知道已过了中午十二点了。展明玉买了两个盒饭,先侍候老人吃了,扶老人躺下,老人虽没吱声,但一行热泪从两个眼角默默地滚了下来。老人心想:儿啊,你终究还是认我当娘的了?老人早年就因小儿子夭折哭瞎了眼睛,对以后几十年的变化只局限于手摸触及到的感觉和耳朵听到的声音。对解放军、武警部队、公、检、法、工商、税务等那么多戴盘盘帽的哪里分得清楚谁是谁呢?大儿子还是十多年前回过老家一次,说的话也早就不是家乡的土话,而是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里说的“不懂话”(普通话),她在火车站就用她所有的判断方式对眼前这个“不孝儿子”进行了仔细判断,她确信他是她的儿子。她认为她儿子不孝,老伴病危,甚至病故,前后陆续发了几次电报,儿子不仅人不回去,甚至连个信都没有。她气不过,安排了老伴的后事,便带着外孙女跑到钟山市来兴师问罪,没想到,他在火车站居然还敢当众不认她这个娘。她气归气,心里却明白,当展明玉上厕所时,病室里的病友和她拉家常,问她家在那里?儿子叫什么?在什么地方、哪个单位工作?咋个儿媳妇不来?她都闭口不谈,守口如瓶。心想,待我病好了,回家数落儿子不迟,犯不着在外人面前说这丢人现眼的事。老人越不开口说,越让大家对老人和展明玉的“母子”关系确信无疑。

老人躺下睡着了,展明玉又端着自己那盒饭狠吞虎咽起来,一大盒饭如风卷残云一般,三五下便吞进肚子里。展明玉觉得味道太美了,饭进口里似乎来不及嚼,胃里就伸了只手出来往里抓,那味呐,啧啧,简直比世上所有的山珍海味都好。其实盒饭都是大锅饭菜,哪有什么好味道,只不过是展明玉太饿了,从昨晚到现在已是十多个钟头没吃没喝了。

展明玉吃完饭,觉得太困了,便躺在小床上休息。下午三点,几个护士来换药打针,给还未换病号衣服的老人洗澡换衣服。展明玉赶忙起来洗了脸,又去医院小卖部买了老人的内衣。护士要扶老人去卫生间洗澡,老人却死活不肯,说要洗除非她外孙女小芹来再洗。展明玉又耐心地劝导老人:“娘,小芹我马上设法去找,别让护士为难好吗?这洗头、洗澡是医院规定的制度,别人都要遵守我们咋好顶着呢?”听说大家都必须这样,老人这才羞羞答答的任由两位护士侍候。二

展明玉把老人家换下的衣服拿去洗,却意外的发现衣兜里有一封信,他取出来看,见信封上寄信人的地址是钟山军区8325679部队,而信封上收信人的地址是山东省的礼义县尚德乡和谐村,收信人叫常守富,原来这是一名叫常海涛的军人给家乡父母写的家信。这下展玉明明白了,原来这是位军人的母亲。展明玉的父亲是军人,展明玉本人也曾在西藏当过两年高原兵,对军人便有一种天然的感情。此时他心里感到一阵轻松,与这老人的距离也一下拉近了,他此时觉得护理这老人,帮她找到自己的儿子,是他作为一名复员退伍军人与另一现役军人之间的缘分,他有义务帮助这老人,也有责任帮助这老人。

展明玉把衣服洗好凉好后,便迫不急待地跑到医生办公室拿起电话找114,在114那里查到了部队值班电话号码,他便拨通电话急切地问:“喂,请问,你是8325679部队驻地值班室吗?”“是,请问你是谁?”

展明玉十分激动,却没注意要怎么回答才恰当,而是实话实说:“我,我是路过钟山市一个你不认识的人……”“神经病!”对方叭!的一声搁了电话。

展明玉一惊,整个身体都颤了一下。愣神一会后,才猛醒似的自责道:“哎呀,啧啧,这猪脑子。”展明玉恨自己,用巴掌在前额上拍了又拍。一番自责后又不甘心,便又拿起电话拨,但对方电话有来电显示,一看还是刚才的电话号码,便不再理睬。

展明玉想给家里拨个电话说说这里的情况,但又一想:咋说呢?三言两语又说不清,详细说来这事又太奇了,谁信呢?搞不好还会引起家属无端猜疑,认为想在外面干啥见不得人的事,故意编故事骗人。不如啥也别说,过几天待老太太有了交割处回家再说,而今眼目下设法尽快找到老太太的亲人才是当务之急。展明玉又想:电话上无法联系,不如明天自己亲自去找,到部队驻地把信交给值勤战士看,再请他联系不就得了吗?如此想来,展明玉觉得心里有底了,好像很快就要张开翅膀往家里飞似的激动起来。

没想到展明玉越想早点脱身越难脱身,连续五天老人跟前都离不开人,大小便都必须得展明玉扶着才行。

到第六天,老人的外伤基本上好了,重感冒也好多了,痰也不是太多,人也精神许多,大小便也能自己摸索着去了。展明玉就对老人说:“娘,您睡一会,我到街上办点事就回来。”话音未落,老人便一把紧紧抓住展明玉:“要去咱娘儿俩一起去,你想把娘一个人丢在这儿可不成。”展明玉又道:“娘,咋会呢?不是小芹还没找着吗?咋啦?不找了不成?”

老人还是抓住展明玉不放,边说又哭起来了,边哭边数落她这不孝的儿子,哭声、骂声又引来憎恨展明玉的目光,院长闻讯进来一边用警惕的目光审视展明玉,一边问是咋回事。展明玉说了去街上办点事,去找失散的外甥女,院长想了想觉得有理,但又不放心,怕他一走了之,提出要抵押。展明玉便把旅行箱抵押在医院。实际上这些天来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包括医院里的领导也对展明玉和这老太太的“母子”关系产生了怀疑,只是谁也不愿去捅破这层“纸”,谁都明白有这层“纸”罩着,老太太的一切都有“儿子”负责,谁又愿没事找事呢?

展明玉走出医院门口,只见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海茫茫。展明玉想:这人生地不熟的咋找呢?他正寻思着,就见眼前一辆辆出租车往来穿梭,他猛然间脑子开了窍,心想这人咋这么笨呢?这个城市里开出租车的司机不是活地图吗?而且应该比地图还管用,因为部队驻地地图上一般不会标示。展明玉想到这儿,又觉得自己还是挺聪明的。他左看右看,一双眼睛眨个不停,仿佛一眨一个金点子,他为自己脑瓜灵光而自喜,他向前面过来的出租车很有风度地挥了挥手,那车便一下准确地滑到他身边。展明玉上车后,司机问:“先生。到哪里?”“到8325679部队。”展明玉说。“你算找对了,要是你搭别的车还不一定找得到哩。”司机殷勤笑道。“说来我还运气不错?”展明玉言不由衷地说。“一看先生就是大福大贵之人,这还用说。请坐好,咱对你们税官可不敢怠慢,我给你选择最近的道走。”

钟山市是六朝古都,城市规划有序,榕树茂盛的枝叶将一条条大街装点得生机盎然。坐着小车逛钟山市大街,让人心旷神怡,这对展明玉来说也是第一次,因而兴致特好,又听司机说抄近路走,心想一会就到目的地,心情便十分畅快,展明玉愉快地欣赏着窗外迷人的景色,像吃了蜜似的微笑着。

司机像个小广播,一边驾车,一边不停地说他认为值得一说的事,拉拉杂杂、家长里短、政治经济、古今中外、天南海北地海吹,很像一个博学之士,天上的知晓一半,地上的无所不知。展明玉似听非听,不时朝他一笑,但注意力始终在窗外的风景上。

这样走了好一阵,展明玉无意间看到计程表上显示的数据,又注意看一下周围的环境,心想怎么还在城里转呢?照说部队一般不该在市区,应该在城郊才对呀!展明玉疑惑地看一眼司机问:“走错没有哦?”“没有,没有,一会就到。”司机嘿嘿一笑后又拉起家常来:“先生,这税服好漂亮。啧,我给你说,我以前也在国营企业坐机关哩,我们那厂好几千人哩。唉,现在不行喽!”“咋不行了呢?”“垮了呗!”“咋垮的呢?”“还不是那些贪官污吏整天山珍海味、桑纳三陪搞垮的。”“那你也是坐机关的干部呀,你桑纳三陪没有呢?”“嘿嘿,没有,没有。那能呢,咱是工人阶级出身,就是上去了,也会及时下来的。咱哪能干那事呢?你说是啵?”司机一边喜滋滋地说,一边就用那双怪异的鬼眼睛盯着展明玉看,生怕展明玉没有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又似乎在有意无意地暗示他过去的阔。

展明玉厌恶此人,不屑看他,没吱声。

但仅沉默了一会,司机又大发感慨地说:“哎呀,现在呀,啥都假,除妈而外连爹都有假的。啥子酒呀,烟呀,肉呀,米呀,油呀就更不用说,甚至连医生也有假,见你有钱,把你说有大堆病,而且让你相信要治好非他莫属,没病都把你给治出病来,你说这叫啥世道?”

展明玉一边听他蚊子似的唠叨,一边忧心地看计费表,计费表已显示了120元,展明玉有些生气,心想你这不是在故意弯弯绕吗?听到司机说没病治出病来,展明玉便将话答话说:“咋不是呢?别说医生,出租车司机弯弯绕的也不少嘛。”司机没想到递根手指给别人咬,自陷尴尬,又自知理亏,脸一红便不吱声了。车到了部队驻地大门前,展明玉按表付钱,司机说:“先生,别生气,你就当扶贫,又游览了钟山市,反正你能报销,我这里车票、船票、饮食发票都有,你要多少?”展明玉不想理睬,也不搭话,下车后把车门嘭!的一声关了,便头也不回地径直向大门走去。

展明玉走到大门值勤处,向值勤的军官说明来意,并出示那封信。军官看了叫他稍等,便去值勤室里联系。展明玉站了一会,那军官很快出来说:“常师长带部队抗洪去了,他爱人这几天又回娘家没回来,再说仅凭这封信还不足以证明那位老人就是常大娘,因此,我们也不便接手。”“那咋办呢?”展明玉边问边想:难道你还怀疑这信是假的,或是捡的?但又一想别人有理由怀疑,便不好再说了。

那值勤军官想了想说:“依我看,只有常师长爱人回来后去看了,才能确认那老人是不是常大娘。因此,我建议你再照顾老人家几天,我们这里尽快联系常师长的爱人,一有消息我就告诉你,你可以留下电话号码。”

展明玉考虑也只能这样了。他告辞后乘公共汽车回医院,只花了1元钱。展明玉想起那出租车司机,心里就有被人抢了的感觉。三

今天,老人已入院七天了,但病情却出现反复,天一亮又突然发高烧,而且出现严重堵痰,到上午十点钟呼吸都困难了。医生们正紧张地实施抢救,吸痰器推进来后,院长却要求亲人签字,展明玉便问:“是不是要做手术?”

医生说:“只是吸痰,老人年纪太大,用吸痰器吸痰有一定危险,但不吸不行。”“除了用吸痰器外,还有别的办法没有?”展明玉问。“除此而外,最好是人工吸痰。”医生说。“那就人工吸痰吧。”展明玉轻松地说。

医生叫护士洗了老人的口腔,又叫护士递一杯消毒水给展明玉,展明玉却一时还没明白过来,便道:“不用,不用,我这里有茶喝。”“谁管你喝茶喝水的,装什么傻?”一个年轻的男医生接过护士手里的消毒水仿佛要灌展明玉似的,一直把口杯递到展明玉嘴边。展明玉却还没明白,左看右看。“想我们来吸,除非她儿子死了。”又一年轻医生边说就过来用拳头抵在展明玉肋骨上使劲一顶,展明玉痛得“哦哟”地叫了一声。他心里想这“儿子”也当得太冤了,不仅要在这儿服侍这“娘”,还要为这“娘”吸痰,这是何苦来哉?连自己的亲娘老子也没这般侍候过啊?我的天!但又回过来想,而今眼目下,不吸能行吗?别说不吸,就是再犹豫,也还得挨骂,与其挨骂,不如好事做到底。想归想,真要口对口地吸痰,展明玉确实一点心理准备没有。展明玉记得在前几年与同单位的一个转业军官闲谈时,听那转业军官说他刚参军两年就恰逢唐山地震,当时他们部队去参加救灾,抢救伤员,也经常口对口地吸痰,还要用嘴巴为伤员导尿。展明玉记得当时听那转业军官说到这里时,自己既有些不信,心里也很有些发憷,心想这辈子最好别遇到这样的事,如今却偏偏给碰上了,咋办?拒绝不吸,与身份不符,见死不救于心不忍。也罢,他只得狠了狠心,按照医生的指导作了个深呼吸,然后与老人口对口地用力猛吸。一次不行,第二次也不成,第三次他用尽全身力气使劲一吸,就听咕噜一声,大约一小饭碗腥臭味特浓的稠痰便填满了展明玉的口腔,展明玉实在忍不住,也来不及寻找痰盂,转过身来就噗哧!一口吐在墙角,白中带红好大一滩!展明玉疯跑到走廊拐角处哇!哇!哇!地一阵干呕。

以后几天里,展明玉按照医生嘱咐给老人口服一些化痰的糖浆,配合医生给老人输液消炎,最后终于治住了老人的肺炎,但老人体质很虚,需要静养几天才能出院。展明玉也只好耐心地在老人床前护理,没人替换,连续十来天都没能很好地休息,展明玉感到很累。但说来也怪,展明玉在心理上已经适应了,仿佛这眼前的老人就是他亲娘,给老人喂汤喂饭都越来越细心。病室里的其他病人、医生、护士都逐渐对展明玉友好起来,认为他已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以悉心照顾老娘的行动在改正自己的错误。

一天上午(六月二十二日),展明玉正在给老人喂饭,猛然听到背后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在喊周青,展明玉转过身来看,不看则已,一看,两人都惊呆了。“欧阳君!”展明玉惊喜地喊。“咦!怎么是你?”欧阳君惊奇地问。

正在给邻床病人作检查的周青见俩人这般惊喜,便吃惊地问欧阳:“咋的?你们认识?”“哎呀,岂止认识,我们是同窗两年的同学哩!”

两人的手同时拉在一起,旁边的护士赶忙接过展明玉手里的饭碗。欧阳君低声说:“你娘来这儿治病咋不跟我说一声呢?这是我媳妇哩。”边说边指周青。展明玉拉着欧阳君往外走,周青出来马上就换了副灿烂的笑容对展明玉说:“来来来,到我办公室坐。”

在周青办公室,展明玉才详谈了这十多天来如何当这义务儿子的经过。周青和欧阳君听了都忍不住一阵哈哈哈哈地大笑,两口子笑得眼睛水直滚,周青竟捂着笑痛的肚子忍了又忍。隔了好一会,欧阳君才止住笑,问展明玉:“这老人的来历你知道吗?”展明玉这才把那封信递给欧阳君,周青也好奇地挨近欧阳看。两口子边看边笑,刚看完便又忍不住噗哧!一声大笑起来。周青想起这“母子”来医院这段时间里的一幕幕,想起自己曾多次正言厉色地斥责展明玉不孝的情景,一手捂着肚子笑,一边娇嗔地笑着拍打欧阳君的肩膀断断续续地说:“哎呀,哎呀,太奇了,真比书上的传奇还奇。”

展明玉被笑得有点不好意思,脸颊红红的,垂下头去无可奈何地摆了摆,然后道:“遇到了,没办法。”“缘分,是缘分,是千年难修的缘分!”欧阳君感叹完了,又兴趣十足地分析起这传奇的各种因素来:“这事太奇了,各种因素咋就那么齐呢?只要这中间缺一个因素都不成,如果老太太眼不瞎,如果不是多次跌倒没人扶,如果你不穿税服,不戴帽子,甚至不说普通话都不成。”“我看哪,这事关键有两点,”周青接过话头又进一步分析:“一是展局长是个有道德的人,愿意扶危济困;二是有缘分,老太太恰恰在此时倒在展局长的旅行箱上,周围都是匆匆而过的旅客,又在车站进出口道上,目睹老太太被撞的人早走了,撞倒老太太的人又缺德,也扬长而去;后来的人见你扶老太太,自然认为你们是母子了,既然是儿子扶老娘,别人当然没必要过问。警察过来是想帮帮你,而老太太醒了又一口咬定你就是她儿子,这下周围的人更确信无疑,就是在医院这十多天,老太太也没有对你这‘儿子’怀疑过。如此这般的巧合不是缘分才怪哩。我在想,这也许是上帝特意安排的哩!”周青言罢,便用得意的眼神去看欧阳君。

欧阳君赶忙奉承道:“对对对,夫人言之有理。”两人一唱一和,夫唱妇随,好不热闹。

然而,展明玉此时虽然感觉身心释然,却不愿过多地去想这其中的奥妙。欧阳君到来让他还其本来面目,他也不再是前些天那个不明身份的“儿子”了,没必要再像前些天那样说话做事小心翼翼,害怕周青斥责他不孝。现在他的当务之急是要设法早点找到老人的亲人,自己好脱身回家,反正老太太的病也基本上好了,无论怎么说自己也无愧了。于是便对欧阳君说:“事到如今我想请欧阳君帮帮忙,我在这里人生地两生,麻烦你帮我尽快联系到老人的儿子,尽快找到老人走散的外孙女,我好早点回家。”“这没问题,小事一桩,何况是这样的好事。”边说便拿手机一口气拨打了好几个电话。

电话拨完后,仅仅不过十来分钟,各路信息都从电话里传来。一个电话说老人的儿子已联系到了,但他正带领部队在九江长江大堤上回不来。老人的儿媳回娘家宁波料理母亲的后事未归,现在正在联系。

又隔一会,钟山军区后勤部的电话带来喜讯说,老人的外孙女在火车站走散后,从早到晚都在大街小巷哭喊着寻找失散的外婆,直到晚上困倒在广场花坛边,后来被巡警发现收容了。公安部门根据小孩说的情况想帮她找到外婆,但始终没有找着。她说的大舅家又没人,加之小孩又没有证明她是常师长外甥女的任何依据,部队留守人员不能轻易接待收留。没有证明身份的依据,公安部门也将信将疑,过了几天只好派人把她送回山东老家。老人家里人知道老人在钟山市走失后,已从家里出发来了两个人,同时又给常师长家发了份电报。常师长爱人在宁波接到部队转去的电报后非常着急,现正在返回的火车上,估计下午稍晚一点就到。后勤部门原准备先派人来接老人家过去,但常师长爱人坚持等她到钟山市后去接,她说她一定要当面感谢这位好心的税务干部。

一连串的好消息让展明玉欣喜万分,这下他完全放心了,他拉着欧阳君的手情不自禁地一再说:“谢谢!谢谢!”然后又恳求道:“不过兄弟这事还得拜托你善后,我得马上走,这些天还不知家里人急成啥样了。”“还是等那老人的儿媳来了再走吧。”欧阳君说。

展明玉慨叹道:“不等了,你也别提起我,我这人听别人骂还无所谓,听别人说好话、表扬我,我真受不了,怕血压升高、心跳加速。”

说到骂人,周青听了有点过意不去,脸颊红了又红。“好吧,好吧,我也理解你,归心似箭。如果老人的儿媳来了,见了面,肯定不得让你马上走,留你玩几天是情理中的事,到时候你反而不好推。”欧阳君善解人意地说,但又依依不舍地红着眼圈伸出一双大手与展明玉紧紧地握在一起。

展明玉临走前来到老人病床边,此时老人已睡着了,他默默地看了老人一会,闪着泪花悄然离去。

现在所有的医生、护士和病人都知道了这段传奇的真相,大家都含笑着目送展明玉。几个先前骂得最凶的年轻医生,此时此刻也歉疚地上前去帮展明玉拿行李,和欧阳君夫妇一道送他。

第二章 受命于危难

南山这个西南地区的边远县城,能引起举城瞩目、让人交口议论的人和事在不同的年代是截然不同的,五十年代末是放生产卫星上省报;六十年代是谁进北京见毛主席;七十年代是谁谁在某一天,因偶然一件事被中央首长看中而一跃成为中共代表,或一跃成为省、地、县领导;八十年代是谁考上清华、北大;而到九十年代,人们除关心县上谁作县委书记、县长、常务副县长、分管组织的副书记和组织部长外,人们就特别关注“一委”、“三行”、“六局”的人事变动。“一委”,就是指建委;“三行”,就是指工商行、农行、建行;“六局”,就是指财政局、公安局、工商局、国土局、国税局、地税局。县委、县政府里的几个主要职位和这些委、行、局的领导在一个县里都是管人、管事、管钱的大人物,他们的升降沉浮牵扯涉千百号人的切身利益,热衷于关心和议论他们的谈客自然不仅仅是闲得无聊的酒足饭饱之徒,而是众多的既得利益者和伺机图进的有心人。

长江、珠江等大江大河洪水泛滥,通过中央电视台新闻报道,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都耳闻目睹了,除了感叹唏嘘外,机关干部们也例行公事似的为抗灾捐款捐物。但洪魔的肆虐却并没有引起他们更多议论的兴致,倒是县国税局近两个多月来连续曝光几起丑闻却轰动了全县,成为一时间南山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先是国税局稽查局会计蔡玉莲挪用公款二十多万参赌,血本无归,急得没办法跳楼自杀。接着地区国税局为了教育挽救干部,在全区开展内部审计、税收票证检查,其他县没有查出什么大问题,又是地局鼻子底下的南山县国税局“灯下黑”,查出一连串让人心惊肉跳的问题。检查发现征收员秦丰谷贪污挪用税款参赌,由于数额较大,地区检察分院反贪局已直接介入,通过进一步调查审讯,不少人都交待局长伊乔松代头搓麻将赌钱,他老婆吴月花经常在家聚赌,平时小赌,节日大赌。虽然检察机关并未因这事追究伊乔松的责任,但却让伊乔松一时间在南山抬不起头,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他。就是在单位干部职工面前,说起话来也明显底气不足,说的话不说没人听,总不像以前那么一呼百应,而且私下里人们又都在议论他很可能“下课”,不少人都在等待观望,工作拖拖拉拉、停滞不前。伊乔松希望得到地局支持,但他到地局汇报工作几个当头的都不拿好脸色待他,爱理不理的,还一说就批评训斥,每次都弄得伊乔松瓜兮兮的。

无论是看地局领导们的态度,揣度县局干部职工的民意,还是扪心自问,伊乔松都认为自己怕是官运到头了,他估计即是不被免职、撤职,也可能要调整自己的工作。但而今眼目下咋办?想来想去,他想好了一个办法,就是住医院,只有这样才能变被动为主动。伊乔松想:只要我住进医院,你地局就不好拿病人开刀,说啥也要等我出院后再说。伊乔松想好了这招,便果断地住进医院,反正他是乙肝病毒携带者,也不怕别人说他装病。何况近一两个月来一系列麻烦事让他又气又急又担心,身体真的还感到有些不舒服,头晕脑胀、四肢乏力,肝区又始终像被根刺挂着一样疼。

伊乔松聪明绝顶,他是在办公室与汪主任谈工作时昏倒的,是在办公室用担架抬上救护车送进医院的。伊乔松入院后汪主任才通知倪运年,同时向地区局报告的。单绍仪接到电话,一时倒慌了手脚,县局局长倒在工作岗位上,不管怎样他都不能无动于衷。虽然他觉得姓伊的病得不是时侯,也只好带着地局在家的斑子成员去医院看望慰问。在医院,伊乔松告诉他这回真的病倒了,可能三五个月也出不了院,因此,单绍仪从医院回来便紧急召开党组会,研究由谁来临时主持南山县国税局工作。党组会上有的也提议暂由副局长倪运年来主持,但这个提议很快被否决了,大家都清楚倪运年不懂业务,文化又低,除了能随口开一些粗俗不堪的玩笑哗众取宠而外,没别的什么本事。而且另一名副局长展明玉在最近就要从东方税务学院学习回来了,虽然单绍仪心有余悸,认为展明玉爱顶,犯上,但而今眼目下还正需要这种大胆泼辣的人才能打开工作局面。何况今年总局要求超收一千个亿,估计南山地区追加的超收计划也不少,而且任务也主要由南山县局来担。反正是临时主持工作,管他犯不犯上,先让他领头闯过这关再说。单绍仪下了决心,其他党组成员提议,便很快拍板定了下来。

这边地区国税局党组会才结束,南山县国税局将由副局长展明玉主持工作的消息便在南山的大街小巷、茶楼酒馆里闹得沸沸扬扬,而且传闻的版本还不只一个,各种不同的版本又像变魔术似的翻了几番,什么离奇古怪的都有。

展明玉虽然学习结束了,人却还在归途中,而南山一些怀着各种心思关心展明玉的人却都翘首以待。一时间,展明玉就像京剧里将要出场又尚未出场的人物,观众都两眼紧盯着舞台议论纷纷,锣鼓一阵紧似一阵,人们在唏嘘议论中,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展明玉迟迟未归,关心展明玉的人们便把热情和笑脸都寻机奉送给展明玉的夫人黄玉兰,男人们不便向黄玉兰直接表示什么,便把自己的夫人调动起来施展夫人外交。黄玉兰近来不论走到哪里见到的都是笑脸,这边有人喊玉兰刚答应,那边又有人喊黄姐,那亲切劲比久别重逢的姐妹还亲。黄玉兰每天上斑路过服装店,总有一些热情的女老板隔老远就黄姐、黄老师地喊得透甜。特别是“梦特娇”专卖店的夏艳红总要热情地拉她进店去,不厌其烦地介绍名牌服装,总是劝她拿一两件去试穿,借她苗条的身段和美貌帮她们打广告宣传。但黄玉兰又总是婉言谢绝,万般无法推辞时也只好掏钱买一件,当然价格都是很低的,付钱时又总是推来推去好半天女老板才勉强接在手里。然而,黄玉兰回到家又发现付出的钱不知啥时回到衣兜里,黄玉兰只好再到店里去付钱,这时老板娘先是尴尬地红了一下脸,然后又笑容满面地说一大堆恭维话、客气话。末了,还嫌不够,又假装生气地说,怎么啦?当了局长夫人就瞧不起我们这些店小二哪?黄玉兰赶忙赔笑说,哪里,哪里,白拿白穿实在不好意思。

过分的热情不仅让人讨厌,而且使人生疑。黄玉兰几天来就感到周围突如其来的热情有些怪,感觉有些云里雾里。原来她并不知道丈夫回来后工作要调整,人们近几天来的过分热情她不知就里,又不便问别人。她不习惯这种过分的热情,总感到亲切后面有假,那笑脸是装出来的,她讨厌这些假亲切,更讨厌那些装出来的笑,因为这些虚情假意与她每天在学校教学生怎么做人的道理完全是不相容的,而且频繁地应筹这些突如其来的假亲切和装出来的笑也确实让人感到累。于是,她只好尽量避开熟人绕道走,能避则避。

世上有些事看似有些怪,但仔细分析起来又一点不怪。比如这好事与坏事的传闻,什么人都可传,唯独不传给当事人,因好事传给当事人怕有攀附之嫌,坏事传给当事人怕说你幸灾乐祸。所以,人们默契约定,好事坏事谁都可以传,唯独把当事人蒙在鼓里。黄玉兰近来就像生活在鼓里,到处都是奉承和笑脸,却不知因何而来。

南山县城地处西河与北河的交汇处,两河交汇后称南河。地、县机关单位就分布在这两河三岸,沿河岸的河滨公园通过巷道可以通达各个机关单位和学校。黄玉兰为避开众人的过分热情,给面部肌肉放个假,松弛一下,今天到幼儿园接展玉就是走的河滨公园。

黄玉兰提前十分钟来到幼儿园大门口,门未开,家长们都在大门前等着。黄玉兰一来便被众人瞩目,不少少妇、姑娘都夸张地笑着与黄玉兰打招呼,有的喊玉兰,有的喊黄姐,叽叽喳喳,像群欢天喜地的闹麻雀。也有含蓄点的,便朝她点头微笑;更有自显得与众不同的,便穿过人群挤拢来与黄玉兰勾肩搭背,亲热得就像亲姐妹。而离得远的长舌妇便悄声开启了小广播:看看,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老公要扶正当局长了,那些舔肥屁眼的人就来了,舌条都伸起尺把长。边说边做鬼脸,扭捏身腰尖声哇气地学舌:黄姐,玉兰,哎呀!你真是好福气哟,难怪越活越年轻,越活越水灵了哩。啧,啧,啧,酸不酸罗!哎呀!呀!呸!呸!呸!

胖妇的话音刚落,旁边一个猴精似的干瘦女人又心领神会的接上说:神气屁,还不是老公会拍、会哄、会送,你以为真有啥本事?屁!国税局长就那么好当吗?只怕是爬得越高跌得越惨哩!话音未落又与胖女人眉来眼去地抒发交流着内心的快意。胖妇还想说点什么,嘴唇刚动,就见大门哐的一声打开了,人们像潮水般地涌进幼儿园,争先恐后地去迎接自己的孩子。

展玉今年已经五岁了,在机关幼儿园读大班,大大的眼睛,白里透红的脸蛋,一头亮闪闪的黑发,人见人爱。黄玉兰除了上班就是做家务培养孩子,孩子的衣食住行都想得很是周到。为培养孩子,她每年都订阅《家庭医生》、《家庭育儿》,还专门买了本《哈佛女孩》钻研借鉴,梦想着展玉将来也能哈佛。能不能哈佛现在很难说,但展玉发育正常确是千真万确的,在同龄女孩中她都比别的女孩高出一头,在幼儿园无论是跳舞、做游戏、认字、数数都经常得到老师的夸奖。老师的夸奖既鼓励了孩子,同时也是给黄玉兰最好奖赏,让她充满希望,充满信心。黄玉兰是那种天生丽质而又聪明贤慧的女人,善良、宽厚,而且柔情似水。她为自己有一个有知识、有才华、有理想抱负而又对家庭负责的丈夫感到满足;为自己有展玉这么漂亮、聪明的女儿而幸福。她心静如止水,心细如秋毫,家里的大事小情,丈夫孩子的衣服鞋帽她都想得很细。她像一位将军,拥有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感到自信自豪;她像一个农夫,守着一片属于自己的良田沃土,显得是那样的满足和富有。她每次在幼儿园接着女儿,总要在女儿额头上亲上一口,总要抱着女儿走上一段,直到女儿坚持要下地自己走,方才放下。二

夕阳西下,南山的山山水水和各种大小不等、高矮不一建筑物,此时都被铺天盖地的晚霞浸染得格外绚丽,举目望去,南河沿岸,一排排柳树被晚风吹拂得摇曳、婆娑,数不清的水鸟在河面上浅飞竞击,三五成群的燕子在空中上下穿梭、追逐嬉戏,置身此境,仿佛身入画中一般。黄玉兰母女从机关幼儿园沿河滨公园走,母女俩边走边唠嗑,她问女儿今天学了些什么?展玉童声十足地说:“老师今天给我们讲白求恩的故事,要我们长大后做个高尚的人。妈妈,除了白求恩,谁还是高尚的人?你和爸爸是不是高尚的人?”黄玉兰笑道:“凡是做好事,不做坏事的人都是高尚的人。”“哦!”展玉扑闪了一下大眼睛,似有所悟。于是又道:“妈妈,这几天,张老师特喜欢我,天天都悄悄给我发糖,还夸奖我学习认真,团结同学,叫同学们向我学习。今天又坐在我身边来给我擦汗,问我们家住在国税局第几幢楼哪单元哪层楼,还说她要来拜访你和爸爸。妈妈,拜访是啥意思呢?”黄玉兰慈爱地看了女儿一眼说:“拜访就是来我们家玩。玉儿,张老师还说啥了?”展玉又猛然想起了说:“哦,张老师还说她们家有好多事要请爸爸帮忙哩。”黄玉兰翘着两片嘴唇轻轻地点点头,似有所悟。

母女俩边说边走,路过一个米店,黄玉兰想起家里没米了,便拉着女儿去米店买了二十斤一袋的大米。正待提着要走,不远处却有个喊着黄姐的姑娘朝这边跑来。黄玉兰寻声望去,原来是县国税局打字员宋红梅。宋红梅走近后不由分说地抢过米袋扛在肩上,黄玉兰见宋红梅穿的一套时尚亮色的连衣裙,心有不忍,眼含歉疚,但宋红梅却不以为然,还似乎感到扛着的不是一袋米,倒像是一种莫大的荣耀,气喘吁吁而又笑吟吟地说:“走,黄姐,我们同路,一块走。”

黄玉兰说:“米灰把裙子弄脏了不好,还是我自己来扛。”但宋红梅却怎么都不肯。一路上,宋红梅不住地恭维黄玉兰,又说展玉聪明、漂亮。当然,更多的是说展局长如何有领导水平、有工作能力、关心职工、廉洁奉公,说现在这样的领导真是太少了。末了,才说她这个临时工转正的事还请黄姐多给展局长吹吹风、帮帮忙。走到国税局宿舍门口,黄玉兰说还是我自己来扛,而宋红梅却非要送到家门口才走。到了家门口,黄玉兰请宋红梅进屋喝口水,宋红梅却笑着像燕子一样敏捷地飞了。此时的宋红梅,只想把好事做到家,并不想进屋给黄玉兰添丁点麻烦。

黄玉兰按响门铃,小保姆冬梅闻声开了门,随手又接过米袋子提进屋。黄玉兰牵着展玉进屋便闻到一股饭菜香味,刚换了鞋子,便听冬梅在厨房喊:“阿姨,展玉,饭好了,快洗手来吃。”

展明玉不在家时,黄玉兰、展玉和冬梅的生活一切从简,每天早上都吃面条,中午也是两三样家常菜下饭。展玉在幼儿园吃中午饭,睡午觉,晚饭就吃“三烩饭”。这“三烩饭”是黄玉兰一大发明,她把每天中午吃剩下的饭和菜搀点汤煮,煮沸后再加点玉米面煮成一锅烩,看似不怎么顺眼,实际上味道不错。

吃完饭,收拾了碗筷,冬梅一如往常陪展玉看动画;黄玉兰批改作业、备课,然后一家人漱洗睡觉。以前每晚睡觉时,黄玉兰都要给展玉讲一个童话故事,让孩子甜蜜地进入梦乡。然而自从展玉听说爸爸很快就要回来的消息后,女儿每晚睡觉前都要反复问她爸爸什么时候回来?而黄玉兰却总是说明天就回来,连续说了好几个明天回来,今晚又听妈妈说明天回来,展玉便不相信了,说妈妈像狼外婆骗人。黄玉兰又哄孩子说我没骗人,说我说的明天是明天的明天,不是昨天、前天说的明天。这绕口令似的解释恰像数数一样的特有催眠作用,只一会儿,展玉便睡着了。孩子睡着了,黄玉兰的瞌睡虫却被赶走了,睁着双眼睛,辗转反侧,总也睡不着。她想:丈夫是六月九日离开学院,说要不了几天就能回到南山,但不知咋的,直到今天还不见个人影,都十好几天了,如果一路不耽搁早该到家了。就是在路上有事也好,要玩几天也罢,总该拨个电话回来,难道是在路上生病了?还是?……黄玉兰不敢往坏处想。她多次要拨丈夫的手机,但一拿起电话才想起丈夫手机放在家里了。于是,她一次次拿起电话又一次次无可奈何地放下。

黄玉兰是在一次偶然的邂逅与展明玉认识的。那时,黄玉兰刚从师范学校毕业不久,被分配在白鹭乡玉泉村小任教。就在她任教第三年的冬天,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展明玉下乡返回途经玉泉村小学,在离学校大约六七十米的地方小车发动机突然坏了,这晚展明玉和驾驶员便投宿在村小。恰好这晚学校只有黄玉兰一人留校,虽然素不相识,但黄玉兰却热情地接待了他们,给他们烧热水洗脸洗脚,又做了可口的饭菜招待他们。室外是冰天雪地寒冷刺骨,而屋里却炭火熊熊,十分温暖。展明玉和黄玉兰虽未深谈,但这晚的偶然相遇却在各自脑海里都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相互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从那以后,两人便有了书信往来,黄玉兰心仪展明玉的强健儒雅,敬佩他的文笔风采,而展明玉也难忘黄玉兰的纯洁善良、美丽。黄玉兰母亲知道她认识了个国税局长后也极力怂恿支持,在她母亲看来,女儿是攀上高枝了,认为攀上这个当了多年税务局长的人,一定有享不完的福。在她想来,当了那么多年局长钱是一定不少的,没有几百万,几十万是少不了的,她劝女儿把展明玉挽紧点。但黄玉兰却说要是他真有几十万,我才不跟他哩,真是那样一个贪婪的人,我跟他那还不是往火坑里跳?

