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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9 05:2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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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海伦·菲茨杰拉德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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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声

哭声试读:

PART Ⅰ意 外

01 乔安娜 二月十三日

都是机场安检的错。在机场安检时,乔安娜九周大的男宝宝一直号哭不止。她的伴侣在忙着脱鞋。体格敦实的女安检员对她说:“这些不能带上去。”“什么?”乔安娜问。小婴儿哇哇哭闹,还不忘啮啃她的衣服。“这些液体。瓶子容量超过一百毫升了。如果你想带超过规定量的液体上飞机,你得有证明。你有书面证明吗?”“没有。”“那么,我只能没收这些了。”“你不能。这是扑热息痛——给宝宝喝的感冒糖浆,还有抗生素。我得了耳炎。而且,你看,这些瓶子都没满。”“有什么问题吗?”阿利斯泰尔刚安检完,不及穿鞋就走过来。“这些瓶子得拿出去。”女安检员又说了一遍。“我早和你说过一百毫升的规定了,乔安娜。”“有吗?”可能他是说过。她记不得了。阿利斯泰尔从乔安娜转向女安检员,从问题转向解决方案。“我们能去个人跑到博姿买几个小一点的瓶子吗?”“嗯,行,可以是可以,不过你得重新排队安检。”“我去吧,”乔安娜提出来,“你抱着诺亚先进去。”她将孩子递给阿利斯泰尔,沿着蜿蜒原路折回。都是机场安检的错。如果乔安娜没有折回去,如果她没有去博姿买了两只一百毫升的透明小瓶子,如果她没有跪在W·H·史密斯店门前的台阶上装药,如果她没有忍受着涨奶煎熬重新排一小时队——如果她不曾做其中任何一件事,她就不会失去她的孩子。飞往墨尔本全程要二十一个小时。最开始的七小时——从格拉斯哥飞往迪拜——是最惨烈的。诺亚全程号啕大哭。乔安娜不记得他有停过一分钟。其中五小时,乔安娜试了所有该做的事,按部就班。第一轮。从格拉斯哥起飞一小时后。[1]飞机划过北海上空。阿利斯泰尔看电影看得放声大笑,乔安娜特别想踢他一脚。饿了吗?乔安娜把诺亚的头摁到胸上——也许贴太紧了?他是在故意又咬又拧吗?他刚是打了我一拳?尿了吗?乔安娜伸手进去摸了摸尿布。还好,是干净的,要不然她该摸一手便便了。[2]无聊吗?他蹂躏起睡衣香蕉人玩偶的时候,眼神都变邪恶了。累了吗?开什么玩笑。九周大的诺亚就像怒气冲冲的小牛犊,精力旺盛到把自己从扣在舱壁上的婴儿篮里折腾翻了出去。还好她及时接住了他。第二轮。从格拉斯哥起飞三小时后。飞机飞过德国上空。阿利斯泰尔睡着了。饿了吗?哇啊。尿了吗?哇啊。无聊吗?哇啊啊。累了吗?你算什么妈妈呀?她遵循这套流程,试了一遍又一遍。第三轮。第四轮。第五轮。如此循环往复。按照母乳喂养小组的妈妈们教她的那样。“他正试着用他美丽的小嗓音和你交流呢,”其中一个妈妈说道,“你只需要倾听就可以。”“这真不是什么晦涩难懂的科学,”另一个妈妈说道,“他多可爱啊!小粉花瓣。”她讨厌母乳喂养小组的那些妈妈。那她讨厌诺亚吗?所以他才走了?第二个小时里,阿利斯泰尔抱着诺亚在过道来回走了两次。引人瞩目。人们都对他报以微笑,说着:“哦,真贴心,他一定累了。”还有人想替他抱一会儿孩子。可怜的家伙。新好男人。光芒万丈的英雄。他怎么娶了个这么不中用的女人做孩子妈呢?第二个小时,他一共走了四十英尺,随即将诺亚递还给她,径自坐下开始吃午餐。饭菜很合胃口,他吃得很开怀。配上红酒,酒足饭饱,没等空姐撤下盘子,他就已经睡着了。乔安娜还水米未进,更别提喝酒了。如果可以,她想来杯酒。不过,哺乳期妈妈要是胆敢喝酒,一定会被人们用眼神杀死的。阿利斯泰尔已经酣然入梦,大脑袋枕着鲜绿的充气枕头,舒适而惬意。诺亚也继承了他的大脑袋(这点真是太好了,阿利斯泰尔)。熟睡中的他看上去真美。当然他无时无刻不是美的。投票站里初见,乔安娜就为他明星般的美貌目眩神迷。在格拉斯哥,你可见不到这样的帅哥。他那头深棕色的头发永远保持着完美形状,似乱非乱,在睡梦里也纹丝不动。挺直的发丝遮住了发量稀疏的后脑勺,让他看起来远比实际的四十一岁要年轻。他怎么睡得着?诺亚的哭声已经完全盖过了引擎声和空调声。大家纷纷戴上耳机,把音量调到了最大,并且不时对乔安娜侧目以视,眼神里写满控诉:你孩子怎么回事啊?真倒霉,怎么就……怎么就坐在了你旁边?等飞机一落地,人们就会出声埋怨:有些女人就不该怀孕。乔安娜将这些目光一一接收,它们汇作一点一滴的愤怒在心中蠢蠢欲动。耳炎早已控制了她的后脑与脖颈,剧烈的疼痛让她战栗且歇斯底里,她的理智几乎要化为乌有。如果她放下诺亚去行李包里拿安乃近止痛片和抗生素,诺亚很可能会哭闹得更厉害,人们对她的意见就要更大了,她暂时还不想冒这个险。乔安娜在网上查到,“阿联酋航空的乘务员可喜欢小孩子了。”喜欢?他们根本就是一群苛刻的贱人,对小孩子深恶痛绝。尤其是那个留亮红色波波头的女人,她应该有四十岁了,头发用心染过,梳得一丝不乱,却没能掩住发根处那几毫米白发;穿L码衣服的躯体被束缚在收腹内裤和垫胸内衣里,脸上糊了过多粉底。如果你留了长指甲,愿意伸手去刮一下,就能从她下巴上刮下一小撮粉来。乔安娜猜,她应该快退休了,还死扒着一份年轻女孩的工作不放不过是为了继续过体面日子,却不足以让她觉得有温和待人的必要。当乔安娜抱着诺亚在过道里来来回回,徒劳地轻摇细哄,希望他可以消停点时,那个女人撤走了她一口没动的饭。当乔安娜向她再要一条热毛巾擦诺亚吐在她肩上的奶时,她虽然说了“好的,当然可以”,却并没有送来。这个女人讨厌乔安娜,讨厌诺亚。飞机上的每个人都讨厌他们母子,可能连飞行员也是,他们肯定远在驾驶舱都听到了诺亚的哭喊。他们可能都听不到无线电了。他们可能在想让飞机坠毁算了,这样就听不到闹心的声音了。和猫叫春的声音不一样,婴儿的哭闹没有那么多间断。也不像恐怖电影里的尖叫。尖叫声要好听多了。乔安娜有时会把自己锁进卫生间,然后这样尖叫。这是她自我放松的一种方式,母乳喂养小组的其他妈妈是这样建议的。也许她们说的自我放松并非指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学恐怖电影里的尖叫,不过,自从生了诺亚之后,她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当然也不是屠宰场里杀猪的叫声。乔安娜在探索频道的纪录片里见过杀猪。叫得悦耳多了,那些猪。乔安娜没法儿描述诺亚的哭声。她只知道,他就没停下来过,他必须得停下来。别的孩子可没哭成诺亚这样。和她同舱的两个小婴儿,他们连吭都不吭一声。两个孩子的妈妈看上去轻松愉快,看得出来她们很爱自己的孩子,也很爱孩子的父亲。或许是因为孩子父亲没有在睡觉。是的,阿利斯泰尔还在睡觉。别哭了!诺亚!她不想吵醒阿利斯泰尔,不然倒霉的还是她。