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又名《愤怒的乡村》)(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9 01:5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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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鲁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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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又名《愤怒的乡村》)

野火(又名《愤怒的乡村》)试读:

作者简介

鲁彦(1901-1944),浙江镇海人,原名王燮臣,又名王衡、王鲁彦、返我。著名乡土小说家、翻译家。

他的创作多以半殖民地化的中国江南小镇为背景,描摹了浙东农村的人情世态、民风习俗,显示了朴实细密的写实风尚。主要作品有:《柚子》、《黄金》、《童年的悲哀》、《小小的心》、《屋顶下》、《驴子和骡子》、《婴儿日记》、《雀鼠集》、《乡土》、《鲁彦短篇小说集》 、《河边》、《旅人的心》、《野火》(又名《愤怒的乡村》)、《 伤兵医院》、《随踪琐记》、《桥上》、《惠泽公公》、《我们的喇叭》、《鲁彦散文集》、《鲁彦选集》、《鲁彦散文选集》等。

天色渐渐朦胧了。空中的彩云已先后变成了鱼肚色,只留着一线正在消褪的晚红在那远处的西山上。映着微笑似的霞光的峰峦,刚才还清晰地可辨的,一转眼间已经凝成了一片,露着阴暗森严的面容。它从更远的西北边海中崛起来,中断三

处,便爬上陆地,重叠起伏的占据了许多面积,蜿蜒到正南方,伸出被名为太甲山的最高峰,随后又渐渐低了下去,折入东北方的大海。

这时西边的山麓下起了暮烟。它像轻纱似的飘浮着,荡漾着,笼罩上了那边的树林、田野和村庄。接着,其他的山麓下也起了暮烟,迷漫着,连接着,混和着,一面向山腰上掩去,一面又向中部的村庄包围着过来。

最后的一线晚红消失得非常迅速。顷刻间,天空变成了灰色,往下沉着。地面浮动了起来。大山拥着灰色的波浪在移动,在向中部包围着。它越显得模糊,越显得高大而且逼近。近边的河流、田野、树林和村庄渐渐消失在它的怀抱中。

傅家桥夜了,——这一个面对着太甲山的最中心的村庄。黑暗掩住了它的房屋、树木和道路。很少人家的窗子里透出黯淡的灯光来。大的静默主宰了整个的村庄。只有桥上、街头和屋前,偶然发出轻微的和缓的语声,稍稍振动着这静默的空气。这是有人在休息纳凉。他们都很疲乏地躺着,坐着,望着天空或打着瞌睡,时时用扇子拍着身边的蚊子。

闪烁的星儿渐渐布满了天空,河面和稻田中也接着点点亮了起来。随后这些无数的可爱的珍珠便浮漾起来,到处飞舞着,错综着,形成了一个流星的世界。

这时傅家桥的东南角上的沉默被突破了。有一群孩子在田边奔跑着,追扑着,欢唱着:

火萤儿,夜夜来!……

一夜匆来,陈家门口搭灯台!……

有人扑到了萤火虫,歌声停顿了一会儿,又更加欢乐地继续着:

灯台破,墙门过,陈家嫂嫂请我吃汤果!

汤果生的,碗漏的,筷焦的,

凳子高的,桌子低的,

陈家嫂嫂坏的!

歌声重复着,间断着,延续着,清脆而又流利。不到一刻钟,孩子们的手掌中和衣袋中多射出闪烁的亮光来。“我捉到三个!”尖利的叫声。“我

个!”另一个尖利的声音。“我最多!——八个!”第三个提高了叫声。“我最多——数不清!数不清!喏,喏,喏,”又一个挥着。手,踏着脚。“乱说!你是骗子!……”别的叫着说,“你一个也没有!”“谁是骗子?你妈的!……谁是骗子?打你耳光!”那个说着,在黑暗中故意蹬着脚,做出追逐的样子。

于是这队伍立刻紊乱了。有人向屋前奔跑着,有人叫着妈妈,有人踏入了烂泥中怔住着。

同时,屋前纳凉的一些母亲们也给扰乱了。大家叫着自己的孩子,或者骂着:“你回来不回来呀?……等一下关起门来打死你!——你敢吗……”

待到孩子们回到她们身边,她们也就安静下来,仿佛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似的。有的用四扇拍着孩子们身边的蚊子,仰望着天上的星儿,开始低低地唱了起来:

一粒星,掉落地,

雨粒星,

拖油瓶,

油瓶油,炒豌豆,

豌豆生,加生姜,

生姜辣……

孩子们听着这歌声,也就一齐跟着唱了:

蟹脚长,跳过墙,

蟹脚短,

跳过碗!

碗底滑,捉只鹤!

鹤的头上一个突,三斗三升血!

于是笑声、语声、拍手声和跳跃声同时在黑暗中响了起来,欢乐充满着周围,忧虑和疲劳暂时离开了各人的心坎。

但在许多母亲们中间,葛生嫂却满怀的焦急不安。她抱着一个三岁的女孩,身边靠着两个八岁上下的儿子,虽然也跟大家的歌声喃喃地哼着,却没留心快慢和高低,只是不时的间断着。她的眼睛,也没注意头上的天空和面前的流萤,只是望着西边黑暗中的一段小路。“唉!……”她不时低声地自言自语说,“什么时候了,还不回来呀!……”“真奇怪,今天回得这样迟!有什么要紧事吗,葛生嫂?”一个邻居的女人听见她的不安的自语,问道。“哪有什么要紧事!不去也可以的!”葛生嫂埋怨似的低声回答说。“老是这样,不晓得夜晚……”“漆黑的,也亏他走得。”“可不是!说是摸惯了,不要紧。别人可给他担心呀!……驼着背,一天比一天厉害了。眼力也比一年前差得多。半夜里老是咳嗽得睡不熟。……”葛生嫂忧郁地说。

接着沉默了。葛生嫂的眼光依然不安地望着西边的一段小路。

那边依然是一样的黑暗,只不时闪亮着散乱的萤光。有好几只纺织虫在热闹地合唱着,打破了附近的沉寂。葛生嫂一听到虫声的间歇,便非常注意地倾听着。她在等待脚步的声音。

过了不久,那边纺织虫的歌声果然戛然中止了。淡黄的灯光,在浓密的荆棘丛边闪动着。“到底来了……”葛生嫂喃喃地说,“也晓得黑了,提着灯笼……”

然而灯光却在那边停住了,有人在低声地说着:“这边,这边……”“不是的!在那边……不要动,我来捉!……”“嗨!只差一点点……跳到那边去了……”

葛生嫂知道是捉纺织虫的,失望地摇了一摇头。随后听清楚了是谁的声音,又喃喃地自语了起来:“咳,

十一岁了,还和小孩一样爱玩……正经事不做……”她说着皱了一阵眉头,便高声叫着说:“华生!什么时候了,还不回来吗?……捉了做什么呀?”“晓得了!”华生在那边似理不理的回答说。“哥哥回来了吗?”“没有呀!……你不能去寻一寻吗?”“寻他做什么呀!……又不会逃走!……谁叫他给人家买这么多东西呀!……”华生说着带着同伴往西走了。

灯光立刻消失了。黑暗与沉寂又占据了那边的荆棘丛中。

葛生嫂重又摇着头,叹息起来:“这个人真没办法,老是这样倔强!……”“有了女人,就会变的呀!”坐在她身边的阿元嫂插嘴说。“说起女人,真不晓得何年何月。自己不会赚钱,单靠一个阿哥。吃饭的人这么多,排着命做,也积不下钱……唉,本来也太没用了……”“老实人就是这样的,”阿元嫂说。“所以人家叫他做弥陀佛呀。我看阿弟倒比阿哥本领大得多了,说到女人,怕自己会有办法哩……”“二十一岁了,等他自己想办法,哼,再过十年吧!……”“这倒难说,”阿元嫂微笑地说,“走起桃花运来,也是很快的哩……”

