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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9 01:3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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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枫

出版社:河南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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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石作品集(1)

柔石作品集(1)试读:

小说

旧时代之死

上部:未成功的破坏

第一 秋夜的酒意

凄惨寒切的秋夜,时候已经在十一点钟以后了。繁华的沪埠的S字路上,人们是一个个地少去了他们的影子。晚间有西风,微微地;但一种新秋的凉意,却正如刚磨快的钢刀,加到为夏汗所流的疲乏了的皮肤上,已不禁要凛凛然作战了。何况地面还要滑倒了两脚;水门汀的地面,受着下午四时的一阵小雨的洗涤之后,竟如关外久经严冬的厚冰到阳春二三月而将开冻的样子。空间虽然有着沐浴后的清净呵,但凄惨寒切的秋夜,终成一个凄惨寒切的秋夜呀!在街灯的指挥之下,所谓人间的美丽,恰如战后的残景,一切似被恐吓到变出死色的脸来。

一个青年,形容憔悴的,年纪约二十三四岁,乱发满盖头上。这时正紧蹙着两眉,咬坚他的牙齿,一步一步地重且快,在这S字路上走。他两眼闪着一种绿色的光芒,鼻孔沉沉地呼吸着,两手握着拳,脚踏在地上很重,是使地面起了破裂的回声。被身子所鼓激的风浪,在夜之空间猛烈地环绕着。总之,他这时很像马力十足的火车,向最后一站开去。

他衣服穿的很少;一套斜纹的小衫裤之外,就是一件青灰色的爱国布长衫。但他非特不感到冷,而且还有一种蓬蓬勃勃的热气,从他的周身的百千万毛孔中透出来。似在夏午的烈日下,一片焦土中,背受着阳光的曝炙;还有一种汗痛的侵袭,隐隐地。但有谁知道他这时脑内的漩涡,泛滥到怎样为止呢?我为什么要在这样深夜的冷街上跑?我为什么呵?这个没眼睛的大蠢物!人们都藏进他自己的身子在绣被中,但我却正在黑暗之大神的怀中挣扎。我将要痛快地破坏这存在中的一切,唉,我并要毁灭我自己灵肉之所有;世界的火灾呵,一群恶的到了末日,人类呀,永远不自觉的兽性的你们!

他的两唇颤动着,他的神经是兴奋而模糊地。他觉着什么都在动摇;街,房屋,小树;地也浮动起来。他不住地向前走,他极力感到憎恶;好像什么都是他的仇敌。同时他又念了:这样的夜有何用?开枪罢!开枪罢!敌人!敌人!残暴者把持所有,这是怎样的一个时代呀?

走不到半里,他无意识的将他的拳头举起,像要向前打去了。一边他又半吞半吐地咒道:勾引,拖拉,嘲笑,詈骂;四周是怎样地黑暗呵!夜之势力的汹涌与澎湃,我明白地体验着了。但谁愿做奴隶的死囚?荣耀的死等待着!出发罢!向前进行!这是最后的动作。

他的本身简直成了狂风暴雨。一种不能制止的猛力,向四周冲激;他走去,空气也为他而微微沸热了。一时,他立住,头似被什么东西重重地一击;精神震撼着,恍惚,他又抬起眼来;——天空是漆黑的,星光没有半丝的踪迹;宇宙,好像是一座大墓。但他并不是找寻星月,他也没有这样的闲心意。空际似落下极酸的泪来,滴到他的额角,他不觉擦了擦他自己的眼睛,仍向前跑了。

这时,在他的身后,出现四位青抨。从他们索索的走衣声听来,很可以知道他们之间有一种紧张,急迫,高潮的关系。当他们可以在街灯下辨别出前面跑着的影子是谁的时,他们就宽松一些,安慰一些,同时也就沉寂一些,脚步放轻一些了。“前面?”“前面。”“是呀。”“叫一声他吗?”“不要罢。”

这样陆续发了几句简单之音以后,又静寂走了几分钟,一位说,“雨来了,已有几点滴到我的面上了。”“是,天气也冷的异样呵!”

另一位缓而慨叹的回答,但以后就再没有声音了。四个注意力重又集中到前面的他的变异上。前面的人又想道:将开始我新的自由了!一个理想的名词,包含着一个伟大的目的;至尊极贵的伟大哟,任我翱翔与歌唱。——努力,努力,你们跟我来罢!

朱胜蠫的变态,是显而易见的了。近两三日来的狂饮,和说话时的带着讥讽,注意力的散漫,都是使这几位朋友非常的忧虑。神经错乱了,判断力与感情都任着冲动,一切行为放纵着。实在,他似到了一个自由的世界,开始他新的自由了。但有意无意间,却常吐出几句真正不能抑遏的悲语;心为一种不能包含的烦恼所涨破,这又使他的好友们代受着焦急。星期六的晚上,他们随便地吃了晚餐以后,在八点钟,李子清想消除朋友的胸中的苦闷,再请他们去喝酒。他们吃过鱼了,也吃过肉了,酒不住地一杯一杯往喉下送,个个的脸色红润了。话开始了,滔滔地开始了:人生观,国内外新闻,所努力的工作,家庭的范围。清说着,他们也说着,一个个起劲地说着。但蠫却一句也不说,半句也不说,低头,努想着。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蠫却总想他自己所有的:——想他所有的过去,想他所有的眼前,并想他所有的将来。唉!诅咒开始了,悲剧一般的开始了。他想着,他深深地想着。一边他怀疑起来了,惭愧起来了,而且愤恨起来了。壁上的钟是报告十一时已经到了,他却手里还捻着一只酒杯,幻想他自己的丑与怨。正当他朋友们一阵笑声之后,他却不拿这满满的一杯酒向口边饮,他却高高地将它举起,又使劲地将它掷在地上了!砰的一声,酒与杯撒满一地。朋友们个个惊骇,个个变了脸色,睁圆他们的眼睛,注视着他和地。一边,听他苦笑说,“我究竟为着什么呀!?”一边,看他站起来,跑了,飞也似的向门外跑去。

这时,S字路将走完了,他弯进到M二里,又向一家后门推进;跑上一条窄狭而黑暗的二十余级的楼梯,照着从前楼门缝里映射出来的灯光,再转弯跑进到一间漆黑的亭子间。房内的空气似磨浓的墨汁似的,重而黏冷。他脱了外面的衣衫,随被吞蚀在一张床上,蒙着被睡了。

四位朋友也立刻赶到,轻轻地侦探似的走进去。四人的肩膀互撞,手互相牵摸,这样他们也就挤满了这一间小屋。

有一位向他自己的衣袋里掏取一盒火柴,抽一根擦着,点着桌上那枝未燃完的洋蜡,屋也就发出幽弱的光亮来。棺材式的亭子间,和几件旧而笨重的床桌与废纸,一齐闪烁起苦皱的眉头的脸了。墙边是一张床,它占全屋子的二分之一,是一个重要的脚色;这时,我们的青年主公正睡着。床前是一张长狭的台桌,它的长度等于那张床子;它俩是平行的,假如床边坐着三个人,他们可以有同一的姿势伛在台桌上写字了。他们中的一位坐在桌的那端,伸直他的细长的头颈,一动不动,似正在推求什么案子的结论一样。一位立在床边,就是李子清,他是一个面貌清秀,两眼含着慧光,常常表现着半愁思的青年。一位则用两手掩住两耳,坐在桌的这端,靠着桌上。一时,他似睡去了,微醉地睡去了;但一时又伸出他的手来拿去桌上的锈钢笔,浸入已涸燥了的墨水瓶中,再在旧报纸上乱划着。还有一位是拌着手靠在门边,他似没有立足的余地了,但还是挺着身子站在那里。这样,显示着死人的面色的墙壁与天花板,是紧紧地包围着他们,而且用了无数的冷酷的眼,窥视这一幕。

窗外,装满了凄凉与严肃的交流,没有一丝乐快之影的跳动。寒气时时扑进房里来,烛光摇闪着,油一层层地发散。冷寂与悲凉,似要将这夜延长到不可转不可知的无限。四人各有他们自己的表情,一种深的孤立的酸味,在各人的舌头上尝试着,他们并不曾互相注意,只是互相联锁着同一的枷梏,仿佛他们被沉到无底的深渊中,又仿佛被装到极原始的荒凉的海岛上去一样。迷醉呀,四周的半模糊的情调。不清不楚的心,动荡起了辽阔而无边际的感慨,似静听着夜海的波涛而呜咽了!

许久许久,他们没有说一句话。有时,一个想说了,两唇间似要冲出声音来;但不知怎样,声音又往肚里吞下去了。因此,说话的材料渐渐地更遗失去;似乎什么都到了最后之最后,用不着开口一般,只要各人自己的炮心感受着,用各人不同的姿势表示出来就完了。

夜究竟能有多少长呢?靠在门边的一个,他的身体渐渐地左倾,像要跌倒一下,他说了出来,“什么时候了?”“一点一刻。”

这端桌边的一位慢慢地回答他一下,同时看了一看他的手表。“清哥,怎样?”那人轻问着。“你们回去罢,我呢,要陪蠫随便地过一夜。”

清的声音低弱。

这样,第二重静寂又开始了。各人的隐隐的心似乎更想到,——明天,以后,屋外,辽远的边境。但谁也不曾动一动,谁也还是依照原样继续。这是怎样的一个夜呵!

忽然问,蠫掀动了,昂起他的头向他们一个个看了一下,像老鹰的恶毒的眼看地下的小鸡一样。于是他们也奇怪了,增加各人表情的强度。他们想问,而他抢着先开口道,做着他的苦脸,“你们还在这里么?这不是梦呀,真辛苦了你们!”接着换了他一鼻孔气,“我的身体一接触床就会睡去,我真是一只蠢笨的动物!但太劳苦你们了,要如此的守望。你们若以为我还没有死去,你们快请回寓罢!”

声音如破碎的锣一样,说完,便又睡倒。

这样,“走,”颈细长的青年开口,而且趁势立了起来。他本早有把握,这样无言的严涩的看守,是不能使酒的微醉和心潮的狂热相消灭的。“顺从是最大的宽慰,还是给他一个自由罢!”他接着说,镇静而肯定的口吻。于是门边的一个也低而模糊的问,“清哥,你怎么样?”“我想……”清又蹙了一蹙眉,说不出话。“回去。”决定者动了他的两脚,于是他们从不顺利中,用疲倦的目光互相关照一下,不得已地走动了。他们看了一看房的四壁,清还更轻轻地关拢两扇玻璃窗,无声的通过,他们走了。一边又吹熄将完的烛光,一边又将房门掩好;似如此,平安就关进在房内。蹑着各人的脚步,走下楼去。

走出了屋外,迎面就是一阵冷气,各人的身微颤着。但谁的心里都宽松了,一个就开了他自然的口说道,“他的确有些变态了,你看他说话时的眼睛么?”“是呀,”清说,一边又转脸向颈细长的那位青年问道,“叶伟,你看他这样怎么好呢?”“实在没有法子,他现在一来就动火,叫我们说不得话。”“今夜也因他酒太喝醉了,”另一位插嘴,“他想借酒来消灭他的苦闷,结果正以酒力增加他的苦闷了。”“他哪里有醉呢,”清说,“这都是任性使他的危险,我们不能不代他留意着。”

脚步不断地进行,心意不断地转换。一位又问,“C社书记的职,真辞了么?”“辞了,”清说,“一星期前就辞了。但他事前并没有和我商量,事后也没有告诉过我,我还是前天N君向我说起,我才知道的。”“什么意思呢?”又一位问。“谁知道。不过他却向我说过一句话,——他要离开此地了。我也找不到他是什么意思。实在,他心境太恶劣了。”

清用着和婉而忧虑的口吻说着又静寂一息,叶伟和平地说,“十几天前,他向我说起,他要到甘肃或新疆去。他说,他在三年前,认识了一位甘肃的商人,那人信奉回教。回教徒本不吃猪肉的,但那人连牛肉羊肉并鸟类鱼类都不吃,实在是一个存心忠厚的好人。他说他的家本住敦煌,这是历史上有名的地方。现在安西亦有他的家,都在甘肃的西北境。那位商人常到新疆的哈密去做生意,贩布,锡箔,盐之类。据说地方倒很好,一片都是淡黄色的平沙,沓沓渺渺地和天边相联接。在哈密,也有澄清的河流,也有茂盛的林木。不过气候冷些,而生活程度倒极低,能操作,就能够活过去。那位商人曾和他相约过,告诉他安西,哈密的详细地址,及一路去的情形方法。嘱他有机会,一定可以去玩玩。那位商人还说,”那边的地方倒很好玩的,正像北方人到江南来好玩一样。因此,现在蠫是很想到那边去一趟,据他说,已经有信写给那位商人了。

伟说完,空间沉静一下,因为谁的心里都被这新的旅行兴所牵动。以后,清问,“那边怎样适宜他的身体呢?”“是呀,”伟答,“我也向他说过,你是有T.B.的病的,不能有长途的跋涉和劳苦。但他却说,旅行与大陆性的气候,或者对于他的精神与身体都有裨益些。因此,我也没有再说了。”

这样又静寂了一息,只有脚步节节的进行。另一位有意开玩笑似的叹,“会想到沙漠那里去,他为什么不变一只骆驼呀!”

但伟接着就说,“我想,我想劝他回家去。在这样溷浊的社会里呼吸空气,对于他实在不适宜。往西北呢,身体一定不能胜任。我想还是劝他回家乡去;并且解决了他的婚姻问题。你觉得怎样?”

清答,“他实在太偏执了,他不能听我们一句话。”“不,假如我们的决定于他真正有利益,那我们只好当他是一件货物,任我们的意思搬运。”伟笑了一笑。

清辩护了一句,“心境不改变,到底是没有药救的。”“有什么方法呵?除安睡到永久的归宿之家乡去以外,有什么方法呵?”

一边就没有人再说话了。

这时相距他们的寓所已不到百步,他们走的更快;但各人还没有睡意,关于夜深,天冷,说了几句,就两两的分别开来。

第二 不诚实的访谒

当他们的脚跟离开了他的门限时,他几乎伏在他的枕上哭出声音来了。

他怎样也不能睡着。虽则微弱的酒的刺激,到此已消散殆尽;而非酒的刺激,正如雷雨一般地落到他的心上来。一边,他觉得对于友谊有几分抱歉;但有什么方法呢?他没有能力消灭他对于他自身的憎恨,他更不能缓和他对于他自己的生活的剧苦的反动,这有什么方法呢?他想坐起来写一封家书,寄给他家乡的老母和弱弟:他想请他的母亲对他不要再继续希望了!他从此将变做断了生命之线的纸鸢,任着朔风的狂吹与漫飘,颠簸于辽阔的空际,将不知堕落到何处去了!深山,大泽,又有谁知道呢?——他眼圈不自主地酸楚起来,昂起头看一下。但房内什么东西都不见,只见一团的黑暗,跑进到他的视线之中。他终于又倒在枕上而不想写信了!头昏沉沉地,周身蒸发着汗。当朋友们坐着时,他一动不曾动,现在却左右不住地辗转,辗转,他不知怎样睡才好。好像这并不是床,——这是沙漠,这是沙漠,他已睡在沙漠之上了!枯燥,凄凉,冷寂,紧贴着他的周身。北极来的阴风,也正在他的耳边拍动;骆驼的锐悲的鸣声,也隐隐地可以听到了。怎样的孤苦呵!一时似睡去了,但不一时又醒来。左脚向床板重敲一下,仿佛他梦中的身子,由壁削千仞的岩崖上流落去一样。

东方一圈圈的发白。人声如蝇地起来,远远的清弱的声音,也逐近到他的房外,变做复杂与枯涩。他这时神经稍稍清楚一些,耳内也比较净朗一些;他辨别出屋外各色的怪声来:——呜呜,呜呜,汽车跑过去了。咯,咯,咯,卖馄饨的打着竹筒来了。“冷来死,”女子卖媚地说道;但哈哈哈哈,男人接着笑了。少孩子又有咽,咽,咽的哭泣声;一边,卖大烧饼油条的,又高声喊着。此外,骂“死乌龟”的,卖火熟包子的,货车的隆隆的震耳的响,脚踏车的喔喔的讨厌的叫;唉,他不愿再静着他的耳朵做受声机,各种奇怪的震动,有的是机械的,有的从口腔里出来,尖利,笨拙,残酷,还有的似悲哀;实在,他听不出这其中有什么意义存在。他想,“这不过是一千九百二十五年沪埠的M二里的一个秋天早晨的一出独慕剧。”随即他翻过身子,勉强地想再睡去。

正在这时候,有人推进门来,是清伟二君。这倒使他吃了一惊,似乎他们昨夜并没有回寓去,只在他的门外打了一个盹,所以这么早,就进来了。一边,他们本是絮絮地谈着话走上楼的,但一进房门,就不说了。只用慈惠的眼睛,向他的床上看了看,似代替口子的问好。于是一位坐在床边,一位仍坐在昨夜坐过的桌旁。

清几次想说,颤动着两唇似发音的弦一般,但终冲不出声音来。他这并不是胆怯,实在不知道拣选出哪一句话讲,是使床上的朋友投机。一时他转过脸看一看伟,似授意请他先发言;但伟不曾理会,清也只得又默默地视在地上。

伟正用着指甲刨着桌上的烛油,昨夜所烧过的。他将它一块块的抛到窗外去,小心地,含着几分游戏的意味。一时,他又挺了一挺他的胸部,鼻上深吸进两缕清冷的空气,似举行起新呼吸来。但接着就缓缓地说话了,“我下午要去领这月份的薪金,领来我一定还你一半。还想去买一件马褂来,因为天气冷得太快了。——假直贡呢的,三块钱够罢?”

于是清抬起头答,“我的暂时不要还,我横是没有什么用。前天拿来的三十元,除出付十元给房东,昨夜吃了三元以外,其余还在袋里,我没有什么用了。”“这月的房租你又付他了吗?”伟立刻问。“给他了,连伙食十元。”清答。“我曾对他说过,还是前天早晨,叫他这月的房钱向我拿,怎样又受去你的呢?”

一边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一擦鼻子。清微笑地说,“你的月薪真丰富呵!二十四元,似什么都应付不完了。”“不是,”他也自己好笑的辩论,“我已向会计先生说妥,今天拿这月的,明天就拿下月的,我要预支一月。”“下月你不生活了么?”一个无心地反诘了一句,一个却窘迫似的说,“你也太计算的厉害了!这当然是无法可想,——有法么?总是用的不舒服;还是增加下月的不舒服,得这次的舒服些。不见没有理由罢?会计先生也说,‘朋友,下月的三十天呢?’我答,‘总不会饿死罢?’现在连你也不原谅人的下计。”

他停止了;一息,又说了一句,“还为蠫着想。”

但二人的谈话没有再进行。一提到蠫,似乎事情就紧迫起来,也不顺利起来。

阳光忽然从东方斜射进窗角,落在墙上很像秋天的一片桐叶。但不一刻,又淡淡地退回去了。

这时又有二人上楼的声音,脚步停止在他们的门外;一息,也就推进门来。无疑的,仍是昨夜发现过的两位,一位名叫方翼,一位名叫钱之佑。他们带着微笑,仔细而迟钝地看看床上一动不动的蠫。于是翼坐在桌边,佑立着吃吃说道,“奇怪,奇怪,在M二里的弄口,我们碰着一个陌生人,他会向我们笑起来,莫明其妙地。我们只管走,没有理他,而他却跟着我们来了。我偶一回头去,他又向我笑,还要说话的样子。我始终没有理,快走了两步,走进屋里来。奇怪,他有些什么秘密告诉我呢?在上海这种人多有,其目的总是路费没有,向你借贷一些。”“或者他有些知道你,你该和他招呼一下。”伟一边翻着一本旧《大代数学》,一边说。“怎样的一个人呢?”清无心的问。佑答,“蓝布衫,身矮,四十岁左右,似乡下人,似靠不住的乡下人!”

没有等他说完,楼下却送上女子的娇脆的唤声来了,“朱先生!朱先生!”“什么?”伟问,随将他的头伸出窗外。他就看见蓝布衫的乡人走进屋子里来。女子在楼下说,“一位拜望朱先生的客人上楼来了。”而伟回头向窗内说,“奇怪的人却跟你到这里来呢!”

可是朱胜蠫还一动不曾动简直不是他的客人一样。一边是走梯的声响,一边是咕噜的自语,“真不容易找呵,梯也格外长,狭。——这边么?”