翻过这年,到了夏天放暑假,展明玉便请公休假到玉泉小学看黄玉兰。两人在这个清静优雅的四外桃园里,每天都做他们爱吃的饭菜,看他们想看的书。他们练书法,画画;有时又上山采蘑菇、挖野菜;有时又在小溪里钓鱼捉虾。黄玉兰原以为展明玉只懂收税,却不知他知识面特宽,既熟悉历史、地理,又对诗歌、散文有浓厚的兴趣。更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展明玉对中国画、油画、书法都有一定的研究。展明玉每天都给她讲中国画以墨素描线条表现的抽象性,讲西洋油画的点、线、面、体的写实技法,讲如何欣赏名画《踏花归来马蹄香》,讲《蒙娜丽沙》。黄玉兰徜徉在艺术的海洋里陶醉了,也被展明玉给生擒活捉了。她太惊奇了,没想到展明玉有如此丰富的知识,在她心里展明玉就像本百科全书。

开先一两天,黄玉兰总想在展明玉面前显示自己的烹饪技术,不料,第三天黄玉兰切菜不小心,手被划了个口子,没办法下厨,正寻思该咋办。这时,展明玉却挺身而出,操刀下厨。黄玉兰心想,你样样都行,我就不信你干这女人干的活也行。黄玉兰操着两手笑看展明玉如何操作,没料到展明玉下厨却轻车熟路,黄玉兰不理解,一个大老爷们咋个会做饭?她眨巴着一双诧异的眼睛把展明玉全身上下审视一遍,顽皮兮兮地笑着说:“我的展大局长,你这缝补浆洗炒菜做饭样样在行,我看不像税务局长,倒像贤慧能干的阿庆嫂哩!”展明玉灵机一动,将话答话、顺手牵羊地学着京剧道白:“那你就是那久别归来的阿庆喏!哈哈……”展明玉得意地盯着黄玉兰笑个不停,黄玉兰的心咚!的一跳,面颊绯红,假装生气而又撒娇似的用手指在展明玉头上戳了一下:“就你鬼!”情急之下没有注意戳在额头上的手指正伤着,这一戳,展明玉感受到了手指传达的特别爱意,而黄玉兰却疼得哎哟!哎哟!直叫唤,边叫边就蹲下身去。展明玉赶忙放下手上的活儿去扶黄玉兰,边扶又边用嘴唇对着黄玉兰受伤的手指呼呼呼地吹。

其实,展明玉在参加工作以前也瞧不起做饭洗菜这类活,后来参加工作后,他在一本杂志上了解到宋庆龄五十年代去云南视察,稍有空闲便亲自下厨给她身边的工作人员炒菜,一天一个新花样,每样菜都色、香、味俱佳。身边的工作人员都非常感动,一下子缩短了与首长的距离,但又有些不理解,就问宋庆龄,说您这么高级别的国家领导人,为啥还会炒菜呢?宋庆龄就说,你们别小瞧这炒菜的事,它可是一门了不起的艺术。从这里,展明玉领悟到了善于烹饪的益处,从那以后,展明玉便改变以前的观念,注意学习钻研烹饪技术,日子长了也就掌握不少烹饪技巧,也能随时露一手。黄玉兰原先想看展明玉的笑话,却万万没想到展明玉剖鱼杀鸡样样在行,无论是烹、煎、炒,还是蒸、烙、煨都既快又好,就是凉拌小菜也味道好极了。一根茄子在手里也总能做出十来个不同花样的菜,特别拿手的是把一个茄子切成两瓣,然后又分别切成鱼鳞状放到油锅里煎,煎好了加少许清水和各种作料用文火煨,起锅时撒一点鱼肚干粉沫,再轻轻炒几铲,立时便满屋鱼香味了,展明玉把这道菜叫做吃鱼不见鱼。每天展明玉下厨黄玉兰都看得眼花缭乱,佩服得五体投地。黄玉兰那时的感觉就像展明玉是口蜜潭,自己就像是飞到蜜潭边快掉进去的小蜜蜂。

展明玉公休假满了,俩人的感情也如胶似漆,加之双方亲友对这门婚事都极力赞成,这年国庆节便双双走进洞房。

结婚这些年来,他们的感情与日俱增,唯一让她伤感的是聚少离多,展明玉总是不断地外出学习,成了个外出学习的专职干部。黄玉兰始终不明白地局怎么总是派他去学习,难道只有他一个人才需要学习吗?展明玉不在家,黄玉兰每晚总要这样回忆往事,也只有回忆往事,才能打发一个个难熬的不眠之夜。三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八日,展明玉终于回到南山。

展明玉到家时已是吃晚饭的时侯了。他走进家门和孩子还没亲热够,跟妻子还没说上几句话,便又接到南山地区国税局局长单绍仪的电话,要他明天早上八点到地局谈话。展明玉本想打探一下谈话的内容,正准备开口问,单绍仪却说:“好,就这样。”随即便搁了电话。

展明玉拿着话筒看了又看,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才搁下。展明玉有些讨厌电话,电话在给人们通讯方便的同时,又给玩弄权术的官儿们展示威风的便利,官大一级想听就听,不想听便叭的一声搁下,常常弄得下级十分尴尬。而当下级的,不论上级在电话上怎样动怒发火,甚至骂人,也没多少人敢先搁电话,这跟提着耳朵发火、批评、骂娘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讨厌电话是一回事,电话的内容又是一回事,展明玉自从听了这个电话,心里就七上八下的。心里总在想,是不是自己工作又要调动?还是别的什么事?展明玉在心里作各种估计、猜测,但他可以肯定今年怎么也不会又让他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学习,因为明摆着的,总局不准安排在岗人员离职学习。但这么着急地招见他肯定是有事,他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一颗脑袋不停地转,像个不知疲倦的水车。

展明玉心里有事,晚饭吃着没味,看电视也心不在焉,连女儿的问话也时时答非所问。黄玉兰见状,心里以为展明玉是因夫妻久别,想那个。于是,黄玉兰便哄着孩子早早上床睡觉,催着丈夫洗澡。

人们常说久别胜新婚,但当晚,展明玉躺在床上却有些麻木,对旁边香喷柔嫩的爱妻没有以前那份常有的迫不急待。

黄玉兰原想着离别数月,丈夫定会迫不急等地发起种种主动攻击,并早就渴盼着来一番忘我消魂,此时,她胸中的那颗火热的心早就咚咚的直跳起来,身体的各个敏感部位也都早早地做好了接受爱抚的准备。黄玉兰微闭着双眼娇羞怡然地躺在丈夫身边,正热烈地想象着种种做爱的美妙滋味,她面若二月桃花,体香四溢,这要在以往,展明玉早就巴心不得一口吃才好哩。但今晚,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展明玉却一点动静没有,还躺在那里无动于衷。黄玉兰预想等待的时间早过了,她已感到丈夫的情绪有些反常,便怀疑他外出这半年学习期中有外遇,气乎乎地把头扭在一边,把个背给了丈夫。这一滚动倒提醒了展明玉,一下子把他从沉思中拉回到床上来,他看着玉兰生气的样子便歉疚地一笑,温柔地侧过身来在黄玉兰面颊上一吻,又把一只手轻轻地插入妻子的纹胸里,用心地抚弄着那双活蹦乱颤的玉兔。黄玉兰感觉周身通电,所有的筋骨一下全散了,她似乎有些吃力地翻身过来仰躺在床上,展明玉把握机遇,非常及时将两片滚烫的嘴唇贴在妻子娇柔羞怯的脸上,并顺势将舌头插了进去。烈火遇到干柴,黄玉兰突然疯狂地翻身起来,一下子整个的压在展明玉的身上,然后从上到下一番狂吻。末了,又把红扑扑的脸紧紧贴在展明玉胸膛上一边喘气,一边喃喃:“想死个人了!”

展明玉此刻也真的迫不急待了,他一手撑床,一手抱妻,一跃起,突然翻过身来骑在娇妻身上,按照预想程序使出浑身解数,最后,竟一竿子插到底,直弄得黄玉兰如痴如醉,无比幸福地胡喊乱叫起来。两人一场势均力敌的持久战,好似山呼海啸、地动山摇,直到两人都筋疲力尽才罢。此时的展明玉躺在床上就像刚跑完马拉松到达终点的运动健儿,累得嘿哧、嘿哧直喘粗气。尽管累,但他还没有忘记在妻子面前玄耀自己是中国猛男、神州壮士。于是,笑着问一身稀软的娇妻:“怎么样,还行吧?”

黄玉兰闭着双眼睛万分满足地咕咕直笑,然后道:“行,还可以,如果奥林匹克运动会设有此项竞赛项目,你准拿金牌!哈哈……”四

展明玉第二天上午走进单绍仪办公室时,单绍仪正与副局长汪德培、纪检组长朱慧敏闲聊,见展明玉跨进办公室,三人便都收住闲聊的话题,依次与展明玉握手寒暄。朱慧敏拿了个一次性纸杯给展明玉泡茶,单绍仪以手示意道:“坐坐坐。”随即又关切地看了展明玉一眼说:“出去几个月,人好像瘦了点呢?”

展明玉摸了摸脸和额头道:“是头发长了显瘦,学院伙食还是不错的。”

汪副局长不肯就此搁下玩笑话题抢了句:“可能是心里牵挂媳妇喏?”

朱慧敏哈哈地先笑起来,笑罢又赶忙凑了句:“汪局长这话说到点子上了!”

单绍仪以长者、尊者的姿态一边听大家开玩笑,一边很惬意地喝茶,待大家笑声止住后,又问展明玉:“这次在东方税务学院学习,收获不小吧?”

展明玉笑道:“是灌了不少,但一时也难以完全消化。这次主要学习了税务管理、行政学、公共财政学、公共关系学,还有宏观经济学、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等课程。结业时总局领导还来学院看望了全体学员,又给大家作了一九九八年经济税收形势报告。总局领导着重强调了要认真贯彻国务院关于加强依法治税,严格税收管理权限的通知,坚决查处越权减免税,特别是要坚决纠正各种变相包税,做好个体户建账建制工作,要求各地要下大力气清缴各种欠税,为全国超额完成千亿元税收而努力,以实际行动支持中央提出的化解亚洲金融危机给我国带来的金融风险。总局领导还特别强调今年的抗洪救灾也需要税收的支持,加固堤防、帮助灾区人民重建家园、恢复生产都需要钱……”展明玉谈兴正浓,仿佛还有许多想说的话,但领导们谁又愿耐心地听部下没完没了地高谈阔论呢?单绍仪举了几次茶杯无效,终于忍不住用一个明确的手势刹住了展明玉的话。单绍仪嗯,嗯,嗯,假咳了几声,室内一下便静了下来。单绍仪收起慈祥的职业笑容,恢复了领导者特有的严肃,见大家都恢复了符合各自身份的表情后,又才用领导者的职业性慈祥的目光扫视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当扫视的目光最后落在展明玉脸上时,他便说道:“我们在家的几个领导抽这个上午找你作一次集体谈话,马局长因事出差了,不能来参加。你从东方税务学院回来,本应该让你休息几天,但今年的工作压力太大,南山县局是全地区各县局的老大哥,税收任务占全区的百分之七十,伊乔松局长又生病住院,可能三五个月还出不了院。因此,地局党组经过反复研究,决定南山县局暂由你来主持日常工作,给你肩上压些担子,看你有什么想法?有什么要求没有?”

展明玉原以为要调动工作,现在知道只是暂时给生病的伊乔松局长顶一阵子,没有辗转迁徙的顾虑。于是便轻松地说道:“既然党组已作了决定,我服从就是,只是出去时间比较长,情况不太了解,工作上怎么抓,心里还没底,希望各位领导能具体点拨一下。”

单绍仪两手按住茶杯听了展明玉的表态,原以为叫他临时负责会有想法,没料到他这样就愉快地接受了,顾虑没有了,脸上的笑容就完全放开了。他与汪副局长和朱慧敏都会意地笑了笑,然后又斟字酌句地说:“因为是临时主持工作,所以,区局要求你工作上遇到重大问题仍要请示伊局长,人事不作变动,有特殊情况需要个别调整的,一定要请示伊局长,也要请示地局。税收执法权你可以代行局长的权力。”

展明玉认真地边听边记。单绍仪喝了口茶又接着说:“你在今年下半年,主要抓好以下几项工作:一是整顿好税收秩序,对增值税专用发票和普通发票的管理使用情况进行一次彻底检查;二是对个体税收中漏征漏管的,要进行一次认真检查;三是把烟厂、烟草公司等十户大企业的税收情况搞清楚,把欠税全部催收入库。今年全国的大江大河洪灾严重,估计税收任务要大幅度追加,中央要求全国超收千个亿,南山地区追加的任务实际上就要落实在南山县局。因此地局要求你一定要和其他党组成员一道团结好全县国税干部,有困难,我们支持;有问题,我们共同来解决;有责任,我们来承担;有阻力,我们帮你排除,希望你不负重托。”单绍仪的话显得很有力,也很有鼓动性。这番鼓动使展明玉觉得热血在沸腾,仿佛浑身都是劲,整个人就像个被紧紧压缩了的弹簧,一放就会嘣的声弹起来。内心的紧迫感也像一排排滔天的巨浪,不断地撞击着展明玉的心,让他有强烈的坐不住的感觉。他正想要表达点什么,汪副局长却接过话头说:“单局长的意思很清楚,方法上可以提前布置税收大检查,在查处偷税案件中充分发挥税检办的作用,重拳出击,打出声威,树国税形象,展国税雄风。”汪局长来自党政部门,做领导秘书多年,讲话总讲个抑扬顿挫、铿锵悦耳。汪德培说完又朝展明玉鼓励地一笑,同时又特意从双手握住的水杯上腾出一只手来,十分有力地做了个紧握拳头的姿势,那样儿使人联想起样板戏里的人物亮相。

展明玉明白在领导们没有讲完之前他想说什么都是不合适的,对领导也显得不够尊重,他只好耐心地听着,谁讲他就面对谁洗耳恭听。汪德培讲完,朱慧敏也就当仁不让地说道:“刚才两位局长都讲了许多了,我只强调一点就是廉政建设,希望展明玉同志在布置税收大检查工作时要特别强调干部的为税清廉,要坚决杜绝办人情案,收人情税,要加强督促检查,保持警钟长鸣。建议你们县局监察室组织一个督查组,在税收大检查中加强干部队伍的内部督查……”

朱慧敏唠唠叨叨讲了持续半个多小时,最后,展明玉也照例向地局领导表示态度,整个谈话一直持续到十一点钟才结束。展明玉告辞出门时,单绍仪握着展明玉的手说:“下午我们来县局开个职工会,把地局决定你主持工作的事宣布一下。你也回去很好地思考一下,虽然刚回来,对情况有个了解熟悉的过程,但也总得讲几句。希望你尽快进入角色,尽快把工作抓起来,地局对你可是寄予了很大希望,组织上看一个干部不是看他的表白,主要看他的工作。”

正说着,汪德培又上前拍了拍展明玉的肩膀半开玩笑地说:“把你展大侠的威风拿出来,烧它几把火,怎么样?”“对对对,工作上就要有一股豪气,有股闯劲。”朱慧敏也见缝插针地补上一句。五

展明玉从地区国税局出来又搭的士去县医院看伊乔松,想把今天地局找他谈话的内容给他作个汇报,一来伊乔松毕竟是现任局长和党组书记,再说出去了几个月了,昨天刚回来,更应该去看看。他在医院大门外买了束鲜花,便径直往伊乔松的病房去。

病房里,伊乔松正躺在床上输液,两眼朝上望着天花板,看似气定神闲,其实心里在理乱麻。伊乔松的妻子吴玉花在一旁陪着,听见展明玉在门外走廊与人招呼的声音,吴玉花示意伊乔松,伊乔松便马上闭上了眼睛。展明玉进来,吴玉花起身招呼展明玉,随手接过鲜花插在床头柜的花瓶里,见展明玉一头大汗,又去给他取了瓶矿泉水。展明玉也不客气,接过矿泉水便拧开瓶盖咕噜、咕噜地喝起来。

展明玉一口气把一瓶矿泉水喝完了,伊乔松都还闭着眼睛不肯睁开,他想以这种假装睡着的方式给春风得意的展明玉适度地冷一冷,以免展明玉翘尾巴。伊乔松是由行署办调到税务部门的,业务上自然还不怎么样,但心里板眼特多,世故圆滑,善于软索套烈马,是有名的伊板眼。吴玉花见丈夫紧装睡着,让展明玉坐冷板凳实在过意不去,这才轻轻摇了摇丈夫道:“乔松,展局长看你来了。”

展明玉见状赶忙摇头,示意别摇醒伊乔松。但伊乔松到该醒的时候便自然就醒了,伊乔松睁眼看见展明玉便一头翘坐起来,同时将左手伸向展明玉,展明玉握住伊乔松的手关切地说:“别动,别动,好好躺着休息。”

伊乔松笑道:“没关系,动还是动得的。”

展明玉看了看伊乔松的神色道:“嗯,我看没有什么大问题,会很快好起来的。”

伊乔松不想再把自己作为议论的话题,便迅速转移话题道:“明玉啊,什么时候回来的呀?”边说边用那微笑着的双眼仔细地看着展明玉,那口气那慈善的目光俨然如兄长。

展明玉见问,忙歉意地笑答:“这回在路上有些事耽搁了,昨天下午才赶回来,今天上午就被地局叫去谈话,说你住院了,要我替你打理一阵,把收入工作抓一抓。这不,刚谈完我就来了。”“咳,大可不必,你,你,你也太客气了,我这老朽还值得你这么急着亲自来看吗?”伊乔松误认为展明玉仅仅是来看他很不高兴,他心里想,我毕竟是党组书记、局长,一时住院治病,组织上并没有削我的职、罢我的官嘛?难道不该给我汇报工作吗?展明玉也从伊乔松神情中看出了潜在的责备,于是赶忙解释道:“当然,看望伊局长是一方面,更主要的还是向伊局长汇报一下去东方税务学院学习的情况,汇报地局领导找我谈话的情况。”

未等展明玉继续往下说,伊乔松便满脸堆笑地接过话头说:“去东方税务学院学习的情况向地局汇报就行了,地局找你谈话的内容也不必再讲了,前几天单局长找我谈过,你就大胆地把担子挑起来,我这病一时半会怕是脱不了身,我想借这个机会很好地治疗一下。今后工作上的事你直接向地局和县政府汇报,好不好?你好好干,按照干部‘四化’要求,这副担子也该你挑了,只不过这顶帽子从我头上摘下来戴到你头上去总得有个过程。”

展明玉没想到伊乔松说话如此露骨,一时心里也有些窝火,但他还是保持着应有的冷静笑着说:“伊局长别往这方面想,我虽少浅陋,但也多少有点自知之明,我可不是当官的料,不过是你目前生病住院,地局临时拉我作根顶门杠而已。说白了就是收税,抓收入……”展明玉本来还有话说,但伊乔松却打断展明玉的话说:“明玉,你误会我了,我可是从来都是表里如一,心里怎么想,嘴上怎么说,完全是真心实意的。我早就多次向地局讲要让贤于你,我在后面帮你吆喝。过去是这个想法,现在是,将来还是这个念头,就叫痴情不改吧!啊?”伊乔松这番话,言词恳切、语气也亲切到了极点,倒让展明玉有些难为情。

展明玉一时无言。吴玉花心里却着急死了,她心想,这老头子是咋回事呢?展明玉难道是你亲儿子呀?五十刚出头,退啥位?让啥贤?儿女的事就不管啦?心里这么想,脸上不高兴的神色便怎么也掩饰不住了:“喂喂喂,老伊,不要命啦,医生叫你少说话,你偏不信,咋回事?又作报告啦?这里是医院,不是会场。”一边责怪老伴,转过头来又勉强朝展明玉挤出一点笑,然后说:“展局长,真对不起呀,你看你看。”语气中饱含的逐客之意是再明显不过了。展明玉自然明白,他看伊乔松半睁半闭的眼睛便什么也不说了,起身告辞。吴玉花这会一下子又变得很懂礼貌似的非送展明玉到门边道谢。

展明玉从病房出来,一路默默地走着,心里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一样很不舒服。他边走边想,看来伊乔松话说得很圆,似乎很支持的态度,但刚才吴玉花的态度分明是另一回事。同时,展明玉也感觉伊乔松心里不是滋味,要不然为啥一句话都不让自己说呢?汇报是一方面,难道他就不明白我更多的是想了解目前局里的工作情况吗?

送走展明玉后,吴玉花进门便收起了笑脸,把压在心里的怨气全冲着伊乔松发泄:“看你哈,还挺高尚的哈?他是你儿子啊?一口一个让贤退位,你儿女的事不管啦?不就是住个院吗?生怕别人不知道该咋干。要是展明玉什么事都真的瞒着你,直接向地局和县政府汇报,你这局长还不就被架空了吗?”一边发泄责骂,一边又拿了床被子折叠了垫在丈夫的后背,扶伊乔松靠坐在床上。数落加体贴就像一碗热姜汤,虽然有点辣,但又香又温暖,喝着感觉十分受用。伊乔松幸福地任由夫人数落摆布,见夫人这般火急心忧,心有不忍。便劝解夫人说:“夫人息怒、息怒,你听我说,我才巴不得他那样哩!要是那样,我不说别人也会说他迫不急待喽!伊乔松说毕,又给吴玉花一个神秘的眼神。吴玉花听他这么说,又从他神秘的眼神里看到了丈夫的“板眼”,悬着的心似乎放了下来。但还是顾虑重重,于是又在心里作了千般假设、万般猜测,然后又挑最让人不放心的问题问:“老伊,要是他这个钻头不顾尾的憨憨在你这住院期间下死功夫把工作抓好了呢?他业务又熟,身体又好,人又年轻,又有知识文化,到时上面还不把你这病号换啦?”“说得容易,凭啥换我,吃五谷杂粮谁不生病,生个病就下台,那全党全国还不乱套?再说,说叫他临时主持工作主要是把税收任务突起来,我敢断定今年这形势,他收入突起来了也莫想当局长,突不起来更没戏。”伊乔松胸有成竹的说完后,又莫测高深地看着吴玉花。而吴玉花每遇有事,见丈夫这种眼神便心里感到踏实,她搞不清为什么,但她对丈夫的判断和决策坚信不疑,甚至到了迷信的程度。在她的记忆里,几十年来坎坷风雨,伊乔松总是化险为夷,遇难呈祥。许多事情迷雾重重,在别人看来难料吉凶,但在伊乔松看来却洞若观火,每当他料定前途光明,并对自己未来充满信心时他总是这样胸有成竹、泰然自若。吴玉花听到丈夫这么肯定的语气,看着丈夫这熟悉的眼神,心头的疑云散了,脸上的愁容也消了,现在完全是一副扯闲篇的模样,满脸都荡漾着幸福的笑意。丈夫的心思像汪深不可测的水潭,明晃晃、绿幽幽的,吴玉花对这口潭无时不想探个究竟。陪伴丈夫在官场上几十年搏击,丈夫站得高、看得远,什么事都能预料在先,而且分毫不差。但以她自己的智商只能知道过程和结果,为啥会这样?这中间的因果关系她始终搞不懂,但一直想搞懂,久而久之便在不知不觉中培养了一种关心、探求官场上许多为什么的兴趣,刚才伊乔松说展明玉搞好搞坏都没门,为啥呢?她自己解不开这个奥秘,只好又问丈夫了:“咋他就成败都不沾边呢?”问这话时,吴玉花像个羞怯无比的小学生在向博学的老师求教一样,一脸的虔诚和崇敬。

伊乔松每逢这种时候都特别地得意,脸上也多少显出些卖弄的神态。他示意吴玉花端过水杯来喝了口水,左手拿捏了一下下巴,然后像如来佛教诲弟子一样,一边眯缝着双眼看着吴玉花,一边又故作神秘地启发着自己这个忠实的崇拜者:“你想想看,去年召开‘十五大’,今年召开九届人大,中央有很多大事要办,没钱不行。再说亚洲金融风暴的冲击来势凶猛,要确保香港在东南亚金融中心的地位,中央也要花钱。而且今年又遇到百年罕见的洪涝灾害,灾后救助,堤防加固建设都要花钱,需要的这些钱最终都会落到税收上来。也就是说今年还将大大地追加税收任务,南山一九九三年垫的税收基数只有五个亿,而实际税源每年都是八个亿。基数内部分中央全额返还地方财政,超基数部分返还地方财政只有很小部分,中央得大头。如此这般,哪个县太爷愿多超呢?谁愿意心甘情愿把所有的钱都上缴中央呢?把钱都交中央了,县上那些形象工程拿啥钱去搞?没钱办事出不了政绩,没有政绩升迁无望。官场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所以,我说他展明玉把收入抓起来了也得不到好,而且可以说任务完成得越好,超收额越大越遭县上领导们的恨。国税局虽然是垂直部门,但党组织关系在地方,得罪了县太爷,能有好果子吃吗?另一方面,完不成超收任务地区局那里又过不了关,你说他能落啥好?”伊乔松一番分析细致入微、入情入理,吴玉花听得着了迷。她明白真如丈夫分析的那样,那么现在住院养病倒是目前回避矛盾的最佳办法。吴玉花明白了丈夫的深思熟虑,领略了丈夫的纯熟吏道,她的心情便更加畅快了。心情好,她就更要打破沙锅璺到底,于是她又道:“你们不经常在宣传要依法治税、应收尽收吗?”吴玉花盯着丈夫问。伊乔松也盯了吴玉花一眼,但并未马上回答,却十分惬意地把头靠在后背垫着的被子上,微笑着闭上两眼,仿佛在仔细品味自己料事如神的快乐。又隔了一会儿,伊乔松觉得已经把吴玉花好奇的胃口调到足够的高度了,这才睁开双眼神秘地说道:“要都依法治税、依法行政,那些地方党政官员还有啥权呢?我又何必来这医院里呆着呢?宣传不就是宣传吗?你还当真?”“那你啥时候出院呢?”吴玉花仍不放心地问。伊乔松两手扯着毛巾被的边,身子整个地往下梭,悠然地微闭着眼睛回答吴玉花:“那就看展大侠何时完成上面的超收计划喽!”说完睁开眼睛朝吴玉花神秘地一笑,吴玉花开心而嗔怪地伸手戳了丈夫前额一下:“就你是仙!”六

展明玉从县医院出来本想回家吃午饭,伸手搔头这才感到头发已经叉耳了,心想下午地局领导又要到县局来开会,总得要先到县局安排一下才好,再说昨天回家后还没到单位报到哩。于是,他便就近找了个餐馆吃顿土豆糯米饭,又去理了发,这才往县局走。

展明玉把自己的办公室一番收拾后,便拨通办公室主任手机,原想让他早点来布置一下会议室,结果汪主任说一切都准备好了,说上午就已经接到地局的电话。

展明玉放下电话一会,县局副局长倪运年和办公室主任、各股室的股长都陆续到了,一个个都争先与展明玉热情握手、寒暄问候。大家都站在各自年龄层次上开着荤素不一的玩笑,办公室凳子不多,有的站,有的坐,也有的去自己的办公室搬了凳子来坐。倪运年显得特别高兴,调侃道:“兄弟这次去东方税务学院学习获益非浅吧?干部‘四化’这下可都全了喏?”

展明玉却苦涩地说:“啥‘四化’哟,我的老哥,不摆了,一言难尽!”展明玉边说边摇头。

倪运年对展明玉的苦衷心知肚明,于是玩笑道:“要说呢,不管啥事有得就有失,兄弟在外这么长时间也跟做和尚差不多,兄弟媳妇在家做尼姑,这两年也够难熬的了,怎么样?东方市可是美女如云嘞,咋样?昨晚夫人验收没卡壳吧?哈!哈!……”

领导之间开玩笑,部下们既不好大笑,又不好不笑,一个个盯着展明玉抿嘴微笑。展明玉一边摆手一边说:“不存在,不存在,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一个穷光蛋,连个好点的茶馆都不敢进,哪还敢去瞎想那些哟!再说,我们这些少数民族地区去的人,刚开学时,还有不少同学问你们苗族人是不是也吃生肉?是不是一夫多妻、一妻多夫哩!在别人眼里,我们都还是野蛮人哩。”

大家听展明玉这么一说,都显出惊呀的神色,涵养好的瞪眼睛,浅薄的既瞪眼睛又吐着长长的舌头,庸俗的瞪眼吐舌又啧啧啧地唾沫四溅,似乎在有意显示自己特爱听领导说话。股长中年龄大一些的就不满足于惊呀,也要凑趣说上几句,征管股长李宏就问:“展局长,那你咋回答他们呢?李宏这么一问,在场的所有人都盯着展明玉想听下文。展明玉就故作神秘地说:“是男同学问,我就说是一夫多妻;是女同学问,我就说是一妻多夫,让他们去瞎想。”哈哈!——众人一阵捧场似的爽朗大笑。这一笑似乎又鼓舞了展明玉,干脆提起精神来一通胡吹,只见他压低声音说道:“嘿,你们可能也不会想到,在我的那些个同学中还真有个别逗的人,就是我同寝室上铺的同学,就我们两人在寝室的时候他就神秘兮兮地问我,喂,老展,一夫多妻的感觉怎么样?我告诉他酸甜苦辣都有,味道好极啦!”哈哈!——展明玉的笑话又引来一阵哄堂大笑,不少人笑得喘不过气来。

笑声刚收住,倪运年看了看表道:“喂,我说,书归正传,上午地局电话通知,说下午地局领导要来开会宣布你主持工作,我马上就叫汪主任把会场布置好,茶水准备好。说实话,你展局长回来了我也松了口气,这个把月伊局长生病,就弄我舞这个龙头,你知道的,你老哥年纪大了,精力不够了,知识化、专业化,一化都化不上,咋搞?有你们在,我帮着吆喝还行,真叫我舞龙头,那真是戴着石碓窝跳戏,费力不好看。地局决定你来主持工作我是衷心拥护的,老哥决不含糊。”倪运年瞪着两眼伸长鹅颈说得斩钉截铁,让展明玉不能不感动,在地局领导找他谈话时他就在想倪运年对这事会有啥反应,会不会有想法,如果有想法,不配合工作又当如何?但是刚才倪运年这么明确表态,无疑让展明玉一阵轻松,展明玉上前握住他的手十分感激地说:“谢谢,有老兄这话,就不怕工作做不好,俗话说人心齐,泰山移嘛。”展明玉边说又环顾四周对大家说:“希望大家像倪局长这样一切为了工作,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在伊局长住院期间,我们大家齐心协力把工作做好,行不行?“行!没的说。”几乎在场的人都异口同声地应和。“展局长——!倪局长——!地局单局长到啦——!”楼下一个女高音。

展明玉从窗口往下看,果然见单绍仪和尚云从轿车里往外钻。展明玉回头道:“倪局长走,单局长们到了。”

职工大会在三点准时召开,先是倪运年说了几句客套的开场白,然后单绍仪代表地区国税局宣布南山县国税局在伊乔松同志住院期间由展明玉同志主持工作,单绍仪既对展明玉同志今后工作提出了希望、要求,也对县局其他领导成员、中层干部和全体职工提出了要求,无非是加强团结,大力支持云云。最后是展明玉表态,他首先是感谢地局的信任,同志们的支持,表示做好工作、完成任务的决心。一套例行程序结束之后,单绍仪便说中层干部留下来,其他同志可以走了。

被称为其他同志的一般职工,都唯恐落在后面,纷纷挤着争先离开会议室。单绍仪示意留下来的人向他靠近点,双手向怀里做了个刨的动作,像老人招呼一群小孩靠近发糖果一样地慈祥地笑道:“来来来,坐拢来,坐拢来。”被称为中层干部的主任、股长们纷纷靠近单绍仪并围坐在四周。单绍仪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掏了支烟放到嘴边,旁边的尚云便以极敏捷的动作掏出打火机叭!的一声给单绍仪叼在嘴里的烟点上。单绍仪惬意而舒心地猛吸一口烟,足足让烟雾在肺里憋了十秒钟才从鼻孔里喷出来,他在烟缸上弹了弹烟卷上的灰,再把烟卷放在烟缸上,然后才慢条斯理地端着茶杯喝了几口茶,当众人看到单绍仪放下茶杯又拿起烟卷时,便都一手按着笔记本,一手拿好笔,一双双齐刷刷的眼睛专注而崇敬地望着他,随时准备一字不漏地记下他的每一句重要指示。“嗯,嗯,”单绍仪清了清嗓子后便开始讲:“留下来的同志都是县局的中层干部,啊?是南山县国税局的中坚和骨干。南山县国税局的工作做得好不好关键就在你们这帮人,是不是啊?嗯,因此我把大家留下来就想再强调几点……”

单绍仪强调的几点就是上午对展明玉讲的几点。当单绍仪最后一句话的话音刚落,照例又是一片噼噼叭叭的掌声,人不太多,掌声持续的时间就稍为要长一些,这原本是大家考虑人少掌声不多而采取的一种默契的补救办法,但如不适时示意打住,任其稀拉的掌声持续下去,便有点喝倒彩的味道。单绍仪深知此理,及时地掌握了火候,不让鼓掌声持续时间过长,认为恰到好处时,便果断地示意大家停下。

展明玉起身提着水瓶先给单绍仪、尚云添了水,单绍仪自然觉得理所当然,尚云却客气地说:“麻烦展局长不好意思。”中层干部们却一个个都有些受宠若惊地说不敢当,不敢当。看着展明玉给大家一一添水的样子,单绍仪很欣慰,在单绍仪看来这不仅表达了对自己的尊敬,同时也体现了展明玉的礼贤下士。虽然是叫他临时主持工作,但也希望他能担起这副担子,至少在完成今年税收任务这个问题上只有寄希望于他了。他能礼贤下士团结人,部下们能拥护他、支持他正是完成任务的基本条件。因此单绍仪看到眼前这一幕,他心里是甜滋滋的。

展明玉回到座位上,以征询的目光看看单绍仪,然后又依次看看尚云和倪运年,三人都示意让他讲。于是展明玉开始了他简短的施政演说,展明玉也不能免俗,照样对单绍仪的讲话要奉承几句,表示很重要,一定要认真贯彻落实,并代表县局全体干部职工对地局领导亲临县局指导工作表示由衷地感谢。接着又表示要廉洁勤政,要与全局干部职工同甘共苦、努力工作,坚决完成今年的税收收入任务。绕了一大圈后才书归正传说:“从明天起我先到各征收单位走走,作些调查研究。希望征管股在这周内拟出税收大检查的方案来;计财股把超收计划测算好,拿出初步的追加计划方案,把年税额五万元以上企业分户理出欠税清册一并交我;税政股清理一下地方政府目前有那些与现行税收政策有抵触的文件,在目前税收征管中存在那些违背税法的问题;请监察室拟出在税收大检查中如何有效地开展执法监察的工作方案,待下周星期一召开办公会统一研究。”展明玉讲完,侧过身来问倪运年:“倪局长,看你还有啥需要讲的?”

倪运年点了点头,然后又与单绍仪、尚云交换了下眼神,倪运年合上笔记本后轻松地笑道:“下班时间到了,我没别的好讲了,一句话关总,按照单局长指示办,完全赞成刚才展局长的工作安排,希望大家各司其职、各尽其责。另外再说个题外话,单局长、尚云科长难得到县局来一次,展局长也刚学习回来,我们就去吃个便饭,喝杯水酒,一来表示对地局领导的感谢,二来就算是给展局长接风好不好?”倪运年说毕,又伸长脖子笑看着单绍仪,单绍仪笑而不语,展明玉两难不好说,尚云正好说话,便笑道:“好好,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就一起为展局长接风洗尘。”中层干部们一下子欢呼起来,争先喊着走走走!“好又来”火锅的干活!一边起哄似的叫,一边又众星捧月般似的地簇拥着单绍仪、尚云、展明玉潮水般地涌出会议室……

第三章 真情假谊

展明玉回到家里已经快到晚上八点了。在火锅店,因有单绍仪在酒还总算喝得文明,但倪运年的三杯酒躲不过,中层干部们一人一杯酒也是免不了的,加之敬单绍仪和尚云,反过来又谢倪运年三杯酒,谢每个中层干部一杯,灌下一肚子里的酒至少也有一斤的量。虽然是三十八度的“仙湖春”属低度酒,还是让一向海量的展明玉有些微醉,好在有单绍仪保护,不然中层干部们再来一圈就很难招架了。在南山这个苗族、土家族人居多的少数民族县,酒是男人们表达感情的好东西,友不友好,看喝酒爽不爽快;感情深厚不深厚,看酒喝得醉不醉。当然,在不同的场和,有不同的喝法,有上级领导在,总是下级一个个轮着敬酒,领导随意,下级全干。表明领导随意,体现下级对领导的尊敬;敬酒者全干,体现着下级对上级领导的忠诚。同事之间干杯,那就一点含糊不得,酒洒一滴,罚酒一杯。在今天的酒桌上,展明玉既是领导又是被领导,中层干部们敬酒恰到好处,展明玉也从中体会到他们对自己的敬畏和热情,倪运年作为县局班子成员,也表达了友好之意。

展明玉似醉非醉地边想边走,一会儿,便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自己的家门口,他伸手使劲按了几下门铃。

黄玉兰在屋里听到叮咚!叮咚!的门铃声响,赶忙一边站起一边说:“来啦来啦!”黄玉兰料定是丈夫回来了,也没从猫眼向外探望便开了门,一看果不出自己所料,她顺手接过展明玉手里的包,又从鞋架上取了双拖鞋放到丈夫脚边。展明玉见妻子这般温柔倒有些过意不去,忙道:“去吧去吧,换鞋我自己来。”“嗯,你倒真有你的,见风涨啊!人家见你刚回来就脚不沾地整天跑,怜悯你一下,你倒还端起架子来了哈?这可不是小日本,哦,大老爷们不得了,出门还得媳妇跪接跪送,明玉君,请多关照。”边说边学日本女人温柔地哈腰鞠躬。

黄玉兰的滑稽样也激起了展明玉玩笑的兴头,顺势接过话头说:“哟嘻,哟嘻,花姑娘的有。”边说便情不自禁地一把抱住黄玉兰。黄玉兰仅仅顺从了一会,便赶忙推开展明玉,嗔怪地轻声道:“冬梅和孩子都在看电视,不像话。”

正说着,展玉从客厅里跑了过来,挽着展明玉的手臂道:“爸爸,你咋一天都不回家呢?”展明玉情不自禁地抱起女儿便在她红扑扑的脸蛋上啵地亲了口道:“爸爸可是天生苦命罗!”“那我也是苦命吗?”展玉天真地问。“傻包,你苦啥子,蜜罐里泡着的哩。”黄玉兰爱怜地尖着手指在女儿脸上轻轻地扭了个“糯糍粑”道:“快过来,你爸爸在外忙了一天。”黄玉兰想从展明玉手里接过孩子,没想到展玉挣脱后便往寝室里跑,黄玉兰赶紧叫冬梅去看看。

展明玉在电视机前坐下来,仰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黄玉兰泡了一杯浓浓的鱼籽兰花茶,放到展明玉面前的茶几上,顺势也倚着展明玉坐了下来。黄玉兰见丈夫很疲倦的样子,便心疼地伸手去摸了摸丈夫的额头,仔细地端详了丈夫的面容后,才爱抚地轻声道:“累了吧,喝点茶,热水烧好了去洗个澡。”展明玉睁眼含情默默地看着黄玉兰,正想用手去搂,却见冬梅和展玉抱着一大抱书和本子走来,展明玉起身去牵展玉:“来来来,看看咱宝贝女儿有啥礼物给爸爸看。”“爸爸,看,这是我做的作业,得了好多红圈,老师还夸我是大母指,乖娃娃呢!”展玉边说边伸出大母指,一副天真的样儿。展明玉把女儿抱在怀里吻了又吻道:“玉儿乖,乖玉儿,你们老师都教你们些啥呢?把作业拿来我看看。”展明玉右手抱着展玉,左手翻着女儿的作业看。作业上写有不少阿拉伯数字,也有的本子上写些简单的汉字,还有图画本上画有太阳、月亮,作业本都很整洁干净,看得出女儿做作业也是很认真的。“知道吗?别人要看你女儿的作业,她可从来不让看哩,看来你这当爸爸的在女儿心目中还是很有地位的哩。”黄玉兰一半在为女儿诉说,一半却是曲折迂回地表达着自己对丈夫的爱。展明玉自然明白,心里一股暧流涌起,于是幸福得意地说:“那当然,世上只有妈妈好这句歌词,可得改为世上只有爸妈好才全哩!玉儿你说对不对?”“对对对,老师才教我们,爸爸,你怎么知道呢?”展玉天真地问。“你爸爸是神仙。”黄玉兰笑道。“爸爸是神仙,那我怎么不是神仙呢?”“你是小神仙。”黄玉兰用手指戳了一下女儿的额头,爱怜地说。“那妈妈你是不是神仙呢?”“我是老神仙”“那冬梅姐姐呢?”“也是神仙。”“哇!我们都是神仙啦?”展玉张大嘴巴、瞪大眼睛左看右看,一副天真可爱的样子,冬梅、展明玉都忍不住笑起来,黄玉兰手捂肚子哎呀!哎呀!地笑得前仰后合、眼泪花闪。

一阵大笑之后,黄玉兰看时间不早了,就说:“冬梅,你带展玉去休息,让你叔叔去洗澡。”冬梅就起身去抱展玉,展玉不依,闹着不走,还要问个明白。黄玉兰又哄道:“我们玉儿最乖,老师都说玉儿最听妈妈的话,不是吗?”孩子最服夸奖,只要夸奖,展玉便乖乖地随冬梅去了。

黄玉兰本来比展明玉小好多岁,但在家里,在展明玉面前她却总像个大姐姐,吃喝穿戴都总是想得很周到,家务事从不让展明玉沾手,久而久之,展明玉便渐渐养成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习惯。每次展明玉洗澡,黄玉兰都要给他搓背,开始他还有点难为情,后来逐渐也便习惯起来,出门在外,洗澡没有黄玉兰搓背还总感到缺了点什么。

黄玉兰从浴室出来,一边拿着毛巾擦手,一边催促展明玉:“快去先泡着,水温刚好,我去给你拿衣服。”展明玉顺从地走进浴室仰躺在温热的浴缸里。温水似乎浸进了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浸透每一根神经末梢,他感到全身上下无比舒坦,一身的疲倦一扫而光。黄玉兰穿件洁白的丝质汗衫,下身是花格子裤裙,拿着展明玉换洗的衣服一边往衣服搁架上放,一边笑吟吟地问:“今天到地区局谈话,给你啥差事?”“叫我主持一段时间工作,伊局长生病住院了。”展明玉边说,边一头翘起坐在浴缸里,显得无所谓的样子。

黄玉兰放好衣服,拿了根方凳坐在旁边,含情默默地看着展明玉说:“地局咋不叫倪运年主持工作呢?是不是看上你有股子憨劲喏?”“可能是吧,管它呢,反正都是工作。”展明玉边说便拿香波往头上抹,黄玉兰不由分说地一把抢过香波瓶:“还是我来吧,把眼睛闭上,先洗头,再擦背。”黄玉起身往展明玉头上抹香波,然后细心地搓着展明玉的头发。此时展明玉的脸刚好对着黄玉兰胸前一对颤动着的乳房,两颗樱桃似的红点隐约可见,一身的肉香沁人心脾,展明玉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往上涌,心跳如鼓,口干舌燥起来,他便小孩似的顽皮地伸出直挺的舌头去顶“红樱桃”。黄玉兰的敏感点被展明玉滚烫的舌尖一顶,虽然隔着一层丝布,但还是感到特别的爽,黄玉兰忍俊不禁“咕咕咕咕”地笑起来,笑毕又嗔怪地拍了一下丈夫的肩膀说:“真讨厌,老实点,别弄湿了我的衣服,我可是才换的干净衣服。”就这么爱抚似的吓唬一下,展明玉便规矩服帖了。展明玉就这样,哪怕在外是只虎,回到家,在黄玉兰面前就只有服服帖帖的份。他洗澡,总是黄玉兰给他搓背,但黄玉兰洗澡,却从不让他进浴室,而且每次做爱,黄玉兰都不让开灯,他始终是夜幕下的‘哈儿兵’。他对黄玉兰的身子除了触觉的感知外,始终还未有全面完整的视觉享受,总想找个机会全方位的一睹为快,许多次在黄玉兰给他搓背时就想跟她夫妻同浴,但黄玉兰却始终不从。刚才黄玉兰被他舌尖一顶,脸红心跳,气喘吁吁,又见展明玉痴情地看着自己,黄玉兰便怕展明玉又纠缠要她同浴,便一脸严肃地只顾着给他搓背,动作也格外的麻利,不一会儿便全部到位。黄玉兰站起身道:“自己冲一下,我先去理一下床铺。”“谢夫人,小生这厢有礼了!”展明玉给黄玉兰一个调皮的鬼脸。“贫嘴!”黄玉兰嗔怪地瞪了展明玉一眼,又娇羞地给他一个特别的笑。

展明玉对黄玉兰不让自己看她的身子,百思不得其解,他问她,她只说有啥看的,但就是不让他看。越不让展明玉看,展明玉越觉得神秘,越想看,黄玉兰对展明玉就越像块磁铁一样富有吸引力,这结果正不断印证着黄玉兰母亲宋乔香话的正确性。当初黄玉兰嫁给展明玉时的头晚上,宋乔香就给黄玉兰说,夫妻夫妻,同为一体,行房事搂啊抱的都免不了,但你千万别让男人在大白天灯光下看你的身子,留一手,就留住了你对男人一辈子的吸引力。二

展明玉从浴室出来,又在洗脸间用电吹风把头发吹干后才进卧室,却见黄玉兰正靠坐在床上看书,手里捧了一本《家庭育儿》。展明玉正要上床,电话却嘟嘟地响起来。黄玉兰顺手拿起话筒问:“喂,是哪位?哦——是老表啊,他在洗澡,你稍等。”黄玉兰用手捂着话筒跟展明玉说:“是你表弟刘振云,月初他和姨妈还来过我们家,姨妈一把鼻涕子一把泪地告诉我说你老表的单位垮了,你老表和弟媳妇都下岗了没事干,还有个小孩,一家四口要吃要喝,你表媳妇闹着要到广州打工,你老表急得要死,说要来南山找你安排个事,你不在家,我没别的法子,就在存折上取了千块钱让他们先回去。看,这么晚了还来电话,可能是知道你回来了……”

没等黄玉兰说完展明玉便接过话筒道:“喂,表弟吗?哦……昨天刚回来,姨妈身体还好吗?哦……哦……哦,情况你嫂子都给我讲了,我看这样行不行,你到南山来一趟,咱兄弟俩商量商量,好不好?……好好,就这样吧。”展明玉搁下话筒,木然地仰靠在床上。黄玉兰见他无精打采的样子,心想准是又发生别的什么事,于是便温存地拉过丈夫的手来握着,边摩挲边关切地问:“啥事让你这样傻呆呆的?”“振云的媳妇悄悄跑了好几天了,就是你给他们的那千块钱,姨妈压在枕头下,不知咋的,让张丽容翻到了悄悄揣着走了。走时给他们留有了张纸条,叫他们别找她了,她外出打工去了。你说这叫啥事呢?唉!——说到底还是振云不争气,读高中时本来成绩也好,大家都说他考大学十拿九稳,他却偏让张丽容给迷住了,书不好好读,一天就去谈情说爱,结果高考落榜。好在当时姨父在财办当领导有权,高中毕业就双双安排在五金公司,这在当时也是个好单位。我也曾劝他再复习参加高考,他却说,有啥考头,一个大学教授一月的工资,还当不住剃头师傅一月的收入,我一个月弄个十台平价彩电,转手就是两千多块,何苦还去受那个罪。”“那这样说来,他们应该有钱啦?”黄玉兰不解地问。“两口子都搓麻将,女的又爱打扮,男的爱烟酒,得个钱早就送别人喽。早几年姨父在世时还管得住他,姨父病故后,姨妈只是一味的溺爱,任其文进武出,半夜不落屋。俩口子在外疯,留个小孩给姨妈带。唉!这人啦,真是跟好人学好人罗!”俩口子急切期待着的鸳鸯蝴蝶梦,突然被他表弟的一个电话给搅散了。

展明玉和黄玉兰都为老表不争气而伤感,做爱的兴趣也荡然无存了。没有睡意,一时又找不到别的话题,两口子便静静地靠在床头想心事。过了好一会,黄玉兰才打破沉默问:“那你叫你表弟来南山,你咋帮他呢?”