葛生嫂惊诧地沉默了。她知道阿元嫂的话里有因,思索了起来。“难道已经有了人吗?……是谁呀,你说?……”过了一会儿,葛生嫂问。

阿元嫂含笑地摇了摇头:“这个,我不晓得,应该问你呢!……嫡亲嫂子不晓得,谁人晓得呀……”

葛生嫂又沉默了。阿元嫂第二次的回答,更加肯定了华生有了女人,而且似乎很清楚他们的底细,只是不肯明说罢了。

那是谁呢?葛生嫂一点也推测不出来。她一天到晚在家里洗衣煮饭,带小孩,简直很少出去,出去了也不和人家说话,一心记挂着家里的孩子,匆匆忙忙的就回了家。这消息是不容易听到的,而且,也不容易想到。她家里的杂事够多了,

个孩子又太顽皮,一会儿这个哭了,那个闹了,常常弄得她没有工夫梳头发,没有心思换衣服,有时甚至连扣子也忘记扣了一二粒,她哪里会转着许多弯儿,去思索那毫没影子的事呢?

但现在,她有点明白了。她记起了华生近几个月来确实和以前不同的多。第一是他常常夜里回来的迟,其次是打扮的干净,第三是钱花的多,最后是他懒得做事,心思不定,要没有女人,她想,是不会变得这样的。

但那女人是谁呢?是周家桥的还是赵隘的呢?这个,她现在无法知道。阿元嫂是个牙关最紧,最喜欢卖秘诀,越问她越不肯说的。这只好慢慢的打听了。

然而她心里却起了异样的不安。葛生只有这一个亲兄弟,父母早已过世了,这段亲事,照例是应该由兄嫂负责的,虽然度日困难到了绝点,仍不能不设法给他讨个女人;现在华生自己进行起来,于兄嫂的面子太难堪了。“看哪,二十一岁了,阿哥还不给他讨女人,所以阿弟自己轧姘头了呀!”

她想,人家一定将这样讥笑他们。刚才阿元嫂说,“你是亲嫂子,应该问你呀!”这话就够使她难受了。阿元嫂显然是在讥笑他们。她们自己还像睡在鼓里似的,什么都不晓得,又哪里知道现在外面的人正在背后怎样笑骂了呢?……

她想到这里,两颊发起烧来,心里非常的烦躁。但过了一会,她的心突突地跳起来了,她在想那个未来的弟媳妇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倘若是个奸刁的女人,她想,他们这一家将从此不能安宁了,他们兄嫂将时时刻刻受到她的讥笑、播弄、干涉、辱骂。眼前的例子太多了,分了家的尚且时常争吵,何况他们还没有分家,葛生是个那么老实无用的人,而华生却是脾气很坏的少年,一有了什么纠葛,又是葛生吃亏是不用说的。为了葛生,她现在对什么事情已经忍耐得够了,难道还能天天受弟媳妇的委屈吗?……

她想着,不觉非常气愤起来,恨不得葛生就在面前,对他大骂一顿,出一出胸中的积气。但是她念头一转,忽然又忧郁起来,呼吸也感到困难了。

她想到了华生结婚前后的事。要是华生真的已经有了女人,他们得立刻给他结婚,再也不能拖延的。而这一笔款子,一下子叫葛生怎样张罗呢?聘金、家具、酒席,至少要在

百元以上,平日没有一点积蓄,借债约会也凑不到这许多。凑齐了以后又谁去还呢?华生这样懒得做事,不肯赚钱,拿什么去还呢?即使能够赚钱,结了婚就会生下孩子来,用费跟着大了,又哪里能够还得清!这个大担子,又明明要落在葛生的肩上了。葛生又怎么办呢?挣断了脚筋,也没……“喔,我道是谁!怎么还不进去呀?”一种沙哑的声音,忽然在葛生嫂的耳边响了起来。

葛生嫂清醒了。站在面前的是葛生哥。他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她竟没有注意到。“什么时候了,你也晓得吗?”葛生嫂忿忿地说,“老是起早落夜,什么要紧事呀!……漆黑的,也不拿一个灯笼,叫人家放心不下……”“你看,月亮不是出来了,还说漆黑的。”葛生哥微笑地指着东边。

葛生嫂转过头去,果然看见微缺的月亮已经升到了东山的上面。近边树林间迷漫着一派浓厚的夜气。她的四周,已经极其明亮。葛生哥露着一副苍白的面孔站着,显得很憔悴。“刚才可是漆黑的……”她喃喃地说,口气转软了。“进去吧,已经到了秋天,孩子们会着凉的。”葛生哥低声地说。

葛生嫂给提醒了。她才看见自己手里的孩子早已睡熟,两边站着的孩子也已坐在地上,一个靠着椅脚,一个伏在椅脚的横档上睡的很熟。周围坐着的一些邻居,不晓得是在什么时候散去的,现在只留着一片空地。时候的确很迟了。有一股寒气从地面透了上来。“还不是因为等候你!”她又埋怨似的说,一面扯着地上的一个孩子。“你看呀,一年到头给人家差到这里,差到那里,自己有什么好处呢!只落得一个‘弥陀佛’的绰号!”“人家没有人好差……”“太多了,这傅家桥!都比你能干,比你走得快!”“能有几个靠得住的人?……”“要靠得住,就自己去呀!一定要你去的吗?”“相信我,没办法……”“你也可以推托的!一定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的吗?”“好了,好了,进去吧,我还没吃饭呢……”葛生哥说着,抱起地上的两个半醒的孩子往里走了。“又是没吃饭!什么时候了,老是叫我去弄饭给你吃!给人家做事,不会在人家家里吃饭吗?”葛生嫂咬着牙齿,忿恨地说,跟着走了进去。“人家已经睡觉了……”葛生哥喃喃地说,声音非常的低,几乎听不出来。

月光透过东边的树隙,在檐下的泥地上洒满了交织的花纹,盖平了凸凹不平的痕迹。一列染着黑色的水渍的泥墙,映出了青白的颜色。几家人家的窗子全关了,非常沉寂。只有葛生哥夫妻两人的脚步声窸窣地响着。

进了没有门的衖堂门限,他们踏上了一堆瓦砾,从支撑着两边倾斜的墙壁的几根柱子间,低着头穿了过去。这是一所老屋,衖堂已经倒记了一部分,上面还交叉地斜挂着几根栋梁,随时准备颓了下来的模样;随后经过一个堆满农具的小天井和几家门口,他们到了自己的家里了。

这房子虽然和别的屋子连着,却特别的低矮和破旧。葛生哥推开门,在黑暗中走到里间,把孩子放在床上,擦着洋火,点起了一盏菜油灯。于是房子里就有了暗淡的亮光,照见了零乱的杂物。

这是一间很小的卧室,放着一张很大的旧床,床前一口旧衣橱,一张破烂的长方桌子,一条长板凳,这里那里放着谷箩,畚斗和麻袋,很少转身的空隙。后面一门通厨房,左边通华生的卧房,外面这间更小的堆着谷子和农具,算是他们的栈房了。“这时候还要我弄饭,幸亏晓得你脾气,早给你留下一点饭菜了……”葛生嫂喃喃地埋怨着,把孩子放在床上,到厨房里去端菜了。“来四两老酒吧,走得疲乏了呢……”“什么时候睡觉呀!又要四两老酒……”葛生嫂拿着碗筷,走了出来。“老是两个钟头也喝不完,慢慢的,慢慢的,喝起酒来,早夜也没有了,什么事情都忘记了……”

但是她虽然这样说着,一面回转身,却把酒杯带了出来,又进去暖酒了。

葛生哥坐在桌边,摩弄着空杯,高兴起来,映着淡黄的灯光的脸上渐渐露出了一点微笑的折皱。

厨房里起了劈拍的爆烈声,柴草在燃烧了。接着一阵浓烟从门边卷了进来,雾似的蒙住了卧床、衣橱和桌子,最后连他的面孔也给掩住了。“唉,关上门吧……这样烟……”葛生哥接连咳嗽了几声说。“你叫我烟死吗?关上门!”葛生嫂在厨房里叫着说,“后门又不许人家开,烟从哪里出去呀?”

