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最佳感恩散文精华·温馨卷(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9 12:4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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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文飞扬,周成龙

出版社:时代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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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最佳感恩散文精华·温馨卷

世界最佳感恩散文精华·温馨卷试读:

前言

感恩是一种处世哲学,也是生活中的大智慧。小草因为感谢土地使它有了栖身之所,因此献给人间万顷碧绿;鲜花由于感恩大地对它的滋养之恩,所以呈现给人间万紫千红。感恩是一束金色的阳光,它能融化冰雪,温暖万物,传播大爱。让我们学会感恩,让这束阳光永远照耀在我们心底。

一个生命个体,不可能孤立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可能会不断地得到别人的扶持、帮助,呵护以及关爱。所以懂得感恩的人,总是觉得自己幸运地得到了这个世界的许多恩赐,而沐浴在这不尽的恩赐中,生命自然也就会体味到甜美与幸福。

感恩应该是发自内心的。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父母是赐予我们生命的人,从你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父母就倾注了他们对你的无尽的爱意。或许,他们不能给你奢华的生活,但是,他们会为你撑起了一片爱的天空。当你受伤时,哭泣时,忧郁时,难过时,你随时都可以享受到他们的无私之爱。因此,我们要感恩父母。

感恩父母,并不需要你付出多少金钱,多少物质,只要你在他们劳累时献上一杯暖茶,在他们生日时递上一张卡片,在他们失落时奉上一番安慰就足够了。

心怀感恩的人,所触到的,是人世的暖:所感知到的,是人世的美。人生在世,离不开兄弟姐妹的关怀和亲朋好友的扶持。正是因为他们存在,我们才会用微笑去对待人生,对待困难,才会化腐朽为神奇,化冰峰为春暖,化干戈为玉帛。“感恩”之心,犹如我们每个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阳光雨露,一刻也不能少。无论你是何等的尊贵,或是怎样的卑微;无论你生活在何地何处,或是有怎样特别的生活经历,只要你常怀一颗感恩的心,你的生活就一定会辉煌灿烂,无限风光。

我们现在推出的《世界最佳感恩散文精华》,分为《挚爱卷》《情感卷》《温馨卷》《深沉卷》四册,本套丛书包罗了近百年来中外广泛流传的名家名作,它们的作者大都是在历史上享有崇高地位,曾经影响过文坛的大师、巨匠、泰斗,这些感恩作品发乎于心,动之于情,感人肺腑,动人心魄。作家们以特有的直觉表达了我们生活和生命中随时能感受到却无法表现的真实情感,他们将激情与柔情倾注于笔端,在有限的篇幅里,浓缩了无限的情感,激发起人们强烈的阅读欲望。

本书内容丰富,思想深沉,闪耀着智慧的光芒,非常适合广大青少年阅读,也是各级图书馆陈列和珍藏的最佳版本。

中国篇

上海的少女

——鲁迅

在上海生活,穿时髦衣服的比土气的便宜。如果一身旧衣服,公共电车的车掌会不照你的话停车,公园看守会格外认真的检查入门券,大宅子或大客寓的门丁会不许你走正门。所以,有些人宁可居斗室,喂臭虫,一条洋服裤子却每晚必须压在枕头下,使两面裤腿上的折痕天天有棱角。

然而更便宜的是时髦女人。在商店里最看得出;挑选不完,决断不下,店员也还是很能忍耐的。不过时间太长,就须有一种必要的条件,是带着一点风骚,能受几句调笑。否则,也会终于引出普通的白眼来。

惯在上海生活了的女性,早已分明地自觉得这种自己所具的光荣,同时也明白着这种光荣中所含的危险。所以凡有时髦女子所表现的神气,是在招摇,也在固守,在罗致,也在抵御,像一切异性的亲人,也像一切异性的敌人,她在喜欢,也在恼怒。这神气也传染了未成年少女,我们有时会看见她们在店铺里购买东西,东西暗,侧着头,佯嗔薄怒,如临大敌。自然,店员们是能像对于成年的女性一样加以调笑的,而她也早明白这样调笑的意义。总之:她们大抵早熟了。

然而我们在日报上,确也常常看见诱拐女孩,甚至于凌辱少女的新闻。

不但《西游记》里的魔王,吃人的时候必须童男和童女而已,在人类中的富户豪家,也一向以童女为侍奉,纵欲,鸣高,寻仙,采补的材料,恰如食品的餍食了普通的肥甘,就想乳猪芽茶一尝。现在这现象并且已经见于商人和工人里面了,但这乃人们的生活不能顺遂的结果,应该以饥民的掘食草根树皮为比例,和富户豪家的纵恣的变态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但是,要而言之,中国是连少女也进了险境了。

这险境,要使她们早熟起来,精神已成人,肢体却还是孩子。俄国的作家梭罗古勃曾经写过这一种类型的少女,说还是小孩子,而眼睛却已经长大了。然而我们中国的作家是有另一种称赞得写法的:所谓“娇小玲珑”者就是。

上海的儿童

——鲁迅

上海越界筑路的北四川路一带,因为打仗,去年冷落了大半年,今年依然热闹了,店铺从法租界搬回,电影院早经开始,公园左近也常见携手同行的爱侣,这是去年夏天年没有的。

倘若走进住家的弄堂里去,就看见便溺器,吃食担,苍蝇成群的在飞,孩子成队的在闹,有剧烈的捣乱,有发达的骂詈,真是一个乱烘烘的小世界。但一到大路,映进眼帘来的却只是轩昂活泼地玩着走着的外国孩子,中国的儿童几乎看不见。但也并非没有,只因为衣裤郎当,精神萎靡,被别人压得像影子一样,不能醒目了。

中国中流的家庭,教孩子大抵有两种法。其一,是任其跋扈,一点也不管,骂人固可,打人亦无不可,在门内或门前是暴主,是霸王,但到外面,便如失了网的蜘蛛一般,立刻毫无能力。其二则终日给以冷遇或呵斥,甚而至于打扑,使他畏功退缩,仿佛一个奴才,一个傀儡,然而父母却美其名曰“听话”,自以为是教育的成功,待到放人到外面来,则如暂出樊笼的小禽,他决不会飞鸣,也不会跳跃。

现在总算中国也有印给儿童看的画本了,其中的主角自然是儿童,然而画中人物,大抵倘不是带着横暴冥顽的气味,甚至于流氓的模样的,过度的恶作剧的顽童,就是钩头耸背,低眉顺眼,一副死板板的脸相的所谓“好孩子”。这虽然由于画家要领的欠缺,但也是取儿童为范本的,而从此又以作供给儿童的仿效的范本。我们试一看别国的儿童画罢,英国沉着,德国粗豪,俄国雄厚,法国漂亮,日本聪明,都没有一点中国似衰惫的气象。观民风是不但可以由诗文,也可以由图画,而且可以由不为人们所重的儿童画的。

顽劣,钝带,都足以使人没落,灭亡。童年的情形,便是将来的命运。我们的新人物,讲恋爱,讲小家庭,讲自立,讲享乐了,但很少有人为儿女提出家庭教育的问题,学校教育的问题,社会改革的问题。先前的人,只知道“为儿孙作马牛”,固然是错误的,但只顾现在,不想将来,“任儿孙作马牛”,却不能不说是一个更大的错误。

《二十四孝图》

——鲁迅

我总要上下四方寻求,得到一种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即使人死了真有灵魂,因这最恶的心,应该堕入地狱,也将决不改悔,总要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

自从所谓“文学革命”以来,供给孩子的书籍,和欧,美,日本的一比较,虽然很可怜,但总算有图有说,只要能读下去,就可以懂得的了。可是一班别有心肠的人们,便竭力来阻遏它,要使孩子的世界中,没有一丝乐趣。北京现在常用“马虎子”这一句话来恐吓孩子们。或者说,那就是《开河记》上所载的,给隋炀帝开河,蒸死小儿的麻叔谋;正确地写起来,须是“麻胡子”。那么,这麻叔谋乃是胡人了。但无论他是甚么人,他的吃小孩究竟也还有限,不过尽他的一生。妨害白话者的流毒却甚于洪水猛兽,非常广大,也非常长久,能使全中国化成一个麻胡,凡有孩子都死在他肚子里。

只要对于白话来加以谋害者,都应该灭亡!