展明玉没有直接回答黄玉兰的问题,却反问道:“玉兰,咱们存折上还有多少钱?”“八千,咋啦?你还要资助他?我可把话说清楚哩,亲戚该帮应该帮,但自家的事也不能不考虑嘞,我们存这点钱可不容易哩,这点钱可也是备着应急的哩。你想想看,妈都快八十的人了,风烛残年,谁说得清能活多久。还有亲朋好友的红白喜事不应筹啦?再说,就是这八千元都给你表弟也只顶得了一时啊!”“是倒是这样的,我只是问问。看来只有给他想法找个事才行。”展明玉自言自语地说。“那你想给他找个啥事呢?”黄玉兰不放心地问。

展明玉略略思考了一会,又看黄玉兰一眼才说:“我只能给他出个主意,牵个线,搭个桥,路还得他自己去走。我在想,他这几年来与他那帮胡朋狗友鬼混,也还学会了汽车驾驶技术,他祖上也还留有些房产在九龙县城,他如果愿意用房产证到银行抵押贷款,可以考虑买辆翻斗车。南山鱼潭水库工程正需大量翻斗车拉土石,他若肯去老老实实拉个一年两年,不仅可以还清贷款,还可赚笔钱,有了钱做啥都好办。”

黄玉兰在家里虽然像个大姐姐,穿什么,吃什么,一应家务料理得头头是道,但遇着这类事却一点主意也没有。上次展明玉姨妈和表弟来家时,她除了听还是听,脑子里也努力想过,但却一点主意也想不出来,最后只有拿点钱表示心意,说待展明玉回来再想办法。但是刚才丈夫知道这事仅仅一会,便想出了个好主意,而且还是一个“造血”而不是“输血”的好主意。相比之下,自己不得不佩服,黄玉兰暗自在心里说:丈夫必竟是丈夫。感叹之余,她又想起一部名叫《老旦是一棵树》的电视剧来,黄玉兰想,在人生漫漫的风雨沙尘中,丈夫又何尝不是自己依靠的一棵树呢?黄玉兰想到这里,便深情地看着丈夫,心也突然跳得利害起来,一股幸福的暧流在心里四处奔涌,顿时便感觉周身柔若无骨,头也有点晕和醉的感觉,便情不自禁地猛然一头钻进展明玉的怀里。展明玉也顺势一手抱住黄玉兰,一手在黄玉兰的额脸上摩挲着,黄玉兰滚烫的脸让展明玉心旌摇荡,他见黄玉兰默默无语,便低下头去在她耳边轻声问:“想啥呢?”黄玉兰却又言不由衷地说:“我在想你还有很多麻烦事呢,二姐、三姐都来过信说余燕、冯欣高中毕业,大学又考不上,没事干一天这疯那疯的,要你在南山给她们找个正经事干。我看了信就一直在想,你哪有那能耐,现在到处都在减员下岗,到哪里去找事呢?女孩子不比男孩子粗活也干得,你说是不是?”黄玉兰说到这儿看了丈夫一眼,她想听丈夫对这事的反应,但展明玉只是在注意听她说,还没有想表示态度的迹象。于是黄玉兰又娓娓地说:“本来这些忧心的事我想过几天再告诉你,今天说到表弟的事,不如一并说了,免得堵在心里心梗梗的。”黄玉兰说完拿眼睛盯着展明玉,只见丈夫听了也一声叹息:“唉!姐姐们总是认为我能耐大,别的亲友们也认为我似乎当了这个副局长就能包打天下,啥事都不在话下,总认为是我不愿给他们帮忙。每次电话上,每次见面总要比三比四地说某人当税务局长后三亲六戚都安排到好单位,都沾光发财,好像就我六亲不认。你是知道的,别说我一个副局长,就是伊乔松一把手也没进人权啦,地局有权,但也得有政策才行嘛。你给他们解释他还不信,还说税务局进不了人,你可找别的单位想法子嘛。好像我这权力大得无边一样。玉兰,你是知道的,这税务局除了收税还是收税,难道还敢拿税法去做交易吗?别人搞不搞我不知道,我也没看见。就我来说,我认为一是不该,二是不敢,我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要对自己负责,对家庭和孩子负责。但反过来,我不能为亲戚们做点什么心里又不是滋味。 说真的,有时我真不想当这个副局长,不当了他们也不再找我了,我也没有这份伤感了。”展明玉说到这儿,真的有些伤感起来。黄玉兰十分清楚丈夫所受的委屈,也理解他左右为难的矛盾心理,看着他无可奈何的样子,也觉怪可怜的。看着看着,黄玉兰突然两眼一热,鼻子一酸,猛然一下子扑在展明玉怀里,紧紧地抱住他。她想哭,但没有哭;她忍了忍,稳住了,然后温言婉语地宽慰道:“别想那么多,人们不常说忠孝不能两全吗?何况亲戚,要对得起国家就不可能面面俱到,亲友们的事能帮则帮,不必勉强。”“唉!”展明玉叹了口气,有些怨愤地说:“我就想不通,一些亲友为啥他们就不鼓励我好好工作、秉公执法的呢?怎么他们都只想着要我去做交易帮他们办好事呢?说老实话,玉兰,我也不是不认亲的人,有时我就爱幻想,要是我不是收税的,是个科技工作者,荣获了诺贝尔奖金,有好几十万,那该多好。亲友们有困难找上门,每人给个几万元不就解决了吗?皆大欢喜,不费口舌,不用愁。”“你还别说没钱哩,我听得出你们家那些亲戚都认为你有不少的钱!社会上也都说,要想富,进税务。都说你们收起来的税按比例提成分奖金,说税务局的人每年至少也有几十万哩!我黄玉兰也跟着沾光,在街上碰到以前的同学,一个个都很热情,没人不说老同学当富婆了吧?你解释说没你们说的那么玄,你看他们怎么说?嗯,怕我们借钱不是?弄你哭笑不得。”

展明玉听了却借机戏谑道:“说实话,玉兰,在你未嫁我之前,是不是也认为税务局的人都很有钱?现在才觉得误入歧途了?”边说边用双手捧住黄玉兰的脸,把玩似的盯着黄玉兰。黄玉兰一双无力的拳头擂在展明玉的肩膀上,使劲挣脱展明玉的双手后,又一下钻入展明玉的怀里,口里却不停地骂道:“你这没良心的家伙,谁看见你钱啦?谁看你钱啦?”边骂又不停地用手指去捅展明玉的腋下,弄得展明玉忍俊不禁,东躲西藏,咯咯……地笑个不停,只好求饶说:“投降!投降!夫人息怒,夫人息怒!……”三

南山,这座山环水拥的小城,在夏天,每当晴朗的早晨,总是凉风悠悠的。眺望远山,山山晨雾缭绕;环顾四周,处处鸟语花香。穿城而过的南河碧蓝清澈,雾气蒸腾,总给人一种极富生气而又神秘的感觉。南河两岸各种楼房建筑都一字向后退去二十多米,腾出的空地已建成宛延曲折的万米河滨公园,公园里内外人行道之间的绿草坪里是一排排桃李相间的树,这里是早晨跑步、做操、练剑、打拳的好地方,也是人约黄昏散步纳凉的好去处。

展明玉早上跑步的习惯已坚持多年,虽然昨晚与爱妻徜徉爱河扑腾了半夜,早上醒来时还感觉四肢软绵绵的,但他还是在凌晨六点便准时起床跑步。

南山县国税局地处城东,展明玉早晨跑步的路线有时是从宿舍院门口左拐上河滨公园向西跑,跑到新世纪桥头又向右拐,再沿新世纪东路回宿舍,有时又反其道而跑之。今天就是按这个路线在跑,他在离新世纪大桥还有十多米时,却猛然见老局长周国柱迎面朝他跑来,边跑边向他招手,展明玉使劲跨跃几步,飞快上前一把握住老局长的手。老局长气喘吁吁,满脸笑容,张着嘴却一时缓不过气来说话,他一边用力加大握手的力度,满脸的笑容又逾来逾生动。还是展明玉先缓过气来问候道:“老局长,又有好几个月没见哩,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周国柱上气不接下气地不住地点头道:“好好,妈哪个巴子,这两年也够你熬的,这下好了,回来好好把媳妇煨一煨。”周国柱边笑边说边眨眼,一副格外开心的样子。“哎呀,老局长你还别说了,前天刚回来,昨天地局就把我捉去,说伊局住院,要我顶几个月,想休息还没那福气呢。”展明玉无可奈何地说。老局长便拍了拍展明玉的肩膀道:“妈哪个巴子,叫你上你就上,我看那小子除了会耍滑头,会和浠泥,啥鸟本事没有,好好一个税务局搞得乌烟瘴气,把税法丢在一边,专门去舔肥屁眼。我看再让他搞下去,非出几槽‘大肥猪’不可。”展明玉有些惊异地问:“老局长,咋哪?出了啥事?”

周国柱沉吟片刻,又若有所思地说:“我看问题已经在冒出来了,伊乔松两口子带头搓麻将赌钱,不少干部职工都被他拉下水哩,前不久不是有个叫蔡玉莲的会计挪用税款赌博跳楼了吗?最近检察院又揪了几个出来了嘛。我看啦,县国税局到现在都还有许多事没见天日哩。你刚回来,多下去走走,多听听下面同志的反映,多作些调查研究,然后再对症下药。现在我先不给你说具体,待你作些调查研究,自己去摸一摸情况后我再找你。还是那几句老话,希望你拿出你展大侠的霹雳手段大干一场,我们这些老家伙作你的后盾,怎么样啊?好啦,不说了,快回去吃点东西上班。”说完转身漫跑着头也不回地去了。

展明玉望着周国柱远去的身影,一幕幕往事又浮现在眼前:周国柱是东北人,十四岁就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在战争中,他经历了血与火、生与死的考验,身上多次负伤,多次立功受奖,一九四九年他随刘邓大军挺进大西南,担任九龙县的第一任税务局长。这条一米八零的东北汉子秉性耿直,认死理,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倔强,特别是在上级领导面前,凡事都要争个是非曲直,从不随声附和,有时还当面给人不好看,弄得领导下不了台。说他不懂人情世故,但他无论说话做事都事事在理,而且清楚明白地是在维护党的利益,从不为私利说三道四,加之他资格老,谁也拿他没办法,一些领导都只好见他就躲。

展明玉一九七八年在九龙参加税务工作时,周国柱就是九龙的财税局长,一九七九年财税分家后又担任税务局长,展明玉就是在他的栽培下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的。展明玉平时不言不语,但无论是学习还是工作都总是有板有眼,让人刮目相看,周国柱正是看中他这一点,因而着意对他加以培养。加之周国柱与展明玉父亲是老战友,在血与火的战争年代,他们都曾多次以自己的血肉之躯相互掩护过,是九死一生的生死弟兄。一九四九年他们一起南下到九龙,周国柱作税务局长,展威作九龙中学校长,“文革”期间两人又都被打成走资派,被斗来斗去。在九龙形形色色造反派中有一个叫“反到底”造反派小头目,因曾当过土匪的父亲在解放军的一次剿匪战斗中被周国柱一枪击毙,因而对周国柱心怀刻骨仇恨,趁文革混乱之机,伺机进行阶级报复。这家伙在一次晚间批斗走资派的大会上唆使其爪牙偷偷拉下电路闸刀,他趁会场黑暗、混乱之机,跳上台去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疯狂地刺向周国柱。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站在周国柱不远处的展威,一个箭步跨上前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刺向周国柱雪亮的匕首。展威被歹徒连刺三刀,血流如注,为了保护战友他倒在血泊之中。虽经抢救他活了下来,但下身从此瘫痪,再也没能够重返工作岗位,无可奈何地在床上躺了十八年。一九八五年,在他迎来第一个教师节之后,便早早地离开了人世。两位战友经历了战争年代血与火的洗礼,接受了生与死的考验,解放后的几十年风风雨雨更加深了两人的战友情谊,这种情谊也自然而然地使周国柱把展明玉当作自己的子女一样看待,寄予希望,严格要求。对展明玉在工作中遇到难事时,周国柱总是全力以赴支持他。让展明玉终生难忘的是一九八八年至一九九零年,展明玉在九龙担任县属税务所所长期间的两件事:一件事是一九八八年中旬,展明玉在财贸简报上看到一则新闻说县百货公司经过内部承包经营改革调动了职工积极性,企业效益猛增,半年盈利三十多万元,按政策规定经理和职工都分得了几千元奖金。展明玉看了这则新闻后进行了认真分析,认为获奖者应该申报缴纳个人收入调节税,但并未见有人来申报纳税,情况是否属实,有待进一步核实。于是他决定亲自去企业检查,他带了个业务熟手马军与他同去,经过检查,查实了该公司经理、副经理按照税法应补交个人收入调节税四万元,当时公司几个经理就想请他俩去喝酒,展明玉却一口拒绝。几个经理又一番耳语嘀咕,然后经理就叫人给他们一人一个信封。展明玉打开一看,见里面装了两千元钱,便当场拒绝,并要求经理在检查材料上签字,弄得几个经理十分狠狈。他们见利诱不成,便转而指桑骂槐、冷潮热讽,甚至口出狂言对展明玉等人进行威胁。展明玉软硬不吃,仍坚持原则不让步,其中一个副经理便恼羞成怒,一把夺过检查材料,几爪便把检查材料撕成碎片。展明玉上前去夺材料,不小心衣角把桌上的几个茶杯带落下地摔碎了。与此同时,那副经理见展明玉上前来抢材料,便边撕边往里面间办公室躲,情急之下,脚踩到一片果皮,一下摔倒在地,额头碰在旁边椅子靠背上划了一个口子,顿时血流满面。就在这时,另一副经理便劈脸给了展明玉一拳,打得展明玉鼻青脸肿,马军见状赶忙拖着展明玉往回跑。不料百货公司的几个经理拨电话喊来邻近派出所的警察,竟恶人先告状,说税务所的所长在他们公司闹事打人,来的两个警察正是经理的亲友,看了现场,只听一面之词,不分青红皂白便去把展明玉抓进拘留所关起来。同去的马军赶忙去县局向周国柱汇报,周国柱听了汇报后,马上跑到拘留所看望安慰展明玉,并要求他如果公安局不给他戴大红花,谁要他出来都别出来。随后,周国柱就去找县委书记。县委陈书记却早已接到百货公司的告状电话,人大、政协一些不明真像的领导也给陈书记来电话为百货公司的几个经理说话,指责展明玉。陈书记听了正拨电话找周国柱,不料周国柱却找上门来。陈书记见周国柱一脸怒火,便先自明白了几分,待听了汇报后,陈书记才觉得情况比想象的要复杂。于是他马上拨电话把县上四大家在家的领导、公安局长、检察院检察长、法院院长召来开现场会解决。公安局长已听了马军的汇报知道派出所抓错了人,一到会场便给周国柱赔不是,连说误会,并表示马上放人。

会议开始后,周国柱详细汇报了情况,并表明了态度,认为展明玉是执行公务,百货公司的几个经理蔑视税法,阻碍执行公务,撕扯检查材料,还打伤税务干部,更令人气愤的是恶人先告状,要求依法追究有关人员责任。但在讨论中有不少领导认为百货公司是改革的旗帜,说税该缴,打人不对,撕扯材料更是错误的,公安局错抓了人,赶快放人。但税企双方今后还要合作共事,最好由财办协调好两家关系。幸得检察长的发言支持了周国柱,认为这是执法与守法的矛盾,是违法与护法的矛盾,应该分清责任,明辨是非,依法进行处理。会议决定依法对百货公司几个经理进行补税罚款,对撕毁材料打人的两个副经理同时进行治安拘留。展明玉依法检查没错,拒吃请,拒收礼金应受到表扬。公安局错抓人应赔礼道歉,给展明玉戴大红花,鸣鞭炮欢送,税务局组织税干去迎接。展明玉清楚地记得周国柱带着全局税干身着税装,乘一辆东风牌大彩车,彩车左右两边写有“依法治税光荣负伤,为国聚财忍辱负重”标语,二十多名税务干部沿途高唱《中国税务》浩浩荡荡开进县公安局大院,公安局长为展明玉披红挂彩,礼送出门。

这件事的圆满解决不仅使展明玉个人风光了一回,也使税务干部在九龙县干部和群众心目中的地位大大提高了一步,许多企业的经理厂长、个体纳税户,这才知道税务干部执行公务是碰不得的。

一九八九年初,展明玉清楚地记得:春节刚过,一天县局办公室通知他到县局去,说周局长有急事找他,展明玉放下手头的工作赶到县局,见进进出出的无论是领导还是办事人员都冷着脸,并用奇异的目光看自己,以前那熟悉的一张张笑脸不见了,也没有热情的寒暄问候,更没人与他握手,连看大门的黄老头也没了从前和蔼的笑容,从自己身边走过不仅装着没看见,还从叼着香烟的嘴缝里喷出一个“嗯”来。展明玉感到落寞而又莫名其妙,他心想这是怎么啦?一个个都陌生人似的?他默默地走到局长办公室门前推门进去,见办公室里不仅是周国柱一个人,还有检察院的张检察长和另外两名不熟悉的年轻检察干部,一个个脸色铁青,仿佛怒目金刚,周国柱也是一脸的严肃。周国柱见展明玉推门进来,便指了指办公室中央的一把木椅说了声坐,又起身把办公室门关上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周国柱看了看一脸诧异的展明玉严肃地说:“今天张检察长他们来有件事要找你谈谈,希望你能够如实负责地谈,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既要对组织负责,又要对自己负责,你明白吗?”当时展明玉感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见一个个都十分严肃的样子,又听周局长说既要对组织负责,又要对自己负责,心里想,难道啥事与自己有关吗?展明玉在很短的一会认真自省了一遍,觉得自己既从未徇私,也从未枉法,会有啥事与自己有关呢?展明玉想到这儿,便很快从局促中解脱出来,十分坦然地说:“好,张检察长,你们有啥需要问的事就请问吧?”张检察长便说:“展明玉,我们接到一封举报信,举报你有受贿行为,一件是说一个企业的经理送你三千元,另一件说你主动到一家企业去拿了六万元钱。我们已在企业一方作了初查。今天来找你,就是希望你能争取主动,你们县局特别是周局长对你是非常关心的,希望你主动讲清问题,争取宽大处理。”

听了这话,展明玉当时就气得脸红脖子粗,感到十二的分委屈,心想这不等于在审问吗?凭啥呢?总不能白肉上生疔疮嘛?于是十分生硬地说:“你们有啥事就直说,要我说就一句话,我从未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收受过别人任何钱物。”

这句直截了当的话似乎有点火,其中一名年轻的检察官便嚯的一声站了起来,用双刀子般的眼睛盯着展明玉说:“展明玉,张检察长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展明玉也不甘示弱地顶了一句:“但不具体。”“好好,要我们给你点具体可以,但如果你拿不出证明你清白的证据来,那你就失去了坦白自首的机会喏?”“行,你们点,如果我说不清,就罪加一等。”

展明玉的憨劲让在场的人都有些吃惊,他们都认为展明玉贪污受贿的事是铁定了的,因为在来之前检察院已去了那家企业看了帐,经理也交待了他经手送钱的事,也进行了询问,取了笔录材料。而且这些情况在展明玉未到之前张检察长就给周国柱介绍了案情,所以,周国柱听了展明玉硬邦邦的几句话后,既对展明玉十分的痛心,也由怨而生恨。此时张检长与周国柱交换了下眼神,便一字一句地说:“据查,去年九月三十日晚,水上运输公司宁经理到你家给你送了三千元钱,虽然你推辞了一番,并追到门外想退掉,但最终你还是收起来了,到现在你也未退还,也未向县局报告上交,你怎么解释?”张检长的话音刚落,一双锐利的眼睛直逼展明玉,周国柱和另两名检察官也紧盯着展明玉。

然而,展明玉不仅没有丝毫的惊慌,反而微微一笑,又从容说道:“有这事。我当时没追上,但第二天我就开了张三联完税证作税款入库了。税票收据联是我亲自送到水上运输公司交给宁经理的,不信你们还可以马上到我们县局计会股查,看有不有报查联和税款入库汇总缴款书。照说你们既然找了宁经理,这个事就应该清楚了,难道他们公司账上没有这张税票吗?难道宁经理不承认给他税票了吗?”

展明玉的回答和反问让大家面面相觑,一个个愣神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交换眼神。张检长向两个年轻检察官努嘴,两个年轻人便悄然走出门去。张检长此时的脸色略有些缓和,紧接着说道:“好,这问题你回答很清楚,我们马上核查。”说罢,张检察长又用探寻的目光盯着展明玉问道:“那么另一件事是说你去年十二月底到这家公司去拿了六万元的运输发票,到烟草公司领了钱,装进了自己的腰包,有这事吗?”

在张检长问话的同时,周国柱给展明玉这才递了杯开水,示意他喝点水,张检长说完,还是一双剑一般锋利的目光逼视展明玉。展明玉听了却不慌不忙地叹了口气道:“要说这事要么可能是误会,要么可能就是他们去年申请减免税我没同意,对我怨恨想污告我。”展明玉说到这儿心情烦躁地摇了摇头,静了一会,又才道:“这事是这样的,负责这户企业的专管员杜朋多次给我说这户企业的欠税屡催不交。最后那次,就是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那天,杜朋又找我说,恰逢那天没别的事,我就说咱俩一道去企业看看。我们去后,宁经理和会计科长都说没资金缴税,我就问资金困难的原因,会计科长说运费难收,其中烟草公司欠他们几十万元收不回。我问小杜企业欠了多少税,小杜说欠了六万。我就说我们可以帮助企业催收运费,但收回的运费必须把欠税交了。宁经理当时不同意,但会计科长却很爽快,说国家税收迟早都要交,既然展所长愿意帮助我们催收运费缴税,不如开张六万元的运费发票委托他们去烟草公司收。我和小杜拿了发票当即就去烟草公司,烟草公司王经理很支持,马上就叫会计科长开了支票,小杜也开了缴款书当即到开户银行入了库。而且,我记得,当时我还拨电话通知宁经理到工商行拿缴款书收据的。怎么?难道这又出了啥问题?这缴款书是若干联,工商行有会计联,县税务局有报查联,税务所有存根联,金库还有记账联嘛。再说经手人杜朋也还活蹦乱跳地可以说话嘛。”展明玉说到最后,话音里充满了千般委屈、万般凄楚。周国柱的脸云开雾散了,走到展明玉面前握住展明玉的手道:“坚强些。”虽然他在安慰着展明玉,自己却怎么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他咬紧牙关,忍了又忍,两眼却还是流下一行热泪。几位检察官也觉得有些难为情,为自己工作不细而颇感内疚。因为就在展明玉刚说完时,两位年轻的检察官已和县局计会股长把两笔税款税票的报查联都查到了。

造成这云里雾里的原因很快查清,捣鬼的正是这家公司的宁经理,展明玉不同意给他们公司免税,他心怀不满。展明玉把他送的三千元钱作税款入库,他认为扇了他一耳光。展明玉去督促催收了六万元欠税,他认为展明玉跟他过不去,便把两张税票藏匿起来,又唆使其亲信写信污告。害人终害已,这位宁经理因此而受到党纪政纪处分。

这场风波平息了,人们也更加清楚地认识了展明玉。周国柱事后问展明玉怨不怨他?展明玉说:“何谈怨,我应该感谢你们及时查清了问题还我清白。我更希望将来凡有检举我的事就马上查,我预料今后这类告状信还会不少,因为要坚持原则就会得罪人,被得罪的人就会想尽各种诡计把我搞垮搞臭,如果组织上能及时查清事实真像,还我清白,这实质上是对我最好的保护啊!”

周国柱沉吟一下后,微微一笑又问展明玉:“姓宁的给你送那三千元钱当时没退掉,你完全可以可追他到单位退给他,万一退不掉也可以向县局报告上交啊?为啥你选择替他们缴税的办法呢?”展明玉脸颊一红,迟疑了一会,才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周局长,说老实话,我既不想出风头,但也不愿在无碍公事的情况下去结怨,你想如果我当时坚持退还给他本人,他才不拿去退给单位,而他单位的人都还认为我收了,一对一的事谁能说清,搞不好我会背一辈子黑锅。如果向县局报告,把钱拿去上缴县局,我倒是风光了,但对宁经理和企业都不利。权衡利弊,我一来不想出这风头,二来我也不想与姓宁的结怨,替他们缴税既表明我没有受贿,姓宁的行贿也自然不成立了,而且不会让企业受到损失多好呢?”

周国柱很欣赏地在展明玉肩膀上拍了拍,然后又亲切地说:“好!妈哪个巴子,小活子有思想,不张扬,柔中有刚,像你爹,我喜欢。”

在以后的岁月里,周国柱每到关键时候都给展明玉工作上以极大的支持和帮助,两老少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一九九一年,周国柱调南山县作局长,一九九三年又调南山地区税务局作副局长主持工作,一九九四年在南山地区国税局副局长岗位上离休。同年展明玉调南山县国税局任副局长,他俩又经常见面,周国柱经常拉展明玉陪他喝点小酒,说点往事,谈点形势,天南地北聊天当乐事。展明玉不仅乐在其中,他觉得在与老同志的闲聊中还能学到不少经验,受到许多启发。这两年在东方市税务学院学习,少与老局长在一起聊,展明玉还总觉得生活中少了点什么,老局长也感到生活中似乎欠缺点啥,所以,两老少今晨见面都别提多高兴。

老局长的身影早在展明玉视线中消失,七点整,南山地区驻军军号又嘟嘟地响起,展明玉把自己从遥远的记忆里拉回到现实中来,掉头往回跑。

第四章 纳税目标

今天是展明玉学习回南山第一天到县局正式上班,他早上七点便提前来到办公室。刚打扫完卫生,各股室的人都陆续上班来了,这时离八点正式上班时间还足足有一刻钟。局里的人虽然昨天都已经同展明玉见过面,但这是展明玉主持工作第一天上班,大家还是不约而同地提前来他办公室坐一坐,寒暄问候一番。二十几个人,几乎是脚跟脚地来到展明玉办公室,椅子不够,后来的人便只好站着。不论谁进门都好像事先约好似的笑着喊一声展局长早!展明玉也笑着说,都早,都早。见到展明玉大家都似乎特别开心,嘻嘻哈哈,说说笑笑,仿佛大年初一在集体拜年似的。这时倪运年也走到门口,还未进门便笑嘻嘻地嚷开了:“看看,还是展局长有亲和力、凝聚力。”

大家见是倪运年,便又自觉让开一条道,倪运年走进办公室笑道:“展局长,咋天上午我接县工会电话,通知今天上午八点半有个会要开,昨天我考虑你刚回来,事情多,我便答应去参加,你看?”

展明玉本想上班后先找倪运年扯一下工作上的事,听倪运年的口气,虽然是征求意见,但想去开会的意思是再明白不过的。于是便道:“那就辛苦你去一趟。”倪运年几分得意地笑了笑转身要走,展明玉却说:“慢,在东方市给你买了个小礼品,拿着做个纪念。”倪运年接过一看,是一支十分精致的钢笔,便拿在手上旋转着笑道:“那就谢喏。”边说边就转身出门。

此时,旁边的一圈人都拿眼睛盯着展明玉,佯装吃惊的样子,小活子姑娘们便嘻嘻哈哈地嚷开了:耶!展局长,难道你也官官相爱吗?就不和我们革命群众打成一片吗?

展明玉不紧不慢地笑道:“别嚷,别嚷,谁说我不和大家打成一片啦?……”展明玉正要往下说,办公室汪主任却抢过话头几分卖弄地学着女人动作,像京戏里的旁白一样尖声哇气地说:“别急,别急,别急嘛!我们展局长啥时候不爱护群众啦?他可从来都和咱们大家伙心连着的呢,我想呀,这回展局长回来不仅会更加爱护咱们,还会和大家伙同吃同住同劳动呢。”汪主任边说边拿眼睛去瞟那嚷得最凶的美女宋红梅,宋红梅稳不住神竟跑过来拿香拳擂他,生怕别人不知道说的就是她,边拿手擂,又假装咬牙切齿实则娇声娇气地骂:“你坏!你坏!”

待大家笑声渐渐停下来时,展明玉便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大把笔一样的礼品出来,一边散一边说:“来来来,人人有份,男士一支笔,女士一支口红。”一个个拿着礼品,这才有说有笑地散去。

此时离上班时间还有五分钟,展明玉在职工们散去之后,便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正要看,却又见汪主任匆匆忙忙拿着电话记录走进来说:“展局长,县委办电话通知,请你马上到县委小会议室开会。”边说边把电话记录本递给展明玉。展明玉接过记录看后签了字,又递还给汪主任,汪主任接过电话记录又道:“我已通知驾驶员,车已在院子里等着了。”说完又讨好似地微笑着离开。二

展明玉气喘吁吁地爬上县委办公楼第八层楼,满头大汗地推开县委小会议室的门,就觉一股凉风扑面而来,顿时感觉神清气爽。此时会议室已坐了五六个人,除了县长莫朝闻外,还有两名副县长,经委主任和体改委主任。

莫朝闻见展明玉进来,忙放下手中文件笑道:“还是展大侠雷厉风行,部门领导你第一个到。”边说又走过来与展明玉握手,示意展明玉坐下。莫朝闻也挨着展明玉坐下,很是亲切而又意味深长地问:“出去这两年够辛苦了吧?你看刚回来又给你压担子,地局单局长问我谁能担起南山县局的担子,我就说非展明玉莫属。”一边说,一双慈祥的眼睛又把展明玉认真端详了一番。

展明玉边听边想:鄙人已知道县长大人的良苦用心了,提示出去学习两年辛苦无非是说你自个儿讨的。对这一点,展明玉心知肚明,早在展明玉从九龙县国税局调南山县国税局工作那年,莫朝闻召集县国、地税局长研究制定当年南山县各企业的纳税目标,伊乔松因事外出,作为分管业务的副局长展明玉被通知参会。莫朝闻没想到展明玉竟然在会上公开抵制实行纳税目标,说这是严重违反依法治税原则的。展明玉不仅在会上顶,而且还把这事汇报给地局,见地局对此事态度爱昧,不言不语,展明玉又写了题为《剖析纳税目标对依法治税的破坏性》的文章向省税务杂志投稿,文章刊登后,省局又派人下来调查,并责令限期改正。一时间弄得莫朝闻和地局单绍仪都下不了台。展明玉痛快是痛快了,但从些以后,他便成了专职学习干部了,今年在这里学习,学习刚结束没几天,又派他到别的地方学习,反正不让他在单位上呆。展明玉想到这儿,心里好不是滋味,但又无可奈何,还得一边拿着餐巾纸擦额头上的汗水,一边赔笑说:“感谢莫县长信任,今后还希望莫县长多关心国税工作哟。”

展明玉还是不够成熟,说话不得官场要领,该说“请”,他却说“希望”。他就不明白“希望”二字在官场是上级对下级用的词。莫朝闻明镜似的,嘴里虽然嗯嗯,好好好地应着,脑子里又在对展明玉的成熟度进行圈点,饱含朱墨的悬笔总在五十九到六十分之间来回摆动,很难以下笔。不过莫朝闻又在心里对自己说:总算这小子说了“感谢”二字,多少给本官点面子。从莫朝闻内心来讲,他是不同意展明玉出来主持南山县国税局工作的,这次地区国税局征求莫朝闻意见时,莫朝闻就王顾左右而言他:“是不是找个老辣点的干部。”无奈地区局这次态度十分坚决,认为非展明玉莫属。莫朝闻一时找不到否决的理由,又猜测是不是展明玉有什么后台背景,这才默认。展明玉来自九龙,与莫朝闻以前素无瓜葛,加上展明玉那股犟劲真让莫朝闻放心不下,刚才展明玉一句感谢,让莫朝闻误认为展明玉对他的特意关照还是心领神会了。于是,莫朝闻满意的点点头,然后再才回到他自己的座位上。

在座的几个领导见莫朝闻对展明玉格外亲切,便也纷纷与展明玉热情地招呼着。常务副县长耿华隔着椭圆形会议桌热情地笑道:“展大侠,东方市可是个出美女的地方喏,怎么样?学习期间还愉快吧?”

