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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9 19:3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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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俄)屠格涅夫著 丽尼 巴金译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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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夜 父与子

前夜 父与子试读:

文前彩插

文前辅文

屠格涅夫(1818—1883)

俄国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心理分析和风景描写大师,对俄罗斯文学和世界文学产生了很大影响。代表作有短篇小说和随笔集《猎人笔记》、长篇小说《罗亭》《贵族之家》《前夜》《父与子》。《前夜》(1860)、《父与子》(1862)在屠格涅夫创作中占有重要位置。前

部描写贵族出身的叶连娜嫁给贫寒的保加利亚革命者,决心同他一起为保加利亚的民族解放共同战斗的故事。后一部描写俄国农奴制改革前夕新旧思想的斗争,塑造了新一代人的代表、平民知识分子巴扎罗夫的鲜明形象。

译者

丽尼(1909—1968),原名郭安仁,湖北孝感人。

十世纪

十年代曾担任报社编辑、英文教员。定居上海后,参加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从事创作和文学翻译工作。1935年与巴金等创办文化生活出版社,后在福建、

川等地担任大学教授。二十世纪

十年代起从事编辑工作。1956年调广州暨南大学任中文系教授。译著有契诃夫戏剧《万尼亚舅舅》《海鸥》和屠格涅夫的《前夜》等。

巴金(1904—2005),原名李尧棠,字芾甘,中国作家、翻译家、社会活动家、无党派爱国民主人士。四川成都人,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开始文学创作和文学翻译工作。新中国成立后曾任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主席。译著有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屠格涅夫的《处女地》《父与子》和中短篇小说等。

出版说明

人民文学出版社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建社之初即致力于外国文学名著出版,延请国内一流学者研究论证选题,翻译更是优选专长译者担纲,先后出版了“外国文学名著丛书”“世界文学名著文库”“二十世纪外国文学丛书”“名著名译插图本”等大型丛书和外国著名作家的文集、选集等,这些作品得到了几代读者的喜爱。

为满足读者的阅读与收藏需求,我们优中选精,推出精装本“名著名译丛书”,收入脍炙人口的外国文学杰作。丰子恺、朱生豪、冰心、杨绛等翻译家优美传神的译文,更为这些不朽之作增添了色彩。多数作品配有精美原版插图。希望这套书能成为中国家庭的必备藏书。

为方便广大读者,出版社还为本丛书精心录制了朗读版。本丛书将分辑陆续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1月

前夜

丽尼 译И.С.ТУРГЕНЕВНАКАНУНЕ根据Constance Garnett英文译本On the Eve(William Heinemann,London,1906)转译;并据苏联国家文学出版社1953年出版《屠格涅夫选集》第三卷校订。一

一八五三年夏天一个酷热的日子里,在离昆采沃不远的莫斯科河畔,一株高大的菩提树的荫下,有两位青年人在草地上躺着。其中一位,看来约莫二十三岁,身材高长,面色微黑,鼻子尖而略钩,高额,厚嘴唇上浮着矜持的微笑,正仰身躺着,半睁半闭的灰色小眼睛沉思地凝望着远方;另一位,则俯身趴着,长着鬈曲的浅黄头发的脑袋托在两只手上,也正向着远处凝望。比起他的同伴来,他其实年长三岁——可是,看起来却反而年轻很多;他的胡须才不过刚刚茁出,颏下仅有些许拳曲的软毛。在那红润的、圆圆的脸上,在那温柔的褐色眼睛里,在那美丽地突出的唇边和白白的小手上,全有着一种孩子似的爱娇和动人的优美。他身上的一切全都焕发着健康的幸福和愉快,洋溢着青春的欢欣——无忧无虑、得意洋洋、自爱自溺和青春的魅力。他转动着眼珠,微笑着,偏着脑袋,好像小孩子们明知别人爱看自己就故意撒娇似的。他穿着一件宽大的好像罩衫的白色上衣;一条蓝色的围巾绕着他的纤细的颈项,一顶揉皱的草帽扔在他身旁的草地上。

和他一比,他的同伴就似乎是位老人了;看着他那呆板的身体,谁也想不到他也正自感觉着幸福,怡然自得。他笨拙地躺着;上阔下削的大脑袋拙笨地安置在长脖子上;就是他的手、他的紧裹在太短的黑上衣里的身体、他的翘着膝盖的蚱蜢后腿似的长腿,所有它们的姿态也无一不显着拙笨。虽则如此,却也不能不承认他是一个颇有教养的人;他整个朴拙的身体都显示着“可敬”的迹印,而他的面孔,虽然不美,甚至有点儿滑稽可笑,却表现出深思的习惯和善良的天性。他的名字叫做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别尔谢涅夫;他的同伴,那位浅黄头发的青年,则名叫帕维尔·雅科夫列维奇·舒宾。“你干吗不像我这么样趴着呢?”舒宾开始说,“这样可好多啦。尤其当你把脚这么翘起来,把脚跟并拢的时候——像这么的。青草就在你鼻子底下;要是老看着风景觉得无聊,也可以看看肥大的甲虫在草叶上不慌不忙地爬,或者看一只蚂蚁那么忙忙碌碌地奔波。真的——这样可好多啦。可你瞧你,却摆出了那么个拟古的架势,活像个芭蕾舞的舞娘,一个劲儿靠着纸糊的岩壁。你可得记住:你现在完全有休息的权利啦。第三名毕业,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请休息吧,先生;请不用那么紧张,请舒展舒展你的肢体吧!”

舒宾用一种半慵懒、半玩笑的声音,从鼻孔里哼出了他的整个演说来(娇养惯了的孩子对于给他们带了糖果来的父执们,就是像这样说话的),而不等回答,就又继续说道:“蚂蚁诸君、甲虫诸君以及别种昆虫先生们,它们挺教我奇怪的就是它们那一份惊人的严肃劲儿:它们那么俨乎其然地跑来跑去,好像它们的生命真有什么了不起似的!怎么着,我的天!人为万物之灵,至高的存在呀,可是,你尽管给它们瞪眼吧,它们可睬也不睬你;你瞧,小小的蚊子竟也可以跑到万物之灵的鼻尖儿上来,居然把万物之灵当作面包来享用啦。这真是可恼。可是,话说回来,它们的生命又有哪一点不如我们的呢?我们要是可以俨乎其然,它们又为什么不可以俨乎其然呢?喏,这儿,哲学家,请给我解决这个问题!——你怎么默然不语呀?呃?”“什么?……”别尔谢涅夫怔了一怔,说。“什么!”舒宾重复道,“你的朋友把自己最深奥的思想披沥在你的面前,可是你竟是充耳不闻啦。”“我在欣赏风景呢。瞧,阳光底下的田野,是多么灼热,多么光辉啊!”(别尔谢涅夫说话有点儿大舌头。)“那不过是些明丽的色彩罢了,”舒宾回答说。“一句话,那是大自然!”

