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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9 04: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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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洛瑞·李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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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西与苹果酒

萝西与苹果酒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萝西与苹果酒作者:(英)洛瑞·李设计:李洪达排版:李洪达出版社:新星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6-03ISBN:9787513330541本书由新星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本书是对早期童年的回忆,一些事实可能会被时间扭曲。第一章第一道光

三岁那年,我被人从搬家公司的运货马车上抱到地面。怀着一种茫然而恐慌的感觉,我的人生在这个村庄里开始了。

六月的青草长得比我还高,我身处其间,手足无措地哭了起来。我从未如此亲近过青草,它们高出我许多,把我包围并淹没。耀眼的阳光下,片片草叶纹上了虎皮的花色,它们像刀刃般锋利,泛着幽暗、邪恶的绿光,又如浓密的森林般深不见底;草丛中生机盎然,蟋蟀唧唧吱吱地叫着,在空中穿梭跳跃,好似猴子一般。

就这样,我在草间迷路了,不知何去何从。热带的暑气从大地缓缓渗出,混杂着草根和荨麻的强烈臭气;雪云般的接骨木花堆积在天空,又纷纷扬扬地洒下,令人眼花缭乱、屏气凝息。我沐浴着飘落的花雨,感受它们扑面而来的甜美香气。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脱离了人类的视线,第一次独处于全然陌生的世界,无从预测未来,也捉摸不透其间的奥妙。在这个世界里,小鸟尖声啾鸣,植物冒出袅袅臭气,昆虫出其不意地跳到身旁。我迷了路,不指望大家还能找到我。我将头向后一仰,大声嚎哭起来,阳光火辣辣地打在脸上,就像一个仗势欺人的恶棍。

同其他许多次一样,姐姐们的到来让我从这场白日梦魇中骤然苏醒。她们弯着身子疾步跑来,一路爬上陡峭崎岖的山坡,大声呼唤我的名字,拨开高高的草叶,最终找到我。她们玫瑰色的脸颊是如此熟悉、鲜活;她们巨大的脸庞闪着光,像盾牌一样为我遮挡天空;她们大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有的坏掉了),仿佛受到精灵的魔法召唤,被我的嚎哭声引来。她们的责骂和关怀将我的恐惧一扫而空。姐姐们朝我弯下腰——一个,两个,三个——她们的嘴上犹自沾着黏糊糊的红醋栗浆果,果汁从手上滴滴答答地掉落。“好啦,好啦,没事了,不要再哭了。快回家吧,我们喂你红醋栗吃。”

然后玛乔丽——我最大的姐姐,将我一把抱起,让我的脸贴在她长长的棕色头发上。她抱着我一路跑下崎岖的小径,穿过长满玫瑰的花园,在一幢小屋子前停下,将我放在门阶上——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虽然我还并不相信。

我们就是在那一天搬到了这个村庄,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即将结束的夏天。我们的小屋伫立在一个足有半亩大的花园里,位于湖边陡峭的山坡上。小屋有三层高,拥有一个地下酒窖、一笔藏在墙壁间的奇珍异宝、一个汲水泵;屋前长着几棵苹果树,开满丁香花,还种有草莓;烟囱里藏着秃鼻乌鸦,青蛙躲在地下酒窖里,天花板上长着蘑菇——所有的这一切,只要每星期付三镑六便士即可。

我不清楚我们家从前住在哪里,但我的人生似乎是从运输公司的那辆货运马车上开始的,它载着我缓缓开上通往村庄的绵长山岗,又把我丢入高高的草丛,让我迷了路。为了不被太阳晒伤,我的身上还紧紧裹着英国国旗。当我从车上滚落在地、站在夏日的山坡上冲着虫鸟嗡鸣的丛林大喊大叫时,那一刻我才感到——我是真的来到世界上了。而对其余的人、对全家八个人来说,这同样也是一种新生活的开始。

不过在这第一天,我们所有人都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一车满载而来的家具让我们陷入了手忙脚乱的混沌中。我在厨房地板上到处爬行,穿梭在朝天倒放的椅子腿森林和玻璃杯的水晶田野中。我们仿佛刚刚被海浪冲上一片崭新的大陆,开始分头寻找清泉和宝藏。姐姐们花了一天的时间,在花园里清理长满水果的灌木丛,红醋栗是她们的最爱,一簇簇红色、黑色、黄色的浆果与野玫瑰纷纷缠绕在一起。这样天降的赏赐是女孩们从未见过的,她们在灌木丛中飞快地跑来跑去,兴奋地叽叽喳喳叫喊不停,像用爪子觅食的麻雀一样把水果抓起来。

面对这么多要做的事,妈妈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虽然眼前的这座花园荒废已久,但它蕴藏的丰富野趣却令她深深着迷。她一整天不停地奔来跑去,脸颊绯红,口中喋喋不休,将从厨房地板上找到的瓶瓶罐罐都塞满鲜花——花园中的百花、湖畔的小雏菊、峨参、野草、羊齿植物还有各色树叶——它们被一把把捧来,从门外涌入小屋,直到外面的世界被完全移植进幽暗的室内——这里如同一方静谧、绿意盎然的池塘,翻涌着甜美的夏日潮汐。

我坐在堆满杂物的地板上,凝望绿色的窗外,映入眼帘的是满目生机勃勃的花园。我看到了姐姐们套着黑色长筒袜的腿——袜子撕破的地方有白皙的皮肤露出来——在红醋栗花丛间来回地踢踏奔跑。时不时地,她们中就会有谁闯进厨房,拿一大把捏碎的浆果塞满我的嘴巴,然后又跑了出去。而我则是吃得越多,越喊着要吃更多。她们来来往往,就像在喂一只小胖布谷鸟。

这漫长的一天洋溢着嘁嘁喳喳的欢声笑语。大家好像什么正经事都没做,除了收集的各种浆果和面包外,我们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可吃。我在陌生的地板上四处爬行,穿梭于各种各样的装饰摆设之间——那些玻璃金鱼、陶瓷小狗、男男女女的牧羊人饰品、黄铜做的马术师、停摆了的时钟还有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照片。我挨个地拜访它们,此时它们就像圣洁的神坛,将我引回那些渐渐淡忘的记忆。当我凝视着墙壁,看到日影缓缓西移,夕阳透过墙角的雕花玻璃瓶画出彩虹光晕时,我忽然涌起一种渴望,想要重新回到那种井井有条的熟悉生活中去。

随后在倏忽间,一天就要结束了,而小屋子竟也布置好了。每根拐杖、每个茶杯、每张图画都被摆在各自的位置上;床单铺好,窗帘高挂,地上铺了草垫——然后,这里就成了我们的家。我记不清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就像是在突然之间,这幢房子的传统——它那特有的气味、杂乱无章和一套自成体系的规矩就这么成型了,仿佛一向如此,从未改变。在我们搬到这里的第一天,伴随着日暮降临,房子的构造和布置全部完工。最初,物件散落在厨房地板上,显得局促而孤单。但随后,万物都流向了独属的位置,各归其位,再也不会受到质疑。

从那一天起,我们似乎都长大了。往后的日子中,房间的内部陈设又变动了许多次,就像一个不断经受暴风雪洗礼的玩具,在妈妈和女孩们一阵阵的突发奇想下,床、椅子和各种装饰,旋风似的从一间屋子转移到另一间。不过到头来,在墙壁间固定的格局下,这些东西还是会回到原位,遵循着各自注定的命运,逃不掉也改不了,这样一放就是二十年。

