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汉奸(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9 03:12:39

点击下载

作者:王胜军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谁是汉奸

谁是汉奸试读:

上部 夜行

1.宣布死亡(上)

“各位,你们已经死了,尽管现在你们还是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

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俺身边的人一阵骚动。“我好像感觉你们没太听明白,再跟你们啰嗦一句。”那人提高嗓门,可语气依然温和,“各位,你们已经是死人了!”

这回俺彻底听明白了,也就是说,从现在起,包括俺在内,同镇的苏大壮、张世风、唐顺来、高绵勋、梁增年、张继宗、解文元等十一个人都已经死了。恍惚间觉得俺们已到了阎罗殿,阎王在开会呢。经过接二连三的意外后,这是最大的意外。

俺瞅了瞅,四周围着十多个黑衣人。他们手中有的拿着枪管加长的手枪,有的拿着黑色的棒子,也有的什么都没有拿。刚才说话的是个小矮子,面容清瘦,小眼睛,小嘴巴,长了一对招风耳,脸上露出恐怖的笑。“他娘的,反正老子已经死了,不怕再死一次了!”身边的苏大壮说着,把灰不溜秋的夹袄脱下来摔到地上,然后光着膀子向那些人冲去。“嘭”的一声闷响,苏大壮像堵墙似的重重倒在地上,将地面上的尘土水花般溅起,而后在空中纷纷扬扬地舞蹈着。这时,过来两个黑衣人,弯腰摸了摸大壮的颈动脉,将他的遗体拖走了。“各位好汉,俺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也知道你们想要什么。”张世风双手抱拳上前一步道,“各位好汉,俺投降,你们想知道什么,俺都毫不隐瞒,只求……”“这位先生,不要说了。”小矮子摆了摆手说,“我刚才说了,你们已经死了,我们是不会跟一个死人合作的。”“不,你们是需要的,肯定会用得到俺的……”张世风的话还未说完,又被小矮子打断了:“有用也用不上了,因为你已经死了,十分抱歉!”

听到这里,张世风叹了口气,两只胳膊划过胸膛垂了下来,然后像荡秋千似的来回摆动着。见他这样,俺非常吃惊。

张世风是古堂镇镇霸张成道的儿子,张家在古堂镇可谓“名门”望族。张世风的爷爷在清朝做过某县的知县,生有五子一女。大儿子张成功,是古堂镇镇长兼镇大刀会[大刀会,清代民间武术团体。又称金钟罩,光绪二十年(1894年)前后,大刀会兴起于山东曹县、单县一带。因此,又被称为“曹、单大刀会”。主要活动于鲁西南地区,以其成员练武时携带大刀而得名,练武时在场内横置大刀一口。主要习练排刀、排枪、排砖石等“金钟罩”硬气功。还有吞符念咒等迷信仪式,宣称可以神灵护卫,刀枪不入]团长;二儿子张成伍,诸城县参议;三儿张成贵,在镇上开钱庄,兼大刀会第一副团长;四儿张成全,在镇上开当铺;五儿张成道开茶馆;女儿张凤洁,嫁给了一个师长。张世风在胶县师范讲习所念过书,准备竞选镇参议,在镇上也算是头面人物。没想到今天如此卑躬屈膝,真让人大跌眼镜。“好汉爷爷,你们想要什么俺都给你,就放过俺吧!”管顺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哀嚎着,“俺上有老下有小的,就求你们了,俺就求求你们了……”“你的情况让我感到很辛酸,可我刚才说了,你们已经死了,包括你,这已是事实,谁都无力回天。”小矮子十分惋惜地说。“用不着求他,他们都是魔鬼!”高绵勋吼道。

跪在地上的管顺来不再哀嚎,转而仰起头狂笑不止,笑得那么发狠,那么悲壮。

管顺来是村里有名的孝子。她母亲因病眼睛看不见了,妻子身体又不好,家里的重担全落到管顺来的肩上。如果他死了,家里的天也就塌了。

看着眼前的一切,俺寻思,莫非俺们真的死了,莫非这就是人间地狱?

阳光从残破的屋顶歪歪斜斜地照射下来,使眼前的庙宇四分五裂。在头顶漆黑的横梁上,蛛网随风跳动。蛛网下面坐着个佛像,尽管周身落满灰尘,但面容依旧慈祥。俺从惊慌的记忆中搜寻到现在身处何地——宝山庙。当然,这也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因为这座庙坐落在舍墓岭上。

舍墓岭是古堂镇和周边村庄埋死人的地方,说得准确点儿,是专门埋穷人的地方。在当地,脚下的每寸土地都是有主的,家里没地的死都死不起,因为怕应了那句老话:死无葬身之地。可怕死总也得死吧,怎么办?有人行善,就施舍出一块田地,用于埋葬那些死无葬身之地的人,这样的地就叫舍墓田。然而,古堂镇紧靠山区,位于丘陵地带,较平缓的田地非常金贵,一般不舍得作为舍墓田。一个大善人只好在古堂镇西北方向四里外,买下一片山岭施舍给穷人,此岭就被人们称为舍墓岭。

舍墓岭也可以叫“孩子岭”,因为这里有个风俗,就是未成年人死了是不能入祖坟的。如此一来,不管有地没地的人家,都把死掉的孩子埋到舍墓岭上。舍墓岭也是古堂镇令人心酸和恐怖的代名词。由于当时生育率高,加之医疗条件差,很多人家出生的孩子多,死得也多。有完全死去的,也有“死”后又活过来的。镇上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有一年冬天,一个八岁大的男孩,傍晚在水库旁边玩水时,不小心溺亡。当地有个风俗叫“凉尸不上热炕”,可能为了避免亲人悲上加悲吧。其父回家取了一张破席,包了包,晚上就埋到了舍墓岭上。第二天一大早,男孩的父亲打开街门倒尿桶时,竟发现男孩躺在街门口,身体已僵硬。原来,那个男孩只是暂时昏厥,被埋后清醒过来,晚上从舍墓岭爬回来,可是由于惊吓和寒冷,他“再次”死亡。

不知什么年间,一位叫惠明的法师带着一个弟子来到舍墓岭,建起了宝山庙,专门挽救还未死去的孩子。惠明法师圆寂后,他的弟子也不知去向,这个庙宇便荒废了。

那些黑衣人还站在四周,悠闲地看着俺们的“表演”。

眼前到底是什么人?难道是诸城县的老总(旧军人)?俺们一行十一人只想到诸城县政府请愿,为镇上的老百姓说些掏心窝子的话,他们不会因此就下毒手吧?

古堂镇位于黄海之滨,东北距青岛三百余里,距西北面的小县诸城县城一百四十里,距东北面大县胶县县城一百三十里,自古以来归诸城县管辖。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诸城县政府给古堂镇下了通知,说是省里重新划界后,从当年六月份起,古堂镇归胶县管辖。这样一来,古堂镇不管富人还是穷人都不满意,因为胶县位于沿海地区,经济较诸城发达,若划过去后,富人和穷人都吃亏。富人认为,县小,人物少,容易出头做绅士,如果划给大县,有头有脸的人物多了,则不易出人头地。穷人则认为,胶县县大,各色军队多,土匪也多,负担的税务可能过重,风险也大。

还有一个月新政就要执行了,镇上居民选出十一个代表,只想到诸城为民请命。难道政府派人进行截杀?然而,听那些黑衣人的口音不像本地人。可他们是什么人?难道是青帮?又不像。走到狮子岭刚遇到这些人的时候,梁增年跟他们对过春点(江湖话)。

梁增年拜过青帮“通”字辈的老头子董世良。“请问老大,这是哪一座宝山?”梁增年大声道。可对面二十个黑衣人无人作答。

梁增年以为对方没听明白,又问了一句,依然没有反应。

高绵勋急了,他脾气暴躁,又学过几天林冲枪法,上前两步举枪喝道:“这是谁的裤腰带没勒紧,把你们露了出来。快闪开,再不闪开的话老子就不客气了!”