前个奇怪的佑,这时真有些奇怪,他窘着开了门去迎他进来。

他是一个身材短小,脸圆,微有皱,下巴剃的很光的乡人。他常说常笑,还常笑着说,说着笑的。任什么时候,他都发同样高度的声音,就是跑到病室和法庭,他也不会减轻一些。而且也不想一想,他所说的话究竟有什么意思没有。总之,他什么都不管,短处也就很多了:——废话,静默的人讨厌他,即多嘴的妇人也讨厌他。而且爱管闲事,为了小便宜,常爱管闲事。虽讨过几次的没趣,被人骂他贪吃,贪东西,甚至要打他,但他还是不自觉的。在他是无所谓改过与修养。因此,现在一进门,话又开始了,“唉,满房是客,星期日么?李子清先生也在,你是长久没有见过面了,还是前年,再前年见了的。今天是星期日么?朱先生还睡着,为什么还睡着?听说身体不好,不好么?又是什么病呢?受了寒罢?这几天突然冷,秋真来的快。我没有多带衣服来,昨夜逛屋顶花园,真抖的要命。喝了两杯酒,更觉得冷,硬被朋友拉去的。不到十一点也就回来了。我不愿费钱在这种地方。昨夜游客很少,为了冷的缘故罢?上海人也太怕冷了,现在还是七月甘外。不过容易受寒,朱先生恐怕受寒了吗?苦楚,他是时常有病的!”

他哪里有说完的时候。他一边说,一边在房中打旋,看完了个个青年的脸孔,也对着个个脸孔说话。这时清忍不住了,再三请他坐,于是打断他的话。他坐下桌的一边,还是说,“不要客气,不要客气”不到一分钟,又继续说道,“朱先生患什么病?看过医生么?不长久?药吃么?就是生一天病,第二天也还该补吃药。朱先生太用功了,乡里谁都称赞他用功,身体就用功坏了。身体一坏,真是苦楚,尤其是青年人!——这位先生似身体很好?”

他还是没有说完,竟连问句也不要别人回答。只眼不住地向大家乱转,又偷看房的四角。清有些讨厌了,于是一到这“好”字,就止住他解释道,“蠫哥没有什么病,不过有几分不舒服。”一边又丢眼给伟道,“请你去泡一壶茶罢。”

伟起立,来客坚执地说,“不要去泡,我是喝了很多来的,不要去泡。”清说,“我也口干的很,虽则没有多说话。”来客无法了。

伟向桌上拿去一只白瓷的碎了盖的大茶壶,一边吹了灰,似有半年没有用过它。方翼说“我去泡,”他说“不要,”就下楼去了。

来客接着又问,可是这回的语气,却比前慢一些了。或者因他推演他的三段论法,“不舒服?为什么不舒服呢?不舒服就是病,身子好,还有什么不舒服呢?”

这时候在床边作半坐势的钱之佑却说道,“心不舒服。”心字说的很响,或者也因来客的眼睛,常圆溜溜的盯住他的缘故。

于是来客静默了一息,房内也随之静默了一息。来客是思索什么辩护,但辩护终究思索不出来。他却转了说话的方向对钱之佑说,“这位先生,我很有些面熟;但现在竟连尊姓大名也记不起了。”“有些面熟么?”佑问。“有些面熟,是不是同乡?口音又像不是?”“哪里不是。”“是么?”来客的语吻似乎胜利了,“所以面熟。”他接着说。“面熟呢,或者未必,”佑窘迫而讥笑地说,“但同乡是一定的;我脸黄色,你脸也黄色,你又不是一个日本矮子,或朝鲜亡国奴,哈。”

清和翼也似乎好笑起来,但忍止住。因此,来客也不自然地无言了。

蠫始终不曾动,似乎连呼吸都没有了。但静听着谈话,谈话如无聊的夜雨般落到他的心上来,他将如何地烦恼,如何地伤感呵!他想一心用到他自己的幻想上去,“造我自己的楼阁罢!”但未失去他两耳的注意力时,耳膜怎样也还在鼓动着。“讨厌的一群!”他快要暴发了,不过终怂恿不起力来。他还是无法可想,如死地睡着,沙漠上的睡着。

房内平静不到十分钟。清想,“这样给多言的来客太不好意思了。敷衍,当敷衍的时候。”因此,他问了,“王家叔,你什么时候到上海的?为什么生意?”“到了已经三天,”来客倒没精打采起来,“也不为什么买卖,纯来玩一趟。上海有一年多没有来了,想看看大马路有什么改变没有,新世界有什么新把戏没有?还有……”

他似还要往下说;伟回来了,把茶壶放在桌上。一边说,“茶叶想买包龙井,足足多跑了三里路。”一边喘着气的拿了两只茶杯,茶杯也罩上一厚层的灰,洗了,倒出两杯淡绿色的热茶来,一杯放在来客的桌边,递一杯给清,“请你喝,”清也就接过去。来客似不知所措,于是清说,“喝茶罢,方才也还没有说完。”他自己喝了一口,来客也捧起喝了一口,他已忘了“喝了很多”的话,只是说,“是呀,没有说完。”一边又喝了一口,接着说,“我来的时候,朱先生的娘托我来看看朱先生,朱先生是很久没有写信到家里了。还有……”一边又喝了一口茶,“还有什么?”清问。“还有谢家的事,他娘是叫我问问朱先生,那边时常来催促,朱先生究竟什么意思?”息一息,似扫兴一般,又说,“现在呢,朱先生的心不舒服,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而伟偏滑稽的说,“你说罢,不妨,他娘有什么意思?”“意思呢,老人家总是这么,怕还有不爱她儿子的地方?”来客的喉又慢慢地圆滑起来,“谢家的姑娘是很长大了,她实在是一位难得的姑娘;貌好而且贤慧。她整天坐在房内,从不轻易的跑出大门外一步。祠庙里的夜戏,已经许多年没有去看了。人们想看一看她也万难。她曾说了一句话,惊倒我们乡村里的前辈先生什么似的;谁不称赞她?她说的有理极了!她说,‘女子是属阴的,太阳是阳之主人,女子不该在太阳之下出头露面。’谁有这样的聪明?因此,她自己也就苦煞了。连她的衣服也只晒在北面的墙角,或走过了阳光的廊下。现在,她终日坐在房内做女工。她什么都会,缝,剪,刺,绣,哪一样不比人强?说到读书呢,会写会画,画起荷花来,竟使人疑作池里长出来的。《诗经》也全部会背诵的,哼,她虽没有进过学校,可是进过学校的人,有谁能比得她上呢?”

他喘了一口气,一边又喝了一口茶,接着说,“也无用我来称赞她了,村前村后,谁不知道她是一位难得的姑娘?这也是因缘前生注定。现在,她年纪大了,不能不出阁了。虽则外貌看看还只有十八九岁模样,实在,女子到了甘二三岁,是不能不结婚了。她的父母几次叫我到朱先生的娘的跟前催促,他娘当然是说好的,但说朱先生不愿意,要想再缓几年;哪里再有几年好缓呢?朱先生的娘说,她要早把蠫的婚事办好,再办他的弟弟王舜的婚事了。他娘说,她今年已经六十岁,哪里还有一个六十岁呢?以前倒也还算康健的,近一年来,身体大差远了,——背常要酸,眼也会凭空地流出眼泪来,夜里不能久坐,吃过中饭非睡一觉不可。因此,她更想早娶进蠫的妻来,也好帮帮她的忙。这次,特意叫我来问问朱先生的意思,否则,十二月有很好的日子。——而现在……朱先生的心不舒服,也没有什么好商量了。”

他说完,似败兴一般,而且勉强地做了微笑。

个个人呆呆地听着。用难受的意识,沉思地听他一段一段的叙述,——女的才,老母的苦楚,谁都闷闷地不能忍受。但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蠫呢,也听的清楚了。以前是气愤,想他的代定妻,简直不是一个人!老古董,陈旧的废物!来客愈夸张,他愈憎恨!但以后,无声之泪,竟一颗一颗地渗透出来,沿着耳边潜湿在他的枕上。

太阳淡黄色,大块的秋云如鲸一样在天空游过。因此,房内的阳光,一时漏进来,一时又退回去。

蠫微微转了转身,似乎他的身子陷在极柔软的棉堆里一样。他想开口向来客说几句,可是他的心制止他的口,“闭住!闭住!闭住!”

而泪更厉害地涌出来。

清这时坐在床边,他觉察蠫在流泪了。他想提出问题来解决,否则也应当和平地讨论一下,这是他的义务,总不可闷在肚子里。但无论怎样,说不出话来,“说什么好呢?”“蠫会不会赌气?”于是他只好低头。看看伟,伟也是如此,用眼看住他自己的胸膛。

房内一时沉寂到可怕的地步。

来客虽爱说话,但坐在这一班不爱说话的青年中,他也不好说话起来。他像什么也不得要领,又不能自己作主地。他偷看各人的脸上,都浮着一种不能描摹的愁思,——远而深的愁思,各种成分复杂的愁思,他更难以为情起来了。清脸清白,伟也黄瘦,蠫,他访谒的目的物,因一转身,略略的窥得半面,更憔悴的不堪!他想,“究竟有什么心事呢?”如此岑寂的延长,将拉他到苦楚之门阈,他不能忍受。有时,他拖上一句,“这房是几块钱一月的房租?”或凑上一句,“这么贵吗?”但回答不是冷淡的“是,”就是简慢的“非。”他再也无法可想,除非木鸡似的坐着。

忽然,他想,“还是走罢。”一边,立起来,理由是“恐怕好吃中饭了。”实在,时候还很早。翼看了一看他的表,长短针正重叠在十点。但他们也没有留他,只随着立起来听他说,“我要回到旅馆里去。还想趁下午四点钟这班轮船回家。要买些东西,邻舍托我的,各种零碎的东西。关于婚事,望你们几位向朱先生说说,他应当顺从他娘的苦心。可寄信到家里,十二月有好日子。我不能多陪了,心不舒服,还要保养,请医生吃几帖药。”

两脚动了,许多脚也都在地板上动起来。蠫是死心塌地的一动不曾动。来客又奇怪的看了一看他的被,有意说,“朱先生睡着不醒呢!我也不向他问好了。”一边就走出门外。“留步,留步,”他向清等说,但他们还是送出门,似送晦气出去一样。一边,他们又回复了原有的布局。

第三 反哲学论文

这时,在蠫的脑内,似比前爽朗一些;好像不洁的污垢,都被那位多嘴的乡人带去了。但杂乱的刺激会不会再来,只有等待以后的经验才知道。现在,在他自己以为,凭着清明的天气说话,他很能认得清楚。因此,当朋友们布好第三幕的剧景时,他开口说话,“你们离开我罢!现在正是各人回到各人自己的位子上去做事的时候了。”

声音破碎,语句也不甚用力。清听了,似寻得什么东西似的,问道,“你能够起来么?”“不,让我独自罢!”“为什么?”“还是你们离开了我!”“你不能这样睡,你也知道不能这样睡的理由么?”“我无力地在床上辗转,假如四周没有一个人伴着我,任我独自睡一个痛快,一天,二天,或三天也好,不会永久睡去的,你们放心——。让我独自的睡罢!”

语气悲凉,说时也没有转他的眼睛。清说,“蠫哥,不对罢?当一个人不能在床上睡着的时候,‘空想’这件无赖的东西,就要乘机来袭击了!空想占领了你有什么益处呢?无非使你的神经更衰弱,使你实际的步骤更紊乱罢了。”

他也似伴着死人忏悔似的。蠫苦笑一下说,“你不必代我辩护,世界对我,已变做一张黑皮的空棺,我将厌恶地被放进去就完了。现在呢,你也该知道,睡是死的兄弟啊!”“这是小孩子说的,实在是一句陈腐的话,蠫哥!”“还是一样,请你们离开我罢。”“怎么离法呢?”“好似棺已放下了泥土以后一般的走开了。”

个个的心很伤感,房内一时又无声音。几分钟,伟说,“我实在不知道你这几天来的欲望是怎么样?不过,你不能跑出我们的队伍以外。你也该用修养的功夫,来管束你自己的任性一下。世界的脸色已经变换了,未来的社会是需要人们的力量,宝贵的理想,隐现于未来的天国里,你是有知识的,我们将怎样去实现它?”“请不要说罢!请不要说罢!你的大题目将窒死我了!我是一个幼稚的人,我自认是一个幼稚的人!我的眼前已不能解决了,在我已没有论理和原则,请你不要说罢!”“什么是眼前不能解决的呢?”清问。“债与性欲吗?”伟忿怒地答。“不要去解决就是咯,”清说,“就是婚姻,也不值得我们怎样去注意的。我们只要做去,努力向前做去,‘不解决’自然会给我们解决的。”“好罢!你们的哲学我早明白了。人与人无用关心的太厉害。”“我们看着你跑进感情的迷途里去么?”

清几乎哭一样。房内一时又只有凄楚。

什么似不能宣泄一般。空气也死了,僵了,凝固了,一块块的了。几人各管领着他们自己的眼前,他们是悲伤的,愤怒的,郁结的,气闷的,复杂的;科学不能用来分析,公理不能用来应用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时候呵!

而伟却似火引着似的说,“不必再空谈了,蠫,起来罢,太阳跑到天中来,是报告人们到了午餐的时候。下午,去找一块地方玩一趟,你喜欢什么地方玩啊?问题是跟着生活来的,我们只好生活着去解决问题,不能为问题连生活都不要了。”“盲目地生活,浸在生活的苦汁里吸取苦汁,我自己想想有些怀疑起来了,有些怀疑起来了。”“怀疑有什么用呢?”伟说。“怀疑之后是憎恨。”“憎恨又有什么用呢?”清问。“是呵,我知道自己还是不能不活下去!还是不能不活下去!可是我的思想是如此,有什么方法呢?所以请你们离开我,让我独自罢!”“但是我们不走,仍可与你决断!”伟说。“蠫哥,我们是幸福了么?你眼前的我们,竟个个如笨驴,生命受着鞭鞑而不自觉的么?”清说。“我们也有苦痛呵,”翼说,“但我们还连睡也睡不安稳呵!”“好,请你们制止罢!”

停一息,又说,并转了一身,语气极凄凉的,“我也知道你们对于我的友谊了!假如你们一定要我的供状,那我不得不做一篇反哲学论文来宣读。”

没有说下去,又停止了。

他们倒又吃一惊,简直摸不着头脑。时候将近中午,阳光也全退出他们的窗外。接着,又听蠫说,“我所以要请求你们离开我,就想减轻我的苦痛。我本怀疑我自己的生活,这因我的思想无聊,无法可想的!每天早晨,我向自己问,你为什么要穿起这件灰色的布衫呢?天不使你发抖,你又不爱穿它,你为什么不赤裸裸地向外边去跑呢?警察要揪住你,你可不必管,总之,我一些勇气也没有。这并不是因布的不爱它,实在觉得穿这样的衣服是没有意义!对于住,我也一样,一样憎恨它,我憎恨这座地狱!床对我已变做冷冰冰的死土,但我总还要睡在它上面,我多么苦痛。我有我自己的大自然的床,我可以每夜在星光的眼中眠着,我多么快乐呀!我已成了我自己错误的俘虏了,我无法可想。我也不愿食,胃对于我似讨厌的儿子对于穷苦的母亲一般。受累呀,快给他杀死罢!但我一边这样喊,一边还是吃,食物到口边,就往喉下送,不管咸酸苦辣。有时我更成为一个贪吃的人,比什么人都吃的快,比什么人都吃的多,抢着吃,非吃不可,虽则自己在诅咒,还是非吃不可。一等到吃完了,吃好了,那就心灰意冷,好似打败仗的兵士一般。自己丧气,自己怨恨自己了!我真矛盾的厉害,我真矛盾的不可思议呀!”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息,朋友们是个个屏息听着。他似良心压迫他说,非如此说完不可。但愈说脸愈苍白,虽有时勉强地苦笑了一声。神色颓唐,两眼眨眨地望到窗外。“在昨夜吃酒的时候,我本来已失了快乐之神的欢颜的光顾。不知什么缘故,我是觉到一点兴趣也没有。你们是喝着,说着,笑着;而我却总是厌恶,烦乱,憎恨!我只有满杯地喝自己的清酒,我只有自己沉默地想着。同时,你们的举动、你们的人格,却被我看得一文不值了!”以后他更说重起来。“你们的人格是光明灿烂的,神圣不可侵犯的,而我却看做和生了梅毒被人拷打的下流妓女一样,和在街头向他的敌人作无谓的谄笑的小人一样,和饿毙而腐烂的乞丐一样!唉!我怎么丑化你们到如此!你们的身体,纯洁英隽的,春花秋月一般的,前途负有怎样重大的使命的;而我却比作活动的死尸!饿鹰不愿吃它的肠,贪狼不愿吃它的肉!唉,该死的我,不知为什么,将你们腐化到这样!没智慧,没勇敢,向自私自利顺流,随着社会的粪土而追逐,一个投机的动物,惯于取巧而自贪荣誉的动物,唉,我何苦要告诉你们呢?我何苦要向你们陈说呢?你们不愿意听么?真诚的朋友们,请你们勿责,请你们勿怒!我还有我自己对于自己!我伤心呀,我流泪呀,我痛彻心髓而不渝了!粉碎了我的骸骨,磨烂了我的肌肤,我还有未尽的余恨!孑孑也可爱,蝌蚪也可贵,我竟远不如孑孑与蝌蚪了!痛心呵,我又何用尽述呢?给你们以悲哀,给你们以苦痛,真诚的朋友们,请恕我罢!万请恕我罢!恕我这在人间误谬的动物,恕我这在人间不会长久的动物!”喘了一口气,又说,“因此,我掷碎了酒杯,我走了!现在,你们在我身边,我的苦痛将如野火一般燃烧,我的憎恨将如洪水一般泛滥!我是一个极弱极可怜的东西,如黑夜暴风雨中跄踉于深山丛谷内!唉,我失掉了驾御自己的力量,感情夺去了我理智的主旨,不,还是意志侵占了我冲动的领域罢!因为自己愿意这样做,自己愿意变做一滴醋,牛乳放到唇边也会凝固了。什么一到我身边,就成了一件余剩的东西;所以人间的美丽与幸福,在我已经是例外呀,我的末日,我的未为上帝所握过的手,我将如何来结算呢?”语气呜咽,竟说不上来。一时,又说,“现在,朋友们,请离开我罢!请永远离开我罢!负着你们的使命,到你们的努力道上去,保重你们的身体,发扬你们的人格,向未来的世界去冲锋罢!莫在我身前了,你们的身体在我前面,你们的精神就重重加我以苦痛,要拉我到无底的地狱中去一样!真诚的朋友们,你们爱我的,让我独自罢,以后请勿再见了!我内心有万恶的魔鬼,这魔鬼使我牺牲与灾难。因此,我不能在光天化日下行走,我不能在大庭广众前说话,更不能在可敬可爱的人们眼前出现了!我将永不回家,我将到荒僻的沙漠上去,我决意到人迹很少的沙漠上去生活。亲爱的朋友们,这是我的反哲学论文,也是我对你们的最后的供状。还要我怎样说呢?你们竟一动也不动么?唉!唉……”

他说完,长叹了一声。

四位朋友,没一个不受惊吓,脸色青了,白了。他们的两眼的四周含着红色的润,在润中隐荡着无限的汹涌的泪涛哟!清全身颤动,以后,嗫嚅的说,“蠫哥,你……究竟为什么这样说呢?”一边几乎滴下泪来。蠫说,“这样想,就这样说。”“你不想不可以么?这种胡思乱想,对你好像是强盗。”翼说。“不,比强盗还凶!”佑悲哀的加上一句。蠫说,“你们何苦要压迫我?”

伟说,“谁压迫你?谁还有力量压迫你!不过你既不能立刻就毁灭掉你自己,又不能遂愿毁灭了你所憎恨的社会,什么沙漠,荒僻的沙漠,在这篇反哲学论文中间,究竟有什么意思呢?”“你听着我此后的消息便是了。”蠫冷冷地。清急向伟轻说,“辩他做什么?”一边向蠫说,“我无论如何不能离开你。”“你又为什么呢?压迫么?”蠫微笑地。“你是我二十年来的朋友,从小时一会走,就牵着手走起的。”“那我死了呢?”“这是最后的话。”“当我死了就是咯!蠫死了,葬了!”“不能,没有死了怎么好当他死了呢?肚饿好当吃饱么?”“不当就是。你自己说过,‘辩他做什么?’”