但她虽然这样埋怨着,却把卧房的门关上了。

过了一会儿,卧房中的烟渐渐淡了下去,葛生嫂端着一壶酒和一碟菜走了出来。她罩着满头的柴灰,一对赤红的眼睛流着眼泪,喃喃地说:“真把我烟死了……”

她把酒菜放在葛生哥面前,卷起衣襟,拭着眼,又继续说:“没有什么菜了,那两个大的真淘气,总是抢着好的东西吃……这一点豆腐干和乳腐还是昨天藏起来的……”“有酒吃就够了。”葛生哥微笑着,拿起酒杯。“就把这两样菜留给他们明天吃吧。”“唉,老是这么说,酒哪里会饱肚……”“你不会吃酒,不会懂的。”他用筷子轻轻地拨动着菜,只用一只筷子挑了一点乳腐尝着。“孩子们大了,是该多吃一点菜的……你也不要老是一碗咸菜……这样下去,身体只有一天比一天坏——喂奶的人呀。”“可不是!你拿什么东西给我吃呀!……这个要吃,那个要穿,你老是这么穷……明天……米又要吃完了……”葛生嫂忧郁地说。“不是有四袋谷子吗?去轧一袋就是。”“你拿什么去换现钱?谷价不是高了起来,阿如老板说要买吗?”“慢慢再想办法。”葛生哥缓慢地喝着酒说。“又是慢慢的!自己的事情总是慢慢的……碰到人家的事情,就不肯拖延!”“算了,算了,老是这样钉着我,你有什么不知道,无非都是情面……哦,华生呢?”“华生!”葛生嫂忿然的说。“一天到晚不在家,什么事情也不管!……又是你不中用呀!”“只有这一个兄弟,我能天天打他骂他吗?二十一岁了,也要面子的,总会慢慢改过来的……”葛生哥说着,叹了一口气。“你也晓得——二十一岁了?亲事呢?”

葛生哥沉默了。他的脸上掠过了一阵阴影,心中起了烦恼。

但是葛生嫂仍埋怨了下去:“人家十

岁都娶亲了,你到现在还没给他定下女人……喂,我问你,他近来做些什么事情,你知道吗?”“什么呢?”葛生哥懒洋洋的问。“亏你这个亲哥哥……”

葛生哥睁着疲乏的眼睛望着她,有点兴奋了。“你说呀,我摸不着头脑!”“人家说他,有了……”她的话忽然中断了。

外面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华生!……”葛生嫂惊讶地说着,随后连忙装着镇静的态度,埋怨似的说:“你这么退了才回来!”

华生不做声。他冷冷地看了阿哥一眼,打开前胸的衣襟,泰然坐在床沿上,想着什么似的沉默着。

他有着一个高大的身材,粗黑中略带红嫩的面庞,阔的嘴,高的鼻子,活泼而大的眼睛,一对粗浓而长的眉毛,扫帚似的斜耸地伏在眉棱上。在黯淡的灯光下,他显得粗野而又英俊。

葛生哥喝了一口酒,抬起头来望着他,微笑地说:“华生,你回来了吗?”“回来了。”华生懒洋洋地回答了这一句话,又沉默了。

葛生哥看见他这种冷淡的神情,皱了一皱眉,缓慢地喝着酒,沉思了一会儿,注视着挑在筷尖的乳腐,又和缓的说了:“以后早一点回家吧,华生。”

华生瞪了他一眼,冷然的回答说:“以后早一点吃饭吧,阿哥!”

葛生哥惊讶地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摇了一摇头,脸上显出不快的神情来。但忽然他又微笑着,说:“早起早睡,华生,身体好,精神好,好做事哩。”“你自己呢?什么时候了,才吃饭!”华生说着,射出犀利的眼光来。

葛生哥又沉默了,低着头。“可不是!”葛生嫂插入说,“十点钟应该有了,才吃饭,才吃酒……”“我有事情呀!……”葛生哥带着埋怨的口气,转过脸去对着葛生嫂。“什么鸟事!全给人家白出力!”华生竖起了眉毛,忿然的说。“可不是!可不是!”葛生嫂高兴地点着头,说:“一点不错——白出力!”“都是熟人,也有一点情面……”葛生哥喝着酒和缓地回答着:“你们哪里懂得……”“情面!”华生讥刺地说,“捞一把灰!我们没饭吃,谁管!”“可不是!捞一把灰!”葛生嫂接着说,“明天米就吃完了,你能除一斗米来吗?阿如老板自己就开着米店的!”“对人家好歹,人家自会知道的。”“哼!”华生竖着眉毛,睁着眼睛,说:“有几个人会知道你好歹呀?你自己愿意做牛马,谁管你!阿如老板那东西,就是只见钱眼,不见人眼的!你晓得吗?”“闭嘴!”葛生哥惊愕地挺起他凹陷的胸部,四面望了一望,低声地说,“给人家听见了怎么办呀?”“你怕他,我就不怕!……什么东西,阿如老板!”华生索性大声骂了起来。

葛生哥生气了,他丢下杯筷,站起身,睁着疲乏的红眼,愤怒地说:“你想想自己是什么东西吧!……”

华生也霍的站了起来,仰着头:“我是人!”“你是人!我是牛马!……嚄……嚄!看你二十一岁了,对我这样!……什么事情也不做,一天到晚在外面玩!这时候才回来,倒骂起我来!你是什么东西呀?……你是人?……”“我——是人!”华生拍着胸膛说。“你——是人?……”“我——不做人家的牛马!”

葛生嫂惊慌了。她站在他们中间,一手拖住了葛生哥,一手摇着说:“你让他一步吧!他是阿弟呀!……华生,不要动气!他是你阿哥呀!……”“阿弟!……”葛生哥愤怒而又伤心的说,“我对他多么好,他竟这样报答我呀!……阿弟,这还是我的阿弟吗?……”“阿哥!……”华生也愤怒地说,“我看不惯这样的阿哥!专门给人家做牛马的阿哥!……”“你杀了我,你不要我这做牛做马的阿哥!……”“算了,算了,”葛生嫂急得流泪了,“是亲兄弟呀!听见吗?大家都有不是,大家要原谅……孩子们睡熟了,不要把他们闹醒吧。”“我有什么不是呀,你说!”葛生哥愤怒地说,“我一天到晚忙碌着,他一天到晚玩着,还要骂我,要是别人,要是他年纪再轻一点,看我不打他几个耳光!……”“我有什么不是!我说你给人家做牛马,说错了吗?……”“你对?……”“我对!”“你对?你对?……”“对,对,对!……”“好了,好了,大家都对!大家都对……你去休息吧,华生,自己的阿哥呀!……走吧,走吧,华生!……听我的话呀!我这嫂子总没错呀!……大家去静静的想一想,大家都会明白的!……”“我早就明白了,用不着细想!”华生依然愤怒地说。“你走不走呀?……我这嫂子在劝你,你不给我一个面子吗?……听见吗?到隔壁房子里睡觉去呀!”葛生嫂睁着润湿的眼睛望着华生。

华生终于让步了。他沉默地往外面走了出去。“睡觉呀,华生!这时候还到哪里去呀?”她追到了门口,“不是十点多了吗?”“就会回来的,阿嫂,哪里睡得熟呀!”

