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传(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30 03:52:52

点击下载

作者:梁启超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王安石传

王安石传试读:

第一章 叙论

国史氏曰:甚矣,知人论世之不易易也。以余所 见宋太傅荆国王文公安石,其德量汪然若千顷之陂, 其气节岳然若万仞之壁,其学术集九流之粹,其文章 起八代之衰,其所设施之事功,适应于时代之要求而 救其弊,其良法美意,往往传诸今日莫之能废,其见 废者,又大率皆有合于政治之原理,至今东西诸国行 之而有效者也。呜呼,皋夔伊周,遐哉邈乎,其详不 可得闻,若乃于三代下求完人,惟公庶足以当之矣。 悠悠千年,间生伟人,此国史之光,而国民所当买丝 以绣,铸金以祀也。距公之后,垂千年矣,此千年中, 国民之视公何如,吾每读宋史,未尝不废书而恸也。

以不世出之杰,而蒙天下之诟,易世而未之湔者, 在泰西则有克林威尔,而在吾国则荆公。泰西乡原之 史家,其论克林威尔也,曰乱臣,曰贼子,曰奸险, 曰凶残,曰迷信,曰发狂,曰专制者,曰伪善者,万 喙同声牢不可破者殆百年,顾及今而是非大白矣。英 国国会先哲画像数百通,其裒然首座者,则克林威尔 也。而我国民之于荆公则何如?吠影吠声以丑诋之, 举无以异于元佑绍兴之时。其有誉之者,不过赏其文 辞;稍进者,亦不过嘉其勇于任事,而于其事业之宏 远而伟大,莫或及见。而其高尚之人格,则益如良材 之埋于深矿,永劫莫发其光晶也。呜呼,吾每读宋史, 未尝不废书而恸也。

曾文正谓宋儒宽于责小人而严于责君子。呜呼, 岂惟宋儒,盖此毒深中于社会,迄今而日加甚焉。孟 子恶求全之毁。求全云者,于善之中必求其不善者云尔,然且恶之,从未有尽没其善而虚构无何有之恶以 相诬蔑者。其有之,则自宋儒之诋荆公始也。夫中国 人民,以保守为天性,遵无动为大之教,其于荆公之 赫然设施,相率惊骇而沮之,良不足为怪。顾政见自 政见,而人格自人格也,独奈何以政见之不合,党同 伐异,莫能相胜,乃架虚辞以蔑人私德,此村妪相谇 之穷技,而不意其出于贤士大夫也。遂养成千年来不 黑不白不痛不痒之世界,使光明俊伟之人,无以自存 于社会,而举世以学乡原相劝勉。呜呼,吾每读宋史, 未尝不废书而长恸也。

吾今欲为荆公作传,而有最窘余者一事焉,曰: 宋史之不足信是也。宋史之不足信,非吾一人私言, 有先我言之者数君子焉。数君子者,其于荆公可谓空 谷之足音,而其言宜若可以取信于天下,又孟子所谓 □不至阿其所好者也。今首录之以志窃比之诚。

陆象山先生(九渊)荆国王文公祠堂记曰:(前略)昭陵之日,使还献书,指陈时事,剖悉弊端,枝叶扶疏,往往切当。公畴昔之学问,熙甯之 事业,举不遁乎使还之书。而排公者,或谓容悦,或 谓迎合,或谓变其所守,或谓乖其所学,是尚得为知 公者乎?英迈特往,不屑于流俗声色利达之习,介然 无毫毛得以入于其心,洁白之操,寒于冰霜,公之质 也。扫俗学之凡陋,振弊法之因循,道术必为孔孟, 勋绩必为伊周,公之志也。不期人之知,而声光烨奕, 一时钜公名贤,为之左次,公之得此,岂偶然哉。用 逢其时,君不世出,学焉而后臣之,无愧成汤高宗, 公之得君,可谓专矣。新法之议,举朝喧哗,行之未 几,天下忧忧,公方秉执周礼,精白言之,自信所学, 确乎不疑。君子力争,继之以去,小人投机,密替其 决。忠朴屏伏,佥狡得志,曾不为悟,公之蔽也。熙 甯排公者,大抵极诋訾之言,而不折之以至理,平者 未一二,而激者居八九,上不足以取信于裕陵,下不 足以解公之蔽,反以固其意成其事,新法之罪,诸君 子固分之矣。元?大臣,一切更张,岂所谓无偏无党 者哉?所贵乎玉者,瑕瑜不相掩也。古之信史,直书 其事,是非善恶,靡不毕见,劝惩鉴戒,后世所赖, 抑扬损益,以附己好恶,用失情实,小人得以藉口而 激怒,岂所望于君子哉。(中略)近世学者,雷同一 律,发言盈廷,又岂善学前辈者哉。公世居临川,罢 政徙于金陵,宣和间故庐邱墟,乡人属县,立祠其上,绍兴初常加葺焉。逮今馀四十年,隳圮已甚,过者咨 叹,今怪力之祠,绵绵不绝。而公以盖世之英,绝俗 之操,山川炳灵,殆不世有。其庙貌不严,邦人无所 致敬,无乃议论之不公,人心之畏疑,使至是耶。(后略)

颜习斋先生(元)宋史评曰:荆公廉洁高尚,浩然有古人正己以正天下之意。 及既出也,慨然欲尧舜三代其君。所行法如农田保甲 保马雇役方田水利更戍置弓箭手于两河,皆属良法, 后多踵行,即当时至元?间,范纯仁李清臣彭汝砺等, 亦讼其法以为不可尽变。惟青苗均输市易,行之不善, 易滋弊窦。然人亦曾考当日之时势乎?太宗北征中流 矢,二岁创发而卒,神宗言之,泣焉流涕。夏本宋叛 臣而称帝,此皆臣子所不可与共戴天者也,宋岁输辽 夏金一百二十五万五千两,其他庆吊聘问赂遗近幸又 倍,宋何以为国?求其容我为君,宋何以为名?又臣 子所不可一日安者也。而宋欲举兵则兵不足,欲足兵 饷又不足,荆公为此,岂得已哉?譬之仇雠,戕吾父 兄,吾急与之讼,遂至数责家赀,而岂得已哉。宋人 苟安已久,闻北风而战栗,于是墙堵而进,与荆公为 难,极诟之曰奸曰邪,并不与之商榷可否,或更有大 计焉,惟务使其一事不行立见驱除而后已。而乃独责 公以执拗可乎?且公之施为,亦彰彰有效矣。用薛向张商英等治国用,用王韶、熊本等治兵,西灭吐蕃, 南平洞蛮,夺夏人五十二砦,高丽来朝,宋几振矣。 而韩琦富弼等必欲沮坏之,毋乃荆公当念君父之仇, 而韩富司马等皆当恝置也乎。矧琦之劾荆公也,其言 更可怪笑,曰:致敌疑者有七,一抬高丽朝贡,一取 吐蕃之地建熙河,一植榆柳于西山以制蕃骑,一创团 保甲,一筑河北城池,一置都作院颁弓矢新式大作战 车,一置河北三十七将,皆宜罢之以释其疑。嗟乎, 敌恶吾备则去备,若敌恶吾有首将去首乎?此韩节夫 所以不保其元也。且此七事皆荆公大计,而史半削之, 幸琦误以为罪状遂传耳,则其他削者何限。范祖禹、 黄庭坚修神宗实录,务诋荆公。陆佃曰:此谤书矣。 既而蔡卞重行刊定,元?党起,又行尽改。然则宋史 尚可信邪?其指斥荆公者是邪非邪。虽然,一人是非 何足辨,所恨诬此一人,而遂君父之仇也,而天下后 世,遂群以苟安颓靡为君子,而建功立业欲擏柱乾坤 者为小人也。岂独荆公之不幸,宋之不幸也哉!