房里一时又无声。

太阳渐渐西去了,他们的窗外很有一种憔悴的萎黄色的昼后景象。他们个个很急迫似的。虽则伟,他已经决定了,还是暂时的回避他,使他尽量地去发展他自己,就是杀人也有理由。佑和翼呢,是介乎同情与反感之间,捉摸不到他们自己的主旨。对眼前似将死的朋友,也拿不出决定来。而清呢,一味小弟弟的模样,似在四无人迹的荒野,暮风冷冷地吹来,阳光带去了白昼的尊严,夜色也将如黑脸一般来作祟;他怎样也不能离开,紧拖着他哥哥的衣襟似的。

独蠫这时的心理,反更觉得宽慰一些了。吐尽了他胸中的郁积与块垒,似消退了几层云翳的春天一样。他静听着朋友们谁都被缠绕着一种无声的烦恼,这是他所施给他们的,他很明白了。所以他勉强笑了一声,眼看了一看他们,说,“你们何苦要烦恼?老实说罢,前面我说的这些话,都是些呓语。呓语,也值得人们去注意么?我的人生已成了梦,我现在的一切话,都成了呓语了。你们何苦要为这些呓语而烦恼呢?”

停一息,又说,“我还要向你们直陈我辞退C社书记的职的理由:我生活,我是立在地球上生活,用我的力去换取衣食住,谁不能赐与的。但我却为了十几元一月的生活费,无形地生活于某一人的翼下了;因他的赐与,我才得生活着!依他人的意旨做自己所不愿意做的事以外,还要加我以无聊。我说,‘先生,这样可以算罢?’他说,‘重抄,脱落的字太多了!’因此,我不愿干了。现在我很明白,社会是怎样的一个怪物!它是残暴与专横的辗转,黑暗与堕落的代替,敷衍与苟且的轮流,一批过去,一批接着;受完了命令,再去命令别人。总之,也无用多说,将生命来廉价拍卖,我反抗了!”

接着又摇头重说了一句,“将生命来廉价拍卖,我反抗了!”

他的眼又涌上了泪,但立刻自己收住了。一息,又说,“也不必再谈别的了,太阳已西,你们还是去吃中饭罢!”

清才微笑地说,“我的肚子被你的话装的够饱了,——你们饿么?”一边转眼问他们。“不,”伟说。“也不,”翼答。“我也不,”佑答。

于是蠫又说,“你们也忘记了社会共同所遵守而进行的轨道了么?吃饭的时候吃饭,睡觉的时候睡觉,用得到许多个不字?”一边他又想睡去。

清立刻又问,“你也想吃一点东西么?”“不必讨我的‘不’字了。”蠫说着,一边掀直他的棉被。

这时伟说,一边立了起来,“我们去罢!让他睡,让他独自静静地睡。”“是呀,你们去罢,给我一个自由。我很想找到一个机会,认识认识自己,认识到十分清楚。现在正有了机会了。”一边转身向床内。“蠫哥,……”清叫。“我们走罢。”伟又催促的。

于是各人将不自由的身子转了方向:伟首先,佑第二,翼第三,清最末,他们排着队走下楼去。

第四 空虚的填补

他们去了,缓滞的脚步声,一步步远了。

他睡在床上,一动没有动,只微微地闭着两眼。一时眼开了,他又茫无头绪。他好像愿意到什么地方去受裁判,虽则过去的行动和谈话,他已完全忘记了,但未来总有几分挂念,他将怎样呢?他坐起,头是昏昏的;什么他都厌弃,他也感到凄凉了。好似寂寞是重重地施展开它的威力,重重地高压在他的肩上。窗外,楼前,楼下,都没有一些活动,他又觉得胆怯了。他起来,无力地立在房中,一种淡冷的空气裹着他,他周身微微震颤了。他的心似被置在辽远的天边,天边层层灰黯的。他在房内打了一个旋,他面窗立着,两颗深陷的眼球一瞬也不瞬。但窗外如深山的空谷,树林摇着尖瘦的阴风,雨意就在眼前了。他又畏吓了,重仰睡倒在床上。他静听他自己的心脏跳动的很厉害,他用两手去压住他的心胸,口齿咬得紧紧的,他好像要鼓起勇敢来,但什么都没有力气。他又微微地闭起眼,一边,周身侵透出冷汗来。呼吸又紧迫的,他叫了,“唉!我怎会脆弱到这个地步!我简直不如一个婴儿了!我要怕,我心跳,母亲呀,你赋给我的勇敢到哪里去了?”

一边流出一颗泪,落在被上。

这时他想起他家乡的母亲,——一位头发斑白了的老妇人,偻着背,勤苦地渡着她日常细屑的生活。她嚼着菜根,穿着粗布的补厚的衣服,她不乱费一个钱,且不费一个钱在她自己的身上;她只一文一文的贮蓄着,还了债,并想法她两个儿子的婚姻。她天天挂念着他,希望他身健,希望他努力,希望他顺流的上进,驯服地向社会做事,赚得钱来。就不赚钱也可以,只要他快活地过去,上了轨道的过去,为了盲目的未来而祈求吉利地过去;不可乱想,不可奢望,不可烦恼而反抗的,这是她素所知道她儿子的,她常切戒他。但他却正因这些而烦恼了,苦闷了,甚至诅咒了。他气愤人类的盲目,气愤他母亲的盲目;一边她自己欺骗过她自己的一生,一边又欺骗别人来依她一样做去。这时,他竟将最关心切爱的老母,也当作他的敌人之一了!他觉得没有母亲,或者还要自由一些,奔放一些,任凭你自杀和杀人,任凭你跑到天涯和地角去,谁关心?谁爱念?但现在,他以过去的经验来说,他无形中受着母亲的软禁了!他想到这里,好似要裂碎他的五脏,他叫道,“母亲呀,你被运命卖做一世的奴隶了!你也愿你的儿子继续地被运命卖做一世的奴隶么?”

他叫着母亲,又叫着运命,——他低泣了!

这样几分钟,他忽然醒悟的自说,“我为什么悲哀?我为什么愁苦?哼,我真成了一个婴儿了!我没有母亲,我也没有运命,我正要估计自己的人生,抛弃了一切!我没有母亲,我只有自己的肉和血;我也没有运命,只有自己的理想与火!我岂为运命叹息?我岂为母亲流泪?哼,我要估计自己的人生,将抛弃一切!我得救了,我勇敢了,在这样的灰色的天和灰色的地间,并在灰色的房内,正要显现出我的自己来!”

他勇敢了,内心似增加一种火,一种热力。一边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一边将床上的棉被完全掀开。两手两脚伸得很直,如死一般的仰卧在床上。——这样经过许久。

太阳西斜了,光射到他窗外一家黄色的屋顶上,反射出星眼的斑点来。而他的房内更显示的黝黯了。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推进他的房门。他一惊,以为朋友又来吵扰他。随转他的头仔细一看,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他房东的女儿,名叫阿珠。“阿珠,做什么?”他立刻问,眼中射出幽闪的光。

这位姑娘,仔细而奇怪地看着他,好像不敢走近他,立在门边。于是他更奇怪,随即又问,“阿珠,你做什么?”

这才她慢慢的娇脆的说,手里带着一封信和两盒饼干,走近他,“朱先生,有人送信和饼干来。”“谁啊?”“我不知道,有信。”“人呢?”“人在楼下,请你给他一张回字。”

一边笑眯眯的将信和饼干放在他身边的桌上。

他就拿去信,一看,上写着,信内附洋五元送S字路M二里十七号朱胜王禹先生收清缄即日下午一边就将信掷在床边,眼仍瞧着天花板。

但阿珠着急了,眼奇怪地注视着他苍白的脸上,说,“为什么不拆信呢?他说信内夹着一张钞票,等着要回字的。”“谁要这钞票!”“你!”“呀,”他才瞧了她一眼,苦笑的,重拾了信,拆了。他抽出一张绿色的信笺和一张五元的钞票,但连看也没有看,又放在枕边了。一边他说,“请你同来人说一声,收到就是了。”“他一定要回字的。”“我不愿写字。”“那末写‘收到’两字好了。人家东西送给你,你怎样连收到的回条都不愿写?你真马虎。”“好罢,请你不要教诫我。”

语气有几分和婉的。同时就向桌下取了一张纸,并一支铅笔,手颤抖地写道,“钱物均收到。我身请清勿如此相爱为幸。”

笔迹了草,她在旁竟“哈”的一声笑出来。

他随手递给她,“阿珠,请你发付他!”

她拿去了,微笑的跑到门口向楼下叫,“客人,你上来。”

接着,就是来客走梯的声音,但蠫蹙眉说,“你给他就是,不要叫到我的房内来。”一边想,“怎么有这样的女子?”

于是女子就在门口交给他回字,来客也就下楼去了。

阿珠还是不走,留在他床边,给他微笑的,狐疑而又愉快似的。一时,她更俯近头说道,“朱先生,你为什么啊?你竟连信也没有看,你不愿看它么?”“是。”他勉强说了一字。“你知道信内写些什么呢?”“总是些无聊的话。”“骂你么?”“倒并不是,不过没怎样差别。”“你应当看它一下,别人是有心的。”

一边就将这信拿去,颠倒看了看。“请你给我罢。”

她就将这信递给他,他接受了,但仍旧没有展开,只将四分之一所折着的一角,他默念了,这是自然的法则,我说不出别的有力量的话,今夜当不到你这里来,且头痛不堪,不知什么可笑,此亦奇事之一,而令人不能梦想者也。

他一字一字的念了三行,也就没有再念了,又将它抛在床边。

女子不能不惊骇,她看蠫这种动作,似极疲倦似的,于是问道,“朱先生,你有病么?”

什么病啊?“我问你有病么?”“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呢?”“怎样?”“懒,脸色青白。”“呀,”一边心想,“这女子发痴了,为什么来缠着我呢?”

想至此,他微微换了另一样的心。虽则这心于他有利呢,还有害?无人知道。可是那种强烈的冷酷,至此变出别的颜色来。“阿珠,你为什么立在这里?”“我没有事。”“想吃饼干么?”“笑话。”“你拿去一盒罢。”“不要。”但接着问,“是哪位朋友送你的?”“你问这个做什么?”“我想知道。”“拿去吃就是咯。”“不要吃。”“那说他做什么?”

他的心头更加跳动起来。两眼瞪在阿珠的脸上,火一般地。而阿珠却正低头视着地板,似思索什么。

这样两分钟,她又问了,“朱先生,你为什么常是睡?”“精神不快活。”“我看你一天没有吃东西?”“是的。”“不想买什么东西么?”“不想。”“肚子竟不饿么?”“饿也没有办法。”“哈,”她笑了。“什么?”他瞧了她一眼。“饿当然可以买东西。”“什么呢?”“当然是你所喜欢的。”“我没有喜欢的东西。”“一样都没有?”“好,给我去买罢。”“买什么呢?”“一瓶膏梁!”“膏梁?”她声音提高了。“是呀,我所喜欢的。”“还要别的东西么?”“不要。”“专喝膏粱么?”“你已经许我去买了。”“钱?”“这个拿去。”

随将五元的钞票交给她。

她一时还是呆立着,手接了这五元的钞票,反翻玩弄着。她似思索,但什么也思索不出来。终于一笑,动了她的腰,往房外跑下楼去。

他留睡在床上,还是一动不动地眼望着天花板。

第五 小诱

原来他的二房东是一位寡妇,年纪约四十左右,就是阿珠的母亲。她有古怪的脾气,行动也不可捉摸,人们很难观察她的地位是怎样,职业是什么。她身矮,脸皮黑瘦,好像一个病鬼。但她却天天涂上铅粉,很厚很厚的。她残缺的牙齿,被烟毒薰染的漆黑,和人讲起话来,竟吐出浓厚的烟臭;但香烟还继续地不离了口。眼睛常是横瞧,有时竟将眼珠藏的很少,使眼白的部分完全露出来,——这一定在发怒了。衣服也穿的异样,发光的颜色,很蓝很黄的都有。她大概每星期总要打扮一次,身上穿起引人注目的衣服,涂着铅粉的脸,这时更抹上两大块胭脂,在眼到耳的两颊上。满身洒的香香的,袅袅婷婷的出去了,但不知道她究为何事。大部分的时间她总在家里,似乎发怒的回数很多。常是怒容满面,对她的女儿说话也使气狠声。但也有快乐的时候,装出满脸的狞笑来,一摇一摆的走到蠫的面前,告诉说,用着发笑的事实来点缀起不清楚的语音,吞吞吐吐的腔花,有时竟使蠫听得很难受。她会诉说她自己的心事,——丈夫死了,死了长久了,这是悲痛的!她留在人间独自,父母兄弟都没有,女儿又心气强硬的,不肯听她的使唤。因此,她似乎对于人生是诅咒的。但不,她眼前的世界仍使她乐观,仍使她快活地过活;因为有一部分的男人看重她,用他们不完全的手来保护她生活下去。她也会诉说关于她女儿的秘密,用过敏的神经,说她有了情人了,情人是一个年轻裁缝匠,钱赚的很大的,比起朱先生来,要多三四倍。但她最恨裁缝匠,裁缝匠是最没良心,她自己也上过裁缝匠的当的,在年轻的时候。可是现在她很能识别出人来,谁好谁坏;但裁缝匠是没有一个坏中之好的。因此,她看管她的女儿更厉害,周密严厉,防她或者要同她情人私自逃奔的缘故。“朱先生,这种事情在上海是天天有发生的。”有时她竟这样说了一句。“不会的,阿珠不过浪漫一些,人是很好的,她决不会抛弃孤独无依的母亲。”蠫却总是这么正经地答。“天下的人心,哪里个个能像朱先生一样诚实啊!”

结果,她常常这样称夸他。

实在,她的女儿是一个怪物;或者有母亲这样的因,不得不有女儿那样的果。不过阿珠还是一无所知呵!

阿珠,是一个身躯发育很结实的强壮的女子。面圆,白,臂膀两腿都粗大;眼媚,有强光,唇红,齿白;外貌是和她母亲正相反。她常不梳头,头发蓬到两眉与肩上。脸不涂粉,但也不穿袜,常是拖着一双皮拖鞋,跑来跑去。她从没有做工作的时候,一息在弄堂里和人谩骂,开玩笑,一息又会在楼上独自呜呜地哭。

她们母女二人,前者的房在前楼,后者的房在后楼,相隔一层孔隙很大的板壁。所以每当夜半或午后,二人常是一人骂,一人应;一人喊,一人哭。有时来了许多客,不知是怎样的人。说他们是工人呢,衣服实在怪时髦,态度实在太活动的;说他们是富贵子弟呢,言语实在太粗鄙,举动实在太肉麻。或者是裁缝匠一流,但裁缝匠是这位妇人最不喜欢的。他们常大说大笑,在她母女二人的房内,叫人听的作呕。这样胡闹,甚至会闹的很久很久。

有时在傍晚,天气稍热一些。于是这位妇人,穿起一套很稀疏的夏布衫裤,其每个布孔,都可以透出一块皮肉来卖给人看。她却伸直着两腿,仰卧在天井里的藤眠椅上,一边大吞吐其香烟,烟气腾腾地。蠫或走过她,她就立刻装出狞笑,叫一声“先生!”声音是迟钝而黏涩的,听来很不自然。这时的女儿呢?却穿起了全身粉红色的华丝葛的衫裙,还配上同样颜色的丝袜,一双白色的高底皮鞋,装扮的很像一位少奶奶。皮肤也傅粉的更柔滑起来,浓香郁郁的,真是妖艳非常。这时,态度也两样了,和往日的蓬头赤足的浪漫女子,几乎两个人模样。走起路来,也有昂然的姿势,皮鞋声滴滴地,胸乳也特别地挺。假如遇见了蠫,也用骄傲妒忌的横眼,横了他一眼,好像看他不屑在她的屋内打旋一般。这样,她总要到外边去了,在门口喊着黄包车,声音很重很娇地,做着价,去了。这样,至少也要到夜半,极深极深的夜半才回来。

蠫在这个环境之内,当初是十二分地感受到不舒服。他是旧历三月半搬到这里,第一个月的房租付清了后,他就想搬出去;但一时找不到房子,于是就住着了。不料第二个月,因小病的缘故,竟将房租拖欠到端午,——照例是先付房租,后住屋的。——到第三个月,房租完全付不出了。一边,也因这房租比任何处便宜;何况这位大量的妇人,对他的欠租不甚讨的厉害。因此,一住住下,也就不以为怪了。以后,他对她们,更抱着一种心理,所谓“这样也有趣。”横是没有什么大关系,用冷眼看着她们的行动,有什么?“我住我的房,她们行她们所好。”以后他这样想,所以他每次出入总是微笑的对她们点一个头,她们来告诉他话,他也随随便便地听过了。但阿珠,对于这位住客,始终没有敬礼。这回,不知什么缘故,会到他身前来献殷诚,卖妖媚了。

大概十五分钟,阿珠买酒回来。她梯走的很快,一边推进门,喘着气;一边笑嘻嘻,将酒和找回来的钱,一把放在桌上。“四个角子。”她随即说。

蠫仍睡着没动,也没有说,待她声音一止,房内是颤动的镇静。同时太阳已西下。“朱先生,四个角子一瓶。”“你放着罢。”他心头跳动。“为什么不吃?”她问的轻一些。“不要吃。”“和饼干吃罢。”“不想吃。”“那为什么买呢?”“我可不知道。”“你在做梦吗?”“是。”

这位女子很有些狼狈的样子,觉得无法可想。一息说,“朱先生,我要点灯。”

一边就向桌下的板上找。蠫说,“没有灯了。”“洋蜡烛呢?”“亮完了。”

她一怔。又说,“那末为什么不买?”“我横是在做梦,没有亮的必要。”“我再去代你去买罢。”

一边就向桌上拿了铜子要走。“请不要。”蠫说。“为什么?”“我已很劳你了。”

他在床上动了一动,好似要起来。但她说,“笑话,何必这样客气呢!你是……”

她没有说完,停了一息,秘密似的接着说,“现在我的妈妈还没有回来,前门也关了,所以我可代你……”

她仍没有说完,就止住。蠫问,“你的妈妈哪里去了?”

他好像从梦中问出了这句话。阿珠没精打采地说,“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她去的地方从来不告诉我的。好像我知道了,就要跟着她去一样。而且回来的时候也没有一定,今天,怕要到夜半了。我的晚餐也不知怎样,没得吃了。她对我是一些也不想到的,只有骂。骂我这样,骂我那样,她又一些也不告诉我。常叫我没得吃晚餐。哈!”

她笑了一声,痴痴的。

这时蠫坐了起来,他觉得头很痛。看了看酒,又看了看阿珠,他自己觉得非常窘迫。用手支持着头,靠在桌上,神气颓丧地。

这样几分钟没有声音,阿珠是呆呆立着。蠫似要开口请她下楼去,而她又“哈!”的一声嗤笑起来,眼媚媚地的斜头问他,“先生!我可以问你?”“什么?”他抬头看了她一眼。“你肯说么?”“知道就可以说。”“你一定知道,因为你是读书的。”“要我说什么呢?”“你不觉得难……?”“什么意思?”“不好……”“明白说罢!”

蠫的心头,好似纺车般转动。“我不好说,怎样说呢?”“那要我告诉你什么?”

他的脸正经地。女的又断续的不肯放松,哀求似的,“告诉我罢!”“什么话?”“你,你,一定不肯说,你是知道的,……”

蠫愁眉沉思的,女的又喘喘说,“我想,……一个女子……苦痛……”

一边不住地假笑,终究没有说出完全的意义来。她俯着腰,将她的左手放在她的右肩上,呆呆地立着。

这时蠫却放出强光的眼色注视着她的身上,——丰满的脸,眼媚,鼻正,白的牙齿,红唇,婉润的肩,半球隆起的乳房,细腰,柔嫩的臀部和两腿,纤腻的脚。于是他脑里糊模的想,“一……个……处……女……。”

她,还是怔怔的含羞的低头呆立着,她一言不发了,仅用偷视的眼,看着蠫的两脚,蓝色的袜和已破了的鞋。她的胸腔的呼吸紧迫地,血也循环的很快,两脚互相磨擦着:他觉察出来了。他牙齿咬的很坚,两拳放在桌上,气焰汹汹地。虽则他决意要将自己的心放的很中正,稳定,可是他的身子总似飘飘浮浮,已不知流到何处去。他很奇怪眼前的境象有些梦幻,恍惚,离奇,——这时太阳已西沉,房内五分灰黯了。他不能说出一句话,一句有力的话,来驱逐眼前的紧张与严肃。一派情欲之火,正燃烧着他和她两人的无言之间。

正当这个时候,却来了很急的敲大门的声响,接着是高声的喊叫,“阿珠呀!阿珠呀!开门!”