他说着已经走得远了。“唉……从来不发脾气的,今天总是多喝了一杯酒了吧……”

葛生嫂叹着气,走了回来,但她的心头已经安静了许多。

葛生哥一面往原位上坐下去,一面回答说:“他逼着我发气,我有什么办法!”“到底年纪轻,你晓得他脾气的,让他一点吧……”“可不是,我总是让他的……只有这一个亲兄弟……看他命苦,七八岁就没了爹娘……唉!”

葛生哥伤心了。他咳嗽着,低下头,弓起背来,显出非常痛苦的模样,继续说:“做牛做马,也无非为了这一家人呵……”“我知道的,华生将来也会明白……这一家人,只有你最苦哩……”葛生嫂说着,眼中含满了眼泪。

但她看着葛生哥痛苦的神情,又赶忙忍住了泪,劝慰着说:“你再吃几杯酒吧,不要把这事记在心里……酒冷了吗?我给你去烧热了吧?……”“不必烧它,天气热,冷了也好的,你先睡吧,时候不早了哩……”

葛生哥说着,渐渐平静下来,又拿起酒杯,开始喝了。二

微缺的月亮渐渐高了。它发出强烈的青白的光,照得地上一片明亮。田野间迷漫着的一派青白的夜气,从远处望去,像烟似的在卷动着。然而没有一点微风。一切都静静地躺着。远处的山峰仿佛在耸着耳朵和肩膀倾听着什么。

这时傅家桥的四周都静寂了,只有街头上却显得格外的热闹。远远听去,除了凄凉的小锣声和合拍的小鼓声以外,还隐约地可以听见那高吭的歌声。

华生无意识地绕过了一个篱笆,一个屋衖,循着曲折的河岸往街头走了去。他心中的气愤仍未消除。他确信他说阿哥给人家做牛马这一句话并没错。“不是给人家做牛马是什么?”他一路喃喃地说。“实在看不惯……”

但是他离开街头渐远,气愤渐消了。他的注意力渐渐被那愈听愈清楚的歌声所吸引:

结婚三天就出门,

不知何日再相逢。

秀金小姐泪汪汪,

难舍又难分。

叫一声夫君细细听,

千万不要忘记奴奴这颗心。

天涯海角跟你走,

梦里魂里来相寻。

锣鼓声停住了。唱歌的人用着尖利的女人的声音,颤栗地叫着说:“啊呀呀,好哥哥,你真叫我心痛死哉……”

华生已经离开街头很近了。他听见大家忽然骚动了起来。有人在大声叫着说:“不要唱了!来一个新的吧!你这瞎子怎么唱来唱会总是这几套呀!”“好呀!好呀!”有人附和着。

歌声断了。大家闹嚷嚷的在商量着唱什么。

华生渐渐走近了那听众,射着犀利的眼光望着他们。

那里约莫有二三十个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些人坐在凳子上,有些人躺在石板上。也有蹲着的,也有站着的。中间一把高椅上,坐着一个瞎子。他左手拿着一个小铜锣,右手握着一片鼓锣的薄板又钩着一根敲鼓的皮锤,膝上绑着一个长而且圆的小鼓。“那边有椅子,华生哥。”一个女孩子低声地在他身边说着。

华生笑了一笑,在她的对面坐下了。“唱了许久吗?”

她微笑地点了一点头。

她很瘦削,一个鹅蛋脸,细长的眉毛,细长的眼睛,小嘴巴,白嫩的两颊。她虽然微笑着,却带着一种忧郁的神情。“时候不早了,就唱一曲短的吧……‘大打东洋人’,好不好呀?这是新造的,非常好听哩!”卖唱的瞎子说。“也试试看吧,唱得不好,没有钱!”有人回答着。“那自然!我姓高的瞎子从来不唱难听的!”“吹什么牛皮!”“闲话少说,听我唱来!”卖唱的说着,用力敲了一阵锣鼓,接着开始唱了:

十二月里冷煞人,

日本鬼子起黑心:

占了东北三省不称心,

还想抢我北京和南京。

调集水陆两路几万人,

先向上海来进兵。

飞机大炮数不清,

枪弹满天飞着不肯停。

轧隆隆,轧隆隆,轰轰轰轰!

劈劈拍,劈劈拍,西里忽刺!

他用着全力敲着鼓和锣,恨不得把它们敲破了似的,一面顿着脚,摇着身子,连坐着的竹椅子,也发出叽咕叽咕的声音,仿佛炮声响处,屋子墙壁在接连地崩颓着,有人在哭喊着。

一会儿各种声音突然间断了。他尖着喉咙,装出女人的声音,战栗地叫着说:“啊呀呀,天呀妈呀,哥呀姐呀,吓煞我哉,吓煞我哉!日本人来了呀!”

听众给他的声音和语气引起了一阵大笑。“呔!毛丫头!”他用镇静的宏亮的男声喊着说,“怕什么呀!那是我们十

路军的炮声哩!你看,两边的阵势……”

锣鼓声接着响了一阵,他又开始唱了:

中国男儿是英豪,

不怕你日本鬼子逞凶暴,

大家齐心协力来抵抗,

要把帝国主义来赶掉!

死也好,活也好,

只有做奴隶最不好!

歌声和乐器声忽然停止了,他又说起话来:“诸位听着,做奴隶有什么不好呢?别的不讲,且单举一件为例:譬如撒尿……”

听众又给他引起了一阵不可遏抑的笑声。“勿笑,勿笑,”他庄严地说,“做了奴隶,什么都不能随便,撒尿也受限制!”“瞎说!”有人叫着说,“难道撒在裤裆里吗?”“大家使月经布呀!……”有人回答说。

于是笑声掩住了歌声,听众间起了紊乱了。一些女人在骂着:“该死的东西!……谁在瞎说呀……”“是我,是我!怎么样呀?”说话的人故意挨近了女人的身边。

他们笑着骂着,追打起来了。大家拍着手,叫着说:“打得好!打得好!哈哈哈!”

有什么东西在周围的人群间奔流着,大家一时都兴奋了。有的人在暗中牵着别人的手,有的人踢踢别人的脚,有的人故意斜卧下去,靠着了别人的背,有的人附耳低语着。

华生看得呆了。他心里充满了不可遏抑的热情。“他们闹什么呀,菊香?”他凑近对面的那个瘦削的女孩子,故意低声地问。“嗤……谁晓得!”她红了脸,皱着眉头,装出讨厌他的神情。“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呀?你说来!”他热情地握住了她的手。

猛烈的火在他的心头燃烧着。“放手!”菊香挣扎着脱了手,搬着椅子坐到别一个地方去了。她显得很惊惧。

华生微笑地望着她,站起来想追了去,但又立刻镇静了。

他注意到了左边一个老年人的话。“唔,管它谁来,还不是一样的!”那老人躺在一张竹床上,翘着一只脚,得意地摸着胡须说,“说什么中国,满洲,西洋,东洋!……”“阿浩叔说的对。”坐在床沿上的一个矮小的四五十岁的人点着头,“皇帝也罢,总统也罢,老百姓总归是老百姓呀……”“可不是,阿生哥!我们都是要种田的,要付租的……”阿浩叔回答说。“从前到底比现在好得多了,”坐在床沿上的一个光着头的五十多岁的人说,“捐税轻,东西也便宜……”“真是,阿品哥!”阿生哥回答着,“三个钱的豆腐比现在六个铜板多的多了。”“从前猪肉也便宜,一百钱一斤,”另一个人插入说,“从前的捐税又哪里这样重!”“闹来闹去,闹得我们一天比一天苦了。”阿品哥接了上来,“从前喊推翻满清,宣统退位了,来了一个袁世凯,袁世凯死了,来了一个张勋,张勋倒了,来了一个段祺瑞,段祺瑞下台了,剿共产党。现在,东洋人又来了。唉,唉,粮呀税呀只在我们身上加个不停……”