那些人依旧没有反应。高绵勋瞄准一个,大喊着端枪冲上去便刺。只听“嘭嘭”两声,高绵勋的枪掉落到地上,他的两手分别捂住两只胳膊,痛苦难当。其中一个黑衣人的枪口,袅袅冒着轻烟。

俺不知对方手里拿的是什么枪,声音比普通的枪闷,好像锤子砸到树桩上的动静。张世风见过世面,说那是无声手枪。

高绵勋的师弟郭松金不服,也端着大号的红缨枪冲过去,可得到了同样的结果。对方的枪法极准,打的位置几乎一模一样。

很快俺们被押到舍墓岭上这个破庙里。不过,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那些人竟然为高绵勋和郭松金包扎了伤口。

不是青帮的,难道是南面十里外大珠山的土匪?然而,这个猜测瞬间也被否定了,因为大珠山的土匪经常到村里抢粮,他们面熟,也不像其他地方的土匪。那这些黑衣人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截杀俺们。看得出来,他们不是劫财,也不是劫色,因为一行人中没色可劫,他们劫的是命。可俺们跟黑衣人无冤无仇,为啥要劫命呢?

这时,在镇上开杂货店五十多岁的解文元盘腿坐到地上,从身上拿出洋火和自制的烟灯烟枪,接着慢悠悠地取出一根火柴,“呲”的一声,将火柴划着,点燃烟灯。又从身上取出一个贴有林则徐头像的小包,小心翼翼地展开,两指捏出一小块黄黑色的鸦片放到烟斗里。“老解,这都啥时候了,你还抽?”张世风气呼呼地说道。“啥时候?只要没死利索,啥时候也得抽啊。”解文元边说边含着烟嘴,低头对着烟灯猛吸了一口,然后闭上眼睛慢慢吐出,“迤南土,不错,幸亏带着了,没便宜了别人。”“唉,俺也抽口,疼死了。”高绵勋捂着胳膊凑到解文元身边。“好。”解文元猛吸了一口,接着把烟枪支到高绵勋嘴边,“抽口吧,你现在最需要这个了。”“给俺也来上一口,俺需要提提神了。”唐顺来和其他乡亲围了上去。看着他们吞云吐雾、醉生梦死的样子,俺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痛苦。父亲常说,福寿膏不是好东西,那是洋人拿来祸害人的,可国人有几个明白?“哈哈,抽这个抽不饱,大家是不是饿了?”小矮子笑嘻嘻地说,“我给大家准备了些吃食。”小矮子把手一挥,两个黑衣人分别端着两个灰色大铁盆从外面走进来,将盆放到俺们面前。只见盆里盛着一块块深黄色熟肉状的东西。“各位,吃吧,这是五香酱驴肉。”小矮子说,“对待死人,我们也得尊重。如果觉得不饿或者没必要吃,也可以不吃。”

看着两盆驴肉,俺突然感觉,面前的人不会杀俺们的,应该是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你们抽吧,俺该吃好吃的啦!”见其他人愣着没动,解文元迫不及待地凑到盆前,拿起一块甩开腮帮子吃了起来,边嚼边朝黑衣人喊道:“有酒吗,伙计?”“没酒,有水。”小矮子笑着说。“水,水也行。”解文元笑着说,“真好,在家都吃不上这种好东西,哈哈。”“老解,你敢吃,你知道肉里没放药?”张继宗大声道。“没事,反正咱都是死人,不怕再死一回了。”解文元笑嘻嘻地说。看他的表情和吃相,像在坐席。“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他奶奶的,你们到底是哪来的畜生,要杀要剐就给老子来个痛快!”说着,张继宗从腰间哗啦一下取出十一节麒麟鞭。

俺大吃一惊。

2.宣布死亡(中)

张继宗也会武?俺暗自寻思。

民国十七年(1928年)“济南惨案”后,镇上的年轻人就都开始喜欢学武了,哪怕是一招半式,可人们从没见张继宗练过。

张继宗今年三十九岁,尽管比俺大十七岁,可俺跟他是同辈。他有一儿一女,平时在镇里是个很不起眼的人,有人欺负了他的子女,他从不计较,即便有人欺负了他,他也只是笑笑,自认倒霉。

仙姑拐线、里外骗马、左右缠脖、背鞭转身、十字披红……只见张继宗来到庙宇中央,身形转动,手中的麒麟鞭上下翻飞、虎虎生风,啪啪的响声在大殿里回荡。

俺摸了摸腰间的七节鞭,自叹不如。

鞭是武术中的一种软兵器。它由鞭头、鞭把及中间若干鞭节用铁制圆环串接而成。在我国北方,鞭大致分为四种:七节鞭、九节龙、十一节麒麟鞭和十三节鱼麟鞭。鞭谚说:纵打一条线,横打一大片;纵抡横打,威力无边。这种鞭软中取硬、出其不意、接招致命。不过,习练鞭术要求很高,除了它特有的方法外,还要有拳术方面的一些身形、步法及跳跃、翻滚等基本动作,需要有较好的协调性、灵活性、柔韧性、弹跳力和劲力等;在身法方面,经常运用闪、转、俯、仰、卧、滚、翻、腾、纵和回等动作;在腿法方面,经常运用正踢、侧踢、里合、外摆、弹踢、蹬腿和横踹等动作;在步型步法方面,经常运用马步、弓步、丁步、虚步和插步等。

张继宗还在舞动着麒麟鞭,看他的鞭术,没有三十年的功力达不到,镇上同来的人都惊得老半天合不拢嘴。然而,俺似乎明白他为什么深藏不露,因为他不到四十岁。

父亲曾多次提醒俺,学武之人流行着这么几句话:学三天,打遍天下;学三年,要啥无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动手不留情,留情不动手。也就是说,武术没学到家,就不能轻易跟人动手。一旦动手,就要比试个高下,哪怕是亲兄弟。爹再三叮嘱:四十岁以前,不管练多少年武术,在人家面前只能说不会。

只听“嘭嘭”两声,张继宗手中的鞭停止舞动,少顷,鞭哗啦一下掉到地上,他的两只胳膊嘀嘀嗒嗒往下滴着红色的液体。俺们知道他也中枪了。“唉,可惜啊可惜!”小矮子边摇头叹息边命人给张继宗包扎伤口。张继宗推搡着不允,又过来两个黑衣人强行摁着,才将伤口包扎好。看到这里,俺恍惚间感觉,小矮子是个好人,可很快俺便知道,俺错了。“天上龙肉,地上驴肉。嗯,味道不糙,有这么好的肉吃着,俺就是死一辈子也乐意。”解文元吃完手中的驴肉,边说边用右手食指抠着牙缝,又打了个饱嗝,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接着清了清嗓子,唱起山东民间小调:“送情郎,送情郎,一送送到大路上,暂时的离别你可别心伤,就三年两年不见那又何妨。送情郎,送情郎,一送送到大路上……”“八嘎,你的什么的都可,唱歌的不要,你的明白?”一黑衣人过来踢着解文元的后背,用生硬的汉语说道。“森木君,森木君,zS?0$$°$¥%℃¤~‖~&*&……”看到这里,小矮子急了,大声喊着踢解文元黑衣人的名字,然后呜哩哇啦说了一通。“田中君,$$°$¥%℃¤东亚病夫$¥%℃¤……”那黑衣人沉着脸对小矮子说,言语中夹带着中文。“除了那个烟鬼和这个白面小生外。”小矮子指了指解文元和张世风,用流利的汉语说道,“其他人不是病夫,他们是好汉,令我非常钦佩……”

听着他俩的对话,俺明白了,这个小矮子应该叫田中,踢解文元的叫森木。也明白了,原来这些黑衣人是日本人。可日本鬼子为啥要置俺们于死地呢?“日本鬼子!”高绵勋惊叫道。“他们想隐瞒身份,没想到让森木那个冒失鬼挑开了。”解文元笑呵呵地说。“有啥好笑的,咱们知道得越多,就越活不了。”张世风摇头叹息。“这些日本人为啥要杀咱们,无冤无仇的?”高绵勋皱眉道。“日本人颠羡(胶东方言:猖狂)呗。”张继宗抱着胳膊拉长声调说,“你们不是知不道(胶东方言:不知道),日本人侵占了咱东三省,建立什么‘满洲国’,去年腊月,又让溥仪当上了‘大满洲帝国’的皇帝。他们颠羡得不行了,还到处派兵,杀人放火的。”“人家颠羡,那是人家厉害,有啥办法。”张世风说。