别尔谢涅夫摇了摇头。“对于这,你该比我更受感动才对。那是你的本行:你是艺术家呢。”“对不起,老兄;这可不是我的本行,”舒宾回答着,把帽子戴到后脑勺上。“我是个屠夫呢,老兄;肉才是我的本行——我塑着肉呀,肩呀,手臂呀,大腿呀,可是,在这儿,却没有形态,没有个完整的东西,乱七

糟……你试试看能捕捉到什么呀?”“可是,要知道,在这儿也有美呢,”别尔谢涅夫说,“啊,说起来,你那个浮雕完成了么?”“哪一个?”“《孩子与山羊》。”“去它的!去它的!去它的吧!”舒宾唱歌似的叫起来,“我看一看真货色,看一看前人的名作,看一看古董,就不由得把我那一块废料给摔得粉碎啦。你给我指出大自然,还说什么‘这儿也有美’。当然啊,无论什么里面,全有美,哪怕是尊驾您的鼻子,也有美——可是,你总不能把各种的美都追求遍吧?古人——他们就不刻意求美;可是美却不知从哪儿——天知道,也许是从天上吧——自然而然地掉到他们的作品里来啦。整个世界都是属于他们的;可我们的网就不能撒得这样宽:我们的手太短啦。我们只是在一个小池子里垂钓,干瞪着眼。要是碰上那么一个上钩呢,那可是托天之福!要是碰不上……”

舒宾于是把舌头一伸。“得啦,得啦,”别尔谢涅夫回答说,“这全是似是而非的议论。要是你对美没有共鸣,随时随地遇见美却并不爱它,那么,就是在你的艺术里,美自然也不会来的了。如果美的风景、美的音乐,全不能感动你的灵魂,我是想说,如果你没有共鸣……”“哈,你呀,好一个共鸣家!”舒宾打断了他的话,对自己新造的字,不禁得意地大笑起来,可是,别尔谢涅夫却又坠入了沉思。“不呢,我的老兄,”舒宾继续说道,“你是个聪明人、哲学家、莫斯科大学第三名毕业生,跟你争论可困难哩,尤其像不才我,这么个中途退学的大学生;可是,我告诉你吧:除了我的艺术以外,我所爱的美只在女人身上……在少女身上;就是这,也还是近来的事呢……”

他翻过身来,把两手枕在头下。

几分钟沉默地过去了。酷热的午昼的静寂,重压着闪耀的、沉倦的大地。“啊,说到女人,”舒宾又开始道,“为什么就没有人管管那个斯塔霍夫呢?你在莫斯科见过他么?”“没有。”“老家伙简直昏了头。他整天坐在他那奥古斯丁娜·赫里斯季安诺夫娜家里,无聊得要死,可是还是坐。你看着我,我望着你,笨透啦!……那样子简直叫人作呕。你想想吧,上帝赐给了这人怎样的一个家庭;可是,不,他还非找个奥古斯丁娜·赫里斯季安诺夫娜不可!我真没有见过比她那副尊容还要讨厌的东西了,活像一只鸭子!前天,我给她塑了个漫画像,丹唐式的。倒很不错。待一会儿我给你瞧吧。”“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的胸像呢?”别尔谢涅夫问道,“有进展么?”“没有,我的老兄,搞不下去啦。就是那脸庞儿,也够叫我没有一点办法。你一眼望过去,那些线条全是那么纯洁、严肃、端正;想着,弄像总不难吧。可是,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就像神话里的珠宝,可望而不可即。你可注意到她是怎样来听人说话的?脸上一丝神色也不动,可是那双眼睛的表情却在不断变化,而整个面孔,也就跟着变化了。一个雕塑家,尤其像我这么个低能的雕塑家,对于那样的脸,能怎么办呢?她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奇怪的人。”沉默一会儿以后,他又补充说。“是的;她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姑娘。”别尔谢涅夫重复说。“可她竟是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斯塔霍夫的女儿!要说血统,要说族系,这又从哪儿说起呢?有趣的是,她正是他的女儿,她像他,也像她母亲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我从心坎儿里尊敬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她是我的恩人;可是,她简直是一只母鸡。叶连娜是从哪儿得来那么美丽的灵魂的呢?是哪一个点燃了她那心灵的火把的呢?呐,哲学家,这儿又给你提出了个问题!”

可是“哲学家”却仍和先前一样,一言不答。一般说来,别尔谢涅夫是绝不会失于多言的,就是当他说话的时候,他也说得很拙讷、不流畅,加上不必要的手势;尤其在此刻,他更感觉着一种奇特的平静落到他的灵魂上来了,有如倦怠,也像忧愁。在城里,他经过了长久的艰苦工作,每天用功好几小时,是新近才搬到城外来的。生活的闲适,空气的温柔和清洁,达到了目的地的感觉,友人的奇想的、无拘无束的放谈,一个突然浮现的可爱的面影,所有这些印象,不同而又好像相同,在他心里融成了一种总的情绪,既使他安慰,又使他兴奋,而终于,使他感觉着疲倦……他本来就是一个非常神经质的青年人。

菩提树下,清凉而且寂静;蝇和蜂飞到荫下时,它们的嗡嗡声也似乎变得分外地温柔;油绿色的青草,不杂一点金黄,鲜洁可爱,一望平铺着,全无波动;修长的花茎兀立着,也不动颤,似乎已经入了迷梦;菩提树的矮枝上面悬着无数黄花的小束,也静止着,好像已经死去。每一呼吸,芳香就沁入了肺腑,而肺腑也欣然吸入芳香。远远的地方,在河那边,直到地平线上,一切都是灿烂辉煌;不时有微风掠过,吹皱了平野,加强着光明;一层光辉的薄雾笼罩着整个田间。鸟声寂然:在酷热的正午,鸟向来是不歌唱的;可是,纺织娘的唧唧鸣声却遍于四野。听着这热烈的生之鸣奏,使得安静地坐在清幽的荫下的人们感觉着十分的愉悦:它使人们沉倦欲睡,同时,又勾引着深幻的梦想。“你可注意到,”别尔谢涅夫突然开始说,用手势辅助着自己的话,“大自然在我们心里所唤起的,该是多么奇妙的感情啊!在大自然里,一切都是那么完全,那么明确,我的意思是说,一切都是那么满足于自己;我们明白这一点,也赞美它,可是,同时,至少在我,它也往往引起一种不安,引起一种惶惑,甚至忧郁。这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在大自然面前,和大自然相对的时候,我们就更明白地感觉到自己的不完全、自己的不明确呢?或者是,大自然所有的那种满足,我们却没有,而另一方面,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所需要的,大自然却正缺乏呢?”“嗯,”舒宾回答说,“我告诉你吧,安德烈·彼得罗维奇,我告诉你那是怎么个来由。你所描写的,是一个孤独的人的感觉,这种人并不是在活着,却只在出神地观望着。观望有什么意思呢?生活吧,生活起来,那就好极啦!任你怎样叩着大自然的门,它总不会用清楚的言语回答你的,因为它是个哑子。好像竖琴的弦,它会发出一个音响或者一声呻吟,可是,别想它会唱出一支歌。惟有一颗活着的心——特别是女人的心——喏,它才会给你真的回答。所以,我亲爱的朋友,我劝你还是给自己找个心坎儿上的人儿吧,那么,你的什么苦恼,什么忧愁,马上都会烟消云散啦。我们‘需要’什么?就‘需要’这个。你可知道,所有这种惶惑,这种忧郁,都不过是一种饥饿。给你的肚皮装进真正的食物去,那么所有一切就马上不成问题啦。我的老兄,放胆生活,得其所哉,这就成啦。再说,‘大自然’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大自然有什么用处呢?你听听:爱情……多么有力、多么热烈的字眼儿!大自然……这可多么冷酷、多么学究气呢!那么,来吧,(舒宾唱了起来)‘万岁呀,玛丽亚·彼得罗夫娜,’哦,不,”他又说,“不是玛丽亚·彼得罗夫娜,可是,什么全是一样!Vous me comprenez。”

别尔谢涅夫抬起身来,把紧握着的手支着下巴颏。“有什么可以嘲笑的呢?”他说,并不望他的同伴,“为什么要揶揄人呢?是的,你说得对:爱情是个伟大的字眼,是种伟大的感情……可是,你说的是哪一种爱情呢?”