至近世则有金陵蔡元凤先生(上翔 ),殚毕生之 力,为王荆公年谱考略,其自序曰:(前略)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则凡善有可纪, 恶有当褫,不出于生平事实。而后之论者,虽或意见 各殊,褒贬互异,然事实固不可得而易也。惟世之论 公者则不然,公之没去今七百馀年,其始肆为诋毁者,多出于私书;既而采私书为正史,此外事实愈增,欲 辨尤难。(中略)忆公有上韶州张殿丞书,其言曰: “自三代之时,国各有史,而当时之史,多世其家, 往往以身死职,不负其意,盖其所传,皆可考据。后 既无诸侯之史,而近世非尊爵盛位,虽雄奇俊烈,道 德流衍,不幸不为朝廷所称,辄不得见于史。而执笔 者又杂出一时之贵人,观其在廷论议之时,人人得讲 其然否,尚或以忠为邪,以异为同,诛当前而不栗, 讪在后而不羞,苟以餍其忿好之心而止耳。况阴挟翰 墨以裁前人之善恶,疑可以贷褒,似可以附毁,往者 不能讼当否,生者不得论曲直,赏罚谤誉,又不施其 间,以彼其私,独安能无欺于冥昧之间耶 。”呜呼, 尽之矣。此书作于庆历皇?间,当是时公已见称于名 贤钜公,而未尝有非毁及之者也。然每读是书,而不 禁?欷累叹,何其有似后世诋公者,而公已先言之也。 自古前代有史,必由继世者修之,而其所考据,则必 有所自来。若为宋史者元人也,而元人尽采私书为正 史。当熙甯新法初行,在朝议论蜂起,其事实在新法, 犹为有可指数者。及夫元?诸臣秉政,不惟新法尽变, 而党祸蔓延。尤在范吕诸人初修神宗实录,其时邵氏 闻见录,司马温公琐语涑水纪闻,魏道辅东轩笔录, 已纷纷尽出,则皆阴挟翰墨以餍其忿好之私者为之也。 又继以范冲朱墨史,李仁甫长编,凡公所致慨于往者不能讼当否,生者不得论曲直,若重为天下后世惜者。 而不料公以一身当之,必使天下之恶皆归。至谓宋之 亡由安石,岂不过甚哉?宋自南渡至元,中间二百馀 年,肆为诋毁者,已不胜其繁矣。由元至明中叶,则 有若周德恭,谓神宗合赧、亥、桓、灵为一人,有若 杨用修,斥安石合伯鲧、商鞅、莽、操、懿、温为一 人,抑又甚焉。又其前若苏子瞻作温国行状,至九千 四百余言,而诋安石者居其半。无论古无此体,即子 瞻安得有如是之文。后则明有唐应德者,著史纂左编, 传安石至二万六千五百馀言,而亦无一美言一善行。 是尚可与言史事乎哉?(后略)

陆、颜两先生,皆一代大儒,其言宜若可信。而 蔡氏者又博极群书,积数十寒暑之日力网罗数千卷之 资料以成年谱,而其持论若此。然则居今日以传荆公, 欲求如克林威尔所谓“画我当画似我者 ”,不亦戛戛 乎至难之业哉?虽然,历史上不一二见之哲人,匪直 盛德大业,淹没不章,抑且千夫所指,与禹鼎之不若 同视,天下不复有真是非,则祸之中于世道人心者, 将与洪水猛兽同烈。则夫辟邪说拒淫辞,扬潜德发幽 光,上酬先民,下奖来哲,为事虽难,乌可以已,是 则兹编之所由作也。 (附)宋史私评

宋史在诸史中,最称芜秽 ,四库全书提要云 : “其大旨以表章道学为宗,余事不甚措意,故舛谬不能 殚数 。”檀氏(萃)曰 :“宋史繁猥既甚,而是非亦 未能尽出于大公。盖自洛蜀党分,迄南渡而不息,其 门户之见,锢及人心者深,故比同者多为掩饰之言, 而离异者未免指摘之过 。”此可谓深中其病矣。其后 柯维骐著宋史新编,沈世泊著宋史就正编,皆纠正其 谬。四库提要摘其纪志互异处、传前后互异处,十余 条。赵氏(翼)陔余业考,廿二史札记,摘其叙事错 杂处、失检处、错谬处、遗漏处、□牾处,各十余条; 其各传回护处、附会处、是非失当处、是非乖谬处, 共百余条;则是书之价值,概可见矣。而其舛谬最甚, 而数百年来未有人起而纠之者,莫如所记关于王荆公 之事。

宋史成于元人之手,元人非有所好恶于其间也, 徒以无识不能别择史料之真伪耳,故欲辨宋史当先辩 其所据之资料。考宋时修神宗实录,聚讼最纷,几兴 大狱。元?初,范祖禹、黄庭坚、陆佃等同修之,佃 数与祖禹、庭坚争辩。庭坚曰:如公言,盖佞史也。 佃曰:如君言,岂非谤书乎?佃虽学于荆公,然不附 和新法,今其言如此,则最初本之神宗实录,诬罔之 辞已多,可以见矣。是为第一次之实录。及绍圣改元, 三省同进呈台谏前后章疏,言实录院前后所修先帝实 录,类多附会奸言,诋熙丰以来政事。及国史院取范 祖禹、赵彦若、黄庭坚所供文状,各称别无按据得之 传闻事。上曰:文字以尽见,史臣敢如此诞慢不恭。 章X曰:不惟多称得于传闻,虽有臣僚家取到文字, 亦不可信。但其言以传闻修史,欺诞敢如此。安焘曰: 自古史官未有如此者,亦朝廷不幸。此虽出于反对元 ?者之口,其言亦不无可信。前此蒋之奇劾欧阳修以 帷薄事,修屡抗疏乞根究。及廷旨诘问之奇,亦仅以 传闻了之。可知宋时台馆习气,固如是也。于是有诏 命蔡卞等重修实录。卞取荆公所著熙甯日录以进,将 元?本涂改甚多,以朱笔抹之,号朱墨本。是为第二 次之实录。而元?诸人,又攻之不已。徽宗时,有刘 正夫者,言元?绍圣所修神宗史,互有得失,当折衷 其说,传信万世。又有徐责力者,言神宗正史,今更五 闰,未能成书,盖由元?绍圣史臣,好恶不同,范祖 禹等专主司马光家藏记事,蔡京兄弟纯用王安石日录, 各为之说,故论议纷然。当时辅相之家,家藏记录, 何得无之。臣谓宜尽取用,参订是非,勒成大典。于 是复有诏再修,未及成而靖康之难作。南渡后,绍圣 四年,范冲再修成之以进。是为第三次之实录。宋史 所据,即此本也。自绍圣至绍兴,元党人,窜逐颠播 者凡三十余年,深怨积愤。而范冲又为祖禹之子,继 其父业,变本加厉以恣报复。而荆公自著之日录,与 绍圣间朱墨本之实录,悉从毁灭,无可考见。宋史遂据一面之词,以成信谳,而沉冤遂永世莫白矣。凡史 中丑诋荆公之语,以他书证之,其诬蔑之迹,确然可 考见者十之六七。近儒李氏(绂)蔡氏(上翔)辩证 甚博,吾将摘其重要者,分载下方各章,兹不先赘。 要之欲考熙丰事实,则刘正夫、徐责力所谓元?绍圣好 恶不同互有得失者,最为公平。吾非敢谓绍圣本之誉 荆公者,遂为信史,然如元?绍兴本欲以一手掩盖天 下目,则吾虽欲无言,又乌可得也。蔡氏所撰荆公年 谱载靖康初杨时论蔡京疏,有南宋无名氏书其后云:荆公之时,国家全盛,熙河之捷,扩地数千里, 开国百年以来所未有者。南渡以后,元?诸贤之子孙, 及苏程之门人故吏,发愤于党禁之祸,以攻蔡京为未 足,乃以败乱之由,推原于荆公,皆妄说也。其实徽、 钦之祸,由于蔡京。蔡京之用,由于温公。而龟山之 进,又由于蔡京。波阑相推,全与荆公无涉。至于龟 山在徽宗时,不攻蔡京而攻荆公,则感京之恩,畏京 之势,而欺荆公已死者为易与,故舍时政而追往事耳。 (后略)