梁增年显得很焦急,沉着脸说:“不过,要是咱们回不去,那麻烦可就大了。”“啥麻烦?”高绵勋问。“啥麻烦?”梁增年压低声音,“咱这次去诸城干啥,不是找县政府说理?要是咱们回不去,镇上的人能善罢甘休,不得找县政府要人?这事恐怕要闹大……等天黑了,咱想办法逃回去,哪怕是一人半人的,也得赶紧回去报个信儿。”

众人觉得梁增年的话在理,纷纷点头同意。可俺觉得,能逃出去吗?这些日本人的武器歹毒,神秘莫测,不像镇上的那些日本人,看上去还非常友善。

古堂镇三面环山,尽管偏僻,可土地肥沃,历年风调雨顺,大多数人能丰衣足食,也是远近闻名的富裕镇。由此,日本人在镇上开了两家烟馆,东头那家叫惠馨戒烟馆,西头那家叫兴隆戒烟所。虽然名字里含有“戒烟”二字,可那是挂着羊头卖狗肉。惠馨戒烟馆里有八个日本人,一男七女,男的是头头,叫荒尾精,三十多岁,身材还算魁梧,长脸,高颧骨,经常挂着把武士刀;七个女人中,有一个是他太太,另外六个是艺妓,打扮得十分妖艳,对人十分谦恭;西头的兴隆戒烟所里有五个日本人,两男三女,头头叫西尾勇造,个头矮,戴着副眼镜,看起来挺斯文。另一个男的叫才明二郎,武士打扮,其他三个女的都是艺妓……“明白,吃吧。”解文元的声音打乱了俺的思绪。对了,这里跟众看官交代一下,俺叫张明白。扭头俺见他正递来一块驴肉。“既来之,则安之。明白,急也没啥用,先吃饱了再说。”解文元笑着说。他见俺在犹豫,安慰着说:“没事儿,应该没毒,有毒的话,毒性也不大。俺吃了老半天,现在不还好端端的?”“唉。”俺接过驴肉,感觉肚子真饿了,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镇上的其他人手里也都拿着块驴肉,大嘴小嘴一鼓一瘪地吃得非常带劲。

把肚子填饱后,眼皮便有点儿睁不开了。俺寻思,管他死不死的,先睡饱了再说,机会来了也有劲儿逃跑,千万甭坏了自己“飞毛腿”的名声。当然,俺练就的飞毛腿,很多人还不知道。

从记事起,每天五更,父亲就叫俺起来练功,有“行者”武松的武松拳(拳,胶东方言念锤),“浪子”燕青的棍术,“豹子头”林冲的枪术,“金眼彪”施恩的鞭术,都是梁山武功,其实,应该都是后人借梁山好汉的名自创而成。头几年练基本功,然后是套路和实战。基本功包括腿功,父亲经常让俺转树林、穿树空。日积月累,俺走得特别快,八十里的山路,十多个小时能打个回来。俺擅长鞭术,经常腰间缠着七节鞭,以此防身。能学这么好,当然是父亲教得好,自己肯吃苦,好像也有点儿遗传,因为俺家在当地是武术世家。

俺爷爷是清光绪年间的武秀才,据说一百二十斤的关公大刀可以舞动如飞。他的哥哥是清光绪年间的文秀才,有九个女儿。爷爷有三子一女。父亲张德贤是老大,育有两子两女,姐姐已出嫁,俺下面有弟弟张明礼,妹妹张明秀;二叔叫张德武,曾在北洋军当过班长,他有一个儿子叫张明友;老三张德亮,有两个女儿,都在青岛的日本纱厂工作,前些天,纱厂工人因劳资矛盾罢工,就回来了,顺便看望大爷爷;姑姑张德芬嫁到了胶县,儿子王恩华很有出息,不到三十岁就成了国民党胶县县党部的主管。受家族影响,父亲和两个叔叔自幼习武。不过,习武之人的脾气多数不太好,寿命也因此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二叔是个暴脾气,不到四十岁就因病去世。现在父亲的身体也不好,不能干重活。家里的活主要落在了娘、俺和弟弟妹妹肩上。三叔在私塾上过几年学,性格温和,为人低调,较两个哥哥来说,身体最好。

此时,大殿渐渐暗了下去,同镇的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周围的黑衣人换了一批新面孔,仍旧虎视眈眈。

看着阴森可怖的庙宇,俺非常害怕,不知自己能否逃出去,若逃不出去,不知该如何死去;也不知自己这么一天没有回去,家里人是否非常着急?俺寻思,如果自己死去,家人会非常悲痛的,尤其是娘。尽管镇上经常死人,可多数是夭折的孩子,像自己这么个大小伙死的还不多见……俺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睡着了,也许这是克服恐惧的最好办法。

当俺睁开眼睛时,只见从房顶的缝隙中透射出明亮的光,一些细小的尘土在那寂静的光里飞舞。大殿里同镇的人还是那么多。后来得知,梁增年策划的夜晚逃跑行动没能如愿,他们被日本鬼子用一种特殊的铁棍打了回来。听说这种棍打在身上,会有一种剧烈的让人难以忍受的麻木酸痛感。“他娘的,日本鬼子为啥不赶紧杀了咱,关在这个破地方做啥?”高绵勋骂骂咧咧道。死亡对于他仿佛是个期待。“呵呵,俺觉得咱们没有事儿,应该是个误会,他们或许跟咱开玩笑哪。”解文元笑嘻嘻地说着没有底气的话。

听解文元这么说,郭松金急了,举着胳膊骂道:“他娘的,开玩笑,有这样开玩笑的吗?”“哦,嗯,那不是又给你包上了?嗯,玩笑开得是有点儿过。”解文元徒然降低声调说。

3.宣布死亡(下)

无数道刺眼的光柱透过残破的屋顶照到人们的身上,仿佛在每个人身上凿了许多白眼。空气里飘着越来越浓重的屎尿味。周围的黑衣人警惕的眼神里依旧杂糅着轻蔑。“有个问题俺想不明白,咱去诸城,日本鬼子是咋知道的?”张继宗啧了啧嘴说。“哦,对啊,他们是咋知道的?”高绵勋粗声粗气道。“汉奸,咱镇上肯定有汉奸,唉。”说着,张世风叹了口气。

张世风现在这么说,俺觉得非常别扭,要不是这些日本鬼子变态,张世风早就成了汉奸。然而,他分析得倒有些道理,镇上肯定有汉奸,不然鬼子怎么知道走这条道,又怎么知道宝山庙这么隐秘的地方?“你们说,谁会是汉奸?”高绵勋眨着眼睛问。“俺想,一定是那个‘活见鬼’。”张世风咬牙说完,大家频频点头。“活见鬼”是人们给古堂镇二流子白布山起的绰号,缘于他的长相。不过,一个人长得再丑,也不可能跟鬼一样难看,不明就里的人必定认为这是个非常夸张的绰号。而熟悉“活见鬼”的都为这个绰号拍案叫绝,因为他长得太特别了,猪肝脸、深眼窝、高颧骨,大龅牙,如果不长头发,活脱脱一个骷髅。身材又其瘦无比,好似骨头架上套了一身衣服。此人无业,靠坑蒙拐骗偷度日,常混迹于日本人开的烟馆。镇上居民恨透了“活见鬼”,可都不敢动他,因为他弟弟白日卒非常厉害,是九公山土匪的大当家。“对,肯定是‘活见鬼’,老子能出去的话,先把他做了!”高绵勋愤愤道。“唉,现在咱都自身难保了,还能把人家怎么样?”张世风哀叹道。

张世风的话一出口,俺感到一股悲凉的气氛瞬间布满整个大殿,每个人的脸上也露出了忧郁的神情。不知接下来日本鬼子会对大家怎么样,灭口是一定的,不知该如何灭口?有时恍惚间感觉,俺们这些人真的死了,眼前看到的,只是灵魂。

透过残垣断壁,只见荒凉的舍墓岭上点缀着几点新绿,风吹着一排排黄土在地面上转来转去;远处,繁茂的樱桃花像云一样在山坡上翻滚着,与山腰间的白云相映成趣。

本来这个季节让人充满幻想、充满期待,可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季节里,自己的生命似乎走到了终点。生命无常,难道说的就是自己?“喂,那个小矬子,现在俺饿了,夜里(胶东方言:昨天)的驴肉还有没有?”