舒宾也抬起身来。“哪一种爱情?你高兴哪种就是哪种吧,只要有。我老实跟你说吧,照我看,就根本不会有几种几样的爱情。如果你爱……”“就得一心一意地爱。”别尔谢涅夫插嘴说。“当然,那是不待言的了;心,可不比苹果:它是分割不开的。如果你爱,那你就对啦。我可也没有揶揄人的意思。就说现在,我心里可真有一份柔情,简直柔得要化啦……我只想解释一下,大自然对我们究竟为什么有你所说的那种影响。那就是因为它在我们心里唤起了爱情的欲望,可又不能满足它。大自然把我们轻轻地向别的活人的怀抱里推,可是,我们不了解它,却只是向它本身去寄托我们的要求。啊,安德烈,安德烈,瞧这阳光,这天空,该多美呀,所有一切,我们周围的这一切,也全都多美呀,可你还忧愁;可是,如果说,在此刻,你手里握着的是你心爱的女人的手,如果那只手和那整个女人全是属于你的,如果你不是用你自己的眼睛看,却用她的眼睛来看,不是用自己的孤寂的心情去感受,却用她的心情来感受——那么,安德烈,大自然就不会叫你忧郁,也不会叫你惶惑,而你也就不会来观察大自然的美了;大自然它自己就会欢乐起来、歌唱起来的;它自己就会来应和你的歌声,因为,在那时节,你自己就会给它——给那哑口的大自然赋予生花的舌头啦!”

舒宾一跃而起,来回走了两次,可是别尔谢涅夫却垂着头,脸上浮出一抹淡淡的红晕。“我可不能完全同意你的话。”他开始说,“大自然可并不往往把我们指向……爱情。(他不能马上说出‘爱情’这个字眼来。)大自然也威胁着我们;它也使我们想起那种可怕的……是的,不可解的神秘。它难道不是终于要吞掉我们,从古以来就一直要把我们吞掉的么?在大自然里,有生,也有死;在大自然里,死亡的声音也正和生活的声音一样强烈呢。”“在爱情里,一样有生也有死。”舒宾插嘴说。“那么,”别尔谢涅夫继续道,“当我,比方说,站在春天的森林里,站在翠绿的丛薮里的时候,当我似乎听到了奥白龙的仙角的神秘的鸣奏的时候,(别尔谢涅夫,当他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觉得有点儿害羞。)难道那也是……”“那也不过是爱情的渴慕,幸福的渴慕,如此而已!”舒宾打断了他的话。“那种仙乐,我也知道的;在林荫里,在森林深处,或者在田野里,当黄昏来到,夕阳沉落,河上的轻雾从矮林后面升起的时候,我的灵魂也同样感觉着柔情和期待。可是,无论是森林,是河流,是田野,是天空,或是每一朵云,每一根草,都不外使我期待着幸福,要求着幸福,在这一切里,我所感觉的只是幸福的临近,听见的只是幸福的呼声!‘啊,我的上帝呀,光明而愉快的上帝!’我就用这样的句子开始我的一首诗;你得承认,这开头的第一句可够伟大的啦,可是我怎么也诌不出第二句来。幸福!幸福!只要我们还在有生之年,只要我们的肢体还能运动,只要我们还在走上坡路,不是在走下坡路!去它的吧!”舒宾怀着突如其来的热情继续说道,“我们还年轻,我们不是怪物,也不是傻子:我们自己来争取自己的幸福吧!”

他摇了摇他的鬈发,以一种自负的、几乎是挑战的神气望了望天空。别尔谢涅夫也抬起眼睛来,望着他。“难道就没有什么比幸福还崇高的么?”他轻轻地说。“比方说?”舒宾问道,又打住了。“比方说,你和我,像你所说的,都还年轻;可以说,我们都是好人;我们各人都在追求各人的幸福……可是,‘幸福’这个字眼,难道是一个能使我们团结、给我们鼓舞、让我们互相握起手来的字眼吗?它难道不是一个自私的字眼,我是说,难道不是一个使人分裂的字眼么?”“你难道还知道有什么使人团结的字眼?”“有的;还很不少;你自己当然也知道它们的。”“有哪些?无妨试说一二吧。”“就说艺术吧——因为你是个艺术家——还有祖国、科学、自由、正义。”“爱情呢?”舒宾问。“爱情,当然,那也是个使人团结的字眼;可是,那却不是你现在所渴望的那种爱情;不是那种为了享乐的爱情,却是一种要求自我牺牲的爱情。”

舒宾皱了皱眉。“对于德国人,这是很好的;可是我需要的只是为我自己的爱情;我需要的是做第一号。”“第一号,”别尔谢涅夫重复说,“可是,依我看,我们的生命的整个意义倒是应该把自己放在第二位呢。”“如果每个人都照着尊驾您的高见做去,”舒宾说着,做出了一个可怜相的怪脸,“那么,世界上谁也不会吃菠萝啦;谁都会把它们奉献给别人啦。”“那也就是说,菠萝本来也不是非吃不可的;可是,别吃惊吧:也有不少爱吃菠萝的人,为了菠萝甚至不惜把别人口里的面包也给掏出来的呢。”

两位朋友暂时之间沉默了。“前不久我又碰见英沙罗夫了,”别尔谢涅夫开始说,“我约过他到我这儿来;我很想把他介绍给你……和斯塔霍夫家族。”“英沙罗夫是谁呀?哦,是啦,就是你跟我说过的那个塞尔维亚人,或者保加利亚人?就是那个爱国志士?就是他把这些个哲学思想灌到你的脑子里来的?”“也许是吧。”“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吗?”“是的。”“聪明?有才能?”“聪明?……是的。有才能?……我不知道,那可很难说。”“不是吗?那么,有什么了不起呢?”“你将来会看见的。可是,现在,我想我们该走了吧。安娜·瓦西里耶夫娜也许在等着我们。几点钟了?”“三点了。咱们走吧。多闷热!这一回谈话叫我的血都沸腾起来了。曾经有一个时候你也……我可不是白白地做了艺术家的;什么我都观察到的。照直说吧,你心里可有了一个女人?……”

舒宾本想窥探一下别尔谢涅夫的脸,可是他却已经转过身去,走出菩提树荫了。舒宾紧跟在后面,潇洒地迈着他的那双小脚。别尔谢涅夫走路十分拙笨,耸着肩膀,颈项也向前伸着;可是,虽则如此,看起来,他却比舒宾显得有教养得多;也可以说,绅士得多,假如“绅士”这个称呼在我们中间没有变得如此庸俗。二