此其言最为洞中症结,荆公所以受诬千载而莫能 白者,皆由元?诸贤之子孙及苏程之门人故吏,造为 已甚之词。及道学既为世所尊,而蜚语遂变铁案。四 库提要推原宋史舛谬之故,由于专表章道学,而他事 不措意,诚哉然矣。颜习斋又尝为韩胄辩冤,谓其能仗义复仇,为南宋第一名相,宋人诛之以谢金,实狗 彘不如。而宋史以入之奸臣传,徒以其得罪于讲学诸 君子之故耳云云。朱竹君、王渔洋皆论张浚误国,其 杀曲端与秦桧之杀岳飞无异,徒因浚有子讲学且为朱 子所父事,遂崇之为名臣;而文致曲端有可杀之罪, 实为曲笔云云。凡此皆足证宋史颠倒黑白变乱是非之 处,不一而足。而其大原因则皆由学术门户主奴之见, 有以蔽之,若荆公又不幸而受诬最烈者也。吾故先评 之如此,吾言信否,以俟识者。

第二章 荆公之时代(上)

自有史以来,中国之不竞未有甚于宋之时者也。 宋之不竞,其故安在?始焉起于太祖之猜忌,中焉成 于真仁之泄沓,终焉断送于朋党之挤排。而荆公则不 幸而丁夫其间,致命遂志以与时势抗,而卒未能胜之 者也,知此则可与语荆公矣。

宋艺祖之有天下,实创前史未有之局。何以言之? 昔之有天下者 ,或起藩封 ,或起草泽,或以征诛, 或以篡禅。周秦以前,其为天子者,大率与前代之主 俱南面而治者数百年,不必论矣。乃若汉唐之兴,皆 承大乱之余,百战以剪除群雄,其得之也甚艰,而用 力也甚巨。次则曹操、刘裕之俦,先固尝有大功于天 下,为民望所系,即等而下之,若萧道成、萧衍辈, 亦久立乎人之本朝,处心积虑以谋此一席者有年,羽 翼已就,始一举而获之。惟宋不然,以区区一殿前都 检点,自始未尝有赫赫之功也,亦非敢蓄异志觊非常 也。陈桥之变,醉卧未起,黄袍已加,夺国于孤儿寡 妇手中 ,日未旰而事已毕。故其初誓诸将也,曰 : “汝等贪富贵,立我为天子,我有号令,汝等能禀乎?” 盖深惮之之词也。由此观之 ,前此之有天下者 ,其 得之皆以自力,惟宋之得之以他力。夫能以他力取诸人以予我者,则亦将能以他力夺诸我以予人。艺祖终 身所惴惴者,惟此一事;而有宋积弱之大原,皆基于 是矣。

以将士拥立天子,创于宋。以将士劫天子而拥立 帅,则不起于宋而起于唐。唐代诸藩镇之有留后也, 皆陈桥之先声,而陈桥之役,不过因其所习行者加之 厉而已。夫废置天子而出于将士之手,其可畏固莫甚 焉。即不然,而将士常得有所拥以劫天子,则宋之为 宋,固不能一日而以即安。宋祖有怵于此,故篡周以 后,他无所事,而惟以弱其兵弱其将为事。夫藩镇之 毒天下,垂二百年,摧陷而廓清之,孰云非当?然谊 辟之所以处此,必将有道矣,导之以节制,而使之为 国家捍城。古今中外之有国者,未闻有以兵之强为患 者也。宋则不然,汲汲焉务弱举国之民,以强君主之 一身,曾不思举国皆弱而君主果何术以自强者。宋祖 之言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而不计寝门之外, 大有人图侬焉。夫宋祖之所见则限于卧榻而已,此宋 之所以为宋也。

汉唐之创业也,其人主皆有统一宇内澄清天下之 远志。宋则何有焉?五季诸镇,其芟夷削平之功,强 半在周世宗,宋祖乃晏坐而收其成。所余江南蜀粤, 则其君臣弄文墨恣嬉游,甚者淫虐是逞,人心解体, 兵之所至,从风而靡。其亡也,乃其自亡,而非宋能亡之也。而北有辽,西有夏,为宋室百年之患者,宋 祖未尝一留意也。谓是其智不及欤,殆非然,彼方汲 汲于弱中国,而安有余力以及此也。

自石敬塘割燕云十六州以赂契丹,为国史前此未 有之耻辱,及周世宗,几雪之矣。显德六年,三关之 捷,契丹落胆,使天假世宗以期年之寿,则全燕之光 复,意中事也。即陈桥之役,其发端固自北伐,其时 将士相与谋者,固犹曰先立点检为天子然后出征也。 使宋祖能乘契丹凋敝震恐之时,用周氏百战之兵以临 之,刘裕桓温之功,不难就也。既不出此,厥后曹翰 献取幽州之策,复以赵普一言而罢。夫岂谓幽州之不 当取不可取,惧取之而唐代卢龙、魏博之故辙将复见 也。(王船山宋论之言如此,可谓知言。)自是以后, 辽遂是夜郎自大以奴畜宋人。太宗北伐,倾国大举, 而死伤过半。帝中流矢,二岁而创溃以崩。乃益务寝 兵,惟戢首贴耳悉索敝赋以供岁币。真宗澶渊之役, 王钦若请幸江南,陈尧叟请幸蜀,使非有寇莱公,则 宋之南渡,岂俟绍兴哉。然虽有一莱公,而终不免于 城下之盟。至仁宗时,而岁币增于前者又倍,辽之病 宋也若此。

李氏自唐以来,世有银夏,阻于一方,服食仰给 中国,翘首而望内属之日久。及河东既下,李继捧遂 来归,既受之使移镇彰德。苟乘此时,易四州之帅,选虎臣以镇抚之,鼓厉其吏士而重用之,既可以断契 丹之右臂,而久任之部曲,尚武之边民,各得效其材 勇以图功名,宋自此无西顾忧矣。乃太宗赵普,袭艺 祖之故智,誓不欲以马肥士勇盐池沃壤付诸矫矫之臣, 坐令继迁叛归,而复纵继捧以还故镇,徒长寇而示弱。 故继捧北附于契丹,继迁且伪受降以缓敌。及元昊起, 而帝制自雄,虔刘西土,不特掣中国而使之不得不屈 于北狄,乃敢援例以索岁币,而宋莫之谁何。以大事 小,为古今中外历史所未前闻。夏之病宋也若此。

夫当宋建国之始,辽已稍濒于弱,而夏尚未底于 强。使宋之兵力稍足以自振,其于折柳以鞭笞之也, 宜若非难。顾乃养痈数十年而卒以自敝者,则艺祖独 有之心法,务弱其兵弱其将以弱其民。传诸后昆,以 为成法,士民习之,而巽懦无勇,遂为有宋一代之风 气。迨真仁以还,而含垢忍辱,视为固然者,盖已久 矣。而神宗与荆公,即承此极敝之末流,荷无量之国 仇国耻于其仔肩,而蹶然以兴者也。