展明玉嘿嘿一笑道:“还可以”。他知道耿华是开玩笑的高手,稍不注意便会钻进他玩笑的口袋里陷入尴尬,便机灵地说句含糊其词的话巧妙地抹了过去。

坐在耿华旁边的陈东副县长却不肯轻易放过,于是接过话头戏谑道:“这‘还可以’是咋回事呢?展局长你可得说具体点,别让我们耿常务囫囵吞枣呀。”

耿华咬着牙齿假装生气地伸着长长的手指对陈东指指点点,那样儿活像川剧里的媒婆骂人,只动嘴不出声。而陈东却有几分得意地咯咯笑起来,随后又向展明玉噜嘴示意。展明玉却故弄弦虚地说:“这事话不传六耳,以后我单独给耿县长汇报。”经委、体改委的两个头则在旁边怡然自得地看笑。这时地税局李玉玺、工商局局长潘文轩,以及几家银行的行长都陆续跨进会议室,最后财政局长丁志远也走进会议室。来人有的和展明玉握手,有的伸出拳头在展明玉肩上轻轻一擂,隔得较远的便点头会意地一笑,都以不同的方式表达着友好的意思。

参会的人都到齐了。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耿华便侧过头笑问:“莫县长,开始吗?莫朝闻点了点头。耿华的喉咙便连续嘣出几个嗯嗯嗯,然后又用炯炯有神的目光扫了会议室一圈,这才慎重地讲道:“县委决定在七月中旬召开全县经济工作会,会议的主要内容是总结上半年经济工作,检查上半年各项经济指标完成情况,研究布置下半经济工作。为了开好这次全县经济工作会,县委决定组织一个工作组,这个工作组由莫县长亲自挂帅,我和陈县长参加,在座各部、委、局领导参加。先对全县一些主要企业进行一次检查,在检查的同时开现场办公会具体解决一些实际问题,确定今年各企业的纳税目标。今天各部门参加会议的同志就是检查组成员,从明天起,我们要对乡镇逐个进行检查,对十户大企业也要户户到边。通过更加深入细致地调查研究,了解掌握全县经济工作情况,为开好全县半年经济工作会作必要的准备。我就说个开场白,现在先由陈县长讲一讲全县上半年经济工作总的情况,然后各部门的同志发言,最后请莫县长作指示。

耿华讲了开场白,陈县长便开始总结上半年全县经济工作,先从各项指标百分比的增长进行横向纵向比较;再从上半年遇到的各种困难和阻力去谈如何取得克服困难的措施办法,多角度、全方位地论证说明上半年各项经济工作取得的成绩来之不易。总结了成绩又谈经验,再讲目前工作中存在的困难和问题,接着又提出下半年的工作目标和要求,对完成各项任务的有利条件和不利因素进行层层分析。最后提出做好下半年经济工作的几项硬措施,足足讲了个半小时。在整个讲话过程中,陈东为了使自己的讲话达到最佳效果,时而眼神示意;时而手势辅助;时而摇头晃脑,唾沫横飞;时而温言婉语娓娓道来;时而又慷慨激昂满脸通红,待他讲完已是口干舌燥,一头大汗。这样的小型会议在县一级,除了常委会外就算是高级别的会议了,如果按比例放大十几倍,就相当于政治局扩大会议了。因而,与会者除了几个县委、政府领导外,其余人等都有一种被信任、受重视的神圣感。如果按照人们丰富的想象力再放大十几倍,在座的参会者都一定会深深感到些许厚重的历史责任感了,会议开得很严肃、很认真,除了沙沙的笔记声外,静得出奇。

陈东刚讲完,主持会议的耿华看了看表脱口说道:“哟,时间好快。”他又微笑着看了看会议室的每一个人,然后说道:“原打算各部门的领导都发个言,现在看来没时间了,下面就请莫县长给大家作指示。”边说边用歉意的目光向各位部门领导致意。陈东似乎很敏感,一边整理着讲话稿,一边红着脸笑说:“对不起,让我一趟罗索把大家的时间占用了,对不起,对不起。”

耿华听了想解释一下,正张口要说,却被莫朝闻一个手势给打住了。莫朝闻道:“大家先休息十分钟,需要方便的去方便。”

莫朝闻的话让与会者都如释重负,坐了近两个多钟头,水喝了不少,两腿夹着的尿早就快翻坝了,听莫朝闻一说,都轻松一笑。三

会议室外面是一个露天花园,卫生间在花园的一角,展明玉往返卫生间途中,大家又都伸手与他拉一拉,笑着再补上句:祝贺高升,我可等着喝你的升迁酒呢。展明玉也免不了要谦虚地应付道:哪里,哪里,不过是临时顶替几天。就是个程序,没问题,人们又总是宽慰地这么一句,好像这都是他们先前就参与研究过似的。

十分钟很快就过去了,大家又聚集在会议室。莫朝闻吸了口烟后,漫不经心地把燃着的香烟放在烟灰缸上架着,又拿了茶杯喝了口茶,然后把一根残留嘴里的茶梗使劲地用舌头顶在上下门牙间细细地嚼成粉沫才吞下,然后又用一双敏锐的目光对到会的每一个人都认真地审视一遍。完成了这套功夫之后,又才端正坐姿开口讲:“现在我们继续开会。刚才陈县长对上半年经济工作做了很好的总结,对成绩的肯定是客观的,对下半年面临的困难和问题的认识也是全面的,而且是比较深刻的,提出的应对措施,我认为也是可行的,这些意见我都赞成。成绩的取得当然离不开县委、政府的正确领导,但与各部门的支持,与战斗在经济工作第一线的干部职工的艰苦努力更是分不开的。我一向是这个观点,没有各部门的大力支持,特别是啊——今天参会的各个经济杠杆部门,没有你们的支持,光靠县委、县政府几个领导那是不行的。因此,在全县经济工作会议召开之前请你们这几个部门的领导来,目的是要我们这一帮人先统一思想认识。”莫朝闻边说边用手划了个大弧圈,“那就是在县委、县政府的领导下充分发挥各部门的职能作用,努力为全县经济工作服务。下半年经济工作总的思路、目标要求,这些具体事我也不想重复再讲。我今天着重讲讲维护大局与支持区域经济发展的关系问题。”莫朝闻点了题便收住话头,然后用一双慈祥微笑的目光对与会者又来一次认真检阅,见大家都很认真地在听在记,莫朝闻的会场至尊感觉又增添了几分。他不慌不忙地拿起烟灰缸上仍燃着的香烟吸了几口,又端了茶杯喝了几小口茶,再次习惯性地把滞留口中的茶梗用舌尖顶在上下门牙间细细地咀嚼着,仿佛在品味至尊的美味,又像是在借助咀嚼茶梗的机械性动作来观察与会者的心态,思考下面要讲的内容。

良久,莫朝闻又才开讲:“什么是大局呢?这就看你站在哪个层次,哪个角度看问题,站在中央看,全国就是大局;站在南山县看,南山就是大局,作为我们在座的各位,我们首先应该看到全县这个大局。当然对国家这个大局我们也要维护,怎么维护?我的看法是完成上级下达的各项任务指标就是最好的维护,比如税务部门有个税收任务指标等等,我认为完成了这些指标你那个部门就维护了全国这个大局,啊——是不是啊?那么维护了国家这个大局,南山这个大局还要不要呢?回答应该是肯定的。大家知道全国有三十多个省、自治区、直辖市,一省由若干地区和县组成,啊?——是不是?——啊?——明白了这些,那么作为我们在座各个部门的领导又如何联系本部门工作实际,发挥好本部门的职能作用,积极为南山经济建设服务呢?我个人认为金融部门就要为企业筹措资金,税务部门就要为企业排忧解难,其它部门也要为企业松绑,为他们的发展创造一个宽松的环境。特别是税务部门在完成上级下达的收入任务后就没必要再竭泽而渔,尤其是国税部门,南山一九九三年垫的基数高,完成了基数,返回的税收基本上就能够满足财政支出,国税部门在完成收入任务的情况下,还有没有必要再超收呢?我认为值得研究。大家知道超收部分县上只得比例很小的增量分成,南山经济建设要大踏步前进,要跨跃式发展,没有资金不行。要知道,向上去争取一点钱是多么不容易呀?”莫朝闻说到这儿,用右手食指敲击着桌面当当当的响,表示特别强调。稍停一会又道:“给企业留点余地,增加一份活力,有什么不好呢?市政建设要钱,办学校也要钱,多缴一个亿对中央来说富不起来,但对南山来说却能办许多事,这一点希望国税部门一定要与县委、县政府保持一致。”

莫朝闻讲到这里便把审视目光直射展明玉,恰巧展明玉也在此时抬起头来把一双疑惑不解的目光投向莫朝闻,两双不同含义的目光不期而遇,但很快便都闪开了。当然,此时莫朝闻还是很自信的,审视展明玉主要还是提醒他注意。因而他仅仅就瞅了一下展明玉又道:“过去国税部门在这一点上与县委、县政府是保持一致的,给企业减轻了负担,留足了后劲,对全县经济发展起到了助推作用。因此,县委、县政府决定今年仍然要对各企业实行纳税目标管理……。”

莫朝闻越说越激动,越讲越有劲,大一套小一,共讲了八个问题。不过对展明玉来说,当他听到莫朝闻讲纳税目标时心里便咯噔了一下,觉得纳税目标这种搞法与依法治税是明显矛盾的。两天来充塞展明玉大脑的都是思考如何依法治税,而且首先想到的是如何想办法争取县委、县政府领导支持依法治税,没想与依法治税对立的所谓纳税目标的始作甬者正是县长大人。展明玉想在这样的会议场和与县长硬顶似乎不妥当,提前退场也不妥。咋办?想来想去,觉得最好的办法是不表态,或者说几句光儿话抹过去。

会议直开到中午十二点,会议结束时耿华宣布下午三点全体与会人员准时到县综合有机肥厂集中,先从城里的企业一户一户检查起走。四

展明玉提前十分钟就赶到了综合有机肥厂。显然厂里已事先接到通知作了充分准备的,厂大门上方悬挂着一幅红底白字横幅标语,上面写着“热烈欢迎各位领导光临指导!”厂长彭湖海等一帮企业领导已在厂门口顶着明晃晃的太阳恭迎。见展明玉的车驶来,都笑脸相迎,彭湖海打着手势指引驾驶员往里面开,然后又尾随小车也往里面小跑几步,展明玉下车来,彭湖海便以夸张的热情迎上前来握手表示欢迎,然后又叫身边的一位漂亮女孩:“黄小乔,快带展局长到会议室休息去,这外面太热了。”边说边又往大门外迎别的领导去了。

会议室开着空调,摆满了瓜果,展明玉走进会议室便觉得周身凉爽。但偌大的一个会议室就展明玉和黄小乔两人,展明玉有些局促不安,而黄小乔却不以为然,一边嗲声嗲气地招呼展明玉坐,一边又紧挨着展明玉坐下,含笑着温柔可人地拿着水果刀要给展明玉削水果。她削了萍果又削梨子,她每削好一个,尖着兰花指递给展明玉时,照例都要陪上一个迷人的笑。但不管是苹果还是梨子展明玉都总是摇头笑笑,婉言谢过。于是,黄小乔又拿了支香蕉,剥了皮抿笑着递给展明玉,展明玉还是摇手不接,反倒劝黄小乔:“香蕉对女士有很好的美容效果,还是小乔吃吧。”展明玉本是实话实说,而黄小乔却怪异地笑了笑,略带羞怯地说:“没想到展局长还会开玩笑哩。”说话间,小乔又拿了瓶‘红牛’易拉罐在手里扬了扬道:“展局长,喝瓶‘红牛’怎么样?”不料展明玉却自己拿了瓶矿泉水笑道:“我就喝这个,小乔别客气。”黄小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莫朝闻带着大队人马和一股热风推门进来,见展明玉先到一步,莫朝闻的一双扫帚眉同时向中间轻轻地动了动,但很快便又舒展开了,并迅速恢复常有的慈祥的微笑:“还是明玉守时。看,比我们都准时。”边说边拿目光察点众人脸上的表情。大家心里都明白,展明玉没在大门口迎候县长大人是大不敬,竟先一个人来这儿乘凉,县长心里能高兴?赞扬展明玉守时不过是言不由衷。因而,既不能跟着县长夸展明玉,但又不能表示县长的话不对。于是一个个或是王顾左右而言他,或是嘴里咿咿唔唔含糊地应付着,脸上的表情也都似笑非笑的。

正当大家处在一种轻度的尴尬氛围中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时,李玉玺却灵机一动,只见他笑着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依我看啦,展局长真是聪明绝顶的人哩,提前到会,既得了县长的表扬,又享受了口福、艳福,你们看这儿既有空调,又有各种水果饮料,还有美丽动人的小乔陪伴,何乐而不为呢?哈哈!”李玉玺的话正中莫朝闻下怀,当即便给他一个赏识的眼神。有人见李玉玺得了赏,也不甘示弱,便戏谑调侃低吟道:“……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刚吟几句,会议室便荡起一阵嘻嘻哈哈的浪笑声。展明玉瞪着双眼睛红着张脸,左看右看说笑的人,想生气又似乎难以生气。倒是黄小乔毕竟还是待嫁之女,见大家集体拿她玩笑,噘着小嘴假装生气地白了众人一眼,便低着头娇羞百媚地推门出去。

小乔走了,大家便都收住了笑,各自寻找自己认为恰当的座位坐下。这时门外又进来一位十七八岁的漂亮女孩,笑吟吟地把一盘热气腾腾的毛巾依次放到客人面前的小盘里,大家都乐呵呵地拿了毛巾擦汗,同时把赞许的目光投向彭湖海。而彭湖海却笑嘻嘻地说:“各位领导,实在对不起,我们条件有限,将就将就。”一副得意的样子。五

会议照例由常务副县长耿华说开场白,然后由彭湖海汇报上半年生产经营情况。彭湖海的汇报与别人不同,他不是先说成绩,而是说影响生产经营的困难和问题,既有资金方面的问题和困难,又有原料的涨价问题,还有销路不畅等等。问题和困难一大堆,而且给人的感觉是这么多困难和问题要一下子解决并完成生产任务、完成税利指标是根本不可能的。与会者急得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都为该厂遇到的困难和问题担忧。殊不知,就在他把所有困难和问题都说完之后,这才突然话峰一转说,虽然有这么多困难和问题,但在南山县委、县政府的领导下,特别是在莫县长、耿县长和陈县长的亲切关怀下,在在座各有关部门领导的大力支持下,经全厂干部职工的艰苦努力,克服了重重困难,不仅把所有困难和问题都解决了,而且还提前超额完成了各项生产任务,完成了各项经济指标,结果皆大欢喜,大家悬着的心也一下子全落了下来。在彭湖海小口细品香茶的绵长间歇中,与会者都免不了一番唏嘘赞叹,三言两语地表示着对彭湖海的赞扬,有的就向着彭湖海竖起大母指说了不起!而彭湖海则谦恭地笑着向大家一一点头致意。恰在这时,门外又进来一位明眸皓齿的花季女孩,笑盈盈地给每人都发了一份彭湖海代表综有机合肥厂的书面汇报材料。接着彭湖海又汇报了下半年工作的打算,分析了需要解决的困难和问题,提出了银行增加贷款、税务局给予减免税照顾的要求。

彭湖海汇报后,各部门领导三言两语地也讲了几句,无非是过去怎么支持综有机合肥厂的生产经营,今后还要一如既往地支持。只有展明玉表示自己刚回来情况不太清楚,不好讲。随后陈县长、耿县长又依次讲了,无非都是肯定和鼓励、希望加要求。而且都表示讲的不一定正确,一切以莫县长讲的为准。

彭湖海在耿华的话音刚落时便不失时机地再三要求莫县长作指示,大家也都把恳求的目光投向莫朝闻,好像都生怕莫朝闻不讲了似的。

莫朝闻在众人景仰的目光中显得越发慈祥了,看什么都是那样的亲切,点烟后的打火机都放得很轻很轻,茶也只抿了一点点,然后把喉咙发出的声音从零分贝逐渐放大说:“听了彭湖海同志的汇报,令人振奋,干工作就要像他那样既要正视问题,又要有不怕困难的勇气和魄力,更要有战胜、克服困难的办法,这就是南山精神,大干加巧干,巧干是什么?就是科技加管理。”莫朝闻讲到这儿稍作停顿,又喝口茶润了润嗓子,再来一个深呼吸,这才声音暴破似地说:“不简单哪!半年产值五个亿呀!税利八千万呐!当然喽,这个成绩的取得既是他们全厂干部职工艰苦努力的结果,同时也离不开县委、县政府的正确领导,离不开各有关部门的支持。下半年怎么办?彭湖海同志代表全厂讲了工作打算,各部门领导也表示要继续大力支持。要我说就两个字:继续,县委、县政府继续加强领导;各个杠杆部门继续不遗余力地大力支持。银行要解决贷款,税务部门要严格执行县政府下达的纳税目标。今年县政府对各企业的纳税目标已提了个初步意见。综合有机肥厂在去年的基础上‘两税’目标增加百分之十,四百五十万元;所得税也增加百分之十,二百五十万元。经济向前发展,纳税目标也要同步增长才好嘛,否则就不成比例了嘛,啊?哈哈,是不是啊?”。“我听莫县长的。”这是彭湖海激动人心的表态,他知道这个数只占应纳税额的百分之十左右。而此时的展明玉却涨红了脸,一头黑发愤怒地竖了起来,他的嘴唇动了动,正想说话,但莫朝闻早已看在眼里,严肃地朝展明玉伸手做了个向下按的动作,展明玉只好忍住。

莫朝闻赶忙喝了口茶,紧接着又说:“陈云同志生前早就告诫我们要不唯书,不唯上;邓小平同志也讲了‘三个有利于’,我们现在搞的是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什么是叫做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呢?那就是马列主义关于科学社会主义的理论与中国实际相结结合,不脱离中国实际。推而广之,我们南山的改革开放和经济建设应不应该具有南山特色呢?我们在座各位都是领导干部,我们看问题不仅要考虑部门的一些政策法规,还应立足南山大局来思考问题,来处理问题,否则各行其是,岂不乱套吗?”莫朝闻最后的问句是看着展明玉问的,显然,这一席话是针对展明玉的暧昧态度和刚才顶撞未遂而即兴发挥的,是对展明玉想说而没有说出来的话的巧妙回答,也是对他的不留痕迹的启发式批评。莫朝闻还在嗯嗯、啊啊地继续讲,展明玉的头却像被啥东西撞了一下,感觉晕晕的、木木的,莫朝闻后来那些指桑骂槐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会议结束以后,照例由彭湖海领路,与会者都在莫朝闻率领下到生产车间走一圈,遇到靓丽可人的女工,莫朝闻又总是要慈祥地欠身笑问一两句谁也听不清的话。整个视察过程都由几名随行的录像记者前后左右一滴不漏地全部录下,并很快就在南山电视台新闻节目中作头条新闻播放。

晚宴安排在南山宾馆,名义上是说县政府办公室安排工作餐,但席间,彭湖海显然以主人身份穿梭其间依次敬酒。宴席自然也是很丰盛的,山珍海味应有尽有,盛菜的盘碟堆成了山。彭湖海穿行于酒席间,一口一杯,嘴里不断地嚷着领导随意我喝完,逢人便道多关照。走到展明玉面前更是满脸堆笑,一番恳求,一番慷慨。两人碰杯喝了酒,彭湖海还忘不了靠近展明玉耳语道:“下一个节目七楼桑纳,小姐素质都很好,也很到位。”然后又神秘地一笑。

展明玉情知此地不可久留,便寻借口一走了之。六

这样的现场会已连续开了六七天了,全县所有的重点企业和乡镇与会者都走马观花地走了一遍。不论走到哪里都是听汇报,看成绩,县长讲话,部门领导发言,银行要表态增加贷款,税务部门要给予优惠政策。展明玉刚开始有些讨厌,但县长的旨意也不好违抗,只好跟着走,过一两天,便觉得这样走一走对企业的情况也有个普遍大致的了解。于是,展明玉开会便自觉主动起来,所有企业厂长经理的汇报他都认真听,认真做笔记,走到一户企业他都找有关的财务人员看企业报表,了解有关情况数据,每到一个乡镇他都要到税务所看看。几天下来,他不仅对全县各个重点企业的税源情况、纳税情况、企业的生产经营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对税务所的工作情况也心中有数了。让他感到忧虑的是全县企业历年的欠税就有八亿多,上半年仅新欠就有一亿五,县长公然要求税务部门完成上级计划后就不要超收,而给企业制定的纳税目标却只占企业应纳税的百分之五十,有的甚至只占百分之十,与其说是给企业定的纳税目标,不如说是给税务部门依法征税设置障碍还贴切些。这个纳税目标虽然不是法规性文件,也不具有法律效力,但企业拿着它却视为金字招牌、尚方宝剑,这会给税务部门依法征税带来多大的阻力哟。不过展明玉生就一个犟脾气,不怕碰硬,他明知将面临一次严峻的考验,面临与县长和许多有权有势有钱的人的严重对垒,他也毫不胆怯。在旁观者看来,他是被架到火上去烤,而在展明玉的内心却有一种雄性式的兴奋,就像即将奔赴战场的将军,明知上战场有生命危险,他却非要勇敢地冲上前去冒死一搏。

南山各乡镇距县城都不很远,都能早出晚归。在各乡镇转着开现场会期间,展明玉每晚回家都有一屋子人等着他,有朋友同学来访,更多的是单位里的干部职工,有的来说上一两句话就走,有的又来摆龙门阵,搜肠刮肚地扯闲篇、套近乎。股长们就不单纯是来吹牛日白,主要还想单独向展明玉谈谈自己对目前工作上的一些看法和想法,因而,对这些人展明玉总是把他们请到书房里小范围谈,展明玉从他们的谈话中受到了鼓舞,也看到了希望,对如何开好全县国税工作会议、做好下半年税收工作,展明玉在内心也基本上梳理成章。

话说转眼间便到了星期天,这是展明玉回南山的第一个星期天。回家一周了,他还没去看姐姐、姐夫,倒让姐姐、姐夫先上门,却又恰逢那天晚上到邮局开电话会没见上面。展明玉几天来心里很不安,正想今天带着老婆孩子去拜访姐姐、姐夫,没料到一清早姐夫解正平就拨电话来邀他们去聚一聚,展玉一听说到姑妈家去便高兴得跳了起来。

展明玉的姐夫解正平,是武警南山支队的副队长。姐姐展蓉,是南山第一中学的一名政治教员。解正平和展蓉都是“文革”初期的高中毕业生,刚毕业便上山下乡,到广阔天地去接受再教育。还算幸运,当了两年知青后,解正平便参军到黑龙江当兵,展蓉也考上省民族学院。展蓉毕业后,他俩便结了婚,展蓉到黑龙江随军,在军营附近一所中学任教,直到一九八四年才双双申请调回南山。

回南山后,解正平任副支队长,负责后勤管理,实际上一直在支队创办的一个“长城公司”负责。几十年军旅生活养成了一种军人特有的豪爽性格,大声说话,大声笑;大块吃肉,大杯喝酒,从不见他有过啥忧呀愁的。但展明玉这次回来后听黄玉兰说,不知咋的?近几个月来无论是姐姐、姐夫来家里,还是她和展玉去他们家,姐夫却沉默寡言的像个闷葫芦。问他有啥不乐意的事,他总说没啥,但又总是闷不吭声,时不时突然问一句展明玉啥时候回来。

说话间,展明玉一家三口已来到了武警支队的家属院。展玉到姑妈家是最高兴的,一进大院便像颗豆子似的撒了出去,活嘣乱跳地一个人跑在最前面,直跑到她早已熟悉的一单元三楼一号按响门铃。

解正平夫妇就一个女儿解南,意即解甲归田回南方之意。解南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也安家在省城。南山家里就老俩口守着一套百多平米的房子,显得空荡荡的,展明玉一家来了,一下子就显得热闹起来。黄玉兰很贤惠,进门便帮着展蓉到厨房忙这忙那的,展玉则拿着电视机遥控板找寻动画节目,解正平便拉着展明玉在餐厅桌上坐了下来。桌上已摆了几盘荤素凉菜,摆了一瓶剑南春和两只小酒杯,跟往常一样,展明玉到姐夫家来就是来陪姐夫闲聊喝酒。

解正平启开瓶盖,把两个酒杯斟满,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来,兄弟,她们忙她们的,咱俩兄弟边喝边聊,这第一杯算是接风酒,我先干为敬。”说完一杯酒倒进嘴里,仰脖子喝了下去,动作干脆利索。展明玉想拦也来不及了,只好摇头笑了笑,无奈何地也喝了杯中酒。然后又一把抓过酒瓶给两只酒杯满上,先递一杯给解正平,再举杯道:“姐夫,说啥也该我先敬你,你却搞我突然袭击,没办法,但这一杯,当兄弟的就诚心诚意敬了。”说完,仰脖子一饮而尽。解正平满心欢喜,连声叫好,随即也饮了一杯。展明玉第一次喝到这么真色的剑南春,口感确实非同一般,酒进嘴里便感觉一口柔柔的、滑滑的,就像杭州西子湖畔的莲子羹,而且格外的异香扑鼻、沁人心脾,那酒液在口里不用你吞,便像活物似的直往你喉咙里钻,而且所到之处一股清凉爽口的感觉让人特别舒服,进而精神也为之一振。

此时,展蓉端了盘香喷喷腰花从厨房出来,边走边招呼展玉道:“玉儿,来来来,吃饭喽!”“咋个的哟?又吃饭啦?”展玉看动画正看得起劲,坐着没动,黄玉兰过来把电视一下关掉,轻声对展玉说:“在姑妈家要讲礼貌,快过去吃饭。”边说便拉展玉到餐桌边坐下。

展玉看着满桌子好吃的菜心花怒放,高兴地拿起筷子挑着自己喜欢吃的菜,边吃边说:“还是姑妈能干,我妈就做不出这么多花样。”“难怪你天天都想到你姑妈家里来哟,我看你干脆给你姑妈当女儿好不好?” 黄玉兰本想拿这话难她一下,看她咋说。殊不知,展玉却说得更妙:“我本来就是姑妈的女儿嘛!你们看,姑妈姓展,我也姓展,我们班的同学还有把姑妈叫爹的呢。”边说边做鬼脸,一幅得意样。

展玉的自圆其说逗得一桌人欢喜得不得了,特别是展蓉笑得眼睛花闪,一把把展玉揽进怀里幺啦宝的亲得疼得不得了。解正平举着杯酒笑得也合不拢嘴,杯里的酒荡得四处飞溅。展明玉拿着筷子指点着女儿直笑,展玉却向爸爸得意地又眨眼睛又噜小嘴。七

展玉一门心思想看动画,几大口吃饱了又往电视机前跑。餐桌上展蓉和黄玉兰却慢条斯理地边喝饮料边吃菜,解正平跟展明玉则你一杯我一杯地相互劝着酒,从一口一杯到几口一杯,边喝边吹,一番天南海北地海吹后,解正平终于说起了自己的心事:“我说兄弟,这如今有些事一会这样,一会那样,弄得我们这些基层干部还真难哩。”

展明玉正想开口问他最近有啥不乐意的事,见姐夫自己先开口说,便直盯着姐夫问:“啥事?说说看。”

解正平道:“你看哈,八五年那会全国裁军一百万,牵涉许多军官、军官家属、军官子女转业和再就业问题,上面要求各基层单位办经济实体,自行解决转业军官、军官家属、军官子女的就业问题,我们东拼西凑得点资金来办企业,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公司办起来了,还有可观的效益,安置了上百号转业军人和军官家属子女,大家也觉得踏实了。这么好的事,但上面又头脑发热,说要军队、武警、政法机关都通通退出经营性企业,不准经商。好好的,怎么一夜之间又要全退呢?这一百多号人又何去何从呢?你说这能不让人忧心吗?”

未能等展明玉张口,展蓉却抢先接过话头道:“我看你呀是自寻烦恼,你不常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吗?叫办就办,叫撒就撒呗!”

解正平反驳道:“咱总不能只顾自己吧?不办了,我都只是少些事,那这百多号人咋办?”说完瞪着双眼睛对着展蓉、展明玉两姐弟转来转去看。

展明玉把举着的一杯酒放回桌子道:“我看姐夫大可不必为这事忧心。我也看到文件了,全国军队、武警、政法部门办的经济实体从现在就开始清理移交地方政府,年底前彻底退出经营性实体,人随企业走,不过是改变一下主管部门罢了,没啥值得忧心的。”

展蓉插话道:“我看啦,是你们自己不甘心,留着它像菜园子,搞起菜来方便些。但你们就不看看,南山除了你们和政法部门办的几个商业公司好点外,其它那些商业企业、个体户哪家哪户不亏?”

解正平不服气反问道:“亏损是他们不努力嘛,怪谁?”

展蓉道:“怪你们这些军商、警商、官商。别人该纳的税、该交的费,一分不少。而你们呢?缴了多少?谁愿自讨没趣来查你们?”展蓉连珠炮似的反问,竟把解正平给问住了。解正平想了想,也觉有理,便失笑道:“这倒也是。”

展明玉也道:“其实呢,如果这事从全国大局看倒是件好事,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解正平道:“何以见得?”

展明玉道:“这说明中央第三代领导集体的权威树起来了,说明中央财政足以解决这个久拖不决的问题了,是好事,是大好事。你看哈,关于军队、武警、政法机关经商办实体的事,你也知道是发端于八五年大裁军,那是没办法的事,当时中央每年的财政收入只占全国财政总收入的百分之十五。在财政上往往中央找地方上借钱了,全国裁军一百万,可涉及再就业的人却是好几个百万,税制没有改革之前,分配关系没理顺,中央又没办法拿钱包下来,只好采取权宜之计,允许转业军官、武警和政法机关办实体经商,解决转业军官和他们的家属子女就业,解决政法机关经费不足的问题。但由此带来的弊端却是非常之大的,许多有识之士都曾建言不能让军警政法机关经商,但中央一直下不了决心。”展明玉说到这儿,见大家都拿着筷子呆看着他听,既不喝酒又不吃菜,都像如定似的,便举杯邀大家道:“来来来,喝酒。”边说边一口喝下杯中的酒,又夹了一筷子耳丝放到嘴里噬着。大家虽也应和着喝酒喝饮料,但还是被他刚才的一番闻所未闻的议论所吸引,都想听他说下去。解正平急切地说:“说下去,兄弟,隔行如隔山,没想到你们财政税务这条线上的事还牵涉这么宽,我还真想听听。”

展明玉见大家都像小朋友听故事一样兴趣浓厚,便又接着说道:“你们看哈,这几年走私、贩毒闹得沸沸扬扬,再怎么严打都禁不了,为什么?这还不是与军警经商有关吗?”解正平赶忙插上一句:“那我们可从来没沾这些边呢。”

展明玉笑道:“这我知道,可你代表不了所有军警政法部门经商的人呐?何况还有不少是借机以各种形式混入这些军警政法部门举办的经济实体的人哩。一些不法分子借这些部门响当当的招牌,用军车运走私货物,运毒品谁去查?可以说开先还没有人敢怀疑。偷逃了多少税收?毒害了多少人?又腐蚀了多少干部?张爱萍将军早在一九八五年初听说国防科工委也成立了“公司”和“中心”,就异常反感说什么公司?我看是借公济私;什么中心?我看以钱为中心。他还给国防科工委党委写信痛斥军队经商。以后他又以各种方式表达自己反对军队经商的意见。作为中央军委或者说江泽民总书记,你以为他不明白吗?明白得很,但为何迟迟不下令制止军队经商?主要原因还是在税制改革以前拿不出钱来让全部军警吃‘皇粮’。要改变这种状况,必须先从改革财税这个中心环节入手。因此,一九九四年进行了税制改革,通过改革,中央财政集中了财力。说提高两个比重,说的就是提高中央财政占全国财政收入的比重;提高税收收入占国民生产总值的比重。现在中央有财力了,所以江主席一声令下,军队与武警以及政法机关停止一切经商活动,这是天大的好事哩!”

一席话说得解正平、展蓉都不住地点头赞许,黄玉兰也为丈夫所折报,一双嘉许的目光痴情地端详着展明玉。黄玉兰、解正平都一时无话,倒是展蓉又打开了话匣子:“我看哪,如果中央财政富不起来,军警长期经商的话,恐怕不远的将来真的是国将不国罗!。”“危言耸听!”解正平有些武断地说道。“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呢,”展蓉看了看丈夫和展明玉,又对丈夫娓娓说道:“你想想看,如果军队和武警的经费中央包不了,那么各地驻军就会军费自筹,久而久之谁拿钱听谁的,中央还有权威吗?老解呀,你也对历史比较了解的,国民党垮台,不也有这方面的因素吗?我记得张震将军在回忆录中谈到军队经商会导致军队腐败时,曾讲过这样一个战例,他说淮海战役之初,国民党决定放弃海州、连云港,让其第9绥靖区的部队退守徐州,如果这样,敌人集中在一起,仗就很难打。当时徐州‘剿总’总司令刘峙在海州有几家盐店,他怕蚀本钱,竟提前告诉其经纪人,搞得满城风雨,而第9绥靖区司令李延年却还不知道此事。李延年事后说,刘峙这样看重钱财,泄露军事秘密,不败何待!所以我说呀,你老解应该高兴才对。”

解正平心里的疙瘩一下解开了,自己忍不住吃吃地笑道:“说得也是,是应该高兴。老实说我们这些与党和国家命运息息相关的人,特别是临近晚年又何尝不盼望中央有权威、国家太平呢?耶——,这看来你们税务部门的工作还真很重要呢。兄弟,那你们分国税地税又是何苦呢?合在一起不更好吗?”

展明玉道:“设置国税、地税两套税务机构,目的在于确保分税制财政体制的实施。税制改革把现行税种分为中央税、地方税和中央地方共享税,国税局负责征收中央税和共享税,地方税务局负责征收地方税。设置两套税务机构一方面便于加强征收管理,防止税收混级混库。同时两套机构并存也有个相互监督、对比,对促进工作有好处。当然机构增加了,增人、建房、购车也增加了财政支出,但增支部分还不及增收的一点点零头。而且我们即将实施‘金税工程’,实施人事机构改革,通过改革来消肿。”

展蓉道:“报上经常报道打击偷税、抗税的事,你们工作怕也有些难处吧?”展明玉道:“要说偷税、抗税倒是个常事,一个要依法收税,一个想少交或不交,这对矛盾始终是存在的,查处那些偷、逃税对我们来说也是家常便饭,也没感到有啥难处,无非是花点人力,花点时间。目前我们最感到恼火的是一些地方党政领导为了地方的利益总给我们设置障碍,硬顶不行,不顶也不行,这才是我们最伤脑筋的事。”说完,一仰脖子喝干了杯中酒,好像一切的烦恼都在这杯酒中。

解正平疑惑不解地问道:“你们收税不是为政府收吗?怎么他们还会给你们设障碍?”

展明玉道:“姐夫,这说来就话长了,简单地说吧,一九九四年税制改革时中央决定以一九九三年底各省、地、县的财政收入为基数,以后年度完成这个基数的中央全额返还各省、地、县,超收部分再实行中央与地方三七分成,中央分七得大头,地方分三成得小头。这几年经济发展快,实际税源已大大超过计划的很大一部分,有的甚至超过一倍两倍,地方政府不想要那点超收分成,总以发展地方经济为由,以藏富于企业、放水养鱼为由,要求国税部门完成任务就不再收,税务部门不能违背税法,地方政府就给企业下纳税目标,规定一户企业每年只交多少,用这种政府行为在税务机关与纳税人之间横插一竿。你说难不难?”说完又自斟一杯,一饮而尽。

展蓉道:“既然这样,那就听县委、县政府的不就得了,不是共产党有条规矩叫下级服从上级吗?”

展明玉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那哪能呢?条条上要进行考核,我们是垂直管理部门,干部的提调任免、经费都是条条上管,能不听吗?再说中央集中财力,也是为了办大事、搞建设嘛。”

展蓉不解地又道:“那既然啥都是条条上管,那就照章办事,地方上咋说,不理他不就得了。”

展明玉有些哭笑不得地说道:“我说,我的姐哟,你想得好简单罗!地方党政管我们的还多着呢,职工子女入学入托,用电用水,建房征土地,天上地下没一处管不着你,发生抗税案,没有政府支持谁去逮罪犯?谁保护税务干部的安全?”说完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展蓉看看丈夫又看看弟弟、弟妹,也苦笑着摇摇头道:“看来真是条条蛇都咬人罗!嗯,还是我们这教书的简单些,自己教自己的,少与别人打交道。”

黄玉兰道:“要我说当个一般干部,啥事都有领导顶着,自己只管做好自己那份工作就行了,多余时间陪陪孩子,免得没早没晚没上班下班,一天这事那事考虑得没完没了。”说完拿眼睛看展蓉,本想着展蓉会赞同她的看法。没料到展蓉却说:“你是想多陪你是真的哟,玉兰,男人得有男人的事业,要他真的一天围着你转的话,恐怕你才真的烦哩。”

展蓉话音刚落,解正平又抢过话头说:“玉兰,你可别拉他后腿哟,要支持他干好工作,世上凡是容易的事就没意思了,有意义的事自然就不容易。要知道,人生因坎坷而精彩,事业因艰难而光荣。”

解正平正说在兴头上,却突然被展明玉的手机铃声给打断了。展明玉接了电话说:“姐夫、姐姐,看来我得走了,几个以前读党校的同学约我好几次了,今天又聚齐了专门等我,不去该别人说我傲了。”

解正平尽管有些扫兴,但见展明玉言词恳切,估计确是推不掉的应筹,也只好说:“那你就去吧。”边说便起身要送,展明玉赶忙按住。展玉听说爸爸要走,赶快跑过来扭着嚷着要去,展蓉和黄玉兰又费了好一番口舌才哄住。

第五章 同学聚会

邀请展明玉聚会的是他八四年在省党校学习期间的同学梁贤,还在他刚回来的第一天梁贤就邀他聚一聚,说是为他接风洗尘,也为他高升贺喜。同学聚会展明玉是很高兴的,特别是在党校学习同班的四十五名同学,来自不同县的不同部门,有县委办、政府办的,有公安、税务的,有团委、工商的,都是这些部门的中青年骨干,因是成年时期同学,彼此都或长或短有一段人生经历,大家都很看重这段同学情谊。在这些同学中,年龄最小的也有二十七、八岁,当时展明玉就是班上年龄最小的,也是仅有的三四个未婚青年中的一个。班上绝大多数同学都像大哥哥大姐姐一样爱护着他们几个小兄弟,为他们的婚事大家都出面穿针引线。在生活上,他们几个也得到很多照顾,衣服破了,纽扣儿掉了,班上大龄的女同学都主动上门帮忙。八五年展明玉父亲病故,学校收到电报把真实情况瞒了,只说病重要他速返。同学们知道真情,都很同情他,直把他送到码头上船,因而他对那段友情更是十分珍惜的。不仅是他,其他同学也对那段友情十分看重,离开学校后的十多年,各自的情况都发生了很大变化,绝大多数都升任了领导职务,有地师级的,有县团级的,更多的是科级干部,逢年过节在一个县的都要聚一聚。九六年毕业十年,又时逢学校三十年校庆,一帮同学还相邀去学校参加校庆狂欢几天。平时有什么事,同学之间也相互都关照着。今天梁贤做东相邀,一是为展明玉学习归来接风洗尘,也是梁贤借机为同学们对他遇难相救举行的答谢。当然,展明玉学习归来主持工作,本身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大家对国税局长还是看得重的,也在心里都寄托着许多希望。

对梁贤的事,展明玉也早有耳闻,他还在东方市学习期间,不少同学、同事就在电话上告诉他梁贤如何到南河下游炸鱼,又如何将驾着木船顺流而下来不及躲闪的老人和老人的孙女连人带船炸沉,同学们知道后又如何四处奔走打点,结果花了不少钱才把事摆平,梁贤仅被拘留十天了事。回南山后,黄玉兰讲来就更清楚了,说被炸死的老人已七十多岁了,孙女仅有六岁,出事后老人的儿子媳妇找到城里来,但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只要求拿一万元作安葬费,另外赔偿十万元便息诉。这个要求对梁贤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在一帮同学和铁哥们的帮助下,两三天时间便把所有事情都搁平了。有关部门见受害方不纠缠,落得顺水推舟,既得好处又不结怨于人,何乐而不为呢?当然梁贤是知道的,若没有一大帮同学和铁哥们,没有亲友和亲友的亲友四处奔走打点,至少也要受点党纪政纪处分。因此,事情搁平后确实心存感激,通过这件事梁贤也切身体会到以同学名义结交起来的这张关系网是何等的重要。在世人看来,这张网超凡脱俗,不受级别限制,通过它不仅联络了许多从前不相识、攀不上的人物。而且这种同学关系在世人眼里是冠冕堂皇的,仿佛除了相互关心、相互帮助这种纯洁的友情外,没有一丝一毫的势利,在任何时候和任何情况下,为同学帮忙办事都会显得那样的高尚和理直气壮,不像为舅子老表帮忙办事那样总有点不好意思,遮遮掩掩、羞羞答答的。

这张以同学关系编织成的人际关系网,对梁贤来说还有一种新的认识,他认为这张网又像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它能让树下的人避暑乘凉,承蒙大树荫庇的人,就理应爱护这棵大树,让这颗大树保持常青。换句话说,就是要进行经常性的感情投资。梁贤受惠于这颗大树,除了私下里一个个表示心意外,总想寻个体面的由头请同学们聚一聚,表达内心的感激之情,展明玉学习归来正是畅叙友情的天赐良机。

展明玉如约来到南山宾馆的友谊厅,聚会的同学有老班长方华,现任南山地委组织部长;陈壮,南山县民政局局长;向军,南山地区人民银行国库科科长;丁志远,南山县财政局长;尤若愚,南山县计委副主任;李志伟,南山县教委主任,一个个都是南山地、县有关部门有头有脸的人。展明玉跨进门时,同学们有的在唱卡拉OK,有的三三俩俩吃着瓜子聊天,梁贤以主人身份站在门口迎接应邀前来的同学,远远地看见展明玉走来,他便笑容可掬地抢上前去一边握手,一边又假作责怪的口气道:“看看,到底还是国税局长架子大,连我们方大姐、老班长都早到了,你才姗姗来迟,一会少不了罚酒。”

展明玉笑着说:“认罚,认罚。”其他同学发现了展明玉也都迎了上来,就连正在唱歌的同学也停下来和展明玉握手寒暄,只有方华端坐不动。展明玉与大家握手后,赶忙上前问候道:“方部长好?”“啥子部长?我们这里没什么部长、局长,只有同学。”方华假作严肃地说了句,然后十分勉强的示意展明玉坐。展明玉坐在方华旁边,方华显得很不自然,展明玉也有些不自在。展明玉从方华的表情和语气里感到五年前的一件事她至今还耿耿于怀,只是这件事说不出口,也不好说。但这样的事在方华脑海里却像打了烙印似的,远比展明玉记忆深刻,方华认为展明玉不讲同学情面,扫了她的面子,更重要的是她认为展明玉没把她放在眼里,蔑视她的权威,虽然两人这时同坐一张椅子上,但俩人都感到彼此之间相距千里万里。

五年前,展明玉在九龙县税务局作副局长,方华在九龙县作县委副书记。九三年税收大检查发现沙河乡一家私人鞭炮厂生产销售鞭炮达三年之久,偷逃税收三十多万元。而负责这户企业税收管理的代征员肖远和,三年来未向这户企业征收过一次税款,企业大量偷税的情况又不向税务所领导汇报。群众检举肖远和有受贿行为,县检察院派人介入了这个案件,由于企业的当事人外逃,检察院就把肖远和带去询问。就在这天,展明玉刚从县政府开会出来,早就等候在大门口的县财政局喻局长,便含笑着上前给展明玉耳语道:“肖远和是方华的亲老表,方华本来要来找你的,但有事走不开,其它就不用多说,你老兄懂的。这事后来因方方面面各种因素,检察院也把这事不了了之。但九龙县税务局局长办公会研究,认为肖远和严重失职,不宜担任代征员,便解聘辞退了他。此事以后的五年中,方华与展明玉就再也没有在一起坐过,今天算是第一次。

方华不论对谁,除了她的尊严、权威不容别人挑衅外,其它方面待人还是宽厚的,比如对梁贤,车祸出了之后,梁贤在电话上找到她,她也四处拨电话了解情况。有关部门见方部长对此事如此关心,便都从侧面了解她与梁贤啥关系,一了解是同学,便自然手下留情。方华对展明玉不满主要是认为他明知肖远和是她老表还要辞退,这还了得?眼里还有我方华吗?因而,俩人今天虽然坐在一起了,但相互都无话可说,同学们不知道他俩的肚皮官司,俩人也从未在同学面前说起这事,因而大家今天围着方华、展明玉说话还显得十分亲热。有方华在,男同学们抽烟的也都不敢放肆,只喝茶聊着各自新近了解的轶闻趣事,也少不了要问问展明玉在东方市的学习情况,问问江南水乡的春花秋月,说说回来的工作安排。赵明是几个人中最善于寻机奉承人的,见大家说到展明玉的工作安排,便见缝插针地讨好说:“老展,这回回来主持工作,方部长可是为你说了不少话哩。”

方华听了感觉像只苍蝇飞进嘴里,呸!一口和着爪子糊糊的浓痰吐在旁边的痰盂里,然后拿了纸巾边擦嘴边说:“赵明也说空话,国税局是垂直领导,我能插什么嘴?”