解文元笑嘻嘻的声音打断了俺的思绪,俺扭头瞧去,只见他正朝田中伸着个大手。“哦,昨天都吃完了,现在没有了。”田中没有生气,还是微笑着用流利的汉语说道,“不过,我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

说到这里,田中故意停顿了一会儿,两只小眼睛来回扫视着。

他的话尽管声音不大,可像颗炸雷似的在俺身边“爆炸”。同镇的人都兴奋起来,伸着脖子欲听下文。“这个好消息是:你们晚上,也就是你们说的‘后晌’(胶东方言:晚上),可以回家了。”田中温和地说。“你说……说啥,俺……俺可以回……回家了?”张世风睁大眼睛结结巴巴地问。“是的,你没有听错,你们都可以回家了。”田中说,“这两天跟大家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对不住了,实在对不住大家了。”田中说完,深深地鞠了一躬。“他娘的,小小的玩笑,有这么开玩……”高绵勋举着胳膊大声嚷嚷着,却被张世风打断了,他压低声音哀求道,“俺的祖宗,恁(胶东方言:你或您)就少说一句吧,能回家就很不错了!”“放心,我肯定会把你们送回去的,不过,不是现在。”田中诚恳地说,“现在大家再休息一会儿。”话毕,转身离去。“他真能放了咱们?”高绵勋大声嚷嚷道。“哦,但愿吧。”张世风犹豫道。“哼,鬼才知道呢。”郭松金哼着鼻子。“俺说对了吧,他们真是跟咱们开玩笑的。”解文元嘻嘻道。

……

俺犹豫了。这些日本人到底在做啥,抓着俺们痛痛快快地玩了一两天,然后就放掉,能吗?也许能,他们既然说了,还那么恳切。唉,管他娘的,走一步看一步吧,现在咱说了不算,只能听天由命了。如果能回去就好了,现在真想爹娘、妹妹和弟弟,也想萍萍。

萍萍全名叫张云萍,长着一双大眼睛。人不算很漂亮,可待人和善,俺莫名地喜欢她。她父亲叫张万堂,在镇上开着张记杂货店,俺经常有事没事地去店里帮她干点儿活。可萍萍对俺总是不冷也不热,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不过,俺也知道,张万堂看不上俺这个穷小子。

大家在宝山庙里忍饥挨饿,终于盼到了日头落山。“那位大哥,太阳落山了,俺们可以……可以走了吧?”张世风讨好着向黑衣人喊道。

一黑衣人用生硬的汉语答:“你的,再等等。”

又过了好一会儿,西边天空的最后一抹亮色被黑暗吞噬后,田中进来了。“让大家久等了。”田中温和地说,“现在大家可以回去了。”“好,好,太好了,日本鬼子果然言而有信,嘿嘿,走了!”高绵勋正要抬腿往外走,却被门口的黑衣人拦住了。“咋了,难道你们想拉屎往回坐?”高绵勋变色道。“不是,你理解错了。”田中不愠不火,“刚才我没有说明白,你们回去有个条件,那就是用绳子捆着一块儿走。”“啊,这是啥意思?”高绵勋皱着眉头。“没啥意思,我怕大家走丢了。”田中说。“没事儿,走不丢,这个蔫儿(胶东方言:地方)俺们可熟了,走不丢,放心,多谢,不用了。”张世风抢话道。“你们不用客气。”田中说,“如果你们想走,就得按我们说的去做。”

大家沉寂片刻后,张世风叹了口气,说:“唉,好吧,就按你们说的来吧。”说完,把两只胳膊伸了出来。“啊,是不是这些小鬼子想搞什么鬼?”高绵勋大声道。“绵勋,说啥也没用了,人家怎么说咱就怎么听吧。”张世风无奈道。

很快,俺的胳膊被反捆起来,硬邦邦的绳索勒得手腕十分难受,十个人都串到一根长绳子上。即使对胳膊有伤的高绵勋、郭松金等人,他们也毫不客气,直勒得他们嗷嗷直叫。

在黑衣人的牵引下,俺们走出宝山庙,向舍墓岭北侧的山坳里走去。

柳叶似的月亮挂在头顶上,满天星斗闪烁在暗蓝色的夜空中。大地上高耸的山峦变成一种深黑,隐藏在灰蒙蒙的黑色中。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带着潮湿的空气从脸庞掠过,使俺干涸的喉咙得到些许慰藉。“各位老兄,你们是不是走……走错了,这条道不……不是去俺镇的路啊?”俺听到张世风怯怯的声音。“没错,我对这里也很熟悉。”田中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条道稍微远一点儿,但也是可以回去的,放心。”“哦,哦,好,好,只要能回去,多绕点儿路不打紧,不打紧。”张世风卑恭道。“唉哟,唉哟,疼疼,疼死老子了,慢一点儿,能不能慢一点儿!”身后紧挨着俺的郭松金痛苦地叫道。俺也能切身体会到他的痛苦,毕竟伤口未好。松金的叫声没起到多少作用,大家走路的速度依然如前,俺就尽量使劲拖着放慢脚步,以减轻松金的痛苦。走着走着,突然,俺有种不祥的预感,被串成一串的人应该是一步步走向死亡。或许这种感觉其他人也感受到了。“小花猫,身子轻,晚上走路不用灯;轻轻走,轻轻跳,就把老鼠捉住了。小家雀,抖抖毛,小家雀……”解文元哼着儿歌,声音无力且悲凉。“你的,不要唱,不要唱。”黑衣人严厉道。解文元嘴里的儿歌立刻变成了亦轻亦重的哼哼声。

不能死,俺决不能死,得活下去。即使死,也要像那个“死去”的孩子一样,死到镇上。可怎样才能活下去,这分明在走向死亡,谁又能逆转?唉,可怜俺的一身武艺和十几年练就的飞毛腿功夫,难道说没就没了?要逃,一定要逃掉。俺使出浑身力气想挣脱硬邦邦的绳索,可无济于事,半个膀子已经麻木。怎么办,怎么办?难道今天自己的小命就算到了尽头?

前面传来“嗵”的一声,好像有人摔倒了。“你的起来,起来。”黑衣人的声音。“大哥,俺走不动了,年龄大了,又一天油盐未进,能不能歇会儿?”解文元哀求的声音。“好,让他们歇会儿。”田中的声音。

田中话音刚落,就听到众人倒在地上的动静,身上的绳子也猛地往下拽着,俺便顺势坐了下去。当手指碰到冰冷的石头时,俺突然灵机一动。

4.脱险

柳月摇摇晃晃地挂在天空中,似乎一阵大风就能把它吹跑了。灰蒙蒙的地面没有一丝亮色,仿佛远处地面上原有的微弱灯光已被风刮跑。

屁股和后背的石头硌得生疼,尽管如此,俺并不觉得难受,反而觉得是种享受,知道也许它会救了自己。“各位小矬子,你们留步吧,不用送了,俺们自己能回去。”过了一会儿,解文元又嬉笑道。“不,再送一趟还是非常必要的。”田中接过话茬说。“这天气凉飕飕的,还劳驾各位矬子送一趟,真是不好意思啊。”解文元说。“不用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田中回答。

……

听着他俩的对话,感觉像多年未见的好友。可俺深知,眼前的这些黑衣人,分明是一群恶人,一群笑里藏刀的恶人。然而,俺倒希望这种无聊且虚伪的对话时间越长越好,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干自己的活——割绳。俺找到一个锋利的石棱,胳膊上下活动着使劲蹭了起来。“弟兄们,听清楚了吧,日本鬼子还挺讲义气的,这是想把咱们都送到炕头上啊。到时候咱得炒几个菜,好好招待一下,哈哈。”解文元笑着说。可俺知道他话里有话,是在提醒大家,日本鬼子不怀好意,能逃的赶紧行动。俺就加紧了胳膊上的动作。“各位朋友,歇够了吧,起程吧。”田中说。