回想我成长中的第一个年头,眼前浮现的是渐渐宽阔、清晰的原野,是我学来的穿衣服新窍门,以及四处闲逛时汲取的智慧。我会把自己蜷成一个球大小,纵身一跃,用拳头撞开门闩,打开厨房的门;我会把铁制的床架当作楼梯,踩着它爬上高高的大床。我还学会了吹口哨,不过那时我还不会系鞋带。生活变成了一连串的实验,既带来伤心事,也送来对成就的奖赏:我探寻着房屋四周的规律和奥秘,时间仿佛悬浮静止一般,从高处投射下金色的光芒;有时我会不断上蹿下跳,像一条虫子一样固执而疯狂地扭动不停,有时也会圆睁着眼,将什么东西盯上几个小时,屏气凝息地观察它们。我观察着一粒粒尘埃在洒满阳光的房间里飘落;或追着一只蚂蚁,跟随它从摇篮到坟墓;我还爱打量卧室天花板上的木节疤——在黄昏的微光里,它们像黑人那样跑动,偷偷摸摸地从一块板子移到另一块,但当黎明熹微的烛光亮起,它们又悄然回到原处;看上去,也并不比煤炭化石更加面目可憎。

这些卧室天花板上的木节疤,在我而言就像整个世界。每当大梦初醒,在睁眼的第一道光中,我迷离的目光总会掠过它们,在其中进行无穷无尽的遨游——虽然我常为此遭到责骂。它们是一群岛屿,屹立在血红色的油漆面上;它们是一支集结的军队,团结起来与我为敌;它们是字母表,组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语言;它们也是我有生以来读懂的第一本书。

在这幢小屋散发的迷人魅力中——那因陈旧而脱落的墙壁、屋体不时发出的吱呀声、暗处落下的阴影、让人浮想联翩的藏在地板下头的狐狸……我慢慢长大了,力气也与日俱增,活动的范围沿着小径向外一英寸一英寸地扩展。在杂草丛生的院子里,我就如橡子壳一样坚不可摧,在深不见底的海洋里放肆游弋、所向披靡,模仿南海岛屿上的野蛮人,在太平洋上四处越岛作战。我的眼睛、鼻子和不断刨土的手指,就像探测用的天线和触角,灵敏地捕获野草、羊齿植物、鼻涕虫、鸟类的头骨、彩色蜗牛的洞穴等东西。于是在那个漫长的夏天,在我们搬来的头几日里,我眼中的世界逐渐开阔起来。我也在脑海中为这个世界绘好了地图:它有安全的港口、脏兮兮的沙漠和水坑、泥泞的山峰,还有旗帜飘扬的灌木丛。但在我口干舌燥的往复奔跑中,一次又一次,我也被这里刺激的恐怖景象吓得够呛:破笼子中大张着嘴的小鸟骸骨,角落里死掉多时、黏糊糊的黑色苍蝇,干枯的蛇皮,还有爬满蛆的猫的尸体……我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座拥挤不堪、散发着腐臭味的小城,充斥着无声的恐怖。

每当看到这些尸体残骸,我就会急匆匆地逃回熟悉的领地,让它们从我的眼前消失,耳中因惊吓充满了嗡嗡声。我也只有壮起胆子才敢再次回去拜访。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遇难者,它们死于一股强大的毁灭性力量。尽管我与这种力量素未谋面,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持续运转着,一次又一次带走生命,昼夜不息。不过,我对它也同样心怀感激。尽管这可怖的景象始终长久萦绕在我的眼前、不停闯入我的梦境,但它是我在生命最初受到的惊吓,也令我不再过度惧怕恐怖的事物。它们抑制了我对恐怖的想象,使我相信恐怖的威力也是有限的。

洗涤室的门口是我起航的港湾。我从那里出发,认识了各式各样的岩石、暗礁和海峡,也拥有了安全感。我探寻着这幢小屋金字塔形的外貌、它的仓库和迷宫、它散发着神奇魔法的中心,还有四周这座孤岛般、翠绿而充满生机的花园。妈妈和姐姐们穿着长裙,如同大海中疾行的帆船,在我身边匆忙来去。我跟随着她们的行迹——从她们驶过的尾流、呼吸的波浪、燃烧着煤炭的空气、哼唱的小曲、抱怨的牢骚,还有锅碗瓢盆摔碎的声音中,呼吸她们的香气,聆听她们的声音。

她们穿梭往来的样子真是壮观极了!这些女士们已经准备好乘风破浪,她们鼓起风帆,身材像高塔般挺拔,头发迎风飞扬,衣衫在海风中波浪般涌动。她们的袖子已经高高挽起,露出了洁白如桅杆的手臂,准备开始劳动或洗洗刷刷。她们不时也会把我抱上船,亲吻我,为我系好纽扣;或是将我举得高高的,左右摇晃,让我像上钩的鱼儿般,在她们绣有蕾丝花边的亚麻上衣里扭来扭去。

洗涤室就像一座矿山,蕴藏着我们生活所需的一切矿物。在这里我发现了“水”——相比花园水桶里发着恶臭味、漂着浮渣的那种墨绿色黏稠液体而言,这种元素可大为不同。你可以将它从地底抽出,一口口饮下这清冽的蓝色液体,也可以用力摇动水泵的手柄,在迸溅的水花中,它会如流动的天空般倾泻而下。它就这么喷涌而出,在瓷砖地面上奔跑,闪闪发光。有时候它还会在罐子里跳舞,要是一不小心洒在衣服上,你就能感到它的冰凉和沉重了。你可以啜饮它,用它画画,拿它在肥皂上搓出泡沫,让甲壳虫在其中游泳,或是看它蒸发成气泡、在空中飞扬。你可以把头浸入水中,张开双眼看到水桶的扣环两侧,静静聆听自己憋气时的呼吸声,然后把嘴像鱼那样一张一合,尝尝来自地面的石灰味道。看,这就是水的无穷魔力——你可以割断它、消耗它、圈住它、击碎它、把它引流进小洞,却永远不能使它燃烧、折断或毁灭。

一台老旧汲水泵的存在使洗涤室成了水的天地。与水有关的一切都在这里上演:无数个星期一,厚重的水汽蒸腾而起,夹杂着乳白色的洗衣粉,现出分明的轮廓;滚烫的肥皂水沸腾,咕噜咕噜,咯吱咯吱,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又似有人低声耳语,在阳光的照射下凝出七色彩虹,伴着上千只肥皂泡小眼睛频频眨动。肥皂泡啊肥皂泡,辛勤将衣物来揉搓,嘟嘟囔囔怨声高,清水把它洗干净,衣衫床罩拍拍打,它就飞起都跑掉。妈妈也累得气喘吁吁,像在雾气腾腾的波浪里划桨,奋力挥舞着她红红的手臂。然后,木棒将麻布衣物从锅里挑出,它们是白花花的面粉,是交织在一起的泡沫,是被压成床单的团团白雪。

你同样也可以在这里擦洗地板、鞋子、胳膊、脖子,还有红红白白的各种蔬菜瓜果。清晨走进这个杂乱的房间,你会发现整个花园都被摆在桌子上了,还滴落着新鲜的露珠:胡萝卜切成像铜便士一样的圆片;小红萝卜和细洋葱堆得满满当当;马铃薯已被浸泡洗净,脱掉了泥土外衣;饱满的豆荚“噗”地打开,像包裹着碧绿珍珠的长贝壳,豌豆带着黏糊糊的汁水,从它们毛茸茸的暖巢里滚落。