两个年轻人走下莫斯科河,沿着河岸走着。河水散发出清凉的气息,微波的温柔的私语使人感觉着爱抚。“我真想再洗一回澡,”舒宾说道,“可是我怕来不及了。瞧这河水:它像在朝我们招手呢。要是古希腊人,一定会以为那里面有个仙女吧。可是我们不是希腊人。啊,仙女!……我们不过是厚皮的粗野不文的人罢了。”“我们也有美人鱼呢。”别尔谢涅夫说。“得啦吧,你那美人鱼!那些恐怖的、冷冰冰的想象的产物,那些从闷窒的茅屋、从黑暗的冬夜里所产生的幻象,对于我,一个雕塑家,有什么用呢?我所要的是光明,是空间……我的上帝呀,什么时候我才到得了意大利?什么时候……”“你是想说,才到得了小俄罗斯么?”“你不害羞么,安德烈·彼得罗维奇,来责备我一时的糊涂!就是你不这样,也够我痛悔的了。当然,我的行为也真傻透啦: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最仁慈的女人,给我钱让我到意大利旅行去,可是我却跑到那些顶髻毛儿们那儿去啦,去吃汤团,去……”“请别往下说了吧。”别尔谢涅夫打断了他的话。“可是,老实说,钱也没有白花。我在那儿看见了那么美的典型,尤其是,女人的典型……当然,我也知道:除了到意大利,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你就是到意大利去,”别尔谢涅夫说,并不回过头来,“也不会做出什么事来的。你只会拍拍翅膀,可是,总也不飞。我们是知道您的。”“斯塔瓦瑟尔可飞啦……还不止他一个。如果我不飞,那就证明我不过是一只企鹅,没有翅膀罢了。这儿把我闷死啦,我要到意大利去,”舒宾继续说,“那儿有阳光,那儿有美……”

正在这时,一个年轻的女郎,戴着宽边草帽,肩上放着一柄粉红色的小阳伞,出现在两位朋友走着的小路上。“我看见了什么呀?就是在这儿,也有美来迎接我们来啦!——一个卑微的艺术家给迷人的卓娅姑娘敬礼!”舒宾忽然喊叫起来,演戏似的挥了挥自己的帽子。

被欢呼的少女停下脚步,向舒宾威吓地伸了伸手指,等到两位朋友走近了来,就以响亮的、微带喉音的声音说道:“怎么啦,先生们,怎么还不来吃饭呢?早都摆好啦。”“啊!我听见了什么呀?”舒宾又说道,双手一拍,“难道是您,娇滴滴的卓娅姑娘,在这么大热天冒暑出来,亲自来找我们来吗?我可以这样大胆地来领会您的意思吗?告诉我,是这样的吗?哦,不,请别说‘不是’:说出来,会叫我当场就难过死啦。”“哟,您得啦吧,帕维尔·雅科夫列维奇。”女郎微嗔地回答,“您怎么从来就不肯正正经经地跟我讲话?我要生气啦。”她补充说,卖俏似的耸了耸眉毛,撅了撅嘴唇。“您不会生我的气的,我的天使般的卓娅·尼基京什娜:您怎么能忍心把我扔到黑暗的绝望的深渊里去!我不会正正经经地讲话,因为我就不是个正经人。”

女郎耸了耸肩膀,转向了别尔谢涅夫:“瞧,他老是那样的:老把我当作小孩子;我已经十八岁啦。我已经是大人啦。”“我的天哪!”舒宾喃喃地说,翻了个白眼;别尔谢涅夫却默默地微笑了。

女郎顿了一顿她的小脚。“帕维尔·雅科夫列维奇,我真会生气啦!……爱伦原来也跟我一道儿来的,”她继续说,“可是在花园里就留下啦。她怕热,可是我就不怕热。来吧。”

她沿着小路走了,每一步都轻轻摇曳着她那苗条的身体;她那戴着黑手套的美丽的小手,不时从脸上把那柔软的长鬈发掠到鬓后去。

两位朋友跟着她(舒宾一会儿默默地按了按自己的心房,一会儿又高高地扬了扬手),一刻以后,就来到环绕着昆采沃的许多别墅中的一家别墅门前了。一座带着粉红色阁楼的木造小住宅立在花园中央,从碧绿的浓荫后面天真地露出头来。卓娅第一个推开园门,跑进花园里去,高声叫道:“我把流浪的人们给找回来啦!”一个脸庞苍白而富于表情的少女从小路旁边的椅子上站了起来,门槛上则出现了一位穿着紫色绸衣的太太,她用一条细麻布绣花手绢搭在头上遮着阳光,慵懒地、倦怠地微笑了。三

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斯塔霍娃,本姓舒宾,在七岁上就成了孤女,可是却继承了相当大的家产。她有极富的亲戚,也有极穷的亲戚:穷的属于父方;富的则属于母系:例如,枢密官沃尔金和奇库拉索夫公爵一家。她的法定保护人阿尔达利翁·奇库拉索夫公爵把她送进了莫斯科一家最优良的女塾,而在她离开女塾以后,又把她接到他自己家里来。他交游广阔,每到冬天必举行盛大的舞会。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的未来丈夫,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斯塔霍夫,就是在一次这样的舞会上把她的心俘虏了的。那晚上,她穿的是一件“玫瑰色的漂亮晚礼服,还戴了一束小朵玫瑰花的花环”。这花环她是一辈子都珍藏着的……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斯塔霍夫是一位在一八一二年负过伤、在彼得堡干过邮差的退役上尉的儿子,十

岁就进了士官学校,卒业后就参加了近卫军。他相貌英俊,身材匀称,在中流人家的晚会上可以算得几乎是最风流的美男子,他也多半只能出入于中流社会;上流社会可还没有他的份儿。从青年时代起,他就抱有两个梦想:其一,是做一位侍从武官;其二,是发一笔妻财。第一种梦想,他不久就放弃了,可是对于第二种,却抓得更紧。就是怀着这种目的,他每年冬天才必到莫斯科来。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法文说得不坏,并且还有哲学家的美誉,那就是说,因为他并不纵饮作乐。当他还不过是个准尉的时候,他就已经爱好辩论,执着地讨论着各种问题,例如:一个人一生能不能够把整个地球游遍?或者,人能不能够知道海底下究竟是怎样的情形?——而他的一贯的主张则是:绝不可能。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钓上”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的时候,正是二十五岁;他于是就退了役,到乡下来经营产业。可是,乡下生活他不久就讨厌了,而且,农民的劳役既已是代役租制的,他就决心迁到莫斯科来,住在他妻子的家里。在年轻的时候他什么牌也不爱玩,可是现在却变得热衷于洛托了,当洛托被禁以后,则又热爱叶拉辣什。在家里他感觉无聊,因此,就和一个德国血统的孀妇发生了关系,几乎一直和她在一起。在一八五三年他没有随家来到昆采沃,却留在莫斯科,口里说的是为了便于洗矿泉浴,实际上却是不愿和他那孀妇离开。其实,他和她也并没有多少话可谈,所谈论的多半也不过是能否预测天气之类的问题。有一次,不知谁说他是一个frondeur——这头衔可使他大为高兴。“对啦,”他想了想,满心高兴地拉下嘴角,并且晃了晃脑袋,“我可是不容易对付的;你别想随便欺骗我。”其实,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的 frondeur主义也不过如此:比方,如果别人说到“神经”,他就说:“什么是神经呀?”或者,如果有人和他谈起天文学上的成就,他就说:“您相信天文学呀?”而当他想要彻底粉碎他的论敌的时候,他就说道:“那都不过是废话罢咧!”我们得承认,诸如此类的论证,在某些人看来(在过去,并且直到现在),倒好像真是难以驳倒的;可是,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怕是做梦也没有料到,他的奥古斯丁娜·赫里斯季安诺夫娜,在给自己的表妹费奥多林达·彼得济留斯写的信里,竟然把他叫做了:“Mein Pinselchen.”