夫吾所谓宋祖之政策,在弱其兵弱其将以弱其民 者何也?募兵之恶法,虽滥觞于唐,而实确定于宋。 宋制总天下之兵,集诸京师,而其籍兵也以募,盖收 国中犷悍失职之民而畜之。每乘凶岁,则募饥民以增 其额。史家颂之曰:此扰役强悍销弭争乱之深意也。 质而言之,实则欲使天子宿卫以外,举国中无一强有力之人,所谓弱其民者此也。其边防要郡,须兵防守, 皆遣自京师。诸镇之兵,亦皆戍更。将帅之臣,入奉 朝请,兵无常帅,帅无常师。史家美之曰:上下相维, 内外相制,等级相轧,虽有暴戾恣睢,无所厝于其间。 质而言之,则务使将与卒不相习,以防晚唐五代藩镇 自有其兵之患,所谓弱其将者此也。夫弱其民弱其将, 宋祖之本意也;弱其兵,则非必宋祖之本意也。然以 斯道行之,则其兵势固不得以不弱。夫聚数十万犷悍 无赖之民,廪之于太官,终日佚游,而累岁不亲金革, 则其必日即于偷惰而一无可用,事理之至易睹者也。 况乎宋之为制,又沿朱梁盗贼之陋习,黔其兵使不得 齿于齐民,致乡党自好之良,咸以执兵为耻。夫上既 以不肖待之矣,而欲其致命遂志,以戮力于君国,庸 可得邪?所谓弱其兵者此也。夫既尽举国之所谓强者 而以萃诸兵矣,而兵之至弱而不足恃也固若是;其将 之弱,又加甚焉。以此而驱诸疆场,虽五尺之童,犹 知其无幸。而烽火一警,欲齐民之执干戈以卫社稷, 更无望矣。积弱一至此极,而以摄乎二憾之间,其不 能不靦颜屈膝以求人之容我为君,亦固其所。而试问 稍有血气之男子,其能坐视此而以一日安焉否也?

国之大政,曰兵与财。宋之兵皆若此矣,其财政 则又何如?宋人以聚兵京师之故,举天下山泽之利, 悉入天庾以供廪赐,而外州无留财。开国之初,养兵仅二十万,其他冗费,亦不甚多,故府库恒有羡余。 及太祖开宝之末,而兵籍凡三十七万八千。太宗至道 间,增而至六十六万六千。真宗天禧间,增而至九十 一万二千。仁宗庆历间,增而至一百二十五万九千。 其英宗治平间及神宗熙宁之初,数略称是。兵既日增, 而竭民脂膏以优廪之,岁岁戍更就粮,供亿无艺。宗 室吏员之受禄者,亦岁以增进。又每三岁一郊祀,赏 赉之费,常五百余万。景德中郊祀七百余万,东封八 百余万,祀汾上宝册又百二十万,飨明堂且增至一千 二百万。盖开宝以前,其岁出入之籍不可详考,然至 道末,岁入二千二百二十四万五千八百,犹有羡余。 不二十年,至天禧间,则总岁入一万五千八十五万一 百,总岁出一万二千六百七十七万五千二百。及治平 二年,总岁入一万一千六百十三万八千四百,总岁出 一万二千三十四万三千一百,而临时费(史称为非常 出。)又一千一百五十二万一千二百 。夫宋之民非能 富于其旧也。而二十年间,所输赋增益十倍,将何以 聊其生。况乎嘉?治平以来,岁出超过之额,恒二千 余万。洎荆公执政之始,而宋之政府及国民,其去破 产盖一间耳。而当时号称贤士大夫者,乃哓哓然责荆 公以言财利。试问无荆公之理财,而宋之为宋,尚能 一朝居焉否也?

当时内外形势之煎迫,既已若是,而宋之君臣,所以应之者何如?真宗侈汰,大丧国家之元气,不必 论矣。仁宗号称贤主,而律以春秋责备贤者之义,则 虽谓宋之敝始于仁宗可也。善夫王船山氏之言曰(宋 论卷六):仁宗在位四十一年,解散天下而休息之。休息之 是也,解散而休息之,则极乎弛之数,而承其后者难 矣。岁输五十万于契丹,而覜首自名,犹曰纳以友邦 之礼。礼元昊父子,而输缯币以乞苟安,仁宗弗念也。 宰执大臣,侍从台谏,胥在廷在野,宾宾啧啧,以争 辩一典之是非,置西北之狡焉,若天建地设而不可犯。 国既以是弱矣,抑幸元耶律德光李继迁鸷悍之力,而 暂可以赂免。非然,则刘六符虚声恐喝而魄已丧,使 疾起而卷河朔,以向汴雒,其不为石重光者几何哉。

平心论之,仁宗固中主而可以为善者也,使得大 有为之臣以左右之,宋固可以自振。当时宰执,史称 多贤,夷考其实,则凡材充栋,而上驷殆绝。其能知 治体有改弦更张之志者,惟一范仲淹。论其志略,尚 下荆公数等,然已以信任不专,被间以去。其余最著 者,若韩琦,若富弼,若文彦博,若欧阳修辈,其道 德学问文章,皆类足以照耀千古,其立朝也,则于调 燮宫廷,补拾阙漏,虽有可观,然不揣其本而齐其末。 当此内忧外患煎迫之时,其于起积衰而厝国于久安, 盖未之克任。外此衮衮以迄蚩蚩,则酣嬉太平,不复 知天地间有所谓忧患。贾生所谓抱火厝诸积薪之下而 寝其上,火未及然,因谓之安也。当此之时,而有如 荆公者,起而扰其清梦,其相率而仇之也亦宜。荆公 之初侍神宗也,神宗询以本朝所以享国百年天下无事 之故,公退而具札子以对,其言曰:(前略)然本朝累世,因循末俗之弊,而无亲友 群臣之议。人君朝夕与处,不过宦官女子。出而视事, 又不过有司之细故,未尝如古大有为之君,与学士大 夫讨论先王之法以措之天下也。一切因任自然之理势, 而精神之运,有所不加;名实之间,有所不察。君子 非不见贵,然小人亦得厕其间;正论非不见容,然邪 说亦有时而用。以诗赋记诵求天下之士,而无学校养 民之法;以科名资历叙朝廷之位,而无官司课试之方。 监司无检察之人,守将非选择之吏,转徙之亟,既难 于考绩,而游谈之众,因得以乱真。交私养望者,多 得显宦;独立营职者,或见排沮。故上下偷惰,取容 而已,虽有能者在职,亦无以异于庸人。农民坏于繇 役,而未尝特见救恤,又不为之设官以修其水土之利; 兵士杂于疲老,而未尝申敕训练,又不为之择将而久 其疆场之权。宿卫则聚卒伍无赖之人,而未有以变五 代姑息羁縻之俗;宗室则无教训选举之实,而未有以 合先王亲疏隆杀之宜。其于理财,大抵无法,故虽俭 约而民不富,虽忧勤而国不强。赖非夷狄昌炽之时,又无尧汤水旱之变,故天下无事,过于百年,虽曰人 事,亦天助也。(后略)。

其论当时之国势,可谓博深切明,而公所以不能 不变法之故亦具于是矣,故其上仁宗书亦云(节录, 全文别见第七章。):

陛下其能久以天幸为常,而无一旦之忧乎?盖汉 之张角,三十六万同日而起,所在郡国莫能发其谋。 唐之黄巢,横行天下,而所至将吏,莫敢与之抗者。 而方今公卿大夫,莫肯为陛下长虑后顾,为宗庙万世 计,臣窃惑之。昔晋武帝趣过目前,而不为子孙长远 之谋,当时在位,亦皆偷合苟容,而风俗荡然,弃礼 义,捐法制,上下同失,莫以为非,有识者固知其将 必乱矣 。其后果海内大扰 ,中国列于夷狄者二百余 年。……臣愿陛下鉴汉唐五代之所以乱亡,惩晋武苟 且因循之祸。……

呜呼,仁宗之世,号称有宋全盛时代,举国欢虞 如也。而荆公忧危之深,至于如此,不惜援晋武以方 其主,而惧中国之沦于夷狄,公果杞人乎哉?呜呼, 靖康之祸,公先见之矣。

第三章 荆公之时代(下)

