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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30 09:3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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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沙民

出版社:新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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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土

热土试读:

热土小序

何满子

艺术贵在创新。所谓创新,首先是内容的创新,即发掘和开拓了前人未尝表现过的生活画面和未尝探究过的人生问题;然后才是符合这一新内容的表现形式。这是艺术创新的一般规律。《热土》这部小说所展现的是前人未曾涉足过的新的生活场景:一群中国官员在异国培训所发生的种种戏剧冲突。新的生活环境,新奇的人际组合,一场标准的中国式人生戏剧在新环境、新遇合中上演。这就给读者提供了一种新的美感体验。人们平常所习见的社会现象就被着上了一种新的色彩。

小说当然呈现了若干异域风光,但作者的目的却不在于猎异域风光之奇。身处异域的人物之现实和往昔生活交替呈现,眼前的动静与万里之外的故土密切接轨。大洋两岸的众多人物的心态和行为都环绕着戏剧冲突的核心——小而言之是一片土地的争夺战,大而言之是人生中的权和利的攘夺——展开情节,显示不同的人物性格;不用说,作者也在其中抒发他的人生批判和社会批判。因为小说的戏剧冲突,其主题是和当前社会诸色相密切关联的,或可说是中国社会发展中的带有致命性质的冲突的一个分野。因此,主题具有令人瞩目的庄严性。

小说艺术是必须靠人物来支撑的。作者笔下的人物有鲜明的职业(身份)特征,也有极易辨认的个性特征。因此,人物的行为、人物彼此的碰撞都符合生活的逻辑,于是情节便具有可信性。人物性格决定了人物的命运,小说几个重要人物各自的归宿,凡熟知中国社会现实情况的读者都能理解其合理性。这便带来了这部小说的艺术说服力,并使读者掩卷以后不禁和作者一样发出对现实的深沉慨叹。

小说所揭示的,应该说是当今司空见惯的人生现象,只是作者将舞台场景搬到异域,便产生了一种新的生活氛围,构成了一个新的境界。于是,熟谙的人生现象也带上了新的色彩。这应该是一种新的开拓。我想,读者是会欢迎这一新的尝试的。二〇〇六年五月

第一章 白天变黑夜

转了两次机,经过漫长的二十八小时,终于在午夜时分到达休斯敦乔治·布什国际机场。前来接站的面包车奔驰在高速公路上,月色溶溶的夜幕下,可见无边无际的黑苍苍的森林;远处休斯敦市中心凝重而高峻的摩天大楼耸峙在迷蒙的夜空。虽然疲劳,学员们的心情依然激动,都为自己能到美国“留学”,为将来成为“海归派”而高兴。

根据事先的安排,全班二十多人分头到各自公寓。

四组的六人正好三男三女,分别住在前后两幢公寓里。农垦局局长王纪土是四组组长。他虽然有些疲劳,看上去却精神饱满,那匀称强健的身材显示出生命的活力;方正的脸上刚毅中透着几分和善与稚气,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一头刚“油漆”得乌黑的短发更体现出精干和朝气。他觉得肚子有点饿。下飞机时,曾有人问到哪里吃夜餐,他们以为会被请到饭店里去接风洗尘。可是接站的龚老师却告诉他们,夜餐已准备好了面条和鸡蛋,请他们自己动手,那轻描淡写的态度,似乎要说明吃饭并非第一件大事。王纪土记得,以前在国内参加各种培训,开学典礼动员时都会说,要尽快完成从领导干部到普通学员的转变,要适应学校的生活。尽管制度明确规定学习期间不能相互请客,可是请吃和吃请的任务依然十分繁重。那些学校旁边的饭店生意会特别红火。那个伟大的转变,始终没有完成,也许永远不会完成!因为那样的体制,那样的社会氛围,那样的学校决定只能是这样。可是到了美国,没有人动员你去完成转变,就让你自己动手!

王纪土看到灶上放着一盆潮面,一摊鸡蛋。他数了数鸡蛋有九个,平均每人三个;又粗粗看了看电炉的操作方法,伸手打开试一下,比想像的要灵,手指一样粗的铁丝,分把钟就烧得通红。尽管以前几乎没有烧过饭,但这三个月确实要自己动手,一切都得从头学起。他想着对两位同学说:“肚子咕咕叫了,我先试试,烧面条。”

水很快烧开。王纪土估计这满满的一大盆面条,三人吃一餐似乎太多,但毕竟腹中空空,便全部放下去。他又看看鸡蛋,也不知如何烧法;用自来水匆匆冲洗一下,放到面条里一起煮。电炉确实很旺,他没有及时揭去锅盖,冒得炉面上水满金山。放了盐和味精,用锅铲搅拌几下,关掉电炉,就算烧好。他想我也能烧饭呢,心里很高兴,额头已渗出了汗珠,用手随意擦了一把。“同志们,面条烧好了,晚宴开始吧!”他说着拿出碗,打算盛起来凉一凉。这时他才发现,鸡蛋已全部爆裂,与面条糊在一起,也分不清蛋黄蛋清;面条鸡蛋与锅底牢牢粘住,用锅铲用力铲,有淡淡的焦味。原来那锅子是平底,粘得特别牢。他先是细心地将破碎的蛋壳拣出来,然后将面条分成三大碗,额头的汗水已经如同檐水一般。

面条摆上桌子后,三个大男人坐到一起,哈哈地相视而笑,感到新鲜而有趣。“这么快,品尝品尝组长的手艺。”李克锐看着汗流满面的王纪土,边说边走过去端面条。他那高挑的身材看起来有些单薄,消瘦的脸上虽然有几分憔悴,却掩不住天生的幽默感。“组长刚才叫我们什么?我可不是‘同志’!”周瑾还记得英语里“同志”和“同性恋”是同一个单词,向李克锐挤挤眼,神秘地嘻嘻一笑,忍不住打个长长的哈欠,刚退却的疲倦和睡意又回到了苍白的脸上。“噢,对对,这里不能叫‘同志’!”王纪土愣了片刻,似有所悟,拍着脑袋说。“怎么不能叫‘同志’,三个大男人住在一起,还不是‘同志’?”李克锐爽朗地笑着。三个人相互看了一眼,又哈哈大笑起来。

王纪土狼吞虎咽地吃着,觉得味道比以往宴席上的山珍海味还要好,边吃边问:“怎么样?初次掌勺,味道不错吧?”

他们两人不作声。过了一会,李克锐冒出一句:“味道不错,可名称不能叫面条,只能算面疙瘩。”“面疙瘩都算不上,我看是面糊涂;但愿我们组长可不是那么糊涂。”周瑾开始吃时感到还有点儿味道,但几口下肚就仿佛填饱。他嘴巴里“沙拉”一声,嚼着了一小块未曾拣出的蛋壳,便低下头呸呸地往桌子上吐,嘴巴里又淡又腻,甚至有翻胃欲吐的感觉。“就是糊涂好,你们没听说过‘难得糊涂’吗?这就是我的水平嘛!”“是的,糊涂好,糊涂的东西吃了长膘,比如那猪;我太‘苗条’,正好趁这段时间养养肥。”“这可不行,这样几个月下来,我的血糖不知道得升多高?头一餐你已经带了头,明天还是让贤吧。”周瑾说着又打个哈欠,将碗一推,“饱了,饱了!”“好好,我让贤,一定让贤!”王纪土正担心以后的饭谁来烧,听了周瑾的话想大约他会,朝他看一眼,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让贤让给谁?我可是只会吃不会烧的饭桶!”李克锐满脸疑惑地对周瑾说,“那就只有让给你?”

周瑾一时语塞,脸上掠过不快和惊讶的神色。“放心,洗菜之类的下手活本人可以承担。”李克锐说着哈哈一笑,“一定尽力配合我们的周大厨。”

周瑾根本不会烧饭,就是会也不愿意,但他想不到李克锐也不会,而且这么快发表声明。可是他又不想收回已经出口的话,只得答应明天试试,那声音低得像蚊子叫,几乎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

这短时间的饥饿,居然使最普通的面条成为美味佳肴。虽然是面糊涂,但王纪土和李克锐都把满满一大碗吃得精光。看来改变嘴巴腻味或者胃口不佳的最好办法是饿肚子!

一套公寓有两个房间,一人可以单独住。“组长是领导,单独住一间,我和周总编做‘同志’。”李克锐说完拖着行李箱进房间去。

周瑾呆了一呆跟进去。

进了房间,李克锐先洗澡。周瑾打开行李箱,见那套西装已经皱得厉害,反复地又抖又抹,最后无奈地挂进衣橱。他看到窗外路边停满汽车,担心晚上有人来开,肯定会被吵醒。待李克锐洗好,他也洗了澡,匆匆上床睡觉,可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心中的忧虑又像足月胎儿似的活动起来:年底市级领导班子要换届,为此做准备的市级部门领导干部调整很快就要开始。自己到了美国,信息没有在家里那么灵;隔着漫无边际的太平洋,与领导的关系不像面对面汇报那样直接亲密。虽然可以打电话、发邮件,但毕竟相隔万里,如同风筝飞得实在太高,手中的线就觉得格外细小,随时都有断掉的危险……十来年,自己在《江海日报》爬格子爬得头上谢了顶,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都上了身,唯独职务却一直高不上去,虽然加了“常务”两字,但依然是副总编。这次让自己到美国培训,组织上肯定有打算,回去或许能调到有实权的部门当正职,起码能在本单位转正……想到这些,周瑾由忧虑变成兴奋,潜意识中觉得自己今后的日子会像中天之日一样辉煌。他突然记起此刻中国是白天,而且差不多还是正午,飞过一个太平洋却变成黑夜了。这样一想,更仿佛吃了兴奋剂,脑子怎么也安静不下来。这里的夜没有他担心的汽车声,安静得没有丝毫声响,他觉得简直有点可怕,希望能和李克锐聊天,但轻轻叫了几声对方却没有回音。

其实李克锐也很兴奋,除了时差,还因为这次赵跃华也来了,而且与自己同一个组。虽然与她那场刻骨铭心的交往,时间已经过去八年多,偶尔却还会想到她,开始时更多的是鄙夷和抱怨;但时间一长就想通了,只是宽容中残存着几丝眷恋。当他第一次看到名单上有赵跃华时,首先感到好奇,命运之神真会开玩笑,八年后又碰到一起,而且是在远离家庭的异国他乡。她现在是什么样子,这次如何相处?赴美前夕在党校培训时,赵跃华主动与自己打招呼,而且是那样自然。她的样子虽然有些变化,却依然楚楚动人,更钩起李克锐对往昔的回忆,尽管那结局充满苦涩,但毕竟有过甜蜜的激情。赵跃华过去做得太绝,简直是无情无义!可自己毕竟真正爱过她,作为男人应该宽容。李克锐很矛盾,他要看赵跃华怎样对待自己;当然,充满激情的年岁早已过去,不可能也决不想回到当时那样的状态……对这次培训回去的职务安排,李克锐没有多想,他心中既有底又无太高的期望。他到边远山区的江源县一去就是八年,第一年时,由于环境艰苦,特别是心态不平,怎么也安不下心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跑了许多深山的乡村,看到那里淳朴的山民过着贫困的生活,有的甚至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他每次下乡,心灵都受到极大的震撼,渐渐感到在那里更能体现自己的价值。八年来,他在这块土地上付出了辛勤的汗水和心血,也得到了真诚淳朴的感情回报!前不久,他的一个战友从部队调来任市委组织部长,交谈时,他说自己年龄也不算太小了,没有什么奢望,只要回市里做点具体工作就可以。部长告诉他,一个地方连续任职八年已经够长了,回市里应该不是问题。李克锐确实只想在市里有个稳定的岗位,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所以,他对此想得不多。

这时,对面女生公寓的窗口还亮着灯光。她们到达后的第一件事是确定房间安排。徐虹拖着行李箱不假思索地第一个开口:“陈书记是正局,睡一间,我和赵局长一间。”她说完突然愣住,过了片刻又补充:“我这是个人意见,我跟陈书记也很好,只是别让我一个人,孤单单的,我怕。”

赵跃华嘴角挂起几丝笑意,淡淡的不易察觉,很含蓄,也很复杂,介乎不屑的冷笑和友好的微笑之间。赵跃华虽然喜欢独自一个房间,可是令她反感的,是分出正局副局来,陈笑梅不过是屁股还没有坐热的正局,何况不是已经到美国了吗?

陈笑梅看上去大大咧咧,其实具有女性的全部敏感,她似乎领会了赵跃华的心思,笑了笑说:“你这个徐局长,讲什么正局,我刚调到区里,区里跟市里差得远了,以后还得靠你们支持!出来在一起是缘分,我们是姐妹。”她停了停,看了下赵跃华,“如果要讲资格,我哪里及得赵局长,她一直在大机关里,长期跟大领导。”

陈笑梅说着拖起箱子,招呼徐虹一起进了房间。“你们两个倒好,把我抛开。”赵跃华在外面愣了一歇,边说边进房间。她社会交往十分广泛,既有上层领导,也有社会名流,当然密切程度有很大差异,不同的时期也会有变化。这样一个社交皇后,却又十分喜欢独处,这不仅是为了清静。这次到美国,她仍有许多事情要做,独自一个房间方便。这时她却觉得不是滋味,没想到陈笑梅和徐虹那么不在乎,自己倒显得计较。她转念一想,这样也好,又不是争来的。于是就感到心安理得。

女人做事总是那么从容不迫。她们先是洗澡。飞机上呆了那么长时间,不仅没有洗澡,连脸也没有好好洗过;各种位置都坐,脏兮兮的,那洋人总有些特殊气味,仿佛自己身上黏糊糊的怪难受。所以,她们进房间后马上洗澡,洗得很从容,很仔细。洗澡后打开箱子,将衣服全部捧出来,一件一件重新折叠;外套还有裙子,小心翼翼地挂在衣橱里。这对她们来说极为重要,她们要显示中国女性的美丽和修养,况且要和这么多男同学生活在一起……这样一个过程,差不多用了一个小时。然后她们才想到吃东西。徐虹正要动手烧面条,赵跃华过来看了看,摇摇头说:“就这东西?别烧了,反正现在也不饿。”“是的,快天亮了吧?吃点零食算了。”陈笑梅说完进房间拿来几包饼干,随手丢到桌子上,“来来,一起吃吧。”

三人一道吃起来。徐虹吃了几片,也到房间拿出几个罐头。“还好,还好。”赵跃华撮起一片饼干,闻了一闻,然后掰一小块送进嘴里,品味了一会。然后回房间拿来几小包食品,轻轻放到桌子上,“进口的,尝尝吧。”

三个女人吃好后便睡觉。洗了澡又吃了东西,心中更加兴奋,头脑也异常清新。陈笑梅和徐虹躺在床上聊天。她们过去虽然见过面,但没有深入接触,今晚谈得很投机,大有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之感。当然她们谈的侧重点有区别。徐虹的重点是家庭问题;陈笑梅关心单位的情况。陈笑梅很清楚,自己从市政协机关下派到滨海区任书记是去锻炼的,但这锻炼关并非轻易能过,虽然年轻轻就到了正局,但独当一面地领导一个地方却还是第一次;刚到区里报到就参加了这次培训,不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开头还是至关重要的,也不知区里的人会怎么评论。因此,陈笑梅总是挂念着屁股尚未坐热的新岗位。可是徐虹说自己长期在建设局工作,一直是副职,更没有在地方工作过,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所以聊天还是回到家庭问题。她们毕竟都是女人。

赵跃华独自一个房间确实自由。她面对镜子,仔仔细细地审视自己的脸,发觉几天的奔波使得皮肤有些松弛,便又搽了一遍资生堂晚霜,小心地贴上面膜,然后躺到床上。她睡不着,也不想睡,连窗帘都没拉上,看着窗外的溶溶月光,心中漾起淡淡的兴奋。她为自己能赶上这趟末班车而高兴。她是大跃进年代出生的,女人到这样的年龄,再不能错过有前景的机会了。当得知市里要办出国培训班时,她多次找组织部要求参加,头几次都被婉言拒绝,因此连英语测试都没赶上。她不得不去找老领导,组织部终于松了口。她开始时对组织部有些怨恨,后来觉得迟有迟的好处,不参加英语测试少去许多麻烦。今晚她想的主要不是这些,人为什么总要向后看呢,重要的是未来。她关心的是这次培训的实际意义,三个月以后回去会怎样?文化局一把手的年龄按机构改革时划定的标准快要到杠,下半年就要退居二线。自己在单位里关系处理得还算不错,每次民主测评得分都名列前茅,可就是与一把手的关系不怎么样。以前自己曾经想往财政局等既有实权更有实惠的单位调,现在看来不那么容易,那里挤得满满的,干部当到这样的级别,谁没有点关系!文化局看起来是清水衙门,但可管的东西多着呢,光文化市场就大得很,权利还是不小的。特别是在那里工作与艺术家接触的机会比较多。赵跃华脸上总是洋溢着春风,来找她的人自然不少,清水衙门并不清静。起初赵跃华与作家交往最多,有时甚至也想动动笔,或许能写出点名利双收的东西来。平时十分自信的她,真的一动笔就感到肚里空空,如同没有怀孕生不出孩子一样;而且即使写得出东西,也需要大量的时间,这对于她是万难做到的。当接触到书画艺术家,接受他们馈赠的珍贵作品时,赵跃华在不着边际的欣赏,言不由衷的赞扬,甚至浅薄的炫耀之后,最终注重的是它的经济价值。从此以后,她在自由选择的范围内接触的基本上是书画艺术家。现在她家里书画作品的收藏已经颇为丰富,构成了她家庭资产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些书画除了经济价值,还可以作为交际的有效手段,碰到特殊对象她会大方出手送上一幅珍品,以显示自己的大气和高雅。所有这一切,在别的单位是很难做到的。因此,能在文化局当上正职也蛮不错。在与一把手的关系上,场面上自己是百依百顺,即使在背后,自觉也没有过分明显的把柄给人家抓,不过担心有动作总会留下点痕迹。在目前的体制环境下,一把手的意见举足轻重。好在自己毕竟长期在领导身边,虽然直接跟随的副市长已经转到人大,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有现任市长,也不会不管自己,靠山还是硬的……

美国人的床很宽,赵跃华觉得空荡荡的,缓缓地翻了个身,清晰的头脑又想到海滨那片土地,想到那位本家老板。现在要离开三个月,也不知情况会怎么样……

第二章 本家老板

江海市地处潮江和东海交汇处,老天赐与了丰富的海涂资源。海滨这片土地,就是当年人们以血汗的代价围垦起来的。近年来,赵跃华一直关注这片土地。这里是个市属农场,由农垦局管辖,从工作上讲与她毫无关系。但是,赵跃华眼光远大,早预料到这片土地是今后城市发展的重要空间,其价值不可估量,因而关注它已经很长时间了。赵跃华熟悉许多房地产商,与她关系最铁的是一位与她同姓的老板。他们曾多次一起到海滨踏看,筹划占有和开发这片土地的方案。由于市场运作和政府的某些政策越来越规范透明,总是找不到可以不通过市场竞争而拿到土地的途径;费尽心机策划出来的蓝图,到领导那里都因不够响亮而成为泡影。赵跃华这次去美国虽然只有三个月,但她担心现代社会情况瞬息万变,特别是眼看别的房地产商唯恐落后,都在密谋策划,四处活动,这期间是否会有谁去占有那片土地。她接到赴美国培训的正式通知后,约请赵老板顶着仲夏的烈日,踏着雨后泥泞的道路,再次到海滨踏看商讨。他们站在巨龙似的大堤上,面对一望无际的江海和那翻卷着的波浪,直觉得在这里开发房产的前景就像大海一样广阔,因而是那样的兴奋激动,又是那样的紧迫,甚至忧心如焚。“你这次去美国,不知能否学到这方面的经验?”在一番密切而精心的商讨后赵老板笑嘻嘻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国外恐怕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赵跃华疑惑地回答,用手指梳理一下被海风吹乱了的头发。“你这里有新情况可别忘了告诉噢!”她拖着长音,意味深长地转换了话题。“我们的关系还不够铁?”赵老板依然嬉笑着。

赵跃华顾自默默地看着水面的波浪,缓缓地走了几步停下。“我是这样的人吗?”赵老板说着跨步向前,将自己魁梧的身体挡在赵跃华面前,那只肥厚的右手重重地在她肩上搭一下,“你可别只顾自己深造,忘了弟兄们的事情!”赵老板说着豪爽地大笑起来。