当大家准备这些的时候,我蹑手蹑脚地溜进厨房,像老鼠啮食草根树叶般偷偷东咬一口、西啃一下。豌豆骨碌碌地滚到我的舌下,又新鲜又冰凉,嫩滑得像凝固的水;我的牙齿咬在绿色的苹果皮上,酸溜溜的滋味直冲味蕾,夹着一股芜菁甘蓝的淀粉甜香……然后,一双湿湿的、沾着面粉的大手便把我推了出去。我垂头丧气,怀着一股不可名状的热切渴望再次溜进来。案板上有一团银光闪闪的生面团,它温暖柔滑,在模具下塑成一个个人形——它们有脑袋,有胳膊,没加别的佐料,迎合了有关食人的臆想。

丰盛的大餐正在这间房里陆续准备着,大锅里炖煮着美味佳肴,满足了八个人贪得无厌、饥肠辘辘的肚子。这片丰饶湖岸上的所有植被都可以用来炖东西吃:用鼠尾草调味,用青草上色,再用几块羊骨棒子作为点缀。事实上,那个时候很少能吃到肉,别不相信,这可是真的。有时候,我们会用一根约一磅重、光秃秃的肋骨排熬汤喝,或者时不时地,某位邻居会在我家门口扔一只兔子。不过时令的绿色果蔬倒是非常充足,小扁豆和面包是我们必备的镇桌之宝。家里每天都会烤八到十条面包,而且从来不会干硬。趁着外皮尚还温热之际,我们把面包撕碎成小块,在里面还常常发现一些特别的东西,将食物的寡淡无味一扫而空——绳子、钉子、碎纸,甚至有次还发现了老鼠;在此向那些随心所欲的烘焙时光致敬!小扁豆是在一口大锅里炖好的,这口锅也用来烧周六晚上的洗澡水。不过木柴的火实在太小,烧好的水仅够一人泡澡用。我们只好共享这一缸水,轮流来洗。作为家中年龄倒数第二小的成员,留给我的洗澡水也永远是倒数第二脏的,这项“特权”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直到今天还挥之不去。

一天清晨,我从墙壁雪白的卧室醒来,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失明了。不论我怎样圆睁双眼或瞪着屋子里的一切,除了一道平射在我跳动眼皮上的金光,我还是什么都看不到。我摸摸自己的身体,发现它还在。我也听得到鸟儿的歌唱。不过,除了这道微微震颤的黄色光束,这世上的一切我都看不见。难道我死了吗?我纳闷地想。我是在天堂吗?但不管怎样,这都让我非常苦恼。刚刚从一个有关鳄鱼的噩梦里醒来,眼前这可怕的事让我措手不及。然后,我听见了姐姐们走上楼梯的脚步声。“玛乔丽!”我大喊,“我什么都看不见了!”然后鬼哭狼嚎起来。

许多光脚丫从地板那头匆匆跑来,大姐玛乔丽在咯咯大笑。“快看他啊,”她说,“桃乐茜,快去给他拿块绒布来,他的眼睛又糊住了。”

法兰绒布凉凉的边角拂过我的脸庞,洒了我一身水;然后,世界又重新出现在我的眼前:床和光影,溢满阳光的窗户,还有对着我笑弯了腰的姐姐们。“是谁干的?”我吼道。“没人,傻瓜。你的眼睛糊住了,就这么回事。”

原来这就是甜蜜的睡眠胶水啊!类似的事以前也发生过,不过被我忘得一干二净。于是我威胁姐姐们,也要把她们的眼睛黏住:我又醒了过来,我能看见了,我太开心了。透过那扇小小的绿色窗户,我凝视着窗外的景象。外面的世界是深红色的,仿佛燃烧着火焰。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桃乐茜,”我说,“那些树怎么了?”

桃乐茜正在穿衣服。她把头伸到窗外,动作迟缓,睡眼朦胧;阳光穿过她的睡袍照射进来,仿佛细沙滑过了沙漏。“没什么呀。”她说。“不,就有什么,”我说,“它们碎成一片一片的了。”

桃乐茜挠了挠她乌黑的脑袋,张大嘴打个哈欠,洁白的羽毛从她的头发上飘落。“那是树叶掉下来了。现在是秋天,树叶在秋天总会掉的。”

秋天?在秋天,这就是我们看到的景象吗?树叶纷纷落下,空气中浮动着秋日的气息。我想象着这样的景色会一直持续下去,永远不变。这些潮湿的树木腾起火焰,不断燃烧着、燃烧着,就像摩西看到的燃烧的树丛;它们自然而然地成为这片新大陆的一部分,宛如极地亘古不消的白雪那样永恒。为什么我们会来到这样一个地方呢?

玛乔丽刚刚下楼帮忙准备早餐了,这会儿又突然跌跌撞撞地跑上楼来。“桃乐茜,”她悄声说,似乎又兴奋又害怕,“桃乐茜……那个人又来了。快帮洛瑞穿好衣服,然后赶快下来,快点。”

下楼后,我们发现那个人坐在炉火边。他面带微笑,全身湿透,看上去很冷。我爬到餐桌旁,注视着这个陌生人。在我看来,他不太像我们人类中的一员,倒更像是一团森林物种的混合体。他的脸又红又皱,像极了蘑菇。树叶粘在他乱蓬蓬、满是泥巴的头发上;树叶、枯枝撒在他破烂的衣衫上,几乎满身都是;他的靴子像是从树底挖出来的黑乎乎的烂泥。妈妈为他端上稀粥和面包,他对我们大伙儿报以虚弱的一笑。“住在树林里一定很不好受。”我们的妈妈说。“我有一些睡袋,夫人。”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勺子搅和稀粥,“它们可以隔离湿气。”

不,但我想它们不行,它们会像湿布条一样,把他紧紧包裹在里面。“你不能再这么生活下去了。”妈妈说,“你应该回家去。”“不,”那个人笑笑说,“他们不会乐意的。不等我开口说话,他们就会把我骂得狗血喷头。”

妈妈难过地摇摇头,发出一声叹息,然后为他多盛了一些粥。我们男孩们对他的外貌大为欣赏;而女孩们则更挑剔谨慎,因为摸不透他的底细,所以心存疑虑。但他一定不是流浪汉,不然也不会被妈妈请入厨房。他的口袋里装着四枚锃亮的奖牌,他总把它们掏出来悉心擦亮,然后摆在桌子上,像对待钞票那样爱惜。他说话的样子和我们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事实上,他说的很多话我们都听不懂。不过妈妈却似乎听得懂,还常常向他提问,然后看着他随身带在衬衣口袋里的照片,微微叹口气,摇摇她的头。他时常说起有关战争、在空中飞行的事,这些都让我们觉得非常神奇。

他不是本地人。他在某天清晨出现在我家门口,向我们讨一杯茶喝。妈妈带他进屋,给他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进门时他的脸上还带着血迹,看上去非常虚弱。而他现在正在厨房中,被一位女士和一群孩子环绕着。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仿佛胡子上也挂着微笑。他告诉我们,他睡在树林里,这在我看来真是个好主意。我还知道,他以前是个士兵,这是妈妈说的。

我对战争有一些了解:我所有的舅舅们都曾参战;自打出生起,我的耳边就充斥着有关战争的谈话。有时候,我常常爬到炉火旁的藤条椅上,闭上眼睛,仿佛看见满身泥泞的男人正趴在战壕里缓缓挪动身体。虽然我只有三岁,却能看见他们摸索着前进,继而又战死沙场;之后我便感到自己比他们还要苍老。

但这个人看起来不像一个士兵。他不像我的舅舅们那样佩戴着闪亮的饰品、束着皮腰带、胡须上打着蜡。他有一副小胡子,穿着破烂的卡其布军服。不过我家的女孩子坚持说他就是士兵,而且她们是悄悄说的,仿佛这是个秘密。而当他来到我们家吃早餐的时候,我看着他蜷缩在炉火旁,披着枯叶和泥土的外套,身上蒸腾出缕缕水汽,就能想象到他睡在树林里的情形。我想象他正睡着觉,忽然爬起身去打仗,然后找到我家想讨一杯茶喝。他就是战争,战争就真实地在那里;我很想问问他:“那片树林里的仗打得怎么样了?”