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的妻子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是一位瘦弱的小妇人,玲珑娇小,善感而又多愁。在女塾里上学的时候,她曾经热衷于音乐,爱读小说,但不久以后却把这些全都舍弃,开始来讲求装饰了,而再不久之后,连装饰也不再讲求;她致力于女儿的教育,可是,这也使她厌倦,于是,就把女儿交给了家庭女教师;结果,她就只好终日困坐在感伤和沉默的忧郁里了。生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损坏了她的健康,使她再也不能生育;尼古拉·阿尔捷米耶维奇就往往暗示着这一事实,来回护自己和奥古斯丁娜·赫里斯季安诺夫娜之间的私情。丈夫的不忠使得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深深伤心;而最使她伤心的就是他曾用欺骗的手段把她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自己马厩里的一对灰色马送给了他那德国婆娘。她从不当面责难他,可是私下里,却轮流地向家里的每个人,甚至向自己的女儿,埋怨他。安娜·瓦西里耶夫娜不爱出门,却高兴有客人来陪她坐坐,跟她谈天;当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她马上就会生病。她的心地非常温柔慈爱;可是生活却很快就把她搞垮了。

帕维尔·雅科夫列维奇·舒宾是她远房的内侄。他父亲曾在莫斯科干过差事。他哥哥们都已进了士官队;只有他最小,又是他母亲的爱子,加之生得娇弱,所以留在家里。他们预备将来让他进大学,费尽心力,好容易才维持他念完了中等学校。他从小就表现了对于雕塑的兴趣;那位肥胖的枢密官沃尔金,有一天在舒宾的姑母家里看见了这位小雕塑家塑的一座小塑像(那时,舒宾还不过十六岁),当时就宣称他要来保护这位青年的天才。可是,舒宾的父亲的突然死去,几乎把这青年人的未来命运完全改变。枢密官,就是那位天才的保护者,仅仅给天才送来一座半身的荷马石膏像,这就完了;幸而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帮助了他不少的钱,而在十

岁那一年,勉勉强强,他总算进了大学医科。帕维尔对于医学原也没有什么兴趣,但是依照当时的大学分科制度,他实在也进不了什么别的科系;况且,在医科里,他反正还可以学学解剖。可是,他到底没有学会解剖;只在第一学年终了,不等考试,他就离开了大学,来专一地献身于自己的事业了。他热忱地工作,可是时曝时寒;他常在莫斯科近郊闲荡,素描或塑造农女们的肖像,结识了各种各样的朋友,不论年龄的老少或地位的高低,有意大利模型制造者,也有俄罗斯艺术家;他极端讨厌学院,也不愿有所师承。他有着不可否认的才能;在莫斯科,也渐渐知名起来了。他的母亲出身巴黎名门,生性善良而且聪慧,教会了他精通法语;她昼夜为他奔劳、操心,引他为自己的骄傲;还在盛年,她就死于肺病,临死时她请求安娜·瓦西里耶夫娜代她照顾她的儿子。那时,他已是二

一岁。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执行了他母亲的最后的嘱托:而他于是就在那家族的别墅里享有了一个小小的房间。四“来吧,我们吃午饭去吧。”主妇用怨诉似的声音说,于是,大家来到了餐室。“您挨着我坐,卓叶,”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又说,“你,爱伦,你陪着我们的客人;你呀,保尔,我请你别闹,别逗卓叶。我今儿头痛!”

舒宾又把眼睛翻向了天上;卓叶却回答他以浅笑。这个卓叶,或者更准确地说,卓娅·尼基京什娜·米勒,是一个漂亮的俄德混血的黄发女郎,眼睛稍有些斜视,鼻子小而鼻端微阔,嘴小唇红,身体非常丰美。她唱俄国歌唱得很不坏,在钢琴上能弹各种小曲,无论轻快的或者伤感的,都弹得很正确;装束雅致,可是打扮得往往有些孩子气,甚至过分整洁。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本来是要她来作女儿的女伴的,可是,却几乎总是让她伴着她自己。叶连娜对这也并不抱怨:当她和卓娅单独相对的时候,她反倒不知道和她说什么的好。

午餐持续了不少的时间;别尔谢涅夫和叶连娜谈大学生活,谈他自己的计划和希望;舒宾一言不发地听着,吃着,做出夸张的馋相,不时还对卓娅装出毫无办法的滑稽怪相来,而卓娅,则和先前一样,只是报他以浅笑。饭后,叶连娜陪着别尔谢涅夫和舒宾到花园里去;卓娅目送着他们,微微耸了耸肩,就坐到钢琴边来。安娜·瓦西里耶夫娜问道:“您怎么不也去散散步呢?”可是,不等回答,就又说道:“给我弹点儿什么吧,要忧郁的……”“《La dernière pensée》 de Weber?”卓娅提议。“啊,对啦,韦伯,”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回答,于是就坐到一张安乐椅里,而眼泪就浮闪在她的睫毛上了。

同时,叶连娜已把两位朋友引到了一座刺槐树亭子里,亭子中央有一个小小的木桌,四围放着椅子。舒宾转眼四顾,跳了几跳,细声说道:“等一等!”就跑回自己的房里,拿来了一块黏土,开始塑着卓娅的肖像,一面摇着头,一面对自己喃喃着,笑着。“又是他那套老把戏。”望望他的作品以后,叶连娜说着,转向别尔谢涅夫,和他继续午餐时已经开始的谈话。“我那套老把戏,”舒宾重复道,“这简直是个取之不尽的题材呢。特别是今儿,她真叫我忍无可忍啦。”“那为什么呢?”叶连娜问,“别人会以为您说的是个什么可恶的、讨厌的老怪物呢。她可是一个漂亮的年轻姑娘呀……”“当然,”舒宾打断她的话说,“她漂亮,很漂亮;我相信无论哪个过路人,只要把她瞟上那么一眼,一定会想:这姑娘……跟她跳个波利卡舞真好啊;我也相信,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并且还自以为得意呢……那么,干吗还装出那种羞答答的浅笑,还要来那么一套淑女经呢?哪,您自然明白我的意思,”他又含糊地加了一句,“可是,这会儿,您心里可有别的心事,顾不上啦。”

于是,舒宾把卓娅的胸像弄碎,马上又把黏土死命地揉着,塑着,好像很生气。“那么,您的志愿就是做个教授么?”叶连娜问别尔谢涅夫。“是的,”他回答说,把发红的手夹在膝间,“这是我多年的梦想。当然,我很清楚,我还差得远,还够不上那么崇高的……我是说,我的造诣还不够;可是,我希望能得到许可,出国去留学;如果必要,我打算待上三四年,以后……”