赵跃华是通过经济适用房结识赵老板的。

近些年来,国内奇迹般地出现了一批富人。赵跃华的眼光既紧紧盯着仕途,又更加关注财富,因而在多渠道收集书画的同时,开始将目光投向房产。赵跃华虽然有不少积蓄,必要时还可以向朋友筹借或者向银行贷款,但对于炒房产来说这毕竟有限,一两套房子买下来就囊中干瘪。赵跃华要使有限的钱产生最大的效益,同时将风险降到最低限度,便把目光聚焦到经济适用房。可是她家里的房子好好的,完全不符合购买经济适用房的条件。赵跃华在搞清经济适用房的政策,吃透其“精神”后,将自己和先生的父母的户口从外地迁到江海市,以他们的名义来购买经济适用房。当然,赵跃华决不愿意挤在市民中间,通过摇号靠运气来获得经济适用房的现实购买权。她在办妥相关手续后,分别去找市里的两位领导,反映家里因双方老人迁来而产生的不可克服的困难,恳求领导批条子解决经济适用房。

这时,赵老板正承担着市里最大的经济适用房项目的开发建设。因此,两位市领导的批条殊途同归地都到了赵老板手上。经济适用房的分配本来就由政府直接操作,因此赵老板对相应级别的领导所打的招呼,尤其是所批的条子,丝毫不打折扣地落实。

第一套经济适用房到手后,赵跃华反复翻看着那些证书,心中甜滋滋地仿佛喝了上等蜂蜜,嘴角挂起了得意的笑容。过了规定的期限,这套房子就可以上市交易,根据目前的行情推测,到那时它的价值与现在购买的价格相比,完全可以翻上几番。这是何等的效益啊!比较之下,那些书画就成了小儿科,甚至芝麻绿豆。费心地四处收集以至于索要,几年下来,自以为收藏颇丰,但细细算来还抵不上这套房子的收益!何况那书画还要防虫蛀,防霉变,要经常小心翼翼地翻晒,实在是件麻烦的事情。当然书画毕竟是好东西,这不要任何本钱的上乘的“芝麻绿豆”,赵跃华还是要捡的。事实上,对书画她在看准行情拍卖的同时还在继续收集。与书画相比,房子管理上的麻烦要少得多,只要将门一锁就一切都解决了;贬值的风险也小得多,不要说现在看来根本不存在,退一万步说即使某一天贬了值,它依然还是一套房子,依然可以住人。

落实第二套经济适用房时,在赵老板豪华气派的办公室里,赵跃华面对赵老板魁梧的身材和虽然热情却掩饰不住高傲的面孔时,脸上洋溢着的春风里夹着几分不自在的寒意,心中顿时有了卑微的感觉。赵跃华很少有这样的感觉,特别是对于商人,在羡慕他们富裕的同时心底总带着几分鄙视。此刻,她有意识很快将这种对商人鄙视的感情调动起来,说了几句在办这类事情时惯常用的客套,然后大方地果断地将条子递给赵老板。赵老板半是高傲半是惊讶地站着,低头瞥一眼赵跃华手中的条子。赵跃华依然伸着手,有几分尴尬,微笑着试图说明家里的特殊情况。赵老板缓过神来,一把抓过赵跃华手中的条子,高高地举在空中,豪爽地大笑着打断赵跃华的说明:“这就是理由,最好的理由,别的我不管!哈哈……”

赵老板像前次一样,马上叫来销售部负责人,一起将赵跃华带到楼盘模型那里,指指点点地热情地指导帮助她挑选房子。

对赵跃华能几乎同时拿到两位市领导的批条,赵老板确实感到惊讶。从他经营房地产以来,特别是承建经济适用房以来,领导打招呼的情况时常有,但大多只是打个电话,这样白纸黑字批条子的却不多。可赵跃华却能同时拿到两位市领导的批条,这就不能不使赵老板刮目相看了。

赵老板的房地产公司,在江海市是名列前茅的大公司。从经济上讲,他已经富得冒油,对此赵老板感到很自豪,尽可以扬眉吐气挺胸凸肚地在大街上行走。可是,由于他那特殊的经历,却不能像别的大老板那样戴上“红帽子”,当上市人大常委会委员或者政协常委,起码也弄个人大代表或者政协委员干干。赵老板至今还是“光头”。为了挣得一顶闪光的红帽子,赵老板做了许多努力。无论是扶贫济困的春风行动,还是助残助弱的慈善活动,他都踊跃参加,大方出手。虽然富得冒油,但赵老板对出钱还是有肉痛感的,每次大方地捐赠后,都会有献血过量担心身体似的担心对公司运作的影响。当然,精明的赵老板完全相信这种投入所产出的效益,只是形式和周期不同罢了,何况他所捐赠的数量相对于他公司的总资本来说,简直是九牛一毛,而且这捐赠的钱还能冲抵利润而免征所得税。每次这样的活动以后,对捐赠数额最大的几个老板,媒体都要轰轰烈烈地炒作一番,这宣传效应比正儿八经做广告大得多。因此,这样的捐赠对公司的运作几乎没有什么影响。赵老板的肉痛和担心,只不过是商人对于金钱的本能反应罢了。这样的活动一多,赵老板在江源市便成了赫赫有名的人物。现在,赵老板像关注房地产行情一样,也关注着年底市里“两会”的换届。他期望一步青云,直接当上市人大常委会委员,这样就比那些只是人大代表或者政协委员的老板高出一头。

赵老板雷厉风行地为赵跃华办妥第二套经济适用房的全部手续,恭恭敬敬地亲自送上门去。在赵老板眼里,赵跃华目前的岗位就像春风中的柳絮一样轻飘;但他对赵跃华的活跃灵敏,尤其是与市领导的关系,感到很有分量。

赵老板早先在海滨农场工作过。他读完初中以后,跟随父亲学了几年瓦工。市里组织的海涂围垦开始时,他出于年轻人的热情和对人生朦胧而美好的期望,也投身到这艰苦的战场。因为他做过瓦工,幸运地被编入了技工队。那时,他不仅吃得起苦,脑子也相当活络,在施工中经常提出新鲜实用的点子和建议,因此深得领导的赏识。他很快当上了技工队副队长。可也不知怎么回事,他的身体却很“不争气”,每当危急关头就会生病,因而失去表现的机会。每当这样的事情以后,他都要到领导那里说明,并拍着胸脯表示下次一定冲锋在前。可他那身体总是使他的誓言落空,而且那病情总与事情的危急程度相一致,事情的危急程度越高他的病就越严重。这样的次数一多,人们就产生了疑惑,背地里对他有了猜测议论,甚至说他的病是装出来的。他听到后会怒目相向,严辞驳斥,碰到个子小的,会揪住人家的胸脯,凶狠地抡起拳头。对方当然会解释或者干脆求饶,这时他就会忍住气收起拳头,以便于日后相见。尽管他东堵西挡,但这样的议论还是越来越多。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和今后的发展,他鼓起勇气闯进老场长(当时是围垦指挥部常务副总指挥,围垦后期农场成立时担任第一任场长)简陋的办公室。“我就是跳进东海也洗不清了!”他痛哭流涕地对老场长说,“这样的身体,真还不如死了好!”“哭什么?这里是哭的地方吗?要哭回家去!”老场长甩下棉袄,板起黝黑的脸厉声制止。

他仿佛遭到当头一棒,猛然止住痛哭;抽泣时闻到一股酒气,心里顿时冒出一句:讲话不算数!

老场长喜欢喝酒出名。他的酒量并不大,喝的却都是烈性白酒,与他的性情相差无几。由于家境并不宽余,每到收获季节,他都要到农村购买劣质大麦或者地瓜,请人酿制白酒。以往他一日三餐都要喝酒,早上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是空腹喝上几口白酒,就连办公室桌子底下也藏着个小酒坛。他虽然工作起来雷厉风行,没日没夜,甚至连性命都不顾;但许多领导人怕他喝酒误事,对他既看重又顾忌。这次上围垦工地前,他主动请缨,并写了《戒酒保证书》。到工地后,他在誓师大会上宣布自己围垦期间决不喝酒!他是个言出行随的汉子,自从上工地以来滴酒未沾。今天,市领导来工地视察,给他带来两瓶四特牌白酒。中饭时,他将酒分给下水作业的人。人们带着强烈的感激之情,硬是拖着他,连劝带灌地让他喝了几口。他刚回到办公室,赵老板就闯了进来。“谁能够保证他的身体不生病,啊?”老场长见赵老板一副委屈的样子,换了和蔼的态度,问清缘由后安慰,“别把玩笑当真,工地上谁不在开玩笑?”老场长拍拍他的肩膀,“去吧,好好干,年轻人就是脱层皮过夜就能长出来!”

赵老板一边恭敬地听着老场长的话,一边下意识地嗅着空中的酒气。他觉得总指挥可以讲话不算数,自己一个小小的副队长自然可以作假。此后,他的身体更加“不争气”。那次百年不遇的特大风暴潮来临时,他用红墨水写了决心书,报名参加抢险突击队。可是队伍出发时,面对仿佛要吞噬一切的狂风暴雨,他突然四肢抽搐,呼吸急促,于是只得留在家里,还是没有赶上那场悲壮的人与自然的生死搏斗。当得知抢险突击队几乎全军覆没时,他深深地倒吸一口冷气,心中漾起庆幸甚至得意的情绪,无意中记起农村一句俏皮的俗话:死了做皇帝,不如活着做田鸡。此后,他对别人的议论也就不那么在乎。

即使这样,他还是时刻想着进步,因而抓住一切时机竭力表现自己。可是命运却要捉弄他,他那技工队副队长的职务因一次工程质量事故而不可挽回地被撤销。对此他极度失望。围垦后期成立了农场,他不愿毫无希望地长期呆在这样艰苦的地方,宁可重操旧业回去做瓦工。正当他决心离开农场时,老场长将他调到了供应处。他不假思索地改变了原先铁一样的决心,对老场长感谢一番后爽快地到供应处报到。应该说,让他到供应处确实是用其所长。几年下来,他不辞辛劳四处奔波,靠着活络的头脑和能说会道的嘴巴,在箍得铁桶似的计划体制和严重需求饥渴的条件下,为农场争取到不少额外的物资供应。他因此当上了供应处副处长。这个岗位比刚出笼的上等面粉做的馒头还要吃香,他的办公室简直门庭若市,只要他一回到那里,各种各样的人都来找他,到下班时,将人们丢在桌子上的香烟收起来竟然有好几包。他心里乐呵呵充满了自豪的感觉。渐渐地,有人开始悄悄塞给他整条的香烟,继而是酒和其他物品。为了回报这些赠予,他在争取来的机动物资中,为他们解决了对他们来说是相当重要的问题。

不久,改革开放的春风徐徐吹来,经济生活中出现了市场因素,许多原先单一计划供应的物资实行了“双轨制”。处在这样的岗位,对形势的变化他是春江水暖鸭先知,耳闻目睹的新鲜事也不少。当他听到有人将计划内的物资悄悄转成计划外赚取差价,在为他们担忧的同时,自己心中的某些欲望也像蛰伏着的虫子遇到春气一样蠕蠕欲动。开始时,他以相当于他经手的物资总量来说是微乎其微的数量,进行类似的尝试。在操作过程中,他十分谨慎隐秘。一两次下来初战告捷,他尝到了甜头,觉得这钱来得那么容易,只要一转一挪就魔术般地掩盖过去,事实上也不曾有人来查问。有了这些钱,就仿佛机器加了润滑油,生活的运转就活络得多了。这样几次下来,他的这种欲望犹如当时的经济似的高涨起来,胃口和胆子也越来越大。正在这时供应处长调走,场部另派了新处长。对此,他再次深切地感到前途渺茫,将活络的头脑几乎完全转向“经营”。他干脆以朋友的名义成立了一家公司,将部分计划供应的物资转到这家公司销售。这样的公司就像寄生虫似的吸取现成的营养,无论谁去经营,只要不是傻瓜,都会获得丰厚的利润。这最初的公有经济滋养起来的私有经济的萌芽,虽然有些畸形,因为扎根于市场和计划两“国”的土地而得以迅速地茁壮成长,到如今已成为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但是,命运又一次捉弄了他,公司经营没有多久就被人告发。收到这个检举时,老场长脸色严峻地沉思了许久,既严厉责备自己教育管理不严,又深为这个能干的供应处长惋惜痛心。但老场长是个是非分明、疾恶如仇的人,把原则和荣誉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绝对不能容忍任何人往农场牌子上摸黑,往他脸上摸黑!老场长不停地敲打着桌面,最后怒不可遏地拍案而起,立即召集会议,组织了强有力的专案组。

专案组内查外调近一个月,将他查了个底朝天,最后将案子移交给司法机关。他以贪污罪被判处八年徒刑。升官的途径堵塞,发财的美梦破灭,已经到手的钱财也被作为赃款没收。他不仅成了什么都没有的赤条条的光身子,就连人生仅存的面子和尊严也撕得粉碎。八年,漫长的八年啊!就算熬到出狱,又将何去何从,如何做人?他找不到答案,在万念俱灰中只想到一个字:死,一死了之!在几次自杀未遂后,监狱将他关到只有重刑犯才有资格享受的特殊牢房,使他求死不得。看守人员日夜严格监视他,不时严厉训斥他。但是,他抱定了一死的决心,什么话都听不进去。这时,来了位身材矮胖面色和蔼的民警。这位民警耐心地反复对他说:“你怕什么,急什么?像你这样的人社会交往广泛,各方面的朋友肯定不少,出去以后还怕没有路走?”

他毕竟是个活络而又实际的人,这样多次听下来,绝望的心中渐渐燃起了希望。矮胖民警的这番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那封闭的心灵。我为什么总是要往绝路上想呢?他顿足捶胸地质问自己,弄得脚镣的链子叮当作响。他出现了奇迹般的转变,不仅不再寻死觅活,而且自觉服从管教,积极配合办案;在服刑期间,表现出极其诚恳的认罪态度和强烈的悔过自新愿望,与管教人员的关系也处理得相当融洽。他因此两次减刑,四年以后就出狱了。

重新来到社会,他犹如噩梦初醒,大有狱中四载、世上千年的感慨。看到一张张陌生的敷着冰霜的脸孔和一个个富起来的昔日的朋友,他又深切地感到命运对自己不公。

他出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那些朋友。虽然人家的态度同情中带着冷漠,但他清楚地知道,他们不会也不敢不帮他的忙。因为那时他尽管积极配合办案,交代揭发的问题却只限于和自己直接有关的,并没有“出卖”朋友。他的这些朋友——当年的惊弓之鸟,他们今天的金窝银窝,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他守口如瓶守出来的。对此,彼此之间心知肚明,他们不能不拉他一把。一番奔波下来,他马上办起了物资经营公司。经过一年艰苦而又精心的经营,这公司的盈利就超过了他以往包括被没收的钱财在内的所有收入的总和。于是他雄心勃勃地要扩大经营规模和范围。但是,他的那些朋友已经把他看作竞争对手,有的暗示他们对他的“补偿”已经到位,帐总有了结的那一天,不可能遥遥无期地总这样下去。对此,他在愤慨之余不屑一顾。他相信自己的经营才能,灵活而艰辛地实施着赚钱计划。他大胆地印制了包括曾任的农场供应处副处长在内的有许多头衔的名片,以客商的身份四处联系,分析比较后挑选了政策最优惠的地方,几乎分文未花就在郊区公路边的黄金地段得到一块土地,并很快在上面建起简易的经营用房。这些房子他原本打算自己使用,但一建成就有许多人找上门来要求租用。他粗粗地算了笔账,试探性地抛出租金数额,那些要租房的人饥不择食似的居然连价都不还。他那活络的头脑朦胧地意识到,这是笔毫无风险的大生意,是个新的广阔的经营领域,这里潜藏着巨大的机遇!伴随着这样的意识,他的勃勃雄心也日趋高涨,以至萌生出要做大老板的野心。他很快将这批房子租出去,又以同样优惠的政策要来更多的土地,集中自己所有的积蓄,向银行贷来可观的资金,孤注一掷地又建起几排类似的房子。他用红纸写成招租广告,发传单似的四处张罗,这批房子又被抢租一空。这样几次下来,他变戏法似的在那个地方办起了一个相当规模的市场,在几乎一夜暴富的同时也戴上了能人和企业家的桂冠。此后,他以活络的商业头脑和一个往昔的瓦工对土地和房子的敏感,逐步放弃了别的经营项目,以全部的精力和资本投入处于萌芽状态的充满机遇的房地产经营。到如今,他已经成为江海市名列前茅的房地产商。

经营房地产取得成功以后,赵老板提高自己的社会和政治地位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当他看到别人戴上了一顶顶红帽子,既不服、嫉妒,又羡慕得眼睛发绿。他虽然为此付出了大量的精力和相当的财力,但终因那段不光彩的经历而未能如愿。现在,赵老板的关系已经相当广泛,争取红帽子的渠道当然也不止一条,何况他压根就不是吊死在一棵树上的人。在这重要时期结识赵跃华,他觉得又多了一条重要渠道。所以,他对赵跃华经济适用房的落实格外殷勤。

赵跃华在不费吹灰之力拿到两套经济适用房以后,对赵老板的感觉相当好。她对所有她认识的房地产商排了队,逐个掂了分量,觉得赵老板这位本家沉甸甸的。虽然有领导的批条,但他落实得那样干脆,连一点关子都不卖;办理得那样周到,连一个微小的环节都不拉下,使自己省去许多麻烦。从此,赵跃华和赵老板就像磁石吸铁似的粘到一起。几次交往下来,赵跃华很快明白了赵老板政治上的欲望和对她的期望。赵跃华虽然依旧关注着仕途,但她对财富的追求与赵老板对红帽子的欲望正好可以相互补充,两者之间完全能够各取所需互为所用。这便是他们之间相互吸引的磁性所在,是他们的关系发展到“铁”的程度的最为坚实的基础。

在赵老板的悉心指导下,赵跃华将那两套经济适用房预售出去,收回了相当的资金,又向赵老板的公司以最优惠的价格购买了两套商品房。赵跃华在为赵老板指点迷津,介绍不少上层关系的同时,对他公司的经营和发展也不时热心地出谋划策。对赵跃华关于经营方面的意见,赵老板开始时表面上毕恭毕敬地虚心听取,心里却不以为然。但赵跃华的某些见解却使赵老板有茅塞顿开的感觉。在谈到海滨那片土地时,赵老板深感震惊,折服得站立起来向赵跃华抱抱拳,连声说佩服。面对赵跃华复杂的表情和期待的目光,赵老板豪爽地表示,今后有好项目吸收赵跃华入股,省得她鸡零狗碎地炒房。赵跃华高兴得几乎心花怒放,表面上却很镇静甚至有些冷淡。从此以后,海滨那片美丽的土地成了他们共同关注的目标,成了他们“铁”的关系的新的富有活力的载体。

第三章 接受救济

培训班大多数人的生物钟都被打乱,因此睡不着觉,虽然只是半夜,但对他们来说漫长得就像极地的严冬。王纪土在围垦海涂的艰苦战斗和初建农场的艰难创业中度过青春岁月,那时头顶星星出门,脚踏月光回家是家常便饭,生物钟早适应了各种情况,甚至已经分不清白天黑夜。所以,在跨越国际日期变更线后,他的生物钟仿佛自动作了调整。他美滋滋地睡了一觉。

窗帘缝隙里透进晨光的时候,王纪土起来打开门,凉爽的晨风带着新鲜陌生的气息迎面吹来,格外舒畅。高大的美南松稀疏的枝桠衬在苍蓝的天空里,显得青翠优雅;广玉兰稠密的枝叶间,挂满了青色的果子。鲜亮的阳光透过树枝照射下来,树下的草坪和路边的绿篱清新碧绿,如同洗过一般。

王纪土在公寓前的小路上散步,看着这陌生而清新的环境,心情颇为轻松愉快。他想到妻子和儿子,回转身给家里打了报平安的电话。可是这一打电话,王纪土又记起农场的上千名职工,心头涌起阵阵忧虑。农场的土地由于城市建设的需要受到严密控制,而具体规划又迟迟不出台,因此不能搞基础设施建设,不要说发展工商业和房地产,就是农业也只能按传统方式耕种。农场职工守着海滨这片用血汗换来的黄金宝地,收入却低得可怜,过着家无余钱,甚至衣食不周的生活。现在,那里的规划即将开始编制,社会各方面,尤其是房地产商都盯着这片土地。农场职工长期来依附于土地,几乎都没有别的技能,更没有地位和资本。王纪土担心,原来盼着规划出台,土地开发,但弄不好土地开发之日便是农场职工失业之时,这样的情况在以往土地征用中大有先例。除了对农场职工今后就业这一基本生活出路的担心,王纪土最关注的是他们的住房,每想到这件事,心里就会涌起浓浓的愧疚感。虽然已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多次争取到经济适用房,但这对于近千个家庭来说只是杯水车薪,况且相当多的职工就是这样的房子也无力购买。因此,农场的绝大部分职工至今还住在围垦后期留下来的低矮破旧的房子里。近些年来,眼看城市的发展像春风中野火似的很快就要烧到这片土地,王纪土一面积极筹划,一面说服职工在农场自己的土地上集资联建住房。但由于规划、资金和政策等多方面的原因,实施这一方案困难重重。而职工们一旦接受集资联建住房的方案,便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瞪大眼睛,旱苗盼雨、饿汉盼食似的期盼着!