展明玉明知方华没有为自己说什么话,也知道她不会为自己说什么话,但还是为了照顾她的面子,心里也希望她能理解五年前的事,消除相互间的芥蒂和隔阂,于是笑道:“哪能插不上话呢,地局单局长历来都十分尊重当地党政领导的。”“就是,就是。”一帮同学随声附和。方华见大家一致奉承,自尊心得到极大的满足,一张严肃的脸这才便露出了难得的笑。

话题从展明玉又一一扯到其他几个人,形式上是大家关心着每一个同学,实质上都是彼此在拐弯抹角地巧妙表达对方华的奉承和感激。在这样的场和里,方华也真像是奉承、感激田野里的收割者,幸福地享受着奉承、感激的丰收喜悦。

话题绕了一圈又扯到了梁贤身上,梁贤说不尽的感激话,说到动情处竟然声泪俱下。他搜肠刮肚用尽自己所知的感激词汇,只差说再生父母了。同学们都一边分享着梁贤的感激,一边又谦逊地说这都是应该的,不足挂齿,不必在意,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了,如今已是柳暗花明。而方华又以领导兼长姐的口气告诫大家道:“梁贤的教训,希望大家都要记取,特别是你们男同学不要去炸鱼,那多危险哪,又不是市上买不到鱼,何必呢?大家在地、县部门工作,而且都有一定的职务,一定要珍惜,看重同学情谊就应该首先考虑同学的脸面,谁也不愿别人说某人的同学又有这事那事,你们都叫我大姐,我就以大姐的身份说几句,对不对仅供参考。”

没有说不对的,都争先恐后说对,而且唯恐方华没听到,声音一个比一个大。尤其是梁贤听了,甚觉惭愧,脸也一下红齐耳根。

正在梁贤好不尴尬时,服务小姐进来说菜好了,问是马上上菜,还是再等一会?大家便顺势说马上、马上,梁贤也顺势请大家入席。

方华当仁不让地坐主宾位,因展明玉学习归来是这次聚会的主题载体,于是又被大家公推在方华左边就坐,其他也相互谦让着慢慢坐了下来。虽然是同学聚会,但敬酒除第一杯是做东的梁贤敬大家外,后来的都是严格按级别从高到低依序敬酒,连正科与副科都作了区别的。展明玉虽未正名,但他是今天被洗尘的主角,因而大家敬了方华就敬他。敬方华时都少不了说上一句:请方部长多关照,多批评。敬展明玉时也少不了一句:国税局长是实权派,今后请多关照。

待最后一位同学敬完展明玉的第一杯酒,方华便道:“各位同学,实在是对不起,不是老大姐不想陪大家多喝几杯,实在是有个会我得马上去开,你们慢慢喝。”说完便起身要走。

梁贤急了,赶紧上前拦道:“方部长,菜都还没上齐,不喝酒,吃点菜也好嘛,怎么这就要走呢?”其他同学也都劝方华吃点菜,多跟大家再聊一聊。但方华去意已决,又笑道:“说实在的,我也想再跟大家多坐会,但身不由已,再说我这老大姐走了,你们说话、喝酒都随便些,玩也玩得开心些。”

赵明认定方华去意坚决,便马上从劝留转为打圆场:“方部长的事情多,能到这儿来和大家见见面、说说话,已是很不错了,足以证明方部长看重同学情谊,我看咱们恭敬不如从命,对方部长都多一份理解,别难为方部长了好不好?”一口一个方部长铿锵悦耳,连“她”这个代名词都不用。赵明这个圆场一打,再说别的就多余,于是大家都起身恭送方华。

走出大门外,就见一辆丰田轿车等在那儿,一个秘书模样的年轻人非常及时地打开车门侍候方华上车,方华在车门边向大家摇了摇手,便一头钻了进小车。待小车消失在大街的尽头,一伙同学又才说笑着返回酒楼雅间的酒桌前。二

这下好了,几个同学级别差距不大,而且都是“同内项”,彼此彼此,无拘无束了。先是共饮三杯,然后才一一单吊一圈,再来自由组合单打独斗,一趟功夫下来大家都有些醉意,这才一边品尝着美味佳肴,一边闲聊大家感兴趣的问题。

方华走了,按级别赵明就是老大了,行署机关事务管理局局长,正处级,被戏称为行署的“大内总管”。虽然按他自己的说法是管领导们的吃、喝、拉、撒,但关心时事政治的热情总显得比几位同学都高,不然,如何体现在行署机关工作与领导同志近距离频繁接触的特点呢?当然,这里所说到的几位同学不包括方华在内,她是地司级,在赵明心里她自然比大家都站得高,看得远。赵明是个说话、办事甚至走路都极讲分寸的人,他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比低于他级别的人显得聪明,同时又总是明显比他级别高的领导缺乏经验,缺乏洞察力和判断力。他对一个涉及权、钱的问题怎么处理,如果没有领导比较明确的指示或暗示,他总是毫无办法地拖着,耐心等待着领导的启发和暗示。分寸的把握对于赵明来说,就像工程师绘图的尺子一样重要,是他随身携带的“护官符”。然而此时、此地他级别最高,敏锐的思维、口若悬河的表达才能都可尽情发挥,何况话题导向的责任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的身上。于是他提问式的说:“明玉刚从东方市学习回来,对当前国际国内形势一定有不少见闻见解吧?”

展明玉本不愿在同学面前表现自己,但赵明既然问到了,也只好应付几句。于是略作沉思后便说道:“要说当前国际国内形势,我个人的观点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那就是内忧外患。内忧之一,长江以南地区洪水泛滥,抗洪形势严俊;内忧之二消费低迷,国有企业效益仍然在下滑;内忧之三,法轮功邪教组织悄然兴起给社会带来诸多不稳定的因素;内忧之四国企改革进入关键之年,大批国企职工下岗,失业人数增多,社会保障体系尚未建立。外忧当然指的是亚洲金融危机对我国的冲击,为了保持香港的繁荣稳定,支持东南亚地区各国经济复苏,中央决定人民币不贬值,这意味着我国在经济上要为此付出巨大牺牲。要解决这“四忧一患”没有钱不行,钱从那里来,中央要求全国税务系统今年必须超收千个亿。”大家都聚精会神在地听展明玉说,展明玉略停一下又若有所思地说:“在今年这种形势下要我来主持南山县国税局的工作,还不知要得罪多少人哩。同学们祝贺我,说实话,这时候叫我舞这龙头,真还有点塞翁失马,祸福难料呢?”

此时谁也不曾去想展明玉会有什么祸,都在羡慕他的锦绣前程。尤以梁贤最甚,才从地上爬起来,虽然躲过了灾祸,却总是觉得几年内升迁无望,前途莫测,面对即将扶正的展明玉,多少有些酸。要是没喝酒,梁贤也能忍得住,而此时心里的酸楚他却感到不吐不行、非吐不可,于是他便以调侃展明玉来抒发心中的隐忧,他朝展明玉笑了笑道:“展老兄,你就别占着米兜笑糠兜了,别说啥祸呀、福的,除了享不尽的福,那来的祸?谁不知道国税局富得流油,手里有税法这把尚方宝剑,皇粮国税谁敢不缴?只有别人请你高抬贵手,求你手下留情的,哪有别人敢得罪你的。再说你们收得多,提成就多,奖金也多,既有权又实惠,你还忧啥忧?要是我乐还乐不过来哩。”

尤若愚虽未遭遇梁贤的坎坷,但任副职多年仍无一点扶正的希望,心里也很不舒服,虽与展明玉不在同一个单位,但在同学这条竞争的跑道上又落后半步,失落感便由然而生。于是,接着梁贤的话意也想说几句,他用食指弹了弹手中的烟灰,吸了口烟,又喝了口茶,才笑眯眯地说道:“展老兄怕是在水我们吧?谁不知而今童谣都唱:

要想富,

进税务,

吃、喝、拉、撒国家付,

每年还发四季服

头戴大盖帽,

手握算盘珠,

一万八千由他说,

那个敢说一个不?

人才交流改革年,

不愿当乡长,

却想进税务……

尤为若愚的童谣未说完,却被一阵哄堂大笑给打断了。有的边笑边鼓掌,有的边笑边拍桌子,有的看着展明玉笑得喘不过气来。展明玉孤立无援,很是尴尬,可又奈何不得,他只好无可奈何地苦笑着连连说道:“误解,误解,照你这说法,税务部门还不成了乌合之众了?”

尤若愚说完笑完也觉有点过分,这不等于指着别人鼻子骂娘吗?于是赶忙向展明玉拱手道歉道:“开玩笑,开玩笑,可别当真喏。”

笑完了,有的又想到税还与自己有关呢,何不借这机会说说呢?先是梁贤道:“展老兄是三句话不离本行,绕山绕水都说税,兄弟就佩服你对事业的这股执著劲。来,兄弟再敬你一杯。”梁贤拿着酒瓶给两人的酒杯斟满了酒,当展明玉举杯和他的酒杯碰到一起时,梁贤又道:“不过老兄在饮这杯酒之前,还请老兄答应我一件事。”展明玉道:“请讲,啥事?”梁贤道:“请老兄把我们欠缴的那‘两金’免了吧?我们经费实在是困难。”

展明玉知道他说的是能源交通建设基金和财政预算调节基金,这还是八十年代初为解决交通、能源瓶颈对经济发展的制约,解决中央财政收入困难而开征的‘两金’,早在九四年税制改革时就停征了,企业单位都已停止计提了,只是要求欠缴部分仍要征收入库。但又规定对缴纳有困难的可以报请免征。梁贤端着酒杯等待着展明玉的回答,展明玉笑着说:“只要不违背政策原则,兄弟照办就是。”“哈哈,爽快!”梁贤高兴地大笑道。两人酒杯一碰,一饮而尽。

几乎就在同时,李志伟满面笑容地举着杯酒过来,又给展明玉斟了杯酒,再把满满当当的一杯酒递到展明玉手里,然后极其慎重地说道:“听说老兄回来主持国税局工作,我是高兴得几夜没睡着觉,我就想,从今往后再不受伊板眼的打磨了。本来校办企业生产那些用于教学科研的货物,政策明文规定即征即返。但在这以前征都按时征了,就是退库返还不让你跑上十回八回是不行的,不给好处,再跑也枉然。现在好了,以后我也免挨这个打磨了,就凭这点我俩兄弟联欢一杯。”

正待李志伟要喝,展明玉也豪爽地说道:“兄弟在此承诺,政策规定该办的事,我一定要求具体办事的股室的有关人员主动去办,从今往后绝不让你们再跑十遍八遍,最多跑一遍办手续,好不好?”

好!好!好!众人为他这几句话喝彩鼓掌。李志伟更是激动得仰脖子把一杯酒干脆地灌了下去。

接着尤若愚又来向展明玉敬酒,说的仍然是计委下属的几家水泥厂资源综合利用免税的事,展明玉还是那句话,符合政策的不仅要办,而且要及时办,绝不含糊。

展明玉的表态虽然原则,但很耿直,同学几个都感到高兴。无论是梁贤、李志伟,还是尤若愚他们心里都明白,今日虽为同学聚会,但席间无一白丁,都是地、县权力部门的头面人物,同学聚会叙友情只是形式,实质就是通过这种形式实现权力互补,这才是酒中真味。

丁志远是财政局掌控全县财政大权的局长,这财政局长职位是所有部局中最好的肥缺,坐这把交椅上的人是不能张扬的,表现要憨厚。但此时丁志远面对展明玉荣获的奉承,还是有些心不甘,害怕被人忽略,又不便自我炫耀,于是便以提醒众人的方式道:“你们只顾敬展兄的酒,可别忘了免税退库都要找国库科向科长呢。”说话的人巧妙,听话的几个人也都是些一踩几头翘的聪明人,丁志远的话谁都心里明白。于是,敬过展明玉酒的人又转过来敬向军,敬了向军,又对丁志远说,我们是吃财政饭的,吃水岂能忘了开井人,敬财神爷这杯酒是绝对少不了的,于是,又慎重其事地敬丁志远一杯。其他人等也都紧随其后,依次给丁志远敬酒。

陈壮、李志伟都是单位的一把手,管着单位的经费,见丁志远正在兴头上,二人都分别去再敬了杯酒,而且都借机纷纷要求他今年再增拨点经费。丁志远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豪爽起来,喷着满嘴的酒气财大气粗地说:“写报告,写报告,总得有个东西呀,有个由头什么的我才好操作嘛。”说完又醉眼朦胧地直直地看了他俩一眼道:“不过有件事你们也帮我一下,接待省财政、地区财政局头头脑脑们花销的招待费你们帮我消化一下。你们都清楚的,财政局不好入账,他们一边到南山要住要吃要玩要拿,一边又要考核我们的招待费标准,每年必须比上年压缩百分之二十。说实话,哪能压缩,哪年不是一年比一年多,咋办?请你们帮忙,增拨点经费没问题,但你们一个给我报销点招待费,化解一下。钱由我拿,借你们的账和手怎么样?具体的事我给办公室主任讲,由他来找你们接洽如何?”

行行,几个连连点头,李志伟抢先表态道:“这有啥说的,相互帮助嘛,何况是两口子抬床,双方都有利益的事,对吧陈壮?”

陈壮也道:“对对对,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赵明停下夹菜的筷子,很是老道内行地说:“不是这同学关系,只怕是你们想帮丁兄,丁兄还不放心呢。”说完又使劲地看了几个一眼,以示自己的高深玄奥。

这时精灵的李志伟也不愿扮个老求别人的角色,也要显摆一下。他给每位同学都斟满了酒,有些得意地站起来哼唱同学们,大家起来----!边唱边站起身来道:“为我们有缘做同学并都在南山工作而干杯!在干杯之前,兄弟也要表个态,大家的儿女就是我的儿女,今后在读书的问题上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兄弟尽量满足要求,干!”

这一唱和,加上喝的酒越来越多,虽然都不断在吃菜往下压,但酒性还是一阵一阵往上涌,几个人都越来越兴奋,陈壮便建议喝一回花酒。

展明玉便问:“是桂花酒还是菊花酒?”听他这一问,大家先是吃惊地你看我、我看你地交换眼神,然后竟忍俊不禁哈!哈!哈!大笑起来。

丁志远摩挲着自己挺得溜圆的光肚皮笑道:“展老兄,你是装处吗?还是真不知道哦?”展明玉仍是一脸疑惑。

赵明道:“老展,你也是太保守喽,连花酒都不知是咋回事。”

赵明说话间,也不知梁贤啥时候出去的,这时却鬼使神差地从门外进来,而且后面跟了个领班模样的女士笑嘻嘻地一起进来。那女士走近了,便一拍巴掌笑道:“各位先生,我们的小姐来了,都是素质特好的,都能够做到原则性与灵活性相结合,要保守点的,可以笑不露齿;要开放点的,可以随意。”女士说话时,已有八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姐假装害羞似的走了进来,但一个个都轻车熟路似地在墙边拿了个方凳分别穿插在男人中间。就位之后,领班女士分别给小姐们介绍几位先生的姓甚名谁,都叫某总,并特别说明都是外地来南山投资办企业的老总。向先生们介绍小姐时,领班女士又说陪赵明的叫春艳;陪梁贤的叫夏红;陪陈壮的叫秋月;陪向军的叫腊梅;陪尤若愚的叫小娟;陪李志伟的叫小云;陪展明玉的叫小芹;陪丁志远的叫小芳。介绍完了,男男女女们都开始打情骂俏了,有的依偎先生,活像一对恩爱夫妻,小姐拿着筷子拣了点菜往先生嘴里喂;有的拉着先生的手看手相,相互不停地抚摸着;有的先生给小姐点烟,小姐吹一串烟圈向先生的脸上飞去。唯独展明玉感到局促不安,小芹见展明玉不言不语憨坐着,以为他不好意思,便主动搭讪道:“先生,怎么啦?嫌我长得丑吗?让你不高兴?”一边说一边就要伏在展明玉肩上,展明玉一边用手去推,一边就站了起来。小姐很是尴尬,气呼呼地扭头便走,出了门还甩了句:“嫌弃本小姐,本小姐还不想侍候‘土尔其’哩!”小姐这一走,展明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正踌躇间,却被梁贤看了个真切,于是笑道:“看来展老兄这十多年是白活了,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古董似的?”

赵明也劝道:“我说老展,别大惊小怪的,省上那些厅长、处长下来那个不玩,何必当真呢?这些小姐也是没工作,要生存,你就只当是扶贫,帮助她们脱贫致富好不好?”

春燕见她的先生活络,便也来助阵劝道:“我说这位大哥,大方点嘛,反正我们做的就是这个工作,你不来,别人也要来,如果都不来,我们去喝西北风吗?”“我,我,这,咳!我实在是……”展明玉红着脸吱唔,眨眼间竟激出了一身汗。实话实说,他确是第一次面对如此情景,在单位内部不管接待什么客人,他都只陪吃饭、喝酒,完了都是借故先走,这在国税局内部大家都是知道的。他和黄玉兰感情特好,从未想过要另寻什么刺激。而在座的同学很大程度上都认为他在装处,是虚伪,是假正经。

丁志远尤其觉得展明玉装得有些过分,因而多少有点怨怒,但还是轻言细语地劝道:“我说展兄,难得咱们这几个弟兄在一起,就和大家乐一乐吧?何必众人沉睡你独醒呢?”展明玉觉得他这话实在不像话,正想反驳几句,却突然间手机响了。打开手机正要听,赵明却叫把手机给他,他来应付,免得展明玉扯慌当逃兵。展明玉只好把手机给他,殊不知赵明一听确是地区国税局单局长的声音,说地局在研究今年税收超收计划,要展明玉马上去,赵明听了只好实话实说。

展明玉如释重负,收好手机,向众人拱手告辞出来。

奉送展明玉的是一串串男女混杂的浪笑声。

第六章 关山云微服南山

省国税局局长关山云是国家部委选调下派的干部,四十六七岁年纪,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刚到省局任职就连续不断地收到来自南山来的举报信,内容都是反映南山县国税局伊乔松以税谋私贪赃枉法。反映特别强烈的是说他长期利用税务咨询公司乱收费,假借税务咨询服务名义违法办理减免税,庇护纳税人逃避纳税。而南山县国税局从咨询公司非法谋取的利益中也提取了高达百分之六十的利润分红,将这些非法所得用于滥发奖金,用于公款旅游,用于高消费娱乐。又说县政府年年给企业出台纳税目标,对完成纳税目标的企业,其超出纳税目标部分的税收便挂在企业帐上,年复一年,已经造成企业大量欠税。

关山云上任后,面对纷繁复杂的局面,他进行了反复权衡,认为当务之急应该抓好两件大事,一是深入区、县局检查督促税收工作。这是今年的头等大事,总局要求全国税务系统必须超收一千个亿,估计追加到本省的超收计划也是比较重的,要圆满完成今的超收计划,扫除收入工作中的障碍无疑是当务之急,而南山存在的问题极具典型性,需要深入南山实地调查了解,用解掊麻雀的办法解剖南山存在问题,从中总结经验教训,进而指导全省工作。二是自己新到一个地方任职,人地两生,情况不了解,要打开工作局面也必须深入基层进行认真地调查研究,掌握好第一手资料。于是,他决定轻车简从,微服地、县。他不准办公室给基层打招呼,也不把行程和路线告诉办公室,临时把省局日常工作交给第一副局长,然后便带着人事处长凌云志、法规处长孙纪刚和驾驶员粟丰经两江市绕道邻省从南山正北方向直插南山。

一路都颇为顺利,不料快到目的地,离南山还有大约二十来公里时,关山云的车却突然被一面小红旗拦了下来。举小红旗的人说,前面施工工地出现了三个哑炮,现在正在排查中,为了安全,必须把哑炮排除后才能放行。关山云一行只好下车来活动一下,透透气。车里虽然有空调,但大热天,在空调车里呆久了也感觉不舒服。外面虽然很热,但空气比车里好。关山云发现公路外面是一条河,大约二十多米宽,离他们停车的地方不远处有一架索桥通往对岸,又见对岸有一家路边食店,房顶上飘着“白云酒家”的三角旗。关山云环顾四周,眼见此处青山绿水、鸟语花香,更兼索桥酒家;举头仰望,又见蓝天白云、艳阳高照,诗情画意无不令人赏心悦目。此情此景让关山云兴致勃发,一行人便信步走来,上桥过河。

轻微摆动的索桥上虽烈日当空,却凉风袭袭。白云酒家因其被大树浓荫所蔽,屋里也凉风悠悠。这是家夫妻食店,男的掌厨,女的待客;男的敢厚无言,女的干净利索、淳朴热情。关山云一行进了酒家,肚子好像知道主人身处所在,便迫不急待地咕咕咕叫起来。他们点了几个菜,要了几瓶啤酒,正要开吃,却见一身着税务夏装的黑瘦汉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这人身上就挎了个鼓鼓囊囊的黄色军用布包,手里却拿了本文学杂志,看来这人不仅是个税务人员,还是一个文学爱好者。那人坐到另一桌,正向老板娘要碗米粉,关山云见状顿生怜悯之情,便对那人笑道:“同志,看你穿戴是税务干部吧,咱们在这里偶然相遇也是缘份,不妨过来与我们一齐吃,好不好?”那人见关山云几个的穿戴气质,也就知道是吃公家饭的人,便也不客气地坐过来,又极客气的自我介绍说:“我性陈,包耳陈,陈行健,是南山县十八盘乡的税务员。不知几位尊性大名,怎么称呼?”“看来你还是个文学爱好者?”关山云没有正面回答他,却来个投其所好的反问。“谈不上,只是我这乡镇税收工作常常一个人走村窜乡,休息时随便看看。看样子你们几位都是报社记者或是上面下来采风的作家吧?”陈行健见关山云等没有正面回答他,于是便好奇地猜测起来。“怎见得呢?”关山云和蔼地问。“我看你们又挎相机,又夹公文包的,一个个又都书气十足、文质斌斌的。”陈行健蛮有把握地说。

关山云不便公开自己的的身份,以免陈行健因突然路遇省局领导局促不安,坏了轻松说话的气氛。于是,便佯作惊呀状,并夸赞道:“哎呀,真不愧是税务干部,看人看得入木三分。”

陈行健见关山云夸他,便有些骄傲地说:“入木三分不敢说,但也不会错到哪里去的。咱这看人看事的功夫也不是一天两就有的,还不是几十年收税收出来的,不然咋去查偷税漏税呢?隔行如隔山,想来你们搞文艺写作的人也不了解我们收税人实施税务检查的招数,我们除了查其言观其形而外,还几个绝招叫‘一摸二敲三掂四照’。”

关山云兴致勃勃地问:“这几招具体怎么讲?”

陈行健见关山云等几个人都兴致浓厚地等着听他的下文,于是便得意地笑了笑才说:“这一摸就是感觉一下商品的质量粗细,比如布匹、纸张;这敲就是看商品的厚薄,看商品的脆性、韧性;这三掂就是掂量商品的比重、体量,是钢是铁一掂了然;这四照,就是对一些薄片型的商品拿他对着太阳光照,辩别商品的真伪质量。”

关山云等几个人都被陈行健说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这税务员检查纳税人商品还有这套功夫,这可是书上没有的,几个都愣神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关山云情不自禁地赞道:“不简单!不简单!”见陈行健只顾喝水说话,菜也不吃,饭也不吃,一碗米粉也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便又劝陈行健吃菜喝啤酒。而陈行健却说他没食欲,说他近两个月来吃啥都觉得没味道,而肚子又不饿,只是身上无力。”

关山云便说“我实话实说,你别介意,看样子你一脸乌青,又这样瘦,可能是有病哩,我劝你赶快到南山区医院去好好查一下,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再说税收是国家的血脉,没有你们不行,你们自己的身体不好更不行。”关山云说完又亲自给陈行健面前的杯子加了点啤酒,蛮以为自己刚才的这番殷殷关切的话会让陈行健到一些慰藉,却没想到他的这番话反而让陈行健感觉不舒服,甚而至于怒气冲冲地来了一阵连珠炮:“既然你们说得那么重要,怎么不见你们反映税收人员工作、生活的作品呢?其实你们这些人根本就不晓得,你们每月的工资都是由我们一点一滴收起来的,然后通过财政再拨给你们,如果我们收不起来,你们的工资就没着落。但你们谁知道我们这些基层税务人员在下面是过的啥日子呢?没人知道。告诉你们吧,我就在这南山十八盘高盖上收税,这个乡至今不通公路,这座索桥那边是公路,这边直到十八盘乡政府都是乡间羊肠小道。十八盘知道吗?就是翻十八座高山,乡政府就在海拔三千五百米上的山巅上。从十八盘乡政府到南山县城九十五公里,乡里有二十多个自然村,每个自然村相距二十多公里,我每月为收几个加工税、砖瓦税、酒税就得钻进山里来来回回跑上几百公里。我一九六二年参加税务工作,当年工资才十二元,一直到一九七八年才涨到二十一元五角,就是现在也不过四百多元,看起来好像有几百,但剔除物价上涨因素外又多了几个钱呢?我们承认税收不是我们创造的,但是我们一点一滴收起来的呀,没有我们这些成千上万的税务人员在下面征收,税款也不可能自己飞进国库呀?但我们这些人在别人眼里是个啥呢?别人叫我们撵账狗,当然没人敢当着我们的面喊。实在说也还不如个个体户,不如供销社的营业员,不如一个大字不识的伐木工,还有当官的背后讥笑我说,你们别看陈行健天天跑路收税积极,要是县上的接待让他参加一两次,让他到宾馆吃几顿,我敢肯定他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钻天入地地去收税了。”陈行健说到这儿,竟忍不住伏在桌子上哭起来。

陈行健这一阵连珠炮却让关山云、凌云志、孙纪纲都脸红心跳惭愧不已。想想自己也在税收战线上工作,有时起早贪黑的也觉得辛苦,但那最多就是多出几天差,多坐几天车,多煞几个夜,比起陈行健这样基层税收一线的同志来说,算得了什么?关山云见陈行健一起一伏的抽泣,实在是心疼,便好言安慰道:”陈老师,其实我们和你的心是连在一起的,虽然我们没在基层收税,但对你们基层一线同志的艰难还是比较了解的,要说我们都很敬佩你的。至于有的人说那些怪话,没必要去计较,税收是共和国的血脉,税收工作是神圣的,交通条件、工作条件、生活待遇也会逐步得到改善的,请你一定要相信。”“我们的上级当然知道啊,我们新来的展局长在我下乡时还多次上门看望我老母,送医送药关心得很哩,还多次提出把我调进县城工作,只是我没同意,我是想反正老了,农村那几个税也不多,再让别的年轻人去,会耽误别人的前程。我刚才说这些话,只是针对你们搞文艺的作家说的,你们看,我订这本国家级文学杂志都订了十多年了,可就是没见过有一篇反映税务人员喜怒哀乐的小说、诗歌,连散文都没有。你们说说,难道我们这收税的人就那么让人瞧不上眼吗?”

陈行健的这几句话不仅让他自己忍不住掉泪,连关山云等几个人也都鼻子酸酸的。

就在这时,对岸值勤人员在大声喊:“路通了,要走的走得了!”

陈行健起身时身体晃了晃,似乎站立不稳,关山云便邀请陈行健坐他们的车,陈行健却说自己一身臭汗稀泥,别把车弄脏了。凌志也劝他说:“没关系,反正车到南山后要洗。”凌志云话才出口,马上感觉不妥,车要洗,不是嫌人家脏是什么?好在陈行健没在意,只是固执地要去坐公交车。

在到南山的路上,关山云一直心事重重,心里酸楚,这个与自己初次面的陈行健怎么说也是自己下面几千上万个部下之一,自己作为一省国税系统的首脑,除了同情他们,怜悯他们,还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呢?二

关山云一行连续行程近五六百公里,到南山这天,当小车驶进南山宾馆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了。连日的旅途奔波,他们实在是太疲倦了,一个个都不愿再走出寝室一步,将就着随身携带的方便面冲开水充饥,然后一番洗漱便上床休息。

关山云对自己如何微服南山走访调查,一路上也进行了一番周密思考,到南山时已然是成竹在胸。他决定打破常规,到南山后先进行一番认真的实地走访调查,然后再到南山地、县国税局听汇报。但这个计划他不想一下全告诉随行的两个处长,他想借这个事测验一下两个处长的智商。于是,第二天早上起床后,关山云便以问计似的口气问凌云志和孙纪纲,说,你们看,咱们怎么入手调查呢?沉默一会后,孙纪纲便献计道:“关局长你看这样好不好,你、我、凌处长都才从外地刚调来,南山地、县国税局的同志都不认识我们,我们先不去地、县局,先以咨询招商引资政策为由找县政府招商办了解情况,然后才到税务咨询公司去走访,只要不暴露我们的真实身份就行,至于他们怎么看我们,说我们是老总也好,大款也罢,我们只顾否认就是,你越否认,这些人越认为他们自己的判断正确,越认为我们是深藏不露的大款老板,他们就越会给我们讲真话,你看这办法怎么样?”孙纪纲说完很有几分自信地看着关山云,希望能得到局长的肯定。

关山云听了心里想:这小子鬼机灵,这样去运作,既能把情况弄清楚,又无冒名欺诈的嫌疑,一竿子插到底,立马就查它水落石出,是个绝妙的办法。但作为领导又不愿马上表态,更不能为几句话就来一番表扬,因为这样容易使年轻人骄傲,不利于他们的成长进步。于是便问凌云志:“云志,你看他这想法如何?”

凌云志对孙纪纲反应灵敏本来就很佩服,听了孙纪纲刚才的一番奇思妙想、条分缕析更是钦佩不已,而且他也正沿着孙纪纲的思路作进一步的构想,见关局长垂询,便赶忙道:“我觉得这办法好。到时候由我们两人周旋,关局长你只管问情况,别人怎么称呼你开先都否认,喊多了你就来个哼哈,含糊其词。”关山云审视着两个年轻人的眼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三人商量妥当,用过早餐便径直来到南山县政府招商引资办公室。

接待他们的是招商办黄建主任。说来也巧,就在关山云一行到来之前半小时,黄主任刚刚接到南山县政府驻省城办事处庞主任电话,庞主任在电话上说,最近几天,滨海市金丰集团胡宝航总裁将来南山考察投资环境,具体时间未定,也可能早到南山了,因为他们不一定绕道省城来。黄建放下电话刚过一会,就见一辆豪华型丰田骄车驶了进来,从车上下来四位男士,个个气宇轩昂,又都直接往招商办来,见面就言明是来咨询南山投资的有关政策,黄建便认定这几个人就是胡总裁一行。因此,黄建异常兴奋,极其热情地一一握手问候,又敬烟,又沏茶,一口一个胡总。而关山云却一再否认自己是胡总,然而越否认,黄建却越当真,关山云一行也就顺其自然了。

一番寒暄客套后,黄建觉得事关重大,应立即报告县长。于是他请客人稍坐,他自己到隔壁房间拨电话向莫朝闻汇报,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又把庞主任从驻省城办事处拨电话说的情况也向莫朝闻一并作了报告。两件事碰在一起,不由人不信,莫朝闻十分高兴,当即指示黄建把客人请到县政府小会议室,他要亲自接待。

黄建陪着客人来到县长办公楼,就见莫朝闻笑容满面地等在门口,客人向他走来,莫朝闻便主动上前几步,同时远远的就把手伸向客人。黄建赶忙上前分别作介绍,莫朝闻一一与客人握手问候,然后一路说笑着陪客人上楼。

会议室里已摆满了水果,沏好了茶,室内空调凉爽宜人。宾主坐定后刚聊几句,几位在家的副县长、财政局、国资局、工行、农行、建行、工商、国、地税局的领导也陆续走进会议室。

莫朝闻见该到的人都到齐了,便清清嗓子说:“今天把财政、工商、税务、金融几家领导请来,就一个事,滨海市金丰集团总裁胡宝航先生亲自来咱们南山考察投资环境,为了讲求工作效率,我把大家请来一起听听胡总有什么希望和要求,各部门、各单位都要为他们考察提供服务,提供方便。要说县政府对治理和营造投资环境一向都是十分重视的,我们南山早就敞开山门欢迎海内外投资者来投资发展,我们会竭诚为投资者提供一流的环境,特别是在软环境方面,我们将尽最大的努力。现在我们就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胡总讲话。”莫朝闻话音刚落,会议室便掌声雷动。

关山云微笑着向参会者点头致意,然后说:“刚才在招商办黄主任叫我胡总我否认,现在莫县长又叫我胡总,我再说一句,我不是胡总……”嘿嘿,会场上响起一阵笑声,笑声打断了关山云的话。有人就说:“我们看出来了,你很健康”。紧接着又是一阵嘿嘿的笑声。参会的人都认为胡总是在开玩笑,并没去想他真的不是胡总,只有关山云几个人在心里暗自好笑。莫朝闻用手指头敲了敲会议桌,又看了看还有声音的角落,会议室马上就安静下来。

关山云接着说:“感谢莫县长和各位的深情厚谊,刚才我们在招商办已听到了南山投资环境的情况介绍,同时也得到一些书面资料,这些资料我们还要认真细致地研究,今天我主要想了解一下你们有一些什么样的税收优惠政策。”

莫朝闻道:“好!胡总快人快语,大家风范。关于税收优惠政问题,我们在招商引资资料上没有详写,因为这是个做得说不得特别是写不得的事。简单地说在我们南山就是这样执行的,我们对企业实行纳税目标责任制,每年由县政府根据企业的实际情况确定一个纳税目标,企业只要完成这个目标,剩余部分税收就留给企业。”

关山云:“这样的纳税目标怎么定呢?”

莫朝闻道:“那要看企业的具体情况,有可能是应纳税的百分之十,也可能是百分之二十、三十、四十、五六十不等。”

关山云:“这样的纳税目标税务部门承不承认呢?”关山云边问边又拿眼睛扫了一下两个参会的税官。

莫朝闻:“这个你不用担心,税务部门是政府的职能部门,政府的政令还是畅通的。”莫朝闻边说边拿眼睛神盯了国、地税局的两个领导一眼。

地方税务局局长李玉玺赶忙表态:“我们地方税务局坚决执行县政府的决定,政府怎么定,我们就怎么执行,决不含糊。”莫朝闻满意的一笑,他原以为展明玉也会马上跟着表态,但隔了好一会,都没动静,这才疑惑而怨愤地扫了展明玉一眼。

关山云看在眼里,便对展明玉笑道:“如果我没猜测错的话,这位就该是国税局的同志吧?”话说到这份上,展明玉不能再沉默了,于是便面对关山云慎重地说:“我想一个成熟稳健的企业家在考察一个地方的投资环境时,应该首先看这个地方的法制环境,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建设,就是要为各类经济实体创造公平竞争的法制环境。一九九四年以来实施的新税制,从制度上保证了纳税人的税负公平,但如果各地在执行上打折扣,就会造成区域之间税负不平,虽然一时对局部地区招商引资有利,但从长远看这是行不通的。再说,推行纳税目标,名义上让部分税收留给企业,但这始终是欠税。涉及税法,谁也不敢、也无权宣布这些欠税核销,到头来还是企业债务,要是加收滞纳金债务还会越来越重。至于说到税收优惠政策,只要是国家规定的,我们一定不折不扣地及时贯彻到位。”

展明玉的一席话让莫朝闻仿佛当头挨了一棒,感觉十分难堪,脸色黑得像锅底。要是没有客人在场,肯定是要暴跳如雷的,展明玉也免不了被臭骂一顿。但今天,莫朝闻只好强压住心头的怒火,面带微笑。而在座各位县上的头头们,都无不为展明玉捏了把汗。

一时间,会议室里静极了,关山云一伙人特开心,便更想听听县长怎么说。而莫朝闻此时的心情却非常复杂,处在两难之中,他暗自寻思:发火吧,有失县长的风度;何况好事无人传,坏事传千里,此时此刻只要发火,很快就会在南山、南山地区甚至于更宽的范围内演绎成若干版本;要是句话不说就忍了吧,那不正助长了展明玉这小子的犟脾气吗?最后,他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怒气狠狠地恨了展明玉一眼说:“我说展明玉同志,你那套高深的理论总还是要与南山的改革开放实践相结合才行哩!马列主义不与中国革命具体实践相结合,革命能成功吗?陈云同志早就说不唯书、不唯上,小平同志也讲了‘三个有利于’,怎么你老是与县政府决定过不去呢?……”

看到莫朝闻县长如此对展明玉冷嘲热讽,作为全省国税局系统的领导,关山云再也忍不住了,他打断莫朝闻的话为展明玉解围:“莫县长别生气,我看展明玉同志谈得很好,我们就希望有一个公平的税收法治环境,那种靠税收上的小恩小惠招商引资的办法早已过时了,企业需要的是规范的法治环境,不需要小恩小惠,因为只有规范良好的法制环境才能保证企业的健康发展,保护投资者的根本利益和长远利益。前些年,沿海城市一些企业不少也被地方政府糊弄,欠下巨额税款,原以为税务机关不会再收了,便大幅度降低产品价格,正常的盈利很少。最后上级税务机关一声令下,坚决收缴欠税,还按日加收滞纳金,不少企业都吃了大亏,倒是原来不欠税的一些企业一下占了上风。这些惨痛的教训我们不能不记取呀!现在沿海城市许多企业因有欠税而失去信用,银行不敢放贷,上市的股票暴跌嘞!南山县国税局有这么位明智的展局长我们很高兴。”

关山云的一席话让莫朝闻转怒为喜,会议室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就在这时,莫朝闻的秘书曹刚进来附在他耳边嘀咕了一会,莫朝闻随即便笑对客人说:“哎呀,胡总,真是不巧啊!对不起,对不起,刚才秘书接地区行署防汛指挥部电话,要求我们四大家领导都要马上去参加国务院防汛总指挥部召开的全国防汛紧急电话会。本来您这样尊贵的客人,是请都请不来的,应该好好陪陪,但这会又不能不去,真是不好意思哩。要不这样,由黄主任陪同您们到南山的几个风景点去走一走、看一看,过一两天咱们再谈好不好?”莫朝闻显得十分殷勤。

关山云也笑道:“谢谢了,黄主任的工作也很忙,再不好意思麻烦。我们也想自己去到处走一走,看一看。”边说便主动上前与莫朝闻等县上的头头们握手道别。黄建主任坚持送客人下楼到停车场,直送关山云等人上车驶出政府大院。三

小车驶出县政府大院,车里的人都忍俊不禁地笑起来。关山云叫驾驶员在城里绕几圈。

粟丰也是初次到南山,对南山这个土家、苗族、汉族人杂居的边陲县城也有些好奇,这里的吊脚楼、芦笙、小吃、土家族和苗族人独特的民族服饰都能引起初到此地的人极大的兴趣,特别是这里的蓝天白云,青山绿水让久居大都市的人感到特别留连。粟丰驾车在城里绕了一圈,便钻进了一条林荫道,穿过长长的林荫道,这才发现到了城北郊外的“一树桥”。这里是县城的尽头,过了一座藤蔓缠绕的古石桥,便是进山的乡村公路。在桥旁边有一吊脚木楼紧倚着一棵千年古槐,吊脚楼下便是蓝汪汪缓缓流动的北河水,远远望去,就见这户人家的门楣上挂着一块“泉水乌骨鸡“的招牌。关山云等均被眼前这小桥流水人家的诗情画意给吸引了,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在这用午餐。

七月的南山已经很炎热了,何况是中午时分。关山云几个人从凉爽的轿车里出来,立刻就像掉进了温水池一般,浑身热呼呼的,好在槐树下还有几分阴凉,大家便争先往树荫下钻。恰在这时,一位大约六十岁左右面容清癯的老人,见一辆轿车停在门前,便乐喝喝地上前招呼:“屋里有空调,快进屋,快进屋。”边说便又向屋里人吆喝:“屋里人些,来客啦!”