寡妇回来了,不及提防的回来了。她回来的实在有力量!

于是这位女子,不得不拔步飞跑。一边喃喃的怨,“这个老不死!”

蠫目不转睛的看阿珠跑出门外,再听脚步声很快地跑下楼梯。一边就听开门了,想象寡妇怒冲冲的走进来。

忽然,他的眸子一闪,好似黑暗立刻从天上落下。他自己吃一惊,随即恨恨地顿了一脚,叹道,“唉!我究竟在做什么?梦罢?”

一边立起身子将桌上新买来的这瓶膏梁,用力拔了木塞。一边拿一个玻璃杯子,将酒满满地倒出一杯,气愤愤地轻说一句,“好,麻醉了我的神经罢!”

就提起酒杯,将酒完全灌下喉咙里去了。

他坐下床,面对着苍茫的窗外。一时又垂下头,好像一切都失败了。于是他又立起,又倒出半杯的膏粱,仰着头喝下去。他掷杯在桌上,杯几乎碎裂,他毫不介意的。又仰卧倒在床上,痴痴的。一边又自念了,“这个引诱的世界!被奴隶拉着向恶的一面跑去的世界:好,还是先麻醉了我自己的神经罢!”

于是他又倒出半杯的膏梁,喝下去。

接着,他就没有思想和声音,似鱼潜伏在海底似的。

他眼望着窗外,一时又看着窗内。空间一圈圈地黑暗起来,似半空中有一个大魔,用着它的黑之手撒着黑之花,人间之一切都渐渐地隐藏起它们的自身来。一边,在他的眼内,什么都害怕着,微微地发颤。酒杯里的酒,左右不住地摇摆,窗格也咯咯有声了。窗边贴着一张托尔斯泰老翁的画像,——这是他唯一信仰的人,也是房内唯一的装饰了。——这时也隐隐地似要发怒,伸出他的手,将对这个可怜的青年,施严酷的训斥一般。一时,地也震动了,床与天花板,四壁,都摇动起来。身慢慢地下沉,褐色的天空将重重地压下了。冷风从窗外扑进来,凛然肃然的寒,也将一切压镇到无声,而且一时将它们带到辽远去,一时又送它们回到了就近,和他的自身成同样的不稳定。他的心窝似有一只黑熊在舐着,战跳的厉害,一缕酸苦透过它。周身紧张,血跑的如飞。他竟朦朦胧胧地睡去一般。

一忽,他又似落下大海中去了。波涛掀翻着他的身,海水向他的耳鼻中冲进去,他随着浪潮在沉浮了。一忽,他又似升到寒风凛冽的高山上,四周朦胧,森林阴寂地。一忽,他又似在荒坟垒垒的旷野中捉摸,找不到一星灯火,四周围满了奇形怪状的魍魉,它们做着歪脸向他狞笑,又伸出无数的毛大的黑手,向他募化,向他勒索,向他拖拉了!这时,他捏起一只拳头,向床上重重地一击,身体也随即跳动起来,他说,“我做什么?”

随即又昂起半身,叹一声,“呀,昏呀!”

骤然,他竟坐起身来。

他的眼向四周一转,半清半醒的自己说道,我在哪里?我做着什么?这是世界!发昏的世界!我醉了?我实在没有醉!我能清楚地辨别一切,善恶,美丑,颜色,我一点不曾错误!我坐在小室中,这是夜,这是黑暗的夜。

他模糊的说着,他有些悲酸!

他觉得他头是十分沉重,脑微微有些痛。房内漆黑的,微弱的有些掩映的灯光和星光。他想他自己是没有醉,到这时,他也不拒绝那醉了。于是他又不知不觉地伸出手去拿那瓶酒来,放到口边,仰着头喝起来,口渴一般的,只剩着全瓶五分之二的样子,他重放在桌上。一边立起,向门走了两步。他不知怎样想好,也不知怎样做好,茫茫地,不能自主。一时他向桌上拿了一本旧书,好似《圣经》。他翻了几页,黑暗与酒力又命令他停止一切活动,他还能从书中得到一些什么呢?随即放回,他想走出门去。“我死守着这黑暗窟做什么?”

他轻轻地说了这一句,环看了一遍四壁,但什么都不见。于是他又较重的说了这一句,“快些离开罢!”

他披上了这件青灰色长衫,望了一望窗外,静静的开出门,下楼去了。

第六 墙外的幻想

灯光灿烂的一条马路上,人们很热闹的往来走着。他也是人们中的一人,可是感不到热闹。他觉得空气有些清冷,更因他酒后,衣单,所以身微微发抖。头还酸,口味很苦,两眉紧锁的,眼也有些模糊。他没有看清楚街上有的是什么,但还是无目的地往前走。一时他觉得肚子有些饿,要想吃点东西;但当他走到菜馆店的门口,又不想进去。好像憎恶它,有恶臭使他作呕;又似怕惧而不敢进去,堂倌挺着肚皮,板着脸孔,立在门首似门神一般。他走开了,又闻到食物的香气。红烧肉,红烧鱼的香气,可以使他的胃感到怎样的舒服。这时,他就是一汤一碟,也似乎必须了,可以温慰他的全身。但当他重又走到饭店之门外,他又不想进去。他更想,“吃碗汤面罢!”这是最低的限度,无可非议的。于是又走向面馆,面馆门首的店伙问他,“先生,吃面罢?请进来。”而他又含含糊糊的,“不……”不想吃了,一边也就不自主地走过去了。他回头一看,似看它的招牌是什么。但无论招牌怎样大,他还是走过去了。

这样好几回,终于决定了,——肚不饿,且渐渐地饱。他决定,自己恨恨地,“不吃了!不吃了!吃什么啊?为什么吃?不吃了!”

一息,更重地说,“不能解脱这兽性遗传的束缚么?饿死也甘愿的!”

一面,他看看从菜饭店里走出来的人们,脸色上了酒的红,口衔着烟,昂然地,挺着他的胃;几个女人,更摆着腰部,表示她的腹里装满了许多东西。因此,他想,——这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不过胃在做工作罢了!血般红,草般绿,墨汁般黑,石灰般白,各种颜色不同的食品,混杂地装着;还夹些酸的醋,辣的姜,甜的糖,和苦的臭的等等食料,好似垃圾桶里倒进垃圾似的。“唉!以胃来代表全部的人生,我愿意饿死了!”他坚决地说这一句。

但四周的人们,大地上的优胜的动物,谁不是为着胃而活动的呵!他偷眼看看身旁往来的群众,想找一个高贵的解释,来替他们辩护一下,还他们一副真正的理性的面目。但心愈思愈酸楚,什么解释也找不出来,只觉得他们这样所谓人生,是亵渎“人生”两个字!他莫明其妙地不知走了多少路。街市是一步步清冷去;人们少了,电灯也一盏盏的飞升到天空,变做冷闪的星点,从枫,梧桐,常青树等所掩映着的人家楼阁的窗户,丝纱或红帘的窗户中,时时闪出幽光与笑声来,他迷惑了。这已不是嚣嚷的街市,是富家的清闲的住宅,另一个世界了。路是幽暗的,近面吹来缥缥缈缈的凄冷的风。星光在天空闪照着,树影在地上缤纷纷地移动;他一步步地踏去,恰似踏在云中一样。他辨别不出向哪一方向走,他要到哪里去。他迷惑了,梦一般地迷惑了。

他的心已为环境的颜色所陶醉,酒的刺激也更涌上胸腔来。他就不知不觉的在一家花园的墙外坐下去。墙是红砖砌成的,和人一般高,墙上做着卷曲的铁栏栅,园内沉寂地没有一丝一缕的声光。

正是这个醉梦中的时候,在灰黯的前路,距他约三四丈远,出现了两盏玲珑巧小的手提灯,照着两位仙子来了。他恍惚,在神秘的幽光的眼中,世界已换了一张图案。提着灯的小姑娘,都是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散发披到两肩,身穿着锦绣的半长衫,低头走在仙子的身前,留心地将灯光放在仙子的脚步中。仙子呢,是轻轻地谈,又轻轻地笑了:她们的衣衫在灯火中闪烁,衫缘的珠子辉煌而隐没有如火点。颈上围着锦带,两端飘飘在身后,隐约如彩虹在落照时的美丽。她们幽闲庄重地走过他,语声清脆的,芬芳更拥着她们的四周,仿佛在湖上的船中浮去一般,于是渐渐地渐渐地远逝了。景色的美丽之圈,一层层地缩小,好似她们是乘着清凉的夜色到了另一个的国土。

这时,他也变了他自己的地位与心境,在另一个的世界里,做另一样的人了。他英武而活泼的,带着意外的幸福,向她们的后影甜蜜地赶去,似送着珍品在她们的身后。她们也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音,回过头,慢慢的向他一看,一边就笑了。小姑娘也停止了脚步。她们语声温柔地问,“你来了么?”“是。”一边气喘的,接着又说了一句,“终究被我追到了。”

于是她们说,“请你先走罢。”“不,还是我跟在后面。”

她们重又走去。他加入她们的队伍,好像更幸福而美丽的,春光在她们的身前领导她们的影子,有一种温柔的滋味,鼓着这时的灯光,落在地上,映在天上,成了无数个圈子,水浪一般的,慢慢的向前移动。她们的四周,似有无数只彩色的小翅,蝴蝶身上所生长着的,飞舞着,飞舞着,送她们前去。迷离,鲜艳;因此,有一曲清幽而悲哀的歌声起了,似落花飘浮在水上的歌声。她们的脸上,她们丹嫩的唇上,她们稣松的胸上,浮出一种不可言喻的微波与春风相吻的滋味来。

她们走到了一所,两边是短短的篱笆,笆上蔓着绿藤。上面结着冬青与柏的阴翳,披着微风,发出优悠的声籁。于是她们走过了桥,桥下流着汀淙的溪水。到了洞门,里边就是满植花卉的天井,铺着浅草。茉莉与芍药,这时正开的茂盛,一阵阵的芳香,送进到她们的鼻子里。

东方也升上半圆的明月,群星伴着微笑。地上积着落花瓣,再映着枝叶的影儿,好似锦绣的地毡一般。

她们走进到一间房内,陈设华丽的,一盏明晃如绿玉的电灯,照得房内起了春色。于是小姑娘们各自去了,房内留着他与她们三人,——一个坐在一把绿绒的沙发上,这沙发傍着一架钢琴,它是位在墙角的。一个是坐在一把绛红的摇椅上,它在书架的前面。当她俩坐下去的时候,一边就互相笑问,“走的疲乏了么?”“不,”互相答。

一边靠沙发的眠倒了,摇椅上的摇了起来。

他正坐在窗边的桌旁。桌上放着书本和花瓶,瓶上插着许多枝白蔷薇和紫罗兰。他拿了一本书,翻了两页,又盖好放转;又拿了一本,又翻了两页,又盖好放转。他很没精打采,似失落了什么宝贵的所有,又似未就成什么要实现的理想似的。他眼注视着花瓶,头靠在桌上。“你又为什么烦恼呢?”坐在摇椅上的仙子这样问他,“如此良夜,一切都在微笑了,你倒反不快活么?”

他没有回答。而坐在沙发上的仙子接着说了,“他总是这样颓丧,忧郁。他始终忘了‘生命是难得的’这句话。”“我有什么呀?谁烦恼呢?”他有意掩饰的辩。“对咯,”摇椅上的仙子说,“只有生活在不自由的世界中的人有烦恼,这烦恼呢,也就是经济缺乏和战争绵连。”“这也不一定。”

于是沙发上的仙子微笑道,“难于完成的艺术,或是穷究不彻底的哲理,也和烦恼有关系罢?”

他没有回答。于是她接着对摇椅上的仙子说道,“安姊,我又想起一篇神话来。这篇神话是说有一位中世纪的武士,他誓说要救活一位老人。在未能救活以前,他永远不发笑。可是这位老人早已死去,连身子也早已烂了。于是这位武士,无论到什么王国,青年公主爱护他,公爵夫人珍惜他,他终究未发一笑,含泪至死了。他有些似那篇神话里的主人,要救活早已死去的老人以后才发笑的。”

一边,她自己笑起来。于是安姊说,“琪妹,他和古代的哲人或先知差不多。他披着长发,睡在一个大桶内,到处游行,到处喊人醒觉。虽则踏到死之门,还抱着身殉真理的梦见。”

这时他说道,“你们只可作我是小孩,你们不可以生命为儿戏。”“真是一位以生命殉生命的大好健儿!”

琪妹赞叹的。一边她向衣袋内取出一方锦帕,拭了她额上的汗珠。

房内一时静寂的,只微微闻的花香酝酿着。忽然,不知从何处流来了一阵男女杂沓的大笑声。于是安姊说,“假如笑声是生命的花朵,那你就不该摘了花朵而偏爱花枝呢?否则,还是哲理是哲理,生命是生命。”“是呵,”琪妹接着说,“就是尝着苦味的时候,我们也要微笑的去尝。何况一个人不可为生命,而反将生命抛弃。有如今夜,你不可忘了你的荣归,不可忘了你的皈依,不可忘了你的净化!”“我倒不这样想,”他淡淡的,“我以为我们踏到天国之门的,还该低头沉思的走去牵那上帝之手;假如我们要从河岸跳落河底时,我们还可大笑一声,去求最后的解决。”

一息,他接着又说:“不过我又有什么呢?我岂不是得了你们的安慰么?”“谁知道?”

安姊微笑说。一边她就摇椅上走了起来,向钢琴边前去,眼看一个琴上的乐谱,似有一种深思。一回又拿乐谱,一手在琴的键上弹着。她的手飞弹的很快,似机器做的一般,于是她又疑思着乐谱,不发一声。

而这时沙发上的琪妹,微声的一笑。一边眼一瞧他和安姊,一边又斜一斜头,——而他还是靠着头,想些什么。——于是她自己对她自己似的说道,“你还是喝你自己的葡萄酒!”

安姊是没有听到,而他却慢慢的笑转过头向她说,“我也想喝一杯。”“你喝它做什么呢?你有你的思想就够了,正似她也有她的音乐就够了一样。”

他一笑,琪妹就立了起来,向一只橱中取出一瓶葡萄酒,两只白色杯子。走到他的身边,倒出两杯,放在桌上。“安姊,你有音乐就够了么?”他问。“谁够了?”安姊无心的说。“你!”“什么?”“你有音乐就够了么?”“还有什么?”她的眼仍注视着乐谱。

这时琪妹轻轻的一笑。“笑我么?你们吃什么?”“葡萄酒。”“好妹妹,你给我一杯罢!”

她口里这样甜蜜的说,但身子仍没有动。“沉醉于艺术,比沉醉于美酒有味罢?”

这时琪妹已喝了一杯,她心里立时有一种荡漾,于是这样的问着。“是呀!”他答。“那末比较思想呢?”她进一步问他。“思想的味终究是苦的!”

于是他们一笑,接着也就无声了。

房内有一种极幽秘的温柔与甜蜜。各人的心浸在各人自己的欲望中,都微微地陶醉。她们有如秋天的鸿雁,翩翩飞翔于苍空;又如春水绿波中的小凫,拍着两翅在沐浴着。一种清凉的愉美,缭绕于各人的身肢间。

正是这个时候,各人的眼互相微笑着,似有一个狰狞可怕的黑人,向他的房中走进来!她们立刻发出极骇的叫声,她们立时不见了。他的面前的美景,也随之消灭!“喂!你是什么人?”

一个北音的巡捕,走到他的身边,严厉地向他问。

他没有答,忿忿地。“你是怎样的人?”“你为什么要问我啊?”“因为你不该在这里睡觉!”“唉!先生,我没有好的睡所,竟连一个墙外也不能给我做一个好梦么?太严酷了!”

他忍耐不住,似要流下眼泪!

这位巡捕到这时,却起了奇怪而怜悯的态度,和声些说,“因为这有害于你的身体和公众,——你是否酒醉了?你是在干什么的人?”“完全没有醉,可请你放心。但职业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自己也早早想过,我在干什么?但结果一无所干!我做什么事情都失败了!我只有做梦!巡捕先生,假如你要听,你有闲,我可以将我的好梦告诉你。但我没有职业,我一无所干!”“你说什么话?我听不懂。”“我说的是梦,我有真的梦,假的梦,日里的梦,夜里的梦。”“我不能听你的话,”巡捕着急了,“还请你走罢!”一边挥他的木棍。

接着他想,“这人有些疯了。”“走,走,世界没有我的一片土,梦都没处去自由做了。这是怎样的凶暴的世界呵!但自然有等待我的等待着!”

可怜的蠫,说着走去。

他仍在一条苦闹而秽臭的小街上走。在他的身边,仍是可怕的男人,可憎的女子,一群群在恶浊的空气里挨来挨去。他实在奇异了,他实在忿恨了。他的周身立时流出冷汗来,一种黏湿的冷汗,浃着他的背,胸部,额上。他觉得自己发怔,身震动着,眼呆呆的睁着,两手伸的很直,甚至两脚立住不动。他的肺部收缩的很紧迫,几乎连呼吸都窒塞住了。全身的血泛滥着,似乎在他的鼻孔中,将喷出火来。他觉得眼前在震动,自己要昏倒了。他嘴里突然痛问,“什么一回事?我在哪里?”

一边他又向前冲去。

一时,他又回转头来向后边一望,好似方才的梦境,还在他的身后继续的表演一般;又似要找寻方才的两位仙子,他要请她们领他去,任她们领他到山崖,领他到海角,甚至领他到地狱之门,死神的国!但没有,还是什么也没有。在他的身后,仍是暗灯照着的污臭之街,——矮屋,杂货摊,三四个怪状的女子绕着一个男人。

他刺激得很厉害,他低头看看他自己灰色的长衫,他用两手紧紧地捏着,他恨要将他撕破了,千条万条的撕破了!他的两手一时又在头上乱撩了一阵,一时又紧紧搂着他自己的胸部。一边口呢喃的说道,眼前是什么?我还做梦么?还没有醒么?我不会看么?我不会听么?没有嗅着么?去,去,去,什么呵?去!

这样,他又鼓起他的勇气来。梦!什么也再找不到了。完了,完了!我是什么?我眼前有的是什么?他们曾给我什么?我死过一回么?方才又是怎样一回事?这个世界!恶的,丑的,引诱我到死所!我在哪里?她们二人又到哪里去了?再不要受愚弄了,再不要受欺骗了,去,去,从梦的世界走出来,梦也应完结了!

他一边颠仆不稳地走,一边七忐八忑地怒想。

这样,他回到M二里。

第七 莽闯

时候已十时以后,空气中有一种严肃的寒威,而地面又似蒸发着一缕缕的郁闷的热气。

他推进了后门,一口气跑上了楼。一边他急忙地脱下他的青灰色的长衫,掷在梯边的栏杆上。一边他就立住,抬起下垂的头向前楼一看。好似前楼有人叫了他一声,而且是女子用娇脆的声音叫他似的。昏迷的他,竟用两眼在半幽半暗的空气中,对前楼的门上,发出很强的光来看着。他的全身着了火,而且火焰阵阵地冲出,似要焚烧了他自己和一屋似的。

这时他脑膜上模模糊糊的现出了四个字来,“一……个……处……女……”

接着就有一个傍晚时在他的房内要问他什么秘密的女子的态度,恍惚在他的眼中活动。一边他就立时转过身,蹑着脚向前楼一步一步一步的走了三步。他又立住,他似不敢进去,又似无力进去。他的头渐渐的斜向地上,两眼昏昏地闭去,他几乎要跌倒了。但忽然,又似有什么人在他的肩上拍了一拍,又带着笑声跑走了。他一惊,又什么都幽暗,一切如死的,只有从前楼的门缝中射出一道半明半暗的光来。

这时他身上的火焰更爆发了一阵,他立刻似吃下狂药一样,他的勇敢到了极度。他走重脚步,竟向门一直冲去。很快的推开了门,立着,一看,呀,在灯光明亮的床上,阿珠睡着,阿珠睡着,而且裸体仰睡着!白的肌肤,丰满的乳房,腹,两腿,呀,阿珠裸体仰睡着。床上的女人,这时也似乎听到有人闯进门,转一转她的身子。但他呵,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心昏了,眼迷了,简直看不出什么。身体也卖给了恶魔似的,不能由他自己作主。他向前扑去,神经错乱地;带着全身的火,抱住了床上的女人的头,用两手捧住着她的两颊,他似要将她的头摘起来一样,他吻着,吻着,再吻着!但这时却骤然使他骇极了,他感不到半丝温爱的滋味,他只觉得有一种极浓臭的烟气,冲进了他的喉,冲进了他的鼻,冲进了他的全身。满怀的火,这时正遇着一阵大雨似的,浇的冰冷。他用极奇怪而轻急的声音叫,“阿珠!”