田中说完,坐着的人有几个起来的,多数没有动静,然后在旁边黑衣人脚的“伺候”下,坐着的才慢慢站起来。俺也不情愿地站了起来,不知绳子割得怎样了,用手使劲扽了扽,腕上的绳子有点儿松动,可依然结实。大家高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崎岖的山路又走出很远,前面的人停了下来。“你他妈的让老子去哪个蔫儿,要死要活就给老子来个痛快!”高绵勋骂道。“这位兄弟,你该休息了!”随着田中温和的声音响起,只听“噗”的一声,紧接着传来一个重物掉到坑里的动静,随后俺被绳子牵引着,身体一栽歪,也掉了下去。“日本鬼子,你们不是送俺们回家吗,这是什么意思?”解文元明知故问。“这就是你们的家。”上面传来田中的声音,“我们当然要讲义气了,这叫管杀还管埋,哈哈。”

随后,湿漉漉的泥土从上面纷纷扬扬掉下,盖在头上,落到脸上,埋在脚上。“你奶奶的,日本鬼子你们不得好……”高绵勋还未骂完,只听“嘭”的一声闷响,后面的话被打断了。“早死早超生,他娘的,给你爷爷也来个痛快的!”唐顺来的话音刚落,又听到“嘭”的一声,顺来也不出声了。“各位,你们有啥要求尽管提,我们都会一一满足的。”田中的声音依旧温和,可此时听来,这种温和是一种恐怖,让人毛骨悚然的恐怖。“俺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哈哈。”张继宗大笑道。“好汉,不错。你们中国人有句俗话,叫‘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今天就让你们都如愿!”田中说。“唉,俺死了还要跟汉奸埋到一块儿,太癔累人(胶东方言:令人恶心)了。”郭松金叹息道。

……

随后,又有几人被日本人的无声手枪射杀了。上面的泥土依然亦重亦轻地掉下,空气渐渐变得浑浊。俺寻思,难道今天就这样死去?不,一定要活下去。俺运用少林内功,提气、运气、气贯四肢,然后一使劲,将腕上的绳子绷断,浑身顿感轻松了许多。正准备冲上去,突然感到有人将脚牢牢拽住,俺瞬间清醒过来,即使绷断绳子,此时上去也是个死。

俺揉搓着几近麻木的胳膊寻思,怎么办,怎么才能活着出去?俺不敢睁眼,仿佛也不敢呼吸,因为周围满是令人窒息的空气。这时,泥土已没到了膝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心底有个声音一遍一遍地问:难道只有冲上去一条路,然后像颗流星,闪亮地划过夜空,刹那间消失?不,不,这不是自己需要的,至少也要做一颗燃烧时间稍长的流星。

泥块伴着细土不停地砸下来,空气变得更加混浊。为了让空气好闻些,俺把上衣的扣子解开,然后用胳膊翻起来罩在头上。随着周围的空气慢慢变得清新,俺突然想到一个可能不死的办法——装死。

头顶的泥土越来越沉重,俺只好抻着脖子使出全身力气撑着。也许是对生的渴望,感到身上充满了不竭动力。为了能更加接近地面,随着脚下的泥土越来越多,俺把腿从土里提出来,只感觉身体在慢慢生长。当四周都是泥土时,支撑变得轻松了许多,空气则变得更加稀薄。

俺寻思,这样下去,用不了几个时辰,自己将会被闷死。真想冲上去跟鬼子杀个痛快。转而寻思,不能如此,一定要想个稳妥的办法活着出去,为给死去的兄弟报仇,也不让敌人的奸计得逞。

又过了许久,上面铲土的声音听不到了,可知道上面还有鬼子。而埋在土里的俺几乎呼吸不动了,只感到血管在不断膨胀,心好像让什么东西撕扯着,这是种让人无法忍受的痛苦。怎么办?再不上去的话就会活活憋死。正当不知所措之际,手碰到一根树枝,突然有了主意。俺慢慢将树枝往上捅,希望能放些空气进来。果然,树枝捅出地面后,俺再悄悄搅动几下,片刻感觉呼吸变得匀称起来,身体的不适也在慢慢消失。

俺低着头,张着双臂,两腿半蹲着,似乎在土里蹲着马步,也似乎是真正的“活埋”。眼前一片漆黑,潮湿的带着浓浓泥土味道的空气在脸颊上滑动,隐约听到头顶上呜哩哇啦的“鸟语”。俺还能活着出去吗?

又过了很久,上面的鸟语已经听不到了,可俺还是不敢出去,因为那些鬼子十分狡猾。不过,这时自己好像已习惯了“活埋”,感觉自己也像颗“种子”,如果能像别的种子一样,可以生根发芽就好了。又过了一会儿,睡意袭来,突然意识到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如果在土里睡着了,也许就永远没有机会出去了。当实在无法克服睡意的时候,俺豁了出去。猛吸了几口气,然后运起少林内功,气贯四肢,全身发力,蹬腿、挺腰、伸手,像游泳似的,使劲划动着厚厚的泥土,很快将头露出地面,仿佛刚刚长出来的禾苗,也似将将分娩的婴儿。闻着清新的空气,俺慢慢睁开眼睛,只见一切都是新的,天空、大地、草树,包括黑色的空气。此时柳月不见了,似乎被风吹走了,满天星斗依旧闪烁。俺转着脑袋瞧了瞧,四周除了风声和虫鸣,再听不到任何动静,也看不到黑衣人的影子。“明白,明白,救……救俺……”

忽然,隐约听到一个声音,俺倏然一惊,挣出大坑,从腰间取出七节鞭,四下观瞧。周围依然如故,感觉那声音是从土里传出来的。

难道土里还有人活着?俺立刻用手刨了起来,很快,郭松金的脑袋露了出来。“松金,你还活着?”俺兴奋不已。

郭松金闭着眼睛,气息微弱:“张怀文,汉奸张怀文,杀……杀……报……报……”

松金的话没有说完,头一歪两腿蹬了蹬便西去了。尽管他的话不完整,可俺还是听明白了,张怀文是汉奸,让俺杀了他,为他或他们报仇。

郭松金的话在俺心里炸开了锅,总感觉听错了,他竟然认为张怀文是汉奸,能确定吗?张怀文可不是一般的人,他是俺的本家叔叔,又是镇上为数不多的教书先生,也是有名的善人,怎么会是汉奸呢?

俺在张怀文的学堂念过三年书,深知他的为人。

俺很小的时候,是跟着父亲识字的。父亲觉得,不能光练武,因为光练武容易脾气暴躁,遇到什么事拔剑而起,这样的人也不会长寿。就像爷爷,活了不到六十,二叔更少,活了不到四十。而在胶州当过议事会委员的大爷爷,如今已年过七十,身体还十分硬朗。父亲认为,如果识些字,遇到什么事会考虑得相对周全些。因此,父亲对俺和弟弟进行了武训和文训。不过,毕竟父亲识字不多,把他认识的字倾囊而赠后,将俺送到张怀文的学堂。

张怀文是个心思细腻且正直慈祥的老人,他除了教俺们读书识字外,还教做人的道理。他怎么会是汉奸?但郭松金说得那么肯定,尤其松金还深深地喜欢着张怀文的女儿张胜男,凭着这层关系,他临死前也没有必要冤枉好人。

俺咬了咬牙寻思,张怀文一定是汉奸,一定要杀了他,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接着俺又把其他兄弟刨出来,可他们的身体早已僵硬。怕野猫野狗侵害他们的遗体,俺将他们重新埋上,然后在夜色的掩护下,离开舍墓岭向古堂镇奔去。

看着熟悉而又陌生的山山水水,感觉如梦幻一般,没想到俺还能活着,以后还能活下去吗?这个不敢奢望,因为汉奸不会放过自己,那些黑衣人更不会饶了自己。如果张怀文真是汉奸,俺回到镇上也是死路一条。不过,临死前要做两件事,那就是铲除汉奸张怀文,再把敌人的阴谋告诉乡亲们。