阿利斯泰尔总能睡得着。每天晚上,他在午夜左右准时上床,头沾上枕头不到十分钟,立马甜美入梦。最让乔安娜意外的是,他没有一次,没有一次,被诺亚的哭声吵醒,然后爬起来去哄他过。可能他就是在装睡,真是聪明,浑蛋。现在,飞往迪拜的七小时旅程已过去四小时,乔安娜看着阿利斯泰尔半张的嘴,考虑要不要把枕头压在那张漂亮脸蛋上闷死他。啊,她不是真的在脑内排演这一幕。不,不。她只是太累了。她已经连着九周都没有睡超过三小时了。而且,她脖子疼得要炸了,她现在急需安乃近和抗生素。乔安娜右手抱着诺亚,站起身来打开头顶的行李架,有只包掉出来砸在了邻座一位老太太腿上。“噢!”老太太痛呼,揉了揉她瘦弱的腿。“哦,该死,对不起。”乔安娜说道。“我没事,真的。”老太太停下手,朝她笑了笑。乔安娜内疚极了。她不该说“该死”的。“抱歉说了脏话,给我吧,我把它放回去。”“不,不,你哪儿有手闲出来。”老太太站起来,托起包,颤颤巍巍放回了行李架上。老太太边上的女人朝乔安娜翻了个白眼,像是在说:讨人嫌也就算了,现在居然还让一个老人家帮你抬行李!“你检查尿布了吗?”被砸中的老太太问。“呃。我之前有看过。我正要去拿——”“也许你应该摸一摸尿布?”那女人轻嗤一声。哦,天哪,她把流程给忘了。她已经有好一会儿没按步骤来了,笨蛋乔安娜。她举起诺亚,闻了闻他的屁屁。老太太和邻座的乘客齐齐皱眉。啊呀,她不该在那么多人面前凑过去闻诺亚的屁屁。乔安娜已经忘了公共场合的行为礼仪了。诺亚臭了。诺亚脏了。所以他才一直哭!“你说对了!”乔安娜给了那个女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哈利路亚!乔安娜把诺亚放进婴儿篮,将一号行李箱放回头顶的行李架(一只黑色行李箱,里面装着药、便携式洗浴用品、牙刷,还有阿利斯泰尔的书。从格拉斯哥飞往墨尔本的冗长旅途里,阿利斯泰尔很可能会读完三本书)。然后抽出二号行李袋(一只蓝色香肠袋,里面装着诺亚的尿布、诺亚的纸巾、诺亚的屁屁霜、诺亚的换洗衣服、诺亚的毯子、诺亚不喜欢的玩具),跑向厕所。厕所位于这段机舱的前部。一扇门上明晃晃标示着母婴专用。里面有人。她的孩子臭烘烘的。而且还在尖声哭叫。连续飞了五个小时,人们早已疲惫不堪,机舱灯都灭掉了。英国现在已时近午夜。站在乔安娜前面排队的四个人显然在刻意避免与她眼神相触。因为他们如果看乔安娜一眼,就会遏制不住地想要掐死她。终于,厕所门开了。再过一分钟,她就可以换好尿布,整个世界会焕然一新。哭闹的源头消灭了,诺亚就会睡着,乔安娜就可以点一杯红酒。她才不管那个红色波波头的贱人会怎么想,她可以在黑暗里慢慢品酌,没有人会用谴责的眼光看着她,然后她就可以沉沉入睡。她忘记穿鞋了。此刻她把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乔安娜。她忘了自己刚做过什么,也忘了接下来要做什么。厕所地面上尿液横流。乔安娜站在脏兮兮的厕所里,用小手指拨下马桶盖,拉下婴儿更衣板,她能感觉到地上的尿液在慢慢渗进她薄透的袜子,这双航空袜是让她失望透顶的阿联酋航空友情赠送的。乔安娜用左臂压住诺亚扭动的身体,从放在肮脏水池的包里摸出一张湿纸巾。解开尿布,看见诺亚的杰作,她皱了皱脸——四个硬球。小花瓣便秘了。母乳喂养的宝宝不该便秘。也许是因为她来机场之前狼吞虎咽吃下的芝士。她吃掉了1/3包切德浓奶酪。干啃。没有时间配着面包或饼干一起吃。无规律的饮食加上贪吃,她先前肚子疼也就不足为怪了。乔安娜做不到一只手扶着诺亚,只用一只手包起尿布。正当她努力的时候,飞机骤降,安全带警示响起——遇上气流了。诺亚扭动了一下。四颗硬硬的婴儿便便滚到了地上。前臂压在诺亚的胸口,乔安娜从厕纸盒里抽了几张纸,迅速裹住了滚动的粪球。没什么大不了的。铲屎不过是这狗屎工作的其中一项。对她来说,捡个粪球和捡四颗麦丽素没什么差别。乔安娜包起便便放进用过的尿布里,成功把两片搭扣粘到了一起,然后把尿布塞进了满得溢出的垃圾桶。擦干,涂屁屁,穿尿布。这是乔安娜总念叨的很多口头禅之一。如果她不对自己说一遍,她就会忘记。她会忘记给诺亚穿尿布。乔安娜走出厕所时,排队的人更多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特别想上厕所。她忘了上厕所。已经来不及了。她还是等别的时间再上吧。乔安娜的耳朵生疼。她还没有吃药。计划显然赶不上变化。她很可能已经少吃两剂药了。她越过人群冷漠的队列,走向座椅。阿利斯泰尔还在睡觉。即便换了尿布,诺亚还是在哭。她刚一落座,那个红色波波头的空姐就朝她走来,脸上笑容亲切。“抱歉。”她开口道。乔安娜满怀希望地抬头——她来帮忙了,终于。空姐俯下身,轻言细语:“有些乘客在抱怨呢。”“什么?”“大家被哭声吵得心烦。”乔安娜只觉得血冲脑门,火一下子蹿起来。“哦,是吗?是哪个人?”她猛地站起来,怀里哭喊的婴儿差点儿撞上空姐低下的头。“坐回你的位置上,夫人。”空姐说道。“大家好!”乔安娜说,声音响得可以传过十排座位,却没能吵醒阿利斯泰尔,“这位好心的女士刚刚告诉我说,你们有人对诺亚有意见。”乔安娜举着孩子的姿势和失去理智的迈克尔·杰克逊把孩子举到阳台外的动作如出一辙。意识到这点,她把孩子往胸前紧了紧,继续道:“是谁?”现在,不止十排了,整个机舱的人都能听到她的质问。鸦雀无声。飞往迪拜的EK028次航班上,一出戏剧正在上演。“不管你是谁,我知道你的感受!”乔安娜说道。她推开试图阻止不成、面带些许惊惧的空姐,目光对上先前帮过她的那位老太太:“是你吗?”老太太摇头。“那么,是你?”乔安娜问坐在她后五排一个十八岁左右的小女孩,“要不你来抱一会儿?看你能不能让他安静下来?”“还是你?”乔安娜继续往前走了两排,把孩子举在一个年约三十、西装革履的男人面前,“你想当面抱怨吗?来啊,他就在这里!”“听着,”那个男人开口道,“你需要冷静。”“冷静?!”乔安娜气急。“乔安娜,宝贝,不如你把他给我,好吗?”是阿利斯泰尔的声音。空姐叫醒了他,把他带到了失控现场。“抱歉,各位。”阿利斯泰尔向大家致歉,随后放柔放缓声音,像是在用饼干诱哄小狗一样,“好了……把他给我就好了,亲爱的。”乔安娜几乎是把孩子扔过去给他的。或者,她真的是扔过去的?“她只是需要睡个好觉。”阿利斯泰尔面带笑容,大声说道。几乎所有人都回以了微笑。光芒万丈的英雄。乔安娜踩着臭烘烘的袜子,怒气冲冲走回座位,她英俊完美的男人和稍微消停了一点的儿子跟在后面。“你先抱一下。”阿利斯泰尔说着,把诺亚递还给乔安娜,然后从头顶行李架上拿下装着药的箱子,打开其中一只透明药瓶尝了尝。“这不该是草莓味的吗?呃,好难喝!来吧,这能让他安静下来。”他用勺子撬开诺亚不肯配合的嘴,把透明液体灌了进去,乔安娜尽量放柔动作把流出来的药塞了回去。阿利斯泰尔把药瓶装回箱里,又把箱子放回头顶行李架。“我想他是饿了。看,他在你怀里蹭呢。”只见诺亚张着嘴,头歪向她胸前,在找寻吃食。乔安娜解开上衣扣子,拉低胸罩。要是以前,她还会注意在公共场合遮挡一下自己的乳房。可现在她完全不在乎了。阿利斯泰尔把孩子放到她大腿上,诺亚开始喝奶。乔安娜胸部的胀痛得到了缓解,乳头也软了下来。随着奶液流出,乔安娜感觉舒适多了,好似裹在温暖的魔毯里随风飘荡。机轮刚触上跑道,诺亚就睡着了。他当然睡着了。[1]北海(North Sea),大西洋东北部的边缘海。——编者注[2]睡衣香蕉人(Bananas In Pajamas),一部澳大利亚儿童动画。——编者注