关山云几个人走进屋里,果然感觉很凉爽。原来这房主人对房屋进行改造时保持了木楼外观的古朴风貌,房屋内部却进行了现代化装修,一进大门就是一间宽大的迎客厅,靠河的一面都是一间间漂亮的雅间,雅间可凭窗欣赏北河迷人的风光。关山云等进雅间刚入座,服务小姐就进来递热毛巾、沏茶,送上菜谱点菜。随后那位面容清癯的老人便也笑嘻嘻地进来,一边给客人敬烟,一边便高低适度地唱道:“酒香不怕巷子深喽!香喷扑鼻味道长。男女老少都说妙啊!营养丰富哟!——滋阴又壮阳。各位尊贵的客人,鄙人丁八妹,退休税务干部,身体尚健,因有祖业房产木楼一幢闲置,为发挥余热,特开泉水乌骨鸡餐馆为民服务。这泉水乌骨鸡是用天然矿泉水精心烹制而成,乌骨鸡系南山特产,在无污染、无公害的绿色环境中生长,此鸡吸天地之灵气,取日月之精华,几位客人尽情享用,必能强身健体,好运常来。”

这趟唱喏似的道白让关山云暗暗称奇,心里暗道:有趣,有趣,这番景致,这等人物和唱喏都好像是书上说的,但自己又实实在在身临其境,面对其人,耳闻其声。关山云细观老者:虽面容清癯,但一双贼亮滴溜的大眼睛却炯炯有神,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说明这老人身体很健康。老人穿一身税务夏装,却没有肩章,很显然是一位退休职工。关山云又见老人健谈,便高兴地问:“老人家刚退休不久吧?”“是啊,今年初刚退休。你怎么知道我刚退休呢?”老人惊奇地问。“看你面容挺精神的,一点不显老。”关山云奉承道。“老喽!——”老人乐喝喝地说。

关山云问:“你老人家以前干啥工作呢?”“在县国税局征管股工作。”

这时菜已上齐了,一锅红油喷香的乌骨鸡肉让人馋涎欲滴,火锅周围是一盘盘木耳、黄花、竹笋、豆芽、豆腐、血旺、白菜、鸭肠、牛毛肚、黄喉等各色生菜。一位年轻服务小姐进来给客人示范食用方法,只见她拿小铁瓢从锅里给每人面前的小碗舀瓢汤,再加上一点葱花,加点味精,再加点特制的辣椒酱,然后用汤匙调匀,再把锅里的鸡肉夹到碗里,或另外夹其它生菜放在锅里烫几秒钟再放到碗里拌均,然后示意客人食用。小姐演示完后便礼貌地退了出去,丁八妹也起身道:“各位请慢用,需要什么喊一声。”边说便笑着起身要走。关山云却热情地邀请老人道:“老人家和我们一起喝点啤酒,说说话好不好?”凌云志、孙纪纲、粟丰都附和着请老人留下。

丁八妹笑说:“饭我吃了,酒我不会喝,陪几位雅士说说话可以。”边说就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安闲地一边抽烟,一边喝茶。一会,丁八妹仔细端详了几位客人后,又好似关切地问:“听口音,几位是外地人吧?”“嗯,您猜我们是哪里人?”粟丰问。

丁八妹笑看了几个一眼,想了想说:“既像省城人,又像江浙人,说不准。反正不是南山、两江人。”

粟丰正要说话,关山云却转移话题问:“老人家这里生意如何啊?”“中午不行,晚上餐桌没空过,尤其是星期天、节假日,我这里热闹得很,许多时候还招呼不过来,特别是省里和其它外地来客都想来看这小桥流水和古槐树,我们这泉水鸡就更没的说,往往许多客人还吃了一锅又一锅。”

关山云已经尝到了美味,这泉水鸡香脆、细嫩,汤特别的鲜。凌云志、孙纪纲、粟丰更是吃得津津有味,吃得满头大汗。

而关山云却一半心思在吃鸡,另一半心思在跟老人聊天,因老人已表明他是刚退休不久的税务干部,想必他对南山税收政策执行情况是比较了解的,所以他边吃又边问:“你们这里的投资环境怎么样?”

丁八妹道:“行啊!我们这里招商引资的条件很优惠,别的不说,在税收政策上我们就比其它地区都优惠。”“具体怎能么优惠法?”关山云问。

丁八妹叹道:“唉!这话说来就长喏,我老表任荣富退休前是税政股长,现在咨询公司任经理,他就经常夸赞国税局伊局长,说他观念新、脑子活,热心为企业办实事,这几年不仅南山的企业发展快,他们咨询公司效益也很不错。”“是国税局为企业办实事呢?还是税务咨询公司为企业办实事?”关山云问。“这么说吧,国税局和税务咨询公司就是个前店后厂的关系。国税局具体执行政策,咨询公司从事中介服务,企业要减免税,缓缴税款免加滞纳金或购买增值税专用发票都可以找咨询公司,只要交费,便可以万事如意。”丁八妹语气里带着几分幽默得意地说。

孙纪纲听到这里十分惊奇地问:“那要是不符合政策呢?”“哎呀,年轻人,都什么年月啦?政策是人定的,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哪还有尿把人憋死的道理呢?比如说吧,这减免税,它有条件,你想法满足它的条件不就得了。说具体点,资源综合利用产品按政策规定可以免征增值税,符合不符合综合资源利用产品条件,谁说了算?是质量枝术监督局,只要你把那家人勾兑好了,给你出个证明算屁事。再说缓缴税款,不加滞纳金还不是县国税局说了算,因为他们有这个权,懂不懂?年轻人?”

几个人都吃惊地看着丁八妹,关山云又问:“那地区国税局就不把关、不检查吗?”“哎呀,我看你们都是走南闯北的人,怎么就不明白这叫利益共同体呢?白干是不行的,白担风险谁干?咨询公司每年的收入绝大部分还不是要交给县国税局和地区国税局,一只肥羊大家分,谁还不默契地配合呢?比如南山烟厂每年免加滞纳金就有七八千万,还有超纳税目标留给企业的税收也有一两亿,就拿几百万给咨询公司又何妨呢?还不是九牛一毫。”丁八妹如数家珍地说。

关山云、孙纪纲都惊呆了,凌云志对税法不熟悉,不知其中利害,便显得无所谓,但还是好奇地问:“老人家,难道他们不怕省国税局来查吗?”“嘿嘿,幼稚,幼稚。藏富于企业是当地政府的意思,地、县国税局怕啥?真的来查,地区的书记、专员,县上的书记、县长还不说话?再说天高皇帝远,就是省局来人查,还没到南山地界,地、县领导就去守候迎接,好吃好喝地招待,漂亮小姐二十四小时陪着,打道回府的时候有预先准备好的一些只反映鸡毛蒜皮小事的汇报材料,还有涨鼓鼓的红包,让你高兴而来,满意而归,谁还没事找事,自寻烦恼呢?而且现在的招待还越来越玄,来南山检查的处长、科长们,在检查期间还可以安排去黄山、海南、香港、奥门旅游,乘车到邻省省会一天功夫就到了,当晚便可以上飞机,而且可以飞往全国任何一个风景名胜区,舒心地游玩几天后再回到南山开总结会,拿着预先准备好的汇报材料和红包回省城分别向领导汇报,向老婆汇报。”说到这儿,丁八妹忍不住嘻嘻笑了笑又说:“我最近就听了个笑话,说的是省里某厅局派个处长带些人来南山检查工作,结果这个厅的厅长过了几天去黄山。不料,这厅长在黄山一个景点却意外的碰到被派到南山检查的处长,厅长惊奇地问:你不是去南山了吗?怎么在这里呢?处长却一脸陌生严肃地说:先生,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说完转身便走开了。厅长非常恼怒,正想发作,好在旁边的秘书精灵,马上笑着解围说:厅长确实认错人了。厅长对秘书恨一眼,秘书却盯着厅长的眼睛压低声音说:你想想,我们不是也到蹲点的扶贫乡去了吗?厅长这下回过神来了,难得糊涂地对秘书说,看来我中暑了,难怪眼睛有点花。秘书赶忙又圆一句,可不是吗?我就劝你看医生,你还不信。”

哈!哈!哈!——丁八妹把一屋人逗得张口喷饭,哄堂大笑。丁八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丁八妹又道:“后来,我听说这处长回去后一天提心吊胆的,生怕厅长收拾他。结果出人意料的是他不久便被提拔为副厅长,并负责分管办公室。厅长在干部拟任职务推荐表上给他的评语是:该同志讲政治,顾大局,识大体,一贯廉洁奉公,工作扎实,是一位年富力强、德才兼备而十分难得的好干部。厅长秘书也很快升任办公室副主任,新的厅长秘书上任那天,厅长对他说,你的工作要干好,多去请教办公室主任。老人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笑声刚止,雅间的房门吱呀一声响,推门进来的是一个说话叽里呱啦的人来。那人满脸堆笑却又很着急的样子,只顾对丁八妹叽里呱啦的说。那人说广东话丁八妹听不懂,丁八妹只好莫名其妙地看着那人,那人这下才明白,于是就吃力地说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丁股长,唉呀,我的活菩萨,这回你得救我哩。”说罢又朝旁边的客人们歉疚地一笑。丁八妹这才给关山云等介绍说:“这人姓海,都叫他海老板,广东人,在南山经营家用电器。”于是,关山云朝海老板点点头。丁八妹又问海老板:“啥事把你急成这样子?”“是这样,你们县局稽查局的几个人突然去检查,把我这几年的账本拿去了,又去把我的仓库也封了,说我隐瞒销售收入,要补几十万元税款,你说这咋办?现在经商谁不知道就赚几个税钱,要是照实缴税还做屁生意?这回你可得救我,我姓海的你该相信,我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海老板一双期盼的目光注视着丁八妹,又疑惑地看看旁边吃饭的几个人。

丁八妹明白他的意思,便道:“他们是外地客人,你别疑神疑鬼的。你也别说那么俗,我也不是见钱眼开的人,只不过革命几十年,想在南山的经济建设和改革开放上发挥点余热罢了。你们这档子外地人有难处,我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现在一些年轻人不懂,像我们这些边远山区要想沿海发达地区的人来投资,不减税让利行吗?不把潭底挖低,水能往你那儿流吗?”丁八妹边说又边看关山云等人,在他看来,这几个人也肯定是来南山投资的大老板。因而,他不但不避他们,还一心一意想当着他们的面把戏演好,好让他们也领略他丁八妹的好手段,以便将来的合作。

海老板不想听这些虚话,但又不能不陪着笑脸奉承:“那是那是,我们丁股长是老革命,心里想的就是天下大事,想的就是南山人民的根本利益 ,所以我今天有事才来找你嘛,你是我们的及时雨、活菩萨。”

丁八妹这下更是笑逐颜开了,他得意地呷了口茶后,又莫测高深地对海老板说:“我给你上、中、下三计,供你参考选择:一是走红道,你们是应南山县政府招商引资来的,县政府承诺你们可以实行定额包干税,现在税务稽查要查你们,你们可以去找县政府反映,他们一定会出面说话,让你这事不了了之,这是上策。”

海老板点头道:“但这可能要得罪几个检查的税官,今后恐怕还有更多的麻烦。”海老板摇摇头又问:“那中策呢?”

丁八妹拿腔拿调地说道:“中策是走黑道,你可以去找秦闻达,他是南山的黑老大,给他上点礼,和他打个儿女亲家,由他出面办桌酒席请那几个年轻人,在酒桌上秦闻达介绍你是他干亲家,叫他们关照,这样也能不了了之,但从此以后你就算入伙了。”

海老板听了又摇头说:“这人不好缠,弄不好还会招来更大的麻烦。”海老板又问:“那下策呢?”

丁八妹道:“那就只有卖了我这张老脸了,我招呼几个臭小子来喝杯酒,劝导劝导。你也在酒桌上多说点好话,好话软人心,懂啵?你再老老实实敬几杯酒,交个朋友,交了朋友就好说话。税务干部也是人,也食人间烟火,懂没有?

海老板笑道:“你说这是下策,我看这才是上上策呢,拜托,拜托,这点钱你先拿着请客用,客请到了我随喊随到,事办完了,我一定重重感谢!”边说边把一叠钱塞给丁八妹,丁八妹接了钱却假装生气地说:“看看又来了,谢什么谢?为人民服务嘛!雷锋同志早就说过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之中去吗?以后你们那些同路来南山经商的朋友有什么难处尽管找我就是。”说完还拍了几下胸膛,表示啥事都能摆平。

海老板上前握住丁八妹的手,很有些激动地说:“我就不打扰了,不过还请丁股长抓紧点哈?”海老板张着祈求的眼睛期待着丁八妹的决策。

丁八妹想了又想:“趁热打铁,就是今天下午好不好?”

海老板笑着跳了起来,两手一拍,从心底里喊了声:“好!——”边叫好,边就兴高采烈地走了。

关山云看了看丁八妹手里拿着的那叠钱,估计至少也是两三千。关山云脸色铁青又不便发作,叫人算了账,付钱时才发现还包括三十元陪客费,理由是应邀陪客。

回宾馆的路上,关山云几个人心情都很沉重,关山云想:看来依法治税,还必先治内、治队,而且对退休的税务干部也得有个加强管理的办法,否则像丁八妹这样的人,不是吃里扒外是什么?要是全省、全国税务系统像丁八妹这样的人有百分之十,就会把整个税务系统挠得河翻水乱。四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天下午,南山县税务咨询公司经理任荣富,人称本经理,正坐在凉风悠悠的办公室里边喝茶边抽烟,怡然自得的自个儿在心里偷着乐。啥事能让他如此舒心惬意呢?原来任永富在倪运年多次劝说后终于听了他一回,竟因此而发了笔不大不小的财。早先倪运年给他说汪昆,就是县国税局办公室主任,他有个亲戚在省城证券公司,经常代他炒股,赚头很大,几乎是对半赚。周围几个了解内情的好友就想沾光,硬把资金交给汪昆托他帮忙,人关系好了他也不好推辞,一般的人他根本不买账。倪运年说他可以给汪昆说说,也给任永富帮一两回,反正都是些要紧关系,都是些早不看晚看见的人。倪运年先后给任永富说过几次,但任永富都半信半疑,这次终于下决定试一下,果不其然,他把十万块钱当着倪运年的面交给汪昆,汪昆当面就给他开了十万元的收据,又当即返还五万元给他。就这一交一接十来分钟时间,他就尽赚五万,另外十万债权,汪昆白纸黑字写了收条,盖了章签了字,而且是当着倪运年的面,在他眼皮子底下办的事。何况汪昆是县国税局办公室主任,国家公务员,还有啥不稳妥的呢?如此这般的好事,落到谁的头上能不高兴呢?因此他完全有理由高兴,不高兴那才没道路理哩。

与此同时,公司的另外几名员工也在乐,他们是龚家旺,人称老弯;彭永贵,人称“彭老总”;朱顺财,人称“朱老总”,几个人刚上班,也悠哉由哉地坐在凉爽的空调办公室里喝茶聊天,吹黄段子。此时老弯正拿着中国地图在考“彭老总”和“朱老总”看图说话,老弯说,你们看这陕西省的地形图像啥?“彭老总”认真看了看说像个下脆的泥塑兵俑。“朱老总”却说像个脆在刘皇叔脚下的关云长。“彭老总又问老弯,说你看这台湾和四川的地形图有何相似之处?老弯说这还用问,谁不知这两个地方都像个乌龟。还说当年蒋介石在抗战快要结束时去庙里向和尚问前程,和尚叫他胜不离川,败不离湾。因为蒋介石就是个乌龟精变的。“彭老总”见老弯说得头头是道,心里不服,于是又说,老弯算你聪明,我再问你,为什么改革开放首先从广东省开始,你能从广东省地形图上看一二弦妙来吗?老弯不甘示弱,拿过地图看起来,但看了好一会,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彭老总”见老弯迟迟说不上来,便得意地笑着说,不怕你弯弯多,这回说不上来了吧?老弯见他得意便乘机问他,那你说为啥?“彭老总”神秘兮兮地看看老弯和“朱老总”然后才压低声音说,你们看像不像女人大腿根的那两块?怎么样?哈哈哈哈……。听他这么说,老弯和“朱老总”都埋下头去仔细看起来,果然看出弦机,也都忍不住咕咕咕笑。朱老总也来了兴致,于是又问“彭老总”说,你聪明,我看你还能从这图上看出啥稀奇来?“彭老总”说,好吧,我再给你们说说,你们看这辽宁、吉林两省地形图像啥?老弯和“朱老总”低下头去认真看起来,两人把地图车过去车过来地看,结果都没看出啥机巧来,二人都抬头望着“彭老总”。“彭老总”便用两手把他二人的头往中间一碰,说,你们看,像不像两只小狗在做爱?二人虽然头碰得生疼,但却马上醒悟过来,忍不住一阵哈哈哈哈笑后,又异口同声地骂:你个狗东西,真他妈的三句话不离老本行。

几个正在兴头上,不料这时却推门进来几位气质不凡的外地人,任荣富迅速审视进来的几个人,感觉来人无论衣着打扮、内在气质、言谈举止都像很有派头的外地老板。确认无疑后,任永富很客气、很热情地招呼:“请坐,请坐。”

几位客人在接待室里的沙发上坐下来了,任荣富又招呼公司的几个人道:“有顾客来了,你们就别再吹了嘛。”一边招呼员工,一边又转过来问几位客人:“请问几位有什么事吗?”“我们来了解一下税务咨询公司对外来投资企业能提供哪些服务?”关山云笑说。“哦,你们是外地来南山考察投资环境的?”任荣富惊喜地问。“就算是吧!”关山云似是而非地说。

这下更引起任荣富的重视了,心里想,今天可是双喜临门,这会又遇到了大老板了。于是赶忙又喊:“喂,老弯,给客人们泡茶来,你们几个也都过来,大家都来认识一下。”

茶很快就泡好端过来了,珍珠兰茶的清香让人神清气爽。几个人自己搬了椅子满脸堆笑地围着客人坐,任荣富以主人身份给客人敬烟,然后自我介绍说:“我是这儿的经理,大名任荣富,人称本经理,也可喊我老本。”

粟丰听了好奇地问:“怎么你姓任,又叫本经理、老本呢?”任荣富笑了笑,慢悠悠地说道:“你们是外地人,不知道我们这里的风俗,我姓任,谐音‘人’,如果你叫我‘老人’,我乐意,你吃亏;如果你叫我‘小人’,你高兴,我又不乐意。再比如我们这位龚家旺同志,大家都叫他老弯,我们这里的土话‘龚’字读作‘公’音,为避免妇女同志叫他‘老公’吃亏,所以就都叫他‘老弯’。再比如我们彭永贵、朱顺财同志,大家都叫他们‘彭老总’、‘朱老总’,这就是对没有职务的人且又姓彭、姓朱的人的一种假想似的尊称,而且这两姓的人又乐意接受,还有点自我陶醉,嘿嘿。”‘彭总’、‘朱总’都被任荣富涮得有些不好意思,假装生气地恨他一眼。而任永富却似乎言犹未尽地又说道:“这些东西说是风俗习惯,实际上是一种扭曲的心理反映,或者说是山里人的小狡猾,阿Q先生的自我安慰术。一席调侃话把气氛一下子搞得轻松了。关山云、凌云志、孙纪纲、粟丰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关山云觉得任荣富很风趣,这才把任永富认真打量了一番:这‘本经理’有一颗硕大的脑袋像颗闪亮的灯,整个头顶没一根毛,真所谓聪明绝顶;一副眼镜架在高耸的鹰勾鼻梁上,把那红透如野果的鼻头反衬得亮亮晶晶的;镜片背后一双贼亮的眼睛极富警惕性。这人一看就知道是个有一定文化、而且老谋深算的账房先生,智商和经验显然都比几个部下强。打量完任永富,关山云便切入正题道:“能不能说说你们公司能为纳税人具体提供哪些服务呢?”

任荣富道:“具体这么说吧,为纳税人建账、做账、进行税收筹划,办理纳税申报,办理各种税务手续,办理减免税申请报批手续,办理税款缓缴审批等。一句话,你交多少费,我们提供相应的服务;你花多少钱,便获得多少效益,而且获益可能是几倍、几十倍。这里有套资料你们可以拿去看看。”

孙纪纲问:“办理减免税你们怎么收费?”“一般按所获减免税额的百分之二十计费。”任荣富解释道。“这么高啊?”关山云惊问。“这算啥子高哦,你们企业可得了百分之八十哩。我们收这百分之二十又不是我们公司独吞,县国税局、地区国税局要分去百分之七十,我们只得小头。”任荣富边说边伸大母指,又伸伸小母指。

凌云志问:“你们为啥给他们交呢?你们不是中介服务机构吗?早与他们脱钩了吗?”“脱啥钩哦,脱得了吗?脱了能办事吗?我们离开他们办不成事,他们离开我们空办事。说白了,我们就是个前店后厂的关系。”任荣富坦率地说。稍停一会,任荣富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把关山云几个人一一认真扫视一眼后像有什么特别的新发现一样惊喜地问:“你们几位是不是上午去过县政府招商办?莫县长还接待过你们?”说完又含笑着重新审视几位客人一番。

关山云笑意不明地点点头。

任荣富笑道:“这就对了,真人不露相,怪我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

恰在此时,展明玉拿了卷宗进来,见上午在县政府会议室的几个客人又在这里,便点头笑道:“几位来找本经理咨询税收政策吧?”关山云等人也不回答,只笑着点了点头。展明玉也不多说,径直走到任荣富旁边把卷宗递给他严肃地说:“南山烟厂去年的所得税不能报批免征,我查了资料,虽然去年仓库失火损失很大,但烟厂既办了财产保险,也办了商品保险,事后保险公司按规定进行了赔偿,再报免征所得税违反政策。”说完便要走。任荣富赶忙一把拉住央求道:“哎呀,展局长,国营企业所得税省局每年下达的计划才几十万元,南山县才二十多万元,又不是完不成任务,烟厂这两千万报批免了,公司得点利益,该给县局的好处,我们也从没含糊过嘛,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好不好?“不行。这不符合政策的东西没什么考虑的,我劝你们也不要再这样搞。从现在起,县局也不要你们任何好处。”展明玉斩钉截铁地说。“哎呀!我的展局长,你是在南山工作、生活,又不是在中央,何况两千万所得税对中央来说就像颗芝麻,丢到水里响都不响。再说,这也是莫县长的意思要藏富于企业,你又何苦呢?”“我说,本经理,你也是在税政股长岗位上退休的,这国税干部之所以有个“国”字,就是明确国税干部的第一职责是维护中央的税收利益。否则,为啥叫国家税务局?为啥叫国税干部呢?”展明玉说完转身就走,头也不回。任荣富气得咬牙,看着展明玉出去的背影,把紧握的拳头在空中狠狠地比划了几下,其滑稽的劲儿简直一点也不不亚于卓别琳。关山云看着展明玉出去的背影却满意地点了点头,凌云志、孙纪纲也会意地交换了欣喜的眼神。展明玉冷不丁地来这一家伙,就如同当众给了任荣富一耳光,打得任荣富晕头转向,特别让任荣富感到十分难堪的是刚才还在客人面前吹,好像法力无边,谁料想,转眼间便让展明玉把自己的面子剥得精光。此时,任永富脸上一会红,一会白,面对远道来的客人好不尴尬。

关山云看到咨询公司几个人气得吹胡子干瞪眼,心里暗暗好笑,为打破沉默便道:“本经理,看来你们这位展局长……?”

任荣富担心公司在客人面前失去信用,又为了挽回自己的面子,便打断关山云的话头抢着说:“没关系,放心,他只是临时主持工作,局长是伊乔松,暂时在住院。伊局长好说话,也是个性情中人,不像这逗二嬉。这家伙六亲不认,专爱钻牛角尖,目前临时主持工作,主要是从抓收入考虑,完事了,他还得像以前的工农兵学员一样社来社去。”

关山云见目的已达到,不想再听任荣富几个人发牢骚,便起身告辞。任荣富又拿了自己的名片一一送给几位客人,然后殷勤地送客人出门,目送好远才转身回去。

关山云在车上拿起任荣富的名片看,见上面头衔一大堆:

南山县税务咨询公司经理;

南山税务学会会员;

原南山县国税局税政股长(副科级);

注册经济师、会计师、税务师;

南山县地方方言研究会副会长。五

在南山地区国税局局长办公室里,省国税局局长关山云和人事处长凌云志正在与单绍仪局长进行着一次十分严肃的谈话。凌云志和单绍仪都正襟危坐,关山云却在办公室不时踱着方步,一会伫立窗前沉思,一会又面对单绍仪审视,一会又坐在单绍仪的对面喝茶、吸烟。办公室只要关山云不说话,不走动,便静得连几个人的呼吸声都能听到。

此时,从单绍仪那灰头土脸的样子和诚惶诚恐的神情,就知道刚才关山云已经对他进行了很严肃的批评。单绍仪拿着笔做着认真记录的样子,坐姿和神态都很像一个挺守规矩的少先队员。关山云看了看他那可怜样,心也软下来了,换了缓和的语气说:“我说老单哪!南山地区国税局可是连续三年没有完成计划哩,税收秩序一团糟,打牌赌钱贪赃枉法寻死跳楼一样不少,你自己说说你这局长是怎么当的?根据我们了解,并不是没有税源,刚才你自己也说税源是有的,那究竟问题在哪里呢?说一说吧,说说原因在哪里,说说你自己还有没有决心和信心,有没有办法改变目前这种被动的局面,凌处长这次也来了,说说看。”

单绍仪感到了关山云话的份量沉甸甸的,意识到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次关山云下来是向他摊牌了,如果再没办法改变目前的被动局面,只有下课,省局不允许南山地区国税局连续四年完不成任务。刚才关山云的话已让单绍仪心惊肉跳了,五十挂零的人了,要真是摘了官帽去干啥呢?当调研员,一天只有耍,那还不一夜愁白少年头啊!问题在哪里,其实省局领导也看出来了,单绍仪自己心里更清楚,那就是没哪魄力,前怕狼后怕虎,事事怕得罪人。大胆工作的同志他不敢支持,有责任不敢承担,自身虽大贪不敢,但小贪却不断,因而怕人揭短,对工作敷衍塞责的人他想说不敢说,久而久之,他除了在大会主席台上讲几句大话而外,根本就不敢有针对性地批评谁,更莫说面对面地批评某一个人了。就说南山地区的税收吧,全地区每年计划六七个亿,南山县就占五个亿,其它四个县每个县仅五千万左右,但其他四个县每年都能完成计划,而且还能略超一点,唯独南山县每年都有点缺口。而南山的税源呢,每年都大于计划一两亿,就是收不起来。县局局长伊乔松听县委、县政府的,就是不听他的,县政府每年给各企业下达的纳税目标,伊乔松不敢越雷池半步。单绍仪除了向伊乔松发怨气外,也不敢多说啥,有时还被伊乔松顶得脸红脖子粗,倒搞得瓜兮兮的无可奈何。班子内也有人建议调整伊乔松的工作,但单绍仪就是不敢,因为伊乔松与地委领导马贤儒关系密切。单绍仪一想到这些就有被伊乔松挟持的感觉,觉得自己虽然名义上是地局局长,不仅奈何不了伊乔松,反而自己像被伊乔松捏在手心里一样。你说伊乔松哪点不好吧?南山县委、县政府每年都把南山县国税局领导班子评为“四好班子”,把伊乔松评为优秀领导干部。县委这么作了,地局考评还不得不依葫芦画瓢,因为不能与地方党政闹别扭啊!否则,地委、行署怎么看?说实话,单绍仪心里也有一肚子苦水。

刚才关山云步步紧逼要单绍仪自己找原因,这原因单绍仪心知肚明,但他既不能全说,也不能不说,此时的单绍仪心里憋得慌,他真的想嚎啕大哭一场。不过他毕竟是“酒精”考验的正处级领导,哪能说哭就哭呢,男儿有泪不轻弹嘛!何况此时一点不能在省局领导面前表现自己的无能和脆弱,否则,不正是自己在为省局摘掉自己的官帽提供依据吗?他想到这一层,不得不强作镇定,十分谦恭地微笑着汇报道:“关局长批评得对,我辜负了组织上的希望,该检讨。要说呢,关键还是我的老毛病——太善良了,菩萨心肠,很多事总下不了决心。关局长、凌处长都知道,南山地区能否完成全年计划的关键在南山县国税局,其它四个县税源都不大,但每年都超额完成全年计划的,而南山税源最多,但每年都拖全区的后腿。原因我们也多次调查了,关键是县政府横加干涉,县局局长伊乔松不仅不敢抵制,反而不折不扣地按县政府的纳税目标执行。”

凌云志插话:“你们地局就在眼前,好几年了,你们怎么就不想法解决呢?怎么就不找地委行署出面给县上做工作呢?”

单绍仪苦笑了一下说:“找过多次,找过多次,前些年还有同志把这些情况捅到省局去,省局派人下来,地方上大大小小的领导当着省局督察组的面又是检讨、又是认错,而且还制定了限期整改措施,落实了整改责任人,好像真是知错即改。但等省局督察组的同志一走,地委、行署的领导就批评我,说我吃里扒外,吃在南山,住在南山,就不为南山人民谋利益,你们看这叫啥话?”边说边把两个巴掌交叉着拍,好像理由多充分,言外之意是地委领导如此说话,税收不起来能怪我单绍仪吗?

关山云惊疑地问:“后来这个情况你给省局汇报过没有?”

单绍仪脸一红,吱唔道:“省局领导日理万机,咋好意思再惊动省局领导呢?”“小事?这算小事?”关山云目光炯炯直逼单绍仪。

单绍仪浑身一震!他不敢看关山云锐利的目光,心里却想:怎么说呢?怎么说都难以自圆其说,一时竟急出一身冷汗来。无话可说,他只好选择沉默,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时间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一秒一秒地过去,凌云志看看单绍仪又看看关山云,不知这局面如何收场。没料到,仅仅过了一会,单绍仪便灵机一动,巧妙地绕开关山云的质问,小孩讨好大人似的笑了笑说:“反正都是我的错,认账不懒账。不过,对这些存在的问题最近我们党组已作了认真研究,从主观和客观两方面都认真查找了原因,特别是我自己认真进行了反思。说到底,还是我‘私’字作怪、‘怕’字当头,总是怕这怕那,不敢理直气壮处理一些问题。这次党组会上,几个党组成员都一致认为应该撑起腰杆工作,排除一切干扰、阻力,坚持依法治税。鉴于伊桥松同志生病住院,估计要三五个月才能出院,党组决定南山县国税局暂时由展明玉同志主持工作,这个同志最大的特点就是敢抓敢管,敢于坚持原则,有一股子闯劲。”

单绍仪这巧妙的一绕,不仅打破了僵局,而且把关山云等人的思路一下子引到了展明玉身上,不仅谈话的气氛缓和下来,而且让关山云从刚才单绍仪的话里又重新看到了希望。六

说起展明玉,关山云高兴地点了点头,略加思索便道:“你干脆把他叫来,咱们共同研究一下南山县局的收入问题。”

单绍仪笑道:“我已经通知他了,估计已到了吧。”

关山云现在最关心的是税收收入,便当即说:“好,今天其它事我们就谈到这里,现在马上把展明玉和地区局的其他党组成员都请来,让我们都来听听展明玉同志谈谈他对抓收入工作的打算好不好?”

单绍仪见关山云转移了关注点,明白他已放过自己,一下子如释重负,感觉无比轻松,像个刚挨大人打了又才饶过的小孩,既有些兴奋又特显乖巧地站起来说:“好哩!我马上叫他们进来。”

展明玉已到了半个多钟头,被汪、马两位副局和朱慧敏挡驾拉进隔壁办公室打扑克,此时正在兴头上,马副局长和展明玉的嘴边都贴了几张纸条子,朱慧敏正嘻嘻哈哈边笑边出牌。单绍仪在门边用手拍了拍门,然后又向几位招招手道:“关局长有请,都来。”

依礼,展明玉走在最后面,第一次与省局领导近距离接触他多少有些腼腆、拘束,在与关山云握手时微低着头。关山云见展明玉并没认出他来,便笑道:“怎么,不认识了?

展明玉这才抬头注意看,这一看,却让展明玉大吃一惊,这不是昨天上午在县政府见过、下午又在咨询公司见过的外来考察投资环境的老总吗?此时冷不丁地在地局领导办公室相逢,心里就是电光般快地马上打千百个转,一时也很难弄清倒底是咋回事,因此他无比诧异地问:“你不是胡总吗?”