站在舍墓岭的山腰上远远望去,只见古堂镇上星星点点地闪动着灯火,南北灵山湾大街、东西珠山大街格外明亮,东南西北四座城门火把摇曳,高大的城墙像条黑龙似的环绕四周。

古堂镇据说已有千年历史,西依宝山,南接铁橛山,北连越界山,是胶东半岛与鲁南、苏北地区的交通要冲。城墙为明洪武年间修建,后又经多次加宽加厚,墙高五米,女墙一点三米,墙基宽六米。墙基外面由石头砌成,内为夯土,女墙为砖石。东西南北辟有四门,东为平安门,西为兴隆门,南为五福门,北为吉星门。城墙长一千八百米,宽一千五百米。镇上有五百多户,两千五百余口人,全镇辖胡家洼、丁小庄、龙古、黄龙、河西、河东等二十多个村庄,总人口达两万两千人,是诸城最大的乡镇。

俺沿着时而陡峭时而平缓的山间小道行走着,眼前的古堂镇渐渐被放大,依稀看到了自家的院落,心中一阵悲凉。按照往常,此时已和家人沉沉睡去,可现在自己不能回去,或许以后也没有机会回去了。“明白,是你,你咋一个人回来了?”

俺来到西边的兴隆门,站在城墙上的大刀会员崔启新举着火把朝俺喊道。“启新兄弟,一会儿再说,先打开门让俺进去。”俺抬头向城楼上吆喝道。“好,恁先等一下。”

崔启新先向俺身后眺望片刻,然后转身慢慢消失在城墙里。不一会儿,大门吱吱呀呀地被推开一个缝,俺闪身而入,径直向张怀文家走去,全然不顾身后启新的吆喝。

张怀文的家位于镇的西北角,一拉溜五间正屋,院中还有两间学堂,两间南屋。来到熟悉的院落,只见正屋内灯光闪动,院内有人劈着柴火。从门缝瞧去,劈柴火的是张怀文的干儿子张友让。

友让比俺小两岁,他三岁时被父亲扔到山上,幸被张怀文捡回。张友让中等身材,相貌和善,为人正直,跟镇上武术大师张振山学过几年功夫。“啪啪啪……”俺叩响门环。

5.复仇(上)

金属的撞击声在耳边嗡嗡回响。“谁呀?”

院内传出友让的声音。“俺,明白。”

橐橐橐……脚步声响起,很快“吱呀”一声,院门打开。“哦,明白哥,你回来了,你……你怎么回来了?”友让见到俺吃了一惊。

俺知道十一人两天两夜未归,肯定在镇上引起轩然大波。俺没有回答友让的问话,说:“俺叔困(胶东方言:睡)了没?”“没,没有,他正准备困了。”

张怀文的老伴留下一女便病逝,张也未再续弦。他一个人住一屋。还没等友让同意,俺就快步走进院中,径直向张怀文的屋走去。来到屋前,俺掏出腰间的七节鞭推门而入。“哦,明白,你回来了!”张怀文咳嗽两声,略显吃惊。“你这个狗汉奸,为什么甘当日本鬼子的鹰犬,今天俺就结果了你!”看着眼前这个汉奸,俺想起了死去的兄弟,便不愿多说,举着鞭头刺了过去。

张怀文不躲不闪,闭上眼睛哼唱起来:“二十一条成五九那一天,倭奴逼我签押真不堪,快快秣我马,快快厉我剑……”

熟悉浑厚且富有磁性的声音传来,仿佛射来一柄麻箭,使俺浑身震颤。俺立刻收回七节鞭,跟着哼唱起来:“杀尽日本还我旅大,东亚自平安……”“彼区区之岛国,犹时存一席卷神州之野心者。异日,吾国自强,将粪除彼土,以为吾族之公园而已。呜呼,可以兴矣,黄炎祖宗,实式凭之……”

张怀文继续声情并茂地哼唱着,眼里溢出晶莹的泪水,慢慢滑过面颊。他那颗像小眼睛似的眉心痣没有眼泪,显得格外扎眼。

这是俺在学堂里最喜欢的两段话,前者是《国耻》里的句子,后者是上海会文堂一九一三年出版的《高等小学论说文范》里的《民气说》。“爹,爹,您怎么了,您怎么了……”张友让和张胜男闯了进来,吃惊地喊道。“胜男,友让,俺没事,你们出去吧!”张怀文闭着眼睛喃喃地说,他见友让和胜男未走,微睁着眼睛语气深沉道,“没事,一场误会。出去,俺让你们出去!”

见张怀文如此,胜男和友让瞅了瞅俺,不情愿地转身离开。

张怀文缓步走到门前将门掩上,然后仰头叹了口气:“唉,《国耻》《民气说》这些你都熟悉吧,这可是俺冒着杀头的危险偷偷教你们的,你说俺能是天杀的汉奸?”

听张叔这么一说,俺觉得在理,一时没了主意,七节鞭无力地在手中晃动着。“明白老侄,这些天你们去了哪里,遇到什么事了,又是谁糊弄你说俺是汉奸,能不能跟叔唠唠?”张怀文焦急地说。

看着眼前面容和善、言辞恳切的张叔,俺觉得他肯定不是汉奸,他也没有理由当汉奸。“唉,也罢,张叔,是俺错了!”随后,俺把事情经过如实说了一遍。

张怀文听后,叹着气说:“郭松金,应该知道俺反对他和胜男的婚事,一直怀恨在心,临死前也不放过俺哪。”

以前俺只知松金喜欢胜男妹子,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多的情感纠葛。“张叔,您说咱镇上有没有汉奸?”“有,肯定会有,咱们国家从古至今都不缺汉奸。”张怀文仰头寻思了一会儿,“至于是谁这个不好说,他们隐藏得太深了。”“您说那些日本人到底想弄啥,杀了咱那么多人?”

张怀文沉思片刻:“出兵,可能为了出兵。”“出兵?”“对,出兵。”张怀文眯缝着眼睛肯定地说,“他们想挑起咱内部混乱,以借机保护侨民为由出兵,侵占更多的战略要地。你听说过吧,民国十七年(1928年)的时候,北洋军和国军打得昏天黑地,日军就借保护侨民为由,出兵山东,而后制造了震惊中外的‘济南惨案’。”“哦,这样啊。如果他们知道俺没有死,肯定会过来灭口的吧?”

张怀文寻思了一会儿,道:“这个不好说,你以后多提防着点儿。明白,你下一步准备咋办?”“咱死了那么多人,俺肯定要跟乡亲们说了。”“不,你要紧(胶东方言:千万)不要这么做。”张怀文摆着手说。“为啥?反正俺也活不了几天了,这百八十斤就豁出去了。”

张怀文摇着头说:“俺不只是为你考虑,也为乡亲们着想。如果你跟乡亲们说了,他们肯定会痛恨日本人,也许会有人把镇上的日本人干掉。如果那样引来日本兵,不光是咱镇倒霉,全县甚至几个县都要遭殃。日本早视满洲为第二故乡,视山东为第二满洲。现在他们虎视眈眈,占稳东三省后,把魔爪又伸向了华北五省。目前青岛日军的陆战队蠢蠢欲动,咱要是杀了日本人,正好给日军以口实。日本人是杀不得的,你知道眼下形势有多紧张吗?他们恨不得自己杀掉侨民栽赃咱们,九一八事件不就是这样?他们的铁道‘守备队’炸毁沈阳柳条湖附近的南满铁路路轨,硬说是中国军队所为。”“日本人杀了咱那么多人,就不跟他们算账了?”俺感觉从嘴里吐出来的字在颤抖。“算,当然要算账了,不过现在不是时候。”“叔,还有一件事俺搞不明白,日本鬼子为啥不趁早杀了俺们,还跟猫捉住老鼠似的,玩上一阵子?”