这时卖唱的喉音渐渐嘎了,锣鼓声也显得无精打采起来,听众中有的打起瞌睡来,有的被他们的谈话引起了注意,渐渐走过来了。有人在点着头,觉得津津有味的样子,也有人不以为然的摇着头。

华生坐在原处好奇地倾听着。他有时觉得他们的话相当的有理,有时却不能赞成,想站起来反对,但仔细一想,觉得他们都是老头子,犯不着和他们争论,便又按捺住了。

然而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人却首先反对了起来。他仰着头,摸着两颊浓密而粗硬的胡髭,用宏亮的声音说:“阿品哥,我看宣统皇帝管天下管到现在,租税也会加的,东西也会贵的吧?……这一批东西根本不是好东西,应该推倒的!”“推倒了满清,好处在什么地方呢,阿波?”阿品哥耸一耸肩。“我看不到一点好处。”“到底自由得多了。”阿波回答说。“自由在哪里呢?”阿品哥反问着。“什么自由,好听罢了!”阿生哥插入说。“我们就没有得到过!”“原来是哄你们这班年青人的,我们从前已经上过当了。”阿浩叔的话。“照你们说,做满洲人的奴隶才自由吗?”阿波讥刺地问着。“现在也不比满清好多少,反正都是做奴隶!”阿生哥这样的回答。“好了。好了,阿波哥,”站在他身边的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叫做明生的说,“愿意做奴隶,还有什么话说呀!”“你们还不是和我们一样,哈哈!”阿浩叔笑着。“都是爹娘养的,都要穿衣吃饭,我们老顽固是奴隶,你们也是奴隶呀!”“东洋人来了,亡了国,看你们老顽固怎样活下去,”另一个二十岁的瘦削的青年,叫做川长的说。“哈哈,亡了国,不过调一批做官的人,老百姓亡到哪里去?……”

华生听到这里,不能按捺了。他愤怒地突然站了起来,插入说:“灭了种,到哪里去做老百姓呀?哼!老百姓,老百姓!……”

阿浩叔转了一个身,冷笑着:“哈哈,又来了一个小伙子!……看起来不会亡国了……”“个个像我们,怎会亡国!”明生拍着胸膛。“不见得吧?”阿生哥故意睁着眼睛,好奇似的说。“唔,不会的,不会的,”阿品哥讥刺地说着反话。“有了这许多年青的种,自然不会亡国了。”“你是什么种呢?”华生愤怒地竖着眉毛和眼睛。

阿浩叔又在竹床上转了一个身,玩笑地说:“我们吗?老种,亡国种……”“算了,算了,阿浩叔,”旁边有人劝着说。“他们年青人,不要和他们争执吧……”

华生紧握着拳头,两只手臂颤栗了起来,烈火在他的心头猛烈地燃烧着,几乎使他管束不住自己的手脚了:“先把你们铲除!”

阿浩叔故意慌张地从竹床上跳了下来:“啊呀呀!快点逃走呀!要铲除我们了,来,来,来,阿生,阿品,帮我抬着这个竹床进去吧……”“哈,哈,哈!……”

一阵笑声,三个老头子一齐抬着竹床走了。一路还转过头来,故意望望华生他们几个人。

四周的人都给他们引得大笑了。“这么老了,还和小孩子一样。”有人批评说。“真有趣,今晚上听唱的人,却看到老头子做戏了。”“猴子戏!”华生喃喃地说。“算了,华生,”明生拉拉他的手臂,“生气做什么,说过算了。”“哼!……”

华生气愤地望了他一眼,独自踱着。

时候已经很迟,月亮快走到天空的中央。天气很凉爽了。歌声息了下来,卖唱的瞎子在收拾乐器预备走了。“今晚上唱的什么,简直没有人留心,一定给跳过许多了。”有人这样说着。“我姓高的瞎子从来不骗人的!明天晚上再来唱一曲更好的吧……”“天天来,只想骗我们的钱……”“罪过,罪过……喉咙也哑了,赚到一碗饭吃……”

大家渐渐散了,只留着一些睡熟了的强壮的男子,像留守兵似的横直地躺在店铺的门口。

沉寂渐渐统治了傅家桥的街道。

华生决定回家了。他走完了短短的街道,一面沉思着,折向北边的小路。

前面矗立着一簇树林。那是些高大的松柏和繁密的槐树,中间夹杂着盘曲的野藤和长的野草。在浓厚的夜气中,望不出来它后面伸展到哪里。远远望去,仿佛它中间并没有道路或空隙,却像一排结实高大的城墙。

但华生却一直往里面走进去了。

这里很黑暗,凉爽而且潮湿,有着强烈的松柏的清香和泥土的气息。远近和奏着纺织娘和蟋蟀的鸣声,显得非常的热闹。华生懒洋洋地踏着柔软的青草走着。他的心境,渐渐由愤怒转入了烦恼。

他厌恶那些顽固的老头已经许久了。无论什么事情,他们总是顽固得说不明白。他们简直和哈吧狗一样,用舌头舐着人家的脚,摇着尾巴,打着圈儿,用两只后脚跪着,合着两只前脚拜着。比方刚才,又是什么态度呢?一点理由不讲,只是轻视别人的意见,嘻嘻哈哈开着玩笑走了。把亡国灭种的大事,一点不看在眼里。“先得铲除这些人!”华生反复地想着。

但从哪里入手呢?华生不由得烦恼了。整个的傅家桥就在他们手里的,他们说一句话,做一件事情,自有那太多的男男女女相信着,服从着。他们简直在傅家桥生了根一样的拔不掉。华生要想推倒他们是徒然的,那等于苍蝇撼石柱。

华生忧郁地想着,脚步愈加迟缓了。眼前的黑暗仿佛一直蒙上了他的心头。“吱叽,吱叽……其……吱叽,吱叽,其……”

一只纺织娘忽然在他的近边叫了起来。

华生诧异地站住了脚,倾听着。“吱叽,吱叽,……其……,吱叽,吱叽,其……”

那声音特别的雄壮而又清脆,忽高忽低,像在远处又像在近处,像在前面又像在后面,像是飞着又像是走着。它仿佛是只领导的纺织虫,开始了一两声,远近的虫声便跟着和了起来;它一休息,和声也立刻停歇了。“该是一只大的……”华生想,暗暗惋惜着没带着灯笼。“吱叽,吱叽,其……吱叽,吱叽,其……”

华生的注意力被这歌声所吸引了。他侧着耳朵搜索着它的所在。“吱——”

远近的虫声忽然吃惊地停歇了。

沙沙地一阵树叶的声音。接着窸窸窣窣的像有脚步声向他走了过来。“谁呀?……”华生惊讶地问。

没有回答。树叶和脚步声静默了。“风……”他想,留心地听着。

但他感觉不到风的吹拂,也听不见近处和远处有什么风声。“吱叽,吱叽……”

虫声又起来了。“是自己的脚步声……”华生想,又慢慢向前走着。“吱——”

一忽儿虫声又突然停歇了。只听见振翅跳跃声。

树叶又沙沙地响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比前近了。“谁呀?……”他站住脚,更加大声的喊着。

但依然没有回答。顷刻间,一切声音又寂然了。“鬼吗?……”他想。

他是一个胆大的人,开始大踏步走了。“管他娘的!……”他喃喃地说。

但树叶又沙沙地作响了。

华生再停住脚步时,就有一根长的树枝从右边落下来打着了他的背。“啊呀!”