关山云又笑道:“不当胡总能看到咋天那些人和事吗?”凌云志、孙纪纲在一旁忍不住咕咕咕笑。单、汪、马、朱几个人却面面相觑,一个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展明玉左看右看,脑子飞快地转着想了想,似有所悟,但又没十分明白,更没往深处去想。当然,这拐了好几道弯的事,换了谁一时也没法去想那么多,展明玉也不例外,此时他根本未料到今天之前地局领导和省局领导没见过面,更没料到省局领导昨天是在进行不同寻常的微服私访,因此,他也根本不可能意识到他与关山云等昨日的见面会造成单绍仪的误解。如果此时上帝特别地给展明玉点拨一下,展明玉顺便吹一吹昨天的奇遇见闻,关局长等再来个简要说明,一下子所有的误会都烟消云散,不幸的是不仅上帝没有及时给展明玉指点迷津,展明玉本人对人际关系间的微妙也不甚了了。关山云此时虽然敏感到地区局几个人对展明玉有误解,但也没去想那么多,加之自己作为省局的局长也不便主动去说破昨天的“微服私访”和诸多奇遇,因而,这本与展明玉毫无关系的事却在单绍仪心里留下了一道很难抹去阴影。

关山云刚到省局工作,单绍仪并不认识,也没有接到省局电话说关局长来南山。今天早上刚上班,院里驶进一辆豪华丰田车来,车上下来的人给门卫说,省局关局长来了。门卫赶忙气喘吁吁地跑上六楼报告单绍仪,说省局关局长来了。当时单绍仪还不信,心想以前都是提前几天省局办公室就电话通知,地局几个头到南山与两江市交界的地方去接,怎么可能提前没一点消息就冷不丁地来个关局长呢?单绍仪不信,喝斥门卫说:“清早八晨的,又喝马尿水啦!没事找事,又来说空话。”可话音未落,关山云一行已走到门口了。刚才单绍仪听关云山与展明玉说话的意思表明昨天他们已经见过面了,这还了得!单绍仪心想,你翅膀还没长硬就走上层路线?越过我去找关局长?万丈高楼从地起,你小子错到底了。更让展明玉冤的是单绍仪认定关山云批评他那些事都是展明玉昨天背着他吹的,想到此,单绍仪表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恨死了展明玉。然而展明玉却全然不知,好似蒙在鼓里一般。

说话间,大家都依礼归座。关山云又认真打量了展明玉一番,从眼神的闪亮中看得出他对展明玉是满意的。接着,关山云又关切地问了展明玉的年龄、学历、家庭等情况,然后才书归正传道:“单局长和地局几位领导都对你寄予厚望,确定由你主持南山县局工作,我们也想听听你对如何搞好南山县局的工作,特别想听听你对今年的收入工作怎么抓?都有些啥想法和具体打算?今年是个特殊的关键年,国企改革进入关键年,大批国企职工下岗待业,国家要拿钱搞再就业工程,要建立社会保障体系;亚洲金融危机,中央承诺人民币不贬值,也要花钱才能化解这场金融危机,加之今年大江大河洪水泛滥,抗洪救灾、灾后帮助灾区人民重建家园,恢复生产都要国家拿钱,因而国务院领导要求全国税务系统要超收,要求国税系统超收一千个亿。省局给南山追加了两个亿的超收计划,估计主要也得南山县局来承担。因此,可以说今年你们组织收入的任务是十分艰巨的,希望你把南山的税源情况、征管情况、有什么问题和困难、你对工作的打算都谈一谈。我们省、地、县三级领导共同来研究南山县如何圆满完成今年的超收计划好不好?”关山云说完,又用眼睛扫了一下左右人等。

省局局长的话自然没人有异议,都含笑点头不已。展明玉刚才全神贯注地听关山云讲,一边听,一边又按照关山云提出的要求不停地思考着,以至于关山云讲完后展明玉还没回过神来,仿佛还在等听关山云讲下文,直到大家都看着他笑,展明玉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一笑。他见大家都以期待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于是稍加思考便慎重而不失谦恭地说道:“好,反正原先我也准备今天来向地局领导汇报工作,今天省局领导也在这儿,我就一并作个汇报。我回来刚好一周,上班后接着参加县委、政府召开的经济工作巡回现场会,虽然是走马观花,但全县几乎所有大一点的企业都走了一遍,所到之处的税务所我也作了些初步了解,晚上休息时间也有些县局的中层干部找我摆谈了些情况,应该说南山国税局的基本情况我已有个大概的了解。总的情况看,绝大多数干部是有责任感、事业心的,也是能够坚持原则,很想把工作干好。但目前南山县的征管秩序的确令人担忧,千多户企业,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有欠税,欠税总额近十个亿;个体税收方面,许多科局级以上干部的家属子女或亲友经商多年,既不登记,又不申报纳税,发票还照领不误。究其原因,客观上,县政府给企业每年下达的纳税目标就给税收征管、依法治税造成很大阻力;在主观方面,我们税务机关内部,特别是个别领导干部不敢顶、不敢管、听之任之。针对目前存在的问题,我们准备在下周星期一报到召开全县国税工作会议,认真总结上半年工作,从主观方面认真找差距、找问题,统一全县国税干部思想。在具体工作上,我们准备提前布置税收大检查,组织三个检查组,查企业税收,查个体漏征漏管户,查内外发票使用情况。对凡有欠税的企业限期清缴欠税,限期内仍不缴清欠税的企业收回已售发票,并停供发票,全面推行以票管税。我个人认为,纳增值税的企业,如存在大额欠税,销售货物又照开专用发票,实质上就是虚开。除了全面推行以票管税外,我们还准备对限期催缴无效的坚决实行加、扣、罚。如果地局支持我们这样干,我估计完成超收任务也是没有问题的,我的汇报就完了。”

关山云抬手腕看一下表笑道:“好!开门见山,直截了当,不到五分钟。你这样的打算、想法我都赞成,就是要有点霹雳手段,不过在执法上一定要注意程序的合法性,该经过的程序一点也不要省略,每一项执法活动都要经得起法律的检验,好不好?”说完又把目光移向地区局几位领导强调道:“你们选这个‘展大侠’选得好,他提出一个口号:国税干部的第一责任就是为国聚财,维护中央的税收利益。这个口号很好,希望在南山地区国税局系统要喊响这个口号。对于展明玉同志的工作你们要全力支持,要做他的坚强后盾,可别让人抄了他的后路。”单、汪、马、朱都连连点头。

展明玉见自己的观点和想法都得到省局领导的认可,接着又不无忧虑地说:“既然各位省地局领导都赞成我的想法,那么我就还想把话说透,这样抓工作,完成任务是没有问题的。工作到位了,税收秩序也会好转,但我可能内外都要得罪不少人,外面的且不说,就内部来说,对我这样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做法也会有人不赞成,有些事还请地局领导出面做些协调工作,减少内耗有利于工作。至于我个人,我估计面临的是一条布满地雷的路,不过我将义无反顾,执著向前。”

汪、马、朱看到展明玉一脸悲壮的神情,还觉得挺可笑的。然而关山云却没有笑,他从昨天的所见所闻已意识到南山的复杂,也深感展明玉的话发自肺腑,更感到展明玉开展工作并实现预期的目标将遇到很多困难和阻力,因而他深情地看着展明玉,并表示理解地点点头。单绍仪看了看表,对汪、马、朱示意说:“你们几位看?……”几个都同时摇头,表示无话可说。单绍仪又问关山云:“关局长,您看这个事就这样行不行?”关山云点点头。单绍仪又对展明玉说:“明玉,你可以先走了。”

展明玉告辞出门,关山云却出人意料地起身相送,大家见关山云对展明玉如此礼遇,便也都跟着送展明玉出门。

刚才展明玉的一席话给单绍仪增了光,排了忧,单绍仪尽管内心对展明玉背着自己见关山云不高兴,但他明白当务之急是抓收入,这项工作还非展明玉莫属。于是他想,先借姓展的闯劲过了今年收入这一关,以后再作计较也不迟,如今还要笼络一二。在送展明玉出门时,单绍仪特意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单绍仪相信用这种特有的感情表达方式,展明玉应该是心领神会的。然而,一心一意干工作的展明玉却对此茫然不知,对单绍仪的表示也只是不知所以然地笑了笑。七

展明玉中午回家时,发现黄玉兰今天打扮得特漂亮,而且非常高兴,还边做家务边哼幸福的花儿竞相开放。展明玉进屋又泡茶又递热毛巾,表现得十分热情,十二分的恩爱。展明玉对一向沉静的黄玉兰今天难得的欣喜和这不同寻常的温柔似乎感觉有些不真实,他疑惑地东看西看,仿佛在找寻证明真实的理由或虚无的依据。黄玉兰见他傻呼呼的样子便嗔怪道:“看啥看?鬼头鬼脑的,难道我就只有忧愁的份儿,没有高兴的权利?没点高兴的理由吗?告诉你,钟山市你的那位欧阳君同学给你寄了个包裹和三千元钱来。”展明玉明白了,便咧嘴一笑,随手接过黄玉兰递过来的一封信,展明玉赶忙展开看,果然是欧阳君热情洋溢的亲笔信,信的内容主要是说常大娘的儿媳妇见了婆婆后,对曾经帮助过老人的人是如何地深表感谢,而且托他们把展明玉垫付的三千元医药费也一并寄来。欧阳君夫妇还送了十盒治疗肝病的进口特效药。展明玉想起回家后给欧阳君在电话上说过伊局长肝病犯了在住院,目前自己被地区局指定临时负责,没想到人家却如此心细、周到。

吃了午饭,展明玉又想明天是星期一,税务所的职工要来报到开会,明天上午要先开办公会,有必要把自己的想法和今天省地局领导的谈话内容向伊乔松汇报一下,顺便把药给他,完了再去给倪运年沟通一下。

下午,展明玉到医院看伊乔松。一番问候寒暄之后,展明玉便把省、地领导找他谈话的情况向伊乔松作了汇报,并把那十盒进口特效药一并送给伊乔松。当然也怕伊乔松怪他把他的病说给了远方的同学,因此,也不便说药是同学从远处寄来的。伊乔松对展明玉的态度不冷不热,表示他生病住院不便管事,凡事均由展明玉说了算。对展明玉送的药,伊乔松拿在手里掂了又掂,然后又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这才似笑非笑、语意双关地说:“用心良苦,谢谢你的关心!”在伊乔松看来,这药不过是展明玉就近在南山用公款卖的,自己又不花一分钱,既做了人情,又达到暗示自己是病人一个的目的。

伊乔松的阴阳怪气,展明玉也都看在了眼里,虽然心里感觉不是滋味,但神情却很坦然。然而此时的伊乔松心里恨死了展明玉,他认为展明玉给他送药是在变着法子暗示他、诅咒他。展明玉此举为好不讨好,正应了诗人苏东坡的话:多情却被无情恼!

伊乔松待展明玉离开后,静心一想,心情便越发沉重起来,他根本就不相信展明玉给他汇报的情况,起码不是全部情况。伊乔松细想:省局局长和人事处长、地局全体班子成员找他谈,难道就没谈点别的?令伊乔松担心的是怕自己生病院弄假成真,领导们真以为他身体不好,再联系前段时间局里那档子贪赃枉法、赌博、跳楼的事,用展明玉取代自己的局长位置是完全有可能的。如果真是那样,弄得好,待自己出院后被调到地局随意戴顶什么臭帽子,出差下乡都还得去挤公共汽车。伊乔松越想越害怕,竟急出一身冷汗来。他知道展明玉的综合素质比他强,能说会道又会做,又有组织、协调能力。他越想越觉得展明玉取代他是顺理成章的事,越想越觉得事情真会是他猜测的那样。因此他在展明玉离开之后,便马上打开手机联络各种关系了解上午省、地局领导找展明玉谈话的情况,但不论通过地委领导打听到的情况,还是对地局几位领导的火力侦察,得到的情况都一样,都说是研究组织收入工作。为把情况搞确切他连晚饭都没吃,直到晚上十点钟,各路情况都得到一致的证实后才觉得肚子有些饿。待他填饱肚子后,他这才拿起展明玉送给他的药细看,这一细看,才发现这药确是自己寻觅已久未能到手的进口药,而且价格不菲,但他并未体会到展明玉的一片仁爱之心,只觉得展明玉很可笑。

展明玉到倪运年家里,见办公室主任汪昆也在,正和倪运年吹龙门阵。倪运年对展明玉的到来倒是非常热情,态度既鲜明又坚决,表示一定要维护好展局长,全力协助抓好工作。倪运年和家属田菊香还再三挽留展明玉吃晚饭,席间倪运年说起汪昆有个实在亲戚在省城证券公司,经常帮汪昆炒股,赚头很大。说别看汪主任吃穿不讲究,其实他是整个国税局系乃至南山的大富翁。又说汪昆,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莫要只顾个人致富,也给展局长帮帮忙。汪昆也当即表态说,只要展局长肯投资,定会帮他赚个金盆钵满。尽管汪昆说得天花乱坠,无奈展明玉确无余钱剩米,只好谢过作罢。于是倪运年两口子和汪昆都争相给展明玉斟酒搛菜,直吃得展明玉酒足饭胞才罢。

展明玉前脚出门,倪运年微笑的脸就像帆船到港后的帆,一下子便放了滑落下来。其实,倪运年的心里也很着急,因为他的心里也有个小九九,虽然已年近五十,文化知识、业务水平都跟不上形势的需要,但他仍没有放弃最后的努力——转正。用他的话来说,当副职如同当长年帮人,正职才是主人家。因而,在展明玉给他通报情况时虽然表面显得很热情,并表示要怎么样,仿佛像两兄弟盟誓上山打虎似的。但倪运年打心眼里就没相信展明玉说的情况,就在饭桌上也不断拿话套他,更想几杯酒把展明玉灌醉后让他倒点“真货”。展明玉离开后,他也拿着电话这里打听那里打听,搞得汗流浃背,直到证实了自己希望的情况后,压在自己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地。

省、地局领导找展明玉谈话的事在职工中传开了,特别是在中层干部中更是炸开了花。本来地局指定展明玉临时主持工作,职工中就有很大部分人、很大部分中层干部认定伊乔松将被展明玉取而代之。一个个都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在工作上露几手给展明玉看,千方百计与展明玉套近乎,表忠心。这下可好了,省、地局领导集体找他谈,不更说明展明玉会很快正式取代伊乔松吗?大家都是明白人,没有邀约却都不约而同地寻着缝缝往展明玉家跑,一致的说法就是展局长外出学习回来,来看看。

展明玉这晚回家时,家里早坐满了人,男男女女一大屋。展明玉走进客厅,一个个都抢着问好,一张张笑脸像盛开的向日葵。展明玉没回家大家不想走,展明玉回家后,一个个见缝插针似地抢着跟展明玉话说,只待表达了想表达的意思后,便三三俩俩地陆续告辞。在他们心里,仿佛总要和展明玉说上几句话才觉得没有白来。

客人都离开后,黄玉兰赶紧收拾茶具,打扫地板。展明玉觉得骨头都累得散了架,像袋米一样摊在沙发里,一天在外的活动不说,单说进屋起,一边同客人说着话,一边又不停地接电话,都是朋友、同学、同事邀他喝酒。展明玉既不能一口拒绝,又不能统统应允,总要委婉说上许多话才好结束一个电话,一趟功夫下来,又是几个小时,铁打的汉子也累了。

孩子喜欢热闹,展玉每晚见这么多客人来玩很是高兴,十点半了都还不肯睡觉。客人们走之后便跑过来两手吊在展明玉的脖子上问:“爸爸,怎么这次你回来每晚都有这么多人来咱们家玩呢?还都提着大包礼物来?”

看着女儿天真的样子,展明玉真还不好实话实说,只好敷衍孩子说:“也许是爸爸离家太久,他们对爸爸有感情呗。”“嗯!爸爸说假话,骗人,明明是你升官了,他们来讨好。”展玉自信地说。

听了女儿的话,展明玉夫妇都吃惊地对望了一眼,黄玉兰伸了伸舌头,摆了摆头,感到很可怕。夫妇俩心里都在想:孩子已经懂事了,这收礼对孩子的影响多不好。黄玉兰亲亲展玉道:“玉儿,你知道就行,可别在外面去对别人这么讲啊?如果你在外面对别人这么讲,就会损伤这些客人的自尊心,人家就会恨我们,就不会全心全意支持你爸爸的工作,懂吗?至于他们送的礼,你要相信爸爸妈妈会全部退还他们的,我们家不会白拿别人的东西,好吗?”展玉听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待展玉睡下后,黄玉兰拉着展明玉到门边的小屋,打开灯一看,啊,好家伙!一大堆礼品,有烟有酒有糖果,吃的东西应有尽有。黄玉兰问:“老展这些东西咋办?别人来不让进门也不好,叫人拿回去,又让人下不了台。”

展明玉问道:“谁送的哪包东西记得吗?”

黄玉兰:“我都一一作了登记。”

展明玉:“这些东西最值钱的估计值多少?”

黄玉兰:“最贵的可能值四百元左右。”

展明玉:“我看这样,这些东西各自送的都各不相同,你抽空把它重新组合一下,买点漂亮的包装袋把张三送的再转送给李四,把李四送的转送给张三,就说我在外学习回来送的一点心意,咱们来个礼尚往来。这事就是你要辛苦点,一家一家地送,带着孩子去,把孩子说明,让她也受教育。”

黄玉兰听了丈夫的主意,假装生气地白了丈夫一眼:“就你鬼!”见玉兰桃红艳艳的样子,展明玉明白今晚又有“家庭作业”。八

单绍仪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关山云刚从国家部委到省局任职,什么事都有个熟悉了解的过程,不可能下车伊就走马换将。何况南山地区在省里的大盘子里也算不得什么,不过是个边远山区而已。关山云这次到南山主要还是体察下情,单绍仪虽然工作力不从心,但在关山云面前却是十分恭顺,加之他识时务,在关键之年启用展明玉这样敢抓敢管的干部,想来完成今年的超收任务是没有问题的,因而关山云没必要动他。

既然关山云是下来搞调查研究、体察下情,那么就不能只跟地区领导见面接触,还得跟普通职工见见面,走访慰问一些老同志,看望曾有过突出贡献、获得相当一级组织表彰奖励的先进模范人物,因而对单绍仪参观游览仙湖风光的提议未予采纳。关山云考虑决定:一是召开一个老干部座谈会,请家在南山的离休老干部参加,并请曾担任过副科级以上领导职务的退休干部参加。二是看望慰问一两个基层税务所,看望一两个老先进、老模范。三是召开一个全地区各县局局长参加的座谈会,讲讲当前形势和面临的艰巨任务。但几项活动分开来搞,时间上怎么都安排不过来,最后决定把看望慰问与各县局局长座谈会合并在一起,开个综合性的座谈会。在会议期间再安排分小组进行小范围座谈,分别讨论不同的主题,至于慰问基层税务所的事,就安排在返回省城时沿途选择一两个税务所顺便看望慰问一下。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早逢春。这倒不是说关山云舍近求远,不想把温暖送给最边远、最艰苦的乡镇税务所的同志,而的确是作为省局局长,身负重任,时间宝贵,不可能舍近求远。

座谈会如期举行,该到会的都到会了,无论是老同志、新同志,无论是在职干部还是离退休干部,必竟与省局领导近距离接触座谈的机会都是很难得的,享此殊荣大家都显得十分高兴,也显得神圣而庄严。在职干部都着税务服装,显得整齐划一;离退休干部们都一个个穿着季节上最好最新的衣服,不论是黑白相间的头发,还是银发满头,都梳理得有模有样,书气十足。

按照惯例,开会之前关山云、单绍仪等省地局领导都高兴地与参会人员合影留念,工作人员借鉴电视新闻里经验在前排椅子上标明领导姓名,不料关山云却打破常规坚持要离退离老同志坐前排座位,他自己退到旁边站着,以示对老同志的尊重。然而不少老同志却并没有感觉多荣耀,反而有失去群体重心的感觉,脸上笑意不多,却或多或少有些疑惑不解的意思。

座谈会会场装扮得十分喜庆,座位是仿照中央政治局会议会场样式安排的,中间是一个大椭圆形会议桌,中间插满了鲜花,座位逐层向外花瓣式的排列。主要领导座位后面墙上悬挂着“南山地区国家税务局系统税收工作座谈会”的会标。参会人员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茶水、水果、糖果,整个会场显得和谐、温馨,其乐融融。

会议由单绍仪主持,他首先向地县参加会议人员分别介绍了关山云和两位处长,然后来又向关山云等分别介绍地县参会人员。介绍关山云等领导时,会场都或多或少响起一阵掌声,而介绍地县参会人员时,却鸦雀无声。单绍仪介绍完毕便转入正题道:“正当我们全区国税系统干部职工认真学习贯彻党的十五大精神,忠实践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围绕组织收入中心全面加强税收征管,加强队伍建设,加强党风廉政建设和反腐败工作取得一个又一个新胜利的时刻,正当我们满怀喜悦的心情即将迎来中国共产党成立七十七周年的时候,省局关局长一行,不辞辛劳,莅临南山深入基层视察工作,指导工作,在此,我谨代表全区广大国税干部表示最热烈的欢迎!”

讲完了开场白,单绍仪又介绍了南山地区的基本情况,介绍了南山地区风土人情,又介绍了南山的工作成绩。最后,单绍仪才站起身来说:“现在,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关局长作重要讲话。”边说便带头使劲鼓起掌来。

关山云在掌声中欠身站起来,微笑着频频点头示意。见与会者都纷纷起立鼓掌,他又招手示意大家坐下。待会场静下来后,关山云才道:“认识大家很高兴,我没有重要讲话,只是想借这个机会跟大家谈谈心,说说心里话。座谈会就是要谈,而且要大家都谈。通过谈,交流思想、增进友谊,统一认识,开拓视野。孔子曾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今天我们大家聚在一起,围绕税收话题畅所欲言、各抒已见,无论老同志、新同志都必能从中受益。俗话说万事开头难,我今天就来开这个头。我今天想说的就是就这么几个意思,一是说说我们基层一线干部职工的辛苦。二是说说当前形势和面临的任务。三是说说现行税制的重大意义和来之不易,希望同志们贯彻好执行好。”关山云停下喝了口茶,又接着说:“先说第一个意思吧,长期生活工作在地区、县(市)的税务干部,从工作上来说,你们处在税收法律法规贯彻的关键层,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你们既是税收工作的组织者,又是税收法律法规的贯彻执行者。在生活上你们远离都市文明,子女教育、自己和家人的身体保健、就医出行等都要受到很多条件制约。就南山来说,到省城几百公里,进城一次很不容易,地区的同志好一些,一年总要去省城开一两次会,县上工作的同志基本上就没有到省城的机会。尤其是长期工作在乡镇税务所的同志,每天为了收税,通公路有公交车的地方坐坐公交车,不通公路的乡镇就凭两条腿跑,每天几十上百里,一月就是几千公里,一年就是几万公里,这跟一辆车一年的行程差不多哩。然而他们的待遇呢?改革开放前,每月就四五十元工资,少的只有二十元左右,就是现在每月也不过四五百元,剔除物价上涨因素,他们实际收入也并没有提高多少。这次我们来南山的途中,就遇到南山一个叫陈行健的乡镇税务干部,他说他们十八盘乡不仅山高路远,而且地处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寒山区,没有水源,靠天落水生活,每月收税走村窜乡往返不下三千里,就是在这样一个地方,他说他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二十多年了。我见他奇瘦,而且一脸乌青,劝他到南山医院好好查查,他说他这次从十八盘回来就是要去好好看看,说他最近以来老是不爱吃饭,四肢无力。这个同志不知道最近几天情况怎么样?请展明玉同志过问一下,关心一下。”

展明玉站起来说:“报告关局长,陈行健同志已经住院了。我们已经去看过几次,听医生说已经是肝癌晚期了。”展明玉说完就见整个会都寂静肃然,与会人员无不惊骇。

关山云心情十分沉重,陈行健同志黑瘦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他那凄楚的眼神像一颗针一样刺痛着关山云的心,而且感觉自己的心已在滴血。关山云噙着泪花道:“这就是我们基层一线的税务干部,生命不息、工作不止。这才离开工作岗位几天哪!难道他不是我们税收战线上最可爱的人吗?我知道战斗在税收一线像陈行健同志这样的人还有好多好多,正是他们的千辛万苦铸就了我们税收工作的辉煌。所以我今天要特别地表示对他们的敬意,也请在座各位转达我对所有战斗在税收一线的同志及其他们的家人的敬意和问候。”关山云说完,便站起身来面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

接着关山云又道:“我要说的第二个意思,就是目前的形势和我们所面临的任务。我这里讲的形势就是今年的经济形势和税收形势,今年的经济形势怎样呢?最近总局领导在全国税务局长会议上讲:”东南亚金融危机对我国经济的影响日益明显,今年的经济形势之所以这样严峻,在很大程度上是外部因素导致的,短期内不易消除。一季度,我国GDP增长百分之七点二。二季度预计还要低,上半年GDP增长预计在百分之七左右。其次是企业效益大幅度下滑。一至五月,国有企业盈亏相抵,亏损八十八点七亿元。一季度全国一十七点八万户独立核算工业企业实现利润下降百分之五十八,一些过去提供税收较多的行业如石油、石化、钢铁等,效益下降较快。第三是出口增长缓慢。一季度出口增长百分之一十二点八。四月降为百分之八,五月出现近几年第一次负增长,一至五月我国外贸出口比上年同期增长百分之六点八,进口只增长百分之一点五。第四是商品销售下滑,物价指数下降,一至五月商品零售物价指数为负的百分之一点九。

与上述情况相适应,一至五月工商税收形势也十分严峻。截止五月,全国工商税收入库累计完成三千零四十五亿六千九百万元,比上年同期增长百分之七点九,完成计划进度的百分之三十七点六九,与时间进度要求差四点一个百分点。国内两税收入累计完成一千五百一十七亿八千三百万元 ,比上年同期仅增长百分之一,完成年计划的百分之三十四点一,比计划要求增幅低九点一个百分点,与时间进度要求相比,短了七点六个百分点。面临这样严峻的形势,党中央和国务院要求全国税务干部完成和超额完成今年的税收任务,确保增收八百亿,力争增收一千亿。无可否认,实现今年的超收任务其艰巨性和困难程度是可想而知的,而完成今年税收任务的意义却十分重大。第一是确保新一届中央政府承诺的“一个确保、三个到位、五项要求”目标能够实现,特别是确保经济发展速度,这不仅是个经济问题,更是一个政治问题。第二,完成今年的税收任务,是增强中央宏观调能力,减少东南亚金融危机不利影响,保持人民币汇率基本稳定。第三,超额完成今年的税收任务,是对全国税务干部的重大政治考验。总局要求各省、市、自治区的税收超收计划已经下达,省局给各地的超收计划也会很快下达的。希望南山地区国税系统全体干部职能以饱满的政治热情接受这一任务,并出色地完成一任务。希望今天在座的地县在职领导干部要勇敢地挑起这副重担,组织好、领导好、协调好并干净利索地打好这场收入攻坚战,也希望在座各位离退休干部人退心不退,继续关心和支持税收工作,充分发挥你们的优势,积极为税收工作献计献策、呐喊助威。

这是我今天要说的第二个意思。我今天要说的第三个意思是想给大家摆摆龙门阵,说说心里话,说说我们现行的税制不之不易,一定要贯彻好、执行好。我原先在国家财政部工作,在当时财政部的一位副部长身边工作,后来他到国家税务总局主持工作后,我也随之调到国家税务总局工作,还是在这位领导同志身边工作,我这样说大家就知道这位领导同志是谁了。因为工作上的原因,所以整个税制改革从酝酿到制定的全过程我都亲历亲见,知道其来之不易。我今天在这里给大家吹一吹这些往事,目的就是希望大家通过了解一九九四年税制改革的动因、历程、重大意义,从而坚定贯彻新税制的决心和信心,努力把现行税收法律法规贯彻好、执行好。下面我就依次讲讲一九九四年税制改革的动因、历程和重大意义。现在我先讲讲一九九四年税制改革的动因,大家知道邓小平同志一九九二年春天的南巡讲话进一步解放了全国人民的思想,加大了改革开放的力度,我国经济出现了一轮新的高速增长,各种经济成分、多种经营形式的经济实体动力机制很强,但约束机制很弱,国家与企业、中央与地方的分配关系没有理顺,国家宏观调控能力不断减弱,税收在国民收入分配中的比重、中央财政收入在全国财政收入中的比重大大降低。为了避免总供求关系出现大的失衡,必须进行分税制改革,而通过税制改革建立一套适应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新型税制,正是实行分税制财政体制的前提条件,税制改革是分税制财政体制改革中的中心环节。这么说来理论性太强,不易理解,我换个说法,就是一九九二年以后经济发展速度很快,而国家对国民收入的分配和再分配能力反而减弱了,具体地说就是当时的税制对企业的税控能力很差,除国有企业外,一些其他经济成分的企业做两套帐,一套真账用于自身管理,另一套假帐用于对付税务机关及其他执纪执法部门,而这些包括税务机关在内的执纪执法部门明知其有假也奈何不得,这时全国财政收入占国内生产总值之比持续下降,已由一九七八年的百分之三十一,下降到一九九二年的百分之一十四,这是其一。其二,在之前,财政上实行一省一率的总额分成、递增包干,富的省区上解中央收入实行定额上解,穷的省区,中央实行定额补贴。这样一来中央财政收入就被包死了,没有增量。以一九九二年为例,全国财政收入三千五百亿元,其中中央收入一千亿元 ,地方收入二千五百亿元 ,中央赤字一千亿元,中央财政难以为继,而发达地区的省区财政富有,便产生这样的心理:我增收一块钱,你还要拿走几毛钱,如果不增收,不就一点不拿了吗。于是出现藏富于企业、藏富于地方的现象,给企业减免产品税,造成不增长,然后通过非财政途径的摊派收取费用。然而在这种状况下,却苦了广大的中西部地区省、区,中央没有增量财力,便无法更多地实现转移支付,西部的教育、卫生等基本公共支出得不到保障,东西部贫富差距便越拉越大。中央审时度势,为了尽快扭转这种财政上的强地方弱中央态势,便决定实行税制改革,进而实行分税制财政体制。对一九九四年的税制改革,党中央国务院主要领导都非常视,连小平同志都说了话,记得那是邓小平同志在与中央几个主要领导同志谈话时说的,他说:‘如果不把财政收入的大头抓到中央来,人家不一定听你的话。’之后一九九三年四月二十三日、二十九日,江泽民总书记、李鹏总理又专门听取了总局领导长期达四个小时的汇报,并最终确定了新税制的总原则:把维护国家利益、实施宏观调控所必须的税种如消费税、关税等作为中央税;将与经济发展直接相关的主要税种如增值税、企业所得税等作为中央地方共享税;将适合地方征管,有利于调动地方积极性的税种如营业税、个人所得税、房产税等作为地方税。

总原则定了之后,在以哪一年财政税收收入数为基数的问题上,又出现一番争执,中央原定以一九九二年的数据为基数,但各省市区反映不一,比如东南沿海的一些省市,就认为如果以一九九二年的数据为基数,他们吃亏吃大了,意见很大,甚至说这样要影响小平同志给他们提出的二十年赶超亚洲四小龙的奋斗目标的实现。而西部贵州等烟酒大省又担心烟酒消费税划为中央税后贵州吃亏,当然广大中西部省区都赞成新税制原则方案,还有就是上海说北京话。我们陪同朱熔基同志先到海南后才到广东,然后又一个省一个省的算账,综合各方面的情况后,最后中央拍板让一步,以一九九三年的财政税收数据为基数。所以说新税制来之不易呀!同志们千万要维护好、贯彻好、执行好现行税制哩!新税制的好处,拿一个简单的例子来说,税改前脑体倒挂,一个教授的收入不如一个摆地摊的个体户的收入,为什么?中央财政削弱了。税制改革之后这种脑体倒挂的局面不就迅速改变了吗?

对一九九四年税制改革的重大意义,最近朱熔基总理评价说:‘一九九四年进行的财税体制改革是及时的、成功的。对形成当前经济的好形势发挥了重要作用。’”

关山云一口气讲了将近两个半小时,而会场上却一直鸦雀无声,与会人员都一个个听得津津有味、专注入神。想想看,参会人员都是新税制的执行者,或曾经是执行者,但税制改革的历史背景和那些鲜为人知的高层决策内幕、轶闻趣事,他们何曾知晓?而如今来自税制改革的高层参与者现身说法,不正好满足大家的好奇心吗?关山云似乎言犹未尽,喝了几口茶,又准备再讲下去,不料会场外突然响起惊天动地的鞭炮声,而且此起彼伏,经久不息。单绍仪去看了回来给关山云报告说:“陈行健同志刚才在医院去逝了。这阵鞭炮就是为他放的。”关山云一惊,瞪大眼睛盯住单绍仪看,单绍仪肯定地点点头,关山云沉默了。单绍仪看表发现快到中午了,又听窗外还鞭炮声不断,便征求关山云同意后宣布暂时休会,下午继续。

休会后,与会人员都不约而同地随关山云、单绍仪到医院看望陈行健的遗属,向陈行健同志遗体告别,听医生讲,陈行健是硬撑着才活到今天的,其实身体早就不行了。

回地局后,展明玉才详细给关山云说起陈行健的往事,说他是一九六二年参加工作的老同志,三十多年来一直工作在乡镇税收一线,一生廉洁奉公,又爱看书学习,还得了个陈博士的雅号。年轻时吹拉弹唱都来,耍了个女朋友是乡镇饭店服务员,都快结婚了,却因他去按规定收了他未来老仗人的税,他未来的老仗人气得不行,说俗话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连这点便宜都沾不到,还想当我女婿?恰在这时,一个回乡探亲的伐木工又上门提亲,一家人都转怒为喜,他女朋友也被这伐木工一个巴掌大的半导体收音机给迷住了,伐木工又一阵甜言蜜语,便把她女朋友的魂给勾走了。周围的人劝他想开些,他却充满革命乐观主义精神,还自我解嘲说,谁叫我是收税的呢?连煮熟的鸡都飞了!

第七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丁世华,南山丁家坝人,家里兄弟八人,按“荣、华、富、贵、福、禄、寿、喜”八个字排序,丁世华排行老二,小时候人称丁老二,长大后人称丁二哥,年近五十后,人们在孩子面前又渐渐教孩子喊他丁二爷。丁世华几十年来一直在家守着那一亩三分地种田务农,待他侄儿丁志远当上县财政局长后,经不住侄儿的多次劝说,弃农进城从事经商职业。丁志远对他二叔如此关心,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原来丁志远老父丁世荣老实巴交不说,且又体弱多病,老早就干不了地里的庄稼活。丁志远母亲一个妇道人家,对地里的活也力不从心,其他几个叔叔又都先后参加工作进城,想帮也帮不上。地里的活只有靠二叔丁世华帮忙。因此丁志远从小就对二叔心存感激,总想有所报答。自他在县上出了人头地,眼见二叔一年比一年老了,便劝他进城做生意买卖,他当侄儿的也好从旁出些力,而且还比三比四地说,只要他肯进城经商,保证本钱由他筹,两三年就富起来。这话后来果然一一应验,自从丁世华进城经营起副食品门市部之后,县财政局应筹所需的烟酒茶都是从丁世荣经营的“华兴副食品门市部”里购买,价格从来都是丁世华一口说了算。不仅财政局要烟要酒要茶叶都在这里买,连县上许多靠财政拨款过日子的单位和几十个乡镇的头儿们,为了讨好丁志远,都主动打探到丁世荣这里来买烟买酒买茶。这一来二去丁世华的生意就做大了,一个小小的门市部根本应付不了。丁世华愁得不可开焦时,便上他八弟丁世喜——丁八妹那里去讨教,丁八妹便给他出主意,叫他另外再租个仓库,搞小门面大仓库,小门面接待顾客开票收款,仓库凭票发货,也可以送货上门,说这样税务局定税时,见你门面小,税也少定些。丁世华依计而行,多年来又承得国税局伊乔松、地税局李玉玺的关照,每月就定个两千元的销售额,交百多块钱税意思意思。谁料想好景不长,这回国税局组织的税收大检查不依原来的定额,要按发票开出的实际销售额计税,算起来光补税就是好几万块钱,还说要罚款。为这事,丁世华愁得日夜不安,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丁世华独自在家喝了几天闷酒,却总也想不出个招,眼见国税局天天来催,急得没办法。于是他又想起他们家智多星丁八妹来,因而,今天一大早就起床,吃了早饭就来找丁八妹讨教。

待他一阵口水嘀嗒地说明来意后,丁八妹便劝他这事找找侄儿志远说说,说志远是展明玉在省党校的同学,同学之间好说话,这点事对他来说还不就是一句话而已。丁八妹的话对丁世荣来说犹如提壶灌顶,让他一下子茅塞顿开,他立马就拿手机拨丁志远办公室电话。他在电话里听到侄儿的声音后,直接就说有急事要找他,叫他在办公室等他,说完也不等丁志远说话,他便挂了机,然后朝丁八妹神秘的一笑,随即便起身出门。

丁世荣推开丁志远办公室的门,就见丁志远满面笑容地从办公桌后面的高靠背皮椅上起身迎了过来,嘴里又忙不迭地说:“唉呀,二叔,么事把你给急得这样?有事在电话上说不行吗?叫我去你那里,我还敢说个不字?干嘛几十大岁了还非得来爬这七八层楼梯呢?你看看累得气都喘不匀了,快快快,来沙发上坐。”

丁世荣刚落座,精灵的秘书小姐便笑呤呤地端了杯香气朴鼻的热茶进来,丁世荣面对此情此景很有些受宠若惊,满脸通红地一边喘气,一边极客气地站起身接过茶杯道谢,待秘书小姐转身出门后又才落座。

丁志远拿出香烟抖一支给二叔,然后又掏出打火机给点上,又给自己点了一支,叔侄二人都深吸一口香烟后又相视一笑。丁世华正欲开口说话,丁志远却以手示意说:“不忙,不忙,先喝点茶,歇一歇再说。”

待丁世华喝了半杯茶,抽了半截烟,显得气定神闲后丁志远才问:“二叔,说吧,么事?”

丁世华不说则已,一说便气不打一处来,待他脸红筋涨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说完之后,早已气得嘿哧嘿哧地直喘粗气。丁志远一边劝他别急别急,一边却沉思起来。丁志远此时的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他对展明玉确有些气恼,明知丁世华是他二叔,照顾一二,放过一马,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另一方面他同展明玉是同学,早夕相处两年,在工作上接触的时间也不算短,对他的脾气了如指掌,他知道展明玉就是个不通人情事故的人,特别是在税收问题上,莫说是同学的亲人,就是他自己的三亲六戚他也毫不让步。展明玉在税收上油盐不进的强硬态度是对所有人的,并非对他二叔一人,从这一点上去看,特别是他丁志远作为财政局长又多少对展明玉有些理解。他也知道,如果对这样的人去说情,等于是去自讨没趣,堂堂财政局长大权在握,何苦来哉?但他对他二叔的事又不能不闻不问。如何解开他二叔心里的疙瘩,他只好另想办法,他心想,他二叔心里的疙瘩说到底就是钱的问题,只要想办法补上他交税损失的钱,便万事大吉。于是他又动了动脑筋才说:“我看这样,二叔,你也没必要为几个钱怄气,这次税收大检查是上面统一布置下来的,又不是针对你个人。何况展明玉虽然是我同学,但他在税收问题上也不是他个人说了算的,上面有领导看着,下面有那么多大大小小的干部职工盯着,单单照顾你一个人如何说得过去,如果全都放宽政策不收,那我这财政局长又那来钱支呢?你说是不?二叔。所以呀,我想咱们犯不着在一棵树上吊死,不就是几万块钱吗?小菜一碟,该缴的税你只管去缴,至于钱的事你尽管放心,我来想想办法,咱们来个堤内损失堤外补,我帮忙你联系做笔生意,要不了三五天,保证把你的损失夺回来,怎么样?”丁世华早被侄儿一席话说得笑逐颜开,心里想,还能怎么样,他知道侄儿的能奈,道行深,既然侄儿都说了,还有啥不放心的。于是他嘿嘿嘿嘿地笑了几声道:“好,听你的,我就等着你的好消息,嘿,嘿。”

丁世华起身离开。丁志远便马上拨通烟草公司汤雅儒的电话,两人一阵哈哈玩笑之后,丁志远便问汤雅儒目前的烟叶销售有不有困难,汤雅儒冰雪聪明,马上叫苦连连,并恳请丁大局长伸出援手帮忙推销,以解燃眉。丁志远这边又假装迟疑一会后才说,考虑到烤烟积压,税收收不起来,财政支出有困难,愿意帮忙促销一二。汤雅儒这边又千恩万谢方才挂机。丁志远说妥一方,又马上给烟厂副厂王怀玉通电话,问烟厂目前需不需要烟叶。王怀玉见财神爷问当然心知肚明,于是说,这要看谁来问,如果别人问,烟厂目前库存烟叶积压太多,正发愁呢,是你财神你来问,当然就急需喽。于是又问有多少?丁说有两千担。王说可以。丁问价格如何?王就哈哈哈一笑说,放心好了。

果然不出一周,丁世华开两千担烟叶的发票到烟厂结算货款,款到帐后,又付烟草公司烟叶款,一进一出净赚四十多万。丁世华看着银行帐上新增的数字,笑得眼睛花闪。

高兴之余,丁二爷也知道山中打虎见人一份的道理,于是又找丁志远讨教。丁志远也说,要想细水长流,该打点的就得打点。丁二爷连连点头称是,又问具体打点那些人。丁志远便给他说了几个有关的人,丁二爷随后便在夜色朦胧之时,逐一上门打点感谢。二

丁八妹并不像他给海老板说的当天下午就请稽查局的几个臭小子来勾兑,他多少也要拿捏一番,表明办这事还并非那么轻轻松松,总要费些周折的。先前他在海老板面前之所以说得天花乱坠、手到擒来,那是想让他坚信自己,让他痛痛快快掏腰包,现在钱已到手,着什么急?但海老板却火烧眉毛一样急,当天下午早早地就到丁八妹的一棵树乌骨鸟火锅店去等着。而丁八妹却一见面就说:“真是不巧啊,我在电话上约他们几个,葛强说这几天应筹太多,今天是无论如何都来不了,只有改天再约。”海涛声无可奈何,只好打道路回府。一连几天姓海的都未如愿,高兴而来,失望而归。直到第三天下午,上班才半小时,丁八妹就给海老板去电话说约好了,今天下午四点半在火锅店见面,不见不散。海老板一听这消息高兴昏了,不到四点就到了丁八妹那里。丁八妹要海老板自己点菜,安排烟酒,说这样才显得诚心。其实丁八妹在这里耍了个花招,意思是你自己花钱请客,我并没占你什么便宜。海老板求事心切,当然言听计从,菜点好菜,酒要名酒,烟要名烟。一切安排妥当后,丁八妹又要海老板到另外的房间先行回避,说待他与葛强人等谈妥再让他露面敬酒,海老板自然乐意依从。

却说葛强、潘玉成和李志刚接到丁八妹的邀请他们喝酒的电话后,都认为是丁八妹过生日,老同志刚退休不久,怎好不答应呢。于是他们还特意到生日礼品店买了个大大的生日蛋糕,下班后几个骑着摩托车高高兴兴的去赴丁八妹的生日寿宴。

丁八妹在店门口迎着他们,一见他们手里的生日蛋糕,便忍不住哈哈哈笑起来,然后又嗔怪道:“嗯 ,你们几个崽儿也是多礼哟,谁给你们说我过生日啦?不就是我老头子多久不见想你们,喊你们过来喝杯酒吹吹牛,用得着这样吗?嗯,嗯,嗯,真是的。”

几个年轻人也不与他争辩,只笑着随他进雅间围餐桌就座。但见桌上都是好菜和名烟名酒,几个人不由自主地交换起疑惑的眼神来,潘玉成忍不住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丁叔,你老人家搞错没得哟,这排场好像是招待书记县长的呢?我兄弟几个,岂敢无功受禄?”