这些话,绅士们自然难免要掩住耳朵的,因为就是所谓“跳到半天空,骂得体无完肤,——还不肯罢休。”而且文士们一定也要骂,以为大悖于“文格”,亦即大损于“人格”。岂不是“言者心声也”么?“文”和“人”当然是相关的,虽然人间世本来千奇百怪,教授们中也有“不尊敬”作者的人格而不能“不说他的小说好”的特别种族。但这些我都不管,因为我幸而还没有爬上“象牙之塔”去,正无须怎样小心。倘若无意中竟已撞上了,那就即刻跌下来罢。然而在跌下来的中途,当还未到地之前,还要说一遍:

只要对于白话来加以谋害者,都应该灭亡!

每看见小学生欢天喜地地看着一本粗拙的《儿童世界》之类,另想到别国的儿童用书的精美,自然要觉得中国儿童的可怜。但回忆起我和我的同窗小友的童年,却不能不以为他幸福,给我们的永逝的韶光一个悲哀的吊唁。我们那时有什么可看呢,只要略有图画的本子,就要被塾师,就是当时的“引导青年的前辈”禁止,呵斥,甚而至于打手心。我的小同学因为专读“人之初性本善”读得要枯燥而死了,只好偷偷地翻开第一叶,看那题着“文星高照”四个字的恶鬼一般的魁星像,来满足他幼稚的爱美的天性。昨天看这个,今天也看这个,然而他们的眼睛里还闪出苏醒和欢喜的光辉来。

在书垫以外,禁令可比较的宽了,但这是说自己的事,各人大概不一样。我能在大众面前,冠冕堂皇地阅看的,是《文昌帝君阴骘文图说》和《玉历钞传》,都画着冥冥之中赏善罚恶的故事,雷公电母站在云中,牛头马面布满地下,不但“跳到半天空”是触犯天条的,即使半语不合,一念偶差,也都得受相当的报应。这所报的也并非“睚眦之怨”,因为那地方是鬼神为君,“公理”作宰,请酒下跪,全都无功,简直是无法可想。在中国的天地间,不但做人,便是做鬼,也艰难极了。

然而究竟很有比阳间更好的处所:无所谓“绅士”,也没有“流言”。

阴间,倘要稳妥,是颂扬不得的。尤其是常常好弄笔墨的人,在现在的中国,流言的治下,而又大谈“言行一致”的时候。前车可鉴,听说阿尔志跋绥夫曾答一个少女的质问说,“惟有在人生的事实这本身中寻出欢喜者,可以活下去。倘若在那里什么也不见,他们其实倒不如死。”于是乎有一个叫作密哈罗夫的,寄信嘲骂他道,“……所以我完全诚实地劝你自杀来祸福你自己的生命,因为这第一是合于逻辑,第二是你的言语和行为不至于背驰。”

其实这论法就是谋杀,他就这样地在他的人生中寻出欢喜来。阿尔志跋绥夫只发了一大通牢骚,没有自杀。密哈罗夫先生后来不知道怎样,这一个欢喜失掉了,或者另外又寻到了“什么”了罢。诚然,“这些时候,勇敢,是安稳的;情热,是毫无危险的。”

然而,对于阴间,我终于已经颂扬过了,无法追改;虽有“言行不符”之嫌,但确没有受过阎王或小鬼的半文津贴,则差可以自解。总而言之,还是仍然写下去罢:

我所看的那些阴间的图画,都是家藏的老书,并非我所专有。我所收得的最先的画图本子,是一位长辈的赠品:《二十四孝图》。这虽然不过薄薄的一本书,但是下图上说,鬼少人多,又为我一人所独有,使我高兴极了。那里面的故事,似乎是谁都知道的;便是不识字的人,例如阿长,也只要一看图画便能够滔滔地讲出这一段的事迹。但是,我于高兴之余,接着就是扫兴,因为我请人讲完了二十四个故事之后,才知道“孝”有如此之难,对于先前痴心妄想,想做孝子的计划,完全绝望了。“人之初,性本善”么?这并非现在要加研究的问题。但我还依稀记得,我幼小时候实未尝蓄意忤逆,对于父母,倒是极愿意孝顺的。不过年幼无知,只用了私见来解释“孝顺”的做法,以为无非是“听话”,“从命”,以及长大之后,给年老的父母好好地吃饭罢了。自从得了这一本孝子的教科书以后,才知道并不然,而且还要难到几十几百倍。其中自然也有可以勉力仿效的,如“子路负米”,“黄香扇枕”之类。“陆绩怀橘”也并不难,只要有阔人请我吃饭。“鲁迅先生作宾客而怀橘乎?”我便跪答云,“吾母性之所爱,欲归以遗母。”阔人大佩服,于是孝子就做稳了,也非常省事。“哭竹生笋”就可疑,怕我的精诚未必会这样感动天地。但是哭不出笋来,还不过抛脸而已,一到“卧冰求鲤”,可就有性命之虞了。我乡的天气是温和的,严冬中,水面也只结一层薄冰,即使孩子的重量怎样小,躺上去,也一定哗喇一声,冰破落水,鲤鱼还不及游过来。自然,必须不顾性命,这才孝感神明,会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奇迹,但那时我还小,实在不明白这些。

其中最使我不解,甚至于发生反感的,是“老莱娱亲”和“郭巨埋儿”两件事。

我至今还记得,一个躺在父母跟前的老头子,一个抱在母亲手上的小孩子,是怎样地使我发生不同的感想呵。他们一手都拿着“摇咕咚”。这玩意儿确是可爱的,北京称为小鼓,盖即鼗也,朱熹曰,“鼗,小鼓,两旁有耳;持其柄而摇之,则旁耳还自击,”咕咯咕咚地响起来。然而这东西是不该拿在老莱子手里的,他应该扶一枝拐杖。现在这模样,简直是装佯,侮辱了孩子。我没有再看第二回,一到这一叶,便急速地翻过去了。

那时的《二十四孝图》,早已不知去向了,目下所有的只是一本日本小田海仙所画的本子,叙老莱子事云,“行年七十,言不称老,常著五色斑斓之衣,为婴儿戏于亲侧。又常取水上堂,诈跌仆地,作婴儿啼,以娱亲意。”大约旧本也差不多,而招我反感的便是“诈跌”。无论忤逆,无论孝顺,小孩子多不愿意“诈”作,听故事也不喜欢是谣言,这是凡有稍稍留心儿童心理的都知道的。

然而在较古的书上一查,却还不至于如此虚伪。师觉授《孝子传》云,“老莱子……常著斑斓之衣,为亲取饮,上堂脚跌,恐伤父母之心,僵仆为婴儿啼。”(《太平御览》四百十三引)较之今说,似稍近于人情。不知怎地,后之君子却一定要改得他“诈”起来,心里才能舒服。邓伯道弃子救侄,想来也不过“弃”而已矣,昏妄人也必须说他将儿子捆在树上,使他追不上来才肯歇手。正如将“肉麻当作有趣”一般,以不情为伦纪,诬蔑了古人,教坏了后人。老莱子即是一例,道学先生以为他白璧无瑕时,他却已在孩子的心中死掉了。

至于玩着“摇咕咚”的郭巨的儿子,却实在值得同情。他被抱在他母亲的臂膊上,高高兴兴地笑着;他的父亲却正在掘窟窿,要将他埋掉了。说明云,“汉郭巨家贫,有子三岁,母尝减食与之。巨谓妻曰,贫乏不能供母,子又分母之食。盍埋此子?”但是刘向《孝子传》所说,却又有些不同:巨家是富的,他都给了两弟;孩子是才生的,并没有到三岁。结末又大略相像了,“及掘坑二尺,得黄金一釜,上云:天赐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夺!”