华生吃惊地往前跳了开去,躲避着。“嘻嘻嘻……”

一阵女孩子的笑声。

华生愕然地站住脚,转过头去,只看见一件白的衣服在树丛间刷的穿过去,隐没了。“你是谁呀?”华生大声地问。

远远地又是一阵吃吃的笑声。“哪一个毛丫头呀?”

华生说着,往那边追了去。

但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树林间漆黑的,没有一点光。只闻到一阵醉人的脂粉的气息。“不是女孩子是谁?”华生想着,停住了脚步。

擦的,一根树枝又从左边落下来打着了他的肩膀。“哈哈!毛丫头!……”华生说着突然转过身去。

一件白色的衣服在树丛间晃了一晃,又立刻不见了。

又是一阵吃吃的笑声,随后低低的说:“蟋蟀呀蟋蟀!……”“菊香!……你做什么呀?……站住……”

华生现在听清楚是谁了,他叫着往那边扑了过去。

但菊香并不在那里。一阵窸窸窣窣的草响,树林北头进口处,晃过一个穿白衣服的瘦削的身材。

华生急忙地追出树林,已不见那影踪。

一排高高低低的屋子,沉默地浸在青白的夜气里,田野间零乱地飞着的萤火虫,仿佛黎明时候的失色的星光,偶然淡淡的亮了一下,便消失了。远近和奏着低微的虫声,有时从远处传来了一阵犬吠声。

月亮到了天空的中央。时间已经很迟了。

华生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怅惘地重新走进了树林。

他的心中充满了烦恼。

那幽暗,那虫声,那气息,和那细径上的柔软的野草,仿佛梦里遇到过似的。三

第二天清晨,东方开始发白,华生就起来了。

他一夜没有睡熟,只是在床上辗转着。刚刚疲乏地合上眼,什么思想都袭来了。

菊香,阿浩叔,葛生哥,阿如老板,阿生哥,卖唱的瞎子,纺织娘,月亮,街道,……无穷尽的人和物,仿佛坐着车子,前前后后在他的脑袋上滚了过去,又滚了过来。

喔喔的鸡声才啼第一遍,他就下了床,打开门,离开了那沉闷的房子,呼吸着清新凉爽的空气,在田野间徘徊着。

这时四周非常的沉寂,虫声已经静止。没有一点风,月亮到了西山最高峰的顶上,投着淡白微弱的光。东方的天空渐渐白亮起来,疏淡寥落的晨星在先后隐没着,弧形地围绕着的远处的山,隐约地成了一横排,辨不出远近。朦胧的晨气在地面上迷漫着,掩住了田野、河流、村庄和树林。

一会儿,黄昏上来似的,地面上黑了起来,月亮走进了西山顶上的黑云后背。

第二遍的鸡声喔喔地远近回答着,打破了沉寂。

天又渐渐亮了。

地面上的晨气在慢慢地收敛,近处的田野、河流和村庄渐渐显露了出来,模糊的山峰一面清晰起来,一面却像被田野和村庄推动着似的反而远了。

华生穿着一件白衣,一条蓝色的短裤,打着赤脚,独自在潮湿的田塍间走着。

青绿的晚稻已经有他的膝盖那么高,柔弱地向田塍间斜伸着,爱抚地拂着华生的两腿,落下了点点的露水。华生感觉到清凉而舒畅。

他在默想着昨夜的事情。

那真是梦一样。

菊香对他特别要好,他平日就感觉到了的,但昨夜的事情,他却永不曾预料到的。

她姓朱,本是离开傅家桥五里地的朱家村人。她父亲朱金章从小就是在傅家桥做生意的,后来自己有了一点积蓄,就在傅家桥开了一爿宝隆豆腐店,把家眷也搬来住了。那时菊香才八岁,拖着两根辫子,比华生矮了一点点,常常和他在一处玩着。

一连几年,豆腐店的生意很不坏,也买进了几亩田。远近知道了便纷纷的来给菊香做媒。

她父亲选了又选,终于将她许配给了周家桥一家很有钱的人家。那时菊香才十二岁。

但订婚后三年,他们一家人走了坏运了。最先是菊香的母亲生起病来,不到两个月死了。留下一个十五岁的菊香和七岁的男孩。她父亲照顾不过来,本想半年后,待她到了十六岁,就催男家迎媒的,不意那一年下半年,她的未婚夫也死了。

第二年,豆腐店的生意又遭了一个打击。

四乡镇的一家豆腐店竟想出了主意,来夺他的生意,每天天才亮,就派了一个人挑着担子,到傅家桥来,屋屋衖衖的叫着卖豆腐,这么一来,雨天不要说,人家连晴天也懒得跑到街上去买豆腐,就照顾了上门的担子。她父亲虽然在傅家桥多年,家家户户有来往,但到底是别一村人,和傅家桥人不同姓,生意就突然清淡了下来。

亏得菊香这时已经长得高大,也很能干,能够帮着她父亲做生意,于是她父亲就退去了两个伙计,减少了一点开支。

菊香是一个天生聪明的女孩子。她没有读过书,没有学过算术。因为华生常到她店里去,他曾经进过初等小学,认得一些字,略略懂得一点珠算,她就不时的问他,居然也给她学会了记账算算了。

这样的子孩子在附近是不易找到的:既会刺绣挑花,又识字会记账,而且又生得不坏。

她虽然很瘦削,却很清秀。眉目间常含着一种忧郁的神情,叫人见了生怜,而性情却又很温和。

一班人都称赞她,又纷纷的来说媒了。但那中间很少人家能够比得上从前周家桥的那一家,因此都给她父亲拒绝了。

她父亲自从受了几次的打击以后,脾气渐渐变坏了。他爱喝酒打牌,老是无节制的喝得大醉,骂伙计打学徒,荒废了工作。要不是菊香给他支持着,这爿豆腐店早就该关门了。

她父亲知道自己的资本和精力的缺乏,因此对菊香很重视。他不愿意把菊香轻易地许配给人。他要找一个有钱的人家,而且那女婿愿意养活他。

但这条件是颇不容易达到的。有钱的人未见得就喜欢和他这样的人家对亲,他们一样的想高攀。

因此一年一年的磋跎下去,菊香到了二十岁还没有许配人家。

在傅家桥,和菊香相熟的青年人自然不少,但华生却是她最喜欢的一个。他们从小一处玩惯了,年纪大了,虽然比较的拘束,也还来往的相当的密。

华生也曾想到娶她,但他知道她父亲的意思,觉得自己太不够资格,是决不会得到他同意的。他想,女人多得很,只要自己有了钱,是不怕娶不到的。

然而昨夜的事情,却使他大大地惊诧了。

菊香虽然常和他开玩笑,却从来不曾来得这么奇突。半夜三更了,一个女孩子竟敢跑到树林里去逗他,这是多么大胆呀!她父亲昨夜当然又吃醉了酒了。然而她向来是胆子很小的,不怕给别人知道了,被人讥笑议论吗?不怕妖怪或鬼吗?不怕狗或蛇吗?……

她为什么这样呢?华生不能够了解。

他喜欢,他也忧愁。

这明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他这里有兄嫂,她那里有父亲。

此外,还有许多人……

华生苦恼地想着,不觉走完了一条很长的田塍,到了河边。

这是一条可爱的小河。河水来自东南西三方的山麓,脉管似的粗粗细细布满了平原,一直通到北边的海口。

河水从傅家桥南边的旷野间流来,到了傅家桥东北角分成了两支,一支绕着傅家桥往东北流,一支折向西北,从傅家桥的中心穿了过去。

它只有二三丈深,四五丈宽,沟似的,仿佛人可以在水中走过,在水面跨过。

这时,许久没有下雨了,农民们天天从河中戽水到田里去,盛在河中的水只有一半了,清澈得可以望见那长着水草的淤泥的底。河的两岸,长满了绿的野草。沿着田野望去,这里那里有很大的缺口。长的水车,岸上是水车的盘子。