这头没有回答。

他又叫,“阿珠!”

只听这头答,“叫谁?”“阿珠!”

只是他的声音重了。

但这女人,就自动起来,用手紧搂着他的背部,而且将她自己的胸部密凑上去,触着他的身体;一边又将他的头用力攀到她的脸上,一边又摸着他的下部。她的呼吸也急迫而沉重。“阿珠的妈么?”

他到此切实的问了一声。“一样的!你这该死!”

他听的清楚了,同时也就看的清楚了,确是阿珠的母亲!皮肤黄瘦,骨骼显露着,恰似一个披着黄衣的骷髅。他的手触着她的胸上,感到一种无味的燥热。他急捷想走了,这时他的身子半伛在床上,而他的脚却踏在地下,他想跑了。他用手推住这妇人的两肩,而这妇人却不耐的说,“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阿珠呢?”“你不自己想想!”“我恨她!我要她!”

他忿忿地说出这两句话。他的牙齿,简直想在她的胸膛上大咬一口,又想在她的腿边大咬一口!他的欲火烧到极点,他一下挣扎了起来。而这妇人却还揪着他的衣叫,十分哀求的,“先生!先生!求你!一样的!”“哼!”“先生!我早想着你了!”“哼!”

他重重的两声,就很快的跑去到后楼。床上的寡妇,正在床上嚷,还是怒而不敢张声的,“该死!你这样!我要叫了!”

他没有听到,又重重地在敲阿珠的门。危险,门是怎样也推不进。这时那位妇人一边穿衣,一边嚷,“你这该死的!你这发狂的!你发狂么?现在是半夜,你发狂么?”

失败了!他知道什么都失败了!清清楚楚的。阿珠的声音,恐惧如哭一般在房内,“什么呀?什……么……呀?什……么……呀?”

他在她门口,很重地痛恨的顿了一脚。他胸中的无限的苦闷的气焰,到此已灭熄殆尽了。他叹息一声,“唉!”

一边跑回他的亭子间,睡在床上。

在这时那个寡妇,穿起衣服,到他的门外,高声咒骂,“你该死么?你发昏么?半夜的时候到处乱闯!想强奸么!想奸我女儿,你这该死的!你狂了么?”

一边又换一种口调叫,“阿珠,你起来!为什么不起来?你们早已成就……!起来!阿珠!为什么不起来?我们送他到巡捕房去!这个该死的!”

阿珠倒反一点没有声音。

他睡在床上,简直知觉也失去了,身子也粉碎了,每一颗细胞,都各自在跳动;这种跳动,又似在猛火里烧炼!他的肺部也要涨破了!一袋的酸气,一时很高的升到鼻中,要似喷出;一时又很低的向背,腰,腿,两脚间溜去。他一时能听见妇人的咒骂声,一时又什么也听不见。

而妇人正在咒骂,“你这该死的,发狂的,……”

以后,又听见一边说,“阿珠,你起来呀!”

阿珠的声音,“他跑了就算了,何必多骂,真吓死人!”“喊你不起来,还说这话!”“被邻舍听去有什么好听?半夜的时候,他酒喝醉了,跑了就算了。”“我不肯放松,你起来,送他到巡捕房去!”“我不起来!他酒喝醉了,送什么?”

妇人的声音更怒了,“你养汉子!”“谁?”“你为什么帮他说话?”“你自己常睡觉不关门。关好,会闯进去么?”

阿珠冷淡的样子。“你还说这话么?你这不知丑的小东西!”“不是么?你常不关门睡,你常脱了衣服睡,所以夜半有人闯进,不是么?”

于是妇人大嚷而哭,“唉,我怎么有这样强硬的女儿,她竟帮着汉子骂我!她已早和这该死的穷汉私通了!这个不知丑的东西!”

她竟骂个不休,于是阿珠说,“妈妈,不必多说了!邻舍听去不好,他是个醉汉,算了他罢!”“谁说醉?他有意欺侮我们!”“他喝了一瓶膏粱呢。”“你这不知丑的东西!”

他剧痛的心脏,这时似有两只猛兽在大嚼它,无数只鹰鸷在喙吃它一样。他用他自己的手指在胸上抓,将皮抓破了。血一滴滴地流出来,向他的腹部流下去。一时他又从床上起来,他向黑暗中摸了一条笨重的圆凳子,拿起向脑袋击,重重地向脑袋击。他同时诅咒,“毁碎你的头罢!毁碎你的头罢!毁碎你的头罢!”

空气中的击声的波浪,和他脑的昏晕的波浪成同样的散射。这样,他击了十数下。他无力执住这凳子,凳子才落在地上。

黑暗的房内,似闪着电光。

无数的恶魔在高声喊采,鼓掌欢笑。

一切毒的动物,用碧绿的眼向他谄媚,向他进攻。

时光停止了,夜也消失了,大地冷了。

他恍恍惚惚仆倒在床上,耳边又模模糊糊的听见妇人的咒声,“你这个混蛋!”你这个流氓!你欺骗我的女儿!“你这个发狂的!”

这样,他又起来,无力昏沉的起来,咬破他的下唇,手握着拳,战兢的,挣扎着。又向桌上摸了一枚钻子,他竟向耳内钻!“聋了罢!聋了罢!”

一边自咒,一边猛力而战抖地刺进,于是耳内也就迸出血来,流到他的颊。他再也站不住了,他重又仆倒在床上。妇人的骂声,至此毕竟听不到了。

这样,他昏睡了一息。突然又醒过来,身子高高的一跳。他梦中被无数的魔鬼擎到半空,又从半空中抛下到地面来。他不能再睡觉,他觉得这房很可怕,和腐臭的坟穴一样。他一动身子,只觉全身麻痹,肉酸,骨节各不相联络。头如铁做的一样,他恍惚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女人在哭她的丈夫,什么“丈夫呀!”“我的命苦!”“有人欺侮她!”“女儿又不听话!”这一类的话。一忽,又什么都如死,只有死的力量包围着他。

又过一刻钟,他渐渐的精神豁朗一些。好像已经消失去的他,到此时才恢复了一些原有的形态。他渐渐了解起他自己和那位妇人并女子的胡闹来。“我怎样会到了这个地步?唉!死去罢!”

一边,从他眼中流出涌汹的泪来。唉!死去罢!死神哟,请你赐给我秘诀罢!简捷了当去死去!可怜的人!还有什么最后的话?也太作恶了!除了死去外,没有别的方法!

这时他又转展一下身子,但还是手是手,腿是腿,躯干是躯干;身体似分尸了。他觉得再不能停留在这房内,他的房如一只漏水的小舟,水进来了,水已满了地面,房就要被沉下海底去了!他再不找救生的方法,也就要溺死了。

但一时,他又不觉得可怕,只觉得可恨!他不愿求生,他正要去死!

他起来向窗站着,全身寒战。

他一时用手向耳边一摸,耳中突然来了一种剧痛。一时又在额上一摸,觉得额上有异样的残破。一时两手下垂很直。

他在黑暗的房内,竟变做死神的立像!离开这坟穴罢!快离开这坟穴罢!不能勾留了,而且是人类存在的地方,也不能驻足了。离开罢!简捷了当的!

他又慢慢的环顾房内,房内是怎样的可恨呵!

这时隐隐约约的听见,什么地方的钟敲了二下。“走罢!快走!死也不当死在这房内!”

勇气又鼓起他,唯一的离开这里,避了妇人的枭的鸣叫。

他垂下头,似去刑场被执行死刑一般地走了。

第八 死岸上徘徊

他走出门外,深夜的寒气,立刻如冷水一样浇到他的身上来。他打一寒怔,全身的毛发都倒竖起来,似欢迎冷气进去。他稍稍一站,随即又走。

他走了一里,又站住想,“往那边去做什么?”

一边回转来向反对的方向走。又想,“一条河,我要到那河边去。”

这时,东方挂着弓形的月亮。这月亮浅浅红色,周围有模糊的黄晕,似流过眼泪似的。一种凄凉悲哀的色素,也就照染着大地,大地淡淡的可辨:房屋,树,街灯,电杆,静的如没有它们自己一样。空气中没有风,天上几块黑云,也凝固不动。

他在街边走,这街半边有幽淡的月色,半边被房屋遮蔽着。他在有月色的半边走。

他低头,微快的动着两脚。有一个比他约长三倍的影子,瘦削而头发蓬乱的,也静静地跟着他走。他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我为什么要这样勉强地活?我为什么呵?苟且而敷衍,真是笑话!我侮辱我的朋友,我侵犯我的主人,我不将人格算一回事,我真正是该死的人!

走了一段,又想:方才我的行为,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唉!我昏迷极了!我不酒醉,阿珠代我的解释是错的。我完全自己明白,我想侵犯人类,我想破坏那处女,那是我所憎恨的!我昏迷了!唉,什么事情都失败了!

他仰头看了一看弓月,又想:天呀!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我不该再偷生了!我是人的敌人,我自己招认,我还能在敌人的营内活着么?回到那妇人的家里去住么?和敌人见面,向敌人求饶,屈服于敌人的胜利之下,我有这样的脸孔么?不,不,决不,我是一钱不值的人!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去死!去死!你还不能比上苍蝇,蛆,垃圾!你可快去毁灭你自己了!

到这时,他悲痛而有力地默想出了两字,“自杀!”

很快的停一息,又想出,“自杀!”一边,他又念:还留恋什么呢?母亲呵,可怜,还留恋什么呢?决定自杀了!勇敢!不死不活,做什么人?而且这样的活,和死有什么分别呢?死是完了,死是什么都安乐了!死是天国!死是胜利!有什么希望呢?快去,快去!自杀!自杀!

他的脚步走的快了,地上的影子也移动的有劲。

他走到了一条河边,——这河约三四丈阔。——他站在离水面只有一步的岸上,他想,“跳河死去罢!”

河水映着月光,灰白的展开笑容似在欢迎他。再走上前一步,他便可葬在水中了!但他立住,无力向前走。他胸腔的剜割与刀剖,简直使他昏倒去。身子似被人一捺,立刻坐下岸上。这时他心里决绝地想:死罢!算了罢!还做什么人?跳落河去!勇敢!

但他两腿似不是他自己所有的,任凭怎样差遣,不听他的命令。泪簌簌的流,口子哀哀的叫,目光模糊的看住水上。

一时他卧倒。在他的胸腹内,好像五脏六腑都粉碎了,变做粉,调着冰水,团作一团的塞着一样。他一时轻轻叫妈妈,一时又叫天。他全身的神经系统,这时正和剧烈战争一样,——混乱,呼喊,厮杀,颠仆。

这样经过半点钟,他不动。于是周身的血,渐渐的从沸点降下来,他昏沉地睡在岸上想:“无论怎样,我应该死了!明天我到哪里去呢?回到M二里去见那女子和妇人么?无论怎样,不能到天明,我应该结束我的生命了!此时自杀,我已到不能挽救的最后;得其时,得其地,我再不能偷生一分钟了!我还有面目回转家乡么?我还能去见我的朋友么?可以快些死了!可以快些死了!”

停一息,又想,“今夜无论怎样总是死了!总等不到太阳从东方出来照着我水里挣扎的身,我总是早已被水神吹的身子青肿了!”

泪又不住地流下。“唉,我如此一身,竟死于此污水之中,谁能想到?二三年前,我还努力读书,还满想有所成就,不料现在,竟一至于此,昏迷颠倒,愤怒悲伤!谁使我如此?现在到了我最后的时候了!我将从容而死去!还有什么话?不悲伤,不恐怕,我既无所留恋,我又不能再有一天可偷生,还有什么话?我当然死了!死神在河水中张开大口要我进去,母亲呵,再会了!”

这时确还流泪,而他沸腾的血冷了,甚至冰冷了!自杀,他已无疑义,而且他无法可避免,他只有自杀了!他看死已不可怕了!所以他一边坐起,再立起,在岸上种着的冬青和白杨树下往还的走。一时在冬青树边倚了一下,一时又在白杨树下倚了一下;眼泪还在缓缓的流,他常注意他自己的影子。

月亮更高,光比前白些。

他一边又想:“明天此刻,关于我死后的情形不知道怎样?清和伟,当首先找寻我,或者,我青肿难看的身子,在天明以后,就被人发现了。唉,我现在也没有权力叫人家不要捞上我的尸体,或者,我的尸体很容易被清伟二人碰着。他们一定找到此地来,唉,他们的悲哀,我也无从推测了!唉,朋友呀,你们明天竟要和我的尸体接吻,你们也曾预料过么?你们现在做着什么梦?唉,你们明天是给我收尸了!你们的悲哀将怎样呢?唉,有什么方法,使我的身子一入河,就会消解了到什么都没有,连骨骼都无影无踪的化了,化了!我没有尸体,不能被别人捞起,不能给别人以难堪的形容,死神呀,你也应该为我想出方法来。否则,我的朋友们不知要悲伤到怎样。还有我的妈妈和弟弟,他们恐将为我痛哭到死了!清君找到我的尸体以后,他一定拍电报给我的母亲,唉!最亲爱的老母呀,你要为我哭死了!唉,妈妈,你不要悲痛罢!天呵,我又怎样能使我年老的母亲不悲痛呵!我杀了自己,恐怕还要杀死了我的母亲。假如母亲真为我而哭死,那我的弟弟,前途也和死一样的灰黯了!死神呀,你一定要告诉我,你有什么法子,可以使我的尸体不被人发觉呀!我的尸体不发觉,谁还以为我未死,到新疆蒙古去了;我的尸体一发觉,有多少人将为我而身受不幸呵!唉,我的名分上的妻,我的罪人,她是一个急性的女子,她早已承认我是她的丈夫,她一定也要为我而死去罢?一定的,她抱着旧礼教的鄙见,她要以身殉我了!虽则她死了一万个,我不可惜,但我如此潦草一死,害了多少人——悲苦,疾病,死亡,一定为我而接连产生了!唉,我是悲剧的主人么?叫我怎样做呀?叫我怎样做呢?我若没有使尸体分化,使尸体消灭,掩过了自杀的消息的方法以前,我似还不该死么?还不到死的时候么?唉,叫我怎样做呵!”

他一边徘徊,一边思想,简捷的跳河,所谓多方面的顾虑,有些犹疑了。这样,他一下又坐在冬青树下,自己转念,“我留恋么?我怕死么?还不到死的时候么?何时是我死的时候呢?我还想念我的母亲和人们么?我忘记他们是我的敌人么?贪生怕死的人,唉,懦夫!我是懦夫么?”

末了的几句,他竟捏着拳叫出。

于是他又忽然立起,向河水走了两步,再走一步他就可跳下河里。但他不幸,未开他最后的一步,他立住,他昏倒,同时他又悲哀的念,我的自杀是没有问题了!偷生也没有方法,怕死也没有方法,我的死是最后的路!但这样苟且的死,以我的苦痛换给母亲和弟弟们,我又不能这样做了!无论什么时候,死神都站在我的身边的,明天,后天,时时刻刻。我该想出一个避免母亲们的苦痛的方法以后,我都可任意地死去。我既了草的活了几年,不可以了草的再活几天么?了草地生了,还可了草地死么?虽则我的自杀是没有问题!

垂头伤气的他,在河边上徘徊,做着他的苦脸想,他脸是多么苦呵!他停了一息又念,

好,我决不此刻死,“先要有遮掩死的形迹的方法!”

于是他就卧倒在一株白杨树下。死神似带着他的失望悲伤走过去了,一切缠绕没有了!他留着平凡,无味,硬冷的意识,在草地上,通过他的身子。

弓月很高,东方显示一种灰色,几片云慢慢动着,不知何处也有鸡叫的声音。一切都报告,天快要亮了。

他这时除了浑身疲乏,倦怠,昏耳贵,仿佛之外,再不觉有什么紧张,压迫,气愤,苦恼了。他再也想不出别的,思潮劝告他终止了。他最后轻轻地自念,睡去时的梦语一般,完了!完了!我已是死牢里的囚犯。任何时都可以执行我,听了死神的意旨罢!

他看眼前是恍恍惚惚,四周布着灰白的网。一时他疑他自己是网里的鱼,一时又想,“莫非我已死了么?否则,我的身子为什么这样飘浮,似在水中飘浮一样呢?”但他睁眼视天,低头触地,他确未曾自杀。于是他更模糊起来,身子不能自主的,眼微微闭去;什么都渐渐的离开他,海上一般地浮去。

第九 血之袭来

月光透过纷纭的白杨枝叶,缤纷的落在地上;地面似一张淡花灰色的毡毯,朱胜蠫正在毯上僵卧着。

东方由灰色而白色了,再由白色而转成青色,于是大放光明;白昼又来了。安息的夜神,一个个打呵欠而隐没;日间的劳作的苦,又开始加给到人们的身上。

他醒来,他突然的醒来,似有人重重的推醒他来。

他很奇怪,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睡在这天之下?他从什么时候睡起,又睡了多少时候了?他想不清楚。

他揉了一揉眼,两眼是十分酸迷的;一边就坐起,无聊的环视他的四周,——河,路边,树,略远的人家。他就回想起昨夜的经过了。但回想的不是昨夜,可以回想到的事似不是昨夜的事;飘缈,仿佛,好似事情在很久很久以前,自杀的想念对于他,似隔了一世了。徘徊在河边上,似辽远的梦中才有过,不过他又为什么会睡在这里呢?

他经过好久的隐约的呆想,追忆;他才连接着他的自身与昨夜的经过的事情来。三三五五的工人,走过他的路边,他们谈着些什么,又高声而议论的;有的又用奇怪的眼睛看看他,他们是很快乐而肯定的一班一班走过去。

何处的工厂的汽笛也叫了。

他不能再留在这树下,他立了起来,身子几乎站不住。他的皮肤也冰冷,衣服很有几分湿。心头有一缕缕的酸楚。

他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他沿着太阳所照的路边走,低头丧气的走。他的两脚震颤着,胸腔苦闷,腹更扰绞不安。胃似在摆荡,肠似在乱绕,这样,他似饿了!

他默默地走了一程。到了一条小街。马路的旁边,摆满各色各样的食摊,吹饭,汤圆,面,大烧饼,油条,豆腐浆等等。许多工人和黄包车夫,杂乱的坐在或立在那里吃。口嚼的声音,很可以听见。东西的热气与香味,使他闻到。他默默地向那些目的物无心走近去。

有一摊豆腐浆在旁边,吃的人只有一二个。

他实在想不吃,立住而那位摊伙殷诚的招呼他,“先生,吃碗浆么?”

一边拿了一只碗用布揩着。举动很忙的,又做别的事。

他又不自主地走近一步。那位伙计又问道,“先生,甜的?咸的?”

他一时竟答不出来。没精打采地在摊上看了看,只模糊地看见摊上放着白糖,油渣,虾皮,酱油,葱之类。许久他才答,“咸。”

声音还是没有。“甜的?咸的?”伙计重问。“咸,”终于说出很低。

那伙计又问,急促的,“虾皮?油渣?”

而他好似不耐烦,心想,“随便罢!”

在他未答以前,又来了一位工人,年纪约五十以外,叫吃油渣的腐浆一碗。于是这伙计就用早揩好的碗,将给蠫的,立刻盛了一满碗的浆,放在这老工人的面前。一边,又拿了一碗,用布一揩,放些虾皮,酱油,葱,泡满一碗热气蒸腾的浆,放在蠫的面前。

他呆呆的想吃了,唉,喉中不舒服,黏涩,随即咳嗽一声,送出痰,他一口吐在地上,一看,唉,却是一朵鲜血!血,他喉中又是一咳,又吐出一口来!这样接连地吐了三口,他不觉两眼昏眩了。他立刻想走,一边对那伙计低声说,“我不吃了。”

一边就走。

但那不知底蕴的伙计,立时板下脸,高声说,“喂,怎么不吃?钱付了去!”

这时那位老工人已经看清楚这事,他和气的向那摊伙说,“给我吃罢,他已吐了三口血了!”

一边吃完他自己的,就捧过蠫的这碗去吃。伙计看了一看鲜血,也没有再说话。而那位老工人却慨叹的说道,“这位青年是患肺病的,唉,患肺痨病是最可怜!他好像是一位文人,穷苦的文人。像他这样,实在还不如我们做小工做小贩好的多!”