但他从来没有告诉我们。他只是坐在炉火边喝茶,咕噜咕噜一饮而尽,然后大口喘着气。炉火烤着他的衣衫,将湿气吸出来,袅袅的水蒸气升腾而起,仿佛是从他身上飞出的鬼魂。他发现我们正注视着他,便从胡子底下露出一个微笑。随后,哥哥杰克拿一把勺子当作手枪,一边朝他射击一边说:“我是个士兵!”他温柔地回答:“是的,孩子,你会成为比我出色的士兵的,总有一天。”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我便十分好奇那场战争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他是个差劲的士兵,所以才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吗?还是说在树林里的那场战役里,他被打败了?

但后来他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便知道他确实是被打败了。女孩们说,一些警察把他押进卡车带走了。妈妈长叹一口气,为这个可怜的人感到悲哀。

天寒地冻,狂风呼啸,在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天气里,妈妈突然消失不见,前去探望父亲了。那一路很遥远,远到我看不到尽头。我记不清她是怎么走的,不过仿佛就在突然之间,屋子里只剩下那些女孩子们。她们拿着笤帚和抹布,到处翻来滚去,争执不休,吵吵嚷嚷,偶尔想起来便赶我们上床睡觉。屋子里和食物中都出现了一股新的味道,每顿饭都像遭到了邪恶法术的诅咒,冷冰冰、半生不熟,或是烧煳成焦黑的颜色。玛乔丽累得气喘吁吁,忙得不可开交,她只有十四岁,却担负起照顾全家的责任。我的袜子滑下来了,一直堆在脚踝处。我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洗过澡了。黑色的树叶被风扫进屋子,在角落堆成小山。然后下雨了,地板也在出汗,一排排没拧干的衣服挂满了厨房,水珠滴滴答答,忧伤地掉在我们身上。

但我们还是吃下了那些食物。女孩们一阵阵地咯咯傻笑,在输掉的游戏中玩得精疲力尽。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房间变得越来越混沌无序,我甚至分辨不出每间屋子的样子。不过如今,我终于能自由自在地生活了。我在花园里挖泥巴,浑身脏兮兮的,像獾一样黑。我还可以随心所欲地流鼻涕,就像奔跑的双脚那样无拘无束。我穿着靴子蹚过水沟,撕碎床单当作绑腿,假装自己是个士兵,在积满落叶的沼泽地里行军。我可不能放过这宝贵的机会,于是我闲逛到很远的地方,生吃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彩色的浆果,鲜嫩的枝叶,甚至是蠕动的蛆虫。每天我都感到难受,不过我却对这样的自作自受感到自豪。

这段时间,姐姐们在房子里来回穿梭,楼上楼下疯跑不停,然后被漏进屋的雨水从四面八方围住;男孩们则变得越发邋遢脏臭。床单被熨煳了,平底锅烧焦了,沸腾的热水从烧水壶里溢出来,女孩子们养的娇贵的小鸟在混乱中横冲直撞,由此,这个“玩具小屋”变成了一幢“疯狂小屋”。桃乐茜露出无奈的傻笑,范妮丝对着盘中的蔬菜哭泣。而当乱糟糟的一天结束时,玛乔丽就会说:“我真想躺下来死掉,要是我还找得到躺下来的地方的话。”

如果有人说这就是世界末日,我丝毫不会感到惊讶——似乎万物的征兆都指向这个结论。天幕沉沉低垂,随着乌云翻覆旋转;森林昼夜呼啸不息,发出惊涛拍浪的巨大声响。一天,当我们围坐在厨房餐桌前用家中最好的铜烛台敲碎胡桃吃时,玛乔丽从镇上回来了。她被雨水打湿,看上去闪闪发光。她为我们带回了面包和点心,但脸色也非常苍白。“战争结束了,”她说,“不会再打仗了。”“这不可能。”桃乐茜不可置信地说。“是商店里的人告诉我的,”玛乔丽回答,“他们还给大家发梅子干呢。”她递给我们一大包果脯,我们大吃起来。

女孩们一边泡茶,一边谈论这件事,而我则确信这就是世界末日了。我全部的人生就是这场战争,而战争就是整个世界。现在战争结束了,所以世界末日也就到来了。这件事对我来说就是这样,没有别的解释。“我们出去走走,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桃乐茜说。“不过你知道,我们不能把小孩子单独留在家里。”玛乔丽说。

于是我们一起出门了。外面很黑,村子里的一个个屋顶都在闪光,与乱哄哄的歌声交相呼应。我们手牵着手走进雨中,翻过山坡,走进村庄的街道。一户人家的花园里,燃烧的篝火正噼啪作响。火光中,一个女人上蹿下跳,全身被映照得如魔鬼般通红;她的手里拿着一个水罐,嘴里发出不那么像歌声的哭喊嚎叫。其他人家的花园里也燃起了篝火。一个男人走过来亲吻我家的女孩们,而后纵身一跃跳上马路,结果不幸扭伤了一个脚趾,跌落在泥水中并一躺不起;他像青蛙那样抖动双腿,竟然还呱呱扯着嗓门唱出一首嘹亮的歌。

我很想停下来继续看他,我之前从没见过这样的人,特别是在这种狂野有趣的滑稽氛围中。不过,我们还是匆匆前行了。我们走到小酒馆的门口,探头往窗户里面看去。酒吧里灯火通明,好像着了火一样。从被雨水打湿的玻璃窗看进去,那些面色潮红的男人们似乎膨胀了一圈,纷纷扑进火焰。他们吞云吐雾,从金灿灿的酒杯里饮下烈火。我怀着敬畏的心情聆听他们发出的巨大喧嚣。这个时候可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果不其然,一个男人站起身来,像捏碎核桃那样捏碎了一个玻璃杯。他攥着杯子碎片,狂笑着让大家看他流血的伤口——不过血色倒也和常人没什么不同。另外还有两个男人,他们互相挽着胳膊,跳着华尔兹舞步一路溜出了大门。之后他们打起架来,互相破口大骂,撞到墙上又摔倒在地,一同滚下了漆黑的山坡。

黑暗中,一个女人尖叫起来。“吉米!吉米!”她哭叫着,“噢,吉米!他们会杀了他的!我要请牧师来,我一定会的!噢,吉米!”“但愿他们没事。”桃乐茜既震惊且愉快地说。“小家伙们该回家睡觉了。”玛乔丽回答。“再待一分钟,就一分钟。今天不要紧的。”

后来,村里学校的烟囱着火了。火花像喷泉一样喷向夜空,在风中翻滚着、扭动着,然后溅落到道路上弹跳舞蹈。烟囱好似点燃的礼花,发出嘶嘶声响;火焰如同巨大的火箭,从烟囱中射出,将房子里的东西都喷了出来。于是我期盼着,希望看到椅子、桌子、刀子、叉子也接连喷出、熊熊燃烧的场景。覆满苔藓的地砖被硫黄味的浓烟熏染,烟囱的裂缝里渗出了黄色的烟雾。我们站在雨中,入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这盛大的景象是专门为今天而准备,这幢喷火的房子也是特意预留的,要与这一年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起,共同飞入烈焰与欢庆中去。

每个人都在喊叫,扭打,歌唱,醉醺醺地喝着啤酒,欣赏着眼前的火光。是的,如今战争结束了,但之后又会发生什么呢?我那些在战争中幸存下来的舅舅们,他们将会做些什么?这些高大的、来自远方的男人们,猝不及防地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前,浑身散发着皮革和马匹的气味。我们的父亲又将是什么样子,是会穿着卡其色军装,同其他男人一样,还是会十分特别、和别人都不一样?他的照片挂在钢琴上方,看起来整洁而高傲,帽子上别着徽章,留着尖尖的小胡子——我都把他和皇帝搞混了。战争结束了,他会不会已经死了?