培训班赴美前夕,长江以南地区已经进入梅雨期。王纪土又到农场实地察看。这天,天黑沉沉的仿佛要压下来,低垂的云团与远处的海面连在一起;如丝的小雨淅淅地下个不停,白茫茫的无边无际;潮湿的风吹在脸上有几分阴冷。农场住宅区的房子,既低矮又密集,黑压压的一片,在乌云下,雨水中,仿佛随时都会趴下,给人以沉重、憋闷、窒息的感觉。排污沟里的水已经漫上路面,混浊乌黑的水面漂浮着垃圾和粪便,一阵阵腥臭扑鼻而来。污水中断断续续地铺了断砖头、小石块、破旧的水泥预制板,农场职工进出家门只能走在这样的“路”上,一不小心就会滑落下去。王纪土穿着雨靴,披着雨衣,步履沉重地穿行在住宅区。面对这样的景况,他觉得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空洞,甚至虚伪!因此沉默着很少说话。他这样走着看着,如其说是对职工的安慰,毋宁说是为了自己心灵的安宁!

王纪土最后去老场长家。那房子很低,窗户也很小;虽然开着电灯,光线却十分暗淡。潮湿的墙面布满了斑驳的水痕,其间有一条条插得进手的裂缝,湿漉漉的地面时有水珠滴落,掉了表层的天花板上,冒汗似的挂满了水珠。墙边摆着一叠大大小小的塑料盆,大约因为漏水的地方太多,主人已经懒得去接。老场长灰白的头发有些枯燥,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犹如布满裂缝的墙面,那表情像天色一样阴沉。见王纪土进来,他随意指一下椅子,嘴角挂起一丝笑意。王纪土拉过一把木椅子坐下,一会又站起来,伸手摸一下屁股,有趣而又不无苦涩地笑笑。老场长朝里屋喊一声。他的妻子,一位满头银发、面容清瘦的老妇拿着一块毛巾出来,在椅子上擦了几下,张着缺牙的嘴苦笑。“你看,这个样子叫人怎么放心得下?”王纪土依然站着,郑重地对老场长夫妇说,“我今天是来请你们的,要你们住到城里去。”“到城里,住旅馆去?那要多少钱啊!”妻子问着从墙边拿起盆子去接漏水,屋里响起啪嗒啪嗒的声响。“哪能呢?”王纪土拉住老场长妻子的手,请她不必再接漏水,“一家人嘛,也该团聚一下了。”“住到你家里去?”妻子停住手,记起王纪土已经请过他们好几次,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又无奈地看着老场长。“你家有多大,啊?”老场长板着脸问。“我家虽然不大,但你们二老还是住得下的。”“你家能住下农场全体职工?”老场长似乎没有听见王纪土的话,“不去,不去!除非你将全体职工都叫去。”“我不是请你去享受,我那条件能享受吗?”王纪土停顿一会,将椅子拉到老场长身边坐下,“我是请你们去帮忙,我马上要去美国,时间三个月,妻子在家里很孤单,请你们去做个伴。这个忙你们总不能不帮吧?”“这倒也是,一个人在家够孤单的。”老场长妻子继续接着漏水,抬头看着王纪土,“不过,会给你们麻烦的。”“这有什么麻烦,我与妻子商量过,她是求之不得呀!”王纪土肯定而又诚恳地说。“你那几根肠子我还不知道?不去!”老场长疑惑地盯着王纪土,“到美国那么长时间干什么?”“学习……”“到美国学习,学人家的资本……”老场长打断王纪土,愣了好一会儿,以斩钉截铁语气说,“城里不去,你家里也不去!到大家都有新房子时,你就是不请我也要来,现在不去!”老场长说完苦涩地笑了笑,脸上的神情固执中带着宽慰。

每当王纪土这个昔日生死与共的部下、今天的领导来看望他时,老场长都会感慨地回忆起当年围垦海涂时的壮阔场面,回忆起围垦结束后农场一天天壮大,那是何等的自豪,何等的辉煌!他特别清晰地记得那场抗击特大风暴潮的悲壮战斗,几十人的突击队只有他和王纪土生存下来。这真是天大的幸运啊!每想到这个他心理就平衡多了。老场长十分注重自身形象,历来以身作则,廉洁奉公,家里除了这套破旧的房子,只剩下体现他一生功绩的各类荣誉证书和奖章。他专门以一只抽屉保存它们,每打开看一次都会感到安慰,脸上会露出微笑。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现实情况的巨大变化,他那笑容里渐渐掺和着无奈和苦涩。但他依然像当年保卫大堤似的死死坚守着自己做人的准则。

对老场长的住房问题,王纪土一直梦牵魂萦。面对农场职工普遍存在的住房严重困难,王纪土不想也不敢对谁搞特殊。但对老场长他确实想优先解决,为此做了农场干部职工的工作,并多次向市领导汇报呼吁。对老场长的情况领导们很同情,最后专门作了批示。王纪土清楚老场长的心思,直到把全部手续办妥,才将新房的钥匙送上门去。老场长面对王纪土递过来的钥匙,手抬了抬又垂落下去,脸上松弛的皮肤不停地抖动,皱纹深深的眼角湿润起来。王纪土拉起他的手将钥匙塞给他。老场长握紧拳头,使劲将手挣脱出来。“拿着吧,拿着吧!”王纪土恳切地说,又去抓老场长的手。

老场长向后退了一步,激动苦涩的表情变得严肃,下巴在微微颤抖。“拿着吧,解决问题总有个先后。”王纪土说着跟上一步,又将钥匙递过去。“我凭什么可以先拿,啊?”老场长愠怒地责问,连连甩着手。“因为你……”王纪土语塞,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你年纪大嘛,所以……”“年纪大就要先解决,比我年纪大的人没有了?他们快等不到那一天啦!你们为什么不解决?还不是因为我当过场长!这不是官官相护吗!”“不不不!”王纪土连连摆手,“先解决您的住房问题,我们征求过职工意见,他们完全赞成!”“当着你们这些大官的面,职工会讲吗,敢讲吗?”老场长两眼盯视王纪土,一会眼光变得柔和,仿佛表示着内心的祈求,“我已经没有脸面对他们,人要脸树要皮啊,不要再难为我了!”

王纪土眼里漾起泪水,默默地站在老场长面前。“你看,我已经是风烛残年,”老场长捋一下灰白的头发,苦笑一下,“说不定什么时候来一阵风就灭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那房子干嘛?这样拿它我还能见老祖宗吗!”“你放心吧,我们一定努力到底!尽早解决职工住房困难!”王纪土紧紧攥着钥匙,激动而又庄严地说。“好!老天有眼,留下你这么个突击队员!哈哈……”

一转眼又几年过去了,但农场职工的住房困难依然没有解决,老场长依然住着这样的房子!此刻,面对老场长苍老的脸和那破旧的房子,王纪土说不出话。他深切地知道,老场长的心在期盼在流泪,职工的心在期盼在流泪!

老场长见王纪土满脸沉重,心底冒出带着酸楚的体谅,站起来挥手对妻子说:“弄个菜,喝酒!”

妻子迟疑着。“去去,叫你弄就弄!”老场长不耐烦地说。“医生的话你……”妻子说着依然迟疑。“我们不喝酒,喝茶吧。”王纪土说着去泡茶。“对对,喝茶好!我来……”妻子拦住王纪土,一边往杯子里放茶叶一边摇头,“你看我连茶都忘记泡,老昏颠倒不中用了。”

老场长上前抓过杯子,将茶叶倒在地上,到里屋拿来酒瓶,砰地一下摆到桌子上。“什么医生,胡说八道,喝!”老场长边说边抓着酒瓶倒酒。

王纪土知道今天这酒非喝不可,怕老场长倒得太多,用力从他手中夺过酒瓶。

妻子无奈,只得去炒菜。

杯里的酒不多,老场长咕噜一口喝得精光,一把从王纪土手中夺过酒瓶还要倒。王纪土连忙劝阻:“不不,今天不喝了,等职工住房困难解决的那天,我一定专程来喝酒庆贺!”王纪土说完仰头将自己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好!只要你们讲话算数,就听你……”老场长说着疑惑地放下酒瓶。

王纪土不说话,带着沉重的心情离开老场长家。

作为老围垦队员、现任农垦局长,王纪土时刻牵挂着农场职工的困难,深感自己义不容辞责任重大!至于他自己这次到美国培训,当然还是乐意的,但仅仅是因为熟悉了一个地方,多了一种经历,增加了一些见识。回去以后能怎样,他懒得去想前程,他早就对自己有了清醒的判断,也早就想开了。

王纪土是当年由几千人组成的围垦大军中的一员。那时,在茫茫无际的、松软泥泞的、随时都会受潮水冲击的海涂上修筑大堤,却几乎没有施工机械,几十公里的大堤,全靠浩浩荡荡的劳动大军的两只肩膀一双手,燕子垒窝似的筑起来。人们洒下的汗水,浸润着这片带着海腥的处女地!这简直就是人间奇迹,而创造这一奇迹的人们的生活,就像施工条件一样简陋到极点。临时搭建的低矮狭小的工棚上面盖着乌黑的油毛毡,炎热的夏天,人们住在里面就像在蒸笼里一般,汗流得身上粘满了盐渍,白花花的仿佛是一个个小小的盐场。有时实在憋不住,只好逃到天空底下,可那成群的蚊子、牛虻嗡嗡地袭来,咬得人浑身起疙瘩,奇痒难忍之时,只得回到“蒸笼”里受煎熬。冬天,呼呼的西北风从油毛毡缝隙里钻进来,人睡在里面仿佛进了冰窟窿,碰到特别严寒的夜晚,只得叠罗汉似的挤在一起取暖。如此艰苦的环境,艰辛的劳动,却连维持生命所需要的最基本的粮食,也限量供应,加上几乎没有油水,饥饿的阴影时刻笼罩在工地上。人们怀着对未来的美好希望,勒紧裤带,咬紧牙关一天天坚持着干下来。王纪土跻身于这样的队伍中,人变得更加瘦小,身上也不知脱了几层皮,但筋骨却锻炼得格外强劲。他面对大海的滚滚波涛,面对热火朝天的战斗场面,想像着这片浩瀚的海涂将变成良田,想像着这片土地上金色的丰收美景,感到格外的自豪和振奋!

王纪土最难忘的是那次抗击特大风暴潮的悲壮场面。大堤刚刚合龙,一场百年不遇的狂风暴雨猛然袭来,当时又适逢天文大潮。汹涌的潮水和山也似的巨浪,疯狂地冲击着大堤!狂风将工棚一扫而光,雨水仿佛是从被捅破的天空中倾倒下来,人们冒着被狂风卷走的危险,带着最简陋的器材,爬也似的上了新修的大堤,展开了极其艰难壮观的保卫战。老场长亲自率领突击队抢修加固最危险的地段。王纪土也报名参加了突击队。这段大堤里侧是一片深潭,堤身显得格外险峻,在雨水的浇淋和潮水的浸泡冲击下,随时都有溃决的危险。晚潮来临时,浪涛更加汹涌,大堤颤动着仿佛在发抖。老场长光着膀子,四处奔走号呼,不时抹一把脸上的汗水和雨水。突击队员早将安危置之度外,以血肉之躯与狂怒的自然抗争……百孔千疮的大堤四处喷涌着泥水,剧烈地颤抖扭曲了脆弱的堤身。突然轰隆一声,海水飞流直下,奔腾咆哮,像一张血盆大口吞噬了大堤上的一切。在分不清天地的黑暗中,王纪土的右手突然被什么东西紧紧抓住,他本能地回转身,迎着呼啸的急流撩起左手,抓住一根铁桩死死抱住不放,右手依然被那东西紧紧抓着。铁桩晃动着不断倾斜,王纪土的左手逐渐滑脱出来。在万分惊恐中,他觉得抓着自己右手的是只粗大有力的手,于是增强了勇气和力量……这根铁桩终于没有倒下,王纪土和抓着他右手的老场长奇迹般地生存下来!

几天后狂风暴雨停止,潮水退去,海涂又坑坑洼洼地露出了面目。人们从淤泥里寻找出突击队员的尸体,放在一起是长长的一排啊!他们的鼻孔和耳朵还渗着血水,一滴一滴地滴下来,渗进身旁的泥土。他们还睁着眼睛,看着苍茫的天空,看着苍茫的海涂!他们为此付出的实在太惨啦,在这功亏一篑之时离去,又怎么能甘心呢!面对战友的遗体,老场长悲痛欲绝;但他没有哭,甚至连眼泪也不掉,紧闭嘴巴咬着牙,蹲下身用毛巾为他们揩洗面孔。老场长投入了全部感情,揩洗得异常仔细,眼角、鼻孔、耳朵背面,一处都不遗漏。整个场面鸦雀无声,悲壮肃穆。王纪土为老场长提着水桶,强忍着极度的悲痛,眼泪从鼻腔流进嘴里。揩洗完毕,老场长端起一碗酒,高高举过头顶,然后洒在这片渗透着战友鲜血的土地上。他依然紧闭嘴巴咬着牙,弯下身从遗体旁抓起一把土,高高举向天空,用颤抖而又嘶哑的声音连声高叫:“血土啊!这是血土啊!”

老场长的眼泪断线珍珠似的撒下来。在场的人或号啕大哭,或泣不成声。这悲怆的声音,盖过了东海的波涛!

王纪土在深深怀念战友的同时,对老场长万分感激。老场长也更加钟爱王纪土。此后,王纪土在老场长严父般的关心下,以他的积极肯干和刻苦好学,担任了工地团委书记,围垦结束时担任了农场副场长。农场工作几年后,王纪土又被调到一个县担任副县长,开始了从政生涯。王纪土在离开农场这片渗透着战友鲜血的土地时,含着眼泪与老场长,与职工们告别,并反复声明自己迟早要回来的!

王纪土从政之初一帆风顺,几年后就被提拔为江源县县委书记。他也曾有过春风得意之感,以为真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但那个美梦很快就被惊破。虽然在他心上留下的伤痕,也像他肉体的创口容易愈合一样,但理想和他所经历的现实的落差使他沮丧、愤怒和无奈!他仿佛看透了机关似的将愤慨凝结在一句口头禅里:原来如此!头几次说这口头禅,王纪土尽管极力按捺,却总是带着激动气愤的情绪,心里愤愤地骂着“他妈的”!只是碍于文明没有说出口。

当年,他在全市县局级正职干部中算是佼佼者,而且年龄较轻,被列入市级后备干部名单。调他到条件艰苦的边远山区江源县任书记时,新任的市委分管组织的副书记找他谈话。他当时非常感激,表态时不无神圣地说:感谢组织信任,坚决服从安排,竭尽全力做好工作!不久,有位在市委机关工作的朋友告诉他,那次谈话他说得不好。王纪土感到莫名其妙,那些话记忆犹新,怎么也想不出哪句话甚至哪个字不妥。朋友无奈地摇摇头说他傻瓜,组织是由个人组成的,你只说感谢组织,不感谢领导个人,他当然不满意!王纪土如遭雷击一般受到极大震撼,心灵仿佛顿时被掏空,继而种种疑问翻卷的乌云似的向头脑涌来!朋友建议他上门去补课。王纪土呆立良久,愤愤地嘣出一句:原来如此!他并未听取朋友的劝告,始终没有去补这重要的一课。过了一段时间,王纪土的市级后备干部被取消,理由是江源县经济发展速度与发达地区的差距越拉越大。

对这种理由,王纪土既不服气又不以为然。他初到江源,怀着神圣的使命感,以满腔的热情和理性的思考投入工作;几个月下来,从某种繁荣的背后敏锐地看到了影响发展的症结。一些干部作风浮夸,你追我赶地竞相提高指标;为了兑现这些空头支票,大量地添油加水,那些统计数据仿佛犯了浮肿病。城镇建设杂乱无章,各类建筑就像搓乱的麻将,简陋的商店摊贩如同雨后春笋,这畸形的繁荣造成了极大的浪费……但这在江源已经成为时尚,成为潮流;其实,在那个年代岂止是江源!但王纪土偏偏要逆潮流而行。对那些浮肿的统计数据,他犹如披着湿棉袄一样难受,甩下来挤得不留丝毫水分。这水分虽然许多人喜欢掺,但公开场合却谁也不承认;何况它所形成的辉煌政绩最终归功于一把手,你书记要挤水分别人自然不便多说,也无须多说。因此,王纪土对这件湿棉袄的处理进行得颇为顺利。相比之下,整理起那盘搓乱的麻将来要困难得多。首先是领导层意见不一,这些冠冕堂皇的不同意见背后,隐藏着个人的切身利益,甚至滚滚财源!与此相关的众多的老战友小兄弟,七大姑八大姨,简直如丧考妣,吵吵闹闹地弄得满城风雨。可王纪土却力挽狂浪,大刀阔斧地清理违章建筑,硬是将那批在狂热风雨中长出来的“春笋”铲除干净。当然,王纪土清醒地懂得,仅仅敢破远远不够,更重要的是立,是建设!他全面修编以城镇规划为重点的各项规划,以科学而宏伟的蓝图,使人们看到辉煌的前景;以此作为发展的龙头,来统筹各项建设。几乎在此同时,王纪土以砸锅卖铁的决心大规模修建公路,既为江源的发展疏通脉络,又保护和调动人们可贵的积极性。本来,江源完全可以像许多地方那样,公路修到哪里,各类建筑随心所欲、轰轰烈烈地建到哪里。但江源没有出现如此壮观的场面,因为江源要按规律办事,要按规划建设!但这样一来,江源的许多数据就被别人远远地抛在后面。在“干部出数字,数字出干部”的现象相当普遍的年代,这样做实在是够傻的!而王纪土却自信坚定得近乎固执,拨乱箭似的抵挡着来自各方面的非议。对于调整他的市级后备干部,王纪土没有从工作上找原因,不愿从工作上找原因!但这对于他——一个年轻的从政者,毕竟犹如切肤之痛!

在那段时间里,王纪土在坚定而艰辛的工作之余很有些激愤,他经常自言自语地说:他妈的,原来如此!明明是组织的任命,为什么非要作为个人恩赐;明明是公共权力,怎么可以作为私人财产?好吧,如果再有这样的机会,一定行他个三跪九拜之礼,高呼领旨谢恩!想到这些,王纪土记起文革中的早请示晚汇报,跳忠字舞,做忠字操,如此荒诞不经的事情,居然在全国长时间风行。相比之下,现在好多了。历史形成的文化积淀,不是一次疾风暴雨式的运动可以清除的;它就像潮江里的淤泥,滔滔洪水可以把它冲刷掉,可是滚滚潮流又会将它卷上来,只要那样的自然条件存在,那淤泥永远不会消失!副书记也是生活在这样的积淀之上的,他的思想和行为是顺乎潮流的,倒是自己不识时务,企图拔发离地,哪有不失败的道理!王纪土在碰到挫折,遭受痛苦时,思想会像野马似的奔跑,虽然不着边际,甚至是幻想,却也能释放情绪,调整心态。自己能走到今天,那条路是战友们用汗水和鲜血铺成的,比比他们,自己该满足了!他常常以这样的想法来安慰自己。可是,那句话却照样说,不知不觉中成为口头禅,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前面早已没有了“他妈的”,而是以自我解嘲、轻松幽默的口气说的。王纪土虽然有过彷徨动摇,也想随波逐流,可是总觉得那样就不是自己了,做人必须有自己的品格,所以痛下决心把那口头禅戒掉,将那不愉快的往事渐渐淡忘。现在年龄五十已经在望,就是这样的培训,对他来说也是末班车。

王纪土在小区里兜了一圈,回家时太阳已透过窗户照到室内,乳白色的墙壁上起了柔和明亮的反光。他想动手烧早饭,让贤到中饭再说吧。可是找遍了冰箱和所有的橱柜,都是空空如也,只有昨晚剩下的三个鸡蛋,孤零零地放在灶面上。他突然记起龚老师曾经说过,那面条鸡蛋包括今天早餐。他感到有些犯难,到外面去买吧,小区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即使有人,凭自己那点英语水平,恐怕也难以交流。他打开电炉,将三个鸡蛋放进小锅子里煮。他将电炉开到最低档,以免昨晚那样煮破成了蛋汤。他自言自语地轻轻说:“先将鸡蛋消灭再说,等他们醒来再去找商店。”

他觉得很有趣,不由自主地嘻嘻笑着,想到行李箱里还有榨菜与萝卜干,便拿出来放进冰箱。榨菜萝卜干是班里统一准备的,临行前分给各人携带,以组为单位,谁带归谁。今天看来,这里的生活或许真的少不了这些。他想着拍了下脑袋,又嘻嘻笑起来。

对面女生宿舍里的徐虹一刻也没有睡着,天一亮就起来。她站在门口看着这个陌生的环境,觉得一切都是那样新鲜。她关注的重点是这里的建筑,虽然四周看不到高楼,却是那样宽松大气;特别是许多房子的墙面,没有任何装饰,房前路边的围栏全是木板,显得自然朴素。虽然一夜没有睡着,她的头脑却很清爽,看到这一切,更来了兴致。她想出去看看,可是没走多远就停下来,心想这完全陌生的地方,出去也许会迷路,一下子找不回来。于是,她又回到门口。这时,她看到青翠的草坪上,一群小松鼠在轻捷地跳跃,有几只竟然毫无顾忌地跳到她身边。她顿时兴奋起来,蹲下身子,伸手去逗那小松鼠。小松鼠抬起头,睁着圆溜溜的小眼睛看她,过了一会,竟往她手上跳去。她虽然喜欢小动物,但那毛茸茸的感觉使她害怕,本能地用力甩着手,啊阿惊叫起来。

陈笑梅迷迷糊糊地睡着,被徐虹的叫声惊醒,匆匆从房间里跑出来:“怎么啦,什么事?”“松鼠,一群小松鼠!”“在哪里,松鼠在哪里?”