荆公所处之时势,虽极艰钜,然以其不世出之才, 遭遇大有为之主,其于拨乱世反诸正也,宜若反手然。 顾其成就不能如其所期者,何也?则朋党累之也。宋 之党祸,盛于荆公以后,而实远滥觞于荆公以前,是 不可不追论之。政党之为物,产于政治进化之后,国 之有政党,非其可吊者,而其可庆者也。虽然,有界 说焉。一曰,政党惟能生存于立宪政体之下,而与专 制政体不相容。二曰,为政党者,既宜具结党之实, 而尤不宜讳结党之名。三曰,其所辩争者,当专在政 治问题,而宫廷问题及个人私德问题学术异同问题等, 皆不容杂入其间。(此不过略举其概,未能备列,因 非作政党论故也。)若宋之所谓党 ,举未足以语于是 也,吾故不能许以政党,仍其旧名曰朋党而已。中国 前此之党祸,若汉之党锢,唐之牛李;后此之党祸, 若明之东林复社,皆可谓之以小人陷君子。惟宋不然, 其性质复杂而极不分明,无智愚贤不肖而悉自投于蜩 唐沸羹之中。一言以蔽之,曰:士大夫以意气相竞而 已。推原宋代朋党所以特盛之故,一由于右文而贱武, 二由中央集权太过其度。宋祖之政策,既务摧抑其臣, 使不得以武功自见,怀才抱能之士,势不得尽趋于从政之一途。而兵权财权,悉集中央,牧民之司,方面 之寄,以为左迁贬谪。或耆臣优养之地,非如汉之郡 国守相,得行其志以有所树立,且严其考成黜陟,使 人知所濯磨也。是故秀异之士,欲立功名者,群走集 于京师。而彼其京师,又非如今世立宪国之有国会, 容多士以驰骋之余地也,所得与于国政者,二三宰执 而已。其次则少数之馆职台谏,为宰执升进之阶者也, 夫以一国之大,人才之众,而惟此极少极狭之位置, 可以为树立功名之凭藉,则其相率而争之,亦固其所。 故有宋一代之历史,谓之争夺政权之历史可也。不肖 者固争焉以营其私,即贤者亦争焉以行其志,争之既 急,意气自出乎其间,彼此相诋,而以朋党之名加入, 于是党祸遂与宋相终始矣。

宋朋党之祸,虽极于元?绍圣以后,而实滥觞于 仁英二朝。其开之者,则仁宗时范吕之争,其张之者, 则英宗时之濮议也。初范仲淹以忤吕夷简放逐,士大 夫持二人曲直,交指为朋党。及夷简去,仲淹相,石 介作诗曰:众贤之进,如茅斯拔;大奸之去,如距斯 脱。而孙沔读介诗曰:祸自此始矣。仲淹相数月,史 称其裁削幸滥,考核官吏,日夜谋虑,兴致太平。然 更张无渐,规模阔大,论者以为不可行。及按察使出, 多所举劾,人心不悦。自任子之恩薄,磨勘之法密, 侥幸者不便,于是谤毁稍行,而朋党之论浸闻于上。(以上皆录宋史范传语。)反对党乘之 ,尽力攻击, 而仲淹与杜衍、韩琦、富弼同时罢。王拱辰昌言曰: 吾一网打尽矣。其气焰与石介之诗,若出一吻。后世 论史者,莫不右仲淹而抑夷简。夫仲淹之规模宏远, 以天下为己任,诚非夷简辈所能望。然夷简亦不过一 庸材贪恋大位者耳,若指为奸邪,则宋百年来之宰相, 若夷简者比比皆是,宁得尽曰奸邪乎。况当时党夷简 以攻仲淹之人,亦多有后世所目为君子者,则又何也? 要之宋之朋党 ,无所谓君子小人 ,纯是士大夫各争 意气以相倾轧。自庆历时而已然矣,此风既开,至英 宗治平间而有濮议之一大公案。

濮议者何?仁宗崩,无子,以兄濮安懿王之子为 后,是为英宗。英宗治平二年,议追尊濮王典礼,廷 臣分党相哄,汹汹若待大敌,朋党之祸,于兹极烈。 台谏至相率请斩韩琦、欧阳以谢先帝,驯至因公事以 诋及私德,遂有诬欧阳修以帷薄隐匿之事。而当时以 濮议被攻者,如韩欧之徒,固后世所称君子人者也。 其以濮议攻人者,如吕诲、范纯仁之徒,又后世所称 君子人者也。宋世朋党之真相,于兹毕见。此事虽若 与荆公新法之哄争无与,然其现象极相类。且前此首 攻濮议之人,即为此首攻新法之人,吾故不避枝蔓之 诮,取欧阳公濮议原文全录之,以见当时所谓士大夫 者,其风气若是。而知后此荆公之地位,一如韩欧,而新法之公案,亦一濮议而已。(附)欧阳修濮议