而这时的蠫呀,他虽在走着,却不知道他自己究竟在海底呢,还在山巅?在海底,海水可以激着他;在山巅,山风可以荡着他。而他是迷迷漠漠,他竟在灰色中走!四周是无限际的灰色呵;什么房屋与街道,嚣扰与人类,消失了,消失了!他好似他自己是一颗极渺少的轻原质,正在无边的太空中,飘呀,飘呀,一样。“世界已从我的眼内消失了!”

他轻轻自己这么说,一边又咳出了一口鲜血。他不愿将他自己的血给人们看见,摸出一方手帕,以后的咳,他就将血吐在手帕内,这样又吐了几口。他恍恍惚惚的想坐一息,但又不愿坐,游泳一般的走去。这样,他心中并不悲伤,也不烦恼。他也不思想什么,记念什么。他只觉口子有些味苦,喉中有些气涩。

这时,他转到S字路,M二里,无心的跨进他的寓所。他很和平,他很恬静,过去的一切,在他也若有若无。就是他记得一些,也不觉得事情怎样重大,不过是平凡的人类动作里面的一件平凡的事件,胡闹里面的一个小小的胡闹就是了。他一些没有恐怕,好像人们与他的关系,都是疏疏淡淡的。

当他上楼的时候,阿珠正将下楼。她一看见他,立刻回转身,跑回到她自己的房内去,十分含羞和怕惧他似的。等蠫走上楼,到了他的亭子间,轻轻的关上了门以后,她才再从她的房中出来,很快的跑下楼去。

这时,阿珠的母亲还没有起来,她装起了病态。

第十 周到的病了!

他随手将门关好以后,他并没有向桌上或四周看,就向床睡下去。并不胡乱的就睡,是先拉直了棉被,又慢慢的很小心的将它盖好在身上。他十二分要睡,他十二分想睡,全身一分力也没有,他的身子贴在床上,似乎非常适宜,妥当。他一边将包血的手帕掷在床边的破痰盂中,一边又咳嗽两声,随即又吐出半血的痰。他闭着眼,睡在床上,并没有一动。他想:什么都永远解决了!生命也没有问题了!死也没有问题了!这样轻轻地一来,用心真是周到呀,比起昨夜的决绝,不知简便到多少了!轻轻地一来,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

这样,他又咳嗽了两声。又想:真是我的无上的幸福!真是我的绝大的运命!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比这病来掩过母亲的悲痛呢?美丽的病的降临呀,再也想不到上帝给我的最后的赠品,是这么一回事!

他又咳嗽,又吐一口血。我为什么会咳嗽?虽医生早说我有肺病,但我从不曾咳嗽过。唉!可见方法的周到,是四面八方都排列的紧密的。于是我就落在紧密的网中了,我真幸福呀!

他镇静着他自己,以为这样的乱想也没有意思。“吐血就是了,何必多想?何况我的病是我自己制造出来的,是我自己一手培植起来的,安安静静地等着死,岂不是很幸福么?”这样,他不想“想”了,他要睡去。但还睡不着!他愈不想“想”,思想愈要来刺激他!于是他觉得全身有热度,手心和额角都渗透出汗来。似乎房内的空气很干燥,他很想饮一杯茶。但桌上茶壶里的开水昨天就完了,眼前又没有人。一瓶未完的膏梁放着,——它是恭恭敬敬的一动未曾动。他很想喝它一口。但手探出去,又缩回来了。不知怎样,似有人制止他,喝他一声,“喂,还没有到死的时候呀,不要喝它罢!”

他的本能也应答道,“是呀,酒是千万喝不得的!”一样。

房内是很寂寞呵,房外也没有怎样的声音。有时他听得好像在前楼,那妇人叹声,又呢喃的说。但此外就一些声音也没有。

他这时似有几分寂寞的胆怯。不知怎样,他睡在那里,好像回避逮捕似的;而暗探与兵警,现在又来敲他的门了!他身子向床壁与被内缩进一下,他很想安全的睡他一下。但还是无效,他房内的空气,还是阴涩乏味,而又严重。一时,他又似他自己是卧在古墓的旁边,一个六月的午后,凉风与阳光都在他的身上。但一时他又似躲在高大的松林下,避那奔泻的狂风暴雨。睡着,他的心怎样也睡不着,一种微妙的悸怖与惊恐,激荡着他。他一边涔涔的流出几滴泪,一边隐约的想到他的母亲。“妈妈呀!”

他叫了一声。但他的妈妈在哪里呢?辽远辽远的家乡呵。

这样,他一边害怕,一边干渴,有时又咳嗽,吐出半血的痰。他的内心感受着冷,他的身外感受着热。他足足辗转了二个多时,——这时,寡妇房内的钟是敲了十下,他才恍惚的闭上眼去,梦带着他走了。

一忽,他又醒来。他十分惊骇,当他两眼朦胧的向前看时,好像他的母亲,家乡的最亲爱的母亲,这时坐在他的床边。他几乎“妈妈呀!”一声喊出。他用手去握,但眼前什么人也没有。

于是他又昏昏的睡去。

在这次的梦境里,他确实地遇见了他的母亲。他还痛痛快快地流他的泪伏在他母亲的怀中。好像在旷野,他母亲也在旷野哭。但一息,情景又像在十数年前,他的父亲刚死掉的时候,他还是十一二岁的小孩子。他母亲终日在房内掩泣,而他却终日跟住他母亲的身边叫,“妈妈,”“妈妈,”“你不要哭了!”“你止住哭罢!”一样。他被抱在他母亲的怀里,有时他母亲用劳作的手抚着他的头发,而他也用哭红的眼,含着泪耀着的眼,看着他母亲愁苦的脸色。有时他母亲滴下泪来,正滴在他的小口中,他竟慢慢的将泪吃下去了。这样,他在梦中经过许久。他受到了苦而甜蜜的,酸而温柔的母亲的爱的滋味。

但一下,他又醒来了。在他朦胧的眼中,眼前模糊的还有他的母亲的影子。微开了眼看,又似没有人。但慢慢的,眼前仍有人影,呀,正是他的朋友李子清坐在他的床边,——低头深思着。再一看,还不止一个清,叶伟也坐在桌边,默默的;翼与佑也坐着,在门与窗的中间墙角,也默默的。满房的友,他稍惊怪,不知他们是何时进门,何时坐着的。他们个个都显出一种愁思,忧虑在他们的眉宇之间,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当蠫醒时,他们还一句话也没有问,他们只睁睁眼,一齐看一看蠫,而蠫又不愿意似的,掉转头翻过身去。这样又一息,蠫觉得口子非常的渴,——他在梦中饮了他母亲的老年的咸泪了!——口子非常的渴,他想喝茶。这时眼又见桌上的酒瓶,他想伸手去拿来喝一下,横是借吐血之名而死,是代替他自杀的好方法。可是他没有勇气,没有力量去拿,他的身体已不能由他的心指挥。他又不知不觉的转过头,慢慢的向清说道。“清,我很想茶喝。”“呵,”清立刻答应。清也立起,向墙角找久已坏了的那酒精灯。伟说,“我到外边去泡罢,可以快些。”“我去泡。”佑很敏捷的拿了茶壶,昨天用过的,开门出去。

房内又寂静一息,清似乎止不住了,开口轻轻的向蠫说,“我想去请Doctor严来给你看一看。”“不必。”

他说的声音很低,和平。一边,他很热似的伸手在被外,清就在他的脉搏上诊一诊,觉得他的脉搏是很弱很缓,手心也微微的发烧。清说,“请医生来诊一诊好些,横竖严君是我们的朋友,又便的。”“不必。”“什么时候起的?”“早晨。”“现在你心里觉得怎么样?”“很好。”“喉里呢?”“没有什么。”

稍停一忽,清说,“我们四人同来的时候,你正睡熟。我们是轻轻地推进门的。我们一见你的血,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们只静静地等你醒来。你在睡梦中好几次叫你的母亲,此外就是疲乏的叹息。伟哥立刻就要去请Doctor严来给你诊察,我说等你醒,再叫,你现在觉得怎样?”“没有什么。”他答。

这时泡茶的佑回来,他执礼甚恭的两手捧着茶壶进来,伟迎着,发了一笑,随即用昨夜蠫吃过酒的杯子,抹了一抹,倒出一杯开水。“为什么不放茶叶?”他一边问。“病人是开水好一点。”佑答。

但开水还是不好,开水很沸,蠫心里很急,又喝不得口,他蹙着眉说,“拿冷水给我喝罢,自来水是不费钱的。”

但谁听他的话?过了两分钟,蠫也就将这杯开水喝完了。这有怎样的滋味?它正和梦中的那杯葡萄酒差不多。他顿时觉得全身舒畅,精神也安慰一些。一边清问。“还要么?”“还要。”

于是又喝下第二杯。“这是仙露,这不是平常的开水。”蠫想,一边问,“现在什么时候了?”“十一点一刻。”佑查一查他的手表,答。“是吃中饭的时候么?”

他们不了解他的意思。清又问,“现在去请严医生来好么?”“已经说过三次的不必了。”

他不耐烦地,一边心想,“我假如昨夜自杀了,现在不知道你们怎样?另有一番情形了,另有一番举动了,但我昨夜又为什么不自杀呵?!”

一边,他低低的说,“这次病的袭来,于我真是一种无上妙法,我还愿叫医生来驱逐去么?我于这病是相宜的,在我的运命中,非有这病来装置不可。因此,我决计不想将我的病的消息告诉你们,但你们偏要找到这里来。现在你们已给我两杯开水了,谢谢,还请给我第三杯罢。”“好的。”清忙着答。

于是他又喝下第三杯,接着说,“我很感激你们对于我的要求给以满足,但我不想做的事情,无论如何,请你们不要代我着想。”

一边似乎微笑,一边又咳嗽了两声。清说,“你总是胡思乱想,何苦呢?你病了,你自己也知道这是重大的病,那应该要请医来来诊察,怎么又胡思乱想到别的什么呢?你总要将你的一切不规则的幻想驱除干净才好,你的病是从你的幻想来的。譬如这几天,你的精神有些衰弱,但你又偏要这样的喝酒,”他抬头看一看桌上的酒瓶。“酒吃了,幻想更兴奋,一边精神也更衰弱,这样是怎么好呢?蠫哥,你该保重你的身体才是,你应知道你自己地位之重要,无论如何,要扫除你的幻想才好。”

清慢慢的说来,似还没有说完,而蠫气急的睁大眼道,“好了好了,清,你真是一位聪明人,但请不要在我的前面,卖弄你的聪明罢!”“好的,你又生气么?”清悲伤地。“谁?……”蠫还想说,可是又没有说。

而伟却关照清,摇一摇头,叫他不要和他多说。

关着的门,又被人推进来,是阿珠!

她很奇怪,她好像陌生的猫,想进来而又不想进来。她又很快的进来了,走到蠫的床前,清的身边,一句话也不说,只低头含羞似的。想说了,又不说。于是清问,“你做什么?”

四位青年的八只眼睛都瞧在她的身上,等她回答。她眼看床上的棉被,娇饰的说,“朱先生,妈说请你……”又没有说下去。

这时她也看清楚,痰盂内有血。她也似难受,话不好说。于是她立刻就跑,很快的袅着身子,低着头跑回去。“奇怪的女子!”清忿怒的在后面说。“怎么有这样妖怪式的年轻姑娘?”伟三人目送着她,心里也这么想。

蠫却明白了,她为什么来,负着她母亲的什么使命,想说些什么话,又为什么不说,又为什么要跑回去,——他对她不能不感激了。他的心头一时又难受,血又跳的快起来。一边又咳嗽。

这时清又轻轻的问,“还要茶么?”“不要了!”

他的口子还是干渴的,可是他不想再喝了。

伟看这样的情形,似乎不得不说。若再不说,那连朋友的义务都没有了。于是他等蠫咳完了以后,就向清说道,“清,我想,无论蠫的心里怎样,我们不能不请医生来给他诊一诊,像这样的病是不能随随便便好去的,否则,我们连常识都没有了。我想停一息就走,回去吃了中饭,就请严医生同来,你以为怎样?”“是的,”清答,“这样很好。”

但蠫很急的转身要说,他的火似从他的眼中冲出,他竟想喊出,“你若请医生来,先请你不要来!”

可是不知怎样,他终于没有声音。他叹息了一声,仍回身向床壁。清说,“伟,你此刻就走罢,快些吃了饭就到严医生那里去,否则,他吃了饭会先跑走。”“是的。”佑附和的说。

伟好似对于医生问题解决得胜的样子,立起身微笑地走去。

这时候,清又向佑,翼二人说,“你们也回去吃饭罢。”“你的中饭呢?”翼问。“不吃也不要紧。”清答,接着又问,“你们下半天来么?”“来的,”二人回答。“假如你们有事情,不来也可以;假如来,请你们给我买一个大面包来。”“还有别的么?”佑问。“带一罐果子浆来也好。”“蠫哥也要吃么?我们看见什么,也可以买点什么来。”“好的。”

于是他们互相一看,也就低头去了。

房内一时又留着沉寂。

第十一 诊察

他们去了以后,房内许久没有声音。

蠫睡在床上,转着他的眼球向天花板和窗外观望。他心里似想着什么,但又不愿意去想它似的,眉宇间稍稍的含愁。他的苍白的脸,到日中的时候更显出苍白。清的表面上是拿来了一本《康德传》在翻阅,实际他的心又计算着什么别的。一时,从窗外飞来了一只蜜蜂,停在他的书上,鼓着它的两翼。清用指向它一弹,蜜蜂又飞回去了。

以后,听得前楼的寡妇,叫了许多声“阿珠!”当初阿珠没有答应,妇人又叫,阿珠就在后楼答应了。平均每分钟叫一次阿珠,什么事情,却因她说的很低,话的前后又不相连续,事又似不止一件,所以清听不清楚。阿珠的回答,却总是不耐烦。有时更似乎在反抗,当她从后楼跑下梯去的时候,又喃喃作怨语。阿珠的跑到楼下,似为的拿点东西,但东西拿到前楼,寡妇又狠声骂她,阿珠竟要哭出来的样子。于是又跑回到她自己的后楼去。妇人又叫,又听见阿珠的冷笑声。阿珠的跑下楼去不止一次,跑到前楼以后,她就跑回她的后楼。而寡妇的叫喊,却正不知有多少次!以后,清听得妇人骂了几句阿珠以后,接着是她高声的喃喃的自怨。“我怎么有这样的一个女儿!对头的女儿!人家欺侮我,她更帮人家来欺侮我。差遣她,又不灵;我真不该生出她来!唉,我早知她是这样,我一定把她浸在开水里溺死了!我真不该生出这样的女儿。没有她,我还可以任意飞到哪里去,现在,她还帮着人家来压制我。唉!”

于是阿珠在后楼说,“为什么不把我浸在开水里溺死呢?哼,我怎么也有一个对头的妈!你自己做不了的事情,偏要我做;我做了,你又骂我不对。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生出我来呢?不生出我,你可以自由;生出我,你还可以溺死我的。又为什么不溺死我呢?溺死我,我也可以安稳了,我也可以不要一天到晚听骂声了!”

前楼的妇人又说,“你说呀?你现在已大了,你可以跟人家去了!”

阿珠又说,“谁要跟人家去?你自己说没有我可以任意飞到哪里去。”

以后就是妇人的叹息声。

清听了这些话,心里觉得很气,他说不出的想对她们教训一顿。这时他向蠫说,“这里是很不适宜于你的身体的。”

蠫没有答。一息,清又说,“以你这样的身体,浸在枭声一样的声音中,怎么适宜呢?”“清呀,你不要错误了!”蠫这时才眨了一眼,慢慢的开口,精神似比以前康健一些。他说,“你不要看我看得怎样高贵,看她们看得怎样低贱呵!实在说,我现在身价之低贱,还不如那个妇人呢!”“你又故自谦虚了,这是什么意思呢?”“嘿,她要你们搬出这房子,你怎样?”“搬好了。还怕租不到房子么?”“是呀,她可以左右我!”“这有什么希奇呢?”“不希奇,所以我为社会廉价的出卖,又为社会廉价的使用!”“不是这么说法,你错误了。”清微笑的。“我有哪一分可以骄傲呢?”“我们是有优秀的遗传,受过良好的教育;自己又尊重自己的人格。她们呢,母子做起仇敌来,互相怨骂,你听,成什么话?”

但这几句话,刺伤蠫的心很厉害。蠫自制的说,“清呀,所以你错误了,你只知道人们表面的一部分事情呵!”

清总不懂他的意思,也就默然。一息,话又转到别一方面去,清说,“我想你还是移到医院去住一月,好么?”“可以不必。”“听医生的说法,或者还是移到医院去。”“没有什么。”“这样的两个女人,实在看不惯,好似要吃人的狼一样。”“不要提到她们了!”

蠫烦躁的,一边蹙一蹙眉。

这样又静寂许多时,佑与翼回来了。佑的手里是拿着果子浆与大面包,翼是捧着几个鸡蛋与牛肉。他们脚步很轻,举动又小心的将食物放在桌上。又看一看床上的蠫。佑说,“东西买来了。”“你们也没有吃过中饭么?”清问。“吃过了。”“买这许多东西做什么?”“蠫哥也要吃些罢?”

一边清就取出一把刀,将面包切开来,再涂上店里将罐开好的果子浆。一边问蠫,就递给他,“你想吃片面包么?”“好的。”蠫不自觉地这样说,手就接受过去了。

他一见面包,再也不能自制。清还只有吃一口,他已一片吃完了。于是清问,“要牛肉么?”“随你。”“鸡蛋呢?”“也好。”

再给你一片面包么?“可以。”“多涂上些果子浆好么?”“随便。”“还要什么呢?”“是的。”

这样,他竟吃了三片面包,三块牛肉,两个鸡蛋。

他还想吃,终于他自己制止了。

他这时仰睡在床上,好像身子已换了一个。旧的,疲乏的身体,这时是滋润了,可以振作。一边,他想起他昨夜的赌咒来,“我是怎样的矛盾!”他自己心里感叹,什么话也没有说。

又过几分钟,清也吃好了。牛肉,鸡蛋,都还剩着一半。他又将它们包起来,放在桌下。放的时候,清说,“晚餐也有了,我真愿意这样吃。假如再有一杯咖啡,二只香蕉,恐怕可以代表五世纪以后的人的食的问题了。”

于是佑接着说,“生活能够简单化,实在很好。”“这也并不是怎样难解决的事情,”翼慢慢的说,“在我呢,每餐只要四两豆腐,半磅牛肉,或者一碗青菜,两只鸡蛋,竟够了够了。”“你说的真便当,你这么的一餐,可以给穷人吃三天。”“这也不算怎样贵族罢?”“已经理想化了。”

这样停止一息,翼说,“社会的现象真不容易了解,菜馆里的一餐所费,够穷人买半年食粮,普通的,不知有多少!至于一餐的浪费可以给中等人家一年的消耗而有余,更有着呢!理想本来很简单的,事实也容易做的,但现在人类,竟分配这样不均匀,为什么呀?”“你要知道他们百金一席的是怎样荣耀啊?”佑说。“也就荣耀而已。”

他们的议论似还要发挥,可是又有人跑进门来。

这次是伟和Doctor严。

这位医生也是青年,年龄还不到三十。态度亦滑稽,亦和蔼。他走进门,就对清等三人点头,口里发着声音,并不是话。一边走到蠫的床前,叫一声,“Mr.朱。”

是向床里睡着的,他听见医生来,很不喜欢。但这时医生叫他,他就无法可想,回过头来。

这位医生也就坐在他的床边,又问,“血是早晨起的么?”

蠫没有答,只相当的做一做脸。医生又问,“现在心里怎样?”“没有什么。”蠫说。“先诊一诊脉罢。”

医生就将他的手拿过去,他到这时,也不能再反抗了。

医生按着他的脉,脸上就浮出一种医生所应有的沉思的样子来,一边又眼看床边的痰盂内的咳血,更似忧虑的云翳拢上。他的脉搏是很低微沉弱,几乎听不出跳动来。

医来又给他换了一手按了一回,于是“好,”医生立起来,向伟代他拿来的放在桌上的皮包内,取出他的听胸器,又说,“听一听胸部罢。”接着又叫蠫解开小衫的扣子。蠫却自己设想道,“我已变做一只猴子了,随你们变什么把戏罢!”