陈笑梅也来了兴趣,与徐虹一起寻找。她们抬起头,看到小松鼠在松树枝头自由自在地跳跃戏耍。陈笑梅一下子消除了困意,心仿佛枝头的小松鼠一样轻松自在。

徐虹看到太阳已经很高,记起应该烧早饭,便回到室内。她看了看面条,估计烧一半足够。当分出一半面条时,细心的她突然记起自己组里的三个男生。男人的胃口大,他们或许不够吃呢。她用手指梳理着蓬松的长发,匆匆出门去。

徐虹走进男生公寓,王纪土正在煮鸡蛋。她出门后想到,如果男同胞还没有起来,大清早敲门不好意思,就先回转。此刻见到王纪土笑嘻嘻的,一副精神焕发的样子,有些惊讶:“睡得好吗?”“睡得很好,好极了!”王纪土随意回答。“噢?”徐虹愣了一下笑着问,“在烧什么好吃的东西?”

王纪土依旧笑着,流露出有趣的神情。

徐虹揭开锅盖,锅里冒着热气,她戴着眼镜,白茫茫的一点也看不清楚,闻了闻没有任何气味,又问:“到底在烧什么?”“鸡蛋。”“面条呢?”“昨晚吃完了,正在考虑向休斯敦市政府申请救济呢。”“吃完了?胃口真不错!”徐虹说着用锅铲在锅里搅了搅,哈哈笑起来,“怎么只剩三个?我们吃不完,救济你们好了。”“好啊,我们帮你们解决困难,浪费了可不好。”

徐虹冲王纪土微微一笑,目光在他精神焕发的脸上掠过。她记得来美国的路上,无论是初次上机还是途中转机,王纪土都会负责地照看行李;对女同胞的大件行李,他都主动地帮助提取,每次总是最后一个上飞机。特别在底特律入关时,自己夹在披头巾的阿拉伯妇女中间,被警察叫进去开箱检查,鼓捣了近二十分钟,出来时情绪沮丧,但看到王纪土耐心地在旁边等待着,心中顿时洋溢起温暖的感觉。在徐虹眼里,王纪土是个负责任的人,因而对他相当信任和尊敬。这时,徐虹笑着转身,飞快地出门。

徐虹回到女生公寓时,赵跃华已经起来,陈笑梅正有声有色地和她谈小松鼠的事。见徐虹回来,陈笑梅问:“一大早去哪儿?”“去男生那儿……”“真积极,这么离不开男人?他们说不定还在做梦呢!”陈笑梅打断徐虹的话开起了玩笑。

赵跃华不作声,嘴角挂起一丝轻蔑的笑意。“他们昨晚把面条吃光了,早餐只剩三个蛋。”徐虹毫不在乎地解释。

赵跃华瞟了徐虹一眼。

徐虹走到厨房,端起面条,又将三个鸡蛋抓在手上,准备送过去。“要送一起送,好人大家做。”陈笑梅笑着叫赵跃华,“去,我们一起去看看。”

三个女人出了门。赵跃华突然站住,觉得这样蓬头垢面过去不好。她首先想到李克锐,对他要保持美好的形象,女人的美,能够化解男人心中的怨恨。通过一路的观察,赵跃华对王纪土感觉不错,特别是他那强健得不知疲倦的身体,他那先人后己而又毫不计较的大度风格,在她交往的男人中似乎不多见。赵跃华早知道,王纪土管着海滨农场那片土地,要趁这次机会与他建立密切的关系,到时肯定用得着。还有周瑾……所以,赵跃华要充分发挥优势,在男生面前展示自己的美丽。可是陈笑梅和徐虹两人过去,光自己不去也不好。赵跃华只得叫住陈笑梅:“别去了,人家已经约好,何必要去打岔?”她说完响亮地笑了笑,表明自己是开玩笑。

快到九点时,三个男生在女生的救济下吃好了早餐。上午班里安排一辆大巴,统一去买菜。三个女生早早到男生公寓一起等车。她们人还没有进屋,欢声笑语早已飘了进去。这时她们已经过一番化妆打扮,显得光彩照人。徐虹刚才头发蓬松,脸上睡痕未消,简直像不修边幅的家庭妇女,可现在显得很精神,虽然微微有些发胖,却正好十分丰满,在她这样的年龄也还算合适;头发已梳得流畅而自然,一身朴素的衣服也还扣身。陈笑梅虽然也是四十挂零的人,但显得很年轻,富有活力;穿着白底红花的衣服,显示出热情开朗的个性。“三位美女光临,蓬荜生辉!”李克锐说着做了个请进的动作,有意做出一副油滑的样子。“还生什么辉呀,刚到美国就成困难户了。”陈笑梅冲着李克锐接上腔。“总算填饱了,”王纪土笑着拍一下肚子,“感谢你们救济,以后有什么好东西吃不完,我们一如既往帮助消化。”

人们轻松愉快地调侃起来。

李克锐面对赵跃华时,脸上露出机械的微笑,那表情很复杂,既有突然涌起的怨恨,更有某种疑惑和征询。

赵跃华平静地笑了笑,自然中隐含着温柔,然后避开李克锐的目光,关切地问男生晚上是否睡好。闲聊之间,李克锐仔细打量着赵跃华。她那苗条饱满的身材,亭亭玉立而又显得挺拔,依然不失军人气质;白皙的脸上化妆清淡自然,一副素面朝天的样子;染成不易察觉的浅栗色长发随意地扎了一把,干练活泼中显得端庄大方;微微凹陷的明亮的眼睛,加上美丽灵活的眉毛,每个眼神都仿佛是无声的语言。李克锐仿佛回到逝去了的美好时光,淡淡的激动冲淡了心中的怨恨。

周瑾看上去好像在思考问题,其实却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女生。他认为徐虹是个很平常的女人;陈笑梅身材上下一般粗,一点曲线都没有。周瑾很快将她俩抛开,瞪着一双近视眼不时悄悄注视赵跃华,他虽然有意旁顾他人以保持自然状态,但那眼光却总是收不回来。

赵跃华感觉到李克锐在打量自己,心中既忧虑又高兴。她也曾思量如何与李克锐相处,在一定分寸上与他恢复关系,多个朋友多条路;现在看来完全可能,不过主动权要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上。见周瑾也在注视自己,赵跃华心里既得意又轻蔑,摆出毫无感觉的样子。她知道,男人既喜欢女人单纯,又希望她善解人意,她要将这两者统一在自己身上。“周总编在构思新闻稿?”赵跃华面向周瑾时微笑着问,“中国官员到美国培训,很有新闻价值,该好好写写。”“是啊是啊,稿子嘛,总是要写一点的!”周瑾突然抬起头,用手指顶一顶滑落下来的眼镜,“当然咯,既然出来就好好学点东西,家里的事尽量不管。”“是的,周总编一定很勤奋。”赵跃华说着又看一眼王纪土,最后将目光投向李克锐。那目光明亮柔和中有些凄然,仿佛在乞求别人的理解宽容,又仿佛表示着深沉悱恻的情意……

第四章 狗食巧克力

大巴到达时,天下起了阵雨。随车来的龚老师说,休斯敦什么都不缺,就是雨水不足;今天突然下起了雨,是不是你们把江南的梅雨带来了?龚老师是中国人,留学来到美国,在休斯敦定居,现在主要从事中国人赴美培训的中介工作,这一期培训班是他具体经办的。

阵雨过后,深蓝的天空飘起洁白的云团,雨后的微风滋润而清凉。大家从屋里出来站在空旷的天空下,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几乎不想上车。龚老师不得不催促几遍,因为还要去接别组的人。

赵跃华坐在车门旁边的位置,人们上车时,她满面春风地打着招呼,要不是认识,会误认她是车上的服务员。其实她是要体现自己认识的人多,朋友遍天下。她有个形象的比喻:交朋友如同滚雪球,母体越大粘起来的就越多。班里的人相互之间深入交往过的不多,但毕竟是同僚,大多原来就认识,即使原来不相识的,经过这一路同行也已经熟悉。赵跃华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没有底的,可以无限深入下去,礼多人不怪是人际交往中永恒的真理,无论在哪里都适用。当然有的礼多不起,可是像甜美的语言、灿烂的微笑之类的礼,只要你愿意而且有这个水平,随时随地可以给予别人;这比任何可再生资源还要丰富,除了微不足道的精力,不消耗别的任何东西。

这些人相当一部分几乎周游过世界,但参加这样的培训却都是第一次。一路上车内很热闹,人们谈论着各种各样的话题。有人说起了英语。大巴司机也参与议论,他年纪很大,圆圆的脑袋上头发秃得只剩一圈,身上的肉已多得没有地方长,看上去很不灵活。休斯敦的马路并不宽阔,但由于基本没有自行车和行人,所以相当通畅。当车子在十字路口停下时,人们看到挂在铁丝上的红绿灯在风中晃荡。有人发现新大陆似的惊异地说:“看,你们看,红绿灯挂在铁丝上!”“这太简陋了,与休斯敦的形象不相称。”“美国人怎么搞的,就缺那么点钱?”“这有什么不好,它照样指挥交通。”

围绕红绿灯挂在铁丝上好不好,人们开展了一场小小的辩论。说英语的学员问司机对此怎么看。胖司机歪一下头不以为然地回答:“没什么,休斯敦一直是这样的,从来不会掉下来。”“难道不可以改变,比如用钢架不是更美观吗?”“不不,为什么要用钢架?”胖司机不可思议地摇起了头,“这样要花钱,纳税人的钱政府不能随便花。”

周瑾很想与胖司机辩论,但苦于不会说英语只能干瞪眼,一会他忍不住自言自语:“毕竟是美国,连政府都像资本家,那么实用精巴。”“你知道什么叫纳税人吗,能不花的钱为什么一定要花?”坐在后面的李克锐在周瑾头上拍一下,那口气有几分调侃又有几分感慨。“什么叫该花,什么叫不该花?”周瑾扭头盯一眼问。

李克锐嘻嘻一笑,给周瑾讲起了故事。他说有两个城里的孩子争论大米的来源,其中一个孩子的父亲是卡车司机。卡车司机的孩子问另一个:你知道大米是从哪里来的?那个孩子不假思索地回答:大米是从麻袋里倒出来的。卡车司机的孩子马上骄傲地纠正:不是的,不是的,大米是我爸爸用卡车运来的……李克锐说完意味深长地幽默地笑笑。

周瑾听懂李克锐的意思,鱼儿透气似的张一下嘴巴,猛然回转身子。

王纪土会心地笑笑,然后顾自沉思。就事论事地看,这样的设施改造一下也不为过;但讲究实用绝没有错,对纳税人负责,珍惜纳税人的钱不仅是经济问题,更体现着一种民主精神。现在,国内各方面建设中过分追求豪华的现象普遍存在,有限的资金不能用到刀刃上……王纪土漫无边际地这样想着。

先去的一家大型超市叫沃尔玛。店堂宽阔明亮,商品陈放得整洁有序,静悄悄的很少有顾客光临。这里有保健药品专卖区,大多是深海鱼油、脑白金、维生素之类的品种。这些东西在国内比较流行,尤其是深海鱼油,前些年是高档时髦的礼品,用它去攻关既体面又容易出手,因为关心朋友或者领导的健康实在是无可非议的。周瑾兴冲冲地很快转了一圈,找到含有维生素E的深海鱼油,嘴巴里念念有词,说这种效果最好。陈笑梅出手最快,一下子买了十来瓶。她还想买别的品种,徐虹劝她多看看,等学习快结束时再买也不迟。周瑾心痒痒的也想买,可是怕别的店价格更便宜,买多了吃亏。他一想到自己的身体就不那么自信,四十多岁的人,头发早谢了顶;虽然是高挑的身材,却不那么挺拔,甚至微微有些佝偻;脸色也显得苍白,一副严重贫血的病态,缺乏男子汉的强健和阳刚之气;由于“三高”的缘故,许多想吃的东西不能吃,最不想吃的药却一天也离不开。这个总编可不好当,不仅有政治风险,还经常要熬夜,把身体熬成了这个样子。周瑾感到很懊恼,这次来美国学习,下决心要好好调养一下。最后他终于决定,脑白金和深海鱼油先各买一瓶,供自己近期享用。

从沃尔玛出来,又去了另一家超市。门前密密丛丛地停满了汽车,超市的右侧,摆放着大批待售的房车和游艇。赵跃华对这些房车和游艇悄然扫视了几眼,心中涌起一股自卑的情绪。其实,一路上她就看到拉着房车游艇的车子驶过,对那乘着游艇在碧波里荡漾的浪漫,坐着房车候鸟般迁徙的舒畅,心中很是羡慕向往。她早就有了打算,争取不远的将来过上时尚豪华的生活。她长期跟随领导,地方跑得不少,看到的东西自然就多,她认为目前最好的家庭结构,是有人从政,有人经商,两者优势互补,相得益彰。所以几年前她就让丈夫辞职下海。哪知丈夫“水性”不怎么样,更多的时候躲在岸上,成了“两栖动物”。这使她深感失望。她自信自己如果下海,必定能搏击风浪,打它几网“大鱼”。可是她正处在人生最后一个机遇期,如果放弃,以前的努力全白费了。所以她要牢牢抓住这个机遇,只要抓住了这个机遇,有了更高的地位,更大的权力,后一个问题也就迎刃而解。她既不会像有些人那样赤裸裸地搞,那样风险太大;也不会像少数人(她认为现在这样的人确实是少数)那样洁身自好,生活从来都是现实的。她会巧妙地兼顾,譬如与赵老板的交往,就是这种兼顾的最佳方式。所以,现在用不着匆忙下海。职务要上去主动权不在自己手上,可是要下来却是很容易的事情。万一机遇抓不住,目标实现不了……这对于今天的她,似乎是不可想像的,她不愿也不敢去想。

王纪土过去跑得最多的是书店,对别的店没有兴趣,也不懂。很早的时候,他有一次看到别人买布,营业员匆匆地只量一边,就沙沙地将布撕下来,然后向顾客收钱。他总觉不可思议,这布的面积是如何算出来的?回去后他问一个女同事,结果在单位里成为笑话。他干脆公开承认不懂生活,戏称自己“买布算平方”。后来他也曾几次跟妻子逛店,但每次都感到厌烦,有时还会弄出矛盾来。比如妻子在讲价,他会想到做小本生意很艰难,对卖方产生深深的同情,劝妻子不要再讲,买下就是。妻子会说他摆老板派头,结果两人会争起来。几次以后,他就不愿再去,妻子也不要他跟。今天他到第二家超市看了没有几分钟,就和李克锐到外面散步看街景。

李克锐开始与赵跃华在一起,骨鲠在喉似的总想与她说点什么。但赵跃华很活跃,穿梭在货架之间如同鱼游在水里一样灵活。李克锐却仿佛在走迷宫,时间一长感到困乏,从店里出来后没走几步干脆到车上打瞌睡。

到蔬菜超市时,以不同的伙食单位各自分别采购。住在同一套公寓的人,本来就像一个家庭,自然就成了一个伙食单位。王纪土很快拉了一辆推车,笑呵呵地对周瑾和李克锐说:“我体力还可以,推车的任务由本人承包。”

周瑾面对琳琅满目花花绿绿的蔬菜,感到比一叠叠稿子还要难取舍。选稿子没有客观标准,这一叠叠稿子,他说选哪几篇就是哪几篇;当然,这是指普通来稿。可是,买菜既要合乎自己的口味,又要顾及同伴是否喜欢,还要考虑价格的因素,有的菜连名称都叫不上来,也不知对自己的身体效果如何?

李克锐总是招呼王纪土跟上前面的女生,这样既可以参照她们选菜,更能靠近赵跃华。“女同胞买什么我们跟着就是,她们这么漂亮,与她们吃同样的菜说不定我们也会好看起来!”李克锐对总是犹豫不决的周瑾说,声音很响亮,他说这话时,眼光总要投向赵跃华,即使赵跃华不在面前也要搜索一下。

赵跃华只是跟着陈笑梅和徐虹,时常提出些指导性意见,基本不动手。到选水果的地方,她迟疑着细心挑选起来。在国内,她家里从来不买水果,平时所吃都是朋友、同事包括下级所送。在她看来,朋友、同事、下级很难明确区分,几个水果也不违反什么。现在要自己买她有些为难:陈笑梅和徐虹是否喜欢,是否要征求她们的意见;水果与蔬菜是否要捆在一起,如果自己单独付钱,她们是否会同意;如果她们同意,三个月下来也不是个小数,总不能一个人关起门来吃。最后,她还是提出水果由她单独付钱。

其实赵跃华完全是多虑,她付钱时陈笑梅和徐虹都不同意。陈笑梅板起脸一把将她推开:“去去,只有你要吃水果的?”

在女生买水果时,李克锐来到啤酒货架旁。王纪土和周瑾跟在后面。王纪土对李克锐说:“搬几箱上来,尝尝美国啤酒。”“好的,尝尝美国啤酒。”周瑾呆了呆补充,“与带来的白酒一起喝。”

结了账出来,车上已有人在等待,但全是男生,女生们都流连忘返地还在店里。离开车时间还有十多分钟,四组的三个女生又抓紧时间到旁边店里去。赵跃华在一家食品店里看到,美国的巧克力比比利时便宜许多。她觉得到这个年龄,适当丰满点更好,因此不仅喜欢吃水果,还经常适量吃巧克力。她吃巧克力很讲究,大多是托人从比利时带来的果仁巧克力,营养丰富齐全。这时她想,美国巧克力或许不会比比利时的差,便挑选起来。可是品种却不多,样子也不够精致,不免有些遗憾。付款时,那价格低得使她疑惑这巧克力是否正宗。这时,别人都已经上车,胖司机又煞有介事地催促,大笑着说要赶回去看情人。王纪土下车去叫,正好在结账处看到赵跃华,便问:“你在买什么?”“买点巧克力,美国的质量肯定比国内好!”“你有这雅兴,要在休斯敦养宠物?”