张怀文寻思片刻:“他们可能在进行一项研究。”“研究?”“对,研究。这也是俺的猜测。”“研究,研究啥?”“研究中国人的意志、耐力、性格等等,为他们下一步的军事行动做准备。”“啊,这么细致,面对这样的对手真是太可怕了。叔,那俺该咋办?”俺又没了主意。“你能不能活下去,就看你的造化了。不过,你的当务之急是阻止乡亲们去县城要人。”张怀文面色凝重道,“忘了告诉你,你们走了两天多没有回来,乡亲们认为你们是被诸城县政府扣了。今后晌(胶东方言:今晚)召集了二百多人,准备明天去诸城要人。”“怎么阻止?”“你就说,你就说在半路上被一群蒙面人劫持,后来你偷偷跑了回来,其他人被抓走了。”“他们能信吗?”“信不信由他们,你是唯一证人。再说这年头,山头上的土匪多,打家劫舍、绑票勒索不是常有的事儿?死几个人、丢几个人也是会发生的。反正不管怎样,你一定要阻止他们。”“好,好,俺去哪个蔫儿找他们?”“张成道家,几个头头正在那个蔫儿碰头呢。快点去吧,有啥事不明白再过来跟叔商量。”张怀文催促道。

俺把七节鞭重新缠到腰上,转身正准备离开,忽听到院内人声嘈杂。不大一会儿,身材魁梧的张成道带着众乡亲闯了进来,其中有解文元的儿子解梯云,张继宗的弟弟张继田,俺十二岁的弟弟张明礼、二叔的儿子张明友和三叔张德亮。他们看到俺,除三叔和两个弟弟一脸喜色外,其他人先是一惊,少顷微微露出喜色。“明……明白,你怎么回……回来了,俺儿呢?”张成道颤颤巍巍地问,似乎很想知道答案,可又怕知道。

看到满脸横肉的张成道,俺心里直发紧,浑身的汗毛也竖了起来,就像小时候一样。然而,他今天对俺还算客气。“他……他们……”俺支支吾吾地,嘴里的谎话就是说不出口,扭头瞧了瞧张怀文,片刻下定决心,“他们被一群土……土匪抓走了。”“明白,你好好想想,不是诸城的警察?”张成道战战兢兢地问。“不是,是土匪。”俺肯定地说。“啊?土……土匪,在……在什么地方?”张成道神色慌张。“龙虎山。”俺说。

龙虎山是宝山西北面的一座山。“龙虎山?龙虎山那个蔫儿没有土匪啊。”张成道眨着眼皮说。“可能是别的土匪过去的,那个蔫儿山高林密,也出了不少事儿。”张德亮插话道。“哦,知道了,知道了,咱得赶紧过去。”张成道说着转身走了几步,仿佛想起了什么,停下来扭头问道:“对了,明白,你是咋回来的?”“俺……俺在半路上趁他们不注意,就逃了出来。”俺结巴着说,寻思,撒谎可不是个好活,但也没有办法,这是为了他们好,到时候再解释吧,也要把弟兄们的遗体刨出来,各入祖坟,不能让他们做个孤魂野鬼。

张成道神情恍惚着说:“哦,哦,梯云,快跟葛团长(古堂镇自卫团副团长葛子功)说说,就说俺大哥说的,让他集合人马,马上到龙虎山找人。”

解梯云答应一声,转身迈步朝门口跑去。“走,咱这就出发。”张成道说着带人离开。

看着眼前的人们匆匆忙忙离去的背影,俺心中一阵难受,知道过去多少人都是白搭。

从张怀文家出来,俺感到腹中又饥又渴,轻飘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身体仿佛是一条纸抑或一团棉絮。意识也时断时续,也许怕饿,灵魂也不愿待在身体里了。

大街两边茶馆、戒烟馆、饭馆和澡堂灯火通明,大腹便便和瘦骨嶙峋的人们进进出出。看着眼前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场景,俺总觉得现在的自己是个虚幻,心底有个声音不停地质问自己:“难道俺真的活过来了?还能继续活下去吗?”

6.复仇(中)

风轻轻从脸庞掠过,繁星依然闪烁在深邃的夜空。走在街道上,俺感觉有一双恐怖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时刻伺机将自己捉住,送往一个未知的更为恐怖的世界。“明白,没事吧?”三叔好像觉察到俺的异样,拉了拉俺的胳膊道。“没事儿,三叔,就是饥渴得很。”俺无力地说。“赶么(胶东方言:赶紧)回去让你娘做些好吃的。”

三叔说完便一言不发,加紧了脚步。然而,这对于俺来说,是个可怕的沉默。“三叔,明友呢?”俺没话找话说,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抑或转移注意力,稍稍驱走心中的恐惧。“他也去了,小人(胶东方言:小孩)是个热心肠,去跟着找人了。”“俺爹还那样?”“还那样。”三叔嘻嬉笑着说,“都担心你,觉得回不来了。你爹要是见你回去,也许能高兴得把病给高兴好了。”

父亲不知为什么,从去年开始四肢无力,手脚麻木,中药西药吃了不少,可病情一直未见好转。后来,镇上的林半仙主动找上门,说父亲是“鬼缠身”,想帮着驱鬼。被俺婉言谢绝,因为长辈常说,习武之人,不信这个。“这两天,你娘可担心坏了,整天抹眼泪,还一个劲儿喊后悔。”三叔边走边说。“俺娘后悔啥?”“后悔没加入一贯道,她说,这样下去的话,说不定还要把谁丢了呢?”“丢不丢跟一贯道有啥关系,他们就会糊弄人。”俺不屑地说。

三叔左右瞅了瞅,压低声音说:“明白,小声点儿,可不敢乱讲啊。”

一贯道现在非常盛行,附近乡镇绝大多数村民入了道,古堂镇还没有人敢明着入的,因为张成功不允。当然,古堂镇也不是一片净土,一贯道里应外合,对这个镇展开了强大的宣传攻势,墙上树上到处张贴着宣传材料。俺也知道些一贯道的情况。

一贯道宣称宇宙世界共分三个时期,即青阳时期、红阳时期和白阳时期,每个时期共一万八千年。他们宣扬,现在世界正处在红阳末劫时期,人类在劫难逃,只有修仙入道,成为一贯道成员才能脱离劫难,不然便要世遭浩劫,不得翻身。只要入道,一贯道就会应上天神佛指示,普度众生,帮助信徒度过末劫。还说,入了一贯道,不但本人可以修仙得道,逃脱末劫,连祖宗三代都可得到“超拔”,甚至“成佛成祖”。

尽管这是个荒诞至极的歪理邪说,可在眼前这个动荡的年月,很多人却深信不疑。或许其中一些人并不相信,只想用这个邪说麻木自己。当然,镇上也有完全不信的,那就是大爷爷和爹还有俺。受家庭氛围的熏陶,娘开始也不信,只是家里接连发生了一些不顺心的事情后,她愿意相信了。“你娘这两天身体也不爽利,都是因为你,这下好了。”三叔兴奋地说。

俺家住在镇南,距五福门很近,东面是一片树林,一条小河蜿蜒曲折穿林而过。不大工夫,俺回到家里,家人立刻围了上来。娘憔悴的脸先是一愣,接着高兴地迎上来,将俺周身上下检查了一番,好像看看少没少什么“零件”,然后详细询问发生了什么。俺都一一进行了搪塞。吃了些稀饭和窝头,俺就睡下了。

这天深夜,俺突然感觉浑身发冷,慢慢四肢不停地抖动,很快感到树皮状凉冰冰的东西放到了额头上。“明白咋发烧了呢?明礼,明礼,快去找找乐仁堂的丁大夫!”俺的耳边传来父亲焦急的声音。

不大一会儿,街门和堂门响过,父亲和一个人寒暄几句,然后让俺伸出左手。几根温热的指头压到了手腕上,俺慢慢睁眼瞅了瞅,借着忽闪忽闪幽黄的灯光,只见眼前坐着个留着山羊胡、戴副圆眼镜的精瘦老者。此人俺认识,就是镇上人称赛华佗的丁守功,也是个大善人。他把了把脉后,又看看俺的舌苔,翻了翻眼皮,说:“不打紧,应是内伤发热,多由饮食劳倦或七情变化,导致阴阳失调、气血虚衰所致。俺给他开几副药,让明礼跟着取回,一日三时煎服便可。”

吃了几天中药,俺身体的烧渐渐退去,可心理上的恐惧依然如故,一直在惶惶不安中度过,总感觉有人会随时过来结束自己孱弱的生命。又过了许多天,一切如常,心里才慢慢踏实起来。这时,从明秀嘴里听到一个让俺欣喜的消息:昨天在门外看到了萍萍,她探头探脑地向院里张望着。妹妹叫她进屋,可她慌慌张张地说,自己是路过,然后转身离开。

听了妹妹的讲述,俺的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似的,怦怦直跳。觉得萍萍内心有俺,又不敢那么确定,也许是俺自作多情,人家就是路过。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她心里真的有俺,俺们也不可能走到一起。

尽管现在是民国,人们提倡自由恋爱、自主婚姻,可他父亲的那关是俺无法逾越的火焰山。唉,想不了那么多了,俺能活多久还是未知数呢,婚姻对自己来说,更是奢望,不能连累了别人。

又过了几天,俺的身体还未完全康复,警察就过来做了个笔录,随后听到一个吃惊的传言:张明白是个大汉奸!