他止住了,垂下了眼睑,可是很快又抬起眼睛来,露出困惑的微笑,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别尔谢涅夫在和女性谈话的时候,说话就更缓慢,发音也更不清楚了。“您想做个历史教授么?”叶连娜问。“是的,或者哲学教授,”他补充说,声音低下来,“如果可能的话。”“他现在已经是精通哲学啦,”舒宾插嘴说,一面用指甲在黏土上划出深深的线痕,“还要到外国去干什么呀?”“您会完全满足于您的地位么?”叶连娜又问,把头依着臂肘,直视着他的面孔。“完全满足,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完全满足的。还有什么比这更高尚的事业呢?啊!追随着季莫费·尼古拉耶维奇……只要一想到这样的一种事业,我就充满了欢喜和惶惑……是的,惶惑……其所以惶惑,就由于意识到我自己不行。先父就曾祝望过我,要我献身给这样的事业……我永远也不能忘记先父的遗言。”“您父亲是去年冬天去世的么?”“是的,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在二月间。”“听说,”叶连娜继续说道,“他留下一部很出色的遗稿,是真的么?”“真的。先父是个了不起的人。您一定会喜欢他的,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我相信我会的。那部著作的内容是什么呢?”“要用几句话把那内容告诉您,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确实是不大容易的。先父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一个谢林派;他的用语有时是不大明白的……”“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叶连娜打断了他的话,“请原谅我的无知;所谓谢林派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别尔谢涅夫微微笑了。“谢林派,就是德国哲学家谢林的信徒;谢林的学说就是……”“安德烈·彼得罗维奇!”舒宾忽然叫了一声,“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可是要给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来上一堂关于谢林的讲座呀?饶了她吧!”“一点儿也不是讲课,”别尔谢涅夫吃吃地说着,涨红了脸,“我是想……”“讲课又怎样呢?”叶连娜插嘴道,“您和我,帕维尔·雅科夫列维奇,我们全都非常需要听讲课呢。”

舒宾瞪眼望着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您笑什么?”她冷冷地、几乎是严厉地说。

舒宾呆住了。“得啦,别生气吧,”他停顿了一下,终于说,“是我的不是。可是,老实说,这是什么瘾头啊,我的天,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天气里,在这样的树下,怎么还有心谈哲学哟?不如谈谈夜莺,谈谈玫瑰,谈谈美丽的眼睛和青春的笑颜吧。”“嗯,还有法国小说,和女人的服装。”叶连娜接了下去。“那可不,”舒宾回答说,“要是服装漂亮,有什么不可以谈?”“那可不!可是,如果我们不高兴谈女人的服装呢?您一向自命为自由艺术家,那么,为什么要来妨碍别人的自由呢?让我问问您:您的趣味既然是这些,那您为什么还要攻击卓娅呢?跟她去谈服装,谈玫瑰,难道不是特别合适?”

转眼之间,舒宾变得满脸通红,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啊,是这样的吗?”他开始说,声音颤抖着,“我明白您的用意;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您是要把我撵到她那儿去。换一句话说,我在这儿是多余的?”“我可没想撵您走。”“您可是说,”舒宾激动地继续说,“我不配跟别人攀交情,我跟她正相配,我也跟那个腻人的德国姑娘一样空虚,一样愚蠢,一样浅薄。是不是呀,小姐?”

叶连娜皱眉了。“您平时可不是像这样说她的,帕维尔·雅科夫列维奇。”她说。“啊,您责骂吧,只管责骂!”舒宾叫道。“是的,我不隐瞒,曾有那么一刹那,的的确确,不过是一刹那,她那鲜艳庸俗的脸庞儿……可是,如果我回敬您两句,也给您提醒提醒……回头见,”他突然加了一句,“我怕我会胡说八道起来啦。”

于是,他把已经塑成一个脑袋的黏土狠命打了一拳以后,就跑出花亭,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真是小孩子。”叶连娜说着,目送着他。“一位艺术家呢,”别尔谢涅夫默默含笑地说,“所有的艺术家都是这样的。人们得原谅他们的任性。那是他们的特权。”“是的,”叶连娜回答,“可是,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帕维尔目前还不能说就有权利享受这种特权。直到此刻,他做出了什么成绩来呢?让我挽着您的手,我们沿着这林荫路走下去吧。他打乱了我们的谈话。我们刚才谈的,是您父亲的著作。”

别尔谢涅夫挽住叶连娜的手臂,傍着她走过花园,可是,那中途夭折的谈话却再也不能恢复了;别尔谢涅夫于是又从头开始叙述他对于教授的事业和自己的前途的意见。他傍着叶连娜缓缓走着,笨拙地迈着步子,笨拙地挽着她的手臂,有时自己的肩甚至碰上了她的肩头,可是,却一次也不曾望她;他的话,如果还不能说完全自由地、至少也可以说是比较流畅地流涌着,谈得简单、明确,而他的眼睛,当它们徐缓地掠过树干、砂子路和草叶的时候,也闪烁着从崇高的心情所生出的宁谧的感动;而他的沉静的声音,也显示着一种到底在所爱的人面前倾吐了自己的积愫的喜悦。叶连娜非常关切地听着他,微微侧身向他,眼睛一直注视着他的稍显苍白的面孔;她也注视着他的变得温柔而且亲切的眼睛,虽然它们却闪避着她的视线。她的心灵渐渐开展了;一种温柔、正直、善良的情感,似乎注入了她的深心,又好像正从她的心底萌芽。五

直到夜间,舒宾一直不曾离开自己的房间。天已经很暗了;月亮还没有圆,高高地悬在天空,银河灿然闪耀,繁星密布在天空;这时,别尔谢涅夫,在告辞了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叶连娜和卓娅之后,就来到他的友人的门前。他发现门已经锁了,于是,在门上敲了两下。“谁?”舒宾的声音响了。“我。”别尔谢涅夫回答。“你有什么事?”“让我进来吧,帕维尔,别任性了;你难道不害羞?”“我一点儿也没有任性;我睡觉啦,我正梦见卓娅呢。”“别来那一套吧,我求你。你又不是个小孩子。让我进来。我要跟你谈谈。”“你跟叶连娜难道还没有谈够?”“好啦,好啦,让我进来!”