赵跃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满脸狐疑地站着。“这是狗食店!”王纪土说着忍不住笑起来。

赵跃华愣了一愣,回头看到墙上画着的垂着耳朵的哈巴狗和英文狗食字样,脸顿时变得血红。她庆幸自己尚未付款,便迅速将巧克力放回货架,出来时以极其恳切的情态对王纪土说:“我太粗心,谢谢你提醒!”“快去上车吧,都到齐了。”王纪土随意说着转身向大巴走去。“要不是你提醒,我可出洋相了,这洋相可出不起啊!”赵跃华站在原地,微微摇着头,脸色由红变白,又由白变青,眼睛看着前面的王纪土。“这算什么洋相!我们出门经常碰到的,再说别人又不知道。”王纪土似乎看出了赵跃华的心思,回转身爽快而明朗地安慰她。“谢谢你!”赵跃华脸色红润起来,声音也格外甜蜜,跟王纪土去上车。

车上的人有些不耐烦,有人隔着车窗玻璃招起手来。李克锐总是看着赵跃华和王纪土,在他眼里他们两人离得很近,显得很亲密,似乎在讲些大庭广众不能讲的悄悄话。周瑾目不转睛地盯着,眼镜碰到了车窗玻璃上……

第五章 男女合伙

周瑾刚听到开学典礼在社区物业楼举行时,又是叹气又是摇头,沮丧地耷拉着脑袋。他认为不到休斯敦大学去举行开学典礼就不是正规培训,仿佛这样一来这次培训就大为贬值。当被叫醒的时候,周瑾擦着惺忪的睡眼,觉得这样也好,多睡了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的睡眠比什么都需要呢!他看看皱不拉几的西装,心想要到休斯敦大学还真穿不出去。这毕竟是开学典礼,他还是穿了长袖衬衣,系上领带;加上美美地睡了一觉,脸上比平时增加了几分血气,所以也还显得精神。

休斯敦的盛夏,下午三时前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晒在身上却柔和得仿佛经过软化处理。从四组公寓到物业楼,要经过几个网球场之间的小道,可以看到里面美国人在烈日下赤膊打网球,紫红的身上流着汗水。网球场东侧是露天游泳池,在这烈日高照之时,碧绿的池水给人以清凉的感觉。物业楼外面是一片高大的美南松和广玉兰混杂的树林,稠密的枝叶投下浓重的阴影。物业楼只有一层,里面各种服务设施齐全,尤其是健身房里,什么样的器材都有。王纪土喜欢运动,看到这么多的体育设施就跃跃欲试。

因为是第一次,学员们先在楼里兜了一圈,然后来到教室。里面简朴得近乎寒酸,围成一圈的桌子中间摆放着一台笨重的幻灯机,那陈旧的样子仿佛是从博物馆里拿出来的;前面是个油漆斑驳的讲台,一方白色的书写板;后面台子上放着满满一大盆冰块,令人感到几分寒气。

王纪土在右侧空位坐下。徐虹和陈笑梅坐到他旁边。周瑾由于眼睛高度近视,坐到对面靠前的位子上。正面的位子大多还空着,李克锐便坐在那里。赵跃华穿着扣身的红色细格衬衣,身体和精神都显得那样饱满而又光彩照人,很能吸引人们的眼球。她姗姗来迟,只有李克锐旁边的位子空着。赵跃华不想坐在李克锐身边,正犹豫间,左侧有人起身走开,她便将那人的本子和杯子移到李克锐旁边,自己坐到他坐过的位子。李克锐转头看了一眼,板着脸机械地笑了笑。

典礼开始前,龚老师看到许多男生在找开水,开玩笑说:“在美国必须学会喝冰水,谁过不了这一关就不能毕业。”

徐虹到冰盆旁边,用一次性杯子冲上自来水,然后放进几块冰。她给王纪土和陈笑梅都冲了一杯。周瑾捧着空杯子呆在那里,他不抽烟,也几乎不喝酒,却离不开茶。他想建议今后要准备开水,但看看像自己一样的人着实有几个,就忍着不说,最后不得不去冲了一杯凉水。教室里温度很低,他感到有点冷,庆幸自己穿了长袖,挂了领带,也能抵挡一阵。

这典礼没有繁缛的程序,更没有八股式的动员。龚老师直截了当地布置了教学计划。一位个子矮小,穿着红色套裙的休斯敦大学的女老师介绍了学校的情况,然后郑重地向学员发了校徽。周瑾捧着这颗金黄色的校徽仿佛拿到了博士证书,激动了一阵就挂到胸前。过了一会,他见别人都没有挂,便又摘下来小心地放进口袋。

典礼结束后,周瑾和李克锐一到家又躺到床上。王纪土休息了一会开始清洗晚餐的蔬菜。快到六点的时候,他不得不叫醒周瑾和李克锐,商量晚餐由谁来烧。由于周瑾和李克锐都困乏得瞌睡虫似的,中饭只是吃了点面包牛奶,因此谁烧饭的问题事实上还没有解决。“我烧不来,等会洗碗归我。”李克锐若无其事地对周瑾说。“我来吧,大不了烧成面糊涂!”周瑾一脸的无奈,他的话既气壮如牛又有几分酸味。其实他在国内不要说烧饭,就是在家里吃饭的顿数也很少,所以侍弄这些锅盆瓢筷远没有耍笔杆子那么灵活自在。“菜我已经洗好,另外有什么需要配合的,尽管吩咐。”王纪土以为周瑾会烧饭,说着拿起菜刀笨手笨脚地帮他切菜。

周瑾打开电炉,提起满瓶的菜油往锅里倒。他摘下眼镜凑近仔细看了看,觉得菜油太多,心想自己是“三高”,不能吃得太油腻,又关掉电炉,将菜油倒出一些。他将锅子放回电炉,不一会锅里突然腾起火苗。周瑾不知所措,憋足气用嘴巴呼呼地吹,结果那火苗越烧越旺,差点将他的头发烤焦。周瑾仰开头,手忙脚乱地将那盘虾倒下去。厨房里冒出了浓重的热气和焦味,不一会弥漫了整套公寓。他摸索着找到水勺,胡乱地往锅里倒上水。一团浓重的水汽猛然冲上来,简直像原子弹爆炸腾起的蘑菇云,厨房里一片昏暗。“烧熟就好,烧熟就好。”王纪土这样说着,既是自我解嘲,又有对周瑾的安慰。周瑾脑子里一片空白,烧了一会关掉电炉,等热气淡一点时,将锅中的虾盛到盘子里。

王纪土见周瑾在擦眼镜,走过去一边洗刷锅子一边说:“你休息一下,还是我来试试吧。”“怎么,谁在施放烟幕弹?”李克锐散步回来一进门就说,看到桌子上那盆红红的虾又赞叹,“不错,不错!”

饭菜烧好后,三人到外面透一会新鲜空气,待屋里的油烟散去,便开始吃晚饭。一碰到饭碗,周瑾就觉得嘴巴里淡淡的要冒清水,舌头粗得像锉刀,一点食欲也没有。“喝酒吧,庆祝休斯敦的第一顿晚餐!”王纪土一边提议一边拿出啤酒和自己带来的茅台,“中西结合,各取所需。”“好爽,美国啤酒不错!”李克锐打开一罐啤酒仰起头喝了一大口。“什么都不想吃,就是想睡觉。”周瑾说着盛来半碗饭。

李克锐一把夺过他的饭碗,给他倒上一杯啤酒。周瑾勉强喝起来。“这么淡,没放盐?怎么吃啊!”李克锐大声说,将吃剩的半只虾丢到桌子上。“对不起,对不起,我忘记放盐了。”周瑾盯了李克锐一眼说。“你自己不烧,真是白吃还嫌淡。”王纪土夹来一只虾,津津有味地吃起来,“生活中不仅有酸甜苦辣,清淡也是一种滋味,而且是最好的滋味!”

吃好晚饭,李克锐正要洗碗,陈笑梅等三个女生来了。油烟的气息尚未完全散尽,加上刚才的酒味,屋里的空气显得很浑浊。“什么怪味,这么难闻!”赵跃华说着回到室外。“这就是男人的气味,进来,进来,别错过机会。”李克锐大声嚷道。“你们倒好,只顾自己喝酒,怎么不叫我们,再来过,再来过!”陈笑梅说着去找杯子。“女同学要喝酒,我们一定奉陪;不过,要来大家一起来。”

陈笑梅似乎领悟到李克锐的意思,出去硬是把赵跃华拉了进来。

杯子不够,就用碗代替。乒乒乓乓碰杯后,女生们品尝了男生的剩菜。“这是什么东西,猪食?”陈笑梅皱起眉头,喝了一大口啤酒,似乎要冲淡这菜的滋味。赵跃华不说话,将尚未送进嘴的菜放到桌子上。徐虹慢慢咀嚼着,好像在品尝的样子,最后勉强咽下去。“菜不好没关系,只要酒好就行。”陈笑梅笑着又往自己杯里倒满啤酒,拖住王纪土和李克锐又喝了几杯。

徐虹开始洗碗,同时用小锅子烧开水。待一切收拾停当,六人围坐在一起喝茶。

周瑾脸上阴沉沉,只有看赵跃华时,笑容才会如云缝里露太阳似的出来。“早饭和中饭可以简单点,晚饭我过来烧好了。”徐虹还记着烧饭的事。“我们自己谁来烧?”陈笑梅问,那表情有几分惊愕。

她是个不做家务的女人,丈夫虽然没有显赫的职位,只是一般的业务干部,但家庭事务大多由他承担,对陈笑梅也十分理解体贴。对此,陈笑梅也还感到满意,特别是一回到井井有条而又温馨的家,就感到安慰和幸福。她每次升官后都会对丈夫说,“军功章”有你的一半。起初,陈笑梅也还帮着做点家务,但随着职位的上升越来越忙,家里的事几乎完全不管。所以,陈笑梅确实不会烧饭。“我烧不来,”赵跃华含蓄地轻轻摇摇头,“不过,理理洗洗还是可以的,需要的话。”

其实徐虹没有推给同伴的意思,她本来就准备自己那边烧好再到这里来,只要时间上调节一下就可以。这时她把这意思说明白了。“这样不行,一天两天可以,三个月吃不消的,”王纪土对徐虹摆摆手,“我们还是自己动手,慢慢学,这也算是培训嘛。”

赵跃华沉着脸对王纪土盯视一眼,然后淡然一笑。“我看干脆合并在一起算了。”陈笑梅站立起来,一个个指着男生,“你们说怎么样?都是一个组的,六个人也不多。”

大家一致表示赞同,李克锐带头鼓起了掌。“我也同意,”周瑾有气无力地拍拍手,“不过,有些具体问题必须明确一下。”“哪来那么多问题,到时张着嘴巴吃就是了。”陈笑梅紧接着说。“比如伙食标准怎么掌握……”“大家在一起是‘共产主义’,放开肚皮吃饱饭!”李克锐打断周瑾大笑起来。

周瑾不说话,微微张着嘴面对王纪土。“要定就定个下限,每人每天伙食费不少于五美元!”王纪土从容地果断地说。“定下限?”周瑾轻轻哼一声顾自说,“这算什么,不是废话吗?”“下要保底,上不封顶,好,我完全赞成!”李克锐又拍起了手。三位女生也紧跟着鼓掌。“难得糊涂!”王纪土见周瑾一脸的不快又补充,“能在休斯敦共同生活是缘分,集体生活只有大家糊涂才能处理好。”“好,糊涂好,糊涂好……”周瑾喃喃着勉强笑起来。“好,听组长的。不过男女合伙以后,我们就不是‘同志’了。”李克锐说着,意味深长地对赵跃华丢个眼色。“怎么会不是同志?同志友谊会更深呢。”赵跃华将“友谊”两字说得很重,说完微笑起来,显示出很单纯的样子。

李克锐对赵跃华笑了笑,那表情很复杂,说不屑一顾和投其所好都可以,他的实际意思比这还要丰富。

第二天傍晚,女生们兴致勃勃地到男生公寓烧合伙后的第一顿晚餐。赵跃华虽然不喜欢干这些活,但还是参加了理菜。她理菜时既小心翼翼又缓慢笨拙,有意显示自己过去从不干这些事,这也是有地位和品位的表现呢。周瑾呆呆地站在一边。王纪土感到一身轻松,招呼周瑾李克锐:“等会儿品尝就是了,走,到球场看看。”“走开,还是生的呢,吃不来的,不必监督!”陈笑梅抛了一句,连头也不抬,顾自己大手大脚地洗着菜。

周瑾知道陈笑梅是开玩笑,心中却不舒服,虽然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这样站着,但绝无监督的意思。

男生公寓旁那个网球场的南端有个篮球架,可以打半篮。这时斜阳还高高地挂在西天,强烈的阳光照射在球场上。王纪土和李克锐与几个黑人打了一场半篮,汗流浃背地回家后匆匆洗澡,换了衣服。

吃晚饭时,龚老师送来一个篮球和几副网球拍。三位女生兴致高涨,草草地很快吃好晚饭。徐虹不免有些遗憾,她精心配置用心烹调的菜肴得不到应有的赞赏,就仿佛精心制作的艺术品不被人们赏识一样。

陈笑梅和徐虹过去没打过网球,今天是第一次握拍子,每次都只能勉强发出球,几乎一个都回不起来。赵跃华站在一边,不时指导几句,显示出业余教练的专业水平。国内网球场不多,打网球算是高雅的运动。赵跃华以前曾经多次跟随领导去网球场,教练的话偶尔听到几句。有时领导让她参与,她都会找个合适的理由谢绝,既体现自己的感谢甚至受宠若惊,又使领导感觉到她很知趣。所以,她只有理论没有实践,真正上了场,与陈笑梅和徐虹没有太大的差异。这样时间一长,女生们兴致渐渐消退。“叫男生去,让他们来陪打。”陈笑梅说着就往家里跑。

李克锐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说自己刚打过篮球,再去打网球要脱力。周瑾疑惑地朝陈笑梅看看,回到房间去。陈笑梅就去请王纪土。“我就是喜欢运动,可惜已经洗好澡,换了衣服。”王纪土今天不想再打球。“回来再冲一下好了,衣服我给你洗!”“李克锐,再去玩玩怎么样?”王纪土看到陈笑梅兴冲冲的样子,觉得不好推却,想把李克锐拖上。“玩玩可以,但光给我洗衣服不够,得帮我洗澡。”李克锐想赵跃华在那里,去打一会也好,他看着陈笑梅,“怎么样?”“没问题,等会我把水烧开,从头到尾都给你洗一遍。”陈笑梅笑着答应。

李克锐见占不到便宜,站起来伸个懒腰跟着走。他一到球场见赵跃华握着球拍站在那里,便嬉笑着向她伸出右手:“请吧,我们先来怎么样?找找感觉嘛。”“笑梅,还是你先来,李教练是你请来的。”赵跃华站在一边不动,推陈笑梅先上。“李教练是我请来的,可他请的是你,我不够格呢。”陈笑梅笑着推赵跃华一把,“去去,别让人家等急了。”

李克锐有些拘谨,教赵跃华打球特别认真。虽然赵跃华接不住球,或者回过来没有方向,李克锐简直只是在捡球,但他却非常主动,有时还要跑到赵跃华一边将球捡起送到她手上。过了一会,李克锐禁不住含蓄地提及往事。赵跃华虽然学得很认真,但只要李克锐一提及往事,甚至一开玩笑,就会巧妙地转换话题。当李克锐将话题拉回来时,赵跃华会礼貌地表示不能让陈笑梅和徐虹老等着,要让她们来接替自己打球。对这种巧妙而礼貌地回避,李克锐当然能感觉到,但他不想离开球场,离开赵跃华。然而李克锐毕竟感到尴尬,觉得异常沉闷。过了一会,听到周瑾在球场外接连不断地叫他,先是犹豫了一阵,最后丢下球拍悻悻地走开。

赵跃华在球场上除了应付李克锐的球外之“球”,还注意着坐在荫棚下的徐虹与王纪土。开始时等着他们过来接班,但看到他们毫无这样的意思,便连声说着累死了,边说边朝阴棚走来。

王纪土起先独自坐在荫棚下。太阳已滑落到屋顶后面,西天的云彩被残阳熏得殷红。他抬头欣赏着晚霞,心想大洋彼岸的祖国,这时定是漫天朝霞!徐虹见王纪土一个人对着天空出神,便走过来坐到他旁边,问他在想什么心事。王纪土指着西天,告诉她在看晚霞。“晚霞与朝霞有什么区别?”王纪土问徐虹。“都是云彩,看不出有什么区别。”徐虹认真想了想,坦率地回答。“朝霞和晚霞虽然一样绚丽,但用心分辨还是有区别的。朝霞的色彩灿烂鲜嫩,晚霞则是殷红苍老;朝霞是生动的,晚霞则更加深沉;在我看来晚霞比朝霞更丰富壮丽!”王纪土停了停,长长吁一口气,“但愿我们的生命有一片绚丽的晚霞……”

徐虹竖起耳朵听着,感染之下,不由自主地念出:“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啊!”

是啊,人到中年,感慨于生命的短暂,凡有抱负、有情感的人大约都是一样的!王纪土在心里说。他经常回头看自己的过去,近五十年的生涯,到处奔走,四海为家,忙忙碌碌,可是真正为人们赞赏,能体现自己生命价值的事情却做得不多……

赵跃华过来很随意地坐到王纪土旁边,见王纪土依然和徐虹说话,似乎不把她的到来当回事,便发现重大秘密似的突然站立起来说:“不好意思,不知道你们在说悄悄话。”

王纪土还沉浸在感慨中,没听清赵跃华的话,一会儿又看到李克锐也走了过来,便叫徐虹去打球。

赵跃华脸上毫无表情,木然地站了片刻,重重地咬一下牙,恢复笑容后将手中的球拍递给王纪土。她见李克锐已经坐下,也跟着坐了下去,显得随意亲密,并交谈起球艺来。过了一会,赵跃华叫正在给王纪土他们捡球的陈笑梅过来休息,自己起身去接替她。

李克锐与陈笑梅讲起了笑话。周瑾又在球场外面大声叫唤,李克锐只是向他挥了挥手,后来干脆不理会他。周瑾牢牢记着赵跃华的提议,想以学员初到休斯敦为内容写篇新闻稿,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他虽然不喜欢运动,今天却时刻想像着球场里的情况,所以就到球场周围散步。看到球场里其乐融融、生龙活虎的场面,觉得有些孤独。他先是几次叫唤李克锐,最后看到赵跃华与王纪土在打球,又记起昨天买菜结束时王纪土与赵跃华“亲切交谈”的情景,忍不住想进去接替王纪土,却又怕体力差被赵跃华看不起,更担心强烈的运动会使血压升高。周瑾虽然很少参加体育运动,却喜欢媒体上的体育节目,是电视机前的运动健将。此刻,他急中生智地记起今晚是德国和巴西足球决赛,连忙进入球场,大呼小叫地请王纪土回去看节目。其实,德国和巴西足球决赛在明天凌晨。

第六章 池畔倩影

清晨,游泳池畔静悄悄的,碧绿的池水倒映着蓝天,显得明净悠远。几只小松鼠和乌黑的鸟儿,在草坪上自由地蹦跳;那鸟儿不时嘎嘎地鸣叫,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嘹亮。游泳池有大小两个,小池里正静静地冒着洁白的水花,漂浮着丝丝缕缕的热气。王纪土散步经过这里,被这美妙的环境所吸引,伫立着看了一会,这清澈的池水激起了他游泳的兴趣。其实,他早就想来这里游泳,却有很多顾虑。这小区里的露天游泳池,什么人都可以来游,也不知是否卫生?万一染上那些说不清的毛病,就是跳进太平洋也洗不清,健康和声誉全没有了!可是看到这样的环境,而且据说池里的水每天清晨都要更换一次,恐怕还是可以放心的。看来世界上的许多事情,不能光凭自己的主观想像,不能毫无根据地猜疑,最好到实地看看。

王纪土跑回家换上游泳裤,披上浴巾,来到游泳池。他站在岸边想纵身跳下去,但看到池边地上写着一行黄色醒目的英文,标明池水的深度,并提醒不要跳水。对这行英文,王纪土只认识其中的几个单词,整体的意思是推想出来的。他缓缓地从扶手下水,觉得十分清凉,水体几乎完全透明,身体就像浮在空气中一般。他一到水中就来了劲,挥舞双手快速游起来,但游不到一圈就感到有些胸闷。他知道,这是长期不游泳的缘故,放慢速度依然坚持游着。池里只有他一个人。在岸上时以为这游泳池并不大,可是到了里面却觉得很宽阔,特别是眼光贴着水面平视过去简直就像一片海面。游了大约一刻钟,他回到岸上,靠在躺椅上休息。小松鼠和鸟儿毫无顾忌地跳到他身边,他吹起口哨,伸手逗它们,那鸟儿竟然不慌不忙地来啄他的手指。与小动物和谐相处多么单纯,多么有趣,多么美好!王纪土很有些感慨,躺了一会,又下池去,开始时奋力爬泳,挥舞的双手如同一对快速划动的桨,水花哗哗地溅得老远。可是游不了几圈又感到累,他干脆仰浮在水面,任意飘荡。碧蓝的天空,苍翠的树枝,随着他的眼光缓缓旋转;晨风掠过水面吹在脸上,清凉而又柔和,是那样的舒畅!