02 墨尔本最高法院 七月二十七日

“今年2月13日,你是否搭乘了阿联酋航空公司由格拉斯哥飞往迪拜的EK028次航班?”女律师面向证人席上一位六十几岁的老太太,问道。“我是去看望老同事的,他住在斯特灵。”证人席上的老太太,埃默里女士,面上非但不见局促之色,反而还很优游自在。“你认识被告吗?”律师手指法庭最前排、与自己律师坐在一起的乔安娜。乔安娜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已经被指指点点了无数次。那些飞来的诘难句句直插胸口,一次比一次凌厉。“认识。”“能告诉我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吗?”女律师一字一字大声问道。“我是老了,可我还听得见,也不糊涂。你不用像对着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一样对我说话。”埃默里女士的反驳将律师一脸的高傲抹得一干二净,“从格拉斯哥飞往迪拜的时候,我就坐在她旁边。虽然在迪拜转机的时候换了飞机,但是在迪拜飞墨尔本的飞机上,我们的座位号还是一样的,一样的位置。我坐在18H,乔安娜带着婴儿坐在靠舱壁的位置——17H。”“她是和她的伴侣以及宝宝一起,是吗?”“是的。她是……她……”“情绪失控了?”“诱导证人!”乔安娜的律师跳出来。女律师抱歉地笑了笑。“你能描述一下林赛女士在格拉斯哥起飞的这架飞机上的行为举止吗?”“我正在想怎么描述才准确。那是次长途飞行,她很焦虑。她的宝宝哭个不停,没有一个人帮她。”“她当时对婴儿动作粗暴吗?”“反对!埃默里女士对‘粗暴’一词的定义会带有主观色彩。”乔安娜的律师没有抬头,出口的话却不知为何更加有力。“反对无效。”法官对证人点了点头,“你可以回答问题了,埃默里女士。”“她对宝宝怎么样?温柔,还是粗暴?”女律师变得咄咄逼人起来。“呃……那孩子不肯安静。”“林赛女士有对她的婴儿举止粗暴吗?”“我不会用——”“请回答问题。是还是不是。她对婴儿粗暴吗?”埃默里女士看了看乔安娜,又看回逼近自己的律师。“她对诺亚粗暴吗?她,举止,粗暴吗?”现在律师离证人的脸只有不到五英寸了。“是。”“你是说林赛女士对她的宝宝很粗暴。她有摇晃诺亚。”“是,是,但是——”“我没有其他问题了。”