我最初实在替这孩子捏一把汗,待到掘出黄金一釜,这才觉得轻松。然而我已经不但自己不敢再想做孝子,并且怕我父亲去做孝子了。家景正在坏下去,常听到父母愁柴米;祖母又老了,倘使我的父亲竟学了郭巨,那么,该埋的不正是我么?如果一丝不走样,也掘出一釜黄金来,那自然是如天之福,但是,那时我虽然年纪小,似乎也明白天下未必有这样的巧事。

现在想起来,实在很觉得傻气。这是因为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些老玩意,本来谁也不实行。整饬伦纪的文电是常有的,却很少见绅士赤条条地躺在冰上面,将军跳下汽车去负米。何况现在早长大了,看过几部古书,买过几本新书,什么《太平御览》咧,《古孝子传》咧,《人口问题》咧,《节制生育》咧,《二十世纪是儿童的世界》咧,可以抵抗被埋的理由多得很。不过彼一时,此一时,彼时我委实有点害怕:掘好深坑,不见黄金,连“摇咕咚”一同埋下去,盖上土,踏得实实的,又有什么法子可想呢。我想,事情虽然未必实现,但我从此总怕听到我的父母愁穷,怕看见我的白发的祖母,总觉得她是和我不两立,至少,也是一个和我的生命有些妨碍的人。后来这印象日见其淡了,但总有一些留遗,一直到她去世——这大概是送给《二十四孝图》的儒者所万料不到的罢。五月十日。(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五月二十五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十期。)

五猖会

——鲁迅

孩子们所盼望的,过年过节之外,大概要数迎神赛会的时候了。但我家的所在很偏僻,待到赛会的行列经过时,一定已在下午,仪仗之类,也减而又减,所剩的极其寥寥。往往伸着颈子等候多时,却只见十几个人抬着一个金脸或蓝脸红脸的神像匆匆地跑过去。于是,完了。

我常存着这样的一个希望:这一次所见的赛会,比前一次繁盛些。可是结果总是一个“差不多”;也总是只留下一个纪念品,就是当神像还未抬过之前,花一文钱买下的,用一点烂泥,一点颜色纸,一枝竹签和两三枝鸡毛所做的,吹起来会发出一种刺耳的声音的哨子,叫作“吹都都”的,吡吡地吹它两三天。

现在看看《陶庵梦忆》,觉得那时的赛会,真是豪奢极了,虽然明人的文章,怕难免有些夸大。因为祷雨而迎龙王,现在也还有的,但办法却已经很简单,不过是十多人盘旋着一条龙,以及村童们扮些海鬼。那时却还要扮故事,而且实在奇拔得可观。他记扮《水浒传》中人物云:“……于是分头四出,寻黑矮汉,寻梢长大汉,寻头陀,寻胖大和尚,寻茁壮妇人,寻姣长妇人,寻青面,寻歪头,寻赤须,寻美髯,寻黑大汉,寻赤脸长须。大索城中;无,则之郭,之村,之山僻,之邻府州县。用重价聘之,得三十六人,梁山泊好汉,个个呵活,臻臻至至,人马称妮而行。……”这样的白描的活古人,谁能不动一看的雅兴呢?可惜这种盛举,早已和明社一同消灭了。

赛会虽然不像现在上海的旗袍,北京的谈国事,为当局所禁止,然而妇孺们是不许看的,读书人即所谓士子,也大抵不肯赶去看。只有游手好闲的闲人,这才跑到庙前或衙门前去看热闹;我关于赛会的知识,多半是从他们的叙述上得来的,并非考据家所贵重的“眼学”。然而记得有一回,也亲见过较盛的赛会。开首是一个孩子骑马先来,称为“塘报”;过了许久,“高照”到了,长竹竿揭起一条很长的旗,一个汗流浃背的胖大汉用两手托着;他高兴的时候,就肯将竿头放在头顶或牙齿上,甚而至于鼻尖。其次是所谓“高跷”,“抬阁”,“马头”了;还有扮犯人的,红衣枷锁,内中也有孩子。我那时觉得这些都是有光荣的事业,与闻其事的即全是大有运气的人,——大概羡慕他们的出风头罢。我想,我为什么不生一场重病,使我的母亲也好到庙里去许下一个“扮犯人”的心愿的呢?……然而我到现在终于没有和赛会发生关系过。

要到东关看五猖会去了。这是我儿时所罕逢的一件盛事。因为那会是全县中最盛的会,东关又是离我家很远的地方,出城还有六十多里水路,在那里有两座特别的庙。一是梅姑庙,就是《聊斋志异》所记,室女守节,死后成神,却篡取别人的丈夫的;现在神座上确塑着一对少年男女,眉开眼笑,殊与“礼教”有妨。其一便是五猖庙了,名目就奇特。据有考据癖的人说:这就是五通神。然而也并无确据。神像是五个男人,也不见有什么猖獗之状;后面列坐着五位太太,却并不“分坐”,远不及北京戏园里界限之谨严。其实呢,这也是殊与“礼教”有妨的,——但他们既然是五猖,便也无法可想,而且自然也就“又作别论”了。

因为东关离城远,大清早大家就起来。昨夜预定好的三道明瓦窗的大船,已经泊在河埠头,船椅,饭菜,茶炊,点心盒子,都在陆续搬下去了。我笑着跳着,催他们要搬得快。忽然,工人的脸色很谨肃了,我知道有些蹊跷,四面一看,父亲就站在我背后。“去拿你的书来。”他慢慢地说。

这所谓“书”,是指我开蒙时候所读的《鉴略》,因为我再没有第二本了。我们那里上学的岁数是多拣单数的,所以这使我记住我其时是七岁。

我忐忑着,拿了书来了。他使我同坐在堂中央的桌子前,教我一句一句地读下去。我担着心,一句一句地读下去。

两句一行,大约读了二三十行罢,他说:“给我读熟。背不出,就不准去看会。”

他说完,便站起来,走进房里去了。

我似乎从头上浇了一盆冷水。但是,有什么法子呢?自然是读着,读着,强记着,——而且要背出来。粤自盘古,生于太荒,首出御世,肇开混茫。

就是这样的书,我现在只记得前四句,别的都忘却了;那时所强记的二三十行,自然也一齐忘却在里面了。记得那时听人说,读《鉴略》比读《千字文》,《百家姓》有用得多,因为可以知道从古到今的大概。知道从古到今的大概,那当然是很好的,然而我一字也不懂。“粤自盘古”就是“粤自盘古”,读下去,记住它,“粤自盘古”呵!“生于太荒”呵!……