丁八妹似笑非笑地用手指在潘玉成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又不无得意地说:“就你小子话多,难道我老头子穷一辈子不成?像以前那样拿几个死工资,别说请你喝这样的酒、抽这样的烟不行,就是请你们吃个便饭都难。但现在不同了,别看我老丁这馆子小,生意好的时候,一天赚的都不只那几个工资,所以,老头子我今天也要操个大方,做回阔佬,当回宋江,怎么样?”

几个年轻人被丁八妹老玩童似的样儿逗得哈哈大笑。然后又都拿着餐桌上的筷子叮叮当当地敲着面前的饭碗,学着丁八妹的样儿,嘴里哼着灯里格啷、啷里格灯。

一阵玩笑之后,服务小姐进来沏茶斟酒,然后丁八妹便以主人身份举杯相邀:“葛强 、玉成、志刚,你们几个都是我看着长大,看着参加税务工作,现在葛强都当了稽查局长,你们两个也是副局长,一个、二个都出息了,虽然我老头子退休了,但我看到你们高兴,一段时间看不到你们真的还很想你们的呢。古人说得好,沉舟侧畔千帆过,老树前头万木春。就像歌词里说的,我为你们骄傲,我为你们自豪。来,咱们干了这一杯!”几个年轻人见丁八妹如此豪爽,便也都举杯一饮而尽。

接下来,几个年轻人又一一敬丁八妹的酒,也少不了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的奉承话。敬了丁八妹,几个年轻人又你一杯、我一杯的敬来敬去,丁八妹则在旁边只顾劝说:“吃点菜,吃点菜,别光顾喝酒,喝饿肚酒可是要伤胃的。”边说又边往几个年轻人碗里夹菜。

一趟酒菜吃喝之后,丁八妹又一一为大家把烟点上,边抽烟,边吹牛。这个说今天这乌骨鸡味道好,而且滋阴壮阳;那个说今天这五粮液正宗,有劲头,香味绵长。说了酒菜又说抗洪,吹了金融危机,又吹国际形势,胡吹海吹不亦乐乎。

正当几个年轻人吹得起劲时,丁八却突然唉!的声叹息,几个年轻人虽然有些酒意了,但这声叹息还是让他们一下子都静了下来,几个人盯住丁八妹看了一会,又相互你看我、我看你的交换着眼神,然后才把目光集中在丁八妹脸上,同时,几乎异口同声地问:“丁叔,何故叹息,有啥心事,不妨说说。”

丁八妹苦笑了一下才道:“唉,不好意思,有点事想找你们通融通融,还不知你们给不给面子。”“啥事,你说。”葛强道。“我以前在部队时有一个姓海的战友,他的儿子现在南山经商,这回落到你们手里了,我那老战友千里之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天几道电话找我,要我想办法。你们知道的,我有啥办法,所以只好求你们,看能不能通融一下。沿海地区来我们这里投资经商,也是应当地政府招商引资来的号召来的,赚几个钱更不容易,看能不能看在我这张老脸上,网开一面,放他一马?”“你说的是?”葛强问。“海涛声,海老板,就是在世纪大街上经营电器那个海老板。”丁八妹说。“哦!”几个年轻人异口同声。然后又相互交换了眼神,葛强才正色道:“丁叔叔,你是老税务,老革命了,你可能不知道,这个海老板可是个偷税大户。这回我们下户检查时,他心里有鬼,竟在慌乱中把他的真账当假账递给我们,我看了账真是吓了一跳,这几年他每月才申报两万元销售收入,查账下来发现他每月至少是五十万的销售收入,你说这相差有多悬殊。如果你是为他说情而请我们喝酒,我觉得就太不应该了,让我们放他一马,网开一面,如果我们徇私枉法,我们成了啥人?别说人生理想、远大目标,就是为婆娘儿女,我们也没这个胆。好了,吃下去喝下去的我也没法吐出来,只好以后找机会还情。不知者不为过,现在知道了,这酒是再也没法喝了,就此告辞!”葛强起身一偏头,一招手,潘玉成、李志刚便随之而起身走人。

丁八妹万万没想到葛强这般不给他面子,这般不留余地,这般决然无情,直到葛强等人离开了好一会,他还在那儿愣神。海老板一直都在他们隔壁房间,他们前前后后的谈话他都一滴不漏地听进去了,眼见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失望至极。见葛强等离开后,他才垂头丧气地走出来,极其沮丧地喊了声“丁股长!”丁八妹十分尴尬,羞愧万分,竟忍不住抱头伏在餐桌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海老板本来因丁八妹言过其实,在他面前夸下海口,让自己花了一笔不小的冤枉钱而有些气恼。但见丁八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伏在餐桌上大哭,心又陡生几怜悯。于是一时手脚无措,竟傻傻地站在那儿痴头痴脑地看着丁八妹,也不张口劝几句。倒是丁八妹老婆在隔壁听到老子的哭声,惊慌地颤着一身肥肉跑过来,半是责怪半是安慰地劝导一番,无非是说些都七老八十了,还去多管那些闲事干嘛?又指桑骂槐地说那几个年轻人不识好歹,不念过去老丁对他们的好,人走茶凉,欺老不得好报。一趟功夫说累了,见海老板还是木头似的杵在那里一言不发,便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又气恼地朝海老板冷冷地扫了几眼,又重重地唾了几口:“呸!呸!呸!什么东西?”海老板这才悻悻地走了。

海老板刚走,丁八妹便破涕为笑。丁八妹老婆便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嗯了他一声道:“我就晓得你鬼,不好下台就学刘皇叔。”

海老板从丁八妹的乌骨鸡火锅店出来,已是晚上八点多钟了,正是大热天气,刚从凉风悠悠的空调屋里出来,一下就像掉进了火炉,热得他汗流浃背。心里烦,周身热,那个难受的劲儿别提多糟。本来他是个生活上极讲究的人,特别讲卫生,假若今日的事如愿顺心,他会马上招辆出租车赶回家洗个热水澡,然后喝点冷饮,吃点西瓜,躺在有春兰空调的卧室里的大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或者去逍遥楼找个小姐活动活动,松松腰子。但他今晚不行,没那个心情,一笔不小的钱就像丢下水的石头,连个气泡都不冒一个。想怪丁八妹,又像说不出口,丁八妹为他的事也算绞尽脑汁,又把自己说成他战友的儿子,没法说他不诚心、不尽心,葛强不买他的账,你能怪他?但不管怎样,钱花了又办不成事,搞不好既要补税又要坐牢,因为他明白偷税数额太大太大。咋办?海老板也不是老在一棵树上吊死的人,就在他找丁八妹设法的同时,前两天他又去医院找了伊乔松,以前啥事都是伊乔松罩着,虽然也花了不少钱,但几年来伊乔松都保他平安无事。原想找他也总会像以前一样费点周折、花点钱就能摆平,但这次伊乔松听了他的来意后却推辞了,说他现在住院不管事,目前是展明玉在主持工作,叫他去找展明玉。但海老板哪敢去找展明玉呢?那不是自投罗网吗?原来海老板并不是叫海涛声,也不是什么广东沿海人。他的真实姓名叫陈光海,就是九龙县人,早年曾在九龙县百货公司当经理,一九八八年曾为偷税与时任九龙县属税务所所长的展明玉有过一次交锋,结果被补税罚款,还因撕毁检查材料、打人等阻碍执行公务行为被公安局拘留十五天。此事之后,陈光海在政治上便心恢意冷,却对聚敛金钱产生浓厚兴趣,他利用手中的权力与多个制假贩假的厂家和商家勾结,把在银行贷来的进货款拿去购进大批假冒伪劣商品,从中大量吃回扣,又在聚敛的不利之财中拿出一些来打点有关领导,捞够捞足之后便辞职走人。

陈光海辞去九龙百货公司经理后,腰缠万贯行走江湖,与一帮狐朋狗友奔走于云南、广州之间从事贩毒活动。他聪明绝顶,先后在云南和广州购置了隐秘宽敞的住所,然后又先后在两地饲养一大群信鸽,让这群信鸽熟悉他的隐秘住所。一切布置稳定妥后,他才通过信鸽不断从空中搬运毒品,几年贩毒下来竟神不知鬼不觉。不仅平安无事,还从中赚了一大笔钱财。后来,风声实在是太紧了,他不得已才洗手不干。这之后他又蓄起胡子,改变发型,利用自己会说广东话的条件,找熟人办了个假身份证,充当广东客商来南山投资经商。他之所以隐姓埋名,操广东话,怕的是有朝一日贩毒之事败露,同时也想利用外地客商的招牌在南山投资经商享受税收优惠政策。没想到山不转水转,现在竟又撞到展明玉的枪口上了,真是冤家路窄。别说去找展明玉,躲还不急呢?他又想丁八妹给他出的另外两条计策,一是走黑道找秦闻达,但他听说,秦闻达这次也为税收问题搞得焦头烂额,自己的事顾不了,哪有时间精力管别人的闲事?二是找县政府喊冤,但只要一喊,县政府领导必然叫展明玉到场,到时展明玉当场揭穿自己假广东的身份,岂不更糟?此时的海老板——陈光海绞尽脑汁也不得其计。他昏头昏脑、跌跌撞撞走在回家的路上,几次脑袋都撞在路边的树上或电线杆上,脚尖碰到石子,总是气极败坏的一脚踢去,往往是气出了,脚却钻心的疼。最后一次把脚踢疼后,他才终于招了辆出租车。

陈光海在自家门前下车时,已是深夜十一点了。他下车后走到屋门口时右眼皮却突然跳了一下,正要掏钥匙开门,却突然从四周冲出几个虎臂熊腰的缉毒警察来,见是缉毒警察,他顿时吓得“啊”!的一声惊叫,一支支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他就像被什么神奇的力量抽去了全身的骨头,一下瘫倒在地上,嘴里又不打自招地说:“我是陈光海,我不是海涛声。”领头的警说:“我们抓的就是陈光海。”他丝毫动弹不得,也不敢有丝毫的反抗,眨眼功夫便束手就擒。这时他明白一切都完了,看来那些求神拜佛的钱是白花了,早不发,晚不发,却偏偏在偷税脱不开身时才发,这不正应了祸不单行这句俗语吗?

原来云南警方和广州警方就在最近先后破获数起贩毒案,并抓获了陈光海贩毒时的上线和下线。这些曾经逍遥法外的毒犯在落网之前,在同伙之间都是称兄道弟、山盟海誓,一旦落入法网便知自己罪孽深重,难逃一死。为求立功免死,他们除了像竹筒倒豆子一样交待自己的犯罪事实,便会挖空心思检举揭发同伙。所以云南警方、广州警方又很快掌握了陈光海的贩毒罪行。他们在当地警方的积极配合下,很快锁定了陈光海现在的栖身之地,今晚正在这里守株待兔。

陈光海原以为洗手多年,又隐姓埋名经商异地,从前的贩毒罪行会随时间流逝一笔勾销,谁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三

地处南山县城北河、西河交汇处三角地带的“揽月楼”是仿古建筑,八层高楼,巍峨壮观,一楼是美食世界;二楼是品茗园;三楼是梨园春;四楼是书画中心,集书画展览、寄卖、培训和文房四宝销售以及装裱于一体;五楼是秦闻达的鸿业公司总部办公区;六楼是洗浴中心;七楼是娱乐城;八楼上有龙凤阁,有观花赏月的楼顶花园。“揽月楼”地处西河、北河汇合处的半岛顶端,登临揽月楼,凭窗远眺南河,只见两岸群楼林立,一江碧水缓缓南流,仿佛置身江南水乡。此楼又处在南山县城中心地带,四周景色又好,是难寻的风水宝地。这里原来是一家企业高价购买准备用于开发房地产的空地,后因企业破产,便将这块地用来抵缴欠税,但不知何故在莫志诚的撮合下,伊乔松却不明不白地将这块地给了秦闻达,秦闻达不费吹灰之力、未花一分半文,便得了这块风水宝地。

秦闻达为使此地日进斗金,还专程到省城工程设计院花重金聘请设计师来实地勘察后才精心设计,后又经过一年零八个月精心施工打造,最终建成了这座远近闻名的南山“揽月楼”。

为取楼名,秦闻达还在《南山日报》上登了有奖征名启示,悬奖五千元。启示刊登后,陆续收到八百多条应征楼名,有取赏月楼、玩月楼、会仙楼的,这楼那楼不一而足。秦闻达难以定夺,又盛宴邀请本县的文人学士们公议,结果一致认为一位名叫秦清华的高中生取的“览月楼”最佳,有出处,出自毛泽东《重上井冈山》一词,有伟人的豪气,镇邪。

说来也巧,这位高中生当年还真考上了清华大学,由于家境贫寒不能按时入学,秦闻达念其同姓又有才华,还资助秦清华万元钱,让他圆了清华梦。

秦闻达靠拉建筑队伍起家,干这行,一要能贷款筹资金,还要能揽工程。秦闻达鬼聪明,搞贷款他想了个绝招,第一次他通过莫志诚的关系找建行贷了十万,他当即就拿五万元去孝敬贾行长,贾行长尝到甜头,又考虑他是莫朝闻前妻的表弟这层关系,便一次次放心地贷款给他,秦闻达也一次次将贷到手里的钱折半孝敬贾行长。这一来二去,不知不觉间,几年过去了,秦闻达竟累计向建行贷款九千五百多万。这下贾行长心虚了,他和秦闻达的关系也掉了个个,过去贾行长是爷,秦闻达是孙子;现在秦闻达却成了爷,贾行长成了孙子。贾行长要秦闻达还贷付息,秦闻达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贾行长好话说尽,最后达成君子协议:秦闻达每季度到建行按应付利息签份贷款合同,建行既做增贷秦闻达的账,又做秦闻达偿付利息的账;还贷款本金的问题则由建行负责给秦闻达延揽工程,工程完工后,用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偿还本金。由此以来,贾行长一年四季到处为秦闻达揽工程,跑断了腿,累弯了腰,而秦闻达却稳坐钓鱼台。当然,秦闻达也不只是守着贾行长这一颗树,他还利用他手下一帮弟兄如孙茂林等开桑拿浴、娱乐业的便利,用针头式录相机把一些男女在床上苟且丑态录制下来,秦闻达每盘带子给数千元奖金,而他拿到这些带子便作为挟持带子上男主人公的致命武器,凡有工程发包,非秦闻达莫属。

这秦闻达不仅狡诈,他还很有商业意识和人缘意识,“揽月楼”七层的服务内容把南山县城老中青有钱人都网罗其中,他充分利用每天进出“揽月楼”各色人物的种种关系为自己的生意买卖服务;他特别看重曾任过领导职务的离休干部,知道他们有一张人缘关系网,虽然离休老干部们离休了,但他们的子女们而今大多是南山地区和南山县的“王、候、将、相”。他认为只要把他们的老子结交服侍好了,通过他们的老子可以有效地结交这些在职的头头脑脑们,办起事来左右逢源、心想事成。秦闻达经营这“揽月楼”的饮食、娱乐只是他公司庞大业务中的一碟小菜,他的建筑公司在南山地区才是赫赫有名的,除此而外,他在城里还有商场经营着家电、建材,他的各种工程和大宗商业上的生意都在这“揽月楼”的迎进奉出间成交。《红楼梦》中有个“护官符”,这秦闻达却有个“护商符”,也就是他收集整理的人缘关系资料,在这个资料上,记载着所有南山地区离退休干部及其子女现任职务的情况,记载着他们各自都有些什么爱好、身体状况等。

今日的秦闻达却坐在他宽敞豪华的办公室里愁眉不展,因为这几天来连续不断地发生着令他十分不愉快的事,既让他生意难做,又颜面扫地。先是下面电器公司经理和建材公司经理报告说国税局派人来把他们的账提去查了,说要补缴百多万欠税,在欠税未缴之前暂停发售增值税专用发票。接着开票公司经理又来说,国税局还派人把所有增值税专用发票和账簿都收缴了,还说开票公司这种无实际经营业务靠虚开专用发票收取手续费的行为是协助他人偷税,这种协助他人偷、骗税行为也是犯罪行为。听了下属的报告,秦闻达先是要求几个经理调动所有攻关资源多形式、多渠道攻关,力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还说构建和谐税企关系不光税务要努力,我们也需积极配合,那神态、那语气也显挺有政治头脑,也显得颇为高屋建瓴、高瞻远瞩的。他清楚的记得以前伊乔松主持国税局工作时,遇到啥疑难事,只要言语拿好,方法得当,啥事不都一一摆平了吗?开票公司又不是现在才有的,以前国税局稽查局也过问过这事,说得天那样高、海那样宽,好像严重得不得了,结果莫志诚一个电话拨给伊乔松,一切不都烟消云散了吗?但这次攻关结果却出乎秦闻达的意料之外,不仅几个下属公司的经理用尽所有的攻关手段都均告无效,连自己也弄得颜面扫地,这还就是上前天的事。本来在之前,他也是对如何去找展明玉勾兑深思熟虑了的,也考虑自己与展明玉素无往来,仅仅认识而已,对展明玉的为人和喜好并不了解,如果自己单枪匹马贸然登门,太唐突了,结果肯定不妙。于是他找展明玉的同学梁贤帮忙搭桥,他的意思是梁贤把展明玉约出来,找个地方吃一吃、喝一喝、玩一玩,营造好说话的氛围后,再才书归正传说正事。因这套方法以前对伊乔松屡试不爽,他坚信这次也不例外。但结果是,梁贤拨电话找展明玉预约,展明玉却一口回绝,说有事请到办公室说,梁贤只好陪他到展明玉办公室。见面后,梁贤分别介绍后,又寒暄玩笑了几句,营造了轻松说话的气氛后,便抽身离开。秦闻达见办公室除他和展明玉外再无别人,便单刀直入,明说来意,然后竟又神秘地说,展局长,人不为已,天诛地灭,我有那么多钱拿来交税,不如奉送老兄还得个人情。缴税,莫说几十万,就是缴几百万、几千万不就得张纸吗?何必呢?没等展明玉开口说话,秦闻达又忙不迭地从大皮包里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信封来放到展明玉办公桌上,并轻轻推到展明玉手边说,小意思,事后另有重谢。展明玉毫不迟疑地把信封推回秦闻达手边叫他赶快收起,说税收问题只能依法,不能商量。秦闻达认为展明玉是假意推辞,便笑眯眯地转身快步走出办公室,出门时还不忘把门带上。展明玉见他开溜,便大声喊秦闻达,叫他把东西拿走。秦闻达那里肯听,只顾出门下楼。展明玉只好拿起秦闻达留下的牛皮信封就追。展明玉在办公楼的第八层,底楼中央是个大厅,大厅中间是一个镙旋状的楼梯直达顶楼,并连通各层左右楼道,站在镙旋楼梯顶端可俯视底楼大厅。展明玉的的跺跺一路追下来,在六楼旋梯口追上秦闻达,不由分说地把牛皮信封塞给秦闻达,并很不客地说,拿回去拿回去。此时恰逢上下楼梯的人多,既有税务人员,又有外面来办事的男男女女,秦闻达的行贿行为遭到如此无情的拒绝,十分尴尬,一时面子上过不去,气得七窍生烟,脸呈猪肝色,盛怒之下,秦闻达骂了句去你妈的,边骂边就将那鼓鼓囊囊的年皮信封朝天一扔,随即就见一朵红云腾空而起,定睛一看,原来是千百张新崭崭的百元大钞如天女散花般的在空中翻飞,那情景让人想起曹雪芹的诗句:“花谢花飞花满天”,接着又听众人情不自禁地哦!的一声惊叫,秦闻达趁乱溜走。展明玉叫监察室的同志把散落地上的钱收集起来,交办税厅作秦闻达宏业公司欠税入库。清理结果整整十万。

秦闻达连日来,恨得咬牙,愁得心慌,连饭都没心情很好的吃一顿。在集团内部他见谁恨谁,见谁骂认谁,没人时便喝闷酒解愁,绞尽脑汁想对策。

秦闻达还有一张王牌,那就是找莫志诚,但他不轻易用这张王牌,这也是莫志诚有言在先,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把他抬出来。原因说来不便与外人道,因为莫志诚虽然是宏业集团占百分之四十的大股东,但他又是县长莫朝闻的亲兄弟,而且还是南山县政法委员会书记。秦闻达思来想去,他认为现在就是万不得已的时候,因为虽然税可以拖着不缴,量他展明玉也不敢把他怎么样,但增值税专用发票没有生意便要停下来,他宏业集团日进斗金的规模,一天生意停下来,要少收入多少是可想而知的。何况生意好坏也直接影响到莫志诚的切身利益,因此他决定找莫志诚想办法,秦闻达拨通莫志诚电话后只说有极要紧的事非见他不可。莫志诚便叫他下楼到街边等,他一会开车过来,在车上说。

果然,秦闻达刚下楼走到街边树下,掏出烟来正要打火抽,就见莫志诚贴有公安牌照的车过来了。秦闻达上车后,莫志诚把车开到城外一个四处无人的宽阔地带,才把车停下来。二人下车后,都点了支烟,吸了几口后,秦闻达才把要说事说了。同时也谈了他自己的一些恶毒的想法,甚至说他真想把展明玉给做了。但这必须得到莫志诚的同意,起码要莫志诚默许,因为即或要做掉展明玉,必须得到莫志诚的支持和配合,一是要莫志诚在约定的时间内通过政法委把成里的警察集中起来开会,或搞点别的什么文体活动,为他清场。其二,莫志诚知道这事,同意或默许这事,事情发生后,自然会想方设法遮掩,让公安破不了案,或根本就不督促公安去破这个案。但他把这意思说了之后,莫志诚却说,增值税专用发票的事他可以给倪运年打招呼,叫他派人直接找倪运年。还说展明玉从九龙调来的,在南山没根基,南山国税局很多人都是倪运年的人,找他准成。至于说他那个想法,至少目前还没必要,而且国税局长是公安重点保护对像,最近中央、省地政法委都多次开会下文件要求加强对税务干部的保护。如果在这个时候展明玉有个三长两短,上面第一个要追究责任的就是他莫志诚,所以,在现在这关键时期千万别给他惹事。至于欠税的事,拖着就是,也不要去跟国税局的人顶,更别去顶展明玉,见他躲一下还不行吗?

事后,秦闻达按莫志诚说的派人去找倪运年,倪运年听说是莫志诚交待的,又拨通莫志诚电话印证确实后,二话没说就领着来人到县局管理增值税专用发票的人那里神不知、鬼不觉的就把增值税专用发票拿到手了。临走时倪运年交待说,注意保密,没必要让别人知道。四

白鹭乡玉泉村村主任兼村办酒厂厂长黄承礼,怎么也没想到县国税稽查局会给他下责令限期改正通知书,因为他是展明玉的叔丈人,他想难道是稽查局的人不知道他这层关系?不管他们知道不知道,反正通知书是两个稽查人员专程送达的,白纸黑字,还加盖了大红印章。通知书上说玉泉村酒厂近四年多来销售给南山卷烟厂的白酒,未按规定缴纳消费税和增值税,经核实应补缴增值税十八万元,补缴消费税三十六万元,合计应补税款五十四万元。送达通知的两名稽查队员说是否罚款,罚多少,待补缴税款后视情况再定。这事对黄承礼来说既有些意外,又不感到意外,不意外是因为事是自己做的,怎么个来龙去脉自己都非常清楚;意外的是展明玉明明在县国税局当局长,他的部下为啥还给他叔丈人下这通知呢?是这些人不知道他跟展明玉的关系,还是展明玉装聋作哑不帮忙呢?但不管怎样,这要钱的通知就像把刀子似的,看一眼,就像在割自己的肉一样的疼。玉泉村就这个小酒厂,原先每年也就小打小闹生产万把斤酒,收入也都用于集体福利,比如扶助孤寡老人、奖励考上中专、大学的学生、补助村办合作医疗等。酒厂开张的三五个月里,产品都是在村里和毗邻乡村的村民间以粮换酒,或挑到集市上卖,这样零敲碎打规模也上不去,效益也不好。后来黄承礼打听到烟厂生产卷烟需要大量白酒,于是他又通过关系找到烟厂有关领导,烟厂对他们酒生产的白酒进行质检,认为质量合格,同意接受他们的产品,但烟厂支付货款要求有国税部门监制的统一发票。黄承礼说这没问题,我到国税所去开就是。殊不知他到白鹭乡国税所一问,税务人员说开发票可以,但要依法缴纳百分之二十五的消费税和百分之十七的增值税,当然增值税可以用购进原燃材料的进项税抵扣一部分。黄承礼一算帐,除了税便所剩无几。于是他又进城找他初中时候的同学丁世喜——丁八妹讨教,当然找他也不是空手去的,自然要带些土特产。丁八妹便给出主意说,可以变通一下,黄承礼问怎么个变通法?丁八妹说,可以去找地税所,把白酒货款开成运费发票,用运费发票去结账,运费收入只征营业税,税率只有百分之三,比那“两税”少好多倍。黄承礼一听像突然发现了金元宝似的笑逐颜开,但又担心地税所和烟厂不干。丁八妹说,地税所你尽管放心,你去缴营业税,他们凭空多了笔意外税收,岂有不乐意之理。只是烟厂的有关领导和业务人员你要打点一下,让他睁只眼闭只眼假装糊涂就是了。黄承礼依计而行,几年下来确实节税不少。没想到这次县国税稽查局去烟厂查账,发现运费支出极不正常,仔细一查,发现不少乡办酒厂销售的白酒货款是在地税局开的运费发票,还有煤矿销给烟厂的煤炭货款,也是运费发票结账,地税收入是增加了一些,但国税损失的消费税、增值税却是地税增加税收的若干倍。国税稽查局通过清理一一列出补税清单,分别派员送达,黄承礼收到的这份通知书只是若干通知书中的其中一份。

黄承礼拿着通知书算了算,这几年酒厂赚的钱大多已经用于集体福利了,几乎没有什么结余,这会一下子要补五十多万税款,到哪里去找这笔钱呢?

正当他愁啊愁,愁得不可开焦时,他弟妹宋乔香,也就是黄玉兰的妈哦喝连天地说笑着踏进门来还箩筛。宋乔香是村里的老妇女主任,前几年因年龄过大不得不让贤退位,宋乔香年轻时也是这十里八乡数一数二的美女,就是现在也还风韵犹存、自信十足,村里的妇女工作至今离不开她的支持,特别是宣传计划生育、男女平等,那真是她的拿手好戏,别说在会议室如何侃侃而谈、声震屋宇,就是在村里的田间地头,只要她兴趣一来,便往那土坎上一站,一手叉腰,一手便挥舞着说开了:“我说啊,现在都他妈的啥年月哪?都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了,全球经济都一体化了,再生那么多娃儿干嘛?要少而精,你看我们家,不就一个闺女吗?怎么样?堂堂皇皇人民教师,一两个月的工资奖金就比你修地球一年的收入还多,你信不信?再说啊,儿子也好,女儿也好,不都是你两口子的后代吗?你见过谁家闺女不找姑爷就生儿育女哪?你又见哪家后生不找媳妇就有后呢?所以呀,儿子也好,女儿也好,既是你婆家的血脉,也是你娘家的骨肉,对不对?你们看,人家叶利钦、克林顿不都是女儿吗?他们为什么能当总统?就是人家男女平等,生儿生女一样看待,所以那些选民都投他们的票。还给你们说,人家俄罗斯还不分啥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概都喊爷爷奶奶呢。”宋乔香文化也就是个高小毕业,文化不高,但她喜欢看书看报,又爱看电视新闻联播,每天她都要了解国内国际形势,学些新词,所以说起话来总是新鲜别致,对村民很有吸引力。

且说正在发愁的黄承礼见弟妹进屋,眼睛随之一亮,心想这不就是解愁的人吗?国税局展局长的丈母娘,找她去给女婿说说,还不就是举手之劳吗?天下人谁不听丈母娘的话?就是皇帝老子也对丈母娘礼让三分的。于是他极客地招呼宋乔香坐,又是叫老伴沏茶,又是叫老伴拿瓜子花生。

待宋乔香喝过茶,拉过几句家常后,黄承礼便说了请她帮忙说税的事。宋乔香听了,哈哈哈一阵大笑说:“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吗?他稽查局怎么啦?还不都在我女婿领导下吗?难道他筷子还能撬过门枋?别理他,大哥,咱该干啥还干啥。”

尽管宋乔香说得轻巧,但黄承礼心里还是像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他还是不放心,于是又半眯着一双老眼边抽烟边寻思这事倒底该怎么办?难道真像宋乔香说的别理他?必竟国税稽查局下了通知的,还是责令哩!难道一个别理他,这事就能不了了之?他又想,这事也许展明玉事先不晓得呢?难道晓得他还叫下面的人发通知?肯定他事先不知道,对!肯定不知道,肯定是下面的人干的,也许下面的人也不知道展明玉跟咱的关系,要知道肯定不会下什么通知的。想到这儿,黄承礼便把烟斗在鞋底上磕了磕,又把烟嘴含在嘴里呼呼呼地吹了吹,然后又嗯嗯嗯的清了清嗓子才说:“我说弟妹,这下通知的事,我想了想,也可能明玉事先知道,也可能不知道,但我估计他事先不知道的可能性大一些。所以我觉得我们还是去会会明玉,如果他事先不知道,下面的人干了,我们现在把这事给他说了,他给下面的人打个招呼,下面的人知道我们跟他们局长的关系,还不睁只眼闭只眼算了。要是我们不去说,他始终蒙在鼓里,稽查局的人又不知道明玉跟我们的关系,肯定还会来催的,到时把关系弄僵了,明玉才晓得,这也会让他为难的,你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宋乔香想了想猛然醒悟道:“对呀,我咋就没想到这一层呢?看来这事还拖不得,得赶紧让明玉晓得这事。”宋朝乔香说到这儿,又紧抿嘴唇仰脸轮着一双眼睛想了想说:“我看这样,大哥,反正今天也没啥要紧事,光我去找明玉也说不清楚,不如我陪你到城里走一趟,你当面给明玉说说。”

就这样黄承礼、宋乔香便换了进城穿的衣服,开着酒厂的长安拖斗车,马不停蹄地进城找展明玉去了。

他们赶到县国税局大门口下车,宋乔香刚才还说笑随便的神态,立马便变得严肃庄重地端起了局长丈母娘的架子来。只见她大大咧咧地走到门卫室,朝那门上伸手就嘣嘣嘣地敲了几下,敲门的声音让两眼专注于电视荧屏的门卫吃惊地转过头来,皱了皱眉头,用疑惑而又夹带着几分厌烦恼怒的眼神盯着宋乔香问:“啥事?”“找展明玉,他在哪间办公室?”宋乔香居高临下地问。

门卫听她如此口气,见她一个农村妇女,却如此派头,便站起来背着一双手几分不屑地上下打量起宋乔香来。

黄承礼见状,赶忙上前笑着介绍说:“这是展局长的岳母。”

门卫一听,马上换了副笑容说:“哦,误会,误会,对不起。”展局长的办公室在八楼八零八号,不过今天他不在,下乡去了,你们看?”见宋乔香一脸失望的神色,门卫又几分讨好地说:“要不进来屋里坐坐,喝杯茶,我来联系一下黄老师。”

宋乔香见门卫客气,便又笑道:“不麻烦你了,我们找得到,她不在保姆也在家的。”

黄承礼和宋乔香敲开明玉家门,果然只见保姆冬梅在家。不过他们进屋刚坐一会,黄玉兰便牵着展玉开门进屋。展玉见外婆和叔外公,自然十分高兴,一下便扑到外婆怀里撒起娇来。黄玉兰是接到门卫电话招出租车赶回来的,母亲很少来,大伯更是稀客,黄玉兰十分高兴,又是敬烟,又是沏茶,坐下陪着说了会话,便进厨房烧火做饭。

吃了中午饭,晓得展明玉当天回不来,黄承礼便把来意给黄玉兰说了,叫侄女给明玉说说,让他给下面的人打个招呼。黄玉兰听了迟疑着没吭声,宋乔香便问:“怎么啦?难道这事你不好跟他说?我可告诉你,我也好,你大伯也好都不是轻易就求人的,他可都是为村里好。你也不要吃木耳忘树根,想当年你考上中专学校时,村里也是支助过你的呢,咋啦?他一局之长,这事对他来说,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

黄玉兰说:“妈,不是你说的那么简单,这叫税法,皇粮国税谁敢说免就免。再说他那个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原则问题他是从不让步的。我看你们就别为难他了,你们想,他把你们的税免了,别的企业欠税怎么收?何况这税收国家是拿来搞建设、养军队、办学校的,我们每月的工资就是来自税收,你们说不收行吗?还有,这税务局不同于学校医院,学校多收几个学生无非是教室多安几张桌椅,医院多收几个病人没病床可以设法,不管怎么说既不损害国家利益,也不损害个人利益。而税务局该收的税不收,徇私舞弊那可是要犯罪坐牢的,还不仅仅是犯个错误哩。大伯也好,妈也好,你们难道愿意明玉为这事犯罪坐牢?”黄玉兰一边说,一边一眼一眼地看他俩。黄承礼也好,麻乔香也好,先前的高兴劲都一下子不翼而飞,情绪一落千丈,一时竟都木头似的默默无语,不知说啥好。

宋乔香先前夸下海口,以为这事对于她女婿来说,就是一句话的事,没想到还这么难。虽然还没见到展明玉怎么说,但女儿的话不就是女婿的话吗?女儿的意思不就是女婿的意思吗?何况这些话也在理,且不说国家利益,如果女婿真为这事惹麻烦,别说是犯罪,就是犯错误也不行哪,那不等于害女儿吗?宋乔香想通了,心情也好起来,于是她便释然一笑说:“她大伯,你看这事咋办?”

黄承礼也是一踩几头跷的人,也早就想通了,为几个税钱叫侄女婿去犯错误,他这当大伯的又何偿愿意呢?于是也释然一笑说:“没事,没事,玉兰说得在理,我这作大伯的还有啥好说的,明玉当局长我们脸上也有光,帮不上帮不说,怎么也不能给他添乱嘛,是不是?几个税钱算什么,想想办法带头交了就当帮明玉一把。上来这趟就当是来看看小外孙女,只是两手空空,实在不好意思。”说罢又爽朗一笑。

黄承礼坐了会便告辞走了。宋乔香却被展玉死死缠住不让走,非要留她耍几天。宋乔香只好留下下住了晚上,脸上虽说都高高兴兴的,但心里却在嘀咕,觉得女儿嫁这女婿冤,得个虚名,吃暗亏,一点光也沾不到。俗话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这税务局长却除了每月几个工资外,别的啥也吃不到。五

黄承礼虽然当着黄玉兰的面说得好,好像支持侄女婿的工作比什么都重要,并不在乎多拿几个税钱。然而他刚从展家出来,心里又觉得很不是滋味,先前当着宋乔香、黄玉兰说的不过是他听了侄女直来直去的话,又见宋乔香为难的样子,为了不让大家难堪而顺着她娘儿俩说的。想想看,侄女婿当个税务局长,光没沾到一腥半点,却派些人来翻那些陈年老账,还他妈的发个责令,这不是当人示众扇咱这张老脸吗?黄承礼越想越气。但当他愤愤不平地走出国税局职工宿舍大院时,却又想,虽然侄女这么说,但这并不等于展明玉也真的这么想啊,必竟没见到展明玉,万一这事他事前真的不知道,甚至现在都蒙在鼓里呢。要是我就这样慌忙火急地去把税钱交了,哪不太冤了吗?于是他决定这事先不忙着筹钱交税,他想一是先见到展明玉看他怎么说,二是他又想到丁八妹,想到他那儿讨个主意,这事的起根发源不是找他讨的主意吗?解铃还需系铃人。

黄承礼是直接到丁八妹的乌骨鸡火锅店找他的。见面后,丁八妹自然要客气一番,表示要招待老同学喝酒。但黄承礼也不是傻子,求人办事岂能让别人倒花钱请客的道理,当然是自己掏腰包招待丁八妹,又照顾了他的生意,两全齐美。

酒桌上,黄承礼说明来意,向他讨主意。丁八妹听了哈哈一笑说:“你哟,你,咋个搞起的嘛。展明玉是你侄女婿,有事你怎么直接去找他呢?你是他叔丈人,你的事他怎么好说呢?难道他去给下面的人说,喂,黄承礼是我叔丈,你们可别去查他的税呦。能这么说吗?这样说还不授人以柄吗?傻子才这么干呢?”

黄承礼听了丁八妹的话,好像被人当众脱得一丝不挂,赤条条地羞愧不已,一阵阵的脸红心跳,抬不起头,更不好正视丁八妹,但又不得不焦急地问:“那你说该咋办?”“这还不好办?你找展明玉下面的人嘛,最好找他班子里的人,同朝为官,他要知道你跟展明玉的关系,还不做个顺手人情,关照一、二。常言道,给人方便,是给自己方便,他关照你,展局长心里自然有数,今后这人要有啥事找展局长,展局长还不买他的账吗?所以说,只要他给稽查局的人讲,某某是展局长的什么什么人,下面稽查局的人还不一个个都是人精,你那点税还不一拖了之?”

黄承礼一听,心里便一下子就豁然开朗,笑逐颜开。于是便求丁八妹帮忙,丁八妹也不推辞,约好第二天碰面的时间地点,黄承礼当晚便在城里别的亲戚家住了下来。黄承礼在入睡前回想一天所经历的人和事,竟忍不住偷偷地笑,又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说,真他妈的傻!

第二天,丁八妹果然如约陪黄承礼到县国税局拜会副局长倪运年,倪运年听了丁八妹的介绍,对黄承礼便格外客气、热情,又敬烟,又沏茶,说了不少亲热的话。黄承礼受宠若惊,心喜万分,说话都不免有些语无轮次、结结巴巴的,他十分费劲地绕了半天才把稽查局催税的事说清楚,当然也说了酒厂赚钱的用途,说了目前的艰难。黄承礼原以为这事倪局长也不一定能搁平,没想到倪运年二话不说,便拨电话给稽查局葛强说:“玉泉村酒厂的税收问题,你们暂时放一放,待县局办公会研究后再说。”

黄承礼心里乐开了花,没想到这事真的就是一句话的事。他与丁八妹起身告辞时,一再对倪运年千恩万谢。后来又再三感谢丁八妹,并竖起大拇指说:“老同学够意思,有水平,高!高!实在是高!”

稽查局局长葛强接到倪运年的电话,考虑到既然县局要开会研究,说明县局对这个偷税案的重视,加之事情本来就多,先放一放没有什么不可以,于是便暂停派人催收。

然而不知何故,仅仅过了一两天时间,南山地区国税局纪检组却连续收到几封检举展明玉以权谋私、包庇亲属偷税、干预稽查局依法办案的告状信,而且这些举报信上的内容同时又在社会上造得沸沸扬扬,说得有板有眼。好在纪检组长朱慧敏稳重,她想既然说展明玉干预稽查局依法办案,那么就先通知葛强到地区局,问问葛强展明玉是否真的干预他们办案,是怎样干预的?葛强到地局,朱慧敏一问葛强,葛强才说这事只是接到过倪局长的电话,说如何如何,展局长至今没有过问过这事,而且事前展局长也不知道,因为稽查局发这样的催缴税款通知书不需要县局批准。朱慧敏了解这个情况后,便顺藤摸瓜找倪运年来问,倪运年才说由于是展局长的叔丈人找到他说,他以为展局长知道,考虑班子团结,所以才给葛强打招呼先放一放,但并没有说不再催收的话,看来这都是误会。朱慧敏弄清了事情真像,明白这又是别有用心的人想故意把水扰混,以达到他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考虑到这事在社会上已经造得沸沸沸扬扬,估计展明玉不可能不知道这事,为了消除他的顾虑,朱慧敏又通知展明玉到地局,朱慧每当面直言不讳地给他说,要他正确对待,不怕别人怎么说,只看自己怎么作,身正不怕影子斜,并明确要求他在玉泉酒厂税收问题上回避,由稽查局依法处理。展明玉由衷地表示感谢,因为他明白,这事虽然黄玉兰明智,理直气壮地在岳母和叔丈面前为自己挡了驾,而且说得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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