03 乔安娜 二月十三日

从迪拜到墨尔本的十五个半小时旅程平安无事。他们在中转站休息了两小时后重新登机。航空公司向乔安娜保证中转休息的时候她可以拿回婴儿车,然而并没有,婴儿车在托运舱里没法儿拿出来,而迪拜机场也没有多余的婴儿车可以用。虽然中间出了点小插曲,但这两小时时光还算美妙。乔安娜坐在咖啡店外的椅子上,凝视着臂弯里安然酣睡的宝宝。她不明白自己之前怎么就生气了,她怎么能对这么漂亮的孩子生得起气?啊,她爱他,小诺亚。因为睡足了的缘故,阿利斯泰尔看起来容光焕发,正埋头于电脑上的工作。乔安娜最钦佩的就是他充沛的精力。从他睁开眼开始,到他重新倒回枕头的那刻,阿利斯泰尔每一天都过得充实而快乐。当乔安娜终日无所事事,沉浸在日间访谈节目和纪实类电影的小忧伤里的时候,阿利斯泰尔却活得忙碌、积极而直率。他是她颓废生活的最佳解药。“我是个疯子。”乔安娜摩挲着阿利斯泰尔的臂膀,说道。“我的小疯子。”阿利斯泰尔笑着啄了下她的嘴唇。她当然是他的。自从阿利斯泰尔的妻子跑了之后,她就全身心属于他了。她可以被他抚摸臂膀,可以被他亲吻嘴唇,可以在搞不定的时候对他发飙,可以向他寻求帮助,因为他总是那么精力充沛,那么乐于去寻求解决方法。想要证明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宝宝就是证据。想要修水龙头?我修好了!想要一封煽情的邮件?乔安娜,昨晚的你如此动人,是我此生所见最美的女人!我们下周末一起去阿姆斯特丹吧!想要有人夸你是个出色的妈妈,是世界上最聪慧、最性感的女人?“你是个疯子,却也是个出色的妈妈,是世界上最聪慧、最性感的女人。”阿利斯泰尔说着,又亲了她一下,才重新埋头工作。在他们交往的前两年,阿利斯泰尔浪漫得简直无可救药。在被妻子亚历山德拉撞破了婚外情后,他干脆放开手大胆追求。写唯美的情书(虽然是用邮件写的),一起去阿姆斯特丹旅行,在她二十七岁生日时为她铺了满室鲜花,在几个月后边做爱边对她说:“记住这个时刻,感觉到了吗?我们在创造属于我们的孩子。”乔安娜吻向阿利斯泰尔的肩:他是她的药剂管理人,她的器物修理员,她的快乐制造者。以后诺亚会睡着得更快,她也能睡着得更快,这样他们就能重拾头两年的那些欢笑与激情。阿利斯泰尔正在写一篇紧急的新闻稿,事件起因是五十二岁的已婚交通部部长请一名青年工党党员在高档饭店吃饭。这本来不是什么值得登报的大事,如果这个工党支持者不是位金发美女,也没有一对DD号大胸,而且只有十六岁的话。乔安娜瞥了眼标题:“罗斯·约翰斯通出面解释‘只是与颇有前途的青年政治家的合法党内会面’。”“你在瓦解一场风暴吗,亲爱的?”乔安娜问道。阿利斯泰尔按下Ctrl+S:“瓦解成功。”乔安娜头靠着阿利斯泰尔的肩膀,很快睡着了。“该登机了。”乔安娜睁开眼,正对上阿利斯泰尔的笑脸。“你还好吧?上一段路程简直就是噩梦。他现在好像消停了,嗯?”“是呢。”这个孩子有着世界上最长的睫毛,还有和他父亲一样深沉如夜的头发。他以后一定会牵动万千女孩的心。“来,你该吃你的抗生素了,”阿利斯泰尔打开瓶盖,指尖在瓶沿沾了沾,先尝了下味道,才倒了一勺给乔安娜喝,“还疼得厉害吗?”“降落的时候很疼,现在好一点了,”乔安娜伸手抚上阿利斯泰尔的脸,“我爱你。”“我也爱你,”阿利斯泰尔亲了亲她的额头,“这次换我来带他,好吗?等我叫你的时候你再喂他,其他的你就别管了。”“真的吗?”乔安娜又看了眼熟睡的宝宝,被他安静的样子蛊惑,她有些不情愿让他离手那么长时间。“哦,可是……”“没有可是。你需要休息。等我们到了波因特朗斯代尔,你挤些奶,然后我妈会把诺亚抱去她家,全天都由她来带。”“你都安排好了?”想想——有时间睡觉、吃饭、上厕所,可以配着饼干吃芝士,还有时间散步、做爱……“我两周前就和妈妈商量好了。”阿利斯泰尔说道。这就是阿利斯泰尔:什么都想在她前面,无微不至地照顾她,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帖。有时候,乔安娜会掐自己一下。这是真的吗?他真的属于自己了吗?从迪拜到墨尔本的前半程,乔安娜基本没有印象了。开始的八个小时她一直在睡觉,中间只有阿利斯泰尔轻轻叫醒她给孩子喂奶时才醒了两回。这是诺亚出生以来她睡过最好的觉了。有什么东西在锯她的耳朵。哦天哪,别,别是又来了。每天似乎都是这样的,每晚、每分钟,都是这样,不会有丝毫不同。这就是她现在的生活,直到她死的那天。哭声是从机舱后方传来的。乔安娜转头,看见阿利斯泰尔正抱着诺亚排队上厕所,手里拿着尿布和湿纸巾。她穿上运动鞋,朝他们走去。“把他给我吧。”乔安娜说道。“完全不用。他没事,只是尿布脏了。”厕所门打开,上架飞机上与乔安娜发生口角的那个男人走了出来,一见乔安娜就皱起眉。他全程都穿着同一套西装,衣服到现在也纤尘不染。幸运的家伙。乔安娜的衣服上斑斑点点全是污渍。“回位置上休息!”阿利斯泰尔说道。“我不能先上个厕所吗?”“嗯,好吧。”把自己锁进小隔间,乔安娜独自懊恼。阿利斯泰尔已经带了八小时孩子,比她上一程带孩子的时间长多了,可他心情还是很好,还可以继续,也很乐意继续。他比自己能干太多了。为什么她觉得小宝宝这么难带呢?那些母乳喂养小组的贱人说得对:这不是什么晦涩难懂的科学。上完厕所,乔安娜听从阿利斯泰尔的贴心建议回到位置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耳朵疼得要命,诺亚还越哭越大声,越哭越揪心。换尿布并没有什么用。“你睡一会儿吧,亲爱的,”她忍不住对阿利斯泰尔说,“你都跑完一场马拉松了,你真棒。我已经睡饱了——我可以的,真的。”“你确定?”“真的,我没事。”阿利斯泰尔把孩子交给她,不到十分钟就睡着了。接下来的三小时,乔安娜不断循环流程,一遍一遍又一遍。尿了吗?无聊吗?累了吗?饿了吗?尿了吗?无聊吗?累了吗?饿了吗?她试了一次性奶嘴,虽然诺亚不喜欢,她还是放进了行李里以免他改变主意。尿了吗?无聊吗?累了吗?饿了吗?她试了散步、轻晃、唱歌、轻哼、挠痒、按摩。尿了吗?无聊吗?累了吗?饿了吗?那种目光又来了。人们开始不耐烦起来。一位年轻的空姐对她怒目相向。这次她不会输了,她能应付好。不过,也许她需要一点点帮助。寻求一点小小的帮助完全没有问题吧。把感冒糖浆灌进他嘴里不是什么容易事。乔安娜把诺亚放在腿上,让他的头枕在她左臂臂弯里,打开瓶盖,斟满一勺,让他的脑袋往后仰,然后用手指轻轻撬开他的嘴。诺亚扭动着不肯让勺子接近嘴巴——一些液体顺着下巴流到了鲜红的围嘴上,他手一推,一大滴药渗进了乔安娜曾经雪白的衬衣上,加入了之前的斑斑点点。她把药放回了黑色箱子,然后把沾了药的围嘴塞进了箱子的外袋,把箱子放回行李架,坐了回去。诺亚肯定还是咽了些药下去的,因为不到半小时,他就在她腿上睡着了。几分钟后,乔安娜也闭上了眼。乔安娜再醒过来的时候,阿利斯泰尔正坐在她旁边看书,诺亚裹得严严实实睡在他腿上,系着婴儿专用安全带准备降落。他们正在向着墨尔本降落,这座城市在她脚下延展开来。她可以看到远处林火肆虐,风烟滚滚。大学毕业后,乔安娜周游过欧洲很多地方。因为职业是教师,每年一放暑假,她就会去西班牙、意大利或者法国游玩,可她从没去过南半球。她梦想着有一天,用她从妈妈那里继承来的遗产和阿利斯泰尔在这座城市盖一幢度假屋——一幢面朝大海的房子。她已经在网上查到了她想种在花园里的树:她要种一棵金合欢、一棵柠檬树加上一棵蒲桃树。她可以采蒲桃树上可爱的粉紫色果子做番樱桃酱,而诺亚可以在一边的蹦床上蹦跶。“他一直在睡吗?”乔安娜问阿利斯泰尔。“中间醒过一次,哭了一小会儿,”阿利斯泰尔回道,“不过我给哄住了。你带着他睡着了!真棒。看,你能做好的。”乔安娜觉得神清气爽,身心愉快:“罗伯逊先生,遇见你,是我一生中最幸运的事。”