应用的物件已经搬完,家中由忙乱转成静肃了。朝阳照着西墙,天气很清朗。母亲,工人,长妈妈即阿长,都无法营救,只默默地静候着我读熟,而且背出来。在百静中,我似乎头里要伸出许多铁钳,将什么“生于太荒”之流夹住;也听到自己急急诵读的声音发着抖,仿佛深秋的蟋蟀,在夜中鸣叫似的。

他们都等候着;太阳也升得更高了。

我忽然似乎已经很有把握,便即站了起来,拿书走进父亲的书房,一气背将下去,梦似的就背完了。“不错。去罢。”父亲点着头,说。

大家同时活动起来,脸上都露出笑容,向河埠走去。工人将我高高地抱起,仿佛在祝贺我的成功一般,快步走在最前头。

我却并没有他们那么高兴。开船以后,水路中的风景,盒子里的点心,以及到了东关的五猖会的热闹,对于我似乎都没有什么大意思。

直到现在,别的完全忘却,不留一点痕迹了,只有背诵《鉴略》这一段,却还分明如昨日事。

我至今一想起,还诧异我的父亲何以要在那时候叫我来背书。五月二十五日。(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六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十一期。)

“小童挡驾”

——鲁迅

近五六年来的外国电影,是先给我们看了一通洋侠客的勇敢,于是而野蛮人的陋劣,又于是而洋小姐的曲线美。但是,眼界是要大起来,终于几条腿不够了,于是一大丛;又不够了,于是赤条条。这就是“裸体运动大写真”,虽然是正正堂堂的“人体美与健康美的表现”,然而又是“小童挡驾”的,他们不配看这些“美”。

为什么呢?宣传上有这样的文字——“一个绝顶聪明的孩子说:她们怎不回过身子儿来呢?”“一位十足严正的爸爸说:怪不得戏院对孩子们要挡驾了!”

这当然只是文学家虚拟的妙文,因为这影片是一开始就标榜着“小童挡驾”的,他们无从看见。但假使真给他们去看了,他们就会这样的质问吗?我想,也许会的。然而这质问的意思,恐怕和张生唱的“咱,怎不回过脸儿来”完全两样,其实倒在电影中人的态度的不自然,使他觉得奇怪。中国的儿童也许比较早熟,也许性感比较的敏,但总不至于比成年的他的“爸爸”,心地更不干净的。倘其如此,二十年后的中国社会,那可真真可怕了。但实事上大概决不至于此,所以那答话还不如改一下:“因为要使我过不了酒,可恶极了!”

不过肯这样说的“爸爸”恐怕也未必有。他总要“以己之心,度人之心”,度了之后,便将这心硬塞在别人的腔子里,装作不是自己的,而说别人的心没有他的干净。裸体女人的都“不回过身子儿来”,其实是专为对付这类人物的。她们难道是白痴,连“爸爸”的眼色比他孩子的更不规矩都不知道吗?

但是,中国社会还是“爸爸”类的社会,所以做起戏来,是“妈妈”类献身,“儿子”类受谤。即使到了紧要关头,也还是什么“木兰从军”,“汪踦卫国”,要推出“女子与小人”去搪塞的。“吾国民其何以善其后哉?”

人生之最后

——李叔同

岁次壬申十二月,厦门妙释寺念佛会请余讲演,录写此稿,于时了识律师卧病不起,日夜愁苦,见此讲稿,悲欣交集,遂放下身心,屏弃医药,努力念佛,并扶病起,礼大悲忏,吭声唱诵,长跽经时,勇猛精进,超胜常人。见者闻者靡不为之惊喜赞叹:谓感动之力有如是剧且大耶!

余因念此稿虽仅数纸,而皆撮录古今嘉言及自所经验。乐简略者,或有所取。乃为治定,付刊流布焉。弘一演音 记

第一章 绪言

古诗云:“我见他人死,我心热如火,不是热他人,看看轮到我。”

人生最后一段大事,岂可须臾忘耶!今为讲述,次为六章。如下所列。

第二章 病重时

当病重时,应将一切家事及自己身体悉皆放下。专意念佛,一心希冀往生西方。能如是者,如寿已尽,决定往生。如寿未尽,虽求往生,而病反能速愈。因心至专诚,故能灭除宿世恶业也;倘不如是放下一切、专意念佛者,如寿已尽,决定不能往生。因自己专求病愈,不求往生,无由往生故。如寿未尽,因其一心希望病愈,妄生忧怖,不惟不能速愈,反而增加痛苦耳。

病未重时,亦可服药,但仍须精进念佛,勿作服药愈病之想;病既重时,可以不服药也。余昔卧病石室,有劝延医服药者,说偈谢云:“阿弥陀佛,无上医王,舍此不求,是谓痴狂。一句弥陀,阿伽陀药,舍此不服,是谓大错!”因平日既信净土法门,谆谆为人讲说,今自患病,何反舍此而求医药,可不谓为疾狂大错耶!

若病重时,病苦甚剧者,切勿惊惶,因此痛苦,乃宿世业障。或亦是转未来三途恶道之苦。于今生轻受,以速了偿也。

自己所有衣服诸物,宜于病重之时,即施他人。若依《地藏菩萨本愿经·如来赞叹品》所言:供养经像等,则弥善矣!

若病重时,神识犹清,应请善知识为之说法,尽力安慰。举病者今生所修善业,一评言而赞叹之。令病者心生欢喜,无有疑虑。自知命终之后,承斯善业,决定生西。

第三章 临终时

临终之际,切勿询问遗嘱,亦勿闲谈杂话,恐被牵动爱情,贪恋世间,有碍往生耳。若欲留遗嘱者,应于康健时书写,付人保藏。倘自言欲沐浴更衣者,则可顺其所欲而试为之;若言不欲,或噤口不能言者,皆不须强为。因常人命终之前,身体不免痛苦,倘强为移动,沐浴更衣,则痛苦将更加剧。世有发愿生西之人,临终为眷属等移动扰乱,破坏其正念,遂致不能往生者很多很多;又有临终可生善道,乃为他人误触,遂起嗔心而牵入恶道者。如经所载:阿耆达王死堕蛇身,岂不可畏。

临终时,或坐或卧,皆随其意,未宜勉强。若自觉气力衰弱者,尽可卧床,勿求好看,勉力坐起。卧时本应面西,右胁侧卧。若因身体痛苦,改为仰卧,或面东左胁侧卧者,亦任其自然,不可强制。

大众助念佛时,应请阿弥陀佛接引像,供于病人卧室,令彼瞩视。助念之人,多少不拘。人多者,宜轮班念,相续不断。或念六字,或念四字,或快,或慢,皆须预问病人,随其平日习惯及好乐者念之,病人乃能相随默念。今者助念者皆随己意,不问病人,既已违其平日习惯及好乐,何能相随默念?!余愿自今以后,凡任助念者,于此一事,切宜留意!