王纪土忘情地浮在水面,视野中隐约出现一个女人。她站在苍翠的美南松下,披肩的长发在清风中飘拂,在晨光里显得飘逸优雅。王纪土侧转头看了一看,又在水面仰浮了好一会,然后回到岸上休息。这时他才看清,那女人原来是赵跃华,她右手举着书本,在全神贯注地看着。

赵跃华第一天就观察了游泳池,她先向龚老师打听游泳池的管理方式,然后起早亲眼目睹了换水过程,这才放心地来游泳。她是班里第一个在此游泳的人。她保养身体有自己的四步曲:一是充足的睡眠,无论多么忙,也要千方百计保证足够的睡眠,她说这叫“睡美人”,女人只有保证充足的睡眠才能保持姣好的容貌。二是合理的饮食营养,没有营养就等于机器没有油;饮食结构不合理,就等于机器加错了油。为此,她多处请教中医师,制定了专门食谱,常吃各种水果是重要内容。三是适量的运动,她运动的主要方式是游泳。在国内她从来不到公共游泳池去游,而是固定在高级宾馆的内部游泳池,以保证卫生。四是保持良好的心情,这是最重要也是最难的。她除了单位的工作,或多或少的家庭事务,还要拉各种关系,与许多人尤其是男人交往——既要以女性的魅力吸引他们,又要牢牢守住那条底线,就像钓鱼时既要将鱼钓住,又不让鱼吃到饵料。她常常要别人为自己办事,又不愿欠太多的情,免得到时人家来索要。她每次要人帮忙,开始往往说得很重要甚至紧急;当人家表示愿意帮忙时,又丢下几句轻描淡写的话。事情办好以后,她当然会感谢,但这种感谢严格地限于语言,而且总要巧妙地说,情况有了变化,即使不办也无大碍。这样对方也就不会认为自己帮了你大忙,因而也不会认为你欠他的情。可是要这样做,须得费一番脑筋,而且对方的反应也未必一样,这对心情自然有影响。好在这样的次数多了,就形成套路,甚至成了习惯,倒也不感觉太累。

赵跃华来游泳时天空还挂着疏朗的晨星。她开始时觉得一个人清净,但游了一会感到池里空荡荡的有些寂寞,记起王纪土喜欢运动,猜想他或许也会来游泳,心里有着莫名的期待。赵跃华很矛盾,既希望王纪土的到来,又担心这清晨时光一男一女穿着泳装在一起不合适。她游了不一会就回家,换上衣服出来散步。当赵跃华看到王纪土果真在游泳时,便放慢了脚步,最后在一棵美南松下停住。她朝池中看去,可以清晰地看到王纪土仰浮在水面的样子,判断出王纪土也能看到她,便举起书本看起来。赵跃华相信自己的魅力,虽然还没有化妆打扮,但天生丽质的自然美是化妆不出来的!女人到了中年,艳装往往适得其反;当然化妆还是重要的,但那只能是淡淡的点缀。现在她刚刚洗过澡,自信有清水芙蓉的特别美感。但是,王纪土却只顾自己仰浮在水面,不时挥动双手游几下。对此,赵跃华隐隐感到失望,她潇洒地甩一下长发,缓缓向游泳池靠近些。她侧身朝着游泳池,低头看一会书,又抬头看看天空,那样子仿佛丝毫不在关注游泳池。王纪土终于从池中上来。赵跃华心头不由得微微有些颤动,脸上也似乎热了一热。王纪土在岸上舒展一下腰肢,朝赵跃华看一下,顾自躺倒在躺椅上。赵跃华转头看了一会,心头空落落的,向前移动了几步又停下来,然后慢慢往回走去,两眼继续看着书本。赵跃华惊异于自己微妙的感情变化,有意走得远些,但依然能够看到躺椅上的王纪土。她虽然很想单独与王纪土相处,与他交谈甚至亲近,建立带有某种特殊色彩的密切关系,却又担心被别人尤其是同学看到。这绝不是因为害怕,她是要让所有她认为有用的男人都有那种感觉,因而尽可能保持等距离交往。比如李克锐,过去与自己有过那么一段经历,现在还在山区工作,显然不是什么要职,可是他还年轻,又有许多朋友,说不定什么时候用得着,起码不能与他搞僵。再比如周瑾,掌握着市里主要舆论工具,现代社会舆论的作用决不能小看……赵跃华这样想着又转头看一眼,见王纪土依然躺在那里,失望中禁不住浮起淡淡的酸楚。她又记起那次买巧克力,这样的事情很容易被当作笑料,但王纪土只字没有说过,这是有涵养讲信用的表现。赵跃华心头又颤动一下,抬头看看苍翠的松枝,又环顾四周的建筑,便联想到海滨那片土地,一想到这个,心里就会涌起兴奋和焦虑。虽然来美国前还与赵老板到实地踏看筹划,但终究拿不出既叫得响又可操作的方案。这样的重大机密,不到关键时刻决不能吐露;更何况自己与王纪土的关系还远远未到可以说这种事情的程度。

赵跃华转了个弯,从另一角度向游泳池走来,那样子依然优雅自然,在离游泳池百来米的地方停住。决不能再靠近,这样的时候到一个男人身边,会显得轻浮,会被看不起,会掉了自己的身价!赵跃华又提醒自己。男人,特别是像王纪土这样的男人,越是难以得到的东西,对他们来说就越珍贵。女人对男人,若隐若现,不即不离,朦朦胧胧,是一种撩人心魄的美!赵跃华这样想着又转身离开游泳池,慢悠悠地拐进一条为房子遮掩的小路。

其实,王纪土还是悄然对赵跃华看过几眼,觉得她很美,而且一早就看书学习,肯定很有修养,在这浮躁的年代这样的人可不多。此刻见她进入小路,王纪土又去逗那松鼠和小鸟。赵跃华一会从小路另一头出来,到原先站过的地方犹豫着停下来。她见王纪土在逗小动物,心底突然冒出一股失落、轻蔑和怨恨的情绪,愤然转身往回走去……

王纪土回到池里,畅快地游了几圈,便到小池的热水里浸泡一会,起来后披上浴巾回家去。赵跃华到离游泳池较远的地方,在树木的遮挡下若隐若显。她依然举着书本在缓缓漫步,一派聚精会神的样子;脑子却反复分析着,王纪土为何不关注自己,怎样才能拉近与他的距离……

第七章 课堂奇观

已经是第三天上课。下午两点快到时,学员们陆续来到教室。徐虹一放下笔记本,就为王纪土和陈笑梅端水。她知道王纪土喜欢喝冰水,给他端水时先在杯里放满冰块,然后再加水。坐在对面的赵跃华对徐虹瞟一眼。

李克锐午睡起来匆匆洗把脸,潦潦草草地梳一下头发出门。他到的时候,除自己原来的位子,赵跃华与周瑾之间还空着。他迟疑了一会走过去对周瑾说:“我跟赵跃华向来友好。”李克锐坐下去轻轻碰一碰赵跃华,“怎么样,欢迎吗?”

赵跃华沉着脸,向前略微探一下身子,看了眼对面的王纪土,又跳过李克锐看了下周瑾,脸上漾起了微笑。这微笑王纪土和周瑾显然都有分,李克锐却没有感觉到,他还来不及感觉。“当然欢迎,怎么敢不欢迎呀?”赵跃华平淡地说。

周瑾依然不习惯教室里冷飕飕的低温,担心自己身体差,容易感冒。教室门口装着温度调节器,前两天他老是去调,结果教室的温度怎么也调不上去。原来整幢大楼的空调是一体的,美国人就是习惯这样的低温。今天他披了外套。虽然披外套的人也有几个,但他看到许多人依然穿着短袖T恤,表现出很舒服的样子,觉得老天对自己不公平。

老师一到马上开始上课。第一天龚老师就告诉大家,美国老师喜欢学员提问。学员们在出国前的短暂培训中准备了许多课题,提问对他们来说比囊中取物还要简单,前两天课堂上相当活跃,常常把老师的讲课打断。这里讲课的效率本来就不高,全班几乎没有人能直接听懂,需要经过龚老师的翻译。这提问一多,有时还要争论,讲课效率就更低,原定的课程常常要拖下尾巴。上午下课前,龚老师不得不要求学员提问要做充分准备,挑重要的问题。尽管这样,今天提问的人还是不少。讲课的是个大胡子,内容是联邦税收。讲到个人所得税时,周瑾唯恐落后地举起手,大胡子首肯后他站起来毕恭毕敬地问:“请教老师,在美国单位里发实物是否要征税,这在理论上是什么问题?”“不不!我们从来没有发过实物。”大胡子双手一摊,说完顾自讲课。

周瑾满脸失望,不情愿地坐下去。他是这几天课堂上提问最多的人,虽然没有直接从事过社会和经济管理工作,但从稿子上接触到的问题不少。他所提的大多类似于这样的问题。王纪土不指望从课堂上直接找“药方”,更不会在实际工作中按图索骥地去“抓药”。事实上既没有包治百病的药方,更不存在现成的灵丹妙药。所以他自己很少提问,对这样的问题也毫无兴趣,只是埋头记着笔记。徐虹感到奇怪,讲课效率这么低,就是一字不漏地记下来,也不需要这个样子。她侧转头看了看,见王纪土的笔记本上用红黑两色写得满满的。“这么不停地记什么呀?”徐虹轻声问着,将王纪土的笔记本拉了过来。

王纪土笔记本上用红色直线分成三栏,页与页之间不一样,很不规则。左边记的是讲课主要内容,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中间是自己的思考。这两栏相互呼应。

比如左边写着:一个假定,人都是自私的。对应的思考栏里是:简直不可接受,人怎么可以都是自私的呢?但却是事实。制度设计的立足点应该是这样。顺应人的天性,为社会发展提供动力;限制和引导人的天性,以保证社会运行的秩序。自私的人,是现实中的人;不自私的人,是人应该成为的人,是理想!从制度和管理意义上讲,必须立足于现实的人;可是从道德范畴说,要引导人们成为理想的人。这样才能建设更美好的社会!

左边:两只桶。全社会的权力是一定的,把它比做水,分给政府的多了,属于民众的就少,两者是此长彼消的关系;只有把政府那只桶箍小,民众那只桶里才会有更多的水。思考栏里是:美国立法的出发点是限制政府权力。权力天生要扩张,就像植物会生长一样——最深层的原因在于人的自私性。而我们的法律制度总是扩展保障政府的权力,这与官本位意识相互作用。政府这只桶很大,水却不见得多;四周打了许多小孔,将水接到私人的桶里去了,这就是权力扩张的动力所在。可见政府那只桶事实上不需要那么大,可是谁来箍政府那只桶,还不是可以接到政府桶里水的人,他能将这只桶箍小吗?

左边:一把锁。门里放着有价值的东西,除管理者外谁也不能进去;很简单,把门锁上就是。思考栏里是:发文件,开大会,说明门里东西的重要性,保护它的重大意义,动员大家一定要自觉遵守,切不可进去……可还是有人偷偷进去拿里面的东西,老实人看到拿了也白拿,就会变得不老实。“外国有个加拿大,中国有个大家拿”就是这样形成的。这种做法不仅效率低下,而且助长人们的不良习性。道德教育必须以一定的制度为基础才有效。当然社会很复杂,岂是一把锁所能解决,但没有这把锁万万不行!任何管理都是具体的,否则就不是管理。

……

徐虹为王纪土那独特的思想深深地吸引,全神贯注地看着,欣赏艺术作品似的进入了忘情境界。他们来美国培训的手续办了很长时间,开始以考察团名义去签证,结果被退了回来,说考察不能有那么长的时间,后来只得以访问学者的名义重新办理。徐虹当时想,这些人算什么学者,起码自己算不上,现在她认为王纪土有点像。可是她看了右边那一栏的内容,哧哧笑了起来,用肘子轻轻碰一碰王纪土轻声说:“顽童,顽童……”

王纪土在右边栏里写着这两天讲课老师的肖像:

SIMS女士,金黄的短发,白嫩标致的脸显得很年轻。一个习惯动作,两手对称地举到齐肩的高度,分别伸出两个指头,像兔耳朵似的动几下,很优雅。讲课总是面带笑容。讲台似乎太窄,淡紫色的裙裾有时要摆出外面来。她偶尔也走出讲台,身材显得魁梧肥胖,身体的年龄比脸上的年龄要大得多。她有时也笑出声来,那声音很美,但笑什么我不知道,只是有些感染。翻译好像是个筛子,将讲课中风趣的内容都搁在上面了。她讲授总统及行政部门,轻松诙谐的表情,如同议论家庭琐事,更像在介绍一只宠物。

DR-RODGERS先生,高挑的个子,长长的脸,高挺的鼻子,留着黄黄的山羊胡子;戴着金边眼睛,穿着淡青色的长袖衬衣,挂着红色领带,常青的裤子笔挺。讲课时动作很少,停顿时却总要摸一下胡子,他也许在与苏格拉底比较,以为下巴上的胡子是智慧的象征。有点绅士风度,只是腰间别着精致的手机,标示着时代的特征。

刘建先生,曾在中国中央银行任过职。矮个子,四方脸,墨绿色的T恤有些陈旧。一上来就耸耸肩,摊摊手,那派头比美国人还要美国人。讲课时不断打着手势,不停围着幻灯机走,眼睛总是瞟来瞟去,似乎在观察人们的反应,有些手舞足蹈。

……“犯什么神经?”陈笑梅见徐虹以手掩嘴嗤嗤地笑,有些不解。她学习很认真,老师的讲课几乎一字不漏记录下来,以备课后或者回国慢慢消化,看哪些东西今后工作中用得着。难道王纪土比自己还记得详尽?陈笑梅扭过头去看,后来干脆一把将王纪土的本子抓了过去。她先看右边那栏,边看边笑。

这时已不再有人提问,课堂里非常安静,老师的讲课显得格外响亮。有几个学员头靠在桌面上,一会儿站起来到水龙头下洗把冷水脸,可是过不了几分钟又打起了瞌睡。其中两人呼——呼地打起了鼾,那声音简直就像两只超级风箱。他们正好一男一女,面对面坐着,此起彼伏地唱着双簧。面对这景观,学员们忍不住笑出声来。老师依然顾自讲着课,那美妙的呼噜跟他毫无关系似的。龚老师有些尴尬,叫醒他们后让他们回去睡觉。

周瑾本能地抬一下屁股,摘下眼镜揉揉眼睛又坐下,目送回去睡觉的人走出门。此刻,他的瞌睡虫又上了身,禁不住打个沉闷的哈欠。他认为打瞌睡应该体谅,时差尚未倒过来,此刻就等于是深夜,加上“白天”又没有睡好,确实很难坚持。周瑾前两天瞌睡连连,加上试着喝了几杯冰水,胃隐隐作疼,到下午就坚持不住,只得请假去睡觉。今天似乎好了不少,这该死的生物钟总算有些调整过来。他看到陈笑梅和徐虹对王纪土的笔记那么感兴趣,苍白的脸上浮起轻蔑的表情,心想到底是女人,少见多怪,这课本身就不深奥,几乎谈不上理论,就算全部记下来,又有什么看头。在他看来,只有深奥玄妙才算理论,至于是否管用,那不是理论的任务,具体管用的东西只能算技术。所以这两天课听下来,他很有点失望。

李克锐不时轻声与赵跃华说话。赵跃华认真听着课,记着笔记,对李克锐的话似乎没有听到;李克锐碰她一下时,她在礼貌而又毫不在乎地表示中带着不耐烦。她很关心对面的动态,见陈笑梅和徐虹看王纪土的笔记,而且兴致这么高,心中充满了疑惑。女人怎么可以随便看男人的笔记,王纪土也太大方,是不是借笔记交流什么?赵跃华担心她们、特别是徐虹在主动向王纪土靠拢,那心中的滋味,既谈不上醋意,也不完全是怨恨,可是却两者兼有。

李克锐前几天也打瞌睡,他很随意,坚持不住时就到教室外面长条椅上睡一会,今天上午快吃中饭时还去睡过一次。下午坐在赵跃华旁边,脑子清醒了许多,瞌睡也跑得毫无踪影。李克锐仿佛又感受到那种令他冲动的气息……

第八章 娇媚的战友

李克锐与赵跃华曾经有过一段不同寻常的经历。

当年李克锐从部队转业,经老首长介绍到市委办公室工作。半年后以他的严谨干练,尤其是灵活的笔杆,被安排给市委分管党群的副书记当秘书。

一次,李克锐跟随副书记去文化局。领导们谈论干部人事工作时,他到旁边的小会议室休息。文化局女秘书进来给他泡茶,交谈中知道李克锐是部队转业干部,就告诉他自己也刚从部队转业,在局办公室当综合秘书。她就是赵跃华。初到地方,面对与自己一样的老兵——书记的大秘书,她既有亲近感,又有自卑感,本能地意识到与他搞好关系的必要和可能。赵跃华充分显示出女军人大方庄重的气质,同时又保留几分拘谨,甚至羞赧。她懂得,年轻女人既要大方,又不能显得太老练,尤其是初次与领导见面。在她眼里,李克锐显然是领导。“在部队呆了多少年?”“正好十五年。”“正巧,我也是十五年。在部队干什么?”“先在文工团,后来到军部。”“哦,大机关出来的。”

听到李克锐赞赏的口气,赵跃华心中的自卑感如阳光下春雪似的很快消融。她对自己的出身和经历充满着优越感。父亲官虽然不大,县团级还是副的,但毕竟是干部家庭出身。家庭对一个人的教养和气质至关重要,这就是存在决定意识,赵跃华这样认为,以自己的干部家庭出身为荣,喜欢与干部子弟交往。但面对那些高干子弟,她的感情很复杂,既嫉妒他们,又觉得自己很卑微,更在许多方面模仿他们。她也曾嫌父亲官太小,总想自己将来超过他。到军机关以后,她那优越感出土春笋似的节节拔高。她觉得在大机关里接触的层次高,看到听到的东西多,尤其能够和高级干部接触,这些都是丰厚的资本。军的级别比市还高呢!此刻赵跃华这样一想,觉得自己大可以平等地跟李克锐说话。但她毕竟是个现实而灵敏的人,马上提醒自己,现在到了地方,过去已是昨日黄花!所以,她在李克锐面前依然保持着那几分拘谨和羞赧,站在那里说话。当然这除了对对方的尊重,更是为了展示自己的气质和魅力。那时她的脸庞比现在饱满,白净而略显红润的皮肤,仿佛是鲜嫩的水果,显示出年轻女性的娇媚;尤其是苗条而又丰满的身材,经过军人生涯的塑造,更显得挺拔;如果坐下去,那特有的气质和魅力就难以充分显示出来。

相同的经历可以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李克锐不期而遇上这么个老兵,确实感到很亲切,而且她是那样的苗条丰满,那样的健康娇媚,那样的富有魅力!交谈和熟悉的愿望油然而生。他见她站着,本想叫她坐下来,但转念觉得这样不够尊重;这通常是上级对下属的客气,或者是好朋友之间的随意行为。所以他干脆也站立起来。那时李克锐很英俊,高挑结实的身材,乌黑卷曲的头发,棱角分明而又饱满的脸,充满着潇洒的气质和青春的活力。这在赵跃华心中也不无震撼。这时他们互相通报了姓名,从容交谈起来。“你老家哪里?”“安徽。你呢?”“真是巧极了,我也是安徽!”“那我们不仅是战友,还是老乡!”赵跃华显出惊讶激动的神情,说着愣了愣,感到这样说有些唐突,又不是一个部队的,能算战友吗,对方能认吗?一个省相当于世界上一个中等国家,这老乡也很牵强。可是既然说了倒也好,就像新媳妇第一次叫公婆,该出口时就出口;何况这战友老乡本身是没有明确边界的概念。不过,这话如果由对方说则更好。“哈哈,今天收获大大的,认了个战友兼老乡!”李克锐张开双臂,兴奋中显露出抑制已久的俏皮诙谐本性,“多国部队逢战友,异省他乡遇老乡,人生一大幸事!”“真的吗?”赵跃华说完将问号留在脸上,给人意味深长的感觉。“那当然!还会有假?”李克锐幽默地抱一抱拳,“请问小姐芳龄几何?”“比你大吧,五九年的。”赵跃华说着含蓄地笑笑。“啊,同年,天下居然有这么巧的事情!不过,我是元月的,肯定比你大;我是大哥,那你就是小妹咯。”

赵跃华微笑着不回答,过了一歇岔开话题:“地方的事情我一点不懂,以后少不了麻烦你。”

李克锐希望赵跃华正面回答,叫自己大哥,可是赵跃华没说,他也呆了呆。赵跃华察觉到李克锐表情的微妙变化,灿烂地一笑问:“你刚才说多国部队是什么意思?”