医生又听了他的几分钟的胸;在他的胸上又敲了几下,于是将听胸器放还皮包内。医生又看了一看他的舌苔,白色的。同时就慢慢的说道,“血是从肺里来的,但不妨,Mr.朱可放心。只左叶肺尖有些毛病,假如修养两月,保你完全好了。现在,先吃点止血药罢。”

医生又向他的皮包内取出一张白纸,用他的自来水钢笔写了药方,药方写的很快,就递给伟,一边说,“就去配来吃下。”

这样,医生的责任完了。说,“Mr.朱的肺病是初期的,但肺病要在初期就留心才好。这病是奇怪的,医药界这么进步,到现在还没有直接医好这病的方法,只有自己修养,最好,到山林里去,回到家乡去。在这样的都市里,空气溷浊,于肺病最不相宜。医肺病最好的是新鲜空气,日光晒,那乡村的空气是怎样新鲜?乡村的日光又怎样的清朗?像上海的太阳,总是灰尘色的;所以Mr.朱,最好还是回到家乡去,去修养一二个月,像这样初期的病,保你可以完全好了。”

他一边正经的说着话,一边又取出一盒香烟来,接着他又问他们,“你们吸罢?”

当他们说不吸时,他又问,“有洋火么?”

洋火点着香烟,他就吸了起来。一时又微笑说,“烟实在不好,你们真有青年的本色。我呢,在未入医学院校以前就上瘾了,现在,也没有心去戒它。”

又吸了一二口。清说,“喜欢吸就吃些,没有什么不好。在你们医生们,利用毒物来做有益的药品更多着呢!烟可以助吸化,无防碍么?”

而蠫却早已感到烟气的冲入鼻中。医生知道,吸了半支,就灭熄了。清微笑说,“你们医生也太讲求卫生了,吃一支有什么?”

医生立刻答,“不是,对于病人闻不得的。讲求卫生,我也随随便便。”

一息,医生又忠告似的接着说,“身体是要紧的,尤是我们青年,不可不时刻留意。你们总太用功,所以身体总不十分好;还有什么事业可做呀?”

这时翼插进说,“不,我的身体比你好。”

清说,“身体的好不好,不是这样比较;我想,第一要健康,抗抵力强,不染时疫。”

于是医生插嘴说,“是呀,我五六年来,并没有犯过一回伤风,有时小小的打了一二个嚏,也什么病都没有了。”

于是清说,“我想身体还要耐的起劳苦。譬如一天到晚会做工作;跑一天的路也不疲倦;在大风的海上,又不晕船;天冷不怕,天热也不怕;这才可算是身体好。”

医生说,“这可不能!我连十里路也跑的气急,腿酸;就是湖里的划子,也会坐的头晕。实在,我也因为少时身体太弱,才学医的。”

他们都笑了。

这样的谈天很久。蠫睡在床上不动,他已十二分厌烦了。什么意思?有什么价值?很想说,“医生,你走罢!还是去多开一个药方,或者于病人有利些!”可是没说出来。

医生终于立起来,他说,“两点半钟,还要去诊一位病人。”于是提着他的皮包,想对蠫说,又看蠫睡去了转向伟说,“他睡着了,给他静静的睡罢!他性急,病也就多了。可以回家去,还是劝他回家去罢。肺病在上海,像这样狭笼的亭子间,不会根本痊愈的。”

走到门口,又轻轻的说,“他这几天吃了很多的酒罢?精神有些异样,他一定有什么隐痛的事,你们知道么?最好劝他回家乡去。”“肺病的程度怎样呢?”清问。“肺病不深,但也不浅。大约第二期。”

一息,接着说,“明天要否我再来?”“你以为要再来么?”“血止了,就不必再来。”“血会止么?”“吃了药,一定会止的。”“那末明天不必劳你了。”“好好,不要客气。假如有什么变化,再叫我好了。”“好的。”

医生去了。这时佑说,“我拿药方去买药罢。”“好的。”清说。

于是佑又去了。

第十二 肯定的逐客

清,伟,翼三人仍坐在房内,房内仍是静寂清冷的。

蠫这时很恨他自己给朋友们搬弄。但同时他似乎对于什么都平淡,灰色,无味;所以他们要搬弄,也就任他们搬弄了。他这时好像没有把持和坚执,一切都罩上病的消极和悲感。他也没有想什么,只眼看看目前的景情。以后,他和平的说道,“你们也回去罢,你们的事很忙,何必要这样看守着我呢?”“我们还有什么事呀?”清答。“哈,”蠫笑一声,冷笑的,“我也没有什么事,医生诊过了,猴子戏也变完了,不久也就好了,我也还有什么呢?”

停一息,又说,“病不久就会好了,药呢,我是不愿意吃的。老实说,你们现在假使去买一张棺材来,我倒是很随便可以跳进去;要我吃药,我是不愿意的。”“你还是胡思乱想!”清皱着眉说。“我想,生活于平凡的灰暗的笼里,还是死于撞碎你头颅的杆上罢,丹尼生也说,难道留得一口气,就算是生活了么?”“可是现在,你正在病中!”伟说。“人所要医的并不是体病,而是健康里的像煞有病。现在我是病了,你们知道的,可是前几天的我的病,要比较今天厉害几十倍呢!我实在不想医好今天的病,吐血是不值得怎样去注意的;但我很想医好以前的病。不过要医好以前的病,我有什么方法呀?”

他的语气凄凉。一息,伟说,“要医好你以前的病,那也先应当医好你今天的病!体病医好了,健康里的病,自然有方法可医的。”“颇难罢?这不过是一句自己遁迹的话。而我呢,更不愿向这不醒的世界去求梦做了。”

语气很闲暇。于是清说,“不是梦么?是真理啊!”“是呀,是真理。”蠫似讥嘲的说。“我又何必要说这不是真理呢?不过我自己已不能将自己的生命放在真理上进行了。”

伟说,“人一病了就悲观,消极。你岂不是努力寻求过真理的么?”“或者可说寻求过,但不是真理,是巧妙的欺骗词!”“那末真理是没有的么?永远没有的么?”“我不是哲学家,也不是哲学家的反叛者,谁有权力这样说。”“我是正在求真理的实现呢?”清笑说。“好的,那末你自身就是真理了。而我呢,是动作与欺骗的结合,幻想与罪恶的化身!”“不,”伟说,“生命终究是生命,无论谁,总有他自己的生命的力!我们不能否认生命,正如农人不能否认播种与收获,工人不能否认制作,商人不能否认买卖一样。”“是呀,”清接着说,“横在我们的身前有多少事,我们正该努力做去。在努力未满足的时候,我们是不能灰心,厌弃,还要自己找出精神的愉快来。目前,你应当努力将你自己的病体养好。”

静寂一息,蠫说,“努力!精神的愉快,——真是骗过人而人还向它感激的微妙的字!”

停一息,他又说,“无论怎样,我觉得人的最大悲哀,并不是死,而是活着不像活着!”“不活是没有方法的呀?”伟说,“我们能强迫人人去自杀去么?我们只求自己活着像个活着就是咯。”“亲爱的朋友们,你们是醒来了,但也不要以这醒为骄傲罢!”“我们不要谈别的咯。”清叫了起来,我想蠫哥要以病体为重,静静地,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蠫没有说,清接着说,“那末请你静静地睡一息,好么?”“也不要睡,或者你们离开我也好。我的心已如止水,——太空的灰色。”

蠫微笑了。房内又静寂多时。清转了谈话的方向说,“吃了那瓶药血一定会止了;过了四五日,我送你回家去好么?”“我是没有家的。”“送你到你的母亲那里去。”“我也没有母亲了!”

一边他眼角又上了泪,接着说,“死也死在他乡!我早已自己赌咒过,死也死在他乡!”“你为什么又说出这话呢?”清说,“你自己说你自己心已如止水了?”“是的,就算我说错一次罢。”

房中更愁闷,清等的眼又看住地下。伟觉得不得已,又说道,“你不想你的母亲和弟弟么?”“想的,但我对他们诅咒过!”“不爱他们么?”清问。“无从爱,因为无法救出我自己。”“怎样你才救出你自己呢?你可以告诉我们什么条件么?”伟说。“可以的,你们也觉得这是难于回答的问题么?”“是呀。”“清清楚楚地认识自己是一个人,照自己的要求做去,纯粹站在不为社会所沾污,所引诱的地位。”“那末我们呢?”翼这时问。“你们呀?总有些为社会所牵引,改变你自己的面目了么?”“社会整个是坏的么?”翼又问。“请你问社会学家去罢。”蠫苦笑了。“我想社会,不过是一场滑稽的客串,我们随便地做了一下就算了。”“不,”伟说,“我想社会确是很有意义的向前进跑的有机体。”

清觉得无聊似的,愁着说,“不要说别的罢!我想怎样,过几天,送蠫哥回家乡去。”

蠫没有说。“送你回家乡,这一定可以救出你自己。”“随你们设想罢。”

于是房内又无声了。

正这时候,房门又被人推进来。三位青年一齐抬起他们的头,而阿珠又立在门口。

这回她并不怎样疑惑,她一直就跑到蠫的床边来。她随口叫了一声,朱先生,一时没有话。清立刻问,“阿珠,你做什么?”

她看一看清的脸,似不能不说了,嗫嚅的,“朱先生,妈妈说房子不租了,叫你前两个月的房租付清搬出去。”说完,她弄着她自己的衣角;又偷眼看看蠫苍白的脸。清动气了,立刻责备的问,“为什么不租?”“我不知道,你问妈妈去。”阿珠一动没有动。“我问你的妈妈去?”

清很不耐烦的。接着说,“别人有病,一时搬到什么地方去呢?你说欠房租,房租付清就是了。是不是为欠房租?”“我不知道,你问朱先生,或者也有些晓得。”“刁滑的女子。”

清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你妈叫我们什么时候搬?”“明天就要搬出去。”“哼!”

清就没有说。而伟却在胸中盘算过了。于是他说,“清,你是不是劝蠫回家的么?”“是,但他不能回复我。”“这当然因蠫的病。”“为病?”“当然呀!女人们对于这种病是很怕的。所以叫我们搬,否则又为什么正在今天呢?”“为病么?”清沉思起来。“当然的。”伟得胜的样子,“不为病又为什么?”

阿珠立着没有动,也没有改变她的神色。于是伟就向她说道,“阿珠,你去对你的妈说,我们搬就是了。二月的房租,当然付清你。不过明天不能就搬,我们总在三天之内。”“好的。”阿珠答应了一声。一息,又说,“妈妈还有话,……朱先生,……”

可是终于吞吞吐吐的说不出。“还有什么话呢?”清着急了。

这时阿珠决定了,她说,“好,不说罢,横是朱先生有病。”一边就怕羞的慢慢的退出房去。

阿珠出去以后,伟就向蠫说,“搬罢!我们为什么要恋念这狭笼似的房子?家乡是山明水秀,对于病体是怎样的容易康健,这里有什么意思呢?搬罢,蠫哥,我已答应她了,你意思怎样?”

稍停片刻,蠫答,“我随你们搬弄好了。”“随我们搬弄罢,好的。我们当用极忠实的仆人的心,领受你将身体交给我们的嘱托。”伟笑着说了。

这时佑回来。他手里拿着两瓶药水,额上流着汗说,“这一瓶药水,现在就吃,每一点钟吃一格。这一瓶,每餐饭后吃两格,两天吃完。”

他所指的前一瓶是白色的,后一瓶是黄色的。药瓶是大小同样的200C·C·。

于是清就拿去白色的一瓶向蠫说道,“蠫哥,现在就吃罢。”

到这时候,蠫又不得不吃!他心里感到隐痛,这隐痛又谁也不会了解的。他想“给他们逼死了!我是没有孩子气的。”一边就冷笑地做着苦脸说,“要我吃么?我已将身体卖给你们了!”“吃罢,你真是一个小孩呢!”

清执着药瓶,实在觉得没有法子。他将药瓶拔了塞子,一边就扶蠫昂起头来。

但可怜的蠫,他不吃则已,一吃,就似要将这一瓶完全喝完。他很快的放到嘴边,又很快地喝下去,他们急忙叫,“一格,”“一格,一格!”“只好吃一格!”

这时清将药瓶拿回来,药已吃掉一半,只剩着六格。

蠫又睡下去。

他们实在没有法子。忿怒带着可笑。

举动都是无意识的,可是又有什么是有意识的呀!蠫想,除非他那时就死去!

这样,他们又静静地坐了一回。一时又随便的谈几句话,都是关于他回家的事,——什么时候动身,谁送他回去。结果,假如血完全止了,后天就回去;清陪他去,一则因他俩是同村住的,二则,清的职务容易请假。

时候已经五时以后,下午的太阳,被云遮的密密地。

这时清对他们说,“你们可以回去了,我在这里,面包和牛肉都还有。蠫的药还要我倒好给他吃,吃了过量的药比不吃药还不好,你们回去罢。”

伟等也没有说什么,约定明天再相见。

他们带着苦闷和忧虑去了。

第十三 秋雨中弟弟的信

当晚六时,蠫与清二人在洋烛光淡照的旁边,吃了他们的晚餐。面包,牛肉,鸡蛋都吃完。

他们没有多说话,所说的话都是最必要而简单的,每句都是两三个字的声音,也都是轻轻地连着他们的动作。蠫好似话都说完了,就有也不愿再说了。清,也没有什么必要的谈天,且不敢和他讲,恐多费他的精神。蠫的样子似非常疲倦,他自己觉到腰骨,背心,两臂,都非常之酸,所以一吃好饭,他就要睡下,一睡下,不久也就睡熟了。这次的急速睡熟,大半因他实在怠倦的不堪,还有呢,因他自甘居于傀儡的地位。而清的对他殷诚,微笑,也不无催眠的力量。

虽则梦中仍有沉黑的天地,风驰电闪的可怕的现象,魍魉在四际啸叫,鬼魅到处蠢动着。但终究一夜未曾醒过,偶然呓语了几句,或叫喊了几声,终究未曾醒过。

这一夜,他是获得了一个极浓熟,间极长久的睡眠。

清在蠫睡后约三四点钟睡的。他看了两章的《康德传》,又记了一天的日记,他所记的,完全关于蠫的事:说他今天吐血了,这是一个最不幸的消息,可是他刺激太强,或者因为病,他可渐渐的趋向到稳健一些。因为病和老年一样,可以挫磨人的锐气的。结果,他陪着他一天。希望明天蠫的血止了,上帝保佑他,可送他回家去。大约十点钟了,清睡下去,他很小心的睡在蠫的外边;床是大的,可是他惟恐触着蠫的身体,招他醒来。因此,清自己倒一夜不曾安睡过。

第二天一早,清就悄悄地起来。用自来水洗了面,收拾一下他的桌子,于是又看起《康德传》来。

满天是灰色的云,以后竟沉沉地压到地面。空气有些阴瑟,秋已经很相象了。风吹来有些寒意,以后雨也滴滴沥沥地下起来了。清向窗外一看,很觉得有几分讨厌。但他想,“假如雨天,那只好迟一两天回去了。”

九点钟,伟和佑来了。——翼因有事没有来。

一房三人,也没有多话。不过彼此问问昨夜的情形。

于是佑从袋里取出十元钱来,交给清,以备今天付清房租。以后,清又将蠫不肯吃药告诉一回,理由是药味太苦,但各人都无法可想,只得随他。

这样,他们谈一回,息一回,到了十一点钟以后,蠫才醒来。他睁大他的两眼,向他们看一回。他好似又不知他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时候了。接着他擦了一擦眼,他问,“什么时候?”“已敲过十一点。”清答。“我真有和死一样的睡眠!”

接着叹息了一声,一边问,“清昨夜睡在哪里?”“这里,你的身边。”

清微笑的。他说,“我一些不知道身边是有人睡着,那末,伟,你们二人呢?”“我们是刚才来的。”

于是蠫静默了一息。又问,“窗外是什么呵?”“雨。”清答。

于是又说,“你们可以回去咯,已经是吃中饭的时候。”“你的中饭呢?”清问。“我打算不吃。”“不饿么?”“是的。”

这时看他的态度很宁静,声浪也很平和,于是伟问,“今天觉得怎样?”“蒙诸君之赐,病完全好。”“要否严君再来一趟?”“我不喜欢吃药的,看见医生也就讨厌。”“毋须严君来了。”清补说。

一息,蠫又叫,“你们可以回去咯。”

于是他们顺从了。当临走的时候,清说,他下午五时再来,将带了他的晚餐来。

他们去了以后,蠫又睡去,至下午二时。

他的神经比以前清朗得多,什么他都能仔细的辨别出来。外貌也镇静一些,不过脸更清白罢了。

他在床上坐了一回,于是又至窗口站着。

这时雨更下的大了。他望着雨丝从天上一线线的牵下来,到地面起了一个泡,不久,即破灭了。地面些微的积着水,泞泥的,灰色的天空反映着。弄堂内没有一些噪声,电线上也没有燕子和麻雀的踪迹。一时一两只乌鸦,恰从M二里的东端到西端,横飞过天空,看来比淡墨色的云还快。它们也冷静静地飞过,而且也带着什么烦恼与苦闷的消息似的。空气中除了潇潇瑟瑟的雨声,打在屋上之外,虽有时有汽车飞跑过的咆吼,和一二个小贩卖食物的叫喊,可是还算静寂。有时前楼阿珠的母亲咳嗽了一声,或阿珠轻轻的笑了一声,他也没有介意。

这时,他心中荡起了一种极深沉辽阔的微妙而不可言喻的秋意,——凄楚,哀悲,忧念,幽思,恍惚;种种客中的,孤身的,穷困的,流落的滋味;紧紧地荡着他的心头,疏散地绕着他的唇上,又回环而飘扬于灰色的长空。他于是醉了,梦了,痴了,立着,他不知怎样!“唉!我竟堕落至此!”

他这样叹了一句,以后,什么也没有想。

他立在窗前约有一点钟。他的眼一瞬也不瞬的看住雨丝,忽听得门又开了。阿珠手里拿着一封信,很快的走进来,放在桌上,又很快的回去。态度是胆怯,怕羞,又似含怨,嫌恶的。他,看她出去以后,就回头看桌上。他惊骇,随伸手将那封信拿来拆了。

他说不出地心头微跳。

信是家里寄来的,写的是他的一位十三岁的小弟弟。字稍潦草而粗大,落在两张黄色的信笺上。他看:“哥哥呀,你回来罢!刚才王家叔叔到家里来对妈妈说,说你现在有病,身体瘦的猴子样子,眼睛很大,脸孔青白,哥哥,你是这个样子的么?妈妈听了,真不知急到如何地步!妈妈正在吃中饭,眼泪一滴一滴的很大的流下来。眼泪流到饭碗里,妈妈就没有吃饭了。我也就没有吃饭了!不知怎样,饭总吃不下,心里也说不出来。我真恨自己年岁太少,不能立刻到上海来看你一看。但我也怪王家叔叔,为什么一到家,就急忙到我家里来告诉,害得我妈妈饭吃不下呢!妈妈叫我立刻写信给你,叫你赶快赶快回来!哥哥,你回来罢!妈妈叫你回来,你就回来罢!你就赶快回来罢!否则,妈妈也要生病了!弟弟王舜上妈妈还说,盘费有处借,先借来;没处借,赶快写信来。妈妈打算当了衣服寄你。”

他颤抖着读这信,眼圈层层地红起,泪珠又滚下了。他读到末尾几句,竟眼前发黑,四肢变冷,知觉也几乎失掉了!他恍恍惚惚的立不住脚,竟向床上跌倒;一边,他妈妈呀,弟弟呀,乱叫起来。以前还轻轻的叫,以后竟重重地叫起来。他的两手握紧这封信,压着他的心头;又两三次的张开口,将信纸送到唇边,似要吞下它去一样。一回又重看,更看着那末段几句:哥哥,你回来罢!妈妈叫你回来,你就回来罢!你就赶快回来罢!否则,妈妈也要生病了!

这样约三十分钟,他有些昏迷了。于是将信掷在桌上,闭上他的眼睛,声音已没有,呼吸也低弱,如一只受重伤的猛兽。

第十四 空谈与矛盾

他朦胧地睡在床上,一切都对他冰冷冷的,他倦极了。在他的脑中,又隐约地现出他的妈妈和弟弟的影子来。——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妇人,和一位活泼清秀的可爱的少年,他们互相慰依地生活。他们还没有前途,他们的希望还是迷离飘渺的。他们的前途和希望,似乎紧紧的系在他的帮助上。——他努力,依着传统的法则,向社会的变态方面去努力,他努力赚到钱,努力获得了一种虚荣;结了婚,完成了他的家庭之责;一边使他的母亲快乐,一边供给他的弟弟读书。这样,他们的人生可算幸福,他的人生也算完成。但他想,他能这样做去么?“不能,不能,我不能这样做去!”他自己回答。

于是他又自念:母亲呀,希望在我已转换了方向了!我已经没有法子捞起我自己已投入水中的人生。我的眼前只有空虚,无力,我不能用有劲的手来提携我的弟弟!我将离开生之筵上了。还在地球之一角上坐的睡的已不是我,是一个活尸,罪恶之冲突者罢了!我不想我会流落到这个地步,母亲呀,我还有面目见你么?