04 乔安娜 二月十五日

一下飞机,一辆手推汽车两用的婴儿车就摆在飞机外。乔安娜把诺亚抱进推车。孩子严严实实地裹在蓝色毯子里,小脸都快看不见了。“嘘,别!”乔安娜俯身想看一眼诺亚,被阿利斯泰尔阻止了,“别吵醒他。”阿利斯泰尔说得对。只是看他一眼就可能打破眼前美好的平静。他们推着诺亚,在入境检查的队伍里挪动,然后拿回行李,走出了开着冷气的航站楼。一出门,吸了一嘴滚烫的空气,乔安娜惊恐万分——那感觉就像有人把吹风机的热风口塞进了她嘴里。怕吵醒诺亚,他们没敢给他解下毯子,而是以最快的速度走到了租赁汽车的停车区。“你闻到了吗?”阿利斯泰尔的澳大利亚口音已渐浓重。乔安娜吸了吸厚重的空气。“桉树?”“桉树,还有……”阿利斯泰尔按下钥匙打开车门,向着天空伸出手,“……林火。”一片从烧了三天的大火中逃逸出来的灰烬飘飘荡荡,落到他掌心。“天。回家的感觉真好。”阿利斯泰尔把婴儿座椅从推车架子上拆下,固定到车位上,然后把行李从乔安娜推着的行李车上搬到了后备厢,大箱子在下,小箱子在上。大小正好。他很可能在租车前比量了一下箱子的大小,才选了这么合适的车型。乔安娜朝着她的“计划通”、她的男子汉笑开了。阿利斯泰尔坐上乔安娜旁边的驾驶座,看了眼手机。“该死!”他轻咒了一声。“怎么了?”乔安娜小声问。“那个大胸工党小女孩上《每日邮报》了,说和约翰斯通的会面不仅仅是吃饭,还说他喜欢戴狗圈。该死,该死,该死。现在几点了?”乔安娜看了眼手表,她刚在租车的时候调了时间。“这边是下午三点。”“那英国现在应该是凌晨六点。等到了地方,我就给办公室打电话。”车沿着塔拉梅公路一路向前,车里空调有些冷过头了。“从没想过我会说这种话,但是我现在恨不得能飞去吉朗。”阿利斯泰尔眼望前方浓烟滚滚的墨尔本地平线说道。吉朗距墨尔本一小时车程,和后者这个富得流油的维多利亚州首府相比,吉朗像是个穷亲戚。从少年长到青年,阿利斯泰尔一直对自己的故乡颇为挑剔,他更渴望去墨尔本,或者最好能去伦敦。但当他们转入王子公路向西行驶后,他变得越来越兴奋。他告诉乔安娜,他想坐在海边吃汉堡,想去村镇式购物中心闲逛,想沿着大洋路驱车兜风。最重要的是,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的女儿,克洛艾。乔安娜第一次见克洛艾还是四年前。那不是一次愉快的见面。当时乔安娜正在床上和阿利斯泰尔做爱。克洛艾就站在卧室门口,边上站着她妈妈。“那是谁?”十岁的克洛艾指着她爸爸身上的裸女,问道。乔安娜从她的情人身上匆匆逃离,抓起床单,想把自己裹住。“那个,”亚历山德拉回答,“是个不要脸的娼妇。”阿利斯泰尔坐起来,赤身裸体。“亚历山德拉,说话注意点。”他说道。“哦,抱歉,亲爱的。当然了,”妻子对着已经瘪气了的丈夫说道,“说脏话不利于我们女儿的身心健康。”“克洛艾,你先去厨房。”阿利斯泰尔命令道。“可是你和那个女人在做什么?”克洛艾问。“去厨房!马上!”克洛艾遵从了父亲的命令,离开了卧室。“亚历山德拉,能让我们先穿上衣服吗?我们之后再冷静地谈一谈,好吗?在克洛艾不在的时候。”他们没能冷静地谈一谈。亚历山德拉朝乔安娜扔了个台灯,乔安娜穿上衣服落荒而走。然后亚历山德拉打了阿利斯泰尔,拒绝坐下来谈和平离婚。等阿利斯泰尔第二天出门开会,她就收拾行李跑了,带着克洛艾一起。之后的每个月,阿利斯泰尔经常打电话给克洛艾,要不是议会有几件急事要处理,他早就飞去澳大利亚看女儿了。只是,他想要建立联系的努力被想要与乔安娜重组家庭的欲望日渐侵蚀。(想要证明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宝宝就是证据。)如果不是诺亚出生后不久,那个可怕的保守党博主詹姆斯·莫耶突然跳出来在他的谷歌快讯上写了下面这个故事,也许对阿利斯泰尔来说,有了新家庭就够了。哇哦,看这些照片上的阿利斯泰尔·罗伯逊和家人看起来多温馨啊!妈妈和爸爸推着他们的骄傲与欢乐漫步走过皇家植物园的花草树木。他是家庭价值当之无愧的捍卫者,是工党在下轮选举中必要为之留出席位的人。不过等等,照片上的这个女人是他的情妇,不是他妻子。而这个孩子是他的第二个孩子,不是第一个。他的第一个孩子,十四岁的克洛艾,远在一万两千英里之外。四年了,他从没想过去看她一眼。而且如果你像我一样深入了解一下,就会有更多发现……他的前妻,亚历山德拉·多诺霍,在昨日因酒驾被捕……就在她去动物保护区接女儿的路上。至于工党家庭的价值嘛,那不重要。阿利斯泰尔与乔安娜此行的目的,是要拿回克洛艾的监护权。阿利斯泰尔的律师对此信心十足。母亲在未经允许甚至都没有告知父亲一声的情况下,擅自将女儿带离了英国:绑架,是的,他们可以将这种行为称为绑架。母亲在到达澳大利亚后超过一个月没有通知爸爸女儿的所在,这可以被称为不合作或者逃避责任。母亲在喝了酒的情况下去接在希勒斯维尔动物保护区做义工的女儿,并意图酒驾送她回家,这可以被称为失职……见鬼,这是犯罪。“我不是因为那篇愚蠢的博文,”阿利斯泰尔在出发之前这样对乔安娜解释道,“我不在乎工作。从诺亚出生,从我们的家庭建立之后,我就已经明白对我来说重要的是什么。那个女人就是个酒鬼,而且现在我知道了,她喜欢拿我小女儿的命开玩笑。我得保证克洛艾的安全。她应该和她爸爸在一起。她应该和一个充满灵气、温柔体贴、有责任心的女人在一起,她应该和你还有她的小弟弟在一起,她应该和真正的家人在一起。”乔安娜甚至都搞不定自己的孩子。一想到自己还要照顾另一个小孩,她只觉得惊惧无措。但只要是让阿利斯泰尔高兴的事,她都乐意去做,更何况他说得很对,很有道理。车飞驰在公路上向着吉朗奔去,乔安娜转头问阿利斯泰尔:“她会一直恨我吗?”“她已经不恨你了,”阿利斯泰尔安慰地摩挲了一下她的大腿,“她只是不了解你。一切都会走向完美的。一切都会好得不能再好。”不论情况有多复杂,阿利斯泰尔总能用同样的方法破解难题:梳理真相,制订进攻计划,摆平麻烦。照阿利斯泰尔的话,这才是他们发生恋情的真相:他和妻子形同陌路。在二人离婚之前,他们已经一个月没有过性生活了。事实上,亚历山德拉不仅酗酒,还有妄想症,就是个神经兮兮的疯婊子。他和乔安娜才是灵魂伴侣。这一点乔安娜没法儿质疑,不是吗?他说之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她是他毕生的知己,是他一生的挚爱。所以他们没做错什么。他们不得不这么做。他们是注定要在一起的。他最初设想的计划很简单:向亚历山德拉解释清楚情况,提出离婚,仍保持朋友关系。这样既可以共享监护权,也不会伤害到克洛艾。自此之后他们就能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这个计划没能顺利实施。不过,阿利斯泰尔坚持自己和乔安娜做了正确的事,因为爱已至深,所以没有别的选择。况且,只要他们足够耐心,最终一切都会如愿以偿。而阿利斯泰尔是个非常有耐心的人。结果证明他是对的。好吧,这事是费了不少时间,也不像他设想的那么简单。世事皆复杂,不是吗?这一次,计划会成功的。一切都会如愿以偿。他们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摆平麻烦。得到克洛艾。