此刻李克锐意识到,与赵跃华毕竟只是初次碰面,以自己的身份随意评论领导们的事情是不慎重的,但话是自己说的,又不能不回答。就简单含糊地告诉她,地方工作多,事情杂,领导和部门各管一块,就像多国部队。李克锐是将地方与部队做着比较,觉得从表面看地方不像部队那样集中统一;其实,从权力实际运作的角度看,地方的集中并不亚于部队。他说多国部队,只不过是一句俏皮话罢了。

那次接触后,李克锐心里经常想到这位小妹,耳畔会响起那甜美的声音,眼前会浮现那娇媚的形象,令他起一种不可言状的思念和兴奋。他曾多次想给赵跃华打电话,却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有时抓起话筒犹豫一阵又放下去。他回忆到地方以来,什么战友老乡之类的话听得多了,其实都是攀附的借口,即使真有那么点关系,又怎么样?人活在世界上谁没有关系,无限制地拉开去,说不定与美国总统也是亲戚呢。文化局这位,自称战友老乡,也只是有那么点你摸不着边又无法否定的影子。而且人家是个富有魅力的女性,那次虽然很礼貌,骨子里却有几分傲气,否则她何以不认自己是小妹。如果贸然打电话去,可能会遭到礼貌地回绝。即使她愿意交往,自己是个有家室的人,又有什么意义?自己到地方后还算顺利,前程看好,但现在的位置必须处处谨慎,可不能弄出任何风言风语……毕竟只是一面之交,时间一长李克锐对赵跃华的印象慢慢淡化。

赵跃华预想李克锐会给她打电话,也很希望李克锐给她打电话。可是等了十来天居然没有。她对李克锐既有同经历的亲近感,又有英俊男性的美感,还有对地方机关的神秘感;但主要是她敏锐地意识到,李克锐是个能够帮她忙的人。自己到地方举目无亲,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没有人帮忙可不行。可是这样被动等待,说不定人家早把自己忘了,像他这样显眼的位置,身边什么人没有?赵跃华想主动给李克锐打电话,但她特有的矜持和傲气又使她犹豫不决。后来她终于找到自己可以接受的理由:主动承担局里《全市文化工作的建议》的起草任务。初稿出来后,她就给李克锐打电话,请他帮助修改。她坚信,这件事李克锐不会推辞,也不好推辞。

李克锐接到赵跃华的电话很兴奋,满口答应尽力帮忙。赵跃华当天就把稿子送过去。李克锐办公室里,桌子上堆得小山似的材料看上去井然有序。她进去后,李克锐热情地给她让座泡茶,但过度的热情中却有点不自在。赵跃华当然全看在眼里。

他们先是交谈上次见面以来的情况。李克锐举了许多例子,证明近来很忙,以此解释为何一直没有与她联系。赵跃华则说,早想打电话向他请教,只是觉得不好意思。正当他们从容交谈时,李克锐办公室来了某县的几位领导,请求李克锐安排见副书记。李克锐告诉他们副书记正在开常委会。原以为他们很快会离开,哪知他们笑嘻嘻地要求在李克锐办公室等待。赵跃华知趣地起身要走,说那稿子让李克锐帮助先看,另约时间领教。客人听到后,请李克锐给他们另外安排地方等待。李克锐一边说无妨,一边翻阅赵跃华的稿子。可是又接连来了几拨人,各种各样的事情都有,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都有求于李克锐。他们虽然是县局级干部,对李克锐却客气地称李秘书。赵跃华由此看到了李克锐的分量,更促使她要跟李克锐交往。

这次以后,两人经常通电话,多数是李克锐主动打去。每次通话结束时,赵跃华都会谦虚地要求李克锐对她多加帮助。这清朗圆润而又缠绵娇滴的声音,弄得李克锐不忍挂机。时间一长,两人都觉得仅仅电话交往难以充分交谈了解,因而不能进一步发展关系。李克锐指的关系主要是感情方面。赵跃华虽然也有一定的感情因素,但主要是要李克锐这个大哥帮忙。她从两次见面和多次电话交谈中,确认李克锐是个正派人,起码不是寻花问柳的轻薄之徒。在一次通话中,她得知李克锐与自己一样,由于房子问题,家属尚未调过来,住在招待所里。既然问到住所,李克锐就邀请她方便时过去聊天。她推辞着答应。

那天晚上九点左右,赵跃华去李克锐房间。她穿着玉白色连衣裙,一副一尘不染、冰清玉洁的样子;加上披肩的长发,更是风姿绰约,飘飘欲仙,令李克锐心中顿时产生浓浓的爱慕之情。李克锐激动中不知所措,两人相对站了几分钟,待冷静下来时感到很不得体。这时李克锐才记起给赵跃华倒水。房间很小,他们面对面坐下,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赵跃华对李克锐帮助修改稿子的事又感谢了一次。李克锐不免谦虚客气一番。然后,两人又交谈起往昔的军人生涯。闲聊中李克锐总有那样的冲动,在这种情况下,原本不想说的话也守不住。李克锐告诉赵跃华,最近那位女市长的秘书刚提拔,接替的人选正在物色,她如果想去,自己愿意帮忙。赵跃华一听,眼睛放起光来,她口头没有表态,却将椅子往前移动了些许。李克锐话出口后突然感到后悔,这毕竟不是自己能定的事。他见赵跃华实际上表了态,感到很有压力,但他依然处在激动之中,情不自禁地也将位子朝前移动。他移动的幅度很大,两人的脚几乎可以相碰。赵跃华脸上泛起了红晕,笑嘻嘻地坐着不说话。李克锐这时心跳加快,不时目光灼灼地看赵跃华,又匆匆将头转向桌子上堆着的材料。赵跃华以温柔多情的目光注视李克锐。两人目光再次对接时,李克锐再也控制不住,他拉了赵跃华的手,顺势将她拉到自己身边,那股洋溢着女性温馨和活力的淡淡清香,使他产生了更强烈的冲动。赵跃华也产生了对男性爱抚的强烈需要,可是她努力控制、反复提醒自己,这一步不可跨出,一旦跨出就会处于被动,起码现在不是时候。赵跃华挣脱李克锐的手,板起略带红晕的脸,严肃得简直怒目相向,一会又甜甜含蓄地笑笑,回到位子上坐下。李克锐惊慌不已,愣了一会缓过神来,连声道歉。他觉得对自己爱慕的女人,对如此冰清玉洁的仙女,这样无理简直就是犯罪!何况此刻她有求于自己,如果那样,岂不成了引诱,成了交易!自己正人君子,堂堂男子汉,岂能这样!这时的李克锐也算人生春风得意之时,自信能够得到赵跃华的爱。

李克锐是个讲信用的人,答应人家的事情会努力去办,何况这事是他主动提出的。所以他只得硬着头皮找副书记。副书记没有正面答复,说要跟副市长沟通一下。李克锐知道,这其实是答应了,只要他肯出面,调个小秘书根本不是问题。副市长虽然另有人选,但碍于副书记的面子,还是同意了。

赵跃华顺利调到市政府办公室,当了副市长的秘书。当时她对李克锐确实很感激,如果再出现那天晚上一样的情景,她也许不会拒绝。就算是资源配置,这也算得上高效,以后要他帮忙的事情还多着呢,何况自己也有那样强烈的需要!她到市政府办公室后,很快去李克锐办公室,本想礼貌地向他报个到,同时满足自己与他见面的愿望。可是李克锐不在,跟副书记出差去了。

事情办得这么顺利,李克锐松了口气。但那晚留给他的美好感觉和冲动不仅没有消散,而且越来越浓,仿佛夏天雷雨前的乌云一样堆积起来。他随时都想见到赵跃华,想拥抱她,亲吻她。但是,李克锐反复提醒自己,要充分尊重她,决不再做过分的动作,那才是真爱呢!李克锐觉得自己很纯洁,很高尚,真正的爱情确实可以使人的灵魂升华!

李克锐出差一回来,赵跃华就打来电话。当晚两人又在李克锐房间见面。他们依然像上次一样面对面坐着,距离似乎比上次更远些。这是李克锐事先将椅子摆开的。赵跃华一进门,就敏锐地察觉到李克锐很不自在,她柔和而又犀利的目光,洞悉了李克锐内心的隐秘。可是她摆出毫无知觉的样子,随手关上门,一个立正,向李克锐敬了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咯咯笑起来。笑声很低,她怕旁边房间的人听到。

李克锐看到她敬礼时,苗条而笔挺的身子,简直就像一棵生长健壮的小白杨;饱满的胸部和优美的曲线,充满了魅力。李克锐本来就很激动,这时更是热血奔涌,由于竭力克制,显得更不自在,到了嘴边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愣愣地站着。李克锐的举动出乎赵跃华的意料。他这是怎么啦?赵跃华也愣了片刻,但很快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已被自己征服,而且是心理和感情上的征服,这种征服是真正的征服!她想不到那么轻而易举,对自己的魅力和身价更加自信。赵跃华脸上漾起笑容,这笑容迷人中带着高傲,含蓄里夹着藐视。“来来,坐吧!”赵跃华指着椅子,反客为主地说。

坐下后,李克锐渐渐平静下来。两人开始聊天。李克锐对赵跃华的一切都感兴趣,感到格外亲切。可是赵跃华总是把聊天的方向引导到大院子里去。李克锐当然尽他所知,详细介绍,并以探讨的方式给予指导。赵跃华认真听着,不时看李克锐一眼,那眼光撩拨得本来就苦苦克制的李克锐又激动起来。可是,李克锐依然苦苦克制着,竭力坚持着,一直到依依不舍地送别赵跃华,仍然在原位子坐着,仿佛勇士坚守着阵地。

初到市政府办公室,赵跃华忙得不可开交,除了吃饭和必不可少的睡眠,其他时间全用上了。最要紧的是熟悉人,上到市长;中间有那么多秘书长、办公室主任,处长;下到办事人员,先进山门为大,都必须熟悉;赵跃华对他们都笑脸相迎。凭她以往的经验,对那些重要人员,不仅要熟悉,更要了解他们相互之间的关系;而这些关系往往隐蔽微妙、千丝万缕、难以捉摸,比诸葛亮的八卦阵复杂得多,要了解它必须花大量心思。除了熟悉人,赵跃华还要掌握其他方面的情况。基础资料、各类文件简报、各地的请示汇报,堆起来确实像一座山峰。这时赵跃华才真切地感到,所谓的文山绝非夸张,她艰辛地攀爬着这座文山!赵跃华最直接、最紧要的任务是紧跟副市长,以最快的速度、最高的质量完成副市长交办的一切事项,使领导满意。她以自己旺盛的精力、超人的理解和办事能力,加上副市长的帮助体谅,这个头开得还算不错。一段时间下来,她在熟悉适应工作的同时,对原先的某些认识有了很大的改变。地方政府要管那么多的事,有那么大的权力,这是她原来没有想到的,也是令她欣慰羡慕的。领导包括男市长们对自己这么关心,也是她始料不及的,这使她十分高兴。虽然到办公室时间不长,但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如鱼得水!只是有一点却使她感到自卑,她深切感受到,秘书毕竟是秘书,这里等级森严不亚于部队。她不满足于当一个秘书,这种不满足给了她上进的动力。她把自己比做爬坡的车子,就是冒着黑烟也要爬上去,那上面才是真正的人。她记起拿破仑的名言,并且改了一个字:在官场上和情场上使用任何手段都不过分。由此,她对李克锐的热情也渐渐淡化,以至消失了原有的羡慕、尊敬和感激。

过了不久,李克锐所跟的副书记突然退居二线。新任的副书记另找了秘书。李克锐被安排在市委办公室当处长。虽然得到提拔,但他清醒地知道,这纯粹属于安置性质,就仿佛过时的旧家具找个地方放着,随便派点用场。李克锐升官后,除了爬格子几乎没有别的事情;原来那些书记、县长、局长们不再找他,即使碰到也至多叫他一声小李,过去却是恭恭敬敬地叫他李秘书。对此,他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巨大的失落感,对自己前程的信心也不如从前。他对这里的一切太熟悉了!但是,他还有一个感情上的支柱,那就是对赵跃华的眷恋,他多么希望这个特殊的战友,他虽然克制但深爱着的女人能去看望他,安慰他,鼓励他。好在赵跃华隔三差五会给他打电话。在迷惘苦闷的时候,一接到赵跃华的电话,他就仿佛看到了曙光,吃了兴奋剂!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赵跃华的电话变得稀少,有时李克锐打去也总是无人接听。李克锐渐渐感觉到赵跃华的疏远和冷淡,但他怎么也不敢想像,真诚的感情会是那样脆弱短暂?李克锐在做了种种猜测之余,放下人生变故时特有的自尊,约请赵跃华到他宿舍去。可是赵跃华都以工作忙为由,不是婉言推脱,就是临时变卦。这样几次下来,李克锐就不再约她。他怀疑自己的热心被利用,自己的真诚被愚弄,自己的纯洁被玷污!

老书记一直关注着李克锐,见他精神不振的样子,劝他换一下环境,到基层去锻炼。李克锐很矛盾,当然并不是对大院子的留恋,而是对赵跃华还抱有幻想,待她工作顺手后也许能相聚,那时他一切都要顺其自然。虽然同在一个院子里工作,但到后来赵跃华仿佛从人间蒸发似的,不仅看不到身影,连音迅也一点都没有!李克锐完全失去信心,鄙夷抱怨的情绪代替了原来自以为是纯洁的感情。他在处长岗位上爬了近两年格子,犹如失眠时的漫漫长夜,厌倦而又痛苦。最后,他主动去找老书记,请求帮助换一下环境。老书记原打算将李克锐安排在区里,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影响力落日余晖似的渐渐淡化,结果李克锐到了最边远的江源县当了副县长。

李克锐调到江源时,王纪土刚好调出江源;王纪土前脚走李克锐后脚到,两人只在迎送会上见了一面。对王纪土的评价,李克锐从江源人嘴里听到一些。虽然人们对他的某些观点和思路颇有争议,但对他的为人几乎有口皆碑;随着时间的推移,前者慢慢淡化,后者却像乌金般放射着虽然不那么明亮却是恒久的光芒!对此,李克锐非常佩服,颇有感触。

初到江源时,李克锐既消沉又懒散,工作了一年,就要求调回市里。给他的答复是锻炼时间太短,市机关里没有相应位置可以安排。在江源,李克锐亲身感受了山区条件的艰苦,亲眼目睹了山区人民生活的艰辛。那年春节前夕,李克锐通过关系从市民政局额外争取到一批救济物资,运到江源打开一看全是征集起来的旧衣服。李克锐顿时傻了眼,嘴巴里连连嘣出:“乱弹琴,乱弹琴……怎么可以拿城里人穿过的旧衣服给山区人民!”

李克锐觉得不好交代,很没有面子,认为自己不是在帮助山区人民,而是在轻视以至于侮辱他们。他愤愤地要将这批物资退回去。可是县民政局的人劝阻了他,而且急于要把这批物资分下去,乡镇来领取这批物资的人已经开始争着要求照顾多给一点。面对这样的场面,李克锐不解地摇起了头,他知道山区人民的贫穷和艰辛,但怎么也不相信会争抢几件旧衣服。带着深深的同情和疑惑,李克锐亲自跟随分送的车子下去。在分发现场,前来领取的群众像过节一样兴高采烈,特别是当分到一件衣服或者一条裤子时,连看都不看,激动不已地连连鞠躬感谢。这件事对李克锐触动很大。在同情心、责任感和上面不松口的双重压力下,他渐渐安下心来,至今已经八年!

在这漫长的时光里,李克锐工作之余静下来会感到孤独,这时他往往会记起赵跃华,虽然有鄙夷和抱怨的情绪,却总是抹不去她的身影。他与赵跃华已经没有任何联系。这次到美国培训,相互间事先都不知道。李克锐看到赵跃华时,想起了那段刻骨铭心的往事……

第九章 英语沙龙

一周以后,所有学员的生物钟都已调整到位。为充分利用这特定的环境和宝贵的时间,班委决定以组为单位利用晚上时间补习英语。

王纪土清楚自己那点英语底子,对教学的起点,希望定个平均略高的水平,自己刻苦点争取跟上。玩电脑、开汽车、说英语,据说是现代社会必须掌握的三大技能。对电脑自己说不上精通,但文字处理和上网等基本操作还是熟练的;至于拨弄方向盘,已有十来年的驾龄,可算老驾驶员了;就是这个英语,虽然下过几次决心,但终因记不住单词,始终过不了关。随着年龄的增长,记忆力越来越差。每想到这些,王纪土就有些感慨,这次也许是个好机会,做最后的努力。

赵跃华这时感到难堪。第一天上课前龚老师征求意见,问上课不用翻译行不行,那时也问了她。她从平时接触到这一年龄,这一层次干部的情况知道,这个班不可能不用翻译,微笑着随口回答,没有翻译听起来很累。赵跃华这么一说,大家都以为她的英语水平是班里最高的。可是现在要补习英语,那个底就要露出来。其实,这次赵跃华并非有意炫耀,而是出于一种习惯,以前碰到这样的场面,她都会有类似的表示,既体现自己的水平又显得含蓄谦虚。“学英语确实必要,特别像我这样,上课不用翻译很累,听不懂嘛!”小组讨论时赵跃华说。她见陈笑梅与李克锐开玩笑,叹息着摇摇头加重语气补充,“越是听不懂就越累!”

听到赵跃华的话,陈笑梅脸上掠过几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她曾经赞扬过赵跃华,到底是大机关出来的,不仅中文笔杆子耍得好,连英语水平都那么高。在她看来,不管累不累,能直接听懂讲课,那绝不是一般水平。赵跃华当时也没有否定,只是含糊地说,你年纪轻,肯定比我好。陈笑梅用英语对她说,请多多帮助。赵跃华却没有反应,呆了片刻顾自走开。当时陈笑梅以为她没听清。现在,她听赵跃华两次说听不懂,断定她英语水平不怎么样。

李克锐不知道赵跃华的英语底子,但听了她刚才的话,对学英语顿时来了兴趣。徐虹笑嘻嘻地坐着,自己平时也在学习,跟同时代大学毕业的人比还算可以,既然大家都学就跟着,但最好起点适当高点。只有周瑾不想学,自己人到中年,身体又是“三高”;舞文弄墨地过了半生,离开母语就什么都没有了,不想也不可能到国外生活;如能学点英语当然也好,可以直接看人家的资料,可是要达到这样的水平谈何容易!即使要看外国资料,完全可以指派别人去翻译,就像这里的课,翻译一翻不是照样听吗?但周瑾又不敢反对,生怕人家说他学习积极性不高。“学英语得起个名称,名正才能言顺。我看就叫英语沙龙,不过,你们几位贵妇人要好好招待我们。”周瑾勉强表态后却有了兴致。“学英语怎么要我们招待?”徐虹不解地问。“那当然!”徐虹这一问,周瑾更来了劲,站起来居高临下地反问,“你知道沙龙的来历吗?那是法语客厅的音译。当年巴黎的艺术家常常接受贵族妇女的招待,在沙龙里聚会……”周瑾兴致勃勃地演讲着,得意地看几位女生,见她们并无多少兴趣,停顿一下后提高嗓门,“你们三位女同学,当着这么大的官,当然是贵妇人,所以我们学英语是名副其实的沙龙……”“周总编的记忆力真好!”赵跃华说,那语气夸张中夹着轻蔑,话后跟着的微笑既近乎讪笑又有些飘忽,似乎有意引人捉摸。

周瑾还在兴头上,听了赵跃华的赞扬心里甜滋滋的,觉得她善解人意,很可爱。“记忆力是不行了,吃老本,靠过去的底子……”周瑾满脸得意,嘴角泛出傲视一切的神气。“哈哈,我们成贵妇人了!到美国来就是不一样。”陈笑梅俏皮而又不无嘲弄地说。“当然是贵妇人!”李克锐说着瞟赵跃华一眼,“你们可要好好招待。”

赵跃华平静地坐着,不经意地避开李克锐的目光,显示出很单纯的样子。

李克锐对赵跃华的“单纯”报以不屑地一笑。“言归正传吧,大家看我们的英语课程如何设置?我肯定基础最差,要我说最好从ABC学起,但这样大家会没有兴趣。”王纪土将话题拉了回来。“这么点时间学不了多少,我看不要按部就班,就学会话,这样既可行又实用,以后肯定要出去买东西,学些这方面的常用语很重要。”赵跃华一反平时含蓄的态度,语气十分坚决,似乎非此不可。她想这样或许可以掩盖基础好差的问题。“对对,实用第一,我完全拥护赵局的意见!”周瑾说着举起右手。

李克锐嘿嘿一笑,也表示赞成。陈笑梅不作声。徐虹迟疑一会表示同意。王纪土对买东西不感兴趣,也不赞成这样的学习方法,但见大家都没有疑义,也就不说什么。

上英语课在女生公寓。第一次上课前,女生们将本来就很清爽的屋子又打扫了一遍,将所有的器物整理得井井有条,就连床上的毛毯也折叠得有棱有角。徐虹事先烧好开水,在杯子里放上茶叶,洗好一大盆苹果。男生们一到,徐虹连忙泡茶,一杯杯送到男生面前,然后将苹果端上桌子。陈笑梅和赵跃华为男生削苹果。赵跃华削苹果熟练得炉火纯青,一个苹果削好后皮依然完整地包着,剥下来是长长的薄薄的一条。对此,男生们不免赞扬几句,周瑾更是赞叹不已。赵跃华显得很平淡。李克锐拎起那条苹果皮,一边估摸着长度,一边建议赵跃华去申报吉尼斯记录,那动作和口气幽默中有几分亲近和调侃。陈笑梅撮起一片自己削下来的苹果皮,开心地笑着说她也要申报,赵跃华第一名,她就是第二名。赵跃华很平淡地笑了笑……