我们凝望远处燃烧的校舍烟囱,闻着弥漫在山谷中的烧焦气味,我知道,大概某些极为重要的事情就要发生了。我无时无刻不在寻找一个壮烈的句点,终结我这已然漫长的一生。噢,这是战争的终结,也就是世界末日吧!雨水灌进了我的鞋子,而妈妈也已消失不见。我再也不期待能见到明天。第二章名字

和平到来了,但我看不出和往日有什么区别。妈妈从遥远的地方回来,带回许多令人兴奋的故事:那些疯狂的场景,人们是如何停下脚步、公然在大街上相互亲吻,然后爬上雕塑大喊它的名字的。不过,和平究竟是什么呢?食物的味道尝起来没变,汲水泵里的水还是那样冰凉,我们的房子既没坍塌也没变得更大。冬天到了,带来一种阴暗、饥渴的悲伤。村子里忽然挤满了陌生的男人,他们四处闲逛,腿上装了支架,穿着卡其色的裤子,抽着短烟斗,抓挠自己的胳膊,然后默默注视着自己家的花园。

我根本无法相信这就是和平。它既没有带来天使的降临,也没给出合理的解释;它既没有改变我那昼夜交替的生活本质,也没能为院子里的烂泥镀上一层金漆。所以我很快就把它忘得一干二净,又回到了从前刨土挖洞的游戏中,在屋内屋外探索着各种神秘的谜题。我家的花园角落仍在源源不断地供应着野草藤蔓、发黑的卷心菜、石子石块和花梗叶柄。而房子里则划分成不同的区域:有的地方热,有的地方冷;有黑漆漆的洞窟,也有絮语喃喃、吱呀作响的木板;有恐怖的地段,也有神圣的庇护所。与之相伴的则是数不清的物件和装饰品:它们被折叠、束紧、发出尖叫和叹息、打开又关上、叮叮咚咚地唱歌;它们被挤压、刮擦、切割、烧灼、旋转、推倒,或是跌落在地,被摔得粉碎。此外,还有一个散发着胡椒味的橱柜,一个发出清脆铃声的地窖,一架嗡嗡作响的钢琴,一团团干枯的蜘蛛,打闹不停的兄弟,以及来自家中女性们的永恒慰藉。

那时我还年幼,可以和妈妈一起睡,对我而言,这依稀就是人生的全部目标。我们一同睡在一楼卧室的软床垫上,床的四周装饰着黄铜柱子和帷幕。全家所有人里只有我能与妈妈相拥入梦,享受比别的孩子更多的宠爱。这是我的特权——至少在我看来。

于是,在无数个夜晚,在妈妈浓密的秀发里,我酣然入睡,享受香甜的美梦。我昏昏沉沉地依偎着她温软的身体,她的床为我护佑,给我满满的安全感。尽管房子十分宽敞,白天里我们不常在一起,但当夜晚到来,我们便可以并肩躺下,享受独处的时光。在我眼中,黑暗就像黑刺李的果实,沉重而成熟,仿佛随时就会掉落,令人触手可及。这时的黑暗是一种极乐的幸福,是单纯的倦意与柔情,当所有尖锐的棱角被打磨圆滑,一切都恰到好处,令人感到悠闲而自在。而在哭闹喊叫、迫切想见到妈妈之后,我终于如愿睡在她的身边,发现妈妈并没有偷偷逃跑。

妈妈终于从一天的辛劳中解放出来,像个快乐的孩子一样睡着了。她将身体蜷缩在睡袍下,天真地呼吸着,从枕头上传来轻柔的鼾声。在她飞翔的梦境中,她紧紧抱住我,像拼命抓住身后的降落伞;或是舒展开她巨大的疲惫身躯,将我紧紧裹住,让我像一只陷入干草堆的小老鼠般惬意地蜷伏在她身上。

当我们蜷成一团说着悄悄话时,静默的黑夜一定深感嫉妒,这样的殊遇就像我们白天不说的小秘密,使我凌驾于其他人之上。这是专程为我降临的黑夜,为我一人——我是她黑夜中的王子。只有我知道她熟睡的样子——死寂的脸庞、裸露臂膀下隐藏的巨大无助。天刚破晓她便起床,跌跌撞撞地回到厨房,但就算在这个时候,我也没有完全被她遗弃。我滚落到妈妈残梦的幽谷中,沉浸在她遗留的薰衣草芳香里,我把脸深深埋进枕头,再次进入梦乡。这时,她已从我们的巢穴离开,只剩下我一个人。

三岁那年,我希望能永远睡在妈妈的床上。我已经记不清是从哪天起与她分开的。但我长大得很快,不再是最小的孩子,弟弟托尼正躺在婴儿床上等待接替我的位置。当我第一次听到家人小声议论要把我搬到男孩卧房时,我完全不能相信这个事实。当然,妈妈肯定不会同意的,对吗?她怎样才能面对没有我的夜晚呢?

姐姐们讲了很多安慰和讨好的话,想要说服我。她们说:“你已经是个大男子汉了。”“你得和哈罗德、杰克他们一起睡。”“你觉得怎么样?”我能觉得怎么样呢?对我来说,这件事想想就让人气愤。我请大家再动脑筋想想办法,于是又拖延了几个晚上——那是我睡在柔软大床上的最后几个晚上。后来,姐姐们又换了一种口吻哄骗我:“只是几天而已,之后你还可以回来和妈妈睡。”我其实不太相信她们,但妈妈始终一言不发,我只好暂时屈服,到男孩们的卧房去睡。

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被叫回到妈妈的大床上。这是我在人生中第一次遭到背叛,第一次尝到“长大”的苦头,也是我学到的第一堂课,从女人们温柔而无情的拒绝中吸取了教训。后来,没有人再提起此事,我也逐渐接受了现实。但这件事过后,我却变得更坚强、更冷酷了一些,将更多的注意力转移到外面的世界中去。穿透层层薄雾,世界在我眼前也越发清晰起来。

最初,这个院子与这个村庄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展现在我眼前,令人感到恐惧。它们的影子连同我的幻觉一起投射在我的脑海中,为我画出了魔鬼的草图。我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它们不再是从前那样独特的钟表滴答声,而像从外面闯入的怪物们大肆进军的脚步声。这些家伙就是传说中来自“世界”的生物,它们是来抓我的。它们把头藏在装满面包的篮子里,正急速爬上山坡,随着我心脏的跳动,咕咕哝哝地抱怨着。后来我猜想,这可能是我早年头痛的症状,但我每天都焦虑不安地等待它们的到来。不过,虽然这些“行军者”的前进是如此执着,却从来没能越过村庄的边界一步。

这些是白天里令我忐忑不安的事,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不过到了夜晚可就不一样了,这是当然,黑夜千奇百怪的面孔让我异常恐惧——垂死摇曳的烛光、黑暗中的关门声、上下颠倒的脸孔、地底的诡异洞穴。一到晚上,我的想象力就会疯狂爆发,使我惊悚得想要大声尖叫。除此之外,屋里还有一些“老魂灵”,他们就住在墙壁间、地板下、厕所马桶里,一刻不停地注视和品评着我们,冷酷而刻毒。显然,这些神灵早已陈腐发霉,不过却总能成功地约束我们这些男孩子的举止,而姐姐们则会无耻地用咒语把他们召唤出来。老实讲,在一个没有父亲管辖的房子里,这些家伙倒是完美的代理监护人。