这样,他又将呜咽。一息又想:弟弟,你叫我回到哪里去呢?我已经没有家乡了!还有家乡么?没有了!而且我自己早已死去,在一天的午夜自杀了!弟弟,希望你努力,平安,我已无法答应你的呼声了!

正在这个时候,清来。他因蠫未曾吃中饭,所以早些来。手里带着面包,鸡蛋,和二角钱的火腿。

他看见蠫这时又在流泪,心里又奇怪起来。随即将食物放在桌上,呆立一息,问,“又怎样了?”

这时蠫的悲思还在激动,可是他自己制止着,不愿再想,他也没有回答。清又问,“又怎样了?”

蠫动一动头,掩饰的答,“没有什么。”

清又说,“你又想着什么呢?你一定又想着什么了。何必想他呢!”“没有想什么,”蠫和平的说,“不过弟弟写来了一封信刺激我一下,因此我记起妈妈和弟弟来。”“王舜有信来么?”清急忙的问。“有。”“可以告诉我说些什么吗?”“你看信罢。”语气哀凉的。

于是清将桌上的二张黄色的信笺拿来。心里微微有些跳,他不知道这位可爱的小弟弟究竟写些什么。他开始看起来,他觉得实在有几分悲哀,但愈看愈悲哀,看到末段,他不愿再看下去了。一时他说不出话,许久,他说道,“小孩子为什么写这样悲哀的信呢!”“他不过告诉我母亲和他自己两者的感情罢了。”“那末你打算怎样呢?”“我不想回去。”“不想回去?”

清愁急着。一时又说,“你的母亲和弟弟这样望你回去,我们又代你计划好回去;又为什么不想回去呢?”“叫我怎样见我的妈妈呵?”“这又成问题么?”“我堕落,又病了!”“正因病要回去。假使你现在在外边,有好的地位,身体健康,又为什么要回去呢?”“不是,我不想回去。”“你一些不顾念到你的母亲和弟弟的爱么?”“无法顾念到。”“怎么无法?”“怎样有呢?”蠫的语气慢了。“房东已回报你了,我想明天就搬,回家乡去,假使天晴的话。”“我不愿回去。”“房租和旅费我们统已筹好。”“不是这些事。”“还有什么呢?”“我怎样去见我的弟弟和母亲?”

清似乎有些怒了,他说,“只要你领受你母亲和吾们的爱就是了。”

这时,房内又和平一些。静寂一息,蠫又轻弱说了起来。“我不知自己如何活下去,唉,我真不知自己如何可以活下去!我不必将我的秘密告诉你,我不能说,我也说不出口。我憎恨现社会,我也憎恨现代的人类,但也憎恨我自己!我没有杀人的器具和能力,但我应当自杀了,我又会想起我的母亲,我真是一个值得自咒的懦夫。我不知什么缘故,自己竟这样矛盾!我现在还活着,病的活着,如死的活着。但我终将在矛盾里葬了我的一生!我终要在矛盾的呼吸中过去了!我好不气闷,自己愿做是做不彻底,自己不愿而又偏要逼着做去,我恐怕连死都死的不痛快的!”

清因为要使他的话休止,接着说,“不必说了,说他做什么?你是矛盾,谁不矛盾呢?我们要回去,就回去;不想回去,就不回去;这有什么要紧呢?”“可是办不到呀。”蠫凄凉而感喟地说了。

房内静止一息,清有意开辟的说,“而且我也这样的,有时还想矛盾是好的呢!”

他停了一息,似乎思考了一下,接着说,“我有时真矛盾的厉害呵。本想这样做,结果竟会做出和这事完全相反的来;前一分钟的意见,会给后一分钟的意见完全推翻到没有。譬如走路,本想走这条去,但忽然不想去了;又想走那条去;然又不想去了;结果在中途走了半天,也不前进,也不回来,究竟不知怎样好。这是很苦痛的!不过无法可想,除出自己审慎了,加些勇敢之力以外,别无法可想。这也是气质给我们如此。在伟,他就两样了。他要这样做,就非这样做不可,他有固定的主见,非达到目的不止,你是知道他的。不过也不好,因为他假如想错了,也就再想不出别的是来;有时竟至别人对他说话,他还不相信,执着他自己的错误到底。”这时他停一停,又说,譬如走路,已经知道这条路走不通了,但他非等到走完,碰着墙壁,他不回来。这真无法可想。前一星期,我和他同到乡下去散步,——这件事我还没有告诉你。——中饭吃过,我们走出田野约二里路,南方黑云涌上来,太阳早就没有了。我说,天气要下雨了,我们不能去罢?

他说,

不,不会下雨。

又走了约一里,眼见的满天都是云了。我又说,

天真要下雨了,我们回转去罢?

他还是说,

不会,一定不会下的。

再过了一时,雨点已滴落到头上了。我急说,

雨就要下了,快回去罢!

而他还是说,

不会下的,怕什么呵!秋云不雨长阴,你忘记了么?

等到雨点已很大地落到面前,他也看得见了。我催促说,

快回去罢,躲又没处躲,打湿衣服怎么好呢?

他终究还是这样的说,

怕什么啊,这样散步是多少有趣呢!

结果,雨竟下的很大,我们两人的衣服,淋湿的不得了,好像从河里爬上来一样。而伟哥,还是慢慢的说,

这样的散步,是多少有趣啊!

有趣原是有趣,但我却因此腹痛下泻,吃了两天的药。这是小事,我也佩服他的精神。假如大事呢,他也是一错到底,这是不矛盾的危险!

他婉转清晰的说完,到这时停止一下。于是蠫说,假笑的,“一错到底,哈,真是一错到底!”“我想错误终究是错误。”

清正色的。

天渐渐地暗下来,雨也止了。房内有一种病的幽秘。

第十五 无效的坚执

晚餐以后,伟又来了。

他一坐下,清就告诉他蠫的弟弟有一封信来,叫蠫赶紧回家。当时伟说,“那很好咯。”一边就从清的手受了信去,看将起来。但一边未看完,一边又说,“我们早已决定送他回去,可见蠫的母亲和我们的意见都是一致的。”

停了一息,又说,这时信看完了,将信纸放在桌上。“那我们决计明天就走。”

清却慢慢的说,“蠫哥不愿回去。”“不愿回去?为什么?”“不过此刻却又被我说的回去就回去哩。”“这很好。”“是呀,我们在半点钟以前,大谈论你。”“谈论我?”伟微笑的,“骂我一顿么?”“口汗,佩服你彻底的精神。”“错咯,我是一个妥协的人。对于社会,人生,什么都妥协。但有时还矛盾呢,你们岂不是知道么?”

清几乎笑出声来。伟又说,“我很想脱离都市,很想过乡村的生活;所谓到民间去,为桑梓的儿童和农民谋些幸福。但不能,家庭关系,经济关系,种种牵累我,使我不能不过这样奴隶式的生活。我倒十分佩服蠫哥,蠫哥真有彻底的精神,而且有彻底的手段。”“他倒痛恨他自己的矛盾。”清说。“这因他近来精神衰弱的现象。所以蠫哥,无论如何先应修养身体。”

这时蠫似睡去一样,没有插进一句嘴。他听他们的谈话,也似没有什么关心。

以后,话就没有再继续,只各人翻翻旧书。房内又静寂的。

时候九点钟,蠫叫他们回去。清说,“我还再在这里睡一夜,因为半夜惟恐你要什么。”

伟说,“我在这里睡一夜罢,你明天可以陪他回去呢。”

而蠫说,“我夜里睡的很好,请你们自由些罢。”

但他们还是各人推让,好像没有听到蠫的话,于是蠫生气的说道,“快回去罢,你们真自扰,两人睡在一床,终究不舒服的。”一边翻了一身,还似说,“我死了,你们也陪我去死么?无意义!”

他们也就走了。

而这夜,他偏又睡不着,不知什么缘故。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感到热,身又感到冷,脑中有一种紧张。他好似一位临嫁的女儿,明天要离开她的母亲了。又是久离乡井的孩子,明天可回去见他的母亲。他睡不着,怎样也睡不着。他并不是纯粹地想他的母亲,他也想着他的病到底要变成怎样。但他这时所想的主要部分,还是——他究竟怎样活下去。社会是一盆冷水,他却是一滴沸油;他只在社会的上层游移,展转,飘浮,他是无法透入水中,溶化在水中!自杀已一次不成,虽则还可以二次去自杀,但他想,自杀究竟是弱者的消极行为,他还是去干杀人的事业。手里执着手枪,见那可恨的,对准他的胸腔,给他一枪,打死,人间的罪恶就少了一部分,丑的历史就少了几页了。这是何等痛快的事,但他不能这样干。以后,他希望自己给别人杀了。他想当兵去,临战场的时候,他自己不发一弹,等着敌人的子弹飞来,敌人就可以将他杀死。但又不愿,当兵不过为军阀利用,敌兵多杀了一个敌,也不过帮敌人的军阀多了一次战绩。以后,他想去做报馆的记者,从此,他可痛骂现代人类之昏迷,社会之颠倒,政治上的重重黑暗,伟人们的种种丑史,他可以骂尽军阀,政客,贪污之官吏,淋漓痛快的,这样,他一定也可以被他们捕去,放在断头台,绞刑架之上。但他又有什么方法能做一个报馆的主笔呢?他不能,这又是他的梦想!他简直各方面都没有办法,他只有孤独的清冷的,自己萎靡衰弱,流他自己的眼泪,度着一口的残喘。而且四面八方的逼着他,势将要他走上那卑隘之道上的死,他很有些不情愿了。苦痛,还有什么逃避的方法呢?自己的运命已给自己的身体判决了,又给朋友们的同情判决了,又给母亲和弟弟等的爱判决了,他还有什么逃避的方法呢?除非他今夜立刻乘着一只小船,向东海飘流去;或者骑着一只骆驼,向沙漠踱去。此外还有什么逃避的方法?但他今夜是疲乏到极点,甚至抬不起头,他又怎能向东海或漠北逃去?一种旧的力压迫他,欺侮他,一种新的力又引诱他,招呼他。他对于旧的力不能反抗,对于新的力又不能接近,他只在愤恨和幻想中,将蜕化了他的人生;在贫困和颓废中流尽了他一生之泪,他多么苦痛!

这样,他一时又慢慢的起来,挣扎的起来。

他坐在床边靠着桌上,他无力的想给弟弟写一封回信。他告诉他,——弟弟,我是不回来了,我永远也不回来了。我颓废,我堕落,我病;只有死神肯用慈悲的手来牵我,是适宜而愿意的;此外,我不能领受任何人的爱了。在我已没有爱,我无法可想,失了社会之大魔的欢心的人,会变成像我这样一个,一切美的善的都不能吸收,孤立在大地上怨恨,这是多少奇怪的事呀!弟弟,请勿记念我罢,还请你慰劝母亲,勿记念我罢。我的心早已死去,虽则我的身体还病着,但也早已被判了死刑,你叫我回家做什么呢?弟弟,算世间上没有像我一个人,请你和母亲勿再记念我罢。

这样,他一边竟找出一张纸。用水泼在砚子上,无力的磨墨。他要将他所想的写在纸上,寄给他的弟弟。但磨了两圈墨,提起笔来,头又晕了。于是他又伏在桌上。

足足又挨延了两三点钟,他觉得再也坐不住,这才向床眠去,昏昏地睡着了。时候已经是两点钟。

一忽,天还未亮,他又醒来。

在梦中,似另有人告诉他,——到家是更不利于他的。于是他一醒来,就含含胡胡的自叫,“我不回家!无论如何我不回家!”

一息又叫,“我不回家!无论如何我不回家!”

又静默一息,喃喃的说道,“死也死在他乡,自己早已说过,死也死在他乡。我任人搬弄么?社会已作我是傀儡了,几个朋友和母亲,弟弟,又作我是傀儡么?死也不回家。我的一息尚存的身体,还要我自己解决,自己作主。等我死后的死尸,那任他们搬弄罢!抛下海去也好,葬在山中也好,任他们的意思摆布。现在,我还没有完全死了,我还要自己解决。”

他又静默一息。眼瞧着月光微白的窗外,又很想到外边去跑。但转动着身子,身子已不能由他自主。他又气忿忿的想,“这个身子已不是我自己所有的了么?”接着又想,“但无论如何,总不能为别人所有,否则,请他们先将我药死!”

这样,他一直到天亮。他望着窗外发白,阳光照来。天气又晴了。

约九时敲过,他又睡去。到十一时,清和伟二人谈着话推进门来,他才又醒了。这时,他的精神似和天色一样,更清明一些。

清走到他的床边,很活泼的看了一看,就说,“今天天气很好,我们下午动身。”

蠫没有回答,清又问,“你身体怎样?”

他一时还不回答,好像回答不出来,许久,才缓缓说,“身体是没有什么,可是我不想回去了。”“又不想回去?”清急着接着问,“为什么呢?是否想缓一两天回去?”“来,永远不回去。”“于是又永远不回去了么?”“是呀,在未死去以前。”

这时清不觉眼内昏沉,他又恨又伤心,许久说不出话来,呆呆地站着。伟接下说,讥笑而有力地,“你忘记你弟弟的信了么?你一定又忘记了。过了一夜,你一定又忘记了。但这里怎样住下?房主人对你的态度,你还不明白么?她回报你,你也不管么?她要赶走你了。”“我当然走。”“走到哪里去呢?”“走到甘肃或新疆去。”“你又起这个念头了?那位商人的回信来了么?”“回信是没有,不过这没有关系,要去我仍可去的。”“你不要太信任那位商人,那边于你有什么益处呵?”“而且现在又是病的时候。”清插嘴说。“病也没有关系,商人也没有关系,有益处没有益处也没有关系,总之,我想去。我是爱那边的原始,爱那边的沙漠。”“假使你的身体强健,我们随你的意志自由了。可是你现在的身体,你已不能自由行动一步。你现在能跑五里路么?能跑上半里高的山么?你不能,你决不能;你怎么会想到沙漠那边去呢?因此,我们对于你,不能放任的太疏松,请求你原谅,我们对你直说。”伟有力而正色的说。“给我最后的自由罢!到那里,死那里,是自己甘心的。”“不能!我们和你的母亲弟弟的意见都是一致的。”伟也悲哀的,红润了他的两眼,“况且你已允许了将你的身体交给我们搬弄,又为什么破毁你的约呢?无理由的破约,我们为友谊计,我们不能承认;我们当采取于你有利的方向,直接进行。”

清也说,“蠫哥,你再不要胡思乱想了,收起来你的胡思乱想,以我们的意见为意见,任我们处置你罢。我们对于你是不会错的。”

蠫哀悲的高声的叫道,“请你们将我杀死罢!请你们用砒霜来毒死我罢!我死后的尸体,任你们搬弄好了!眼前的空气要将我窒死了!”“那末蠫哥,你到哪里,我们跟你去罢。”清一边止不住流泪,“我们要做弱者到底,任你骂我们是奴隶也好,骂我们是旧式的君子也好,我们始终要跟着你跑!你去,我们也去,你到哪里,我们也到哪里;你就是蹈上水面,我们也愿意跟上水面。你看,我本不该这样向你说,可是你太不信任我们,而我们偏连死也信任你了。”

许久,蠫问,“那末,你们究竟要我怎样呢?”

伟立刻答,“维持下午动身回家的原议。”“好,你们给我搬到死国里去!”“任我们搬,无论生土,还是死国。”“一定是死国。”“随你当死国罢。”“清,请你用手来压住我的心头,我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时间。”

于是三人又流下泪了。

第十六 忏悔地回转故乡

下午二时,蠫的房内又聚集许多人,阿珠和清,伟,翼,佑,四位青年。他们杂乱的帮蠫整理好行李,——他的行李很简单,一只铺盖,一只旧皮箱,一只网篮。箱和网篮里大半是旧书;数学,文学,哲学都有。别的东西很少,只有面盆,碎了盖的那把茶壶,没油带的洋灯等。而且清又代蠫将几只酒瓶和药瓶送给阿珠。三天以前清送他的两盒饼干,还没有拆过;这时清也很好的放在他的网篮之内,给他带回家去。托尔斯泰的像片,伟也很恭敬的拿下来,夹在《康德传》的书中。一边,房租也算清了。

现在,房内满堆着废纸。箱,铺盖,网篮,都放在床上。桌也移动得歪了。房内飞涌着灰尘。蠫坐在床边倚墙靠着,眼倦倦闭去,好似休息。清坐在他的旁边。伟还在收拾,有时连废堆中,他都去检查了一下。佑和翼向窗外依着。阿珠立在门边,眼看着地板,呆呆的,似不忍别离。

天气很好,阳光淡淡的笼罩着,白云如蝴蝶的在蓝色的空中飞舞。不过这时的房中,显示着灰色的伤感的情调罢了。

以后,清说,“我们可以动身了,到那边总要一点钟,离开船也只有一点钟了。”

伟和着说,“可以动身了,早些宽气一点。”

于是佑回过头来问,“我去叫车子,——三辆么?”

蠫却立刻阻止叫,睁开他似睡去的眼,“慢些,请你们慢些,我还没有说完我的话。”

他们没有声音,可是蠫又不说。

这样又过了二十分钟,清觉得等待不住,他们无法地向蠫催促,“蠫哥,你有什么话呢?”

蠫仍不动,清又说,

蠫哥,你有话,请快些说罢;否则,我们只好明天去了。

蠫还不动,清又说,“蠫哥我们动身罢,你还要说什么话呢?”

这时蠫却再也制止不住,暴发似的叫道,“天呀,叫我怎样说呢?我的愚笨会一至于此,我何为而要有现在这一刻的时候!时间之神呀,你停止进行罢!或者你向过去之路倒跑罢!否则,叫我怎样说呵!”

停了一忽,他急转头向阿珠叫,“阿珠,请你走到我的前面来。”

这位愚蠢的女子,依他的话做了。痴痴的,立到窗的前面来。蠫仰头望着天花板,急急的接着说,“忏悔么?不是,决不是!我何为要对你忏悔?但我不能不说明,阿珠,不能不对你说明几句。在这过去未来将不再现的时候,我要对你说几句。这是最后的话,或者是我对你的忠告。阿珠,请你静静地听着,留心地听着。”

这时清和伟是十分难受,皱着眉发怔地看着,坚执是蠫的习惯,他们是无法来阻止他说话,他们只有顺从。否则,他又会什么都推翻了,不回家了,跑去了,他们又奈他何呢?他们只屏息地听着。“阿珠,我恨你!你真使我苦痛,好像我堕落的种子,全是你们女人赐给我似的。因此,我也要想伤害你。你的母亲,你应当杀死她!她实在不是一个人,她不过戴着人的脸,喘着人的一口气。她是一个魔鬼,是一个罪恶的化身,你在这狱中活着,你一定要接受你母亲的所赐!你要救你自己,你应当杀死她!阿珠,求你恕我,我望你以后凶凶地做一个人,也要做一个有力的人!因为社会是恶的,你应当凶凶地下毒手,你千万不可驯良,庸懦。否则你就被骗,你就无法可想。阿珠,你能听我的话么?你能凶凶地去做你自己的一个有力的人么?你能将这个恶妇人杀死么?你能杀死她,你自己是得救了。”

停一片刻,又说,“我的莽闯,并不是酒醉。因为我恨你,同时要想伤害你了。我对你起过肉的幻想,憎恶的爱。唉,上帝的眼看的仔细,他使我什么都失败了!但你对我错误,你为什么不听你母亲的话,将我送到牢狱中去呢?你太好了,怕要成了你堕落的原因,你应当狠心下手。”

一息,又说,“阿珠,你做一个罪人罢!这样,你可以救你自己,你的前途也就有希望。我呢,因为自己不肯做罪人,所以终究失败了。虽则,在我的行为中,也可以有使人目我为罪人的成分,但我是不配做罪人,我的运命已给我判定了!我已无法可想,我也不能自救。虽则母弟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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