英语课时间不长,结束后王纪土和周瑾很快回到自己宿舍。李克锐留在那里,先跟陈笑梅开了通玩笑。他们开玩笑时,赵跃华回到自己房间;她怕李克锐把玩笑开到自己头上,将那段历史兜出来。赵跃华没有想到,李克锐以参观为由到她房间去,好在有陈笑梅和徐虹陪着,倒也无所谓。“我跟赵跃华都在大院子工作过,历来关系很好。”李克锐对陈笑梅和徐虹说。“原来熟门熟路,好好叙叙旧。”陈笑梅边说边退了出去。徐虹也跟着出去。“成单兵教练了,这样效果好,哈哈……”陈笑梅和徐虹出去后李克锐说,极力显示自己的幽默。“坐一会儿吧。”赵跃华态度不冷不热,把“一会儿”说得很重。

房间里很简单,只有一把椅子。李克锐也不客气,摆出一副很随意的样子,径直坐到床上。这时,他又感到了那种温馨的气息,想起了那个清纯飘逸、挺拔丰满、充满青春活力的形象,心里顿时激动起来。他对赵跃华悄然审视一番,觉得她虽然风韵不减,但岁月在她身上还是留下了痕迹:脸庞略显消瘦松弛,脸色已没有当年那样水嫩,眼角也隐隐有些鱼尾纹;可是那身材,特别是丰满的胸部一点没变。李克锐联想到自己,为岁月摧残得几乎面目全非!由充满朝气的英俊军人,变成暮气沉沉、身体瘦弱的人;更糟糕的是精神,对生活的信心总是不能完全恢复。相比之下,赵跃华要好得多,她依然充满女性的魅力,只是比过去更成熟;她依然充满进取精神,好像永远不会疲倦。眼前这个女人,自己曾经那么真诚地深爱过,那爱纯洁到丝毫没有杂质,连那样强烈美好的冲动都能苦苦地克制。可是,她竟然会如此薄情寡义!李克锐想着,心里又涌起曾经为岁月冲淡了的鄙夷和抱怨,但伴随这种鄙夷和抱怨的依然是留恋和兴奋。他想抑制自己的兴奋,可它是那样真实地存在,就像渗透在血液中,骨髓里一样,是那样的不可排遣!现实中的许多事情是说不清楚的,世界本来就是不纯的,向一个本来不纯的世界去寻找纯洁,无异于缘木求鱼,是何等的幼稚!其实,赵跃华只不过比自己实际罢了。男子汉应该有宽阔的胸怀,真正的爱就应该是宽容的。李克锐这样想着,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赵跃华原以为李克锐会讲几句俏皮话,至多也是含蓄地提及过去的事情,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李克锐突然变得拘谨,她担心这是暴风雨前的沉闷,迫切希望李克锐早点离开房间。“到外面喝茶吧。”赵跃华说着脸朝向房门。“老师说过,在美国要喝冰水。”李克锐依然坐着,用英语说。

赵跃华听不懂,自然而又不屑地摇摇头。“学英语怎么样,有困难吗?我虽然谈不上辅导,但互相帮助还是可以的。”李克锐心里泛起苦涩的味道,嘿嘿笑了笑,“自告奋勇,又是自告奋勇!”“我英语基础不好,学多少算多少。”赵跃华眼睛看着房门外。“基础差不要紧,从头来嘛!”李克锐说着朝赵跃华挪动一下。

赵跃华心头颤动,脸上闪电般红了红,很快恢复正常。“年纪大了,记性不行,下辈子吧。”赵跃华见李克锐的脸突然沉了一下,婉转地补充,“不过辅导一下也好,你会不会太辛苦?”赵跃华说着温柔地看李克锐一眼。

李克锐知道赵跃华擅长于这样的表演,但那感觉终究还是好的,甚至有几分甜蜜。李克锐突然抓住赵跃华的手。赵跃华本能地想摆脱,但李克锐抓得很紧。如果说当年赵跃华也有那样的冲动和需要,那么现在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她对李克锐仅仅是为了处理好关系,当然也包括某种意义上的改善和发展。“不行,外面有人的。”赵跃华脸色发青,别转头回避李克锐。李克锐依然抓着不放。赵跃华有些紧张,怒目圆睁地看着李克锐,“别胡闹,都是有家室的人!”

李克锐抓赵跃华的手,一半是出于兴奋,一半是出于自觉;从后一半来说,仅仅想看看她的反应。这时李克锐马上松开手,不自然地嘻嘻一笑,脸上带着几分克制不住的怒气。

赵跃华和李克锐从房间出来时,陈笑梅和徐虹已经出去。这时赵跃华真正感到了难堪。她们这一走,分明是以为自己和李克锐真有什么隐情。“怎么样,喝杯茶吧。”李克锐坐到桌子边,有意显得轻松些。“这两个家伙哪儿去了?”赵跃华到陈笑梅和徐虹房间看了看,出来后脸色阴沉,声音很轻却不无严厉地说,“这样不好,很敏感的。”

李克锐依然坐着,微微仰着头,脸上不屑中有几分高傲。“到你们那里看看吧!”赵跃华说着,没等李克锐开口就果断地出了门,“顺手将门带上。”她扭头交代李克锐。走了一段停下来等待,待李克锐走近,以和缓的口气补充,“再说吧,学英语急不得。”

李克锐跟上赵跃华,两人并肩走着。这时他已经完全没有了那种美妙的感觉和兴奋。赵跃华并非李克锐想像的那样,加快或者放慢脚步,而是顺着李克锐的步子与他并肩而行,并且向李克锐靠近些。李克锐的心如同阳光下的薄冰,很快变软融化。“你先进去吧。”快到门口时赵跃华轻声而又温柔地说。李克锐下意识地加快了步子,与赵跃华拉开一段距离。

赵跃华一进门,为看到的景象而吃惊。李克锐进了自己的房间;陈笑梅在电脑前坐着,估计在上网;徐虹和王纪土靠得很近,两人的头几乎凑在一起,看上去是徐虹在给王纪土辅导英语。辅导英语当然没有什么可说,可为什么要凑得那么近,耳朵又不聋。而且徐虹是那样认真,王纪土又是那样专注,自己进去他竟然连头都不抬。徐虹看上去本分实在,居然也这样厉害!“这么认真,别太累了。”赵跃华先以脆亮的笑声提醒他们,然后说着在徐虹旁边坐下,“徐虹,你可别太偏心,也教教我嘛。”“你们这么快结束啦,效率真高。”徐虹抬起头神秘地笑了笑,“李克锐教起来肯定比我好。”“孤男寡女在一个房间里,卿卿我我的,还学什么英语?”陈笑梅说着从电脑位置上下来。陈笑梅和徐虹到男生公寓后,开始时四个人一起复习刚上的英语课。过了一会周瑾说要写稿子,就到房间去了。陈笑梅记忆力好,今天教的内容已经记住,周瑾进去后她就去上电脑。“徐虹,你只能辅导英语,不可有别的念头,组长是大家的。”赵跃华避开陈笑梅的调侃,平时基本不讲笑话的她,此刻将玩笑开到了徐虹头上;她两眼直视徐虹,鼻孔里冷冷地哼了一声。“放一百个心,像我这样的老太婆,拿到街上去卖都没人要!”徐虹说完站起身对着赵跃华,“哪像你们,谁知道是不是在学英语?”

赵跃华心中一怔,然后以满脸的坦然面对王纪土。王纪土全神贯注地记着单词,嘴里不时念出声来;自己觉得念不准时,便向徐虹请教。

徐虹确实本分贤惠,无论在社会上还是单位里,总是任劳任怨,从来不跟别人计较长短,即使遇到利害冲突,也总是谦让,宁可自己吃亏。她在单位里是领导干部,在家庭中却是贤妻良母。建设局分管规划的副局长专业要求很高,因此她对专业的学习抓得很紧,经常处于如饥似渴的状态中,工作加上学习相当繁忙。尽管这样,家里所有的事务还是由她包下来,她有时也会感到累,甚至烦恼;可她想谁叫自己是女人,女人就应该这样。她丈夫也是领导干部,职务比她高,是正局,一天到晚顾着单位的事情,把家当旅馆,家庭生活十分平淡,几乎没有什么乐趣。她有时也会抱怨,但她又想,夫妻两人都当着局级干部,已经很体面了;在外面总是以男人为主,有机会丈夫还是应该发展的;自己不像别人那样活跃,帮不了他什么忙,只有把家里的担子承担起来,让丈夫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工作,也算是尽到了做妻子的责任。徐虹虽然显得柔弱,但有时柔弱也是力量,就像水一样,随物赋形,是世界上最柔弱的东西;可是它却能冲破一切阻碍,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它,即使是不起眼的滴水,也能把石头滴穿!徐虹之所以能到这么重要的位子,而且稳稳地坐在那里,除了对专业的执著,认真细致的作风;更在于她能够耐心地做工作,以苦口婆心任劳任怨的态度感动别人。徐虹确实有点像水,柔弱中有原则,有韧性。今晚她和陈笑梅来到男生公寓时,随意坐到王纪土旁边。一周来的接触交往,王纪土给她的印象颇为深刻:强健的体魄充满阳刚之气,大度的风格充满男子汉气息,丰富的内心世界风趣幽默。她从平时交谈中知道,王纪土英语基础比较差,又见他学习如此全身心地投入,觉得自己有责任帮助他。“语言是交际的主要工具,到了美国不会说英语,就像哑巴。”徐虹诚恳而认真地说。

王纪土依然顾自记着单词,当她向徐虹请教时,被陈笑梅打断:“别学了,一口吃不成胖子;你这个组长不能以权谋私,只顾自己学,我们学不好你也要负责任的!”

赵跃华平时看不起陈笑梅,这样大大咧咧,笑话不离口,一点品位都没有,这时反倒觉得她帮了自己的忙。赵跃华面对王纪土时,脸上依然是含蓄的微笑,只是微笑里带着几分哀怨,目光也有些晶莹凄迷。王纪土却依然沉浸在他的英语里,对赵跃华的表演不领会。赵跃华又想起海滨的土地,想起与赵老板商定的宏伟目标,心中涌起了深切的怨恨。她恨王纪土的粗心和冷落,自己那样精彩的表演竟然毫无用处;恨李克锐这样尾巴似的跟着,这对自己是极大的妨碍;恨徐虹对王纪土的靠近,凭你的样子和品位怎么能这样?赵跃华嘴角挂起不易察觉的轻蔑。她的怨恨既极为深切,又容易消融——当那种妨碍消除,或者目标达到时,她就会及时放弃这种怨恨,腾出精力用于新的目标,对付新的对手。现在还远远未到这一步,所以她要采取行动,当务之急是将徐虹与王纪土隔开。

第十章 伤心的卡通

周末早上,女生公寓里演出了动人的一幕。徐虹一早起来到室外走了一圈,回来后打开电脑,收到女儿的电子邮件,里面是一张卡通画:一个小女孩扁着嘴,在伤心地哭泣,几滴硕大的眼泪在空中纷飞。画的下面写着:妈妈不在家,我想哭!徐虹看着画,仿佛真的看到女儿彻夜未眠地想念自己,趴在床上悲伤地哭泣;她想到丈夫在外面忙碌,根本顾不上家里的事情,洗衣烧饭都由女儿承担,娇弱的女儿如何受得了!徐虹怔怔地看着画面,不知道该如何给女儿回信,心中酸酸的,眼睛里涌起了泪水。“一大早给哪个情人发邮件?”陈笑梅见徐虹坐在电脑前,随口打趣地问。

徐虹没有回答,用手擦着眼睛。

陈笑梅走近又叫了一声,看到徐虹在流眼泪,便问她怎么回事。徐虹依然没有回答。陈笑梅看到电脑上的画面怔住了,愣了一会儿对徐虹说:“伤心什么,小孩嘛,就是要让她经历各种生活,我们的孩子太娇气。”陈笑梅劝说着,拉了徐虹一把,“来,让我看看,有没有邮件?”

徐虹没有起身,陈笑梅将她挤到一边。徐虹关掉自己的窗口,将电脑让给陈笑梅。陈笑梅很快收到邮件,当着徐虹的面打开。陈笑梅万万没有想到,她收到儿子的邮件,内容几乎与徐虹女儿的一模一样。陈笑梅呆住了,心想现在的孩子确实娇气,感情太脆弱;可是自己的鼻子还是禁不住酸起来,眼睛也潮湿了。她与徐虹相对而视,两人竟笑着抽泣起来。她们想到同一个问题:这次出来的如果是丈夫,孩子也许不会这样;看来孩子确实离不开母亲,难怪歌词里说,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她们感到了母性的温情和伟大,心中洋溢起自豪的情怀。

赵跃华几天没有跟赵老板联系,心中总是惦记着,今天一早接到赵老板的电话,既兴奋又担忧,将话筒紧紧地贴着耳朵,仿佛期盼着什么好消息,又似乎担心被别人听到。“最近别的房地产商天天有人到海滨去,形势逼人啊!”赵老板亲切问候后说,那声音响得连话筒都有些发颤。“你怎么知道?”赵跃华有些紧张,口气却显得很沉着。“我亲眼看到的。”“你也天天去那里?”“那当然,现在哪里还坐得住!”赵老板有几分得意,停顿片刻后问,“你与那个王纪土关系怎么样?”“原来没有交往。”赵跃华淡淡地回答。“这个人很重要,你们现在是同学,一定要与他搞好关系!”赵老板急迫地说,“要么我飞过来,你把他拉到外面去聚一聚。”“你以为那么好拉,才几天呢。”“我可是鞭长莫及啊,全靠你了!哈哈……”

赵跃华想到王纪土或许又在游泳,寒暄几句后挂掉电话。她犹豫着分析,此刻游泳池里不止王纪土一个人,便换上泳装出门。可是游泳池里空无一人,她有些失望,无精打采地游了几圈就回去。

赵跃华进门看到陈笑梅和徐虹那副表情,先是呆了片刻,然后动情地劝慰她们。赵跃华进房间换好衣服出来,陈笑梅和徐虹起身将电脑让给她。赵跃华婉转地谢绝了,她不想去打开邮箱,因为她知道自己不会有那样的邮件。其实,赵跃华从心底鄙视陈笑梅和徐虹的感情,在她看来,陈笑梅和徐虹以前出门太少,见的场面不多,以至于感情会那样脆弱。自己在军队里度过半生,丈夫长期不在身边,儿子由家里人带大;开始时也曾感到孤寂,但时间一长反而觉得自由。儿子虽然与自己不那么亲热,但也决不会如此脆弱!她虽然鄙视陈笑梅和徐虹的感情,但觉得自己也是女人,场面上应该像女人的样子。虽然三个人也谈不上什么场面,但生活中处处是舞台,时时是角色,每一处每一时都要演好。当然,她确实也是女人。她每天要给家里打个电话,与他们——主要是儿子谈谈天,对他的学习提提要求。儿子很顽皮,学习成绩不怎么样,她不那么放心。赵跃华的电话是条热线,联系的对象非常广泛,主要是市里的新老领导,现在单位的同事,赵老板之类的房地产商,还有与她丈夫生意有关系的重要商家。赵跃华与单位同事的联系,重点是了解人事方面的情况,对具体工作她不感兴趣。如果单位里干部要变化,她非把具体人选搞清楚不可,合心意的她会竭力促成,不合心意的她就千方百计阻挠,即使进了程序,甚至上了党委会,也会让其流产。她知道,机关处室和基层单位一把手至关重要,他们不仅是工作骨干,更是评价单位领导的主要人员,现在这样那样的测评很多,参加投票的大多是这些人。这样做看起来很民主,实际上是小官评大官,大官护小官,依然在“官圈”里封闭运行。所以,赵跃华对这些人看得很重,用她自己的话说,要把这个关键抓住。也许一个人的能量包括精力情感是一定的,投入这方面的多了,投入其他方面的就少。赵跃华的全部精力和情感几乎都投在这些方面,家庭对她来说就显得淡漠。当然,她还是很坦然的,对儿子和丈夫丝毫没有愧疚感,在她看来,自己辛辛苦苦全是为了家庭。这倒也是事实,她确实全是为了家庭。这样说来,她鄙视陈笑梅和徐虹的感情也有道理,现代商业社会里眼泪还值钱吗?可这时她却说:“我儿子给我打电话时也哭了,把我弄得很难受。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不出来时老想出来,出来了嘛,这么几天就想家。”她说着背过身用手擦了擦眼睛。

周末,小区里有免费自助早餐和午餐,叫BYEAKFASTLUNCH。这既是对租房户的优惠,也为来自世界各地的住户提供交流的场所和机会。这天四组的人全去了。地点就在教室旁边的咖啡厅,食物很简单,是面包、蛋糕、牛奶之类。由于周末早上起得迟,他们到的时候里面已经有许多人。有的老少一桌,看上去是一家子;有的三五人边吃边聊天,一副融洽亲密的样子。这样的场面,几乎容不得你插足置喙,加上语言的障碍,所谓的交流,对学员们来说其实很困难。“早上好!”李克锐拿好食品到一张只有两位白发老人的桌子,向他们问候后坐下去,然后招呼赵跃华。

那两位老人友好地回答,看看赵跃华,端起盘子转到另一张桌子上去。

赵跃华装作未听到,回转身重新挑选食品。

徐虹在只有一位年轻人的桌子前坐下。相互问候后,年轻人满面笑容地说:“哦,很高兴与这么漂亮的女士共进早餐!”

王纪土、周瑾、陈笑梅、赵跃华都到徐虹这边。李克锐也想过来,但位子已经坐满。他一个人坐着一张桌子,孤零零的仿佛是个孤岛。徐虹将同伴向年轻人作了介绍。年轻人说自己是卢森堡人,然后一字一顿地用中文说:“中国,很大很大;卢森堡,很小很小。”他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神情,又换成英语,“卢森堡虽然很小,但人民的生活富裕幸福。”“中国这些年发展很快,也富裕起来了,欢迎你方便时去中国看看。”徐虹一本正经用起了外交辞令。“不,不,现在不去!”年轻人摇着头连声说,“你什么时候回去?你回去我才去。”他说完冲徐虹爽朗地笑。“会说英语确实好,这么快找到朋友了!”陈笑梅不无羡慕。

由于兴奋,徐虹脸微微有些红,她还想与卢森堡人交谈,可他的伙伴来了。他站起来摊一下手用中文说:“中国见,中国见!”“朋友走了,我们的徐大姐又要伤心。”陈笑梅指着徐虹,“你们看,眼睛还是红的呢!”

大家都看着徐虹,发觉她的双眼确实有点潮红,便问怎么回事。“没什么,没什么。”徐虹说着眼睛里又闪烁起泪花。

陈笑梅绘声绘色地将早上收到孩子邮件的情况讲述一遍。赵跃华显示出端庄沉重又有几分不屑的神情。“我们当过兵的人长年漂泊在外,早习惯了。”卢森堡人走后,李克锐就过来,他对赵跃华丢了个眼神,“我只给家里打过一次报平安的电话,当然与朋友们通话不少,人活着朋友最要紧。”“本来早已习惯,可是到地方安顿下来后,人的性情也起了变化。”赵跃华回应李克锐,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理解,理解,我赞成赵局的说法,存在决定意识嘛。”周瑾观察着赵跃华的反应,见她淡然一笑,接着说,“人确实很奇怪,本来就是矛盾的统一体。没有家时努力建立一个家,有了家又感到是个束缚,离开后有时也会想它,特别是孩子,怎么也抛不开。”

事实上,周瑾不那么想家。电话有过几个,家里人打来他自然要接,这样来来往往,联系还是不少。他没有多少朋友,最关心的是单位;长期苦心经营,在单位里有帮小兄弟。现代社会透明度越来越高,舆论的作用越来越大,领导们对此越来越重视,特别对报纸的第一版,眼睛像探照灯似的盯得很牢。这些年来,他利用编辑要闻的岗位,接近甚至讨好了不少领导,可是在无意中却也得罪了一些领导。近来他有种危机感,在努力“补课”的同时,也注重对那帮小兄弟的笼络,以避免后院起火。此外,他对各种消息,尤其是政治消息特别感兴趣,哪天没有这些消息,他就会感到寂寞。通过与小兄弟的联系,他可以获取这些消息,作为生活的组成部分,也可作为炫耀的资本。他刚到休斯敦时,看到这样好的环境,确实想安静地度过三个月,好好养养身体。可是几天下来,那种危机感和寂寞感使他不安。

王纪土隔天给妻子打个电话。他觉得自己在休斯敦有这么多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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