又寻常助念者,皆用引磬小木鱼。以余经验言之,神经衰弱者,病时甚畏引磬及小木鱼声。因其声尖锐,刺激神经,反令心神不宁。若依余意,应免除引磬小木鱼,仅用音声助念,最为妥当;或改为大钟大磬大木鱼,其声宏壮,闻者能起肃敬之念,实胜于引磬小木鱼也。但人之所好,各有不同。此事必须预先向病人详细问明,随其所好而试行之。或有未宜,尽可随时改变,万勿固执。

第四章 命终后一日

既已命终,最切要者,不可急忙移动。虽身染便秽,亦勿即为洗涤,必须经过八小时后,乃能浴身更衣。常人皆不注意此事,而最要紧!惟望广劝同人,依此谨慎行之。

命终前后,家人万不可哭。哭有何益?能尽力帮助念佛,乃于亡者有实益耳。若必欲哭者,须俟命终八小时后。顶门温暖之说,虽有所据,然亦不可固执。但凡平日信愿真切,临终正念分明者,即可证其往生。

命终之后,念佛已毕,即锁房门,深防他人入内误触亡者。必须经过八小时后,乃能浴身更衣(前文已言,今再谆嘱。切记切记!)因八小时内,若移动者,亡人虽不能言,亦觉痛苦。

八小时后着衣,若手足关节硬,不能转动者,应以热水淋洗。用布搅热水,围于臂肘膝弯,不久即可活动,有如生人。

殓衣宜用旧物,不用新者;其新衣应布施他人,能令亡者获福。

不宜用好棺木,亦不宜做大坟。此等奢侈事皆不利于亡人。

第五章 荐亡等事“七七”日内,欲延僧众荐亡,以念佛为主。若诵经、拜忏、焰口、水陆等事,虽有不可思议功德,然现今僧众视为具文。敷衍了事,不能如法,罕有实益。《印光法师文钞》中屡斥诚之,谓其惟属场面,徒作虚套。若专念佛,则人人能念,最为切实,能获莫大之利矣!

如诸僧众念佛时,家属亦应随念。但女众宜在自室或布帐之内,免生讥议。

凡念佛等一切功德,皆宜回向,普及法界众生,则其功德乃能广大。而亡者所获利益,亦更因之增长。

开吊时,宜用素斋,万勿用荤,致杀害生命大不利于亡人。

出丧仪文,切勿铺张!毋图生者好看,应为亡者惜福也。“七七”以后,亦应常行追荐,以尽孝思。莲池大师谓:年中常须追荐先亡,不可谓已得解脱遂不举行耳。

第六章 劝请发起临终助念会

此事最为切要!应于城乡各地,多多设立。《饬终律梁》中,有详细章程。宜检阅之。

第七章 结语

残年将尽,不久即是腊月三十日,为一年最后,若未将钱财预备稳妥,则债主纷来,如何抵挡?吾人临命终时,乃是一生之腊月三十日,为人生最后,若未将往生资粮预备稳妥,必致手忙脚乱呼爷叫娘,多生恶业一齐现前,如何摆脱?

临终虽恃他人助念,诸事如法。但自己亦须平日修持,乃可临终自在。奉劝诸仁者,总要及早预备才好!

早老者的忏悔

——夏丐尊

朋友间谈话,近来最多谈及的是关于身体的事。不管是三十岁的朋友,四十左右的朋友,都说身体应付不过各自的工作,自己照起镜子来,看到年龄以上的老态。彼此感慨万分。

我今年五十,在朋友中原比较老大。可是自己觉得体力减退,已好多年了。三十五六岁以后,我就感到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工作起不得劲,只是恹恹地勉强挨,几乎无时不觉到疲劳,什么都觉得厌倦,这情形一直到如今。十年以前,我还只四十岁,不知道我年龄的都说我是五十岁光景的人,近来居然有许多人叫我“老先生”。论年龄,五十岁的人应该还大有可为,古今中外,尽有活到了七十八十,元气很盛的。可是我却已经老了,而且早已老了。因为身体不好,关心到一般体育上的事情,对于早年自己的学校生活发见一种重大的罪过。现在的身体不好,可以说是当然的报应。这罪过是什么?就是看不起体操教师。

体操教师的被蔑视,似乎在现在也是普通现象。这是有着历史关系的。我自己就是一个历史的人物。三十年前,中国初兴学校,学校制度不像现在的完整。我是弃了八股文进学校的,所进的学校,先后有好几个,程度等于现在的中学。当时学生都是所谓“读书人”,童生、秀才都有,年龄大的可三十岁,小的可十五六岁,我算是比较年青的一个。那时学校教育虽号称“德育、智育、体育并重”,可是学生所注重的是“智育”,学校所注重的也是“智育”,“德育”和“体育”只居附属的地位。在全校的教师之中,最被重视的是英文教师,次之是算学教师,格致(理化博物之总名)教师,最被蔑视的是修身教师,体操教师。大家把修身教师认作迂腐的道学家,把体操教师认作卖艺打拳的江湖家。修身教师大概是国文教师兼的,体操教师的薪水在教师中最低,往往不及英文教师的半数。

那时学校新设,各科教师都并无一定的资格,不像现在的有大学或专门科毕业生。国文教师,历史教师,由秀才、举人中挑选,英文教师大概向上海聘请,圣约翰书院(现在改称大学,当时也叫梵王渡)出身的曾大出过风头,算学、格致教师也都是把教会学校的未毕业生拉来充数。论起资格来,实在薄弱得很。尤其是体操教师,他们不是三个月或半年的速成科出身,就是曾经在任何学校住过几年的三脚猫。那时一面有学校,一面还有科举,大家把学校教育当作科举的准备。体操一科,对于科举是全然无关的,又不像现在学校的有竞技选手之类的名目,谁也不去加以注重。在体操时间,有的请假,有的立在操场上看教师玩把戏,自己敷衍了事。体操教师对于所教的功课,似乎也并无何等的自信与理论,只是今日球类,明日棍棒,轮番着变换花样,想以趣味来维系人心。可是学生老不去睬他。

蔑视体操科,看不起体操教师,是那时的习惯。这习惯在我竟一直延长下去,我敢自己报告,我在以后近十年的学生生活中,不曾用了心操过一次的体操,也不曾对于某一位体操教师抱过尊敬之念。换一句话说,我在学生时代不信“一二三四”等类的动作和习惯会有益于自己后来的健康。我只觉得“一二三四”等类的动作干燥无味。朋友之中,有每日早晨在床上作二十分操的,有每日临睡操八段锦的,据说持久着做,会有效果,劝我也试试。他们的身体确比我好得多,我也已经从种种体验上知道运动的要义不在趣味而在继续持久,养成习惯。可是因为一向对于这些上面厌憎,终于立不住自己的决心,起不成头,一任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我们所过的是都市的工商生活,房子是鸽笼,业务头绪纷烦,走路得刻刻留心,应酬上饮食容易过度,感官日夜不绝地受到刺激,睡眠是长年不足的,事业上的忧虑,生活上的烦闷是没有一刻忘怀的,这样的生活当然会使人早老早死,除了捏锄头的农夫以外,却无法不营这样的生活,这是事实,积极的自救法,唯有补充体力,及早预备好了身体来。“如果我在学生时代不那样蔑视体操科,对于体操教师不那样看他们不起,多少听受他们的教诲,也许……”我每当顾念自己的身体现状时常这样暗暗叹息。

怀晚晴老人

——夏丐尊

壁间挂着一张和尚的照片,这是弘一法师。自从八一三前夕,全家六七口从上海华界迁避租界以来,老是挤居在一间客堂里,除了随身带出的一点衣被以外,什么都没有,家具尚是向朋友家借凑来的,装饰品当然谈不到,真可谓家徒四壁,挂这张照片也还是过了好几个月以后的事。