太阳不晓得是在什么时候出来的,这时已经浮到河东的一棵槐树间,暗蓝的河面,给映得一片金黄色。

白天的喧嚣,到处荡漾着。沿着傅家桥的埠头上,跪着一些淘米的女人,平静的金色的河面,给撩动得像千军万马在奔腾。

随后船来了。最先是一些柴船,装得高高的满满的左右摇晃着。摇船的右手握着橹带,左手扳着大而且长的橹,小脚姑娘似的在水里摆着过去。那是天还未明就从岙里出发,从这经过去赶市集的。接着是一些同样的冬瓜船,稳重地呆笨地像老太婆似的缓缓走了过去。随后轻快的小划船出现了。它们有着黑色的或黄色的船篷,尖的头尖的尾,前面一个人倒坐着扳横桨,发出叽咕叽咕的声音,后面一个人用一支小桨轻快地斜划着。它们像风流的少年,一眨眼就穿着过去了。最后来了巨大的野兽般的轧米船,搜索着什么似的静静地走了过来,停止在傅家桥街道的埠头边,随后啃咬着骨头一般轧轧地响了起来。

华生静默地望了许久,心中的烦恼不由得消失了。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眼前的景物上。这些船和船下的人几乎全是他认识的。连那河水和水草以及岸上的绿草和泥土的气息,他都非常的熟识,——分辨得出来。他是在这里生长的,从来不曾离开过,每一样东西在他都有着亲切的情感,随时能引起他的注意。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他的嫂子的叫声了:“华生!……回来吃饭呀!”

接着,他的大侄儿阿城,站在屋前空地上也喊了起来:“叔叔!……叔叔!饭冷了,你来不来呀!……不来吗?妈要打的呀!……”

华生笑了一笑,摇着手,从田塍里跑到屋前,热情地抱着阿城走了进去。“睡得那么迟,起得那么早,一定饿了。”葛生嫂跟在后面喃喃地说。

华生没有回答,只是摸着阿城的丰肥的两颊。

的确的,他现在真的饿了。一进门就坐在桌边吃了起来,也不和葛生哥打招呼。

葛生哥早已把昨晚上的一场争吵忘记了。他一面吃着饭,一面埋怨似的说了起来:“这么早就空肚出门了。……也该吃一杯热开水……受了寒气,不是好玩的……田里的水满满的,我昨天早晨看过一遍了,忘记告诉你……你看了还不是一样的……再过两天不落雨,再去车水不迟……”

华生听着,不觉好笑起来。他哪里是在看田里的水呢?他虽然走过那边自己种的田,天晓得,他可一点也没有注意呢。

但华生不愿意告诉他哥哥这个,他故意埋怨似的说:“少做一点事,就得听你埋怨,多做一点事,你也要怪我!”“身体更要紧呀……”葛生哥忧郁地回答说。

华生沉默了。他的眼眶里贮满了眼泪。

他哥哥对他向来就像母亲那样的慈爱,不常责备他的。昨天晚上要不是他自己太暴躁了一点,他哥哥决不会生气。他哥哥老是爱护着他们一家人的,但对于他自己,却从来不曾注意到,他已经上了年纪,驼着背,弓着腰,耳朵和眼睛都迟钝了,还害着咳呛的老病,又消瘦又憔悴,却什么事情都抢着自己做,不辞劳苦,没有一句怨言,也舍不得吃一点好的东西补养补养。而对于兄弟子女和妻子,却总是随时劝他们保养身体,事情忙了宁可让给他去做。

昨晚上的事情,华生现在想起来,觉得多么的懊恼。他实在不该那样的粗暴的。阿哥已经忘记了,完全和平日一样的爱护他。但他却不能忘记,却更觉得惭愧。

他不安地赶忙吃完饭,羞见他阿哥的脸似的,走开去逗着小侄女玩着。

葛生哥一面夹着菜给孩子们,一面自言自语的说:“今天反而热了,怕会下雨哩……但愿多落几次雨……华生,”他转过头来问:“你看今天会落雨吗?”“好天气,没有一点风……”华生回答说。

葛生哥微微笑了一笑:“你没留心。刚才地面有一种暖气,就要起风了……这应该是东南风。白露以后起东南风是会落雨的……”“等一会儿看吧,”华生不相信地说。

葛生哥又笑了一笑,缓慢地吃着饭。“轧米船已经来了,停在桥边,快点吃好饭,抬谷子出去吧。”葛生嫂催着说。“米已经完了,真要下起雨来,候不到轧米船呢!”“让我挑出去!”华生说着从门后拿了一根扁担。“慢些吧,等我吃完饭,抬了去。”“能有多少重,要两个人抬!”

华生说着,从床边拖出了两袋谷子。“这一担有一百念斤呢。”“管它一百念,两百四!……你拿两只箩来盛糠灰吧。”

华生挑着走了。“不要乱撞呢,宁可多歇几歇……”“哼!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华生喃喃地自语说。

这一担谷子在他毫不吃力。叽咕叽咕,扁担两头响着,柔软地轻松地荡着。他转了几个弯,沿着河岸往南走去。

风果然起来了。太阳的光变得很淡薄。但天气却反而闷热了。河水起了皱纹,细微得像木刻的条纹一样。“轧轧轧轧……”

轧米船靠在桥的西南面埠头边,忙碌地工作着。岸上堆积着许多谷袋,伫候着好几个女人和男人。

华生过了桥,把担子放在岸上,知道还有一些时候,便竖着扁担,坐在谷袋上等候着。

这是四乡镇的轧米船,在所有的轧米船中间最大的一只。它有方的船头和方的船梢,约有二丈多长,有着坚固的厚板的方篷,里面有人在拨动着机器。一支黑烟囱从那里伸了出来,喷着黑烟,船边一根水管吐着水。方篷的后面近船梢的地方,左边安置着一个方斗圆盘的轧谷机,谷子从方斗里倒下去,圆盘里面的机器转动着,下面就出来了分离了的米和糠。有人从这里用小箩盛着,拿起来倒在右边的一只旧式的但用皮带拖着的风箱的斗里,米就从风箱下面落了下来,糠被扇到后面的另一个洞外。这个人用另一只箩接着米,一面盛着往后面的轧米机的斗里倒了下去,于是糙米就变成了白米,和细糠分成了两路落了下来。

机器转动得非常迅速,一转眼间,一袋谷子便变成了熟米。岸上的人抬着米和糠回去了,又来了一批抬着谷子的人。“从前要费一天工夫,现在一刻钟就够了——嘿,真奇怪!”华生的身边忽然有人这样说着。

他转过头去,微微笑了一笑。

那是阿波哥,生着一脸的胡髭,昨晚上首先和阿浩叔他们争执的。他现在也来轧米了,和他的一个小脚的麻脸的妻子抬着一箩谷。

随后,讨饭婆似的阿英也来了。她是一个聋耳的寡妇,阿英是她的名字,因为她很神经,人家就不分大小,单叫她名字,有时索性叫她做聋子。她已有了五十八岁,但她身体还很强健,有着一双大脚,走起路来比男人还快。在傅家桥,人家一有什么事情,就少不得她。她现在挑着的约八十斤的谷子是阿元嫂的。

接着葛生嫂也来了,她和她的大儿子抬着两只空箩,在地上磨了过来。“你阿哥等一会就来,他说要你轧好了米,等他抬呢。轧米钱,他会带来的。”