舒宾只回报了他一阵假装的鼾声。别尔谢涅夫耸了耸肩膀,于是转到回家的路上。

夜是温暖的,似乎异样的静寂,好像宇宙万汇都在谛听着,期待着;而别尔谢涅夫,被包围在这无边的静夜里,就不自主地站住了,也开始谛听着,期待着。从近处的树梢不时有轻微的飒飒声传来,有如女人的裙裾的窸窣声,在别尔谢涅夫的心里唤起一种似甜而又似难受的感觉,几乎近于恐怖。他的面颊感觉着微微的痉挛,一丝眼泪使他的眼睛感觉着寒凉:他宁愿完全无声地走过,在黑暗中蹑足摸索。一阵冷风忽然从侧面向他袭来:他微微抖了一下,于是,悚然伫立;一只沉睡的甲虫从枝头跌下来了,铿然落在路径上;别尔谢涅夫不禁低低“啊”了一声,于是,又一次站住了。可是,当他一想起叶连娜,所有这些瞬间的感觉就立刻消逝了;所留下的只是由暗夜的清新和夜行所产生的新鲜的印象;而一个少女的面影就浮现在他的整个灵魂里来了。别尔谢涅夫低头前行,回忆着她的话语、她的询问。忽然,他觉得在他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谛听着:是有谁在他身后奔跑,追赶他;他听见喘息的声音,猛然间,从一株大树的一团黑影中间,舒宾出现在他的眼前了,蓬乱的发上没有戴帽子,面孔在月光下面显得异常苍白。“我真高兴你也走这条路,”他喘息着说道,“如果我追不上你,我会整晚都睡不着的。把你的手给我吧。你是回家去吗?”“是的。”“那么,我送你。”“可是,你连帽子也没有戴,怎么行呢?”“没有关系。我连领带也没有打呢。今晚上很暖和。”

两位朋友向前走了几步。“我今儿非常傻,是不是?”突然,舒宾问。“坦白说,是的。我真不了解你。我从没有见过你像那样的。你究竟恼些什么呢,呃?不过为了一些小事?”“哼,”舒宾喃喃道,“你以为是小事,可是,在我,才不是小事呢。你瞧,”他继续说道,“我不能不告诉你,我……任你把我想作个什么吧……我……啊,我爱着叶连娜!”“你爱着叶连娜!”别尔谢涅夫重复说,突然停下脚步。“是的,”舒宾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继续说,“那叫你吃惊吗?我还得告诉你:直到今晚,我还希望着,也许,有一天她会爱我。可是,今天,我看清楚了:我没有一点希望。她已经爱了别人。”“别人?谁?”“谁?就是你呀!”舒宾喊道,拍了拍别尔谢涅夫的肩膀。“我?”“是你呀。”舒宾又说了一遍。

别尔谢涅夫倒退一步,呆然木立了。舒宾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那又叫你吃惊么?你是个老成的青年。可是她就爱你。请你放心好啦!”“你尽扯些多么无稽的话呀!”终于,别尔谢涅夫以一种困恼的神情抗议了。“不,一点儿也不无稽。可是,我们这么呆站着干什么呀?咱们往前走吧。边走边谈,那轻松得多。我认识她不算不久,难道我还不清楚她?我不会错的。你这种人就正合她的心意。曾经有过一个时候,她也喜欢过我来的;可是,第一,在她看来,像我这样的青年到底太轻浮啦,可是你呢,你却是个老成持重的人,无论在心理上,在生理上,都是规规矩矩的角色,你……等着,我还没说完呢,你就是天生的忠厚热忱,真正典型的科学祭司,那种人——啊,不是那种人,是那种性格——就正是俄国中层贵族公正地引以自豪的呀!其次,有一天,叶连娜撞见我在吻卓娅的手!”“卓娅的?”“可不是,卓娅的。你可叫我怎么办?她那肩膀太漂亮啦。”“肩膀?”“哼,不错,肩膀儿、手膀儿,不全都一样?这种不检点的行为,在饭后给叶连娜撞见了,恰好就在饭前我还当着她骂过卓娅来。真不幸,叶连娜竟不懂得这种矛盾该有多么自然。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就上场来啦:你有信念……谁知道你信个什么鬼……你会红脸,会难为情,会和人家谈席勒,讲谢林(她就老是搜索着鼎鼎大名的人物的),这么一来,你就成了胜利者啦,只苦了我这可怜的倒霉鬼,尽在别人面前开玩笑,可是……终归……”

舒宾突然迸出眼泪来,转过身去,坐在地上,抓住自己的头发。

别尔谢涅夫走到他身边。“帕维尔,”他开始道,“你这该多么孩子气!真的!你今儿是怎么回事?上帝才知道你那脑袋里装进了什么样的糊涂思想,你还哭呢!老实说,我觉得你是在装假。”

舒宾抬起头来。在月光下面,他颊上的泪珠的确在闪烁,可是,脸上却浮着一抹微笑。“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他说道,“任你把我想作个什么吧。我甚至可以承认我此刻的确有点儿歇斯底里;可是,上帝见证,我爱着叶连娜,叶连娜却爱你。不过,我答应过送你回家,我还是履行我的诺言。”

于是,他站了起来。“是怎样的夜呀!银灰的、暗黑的、青春的夜!对于有了爱情的人,这是多么美呀!对于他们,不去睡觉,该是多么快乐呀!你要睡觉吗,安德烈·彼得罗维奇?”

别尔谢涅夫一言不答,只是加快了脚步。“你这么急着往哪儿去呀?”舒宾继续说道,“相信我的话吧:这样的夜,在你的一生是不会再来的。可是,你家里有谢林等着呢。老实说,他今天可给你帮忙不小;可是,你还是不用这么急。唱歌吧,如果你会唱,就唱得比平日更响些吧;不会唱么?——那么,就把帽子摘下来,抬起头来,望着星星笑吧。它们都望着你呢,就望着你一个人,星星都只会望着有了爱情的人,所以,它们才能那么美丽……你难道不是有了爱情吗,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你不回答我……你干吗不回答我呢?”舒宾又说道。“哦,如果你觉得自己幸福,那就别响吧,别做声!我所以这么乱嚷嚷,不过因为我是个倒霉鬼罢了,没有人爱我,我不过是个耍把戏的、卖艺的、丑角儿;可是,要是我知道有人爱了我呀,那么,在这样良夜的清风里,在这样灿烂的星光下,我就会畅饮着怎样不可言说的欢情啊!……喂,别尔谢涅夫,你幸福么?”

别尔谢涅夫仍然沉默,在平坦的路上快步走着。从前面树林中间,他居留的小村里,开始有灯光闪射出来;那村里有约莫十来幢小小的消夏别墅。在村头,道路右侧两株华盖似的桦树底下,有一间小小的客店;店窗已经全都关闭,可是,从那开着的门口却有一条宽阔的光带成扇形地射了出来,落在被人踏坏的草上;光带射向树间,分明地照映着密叶的灰白的底面。有一个好像是婢女的少女,站在店内,背靠着门柱,正在和店主讲着价钱;从她搭在头上、用光光的手指扣在颏下的红色头巾底下,可以隐隐地看见她的圆圆的面颊和纤细的颈项。两个青年走进光带里来;舒宾朝店里望了一眼,突然站住,叫了一声:“安奴什卡!”少女急忙掉转身来,他们于是瞧见一张稍嫌宽阔然而十分娇艳的脸儿,配着一对快乐的褐色眼睛和两道浓黑的眉毛。“安奴什卡!”舒宾又叫了一声。那少女谛视着他,不禁露出吃惊和害羞的样子,不等买卖做成,就跑下阶沿,飞也似的溜过去,几乎头也不回,从通向左边的路上跑掉了。店主人是个大胖子,正和所有的乡村小店主们一样,对一切世事全都无动于衷,只是望着她的背影哼了两声,打了一个大呵欠,可是舒宾却转向别尔谢涅夫,一边说道:“这个……这个……你瞧……这儿有我认识的一家人……就在他们家里……你可别以为……”不等说完,就跑去追那个已经跑走的少女去了。“至少,把你的眼泪先揩干了吧。”别尔谢涅夫在他身后叫着,自己也不禁笑了。可是,当他回到家里,他的脸上却没有愉快的表情;他不再笑了。他一刻也不曾相信过舒宾对他说的话,可是,舒宾说的话却深深地浸入了他的灵魂。“帕维尔是在愚弄我呢,”他想……“可是,总有一天,她会爱上什么人的……她会爱谁呢?”