英宗皇帝初即位,既覃大庆于天下,群臣并进爵 秩,恩泽遍及存亡,而宗室故诸王,亦已加封赠。惟濮安懿王,上所生父也,中书以为不可与诸王一例, 乃奏请下有司议合行典礼,有旨宜俟服除,其议遂格。 治平二年四月,上既释服,乃下其奏两制,杂学士待 制礼官详议。翰林学士王冕等议濮安懿王高官大爵极 其尊荣而以,中书以为赠官及改封大国,当降制行册 命,而制册有式,制则当曰某亲具官某可赠某官追封 某国王,其册则当曰皇帝若曰咨尔某亲某官某今册命 尔为某官某王。而濮王于上父子也,未审制册称何亲 及名与不名,乃再下其议。而冕等请称皇伯而不名。 中书据仪礼丧服记云:为人后者为其父母报;又据开 元开宝礼皆云:为人后者为其所生父齐衰不杖期,为 所后父斩衰三年。是所后所生皆称父母,而古今典礼, 皆无改称皇伯之文。又历捡前世以藩侯入继大统之君, 不幸多当衰乱之世,不可以为法,唯汉宣帝及光武, 盛德之君也,皆称其父为皇考。而皇伯之称,既非典 礼,出于无稽,故未敢施行。乃略具古今典礼及汉孝 宣光武故事,并录皇伯之议,别下三省集官与台官共 加详议。未及集议,而皇太后以手书责中书不当称皇 考。中书具对所以然,而上见皇太后手书,惊骇,遽降手诏罢议,而追崇之礼亦寝。后数日,礼官范镇等 坚请必行皇伯之议。其奏留中,已而台官各有论列。 上既以皇太后之故,决意罢议,故凡言者一切留中。 上圣性聪睿英果,烛理至明,待遇臣下,礼极谦恭, 然而不为姑息。台官所论濮圆事既悉已留中,其言他 事不可从者又多寝而不行,台官由此积忿出怨言,并 怒中书不为施行。中书亦尝奏云:近日台官忿朝廷不 用其言,谓臣等壅塞言路,致陛下为拒谏之主,乞略 与施行一二事。上曰:朝廷当以至公待天下,若台官 所言可行,当即尽理施行,何止略行一二?若所言难 行,岂当应副人情?以不可行之事勉强行之,岂不害 事耶?中书以上语切中事理,不敢更有所请。上仍问 曰:所言莫有可行而未行者否?韩琦已下相顾曰:实 无之。因曰:如此则未有。是时杂端御史数人,皆新 被擢用,锐于进取,务求速誉,见事辄言,不复更思 职分。故事多乖缪,不可施行。是时京师大雨水,官 私屋宇倒塌无数,而军营尤甚。上以军士暴露,圣心 焦劳。而两府之臣,相与忧畏,夙夜劳心竭虑,部分 处置,各有条目矣。是时范纯仁新除御史,初上殿, 中外竦听所言何事。而第一札子催修营房,责中书何 不速了,因请每一营差监官一员中书勘会。在京倒塌 军营五百二十座,如纯仁所请,当差监官五百二十员, 每员当直兵士四人。是于国家仓卒多事阙人之际,虚破役兵二千人当直,五百员监官,而未有瓦木笆箔, 一并兴修未得。其狂率疏缪如此。故于中书聚议时, 臣修不觉笑之,而台中亦自觉其非。后数日吕大防再 言,乞两营共差一官。其所言烦碎不识事体不可施行 多类此,而台官不自知其言不可施行,但怨朝廷沮而 不行。故吕大防又言:今后台官言事不行者,乞令中 书具因何不行,报台。其忿戾如此。而怨怒之言,渐 传于士大夫间,台官亲旧,有戏而激之曰:近日台官 言事,中书尽批进呈讫,外人谓御史台为进呈院矣。 此语甚著,朝士相传以为戏笑。而台官益怏怏惭愤, 遂为决去就之计。以谓因言得罪,犹足取美名。是时 人主圣德恭俭,举动无差失,两府大臣,亦各无大过, 未有事可决去就者。惟濮议未定,乃曰此好题目,所 谓奇货不可失也,于是相与力言。然是时手诏既已罢 议,皇伯皇考之说俱未有适从,其他追崇礼数,又未 尝议及,朝廷于濮议,未有过失,故言事者但乞早行 皇伯之议而已。中书以谓前世议礼连年不决者甚多, 此事体大,况人主谦抑,已罢不议,有何过举可以论 列,于是置而不问。台官群至中书扬言曰:相公宜早 了此事,无使他人作奇货。上亦已决意罢议,故言者 虽多,一切不听。由是台官愈益愧耻,既势不能止, 又其本欲以言得罪而买名,故其言惟务激怒朝廷,无 所忌惮,而肆为诬罔,多引董宏、朱博等事,借指臣某为首议之人,恣其丑诋。初,两制以朝廷不用其议, 意已有不平,及台宪有言,遂翕然相与为表里。而庸 俗中下之人,不识礼义者,不知圣人重绝人嗣,凡无 子者明许立后,是大公之道,但习见闾阎俚俗养过房 子及异姓乞养义男之类,畏人知者,皆讳其所生父母, 以为当然,遂以皇伯之议为是。台官既挟两制之助, 而外论又如此,因以言惑众,云朝廷背弃仁宗恩德, 崇奖濮王。而庸俗俚巷之人,至相语云:待将濮王入 太庙,换了仁宗木主。中外汹汹,莫可晓谕。而有识 之士知皇伯之议为非者,微有一言佑朝廷,便指为奸邪。太常博士孙固,尝有议请称亲,议未及上,而台 官交章弹之。由是有识之士,皆钳口畏祸矣。久之, 中书商量欲共定一酌中礼数行之以息群论,乃略草一 事目呈进,乞依此降诏云:濮安懿王是朕本生亲也, 群臣咸请封崇,而子无爵父之义,宜令中书门下,以 茔为园,即园立庙,令王子孙岁时奉祠,其礼止于如 此而已。乃是岁九月也。上览之,略无难色,曰:只 如此极好,然须白过太后乃可行,且少待之。

是时渐 近南郊,朝廷事多,台议亦稍中息,上又未暇白太后, 中书亦更不议及。郊礼既罢,明年正月,台议复作。 中书再将前所草事目进呈,乞降诏。上曰:待三两日 间白过太后,便可施行矣。不期是夕忽遣高居简就曾 公亮宅降出皇太后手谕云:濮王许皇帝称亲。又云:濮王宜称皇,三夫人宜称后。与中书所进诏草中事绝 异,而称皇称后二事,上亦不曾先有宣谕,从初中书 进呈诏草时,但乞上直降诏施行,初无一语及慈寿宫。 而上但云:欲白过太后,然后施行。亦不云请太后降 手书。此数事皆非上本意,亦非中书本意。是日韩琦 以祠祭致斋,惟曾公亮、赵概与臣修在垂拱殿门阁子 内,相顾愕然,以事出不意,莫知所为,因请就致斋 处召韩琦同取旨。少顷琦至,不及交言,遂同上殿。 琦前奏曰:臣有一愚见,未知可否。上曰:何如。琦 曰:今太后手书三事,其称亲一事,可以奉行。而称 皇称后,乞陛下辞免。别降手诏,止称帝,而却以臣 等前日进呈诏草以茔为园即园立庙令王子孙奉祠等事, 便载于手诏施行。上欣然曰:甚好。遂依此降手诏施 行 。初 ,中外之人 ,为台官眩惑,云朝廷尊崇濮 王欲夺仁宗正统,故人情汹汹,及见手诏所行礼数, 止于如此,皆以为朝廷处置合宜,遂更无异论。惟建 皇伯之议者,犹以称亲为不然。而吕诲等已纳告敕, 杜门不出,其势亦难中止。遂专指称亲为非,益肆其 诬罔,言琦交结中官苏利涉高居简,惑乱皇太后,致 降手书。又专指臣修为首议之人,乞行诛戮以谢祖宗。 其奏章正本进入,副本便与进奏官令传布。诲等既欲 得罪以去,故每对见,所言悖慢,惟恐上不怒也。上 亦数谕中书云:诲等遇人主,无复君臣之礼。然上圣性仁厚,不欲因濮王事逐言事官,故屈意含容,久之。 至此,知其必不可留,犹数遣中使,还其告敕,就家 宣召。既决不出,遂各止以本官除外任。盖濮园之议, 自中书始初建请,以至称亲立庙,上未尝有一言欲如 何追崇,但虚怀恭己,一付大臣与有司,而惟典礼是 从尔。其不称皇伯欲称皇考,自是中书执议,上亦无 所偏执。及诲等累论,久而不决者,盖以上性严重, 不可轻回,谓已降手诏罢议,故称白称考,一切置而 不议尔,非意有所偏执也。上尝谕韩琦等云:昔汉宣 帝即位八年,始议追尊皇考,昨中书所议,何太速也。 以此见上意慎重,不敢轻议耳,岂欲过当追崇也。至 于中书惟称号不敢用皇伯无稽之说,欲一遵典故耳。 其他追崇礼数,皆未尝议及者,盖皇伯皇考称呼犹未 决而遽罢议,故未暇及追崇之礼也。其后所议,止于 即园立庙而已,如诲等广引哀桓之事为厚诬者,皆未 尝议及也。初,诲等既决必去之意,上屈意留之不可 得,赵瞻者,在数人中尤为庸下,殊不识事体,遂扬 言于人云:昨来官家但不曾下拜留我耳。以此自夸有 德色。而吕诲亦谓人曰:向若朝廷于台官所言事,十 行得三四,使我辈遮羞,亦不至决去。由是言之,朝 廷于濮议,岂有过举?逐台官岂是上本意?而诲等决 去,岂专为濮议耶?士大夫但见诲等所诬之言,而不 知濮事本末,不究诲等用心者,但谓以言被黜,便是忠臣,而争为之誉。果如诲等所料,诲等既果以此得 虚名,而荐诲等者又欲因以取名。夫扬君之恶而彰己 善,犹不可,况诬君以恶而买虚名哉?呜呼,使诲等 心迹不露,而诬罔不明,先帝之志,不谕于后世,臣 等之罪也。故直书其实以备史官之采。