05 墨尔本最高法院 七月二十七日

“报出你的名字。”“克洛艾。”“你姓什么,克洛艾?”“罗伯逊。”十四岁的女孩出现在电视大屏幕上,电视放置在法官的左侧,正对着提问的律师。她瘦弱的上身向前倾了倾,像是要钻进摄像机一样,随后用纯真无邪的童音重复道:“克洛艾·罗伯逊。”四年前乔安娜在卧室里见到的那个十岁小女孩现在已经长成了高挑的少女。一束灯光在她中分的棕黑秀发右侧打出圈高光。她穿了件T恤衫,上面印着“保罗·努提尼”的字样。一位苏格兰歌手。这是个陷阱,乔安娜想。她是要告诉大家她爱苏格兰,是乔安娜逼得她不得不离开。乔安娜想知道克洛艾看不看得见自己,在她房里是不是也有一个屏幕在直播法庭内的情景?“我有几个小问题要问你,克洛艾。你觉得可以吗?”埃米·马多克律师,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的声音和自己哄小孩时的声音一模一样,她早就用过无数次的声音——“打针一点也不疼,我保证!”“可以。”“如果我说得太快,请打断我,或者你没听明白也可以问我。”“好的。”“你认识这个女人吗?”马多克女士瘦骨嶙峋的手指尖细得完全可以刺穿乔安娜的胸口了。这么说这孩子看得见她。自那事发生以来,每当乔安娜觉得自己再也承受不了的时候,现实似乎总会把她一点点推入更深的深渊。画师手拿铅笔在仔细描绘,视线在速写簿与乔安娜之间来回。笔尖与纸张相触的沙沙声盖过了偌大法庭里所有的声音。“是的。”克洛艾回答。“你是怎么认识她的?”“她和我爸搞婚外情。”听听,一个小孩子这样说话。“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我在爱丁堡撞破了他们的事。”“你‘撞破了他们的事’,‘他们’是谁?在做什么?”“反对。这个问题不适合孩子回答。”乔安娜的律师马修·马克斯突然也变得倨傲高调起来。乔安娜真希望自己选了个声线圆融可亲的律师,这位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飞天[1]万能车》里的人贩子。“反对无效。如果你想回答,你可以回答,克洛艾,不过我想我们都听懂了你的意思。”乔安娜低下头,盯着自己的大腿,竭力平复呼吸。不要回答,不要回答。没有必要回答。“谢谢,我想要回答。”乔安娜猛地抬起头。这一次,克洛艾的声音不再像个孩子了,而是裹挟着谴责,几近阴沉。她从乔安娜脸上移开视线,转向法官。据乔安娜的律师说,这位法官有两个儿子,都已结婚生子,职业都是医生。法官与律师对面相望:她们,都是好妈妈。“他们在我爸妈的床上做那种事。我后来发现这个女人已经追了我爸九个月了。”法庭画师正在画这一幕。新的表情。新的一页。落笔,涂擦,吹屑,掸纸,重新落笔,眼睛在速写簿与乔安娜之间来回。她看到了什么?画师以大地母亲的姿态眯起双眼观察乔安娜的脸,她的表情回答了一切:一个荡妇,一个杀人犯,这就是我所见。乔安娜的鼻子在发痒,但她被提醒过不能伸手挠,至少现在不是时候。她不能挠鼻子,不能坐立难安,也不能——天哪,绝对不能——笑。从那天之后,乔安娜几乎再没有想笑过,可是阿利斯泰尔对她的每日训练(有关焦虑、笑容以及其他一些训练)还是将最后一条准则牢牢钉入了她的脑海深处。不要笑,不要笑,想想狡猾的变态杀[2][3]人狂诺克斯,想想让孩子惨死荒野的林迪。乔安娜对着自己催眠,忘记开始的麻烦,忘记发痒的鼻子。她到底为什么要笑?不要,就是不要笑。最终,伸手去挠的冲动消退了下去。乔安娜转向屏幕,目光专注,看起来很理性,很负责。克洛艾直勾勾地盯住她。“我妈妈是好妈妈,”克洛艾说道,“在她出现之前,妈妈和爸爸一直很幸福。”[1]《飞天万能车》是1968年的一部冒险奇幻音乐剧电影,改编自作家伊恩·弗莱明的小说,讲述了发明家将老爷车改造成可以上天下海的万能车拯救遭歹徒绑架的爷爷和孩子的故事。(本条及后文中注释均为译者所加。——编者注)[2]阿曼达·诺克斯,人称“狡猾的诺克斯”,在残忍杀害自己的室友后,却因证据不足而被释放。[3]指1968年发生在澳大利亚引起公众广泛关注的阿扎里亚·张伯伦案。迈克尔·张伯伦及林迪·张伯伦以在旅途中谋杀他们的女儿阿扎里亚·张伯伦的罪名被起诉并被判决有罪。但林迪和迈克尔坚称他们的孩子是在散步时不幸被一只澳洲野犬杀死的。

06 乔安娜 二月十五日

乔安娜转过身去察看宝宝。他睡得很熟,小脸蛋侧着,隐在毯子后面。“他以后肯定会是个少女杀手。”乔安娜笑着对阿利斯泰尔说。她爱极了熟睡时的诺亚。“他以后会是首相。”阿利斯泰尔说道。“苏格兰首相!”“把你的嘴洗干净再说话!”阿利斯泰尔嗔骂。阿利斯泰尔是工党的忠实拥护者。凭借着墨尔本大学政治学学士学位和MBA文凭,以及誓要成功的决心,他一路从议会公共关系部一个小小的官员做到了政治顾问,又爬到了维多利亚州工党候选人的位置,随后因为能力出众,被英国工党挖了过来。因为阿利斯泰尔的父亲是苏格兰人,所以他拿到了英国公民的身份,在伦敦干了两年后被调到了急需公关人才的苏格兰工党。阿利斯泰尔很有影响力,且备受尊敬——正如詹姆斯·莫耶在博客里所写,他确确实实已在下届选举中保有了一席之地。乔安娜是社会主义者,而且崇尚独立自由。她投票支持的是苏格兰民族党。从见面第一天起,他们就喜欢相互攻击对方的政治观点。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投票日。乔安娜的学校被征用作投票点。阿利斯泰尔站在门口为地方工党候选人拉票,在乔安娜进去的时候递给了她一张选举宣传页。“不用了,谢谢,我不是保守派。”“我们也不是!”阿利斯泰尔看着她走进去,眼神跟随了她一路。乔安娜穿着紧身运动衣,双腿修长,臀形完美。她知道他很难不注意到。“我可以证明给你看。”阿利斯泰尔在她走出来时说道。“证明什么?”“我们和那些保守党人完全不一样。”“是吗?”“边吃饭边说。”他一直没告诉乔安娜自己结婚了,直到四周以后,他才坦白。开往吉朗的路出了名的无趣。一路上唯一的风景就是路边的十字架,人们为了早点结束旅程而选择在此地长眠。前方,聚成庞大蘑菇云的黑烟清晰可见。“倒霉,”阿利斯泰尔说道,“我以为烟是从北边起来的,是在基尔莫尔附近。”他打开收音机,跳出来的是古典乐频道。他按下另一个按钮,冷静刻板的女声传出来:“如果你住在安格尔西或洛恩并且能看到烟雾,请不要试图离开屋内。已经来不及了……如果你住在托基,并且能看到烟雾,请不要试图离开屋内。已经来不及了。如果你住在……”“该死。”阿利斯泰尔咒骂道。“‘来不及了’是什么意思?他们就这样等死?”“也许他们是指你待在家生命安全更有保障。”“我们能顺利到达波因特朗斯代尔吗?”“等一下……”阿利斯泰尔把剩下的广播听完,“听起来火势在沿着大洋路蔓延。我要停一下,打个电话给我妈。”不同的情侣会以不同的方式做重要决定。在阿利斯泰尔之前,乔安娜只正式谈过一次恋爱。男人名叫迈克,比乔安娜大六个月。两人都是英文老师,都喜欢俄国文学。两人同居了四年。他们在做决定的时候会坐下来一起好好商量。他们沟通得很好,乔安娜和迈克避过了不少危机。很遗憾,两人最终还是意识到他们遇见得太早,都太年轻,再者迈克决定要远赴日本一年。不过他们坐下来好好商量了,分手时还给了对方一个大大的拥抱。迈克会时不时给乔安娜发邮件说说自己的近况。乔安娜也会时不时回复,谈谈自己的生活。乔安娜和阿利斯泰尔在一起时,危机时刻做出重要决定的,似乎总是阿利斯泰尔。“我很高兴她抓到了我们在一起,”阿利斯泰尔赤身裸体挨了妻子一拳,随后就打电话给乔安娜,“现在我们可以在一起了。”“克洛艾走了,”紧接着第二天他说道,“我会想办法见到她的。事情不会有任何改变,我们注定会在一起。”然后,就是最近。“我们要赢回克洛艾,把她带回来。这样我们就能一家团圆了。”为此行收拾行装时,乔安娜想了个计划。等他们在波因特朗斯代尔的度假小屋安顿下来,享受二人世界的时候,她要向阿利斯泰尔建议每天拿出半小时来设为谈话时间。不是说一定有大事要谈。事实上,一些小事更让她担忧,因为小事会在你不知不觉时越积越大。乔安娜笑着拉上最后一个行李箱的拉链,对自己的新计划十分满意。没错,他们会在小屋阳台上眺望沙滩,把酒言欢,然后为达成这个共识举杯庆祝。之后再做决定时,他们就能共同商讨,冷静决策了。这样就不会再有危机出现了。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再过四分钟,这个计划就要流产了。因为四分钟之后,乔安娜将会面对她人生之中最大的危机。