后来才知,张成道带人去龙虎山找了两天两夜,没找到人,也没发现半点儿线索。之后便有了这个传言,说俺勾结外人将那十人害死。

人们说俺是汉奸,俺可以理解,因为俺在他们眼里是最大的嫌疑,实难摆脱干系。可不管别人怎么说,俺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只要活一天,一定要找到汉奸和那些日本人,为他们报仇,以告慰死去兄弟的在天之灵。

父亲常说习武之人,自古以来倡导谦和忍让、健身自卫、惩恶扬善、保家卫国。现在已经到了惩恶扬善、保家卫国的时候,对于父亲“不到四十岁不能出手”的告诫,俺也顾不上了。再说,那些恶人肯定不会放过俺,得先下手为强,尽快找到他们,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可怎么找呢,他们能躲在什么地方?

找日本人不好找,只能从汉奸入手。那么谁是汉奸?郭松金说的张怀文不是,现在看来,只有“活见鬼”了。俺也深知,从“活见鬼”嘴里搞到确切消息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第一,他身上有盒子炮(德国毛瑟军用手枪,也称驳壳枪),俺的七节鞭再厉害,也敌不过,正所谓“神仙难躲一溜烟”;第二,“活见鬼”的弟弟白日卒不好惹,要是他知道俺欺负了“活见鬼”,会派人将俺家灭门的。

阴暗的家里亦如此时的心情,感觉那是个痛苦的牢笼。回家没事时,俺更愿意坐在院门口,看门前那挺拔的松柏。

眼前的九棵松柏像筷子似的站在门前,仰头望去,仿佛直插云端,将那污秽的云搅得四处飞舞。这些松柏是爷爷夺得武秀才后,大爷爷亲自栽植的。将近四十年过去了,棵棵已有大瓷碗粗细,针叶吐着嫩绿在阳光下格外耀眼。爷爷和大爷爷都很喜欢这些松柏,因为它象征着一种不服输的精神。当然,这种喜欢也是可以遗传的。看着松柏,俺暗下决心:“活见鬼”不好惹,也得去惹。

白天,俺带着明礼去送粪、耕地;晚上,就独自在镇上转悠,去掌握“活见鬼”的行踪。之前听说,“活见鬼”没有家,白天到处招摇撞骗,晚上则在烟馆或姘头那里快活。他的姘头不少,而烟馆只有两个。只要守在烟馆附近,准能逮到机会。

吃过晚饭,俺腰缠七节鞭,兜装一块黑布,顺着街道一侧的石条路,来到镇东北角月亮湾街和铁山街交叉路口北的惠馨戒烟馆。这是一栋二层小楼,灯火通明,人影摇曳,不时传出日本小曲和忽高忽低的吆喝声,那吆喝声里,有兴奋欢喜,也有懊丧悔恨。烟馆外面不远处的地面上躺着个黑影,隐约可闻呼噜声。俺知道那黑影是个神秘的乞丐——““猫花子””。“猫花子”平时衣衫褴褛、浑身臭味,可让人奇怪的是,他蓬头但不垢面,脸蛋清秀、英俊。由于“猫花子”从不言语,谁也不知他的身份及家乡住处。因他只会洗脸,跟猫的习性差不多,人们便给他起了那绰号。烟馆里有个日本艺妓可怜他,经常接济些食物。戒烟馆东边的角落,有一处深色的影子,那是个窝棚,也是“猫花子”“下榻”的地方。“活见鬼”在不在里面?看着眼前热闹非凡、乌烟瘴气的烟馆,俺迷糊了。“大爷,求求您,赏几个大子吧?”

身后一个柔弱得近乎呻吟的声音传来,把俺吓了一跳。扭头一瞧,眼前站着个披头散发、身上只裹了个破被单浑身战栗的女子。她的脸色灰暗,双颊深陷,颧骨高耸,瘦骨嶙峋,眼神呆滞无光,精神萎靡不振,一只手拽着被单,另一只脏兮兮的手伸到了俺的面前。

眼前的这个女子俺认识,叫崔乐贻,在镇上是个“明星”级的人物,她的故事也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崔乐贻的悲剧,源于万恶的大烟。正如镇上一户人家门上特别的对联:烟枪一支,打得妻离子散,未闻枪声震动;铜灯半盏,烧尽田地房舍,不见烟火冲天。

崔乐贻比俺大不了几岁,以前长得模样标致、亭亭玉立,她的婆家在镇上也比较富裕。可没想到,崔乐贻出嫁后就沾染上了抽大烟的恶习,几年光景,败掉了婆家所有积蓄。为了抽大烟,她想把家里一切能卖的全卖掉,家人便防她甚于防贼。但是,每当烟瘾犯了的时候,崔乐贻总能花尽心思、想出绝妙的主意拿东西换回大烟抽。

婆婆为了防止她偷米,就在厨房外监视,谁知崔乐贻将一个空罐子放在锅里,往锅里下米的时候,看着好像米倒进锅里,实则倒进了罐子。婆婆一走,她赶紧将米从罐子里倒出来,换鸦片抽。更让人叹为观止的是有一次,崔乐贻正在做饭,烟瘾犯了,跟丈夫说要上厕所。一进厕所便脱掉裤子,隔墙卖给收旧衣服的,换来大烟抽。如此一来,家人实在忍无可忍,将她赶了出去。崔乐贻走投无路,只好投河自尽,被人搭救才幸免一死。然而,从此她流落街头,为了满足烟瘾,只好沿街乞讨,有时也做皮肉生意,是那种镇上最低廉的皮肉生意。“大爷,赏点儿吧,求求您了!”崔乐贻呻吟着说,样子非常急切,好像丢了孩子。

俺伸手摸着兜里的几个小银币,知道这四角钱是娘让买酱油和盐的,可与眼前这个可怜可悲的女人四目相对后,俺鬼使神差地将四角钱掏了出来。

崔乐贻一把将钱抢去,连声谢谢也没说,转身向烟馆奔去。看那急切的样子,似乎她的孩子就在烟馆里。看着她匆匆的背影,俺感慨万分:万恶的大烟!正所谓,抽了鸦片,人变为鬼。

俺背靠着墙坐在烟馆附近,时不时地瞅着金光闪闪的烟馆。约莫过去半个时辰,进出烟馆的人络绎不绝,唯独没见“活见鬼”。怎么办,万一这小子没来或今晚在这里过夜,难道俺还在这里死守?要么进去瞅瞅?俺不抽烟,没什么理由进去。突然想到一人——本家叔叔张开太。开太叔吸烟也有些年头了,就跟吃饭似的,一天三次往烟馆跑。

俺起身大步向烟馆走去。来到近前,拉开门撩起门帘闪身而入,只见迎面柜台内站着个年轻人,此人俺认识,叫潘永胜,他跟父亲闯关东时学过几句日语,回来后便在戒烟馆里打杂。右侧有个宽敞的空间,里面一堆一堆的人,像晒场上的一堆堆麦秆。在电灯光的照耀下,烟雾缭绕,叫喊声不绝于耳,几个年轻性感女子微笑着穿梭其间。

戒烟馆俺以前来过几次,比较熟悉。一楼为赌局,并设有专柜售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