读欧公此文,则当时所谓清议者,其价值可以想 见矣。彼建言者之意,不过欲借此以立名,但求因言 得罪,则名愈高,其唯一之目的在是。而国家之利害, 一切未尝介其胸也。故惟日日搜求好题目,居之以为 奇货,稍有可乘,则摇唇鼓舌,盈廷不得志之徒,相 与为表里;愚民无识,从而和之,势益汹汹。有抗之 者,即指为奸邪,务箝人之口而后已。争之不得,则 发愤而诬人私德,至谓韩魏公交结中官,谓欧阳公盗 甥女,夷考当时攻韩欧之言。曰:乱大伦,灭人理。 曰:含生之类发愤痛心。曰:奸邪之人,希恩固宠, 自为身谋,害义伤孝。曰:百计搜求,务为巧饰,欺 罔圣听,支吾言者。夫韩欧二公之立身事君,其大节 昭昭在人耳目,曷尝有如言者所云云。使如所云云, 则此二人之罪,不在施政之失宜,而在设心之不肖, 是则真不可以立于天地间矣。而岂其然哉?若其不然, 则攻之者之设心,又居何等也。夫濮议不过皇室私事 耳,曾无与天下大计,即在皇室私事中,抑其细已甚。 而当时所谓士大夫者,以沽名泄愤之故,推波助澜,无风作浪,不惜挠天下之耳目以集矢于一二任事之人。 而况乎荆公之变法,其事业之重大而不适于庸众之耳 目,有过此万万者乎,其一人狂吠而举国从而和之, 固其所也。濮议之役,韩欧所为,无丝毫悖于义理, 既已若是,而言者犹指为乱伦灭理,希恩固宠,巧饰 欺罔。则夫后此之以此等种种恶名加诸荆公者,其又 可信耶?以琦之耿介,而得诬为交结宦寺;以修之高 尚,而得诬为盗污孤甥。则凡后此所以诋荆公私德者, 其又可信耶?区区之濮议,其是非可一言而决者,而 有一孙固欲与彼等立异,章未上已群指为奸邪。则后 此凡有为新法讼直者,一切指为奸邪,不当作如是观 耶?濮议一案,以有欧公此文,其是非曲直,尚得略 传于后。而熙丰新法,以荆公熙宁日录被毁,后世惟 见一面之辞,于是乃千古如长夜矣,哀哉!

且尤有一事极当注意者,则治平间攻濮议之人, 即熙宁间攻新法之人也。荆公初参政,而首以十事劾 之者,实为吕诲。吕诲即于濮议时主持最坚,首纳告 敕者也。攻新法最力者,范镇、范纯仁。元?初为执 政以破坏新法者,司马光、吕大防。而镇、纯仁、光、 大防,皆与诲为一气者也。(欧公濮议未及司马光, 然当时首倡异议者实光,盈廷因而附和之耳。及诲等 被黜,光抗疏乞留之不许,遂请与俱贬,亦不许。此 皆明见史册之事实也。)彼等后此之攻新法 ,自以为有大不得已者存也。而后世读史者,亦以其为有大不 已者存也。夫濮议之役,在彼辈岂不亦自以为有大不 得已者存耶。然按诸实际,则何如矣? 夫以当时朋党之见,如此其重;士大夫之竞于意 气,如此其烈,为执政者,惟有实行乡愿主义,一事 不办,阉然媚世,则庶可以自存。苟有所举措,无论 为善为恶,皆足以供给彼辈题目,而使居之为奇货, 如欧公濮议所云云者。而荆公乃毅然以一身负荷,取 百年苟且相沿之法度而更张之,其丛天下之谤于一身, 固其宜耳。夫范文正所改革者,不过裁恩荫之陋,严 察吏之典,补苴时弊之一二事耳,然已盈廷讧之,仅 三月而不安其位,亦幸而仁宗委任不专耳。使仁宗而 能以神宗之待荆公者待范文正,则荆公之恶名,文正 早尸之矣。故虽谓范文正为未成之荆公,荆公为已成 之范文正可也。夫以当时之形势,其万不能不变法也 既若彼,而以当时之风气,其万不能变法也又若此, 吾于荆公,不得不敬其志而悲其遇也。

第四章 荆公之略传

宋太傅荆国王文公,讳安石,字介甫,临川人, 今江西之抚州也。父益,母吴氏,以真宗天禧五年生 公。幼随父宦韶州,十六岁随宦入京。十九岁丧父。 二十一岁成进士,签淮南判官,实仁宗之太历二年也。 旧制:判官秩满,许献文求试馆职。公独否。二十七 岁,调知鄞县,治鄞四年,秩满归。明年,通判舒州。 中书札召试馆职,以祖母老家贫不赴。至和元年,年 三十四,除集贤校理,不赴。嘉?元年,年三十六, 为群牧判官。明年,知常州。移提点江东刑狱。又明 年,使还报命,上书仁宗言事。四年,提点江东刑狱。 五年,召入为三司度支判官。六年,除知制诰,年四 十一。凡知制诰三年。治平元年,年四十四,以母丧 居江宁。四年,正月,英宗崩,神宗立。三月起公知 江宁府。九月,除翰林学士。明年,为熙宁元年,公 年四十八,四月,以翰林学士越次入对。熙宁二年二 月,以公参知政事。四年,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七年, 累疏乞解机务。六月,以观文殿学士知江宁府。八年, 二月,复召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六月,除尚书左仆 射兼门下侍郎。九年十月罢,以使相判江宁府,时公 年五十七。自熙宁元年入对后,执政凡九年,自是遂 称病不复起。元丰元年,年五十八,特授开府仪同三 司,封舒国公,领集禧观使。三年,授特进,改封荆 国公。八年,三月,神宗崩,宣仁太后临朝,进公司 空。明年,为元?元年,四月,公薨,时年六十六, 赠太傅。凡公罢相后居江宁又九年。绍圣中谥曰文公。

第五章 执政前之荆公(上)

古之天民者与大人者,必有其所养。观其所养, 而其所树立可知也。观其所树立,而其所养可知也。 荆公之德量气节事业文章,其卓越千古也若彼,则其 所以养之者必素矣,吾故于其少年时代事实之有可考 者略论次焉。

集中有忆昨诗示诸外弟一首,盖庆历三年由淮南 判官乞假归省时作,读之而公少年之经历可概见也。 诗曰:

忆昨此地相逢时,春入穷谷多芳菲。

短垣□□冠翠岭,踯躅万树红相围。

幽花媚草错杂出,黄蜂白蝶参差飞。

此时少壮自负恃,意气与日争光辉。

乘闲弄笔戏春色,脱落不省旁人讥。

坐欲持此博轩冕,肯言孔孟犹寒饥。

丙子从亲走京国,浮尘坌并缁人衣。

明年亲作建昌吏,四月挽船江上矶。

端居感慨忽自悟,青天闪烁无停晖。

男儿少壮不树立,挟此穷老将安归。

吟哦图书谢庆吊,坐室寂寞生伊威。

材疏命贱不自揣,欲与稷契遐相希。

昊天一朝畀以祸,先子泯没予谁依。

精神流离肝肺绝,喋血被面无时?。

母兄呱呱泣相守,三载厌食钟山薇。

属闻降诏起群彦,遂自下国趋王畿。

刻章琢句献天子,钓取薄禄欢庭闱。

身著青衫手持版,奔走卒岁官淮沂。

淮沂无山四封庳,独有庙塔尤峨巍。

时时凭高一怅望,想见江南多翠微。

归心动荡不可抑,霍若猛吹翻旌旗。

腾书漕府私自列,仁者恻隐从其祈。

暮春三月乱江水,劲橹健帆如转机。

还家上堂拜祖母,奉手出涕纵横挥。

出门信马向何许,城郭宛然相识稀。

永怀前事不自适,却指舅馆排山扉。

当时髫儿戏我侧,于今冠佩何颀颀。

况复邱樊满秋色,蜂蝶摧藏花草腓。

令人感嗟千万绪,不忍仓卒回骖騑。

留当开尊强自慰,邀子剧饮毋予违。

此不啻公二十三岁以前自述之小传也,其天性孝 友之纯笃,固盎然溢于楮墨间,而所谓欲与稷契遐相 希者,盖自弱冠时而所志固已立矣。

荆公之学,不闻其所师授,盖身体力行,深造而 自得之。而辅仁之友,则亦有焉。今刺取集中书序往 还论学言志者次录之,其于公所养,可见一斑也。

夫君子有穷苦颠跌不肯一失诎己以从时者,不以 时胜道也。故其得志于君,则变时而之道,若反手然, 彼其术素修而志素定也。(送孙正之序)