弘一法师的照片我曾有好几张,迁避时都未曾带出。现在挂着的一张,是他去年从青岛回厦门,路过上海时请他重拍的。

他去年春间从厦门往青岛湛山寺讲律,原约中秋后返厦门。“八一三”以后不多久,我接到他的信,说要回上海来再到厦门去。那时上海正是炮火喧天,炸弹如雨,青岛还很平静。我劝他暂住青岛,并报告他我个人损失和困顿的情形。他来信似乎非回厦门不可,叫我不必替他过虑。且安慰我说:“湛山寺居僧近百人,每月食物至少需三百元。现在住持者不生忧虑,因依佛法自有灵感,不致绝粮也。”

在大场陷落的前几天,他果然到上海来了。从新北门某寓馆打电话到开明书店找我。我不在店,雪邨先生代我先去看他。据说,他向章先生详问我的一切,逃难的情形,儿女的情形,事业和财产的情形,什么都问到。章先生逐项报告他,他听到一项就念一句佛。我赶去看他已在夜间,他却没有详细问什么。几年不见,彼此都觉得老了。他见我有愁苦的神情,笑对我说道:“世间一切,本来都是假的,不可认真。前回我不是替你写过一幅金刚经的四句偈了吗?‘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你现在正可觉悟这真理了。”

他说三天后有船开厦门,在上海可住二日。第二天又去看他。那旅馆是一面靠近民国路一面靠近外滩的,日本飞机正狂炸浦东和南市一带,在房间里坐着,每几分钟就要受震惊一次。我有些挡不住,他却镇静如常,只微动着嘴唇。这一定又在念佛了。和几位朋友拉他同到觉林蔬食处午餐,以后要求他到附近照相馆留一摄影——就是这张相片。

他回到厦门以后,依旧忙于讲经说法。厦门失陷时,我们很记念他,后来知道他已早到了漳州了。来信说:“近来在漳州城区弘扬佛法,十分顺利。当此国难之时,人多发心归信佛法也。”今年夏间,我丢了一个孙儿,他知道了,写信来劝我念佛。秋间,老友经子渊先生病笃了,他也写信来叫我转交,劝他念佛。因为战时邮件缓慢,这信到时,子渊先生已逝去,不及见了。

厦门陷落后,丰子恺君从桂林来信,说想迎接他到桂林去。我当时就猜测他不会答应的。果然,子恺前几天来信说,他不愿到桂林去。据子恺来信,他复子恺的信说:“朽人年来老态日增,不久即往生极乐。故于今春在泉州及惠安尽力宏法,近在漳州亦尔。犹如夕阳,殷红绚彩,随即西沉。吾生亦尔,世寿将尽,聊作最后之记念耳。……缘是不克他往,谨谢厚谊。”这几句话非常积极雄壮,毫没有感伤气。

他自题白马湖的庵居叫“晚晴山房”,有时也自称晚晴老人。据他和我说,他从儿时就欢喜唐人“人间爱晚晴”(李义山句)的诗句,所以有此称号。“犹如夕阳,殷红绚彩,随即西沉”这几句话,恰好就是晚晴二字的注脚,可以道出他的心事的。

他今年五十九岁,再过几天就六十岁了。去年在上海离别时,曾对我说:“后年我六十岁,如果有缘,当重来江浙,顺便到白马湖晚晴山房去小住一回,且看吧。”他的话原是毫不执着的。凡事随缘,要看“缘”的有无,但我总希望有这个“缘”。

再会

——许地山

靠窗棂坐着那位老人家是一位航海者,刚从海外归来底。他和萧老太太是少年时代底朋友,彼此虽别离了那么些年,然而他们会面时,直像忘了当中经过底日子。现在他们正谈起少年时代底旧话。“蔚明哥,你不是二十岁底时候出海底么?”她屈着自己底指头,数了一数,才用那双被阅历染浊了底眼睛看着她底朋友说,“呀,四十五年就像我现在数着指头一样地过去了!”

老人家把手捋一捋胡子,很得意地说:“可不是!……记得我到你家辞行那一天,你正在园里饲你那只小鹿;我站在你身边一棵正开着花底枇杷树下,花香和你头上底油香杂窜入我底鼻中。当时,我底别绪也不晓得要从哪里说起;但你只低头抚着小鹿。我想你那时也不能多说什么,你竟然先问一句‘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再能相见呢’?我就慢答道:‘毋须多少时候。’那时,你……”

老太太截着说:“那时候底光景我也记得很清楚。当你说这句底时候,我不是说‘要等再相见时,除非是黑墨有洗得白底时节’。哈哈!你去时,那缕漆黑的头发现在岂不是已被海水洗白了么?”

老人家摩摩自己底头顶,说:“对啦!这也算应验哪!可惜我总不(见)着芳哥,他过去多少年了?”“唉,久了!你看我已经抱过四个孙儿了。”她说时,看着窗外几个孩子在瓜棚下玩,就指着那最高的孩子说,“你看鼎儿已经十二岁了,他公公就在他弥月后去世的。”

他们谈话时,丫头端了一盘牡蛎煎饼来。老太太举手嚷着蔚明哥说:“我定知道你底嗜好还没有改变,所以特地为你做这东西。”“你记得我们少时,你母亲有一天做这样的饼给我们吃。你拿一块,吃完了才嫌饼里底牡蛎少,助料也不如我底多,闹着要把我底饼抢去。当时,你母亲说了一句话,教我常常忆起,就是‘好孩子,算了罢。助料都是搁在一起渗匀底。做底时候,谁有工夫把分量细细去分配呢?这自然是免不了有些多,有些少底;只要饼底气味好就够了。你所吃底原不定就是为你做底,可是你已经吃过,就不能再要了。’蔚明哥,你说末了这话多么感动我呢!拿这个来比我们底境遇罢:境遇虽然一个一个排列在面前,容我们有机会选择,有人选得好,有人选得歹,可是选定以后,就不能再选了。”

老人家拿起饼来吃,慢慢地说:“对啦!你看我这一生净在海面生活,生活极其简单,不像你这么繁复,然而我还是像当时吃那饼一样——也就饱了。”“我想我老是多得便宜。我底境遇底饼虽然多一些助料,也许好吃一些,但是我底饱足是和你一样底。”

谈旧事是多么开心底事!看这光景,他们像要把少年时代底事迹一一回溯一遍似地。但外面底孩子们不晓得因什么事闹起来,老太太先出去做判官;这里留着一位矍铄的航海者静静地坐着吃他底饼。

我的童年

——许地山

小时候的事情是很值得自己回想底。父母底爱固然是一件永远不能再得底宝贝,但自己的幼年的幻想与情绪也像孤云随着旭日升起以后,飞到天顶,便渐次地消失了。现在所留底不过是强烈的后象,以相反的色调在心头映射着。

出世后几年间是无知的时期,所能记底只是从家长们听得关于自己底零碎事情,虽然没什么趣味,却不妨记记实;在公元一八九三年二月十四日,正当光绪十九年十二月二十八底上午丑时,我生于台湾台南府城延平郡王祠边的窥园里。这园是我祖父置底。出门不远,有一座马伏波祠,本地人称马公庙,称我们的家为马公庙许厝。我的乳母求官是一个佃户的妻子,她很小心地照顾我。据母亲说,她老不肯放我下地,一直到我会在桌子上走两步底时候,她才惊讶地嚷出来:“丑官会走了!”叔丑是我底小名,因为我是丑时生底。母亲姓吴,兄弟们都叫她“妪”,是我们几个弟兄跟着大哥这样叫底,乡人称母亲为“阿姐”,“阿姨”,“乃娘”,却没有称“妪”底,家里叔伯兄弟们呼称他们底母亲也不是这样,所以“妪”是我们兄弟对母亲所用底专名。