不过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倒还真有一个活生生的老“异教徒”形象在管辖着我们。它来拜访我们的次数不多,但次次都是有意而来。每次出现时,它都以帝王和魔鬼的双重姿态走过我们中间,女人们往往为此大受惊吓。

我还记得第一次亲眼见到它的情形,至今还能回想起当时的那股盐味。在一个白霜晶亮、月色冰凉的冬天夜晚,我们像往常一样坐在厨房里。炉火温柔地燃烧,烛光微微摇曳,女孩们懒洋洋地闲聊着家常,我半睡半醒地趴在餐桌上。突然间,玛乔丽说:“嘘……”

她显然是听到了某种声音,不过人们总会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这倒没什么可稀奇的。我醒了过来,也迷迷糊糊地侧耳倾听。其他人同样高度紧张地努力听着,连一根羽毛飘落的声音都不放过。最开始我什么都没听到。一只猫头鹰在红豆杉树枝头悲鸣,从另一棵树上传来了回应的啼叫。然后桃乐茜说:“听!”妈妈也大喊:“嘘!”这声警告把我们都吓坏了。

我们如同一群失去雄鹿保护的母鹿和小鹿,将脑袋紧紧靠在一起。之后我们听到了那个声音,它从远处乡间小路传来,微弱但确凿无疑——是金属拖过结霜地面和铁链断断续续的磕碰声。

女孩们交换了一个惊恐的眼神,她们明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写满了大难临头的恐惧。“是它!”她们低声说,声音颤抖着,“它逃出来了!是它!”

没错,确实是它。妈妈扣好门闩,吹灭了油灯和蜡烛。然后我们挤成一团,蜷缩在炉火闪烁的黑暗中,等待它厄运般的到来。

铁链的拖沓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在黑夜中嘎嘎作响。它踏着冷酷的步伐,脚印被月光照亮,顺着远处的小路,朝我们踉跄走来。女孩们在椅子上坐立不安,又紧张又兴奋地咯咯傻笑,看上去像是要丧失理智了。“嘘,”妈妈警告我们,“别出声,别动……”她的脸因惊恐而扭曲变形。

女孩们恢复了理智,静静等待着,身体颤抖着。铁链的嘎嘎声越来越近了,经过小路,绕过街角,走上山坡——然后伴着鼓点似的步伐,它来了……此时家里乱作一团,女孩们再也忍不住了。她们跳起来,好奇地尖叫着,跌跌撞撞穿过炉火闪耀的厨房,用手将幽暗的窗帘一把拉开……

夜色中,这头野兽骄傲地走过,头上两只庄严的兽角为它加上了国王的冠冕。它乳白色的眼睛被道道月光温柔轻抚,巨大的身躯长满蓬松的毛发。它的脚步拘谨僵硬,像是踩着高跷,银色的胡须随之左右摇摆。缠绕的铁链被扯断了,沉重地拖在它的肩膀和后腿上。“是琼斯的山羊!……”桃乐茜低声说,简单的字眼中几乎满是崇拜之情。它可不是一只迷路的动物,而是一头象征着远古之梦的神兽。它是月光下的漫游者,走过乡间小路,一半是俘虏,一半是发情的国王。它像雪特兰马一样强壮、毛发浓密,每个男人都惧怕它。事实上,乡绅老爷①琼斯已经用铁链拴住了它,并用长五英尺的长钉子将铁链钉入地面。然而每到月色皎洁的夜晚或夏天,不论铁链还是钉子都没法把它拴住。那时,它会用鼻子哼哼呼气,前蹄凌空,身子立起,挣断拴在地上的铁链,然后追寻着它的欲望,穿越整个村庄。

我常常听人说起它,不过现在,我终于亲眼见到它了。它蹒跚地走过街道,宛如神灵般苍老,拖着它的铁链,仿佛披着一件长袍。它的呼吸中带着一股盐味。它每走几步就嗅嗅空气,应该是在寻找朋友,抑或一个可以加害的家伙。不过它一直踽踽独行,没有碰见任何人,它穿过的是一个空荡荡的村庄。女儿和妻子们躲在黑暗的卧室里偷看它,男人们手握着斧头,在阴影中等待着。而在这个时候,它呼出刺鼻的臭气,仿佛在展现自己的力量;月光下,它通体洁白,走出一条令人敬佩的道路……“你见过这么大的山羊吗?”桃乐茜叹息道。“它会把你撞倒,然后狠狠踢你的。我听说它就撞倒过科恩小姐。”“想想吧,要是一个人回家的时候正好撞见它……”“你会怎么办?”“我会对它勃然大怒。你呢,范妮丝?”

范妮丝没有回答——她已经逃跑了,躲在食品储藏室里歇斯底里地哭叫起来。

在我看来,琼斯老爷这只形似恐怖分子的山羊大概是那个时期的一种自然现象,是这个野兽和幽灵的出没就如人们走路一样常见的村子的一部分。它们都是这个社区的成员,尽管习性有所不同——有的很善良,有的让人唯恐避之不及;有些根据一年中月亮的圆缺露面,有些则在一天的白昼或午夜现身。

根据不同的属性,它们可能发出警告、送来祝福,也可能使人发疯。这些家伙有死亡之鸟、大马车、巴洛克罗小姐的鹅、刽子手的房子,还有双头羊。

至于双头羊,倒是没有太多可以解说的,除了它上了年纪还说英语之外。它独自住在凯斯伍德松林里,只在天空闪电之际现身。它能用两种声音唱出和谐的歌,还能用自己的两个脑袋争论上几个小时,许多经过那片松林的旅客都听到过它的声音,不过却几乎没有人亲眼见过它。如果你碰巧在雷电交加的暴风雨中遇上它,还有胆量上前询问的话,它就会告诉你,你将在何时、以什么方式死去——至少人们是这么说的。不过事实上,没有人想要真正领教这头野兽的威力。每当“羊之闪电”出现在凯斯伍德松林上方时,大家都觉得还是远离那里为好。

公牛十字路口的大马车是另一个不祥的征兆,也是一位经常在午夜时分到访的来客。公牛十字路口实则是一片荒野,处在山鞍之上,高高坐落在山谷的尽头,曾经是车马和牛群行经驿道的交叉路口,连接着伯克利到伯德利普、比利兹到格洛斯特集市的两条路。古老驿道的遗迹仍深深印刻在草地上,也烙印在老一辈村民的记忆中。在这里,在任何一个午夜——特别是新年前夜,人们都会看到一架银灰色的马车,被闪耀着熊熊火光的马群拉着,犹如失控一般风驰电掣地奔过;人们会听到好似手枪噼啪射击的缰绳崩断声、乘客的尖叫声、木头的劈碎声,还有车夫绝望的吼叫声。这种场景让人联想到远古时期的灾难,然后不断地在每个午夜重新上演。

那些没见过它的人总吹嘘说自己见过,不过真正见过的人却绝口不提。据说,大马车对那些多嘴的目击者下了诅咒,我们都对这个诅咒深信不疑——到了夜晚,你就会变得全身惨白,牙齿尽脱,最终被马匹踩踏而死。所以有关这个诡异幻象的新闻往往都是二手消息。“昨晚他们又看到那辆大马车了。”哈里·拉兹伯利见过它,人们纷纷传言说,他刚从佩恩斯威克回来,正推着自行车往前走,一看到大马车就丢下自行车,疯了似的狂奔回家。在我们为哈利的悲惨结局感到痛心的同时,大马车的影像仍不断飞驰过我们的脑海,它摇摆着车轮,白光闪闪,向前无声地滑行,就像风雨无阻的邮差一样从未消失。