07 乔安娜 二月十五日

第一分钟路上有紧急停车带吗?还是他们随随便便把车停在了路边?十字路口,往前走大约十英尺是不是有个十字路口?在视野所及之处真的连一座小镇、一幢建筑也没有?有的只是背后笔直的道路,以及笔直的前路上沉沉压向地平线的黑色天空,昭示着不祥?货车,是不是有很多货车路过?比平时都要多?平时是什么样的?呼啸而过的货车震得车在晃,是不是?还是说只有那一辆——科尔斯公司的货车——抖着四只轮子从身边飞驰远去?阿利斯泰尔是什么时候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手机的?是在下车之前还是之后?是之前吗?手机开着机吗?他是什么时候注意到没有信号的?他是说了:“乔安娜,这里没有信号,我往那里走走?”他从车旁走到篱笆边用了多久?十秒,二十秒?他有边走边说话吗?他有看向自己吗?她自己又在看什么?是在看阿利斯泰尔吗?还是在看十英尺开外的十字路口?她是在看镜子里的自己?她看起来累吗,丑吗?她当时真的在想自己的外表吗?她没有转身看一下后座吗?为什么不看一下?阿利斯泰尔在喊要越过篱笆往荒野深处走走时,他的声音是不是模糊不清?她把车窗放下来了吗?她是什么时候打开窗户的?为什么要打开?为了听清阿利斯泰尔在说什么?第二分钟乔安娜是怎么知道他还是收不到信号的?因为他在远处喊了吗?在她打开车门下车之前,她有转过身朝后座看一眼吗?为什么不看一眼?她下车时外面热吗?她有注意到热气在面前形成了一堵墙吗?有——为什么会注意?没有——为什么注意不到?是她建议阿利斯泰尔试一下她手机的吗?在她走向后备厢示意手机在那里的时候,她看到了什么?她是故意别开脸不去看后座的吗?后备厢是她打开的,还是阿利斯泰尔?那只小黑箱子是她拉开的吗?他们能从车尾看到后座吗?当乔安娜关上后备厢,走到车边的时候,她有朝后窗内看吗?她看了吗?没有?为什么不看?第三分钟当乔安娜打开前座车门,侧身坐着,腿伸到车外抻了抻的时候,她是不是很开心?伸展身体是很舒服的事,不是吗?是不是在一辆货车按响喇叭的时候,她才猛然想起,诺亚在这么吵闹的情况下到底睡了多久?她花了多长时间决定也许该去看看他?二十秒?十秒?为什么要那么久?在阿利斯泰尔问她“这该死的手机要怎么开机”的时候,她在哪里?是站在车旁吗?在她说“按住右下角的按键三秒就行”的时候,她有看向后座吗?在乔安娜问阿利斯泰尔“他睡了多久了”的时候,她是不是慌了?在阿利斯泰尔告诉她“该有五个小时了”的时候,她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是什么?第四分钟是谁说的“他出生后从没睡过那么久”?又是谁说“一定是因为感冒糖浆”?当乔安娜跪在后座上,轻轻拉开覆在宝宝脸上的毯子时,她的手是不是在抖?阿利斯泰尔在说什么?他说她的手机没电了?就这样吗?是不是又一辆货车响了下喇叭?车是不是在抖动?诺亚的脸摸起来是什么感觉?她还记得吗?那种感觉,她该怎么描述?很凉?他的手摸起来是什么感觉?他的皮肤在她指尖是什么感觉?像冰一样?冰凉?她是这样想的吗?除了手机阿利斯泰尔有注意到别的不对劲的地方吗?他还在对着她骂骂咧咧那只破手机的事?他当时是站在车后还是车旁?他能看见她的脸吗?如果可以,她的表情是不是说明了一切?他是不是在对她喊“你该给你的手机充电的,乔安娜”?安全带是粘住了,卡住了,还是怎么着?为什么花了这么久才解开?还是说没有很久,只是感觉上过了很久?安全带解开后,阿利斯泰尔是不是问了她车里有没有充电器?乔安娜抱起诺亚的时候,到底是用什么姿势抱的?她有托住他的头吗?还是说她已经不在意了?如果她不在意了,那她肯定已经知道了,不是吗?是不是在那时候阿利斯泰尔终于停止了喋喋不休,问她一切还好吗?为什么那时候问?他是看见她的表情了吗?她把诺亚放在地上的时候,动作轻柔吗?地上有没有嶙峋不平?她该把他放到地上去吗?当乔安娜把脸靠在他嘴上时,她有什么感觉?她有轻喃吗?诺亚!诺亚!她有摇晃他吗?她是不是喊了?阿利斯泰尔!阿利斯泰尔丢下手机跑过来的时候,离她有多远?不到四英尺?她把手按在他脖子上多久?她要怎么描述他脖子的触感?乔安娜重复了多少遍“哦天哪,哦天哪,哦天哪,哦天哪,不”?她重复了多少遍“求你了,求你了,诺亚,哭一下”?