予材性生古人下,学又不能力,又不得友以相镌 切以入于道德,予其或者归而为涂之人而已耶。…… 自予之得通叔然后知圣人户庭可策而入也。是不惟喻 于其言而已,盖观其行而得焉者为多。(李通叔哀辞)

某愚不识事务之变,而独古人是信。闻古有尧舜 也者,其道大中至正,常行之道也。得其书,闭门而 读之,不知忧乐之存乎已也。穿贯上下,浸淫其中, 小之为无间,大之为无涯岸 ,要将一穷之而已。(上 张太傅书)

方今乱俗,在学士大夫,沈没利欲,以言相尚, 不知自治而已。(答曾子固书)

天下之变故多矣,而古之君子,辞受取舍之方不 一,彼皆内得于己,有以待物,而非有待于物也。非 有待于物,故其迹时若可疑;有以待物,故其心未尝 有悔也。若是者,岂以夫世之毁誉者概其心哉。若某 者不足以望此,而私有志焉。(答李资深书)

学足乎己,则不有知于上,必有知于下;不有传于今,必有传于后。不幸而不见知于上下,而不传于 今又不传于后。古之人犹不憾也。知我者其天乎。此 乃易所谓知命也。命者非独贵贱死生尔,万物之废兴 皆命也。孟子曰,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答史讽书)

夫君子之学,固有志于天下矣。然先吾身而后人, 吾身治矣,而人之治不治,系吾得志与否耳。身犹属 于命,天下之治,其可以不属于命乎?孔子曰:不知 命无以为君子。又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 也与,命也。孔子之说如此,而或者以为孔子之学汲 汲以忧世者,惑也。惑于此而进退之行,不得于孔子 者有之矣。……吾独以为圣人之心,未始有忧。有难 予者曰:然则圣人忘天下矣。曰:是不忘天下也。否 之象曰:君子以俭德避难,不可荣以禄。初六曰:拔 茅茹,以其汇,贞吉。象曰:拔茅贞吉,志在君也。 在君者,不忘天下也。不可荣以禄者,知命也。吾虽 不忘天下,而命不可必合,忧之其能合乎?……孔子 所以极其说于知命不忧者,欲人知治乱有命,而进不 可以苟,则先王之道得伸也。世有能谕知命之说而不 能重进退者,由知及之仁不能守之也。始得足下文, 特爱足下之才耳。既而见足下衣烂履缺,坐而语未尝 及己之穷。退而询足下终岁食不荤,不以丝忽妄售于 人。世之自立如足下者有几?吾以为知及之仁又能守 之,故以某之所学报足下。(与王逢原书)

集中言论,似此者尚多,今不悉录,录其尤者, 尝迹荆公一生立身事君之本末。进以礼,退以义,其 蚤岁贫苦患难,曾不以撄其胸,能卓然自立,以穷极 古今之学而致之用。其得君以道易天下,致命遂志而 不悔。其致为臣而归,则又澹然若与世相忘。记所谓 素位而行,不愿乎外,无入而不自得者,公当之矣。 及读此诸篇,然后知公之学,盖大有本原在。其大旨 在知命,而又归于行法以俟命,故其生平高节畸行, 乃纯任自然,非强而致。而功名事业,亦视为性分所 固然,而不以一毫成败得失之见杂其间。此公之所以 为公也。

公固守道自重,不汲汲于用世,而玉蕴山辉,不 能自闷,贤士大夫,稍稍知之而乐称道之。其交公最 蚤者,则曾巩也。巩与欧阳修书云:

巩之友有王安石者,文甚古,行称其文。虽已得 科名,然居今知安石者尚少也。彼诚自重,不愿知于 人。然如此人,古今不常有,今时所急,虽无常人千 万,不害也;顾如安石,此不可失也。

而陈襄上荐士书,以之与胡瑗等并举,称其才性 贤明,笃于古学,文辞政事,已著闻于时。皇?三年, 宰臣文彦博,遂以之与韩维共荐,于是有集贤院校理 之命。嘉?元年,欧阳修又以之与包拯、张环、吕公 著三人共荐,称其学问文章,知名当世,守道不苟,自重其身,议论通明,兼有时才之用,所谓无施不可 者。自是徵辟屡至,然安于小吏,不肯就职,非故为 恬退,亦有取于素位之义而已。(考异一)宋史本传称曾恐携客安石文示欧阳修, 修为之延誉,擢进士上第。今按此妄语也。巩上修书, 有先生使河北之语,其事在庆历六年。而公之成进士, 在庆历四年,且书中明有已得科名之语,则公之得第, 非藉揄扬甚明。宋史开口便诬,何以示信。(考异二)本传又云:安石本楚士,未知名于中 朝,以韩吕二族为巨室,欲藉以取重,乃深与韩绛、 绛弟维及吕公著三人交。三人更称扬之,名始盛。今 按此又妄语也。陈襄当皇?间,已称公文辞政事,著 闻于时。欧阳公亦言学问文章,知名当世。而韩维者, 则文潞公以之与公同荐者也;吕公著者,又欧阳公以 之与公同荐者也。然则韩吕安能重公?而公亦安藉韩 吕以为重哉?夫自皇?以及熙宁二十年间,公声名满 天下,若范文正公、富郑公、韩魏公、曾鲁公皆交相 延誉,见于本集及其他记载者班班可考。而本传曾不 道及,乃至并文欧二公之荐剡而没之,一若有损诸君 子知人之明者,徒曰藉韩吕以为重而已,毁人者何所 不用其极耶。吾所以哓哓辨此者,以公之名节高一世, 即其没后,而反对党魁之温公 ,犹称道之,(见下) 今如宋史所记,则一干禄无耻之小人,而其居恒所谓知命守道者,皆饰说以欺人矣,此大有玷于公之人格, 虽欲勿辨,乌得已也。(考异三)荆公少年,交友甚少,曾子固称其不 愿知于人,而公答孙少述书,亦言“某天禀疏介,生 平所得,数人而已,兄素固知之。置此数人,复欲强 数,指不可诎 。”由此观之,公之寡交可见。而俗史 乃有公与濂溪交涉一事,是又不可以不辨。罗景纶鹤 林玉露云:荆公少年,不可一世士,独怀刺候濂溪, 三及门而三辞焉。荆公恚曰:吾独不可自求诸六经乎? 乃不复见。度正撰周濂溪年谱云 :嘉?五年 ,先生 年四十四,东归时,王介甫为江东提点刑狱,年三十 九,已号通儒。先生遇之,与语连日夜。介甫退而精 思,至忘寝食 。(此说本邢恕,恕程氏门人也。)今 按此两说者,一言不见,一言已见,既相矛盾,岂荆 公少年即既恚其不得见,及至至四十,又及其门而求 见耶?抑濂溪始焉三辞之不见,而继焉且复自往见之 耶?一何可笑。不知两说皆妄也。考濂溪不过长荆公 五岁,以为少年,则俱少年耳,即云荆公求友心切, 亟欲见濂溪,而濂溪以彼此同在求学之时,何得妄自 尊大若此。岂孔子之与孺悲耶?且濂溪既未见荆公, 以一向学之少年,何由望名刺而知其不可与语?濂溪 果如此,尚得为人耶?况按诸两家年谱,盖终身无从 有遇合之地。濂溪以天禧元年生道州,天圣九年,年十五,父卒,从母入京师依舅氏,则自十五以前,皆 在道州也。景祐四年,母卒,葬润州。康定元年,年 二十四,起洪州分宁县主簿,始入江西。荆公生天禧 五年,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