而幻象背后的那些悲惨景象却总是在我们心头萦绕不去,让人难以忘却。歪斜的马车、四分五裂的车轴、弯如月亮的变形车轮、悲声嘶鸣的马匹踢踏着同伴、死去的乘客陈尸荒野——虽然这只是小规模的灾祸场景,却切实发生在我们本地,即便与当今那些大规模屠杀相比,令人惊恐的程度也毫不逊色。

至于公牛十字路口——那片崎岖不平、风吹草低的荒山野地——我依然不会在午夜时分走到那里。它是一片惹人好奇的寒漠,一座寸草不生的荒岛,高高矗立在众多拥挤的山谷上方。然而它那空洞安静、万物不生的苍凉似乎也被陌生人的闯入惊扰了;在这个无人看守的路口,在路上仅有脚印和马蹄印记的年代,旅客们会心怀疑虑地擦肩而过,或是躺在地上伺机等待对他人实施暴力——抢劫、强奸,或者谋杀。而对于周围的村庄而言,这里不过是一条光秃秃的地平线,一片寸草不生的林中荒地,一块引人注目的风蚀高地而已。因此,这里也只能用来树立绞刑架。后来,一个绞刑架在此屹立多年,年老的村民至今还记得这件事。

在公牛十字路口下方有一片潮湿的黄色树林,我们都知道那里就是“死亡峡谷”。兄弟们和我在那儿发现了一个小屋,它立在一座荒废的花园里,屋顶已经塌了。我们在小屋腐烂的房间里穿梭玩耍,在横七竖八的楼梯间爬上跳下,摘下悬挂在残破窗户外的酸涩小苹果,狼吞虎咽地吃下去。这间小屋就像一堆阴暗的废墟,位于潮湿的树林深处,房间里散发着破旧床铺和霉菌的刺鼻腐臭味;门后悬挂着一只赤裸裸的铁钩子,全身都是血红色的铁锈。

我们一次又一次重回这个安静、鸟雀罕至、阳光照射不到的狼藉废墟。在这里我们可以随意做自己喜欢的事,为所欲为地搞破坏,而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人会来干涉我们。只是后来,我们知道了这个小屋的历史:这里曾是公牛十字路口的刽子手的家,他和儿子一起住在这里,干着他的营生,最终也在这里自杀。

这幢林中小屋是他特别挑选的,离他干活的地方很近,也很隐秘。那是个饥饿的年代,他的日子过得忙忙碌碌。他是个小心谨慎、工作娴熟的人。一晚又一晚,他闲步走上小山,把当地犯了重罪的犯人挂上绞刑架。在一个暴风雨的黑夜,他像往常一样被召唤到小山上,别人交给他一个浑身发抖的男孩。由于习惯了在黑暗中工作,他干净利落地处决了男孩,停下手来点燃了烟斗。正当他准备回家时,月亮从乌云里露了出来,清晰地照亮了绞刑架。绞架上那张被雨水冲刷的脸歪向一边,正瞪视着他——刽子手看到了他的儿子。面对身旁围观的人群,他一言未发,只是走回他的小屋,将铁钩打入墙壁,套上绳索,上吊自杀了。

从此以后,再没有人住过刽子手的房子,它在“死亡峡谷”中渐渐崩塌,而我们在这里嬉戏玩耍,大嚼苹果,在那个铁钩上荡来荡去,把潮湿的墙皮纷纷踢成碎片……

五岁起,我渐渐认识了周围的邻居——从着装和举止上看,他们中的大多数都算不上规矩老实——我至今还记得他们的名字和做的事情。下面就先从“卷心菜梗查理”“魔鬼艾伯特”“来自佩恩斯威克的珀西”说起。“卷心菜梗查理”是我们当地的一个彪形大汉——一个暴力、扎着绑腿、面容瘦削憔悴的养猪户。他活着只是为了两件事——养猪和打架。他最善于引起争执,好像某些男人们是植物,需要他通过寻衅挑事提供热量、用好斗的热血每日浇灌才能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他每天晚上都要出门,拿他的卷心菜梗当武器,逢人便打。“你怎么了,查理?我可不想和你打架。”路人这么说。“哇!”但查理回应一声,还是上前就打。人们一看到查理走来,不是吓得跌下自行车,就是猛蹬后踏板倒退。查理有着棕色的鹰钩鼻和长满绒毛的手臂,看上去像是个被困在陆地不能出海的北欧海盗;他总是站在小酒馆外,把他巨大的菜梗举到头顶使劲摇晃,喊着:“哇!砰砰!”就像漫画里的小男孩,对所有路人挑衅,想和他们打上一架。但他经常在打斗中受伤,还会撇下流血的对手不管,先爬回家照顾自己的猪。“卷心菜梗查理”就像“琼斯的山羊”一样让全村人避之不及、关门闭户。“魔鬼艾伯特”是村里的另一个报警器——他是一个聋哑的乞丐,身躯就像黑色甲壳虫,腿很短,有着木偶一样的嘴。他那一双温柔的眼睛仿佛蕴藏着不同寻常的力量,让所有看到他的灵魂们都躁动不安。传说他不经意的一个目光就能毁掉一个女孩子、夺走一个男人的男子汉气概,或是把你的大脑思绪搅得一团乱,把腊肉变成绿色的,还能造成其他的家庭混乱。所以每次他来村里乞讨,只要听见他那越来越近的音乐般的傻笑声,大家就赶忙把零钱和食物放在高高的墙头上,然后跑进厕所躲一躲。

再说到“来自佩恩斯威克的珀西”,他是一个小丑,也是衣衫褴褛的花花公子。他常常翻山越岭而来,穿着旧式的礼服大衣,扎着绑腿,跑到村里寻花问柳。他不会伤人,有几分智障,只用嘴巴向女孩们求爱。不过他的甜言蜜语足以令她们开心或震惊地尖叫。他有一张粉色的尖脸,身体像舞蹈家般轻盈,女孩子们常常尾随他去各个地方。她们不断挑逗他,让他讲出浪荡放肆的情话,还将丝带别在他的燕尾服大衣上。他就用脚尖打个转,话语从微笑的唇间滔滔不绝地冒了出来,讲得又快速又详细——然后女孩们往往尖叫着跑下山坡,她们脸颊绯红,兴奋而疑虑地躲进树丛,询问着彼此“珀西刚才说的是不是真话?”其实他是一个温和、睿智、举止有礼的人,但没过多久就因为精神疾病去世了。

还有就是“鱼儿威利”。他在每个星期五到来,带着一筐筐鲭鱼挨家挨户地兜售。不过那些鱼实在太不新鲜,连我们家都不愿意吃。威利是个嘴唇松弛、眼神忧郁的男人,因为职业的缘故,女友弃他而去。他总是靠在我家门上,一边吹气一边抓门,述说他是如何失去她的——什么交通不便啊,航海太远啊。然而事情的真相可能是,可怜的威利太过臭气熏人。