08 墨尔本最高法院 七月二十七日

证人席上,一个满是文身、留山羊胡子、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坐立难安:“是的,我看见他们了。”“你是在从弗兰克斯顿开往吉朗的路上?”面对魁梧的货车司机,埃米·马多克魅力全开。乔安娜注意到,她面对不同的证人会转变态度和姿态。而对着这个饥渴难耐的混混,她一条腿微岔在另一条前,低眉垂首,让自己显得淑雅又柔媚。“是啊。”“能描述一下你看到了什么吗?”“我当时开到了一百千米每小时,没怎么看到。”“但你确实看到了这个女人?”她指向乔安娜,声音温柔,还微笑了一下。“对,她当时坐在路边,或者更像是跪着。看起来像是在喊或是在尖叫什么,很生气地仰着头。”“你还看到了别的吗?”“只有阿利斯泰尔·罗伯逊。他站在她前面。我看着像是她在闹事。”“你没有看到别的什么吗?小婴儿?”“没有,就只有这个女的,像我说过的那样在地上,还有男的,在她前头站着。她表情很生气,像是在喊什么。”“但是你没有看到小宝宝?”“没有。”“你也没有停下来?”“没。他们没有挥手拦我,所以我想应该不是车坏了。而且她看起来不像有危险,像是暴虐事件什么的,所以我想应该就是家庭纠纷,和我没关系。”

09 乔安娜 二月十五日

在地球的这片地带,并不存在山脉。阿利斯泰尔跳上车顶,向着天空挥舞手机,祈求能有一点信号。“拜托,拜托!”和乔安娜在做的事一样,不过是徒劳,可她停不下来。“一,二,三,四,五。”她数着数,双手的两根手指交叉,一下一下按在诺亚小小的胸口——“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阿利斯泰尔跑去路边,对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嘶吼:“停下,你个浑蛋,停下来!”“一,二,三,四,五。”“我们开车去吉朗医院。”他站到了乔安娜跟前。“一,二,三,四,五。”“乔安娜。”“一,二,三,四,五。”“乔安娜。”“一,二,三,四,五。”“够了。”“一,二,三,四,五。”“乔安娜,给我停下。停。”“一,二,三,四,五。”“你他妈给我停下!”阿利斯泰尔钳住她,将她拽离了儿子身边。等到明天,乔安娜会发现自己臂下被他紧箍住的地方出现了两大块瘀青。因为要扭住乔安娜,他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咝咝作响:“停下来。停下来。停。”乔安娜踢向阿利斯泰尔的小腿,拼命想要挣脱开他的钳制。第二天,他会给她看自己腿上的瘀伤。“他走了。他走了。”阿利斯泰尔说道。她死命推开阿利斯泰尔。“放开我。我要去救他。”“我们的孩子走了。诺亚走了。”阿利斯泰尔将她双臂反扭在背上,不让她动。“上车。”他推着她向前,把她塞进车里,摔上车门,按下钥匙锁住。他对着窗玻璃大声说道:“别动,也别看。我去把他放回后座,然后我们去医院。”她怎么能不看!他怎么敢叫她不要看!阿利斯泰尔捞起诺亚放进后座,没有给他系安全带就关上了车门。“给他系上安全带!给他系上安全带!”阿利斯泰尔叹气,重新打开车门,拉出左边的搭扣,再拉出右边的,费力把两边扣到一起:“都说了别看!”她是不会移开眼睛的。阿利斯泰尔甩上后门,打开驾驶座的门,一屁股坐了进去:“脸转过来朝前。”乔安娜不听。“马上转过来。”乔安娜跪坐在座位上,手伸到后座,握住诺亚的小脚:“好冰。”她听见阿利斯泰尔的头嘭地撞在方向盘上,伴随着一声呜咽。“他的脚好冰。”乔安娜又说了一遍。“他几个小时前就死了。”这句话让乔安娜转过头来:“你说什么?”“他死了好几个小时了。”一条口水丝从阿利斯泰尔张开的嘴里挂下来,落到大腿上。乔安娜从没见过他哭,所以她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哭。没有声音,没有眼泪,只是流口水。“为什么这么说?那我们早该发现了。”“我们害怕吵醒他,连看都不敢看他。他尸僵了,乔安娜。”阿利斯泰尔的语气远不止于生气。是恶毒的,饱含责难的。“什么?”他猛地抬起头,吼道:“他已经僵硬了,该死!”“僵硬?”“没有几个小时尸体是不会僵硬的。”“你是说……”“我是说,乔安娜,他在飞机上就已经死了。“她在通往地狱的路上。所以越往前,天空才越加沉郁黑暗。这样想着,乔安娜放下心来。她死了,她要去地狱了,就是这样——自从插足别人家庭,她就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下地狱。诺亚没有死,是她死了。这不是真的,而是她通往地狱的必经惩罚,是她应得的报应。“我死了,我在通往地狱的路上,就是这样。”“我们还有半小时到吉朗,”阿利斯泰尔的声音将她扯出了美好幻想,“你最好别说话,好让我集中精神。”他们已经重新启程十分钟了。过度的打击让她陷入了混沌,听着空调呼呼的声音,乔安娜渐渐缓了过来。要命。她现在回到了副驾驶座上,车是租来的,阿利斯泰尔在旁边开车,还有……她转头。“不,不,不!”乔安娜使劲摇起头,寄希望于眩晕可以让一切化为虚无。再快一点,前后左右地摇,把这一切抹去,带走!“猝死?是猝死综合征吗?”摇头并没有什么作用。“有可能。”阿利斯泰尔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也只是一点。“还是说他真的出了什么问题?他病了吗?所以才哭个不停?”“有可能。”乔安娜摇着头,呜咽了一声,又蓦地顿住:“他便秘了。”“是吗?”阿利斯泰尔把“是”字咬得很重,像是在说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你和我说了,说不定……“我没和你说是因为你跟我说,不要一点小事就开始杞人忧天。哦天哪,也许他哭是因为……是因为他病得很重,可我没发现。我没有注意。”“别扯我胳膊了!会出车祸的。别想了。我们到医院再说。我们先去该死的医院!”乔安娜还是轻轻晃着头,因为这样头脑会更清醒些:“会不会是因为我给他喝了感冒糖浆,他过敏了?”“你没给他喝。”“我给了。在飞机降落前三小时。”阿利斯泰尔猛打方向盘,车子偏离原本的轨迹,滑向路边停住。他狠狠拉住手刹,转向乔安娜:“你说什么?”“怎么了?有问题?”“你什么时候给他喝的感冒糖浆?”“怎么了?那没关系,不是吗?那是宝宝用的感冒糖浆。”“多少?”“什么?”“你给他喝了多少?”“一剂。”阿利斯泰尔打开车门,逆着车流走向车尾。一辆货车响着喇叭从他身边擦过去,差点儿撞上他。他打开后备厢。乔安娜转过去想看他在干什么,可她满眼看到的只有她的孩子。她伸出手,又缩回来。她不想感受那种冰冷。可是小诺亚!从这里看过去,他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乔安娜别过脸,把头抵在膝上。阿利斯泰尔回到车里,摔上门,拿着一瓶没有标签的一百毫升分装瓶伸到她面前。“所以,你在我睡着的时候给他喂了一剂药,是吗?”“是的。”“在我们下飞机前三小时?”“是的。”阿利斯泰尔收回手,看了看瓶子。随后打开门,又跑到后备厢,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两个一模一样的瓶子。“哦,不……”见阿利斯泰尔拿着瓶子坐回车上,乔安娜说道。“从我们出发起,你吃了多少剂抗生素?”“一剂。你在迪拜给我喝的。”阿利斯泰尔把手指放到刚取来的那只瓶子的瓶口,尝了尝。两只瓶子喝掉的剂量是一样的。“这瓶是抗生素。”他又转开另一只瓶盖,手指一抹瓶口,塞进嘴里。“草莓味的。这是儿童感冒药。”阿利斯泰尔把感冒药放在仪表盘左侧。把抗生素放到仪表盘右侧。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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