在别尔谢涅夫的房里有一架钢琴,这琴不大,也不新,音调虽不十分纯,然而,却很柔和动听。别尔谢涅夫坐在琴边,试敲了几个和弦。正和所有俄国贵族一样,他从小就学过音乐,也正和几乎所有俄国贵族一样,他也弹得很不高明;可是,他却热爱音乐。严格说来,他并不爱音乐这门艺术和它的表现形式(交响乐、奏鸣曲、甚至歌剧,都使他感到沉闷),他所爱的只是音乐里的诗意:他爱那些由音响的组合和抑扬婉转在心灵里所唤起的模糊而又甜蜜的、无定型而又无所不包的情绪。一点多钟之久,他不曾离开过钢琴;他把同样的和弦再三再四地重复着,笨拙地寻觅新的和弦,然后,停下来,让那些音响在短调

度音上缓缓消逝。他心里觉着苦恼,眼里不止一次充满了眼泪。他并不感觉羞愧;他让眼泪在黑暗里流着。“帕维尔说得对,”他想道,“我已经预感到:这样的夜晚是不会再来的。”终于,他站起来,燃起一根蜡烛,穿上寝衣,从书架上取下罗墨尔的《霍亨斯托芬家的历史》的第二卷——在叹息了两次之后,就开始勤勉地研读起来。六

同时,叶连娜则已回到自己的私室,坐在开着的窗前,把头托在手上。每晚,在自己的私室里,凭窗坐上一刻时光,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在这时候,她就自己对自己默省着,将过去的一日省察一过。不久以前她才满了二十岁。她身材修长,面色苍白带暗,弯弯的眉毛下面闪着一对灰色的大眼睛,眼周略有细小的雀斑,前额和鼻子全都端正,嘴唇紧闭,下颏稍显尖削。栗色的发辫低垂在她的纤细的颈上。在她的全身,从那专注而微似惊怯的面部表情,那清澈而变幻莫测的目光,以至那似乎紧张的微笑和那柔和而又似急促的声音,全可感到一些神经质的、电似的、匆遽而又激烈的什么,总之,是决不能使人人都喜欢、甚至还会使某些人发生反感的什么。她的手是狭长的,作蔷薇色,手指很长;她两足也是狭长,步履迅速,甚至可以说急骤,行动时身体微向前倾。她是很奇怪地成长起来的;在最初,她崇拜她的父亲,其后,则热烈地依恋母亲,而最后,则对于父母都变冷淡了,尤其对于父亲。近来,她对待母亲好像对待一个病弱的祖母;而她的父亲,在她幼年,当她被称赞为杰出的孩子的时候,他也曾以她为自己的骄傲,及至她成长起来,他却渐渐地害怕她了,甚至称她为一个狂热的共和政体的拥护者,天知道是学的谁的样!软弱使她反感,愚昧令她愤怒,而欺骗,则是她“永生永世”也不能饶恕的;她的严格是超乎一切的,甚至在祈祷时,她也不止一次地夹杂着斥责。一个人一旦失却了她的尊敬——她下判断是十分迅速的,往往过于迅速——那人在她心里就永远不再存在了。所有的印象全都深深地沉入她的心底,生活对于她,是绝不同于儿戏的。

她的家庭女教师,就是受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委托来完成她女儿的教育的——那教育,我们可以附带说一句,甚至不曾被那百无聊赖的贵妇人开始过——是一个俄国人,一位因受贿被撤职的官员的女儿,公立女塾的毕业生,一个多情善感、善良而又善于撒谎的女人;她一辈子都在闹恋爱,结果是在五十岁上(那时叶连娜已经十七岁了)嫁给了一位什么军官,可是,这位军官即刻就把她抛弃了。这位家庭女教师很爱文学,自己也写写小诗;她给叶连娜培养了读书的兴趣,可是,仅仅读,是不能满足这位姑娘的:从儿时起,她就渴慕着行动,积极的善行;乞丐,饥饿的、病弱的人们,使她思念,使她不安,使她苦恼;她常常梦见他们,也向她所有的相识的人询问关于他们的事;她诚心诚意地布施,带着不自主的庄严,甚至情绪的悸动。所有被虐待的动物,瘦瘠的看家狗、要死的猫、从巢里掉下来的麻雀以至昆虫和爬虫,全可以得到叶连娜的支持和保护:她亲自饲养它们,一点也不感觉嫌憎。母亲从不干预她;可是,父亲对于她那种——用他的话说——庸俗的婆心,却往往非常生气,并且宣称道:猫啊狗啊的挤满了一屋子,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了。“列诺奇卡,”他常常对她叫道,“快来,这儿有蜘蛛吃苍蝇啦;快来救救这可怜的小命吧!”而列诺奇卡,果真就慌慌忙忙跑过来,救出了苍蝇,还把那纠结着的蝇腿也给解开了。“呐,现在,让它咬咬你吧,你既然那么慈悲,”父亲就这么讽刺地说;可是,她却全不在意。在十岁的时候,叶连娜结识了一个小乞女卡佳,常常偷偷地到花园里去会她,带糖果给她吃,送给她手帕和十戈比的银币——玩具卡佳是不要的。她常常和她并坐在茂密的荨麻背后,灌木丛中的干土上,以一种喜悦的、谦虚的感动,啃着她的发硬的面包,听着她的故事。卡佳有个婶母,是个凶狠的老妇人,常常责打她;卡佳恨她,总说有一天她会从她婶母那里逃走,去完全听凭上帝的意旨生活;叶连娜以隐秘的崇敬和惊愕谛听着那些新奇的、不曾听过的话语,睁大眼睛注视着她的同伴,而在那种时候,卡佳身上的一切——她那乌黑的、灵活的、近似野兽的眼睛,她那黝黑的手,她那粗哑的声音,甚至她那破烂的衣裳——对于叶连娜就全都变为特殊的、甚至是神圣的了。叶连娜回到家里,许久许久还想着乞丐的生活和上帝的意旨;她梦想着她将怎样给自己砍来一根榛木的手杖,背上一个行乞者的口囊,和卡佳一同逃走;她将怎样戴上野菊的花冠(她有一次看见卡佳戴过那种花冠),流浪在村野的路上。在这种时候,要是她家里有什么人走进房来,她就会张皇起来,并且显得羞怯。一天,她冒雨跑去会卡佳,将衣服溅得满是污泥;父亲瞧见了她,就管她叫邋遢小孩、乡下妞儿。她满脸都涨红了,心里生出了恐怖的、不可思议的感觉。卡佳爱哼一曲兵士们常唱的粗野小调;叶连娜也从她那里把它学会了……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有一天偶然听见她正在唱那支小调,登时就十分生气。“你从哪儿学来的这种下流东西呀?”她问她的女儿。

叶连娜只是看了看母亲,一言不发:她觉得宁可让自己碎尸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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