妪生我底时候是三十多岁,她说我小的时候,皮肤白得像那蜕皮的螳螂一般。这也许不是赞我,或者是由乳母不让我出外晒太阳的原故。老家底光景,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在我还不到一周年底时候,中日战争便打起来了。台湾底割让,迫着我全家在一八九六年□日(原文空掉日子)离开乡里。妪在我幼年时常对我说当时出走底情形,我现在只记得几件有点意思底,一件是她在要安平上船以前,到关帝庙去求签,问问台湾要几时才归中国,签诗回答她底大意说,中国是像一株枯杨。要等到它底根上再发新芽底时候才有希望,深信着台湾若不归还中国,她定是不能再见到家门底。但她永远不了解枯树上发新去是指什么,这谜到她去世时还在猜着。她自逃出来以后就没有回去过。第二件可纪念底事,是她在猪圈里养了一只“天公猪”,临出门底时候,她到栏外去看它,流着泪对它说:“公猪,你没有福分上天公坛了,再见吧。”那猪也像流着泪,用那断藕般底鼻子嗅她底手,低声呜呜地叫着。台湾底风俗生到十三四岁底年纪,家人必得为他抱一只小公猪来养着,等到十六岁上元日,把它宰祭上帝。所以管它叫“天公猪”,公猪由主妇亲自豢养底,三四年之中,不能叫它生气、吃惊、害病等。食料得用好的,绝不能把污秽的东西给它吃,也不能放它出去游荡像平常的猪一般。更不能容它与母猪在一起。换句话,它是一只预备做牺牲的圣畜。我们家那只公猪是为大哥养的。他那年已过了十三岁。她每天亲自养它,已经快到一年了。公猪看见她到栏外格外显得亲切的情谊。她说的话,也许它能理会几天。我们到汕头三个月以后,得着看家的来信,说那公猪自从她去后,就不大肯吃东西,渐渐地瘦了,不到半年公猪竟然死了。她到十年以后还在想念着它。她叹息公猪没福分上天坛,大哥没福分用自养底圣畜。故乡底风俗男子生后三日剃胎发,必在囱门上留一撮,名叫“囱鬓”。长了许剪不许剃,必得到了十六岁的上元日设坛散礼玉皇上帝及天宫,在神前剃下来。用红线包起,放在香炉前和公猪一起供着,这是古代冠礼底遗意。

还有一件是妪养的一双绒毛鸡。广东叫做竹丝鸡,很能下蛋。他打了一双金耳环带在它底碧底色的小耳朵上。临出门的时候,她叫看家的好好地保护它。到了汕头之后,又听见家里出来底人说,父亲常骑的那匹马被日本人牵去了。日本人把它上了铁蹄。它受不了,不久也死了。父亲没与我们同走。他带着国防兵在山里,刘永福又要他去守安平。那时民主国底大势已去,在台南底刘永福,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好预备走。但他又不许人多带金银,在城门口有他底兵搜查“走反”的人民。乡人对于任何变化都叫做“反”,反朱一贯,反载万生,反法兰西,都曾大规模逃走到别处去。乙未年底“走日本反”恐怕是最大的“走”了。妪说我们出城时也受过严密的检查。因为走得太仓卒,现银预备不出来。所带底只十几条纹银,那还是到大姑母底金铺现兑底。全家人到城门口,已是拥挤得很。当日出城底有大伯父一支五口,四婶一支四口,妪和我们姊弟六口,一共二十多人。先坐牛车到南门外自己的田里过一宿,第二天才出安平乘竹筏上轮船到汕头去。妪说我当时只穿着一套夏布衣服;家里底人穿底都是夏天衣服,所以一到汕头不久,很费了事为大家做衣服。我到现在还仿佛地记忆着我是被人抱着在街上走,看见满街上人拥挤得很,这是我最初印在脑子里底经验。自然当时不知道是什么,依通常计算虽叫做三岁,其实只有十八个月左右。一切都是很模糊的。

我家原是从揭阳移居于台湾底。因为年代远久,族谱里底世系对不上,一时不能归宗。爹底行止还没一定,所以暂时寄住在本家底祠堂里。主人是许子荣先生与子明先生二位昆季,我们称呼子荣为太公,子明为三爷。他们二位是爹底早年盟兄弟。祠堂在桃都底的围村,地方很宏敞。我们一家都住得很舒适。太公的二少爷是个秀才,我们称为杞南兄,大少爷在广州经商,我们称他做梅坡哥。祠堂底右边是杞南兄住着,我们住在左边的一段。妪与我们几兄弟住在一间房。对面是四婶和她底子女住。隔一个天井,是大伯父一家住。大哥与伯父底儿子们辛哥住伯父底对面房。当中各隔一间厅。大伯底姨太清姨和逊姨住左厢房,杨表哥住外厢房,其余乳母工人都在厅上打铺睡。这样算是在一个小小的地方安顿了一家子。

祠堂前头有一条溪,溪边有庶园一大区,我们几个小弟兄常常跑到蔗园里去捉迷藏;可是大人们怕里头有蛇,常常不许我们去。离蔗园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区果园,我还记得柚子树很多。到开花底时候,一阵阵清香教人闻到觉非得常愉快;这气味好像在现在还有留着。那也许是我第一次自觉在树林里邀游。在花香蜂闹底树下,在地上玩泥土,玩了大半天才被人叫回家去。

妪是不喜欢我们到祠堂外去底,她不许我们到水边玩,怕掉在水里;不许到果园里去,怕糟蹋人家底花果;又不许到蔗园去,怕被蛇咬了。离祠堂不远通到村市底那道桥,非有人领着,是绝对不许去底,若犯了她底命令,除掉打一顿之外,就得受缔佛的刑罚。缔佛是从乡人迎神赛会时把偶像缔结在神舆上以防倾倒底意义得来底,我与叔庚被缔底时候次数最多,几乎没有一天不“缔”整个下午。

桥边

——许地山

我们住底地方就在桃溪溪畔。夹岸遍是桃林:桃实、桃叶映入水中,更显出溪边底静谧。真想不到仓皇出走底人还能享受这明媚的景色!我们日日在林下游玩;有时踱过溪桥,到朋友底蔗园里找新生的甘蔗吃。

这一天,我们又要到蔗园去,刚踱过桥,便见阿芳——蔗园底小主人——很忧郁地坐在桥下。“阿芳哥,起来领我们到你园里去。”他举起头来,望了我们一眼,也没有说什么。

我哥哥说“阿芳,你不是说你一到水边就把一切的烦闷都洗掉了吗?你不是说,你是水边底蜻蜒么?你看歇在水荭花上那只蜻蜒比你怎样?”“不错。然而今天就是我第一次底忧闷。”

我们都下到岸边,围绕住他,要打听这回事。他说:“方才红儿掉在水里了!”红儿是他底腹婚妻,天天都和他在一块儿玩底。我们听了他这话,都惊讶得很。哥哥说:“那么,你还能在这里闷坐着吗?还不赶紧去叫人来?”“我一回去,我妈心里底忧郁怕也要一颗一颗地结出来,像桃实一样了。我宁可独自在此忧伤,不忍使我妈妈知道。”

我底哥哥不等说完,一股气就跑到红儿家里。这里阿芳还在皱着眉头,我也眼巴巴地望着他,一声也不响。“谁掉在水里啦?”