在其他人中,我还记得“长牙的汤姆”,他将一袋袋树根贩卖给人们当柴火用。此外还有“兔唇哈利”“累赘戴维斯”“拳头菲儿”和“前途无量的思迈乐”。前三个人是流浪汉,像小行星一样围绕着各自的轨道运行;最后一个人是脾气暴躁的农场主。在我看来,没有人比他更加不幸了。因为一方面,他是一个憎恶人类的忧郁症患者;而另一方面,脸部偏瘫又使他变得口眼歪斜,形成了一副永远灿烂无比的笑容。于是所有人都会被他温暖的笑容所感动,快乐地向他高声打招呼。然而,当他用明媚的脸孔对着他们亲切微笑时,实则正在心里狠狠咒骂着所有人。

在白天,时常有两位来客到访公牛十字路口:约翰·杰克和以马内利·特宁。约翰·杰克常常站在公牛十字路口的路标旁,忧郁地凝视威尔士的方向。他为人沉默、野蛮,拥有一副俄罗斯人的长相,和妹妹南希住在一起。在过去这些年里,南希已为他生育了五个孩子,都有着惊人的美貌。另一个人——以马内利·特宁,则是一位温和的老人,他用医院的毯子为自己做了一套衣服,带着一匹马住在路口附近。

以马内利和他的花斑马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包括共同使用一个厨房。几乎每个晚上,都有人看到这样的景象:他们灰白的脑袋靠在一起,双双探出窗户。而独自一人的时候,老者仿佛远离了尘嚣,看上去是那么忧郁,那么遥远,姐姐们禁不住对他唱起赞美诗来:噢来吧,噢来吧,以——马——内——利赎罪的俘虏以——色——列

听到歌声,他点点头,向我们温和地一笑,也随着哼唱起来。他是如此年老,如此遥远而奇特,以至于我深信这首赞美诗就是为他而作的。他身穿天蓝色毛毯制成的衣裳,他的名字是以马内利,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他就是上帝①。

在1921年那个漫长而炎热的夏天,全国遭遇了一场严重干旱。泉水枯竭,井底挤满了青蛙,我家汲水泵里一贯流出的甘甜的水如今变成了棕色的,还带着一股铁锈的味道。尽管这场旱灾让我们家松了一口气,但对村里的其他人家来说却无疑是一场灾祸。接连几个星期,高悬的天空蔚蓝而炙热,树木枯萎,庄稼在田野里燃烧。听老人们说,这是太阳脱离了轨道,过不了多久我们所有人就都要死掉了。有不少人前去祈雨,但我们家没有参加,因为下雨是我们最害怕的事。

旱灾仍在持续,人们只好放弃祈雨,采取了更极端的手段。最后,背着步枪的士兵爬上了山坡,朝着飘浮的云朵开枪射击。当我听到他们干涩的枪响好像树枝在寂静中突然折断,我知道,我们漫长的休战时间结束了。不过完全可以确定的是——不论祈雨还是射击,亦或只是大自然简单的轮回——旱灾在不久后就结束了,仿佛从未下过雨一样,天上下起了倾盆暴雨。

我还记得那天夜里,我从睡梦中惊醒,跑向正在尖叫的妈妈,看到窗外的黑暗在嘶声咆哮,树木被风雨猛烈摧残。恐惧,古老的恐惧又来了,一如往常那般总是在午夜时分突然来临。“起来!”妈妈大喊道,“水来了!快起来,不然我们都会被淹死!”

我听到她拼命“砰砰”敲墙的巨响,像是末世厄运到来的前兆。妈妈已经发出了警告,我没法继续躺在床上或思考,也根本没法保持理智。我吓得汗毛倒立,不假思索地跳下床,与大家互相推搡着跑下楼梯。

我们家的窘况是显而易见的,因为我们的生存完全依赖于大自然的慈悲——我家的小房子坐落在陡峭的山坡上,那里恰巧是洪水流经的路径。天堂的每一柱水流都直接通往我们的家门口,而用来排水的设施只有一个小小的排水沟。一旦排水沟被堵住——通常是立刻就堵住了,洪水就会涌进厨房——而由于房子没有后门,洪水便无法再次流出去,当时的我确信,我们肯定会被活活淹死在里面。“噢,见鬼!”妈妈哭叫道,“这该死的!耶稣怜悯我们吧!”

我们哭哭啼啼地抱怨着,四处奔走寻找扫帚,然后跑出门应付暴风雨带来的灾难。不过为时已晚,排水沟已经堵塞了,院子里溢满了水。哗哗的雨声淹没了我们的哭喊和啜泣,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拼命扫水。

那些午夜里的惊醒是多么令人惶恐不安,那些喇叭似的鸣叫破坏了我们的睡眠:黑暗、盘旋的狂风、透明的雨水、树林的咆哮、云朵的爆裂、惊雷的霹雳、闪电的猛击、洪水的上涨,还有焦躁发狂的妈妈。女孩子们身穿睡袍,手里端着“咝咝”作响的蜡烛,我们这些男孩则忙着清理排水沟。鞭子般的雨水打在身上、灌进衬衫,让又惊慌又寒冷的我们颤抖不停。“再多拿些扫帚!”妈妈一边大喊,一边上蹿下跳,“快点,大家!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扫得再用力点,小伙子们!仁慈的圣徒在上!水已经淹到门口了!”

洪水汩汩流淌,将我们紧紧包围,泛着浮渣般浓稠的黄色泡沫;雨点如子弹打落,激起水花和水泡。积水一寸寸地缓慢流向我们的屋门。排水管现在已被淹没在水下了,我们为了保命只能拼力扫水。被打湿的蜡烛发出“咝咝”声,一根又一根接连熄灭,妈妈只好用报纸点起火把。我们在喊叫和雷声中与齐膝的洪水奋战,水花四溅,全身湿透,几乎就要哭出来,被巨大的恐惧所淹没。

事实上,一时之间,洪水确实已灌进了屋内,大概有两三英寸深。它像一股蛋奶糊,从台阶上缓缓流入,向四处漫开。这个时候,妈妈的悲伤几乎到了能唱出挽歌的地步,仿佛全世界都被召唤而来,旁观着这一切。整个夜晚都弥漫着戏剧化的气氛:神祇遭受审问,圣徒们被要求建立秩序,而命运之神则受到严厉的谴责。

到了第二天清晨,厨房里乱作一团,地垫上沾满了黏糊糊的稀泥。接下来就是漫长的令人郁闷的清洗工作——将泥块刮去,把地垫装进水桶浸泡。妈妈跪在地上,绞着双手,无助地环望四周。“真不知道我是造了什么孽,要我这么操心和劳累。什么时候才能把这房子清理干净啊。就算是天使或圣徒,也没法在这么多麻烦事面前保持耐心……我可怜、可怜的孩子们啊,我的心肝宝贝们啊——想想看吧,你们没准会死在这个脏兮兮的洞穴里,但没有人在乎——一个活人都没有。看看那个该死的水桶!”

除了噪声、眼泪和泥泞,回想起来,这些洪水真的不算太糟糕。不过无法否认的是,它们确实让我深受惊吓。洪水可能会涌入我们家,这个念头对我来说比大火还要可怕。此后,每到风雨大作的午夜时分,我都会静静蜷缩在床上,听着雨脚抓挠窗户、狂风扑打墙壁的声音,禁不住联想到我们家、我们的房子,以及所有的家具一齐被卷进水流、永远地沉入排水沟中的场景。

不过没过多久,我就如释重负了:因为我发现我们的房子是坐落在半山腰的,所以我们不太可能会淹死,而妈妈的疯狂和恐惧则是因为其他一些事情。由此看来,我依然可以在雨夜里安心入睡。但即便这样,直到今天,每当天空突然阴沉、暴风雨在西天酝酿、风中传来下雨的气息、惊雷发出第一声咆哮的时候,我都会紧张不安,不由自主地起身四处寻找扫帚。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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