她放下空箩,说了这话,就和阿城回去了。

随后人越来越多了,吉祥哥,新民伯,灵生公,长石婶……最后还有顺茂酒店的老板阿生哥。

华生轻蔑地望了他一眼,转过脸去,和阿波哥对着笑了起来。

风越来越大了。果然是东南风。轧米船里的黑烟和细糠时时给卷到岸上来,迷住了他们的眼,蒙上了他们一身的灰,最后竟吹到坐北朝南的头一家店铺门口去了。

那是阿如老板的丰泰米店兼做南货生意的。店铺的左边是店堂,摆着红木的椅桌,很阔气;右边是柜台和货物。

阿如老板是附近一带的大地主,除了收田租,他还开着这家丰泰米店。因为有钱,也就有势,一般农民们都很怕他,而他也便依势凌人,成为傅家桥的特殊人物。这时,他正在店堂里坐着。他的肥胖的身体打着赤膊,挥着扇子,还流着汗。

他在店堂里望着前面埠头边的轧米船和那些谷子,心里早已感到不很痛快。

不料风势越来越大了,忽然间一阵旋风似的把轧米船上的烟灰和细糠卷进了店堂,撒了他一身。

他突然生气了。用团扇遮着面孔,一直迎风奔到了桥上,大声骂了起来:“你妈的!早不轧,迟不轧,偏偏要拣着这时候来轧!……”

这时船上正在轧华生的米。华生支着扁担,站在埠头边望着。

他惊诧地转过脸来,望着阿如老板,还不晓得他在骂谁。他看见岸上的人全转过了头,对阿如老板望着。

阿如老板张着两手,开着阔口,连牙齿都露出来了。他对着华生恶狠狠地瞪着眼,叫着说:“你这小鬼!你的埠头在哪里呀?跑到这里来了?……不许你轧米……”

华生清楚了,这是在骂他,立刻气得一脸通红。他沉默地瞪着眼望着他,一面提着扁担走了上来。

阿如老板立刻从桥上退下了,回到店堂里拿了一根竹杠,重又气汹汹的走了出来。“你这猪猡!……你骂的谁?……”

华生离开阿如老板几尺远,站住了。

阿如老板也站住了脚,握紧了竹杠,回答说:“骂的你!你这小鬼!”“什么!这埠头是你私造的吗?……”“桥西人家的!你没有份!”“谁说的?……不是傅家桥的埠头吗?”

阿如老板理屈了。他一时回答不上话来,心里更加气忿,就举起竹杠对着华生的头顶劈了下去:“你妈的!……”

华生偏过身,用扁担用力一击,那条竹杠便哗浪浪地被击落在地上。

华生火气上来了,接着冲了过去。

阿如老板跑进店堂,从那里摔出一个大秤锤来。

华生往旁边一闪,躲过了,便拾起那秤锤往店堂里摔了进去。

格勒格勒,里面一阵乱响,货橱被击倒了,接着一阵哗浪浪的瓶子和玻璃声。

华生提着扁担,一直冲进店堂。阿如老板不见了。外面的人也己拥了进来,拖住了华生的两臂。“出去!华生!要引他出去,不要被引到店堂来!——这是规矩!”阿波哥叫着说。“管什么规矩不规矩,打死那猪猡再说!”华生气得青了脸,挣扎着还想冲到里面去。

但几分钟后,他终于给大家拥到外面来了。

这时轧米船停止了工作。远远近近的人家都跑了过来,站满了桥上,街道和埠头。“啊唷天呀!……”阿英聋子摸摸自己的胸膛,“吓煞我了,吓煞我了!……好大的秤锤!……这打在脑壳上还了得……真险呀,真险!……”“什么话!这埠头是大家的!我们用不得!”阿波哥愤怒地说。“大家听见吗,有没有道理?”“没有道理……没有道理……”

四围的人答应着。“该打!该打!欠打得凶!太便宜了他!……”

有些人喃喃地说着。

葛生哥在大风中跑来了,一面咳呛着。“咳,咳,华生!你怎么呀?……”“怪他不得!谁也忍不住的,弥陀佛!”有人对他说。“顶多争两句吧,相打做什么呢?……”“那除非是你,弥陀佛!……”“碰着你就好了,一句也不会争的,……”“可是弥陀佛只有一个呀!……”

大家回答着。“幸亏是华生呀,我的天呵!”阿英聋子叫着说。“要是你,弥陀佛,哈哈,早就上西天了!——那么大的秤锤——嘭!……”“到底是弥陀佛的兄弟,要是别人,早就把他店堂打得粉碎了……”又有人这样说着。

葛生哥忧郁地皱着眉头,痛苦地说:“这样的事情,还要火上加油!——华生,”他转过去对华生说,“你回去吧。”

华生还气得呼呼地喘着,站着不肯动。他紧握着扁担,仿佛在等待阿如老板出来似的。

但阿如老板早从后门溜走了,有人见到。丰泰米店里冷清清的,只剩着一个学徒在那里张皇地探着头,又立刻缩了进去。

这时桥东的保卫队来了:是三个武装的兵士。他们刚从睡梦中给闹了醒来,便得到了乡长的命令。“华生,到乡公所去,乡长要问你呀!……”

他们一面扣着皮带和衣襟,一面揉着眼,懒洋洋的一脸青白色,烟瘾上来了,振作不起精神。

华生刚刚平静了一点,正想回去,现在又给激起了愤怒。他倒竖着眼睛和眉毛,叫着说:“什么东西!去就去!看他把我吞吃了!”“唔,乡长出场了!”阿波哥习惯地摸着胡髭,“还派武装的保卫队……哈,哈,真要把穷人吞吃了的样子!——我们一道去!”

大家又喧闹起来。拥过了桥:“一道去!……一道去!……”

桥西的男子全走了,只留下一些女人。阿英聋子在那边惊惶地叫着说:“啊唷唷妈呀,不得了了……华生给保卫队捉去了……”

葛生嫂抱着最小的孩子,慌慌忙忙的从小路上迎了过来。“华生!华生!”她叫着想拥进人群去,但没有人注意到她,也没把路分开来。“不碍事,我一道去,”葛生哥听见她的声音,挤了出来。“你叫阿英把米抬回去吧……”“你怎么呀……你怎么让华生给保卫队提去呀!……你这没用的人!”“怕什么,到乡公所去的……”

葛生哥这样回答着,跟着大家走了。

但他心里却起了从来不曾有过的恐慌。他知道乡长一出场,这祸事就不小了。

乡长傅青山是借过阿如老板许多钱的。

但华生却并不这样想。他生来胆子大,也向来看不起傅青山的鬼头鬼脑。一句话不合,他还准备痛打他一顿的。这三个拿手枪的保卫队是烟鬼,当不住他一根指头。

他们走完街道,往北转了两个弯,乡公所就在眼前了。

那是一所高大的楼房,是用傅家桥人的公款兴筑的,现在也就成了乡长傅青山的私人住宅。门前竖着“党国旗”,挂着一块很大的牌子:“滨海县第二区第三乡乡公所。”

兵士到得门口,把门守住了,只许华生和葛生哥进去。

过了院子,走进大厅,领路的一个兵士叫他们站住了:“在这里等。”他说着独自往里走了进去。

华生轻蔑地望了一望厅堂的华丽的陈设,拣着中间一把靠背椅子坐下了。

葛生哥不安地皱着眉头,不时咳呛着,踱着。

厅的正中央挂的一幅很大的孙中山的遗像。两边交叉着“党国旗”。下面一横幅大字的遗嘱。伟人的相片和字画挂满了墙壁。一些红木的椅子和茶几。正中的桌上陈列着好几只古玩似的磁器。

兵士进去了许久,不见里面的动静。华生不耐烦起来了。他拍着桌子,大声叫着说:“肚子饿了!快来说话!”“你不要心急呀……”葛生哥惊惶地说,“他总要吃足了烟……”“哼……看我给他一顿点心!”华生气冲冲地说。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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