我一听,是红儿底声音,速回头一望,果然哥哥携着红儿来了!她笑眯眯地走到芳哥跟前,芳哥像很惊讶地望着她。很久,他才出声说:“你底话不灵了么?方才我贪着要到水边看看我底影儿,把他搁在树芽上,不留神轻风一摇,把他摇落水里。他随着流水往下流去;我回头要抱他,他已不在了。”

红儿才知道掉在水里底是她所赠与底小囝。她曾对阿芳说那小囝也叫红儿,若是把他丢了,便是丢了她。所以芳哥这么谨慎看护着。

芳哥实在以红儿所说底话是千真万真的,看今天底光景,可就教他怀疑了。他说:“哦,你底话也是不准的!我这时才知道丢了你底东西不算丢了你,真把你丢了才算。”

我哥哥对红儿说:“无意的话倒能教人深信,芳哥对你底信念,头一次就在无意中给你打破了。”

红儿也不着急,只优游地说:“信念算什么?要真相知才有用哪。……也好,我借着这个就知道他了。我们还是到庶园去罢。”

我们一同到蔗园去,芳哥方才的忧郁也和糖汁一同吞下去了。(原刊1922年8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8号)

个人的美德

——邹韬奋

有一位老前辈在某机关里办事,因为他的事务忙,那机关里替他备了一辆汽车,任他使用。有一天他对我说,他想念到中国有许多苦人,在饿寒中过可怜的日子,觉得非常难过,已把汽车取消,不再乘坐了。我问他什么用意,他说改造社会,要以身作则。他这样做是要把自己的俭苦来感化别人的。我说我很怀疑这种“感化”的实效究竟有多少,因为许多“苦人”根本就坐不起汽车,用不着你去感化;至于上海滩上的富翁阔少,买办官僚,决不会因为你老不坐汽车,他们也把汽车取消。就是我这样出门只能乘乘电车,或有的地方没有电车可乘,因为要赶快,不得不忍心坐上把人当牛马的黄包车,也无法领略你老的“感化”作用。他听了没有话说。

就一般说,这位老前辈算是有着他的个人的美德,但他要想把这“个人的美德”的“感化”作用来“改造社会”,便发生我在上面所说的困难了。他真正要想改造社会,便应该努力促成一种社会环境,使白坐汽车的剥削者群无法存在,劳苦大众在需要时都有汽车可坐,这才是根本的办法;但是这种合理的社会环境是要靠集体的力量实际斗争得来的,决不是像“取消汽车,不再乘坐”的“个人的美德”所能由“感化”而造成的。

有人羡称列宁从革命时代到他握着政权以后,只有着一件陈旧破烂的呢大衣,连一件新大衣都没有,叹为绝无仅有的个人的美德,好像要想学列宁的人只须学他始终穿着一件破旧的大衣便行!其实列宁并非有意穿上一件破旧的大衣来“感化”什么人,他的伟大是在能领导大众为着大众革命,在努力革命中忘却了自己的衣服享用,恰恰是无意中始终穿着一件破旧的大衣。倘若不注意他为解放大众所积极进行的工作,而仅仅有意于什么个人美德的感化作用,那就等于上面那位老前辈的感化论了。无疑地列宁决不是要提倡穿着破旧的大衣,他所领导的革命成功之后,劳苦大众不但无须穿着破旧的大衣,而且因社会主义建设的着着成功,大家还都得穿上新的好的大衣!

我在德国的时候,听见有人不绝口地称赞希特勒的俭德,说他薪俸都不要,把它归还到国库里。我觉得他的重要任务是所行的政策能否解决德国人民的经济问题,是否有益于德国的大众,倒不在乎他个人的薪俸的收下或归还。老实说,像我们全靠一些薪俸来养家活命的人们,便无从领受这样“个人的美德”的“感化”。

我们的意思,当然不是反对个人的美德,更不是说奢侈贪污之有裨于社会,不过鉴于有一班人夸大“个人的美德”对于改造社会的效用,反而忽略或有意模糊对于改造现实所需要的积极的斗争。(原载1936年2月26日《大众生活》第1期第16期)

明哲保身的遗毒

——邹韬奋

富有阅历经验的老前辈,对于出远门的子弟常叮咛训诲,说你在轮船上或火车上,如看见有窃贼或扒手正在那儿偷窃别个乘客的东西,你不但不可声张,并且要赶紧把眼睛往旁急转,装作未曾看见的样子,免他对你怀恨。这样几句很平常的寥寥“训话”,很可以表示传统观念遗下来的“明哲保身”的精神。

有了这种精神浸润充盈于大多数国民的心理,于是大多数国民便只知有身,不知有正谊公道,不知有血气心肝,不知有国,不知有民族。所以当八国联军攻破京津时,顺民旗随处高悬;当联军占据北京时,该处绅士至请联军统帅瓦德西大看其戏,优礼迎迓;当天津尚在八国联军手里,该地绅士居然歌功颂德,鼓乐喧天的恭送匾额给德国将帅。所为者何:亦不外乎明哲保身而已矣!

对外存着这种明哲保身的态度,简直只要这条狗命可得忍辱含垢活着,国家尽管受侮,民族尽管受辱,都可以淡然置之,泰然安之,因为这种人所求者只不过明哲保身而已矣!对内存着这种明哲保身的态度,贪官污吏尽管横行,武人祸国尽管内乱,做国民的却尽管袖手旁观,各人只要一时苟延残喘,什么话都不敢说,什么意见都不敢提了。发了财的舆论机关,号称民众口舌,只要极简单的做几句模棱两可不着边际不痛不痒的社论或时评,所沾沾自喜者,每年老板可有二十万三十万的赢余下腰包,以不冒风险为主旨,拆穿西洋镜,亦不过明哲保身而已矣!

全国对内对外大家受着明哲保身的遗毒,以只顾自己一条狗命的苟延残喘为惟一宗旨,于是结果如何?在内则纵任少数人之倒行逆施,斫伤国脉,兵匪遍地,民不聊生,死于天灾者动辄以数百万人计,死于兵祸者动辄以数十万人计,这种死路都是大家但求明哲保身之所赐!在外仅就近事言,济南之变,白受日人惨杀的中国国民几何人?这种死路至少也是大多数国民对内对外人人但求明哲保身所直接间接酿成的惨剧!

最近上海由中国人开的大光明戏院开演侮辱中华民族的有声电影《不怕死》,洪深先生激于义愤,当场对观众演说,该院总经理中国人高镜清先生先则嗾使其所雇西人经理加以侮辱殴打,继则传唤其所恃西捕老爷加以拘捕管押,大概高先生也是深明中国人明哲保身的心理,自信很有把握,初不料洪先生却不是一个谙于明哲保身道理的人!我并觉得我国不谙明哲保身的人太少了,所以引起上面所说的一大拖感触,以为做今日内忧外患的中国人,应该人人养成不怕死的精神,为主持正谊公道,为力争国家民族的荣誉生存,就是一死也心甘意愿。其实做今日的中国人已经生不如死,就是这样的死去,反可以救救以后未死将死的许多惨苦同胞。我们要人人铲除明哲保身的遗毒;要把自己个人的生命看得轻,所属民族的荣存看得重;否则生不如死,何贵乎生?

历史上杀身成仁慷慨赴义的志士先烈,他们心性里最缺乏的成分是明哲保身的遗毒,最充分的是不怕死的精神——为主持正谊公道,为力争国家民族的荣誉生存不惜一死的精神。我国人受明哲保身的遗毒太多了,四万五千万国民里面具有这种不怕死的精神者能渐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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