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毛冷瞪
出版社：鹭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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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离婚记试读：
一
我
二
十一岁，上大学三
年级的时候，我妈突然给我打电话。语气还是那柔柔弱弱的语气，态度还是那平平淡淡的态度，她说：“小五，我决定跟你爸爸离婚了。”
当时我根本不信，觉得肯定是个恶作剧。我说：“好啊，我支持你！”直到晚上我爸给我打电话，沮丧得像根放了半年的葱，我才发觉这事情是真的。
那时候也没什么课，我假也没请就买了火车票回家。我知道爸妈的事是爸妈的事，如果他们能给出合理的理由，我绝对接受。可是我在火车上想了一夜，实在想不出他们出过什么非要离婚的事儿。
别人的爸妈有过很多很多问题，争吵、冷战、找外遇、争财政大权，我家从来没有过。叔叔阿姨们都说我爸妈是难得一见的好夫妻，我妈贤惠脾气好，我爸老实又开朗。我从没见过他们吵架，也没见过他们摆臭脸或是冷战。我爸每天下班回家，就跟在忙着做饭的我妈屁股后面，把一天出了什么事悉数讲给她听。有什么好笑的事啦、有什么人不厚道啦、有什么事情出了岔子啦、有谁惹他生气啦、有什么晋升机会没争取到啦。
我妈总是认真听着，帮他骂讨厌的人、给他出主意。每逢他没自信、感觉沮丧的时候，我妈总是鼓励他、夸他，跟他分析事情会有什么转机。
小时候，常常是我和我爸在打电脑游戏，开怀大笑，我妈在做饭打扫卫生，经过时对我们笑一笑，或是看一眼电脑评价一下战局。长大后见识了别人的父母，我开始觉得，我爸在我家好像也是个小孩子，就像是我的哥哥。他跟我一起玩，周末跟我一起睡懒觉，跟我抢着对我妈唠叨一天发生的琐事。
别人家的父母吵架的事，大大小小的，我妈好像从来没有在意过。男人不做家务要吵一架，男人工资不上交要吵一架，男人出去喝酒打牌夜不归宿要吵一架，男人和别的女人开开玩笑也要吵一架，这些事我妈都不在意，还跟着我爸一起开玩笑。我爸从来不交工资，喝酒回来高高兴兴给我妈讲有意思的事，我妈也听得高高兴兴，哪个女的漂亮啦、哪个女的聪明啦，我爸也都一概告诉我妈。
我爸像个小孩子，在家说话开玩笑没正形，常常嘲笑我妈，说她笨手笨脚啦，说她长得难看啦。我妈从来不生气，就用手里的毛巾甩他一记了事。
这些和谐的往事历历在目。可如今，却三个人坐成三角，在讨论离婚的问题。我爸坐在沙发上，我妈坐在餐桌旁边，我坐在茶几上，我们家的猫小七趴在我妈腿上。“闺女这么大了，也不用考虑跟谁，咱们也没啥财产纠纷，我搬到我名下那套房子里。租客刚搬走，我就搬过去好了。离婚了还是朋友，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跟我说。”
我妈这话说得很和气，神态如常。可是我爸明显搞不懂何来如此晴天霹雳。连我爸都不明白，我又如何能明白。
我问：“总有个原因吧？”“我这辈子过了一大半了，实在想为自己做件事。”
为自己做件事？这是什么诡异的理由？
临回来之前我把这事跟我宿舍的姐妹张晓婉说了，她说：“真奇怪。到了这个年纪离婚，都是男方有了外遇，女方想到自己年老色衰，宁死不答应。”她又说：“你爸不会有外遇了吧？”
我连连摆手，说：“我爸不但没有那个胆，连那个心都没有。”
她说：“你怎么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我突然问我爸：“你不会有外遇了吧？”
我爸像中弹一样猛地抬起头，大声说：“我要是有外遇，出门就被车撞死！”
这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我想了想又问：“妈，不会是你有外遇了吧？”
我爸瞪大眼睛，一脸悲愤地盯住我妈。
我妈无奈地一笑说：“你妈又老又丑，哪来的外遇啊！”
我爸像个孩子一样嚷道：“胡说八道！我们单位的老孙每次一起吃饭都盯着你看！难道是老孙？！”
我妈瞪了我一眼说：“这死丫头，就会把事情复杂化！”
我只好有气无力地说：“好啦，我相信我妈。妈，你也不老不丑。”
我爸又像根半年葱一样蔫下去。
我妈生我的时候才十九岁，哪里老。她只是不打扮、不保养，在家里蓬头垢面的，出门也只是梳梳头，穿点干净的衣服。
我接着说：“妈，你提出这么大的事，你不给我一个解释，你也得给我爸一个解释。你看我爸可怜见儿的，他要是做错了什么事，你说说看啊，你连个改正的机会都不给他啊？”
我爸跟着我的话，继续看着我妈，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里满是赞同。“小五，你觉得你爸有哪里不好吗？有什么需要改的吗？”
我摇了摇头，转念一想，总得说点什么开个头啊，于是我说：“我爸跟个小孩似的。”
我爸死死瞪了我一眼。
我妈笑了：“跟个小孩似的没什么不好，多可爱啊！”“可爱你还要跟他离婚啊？你舍得吗你？”
我爸立刻像个复读机道：“你舍得我啊你？”他梗起脖子，带着哭腔说：“我告诉你！我不跟你离婚，我有错我改，你要是真有什么事，我也能接受，反正我不跟你离婚！”
我妈好像自己重大的决定和毕生的心愿遭到了阻挠一样，长长地叹了口气。三个人无言地呆坐了几分钟，我妈起身进了厨房。
我看着我爸的样子真心疼啊，他就像一个从小被妈疼被妈爱的小孩子，好端端地突然被告知，我不要你了，你是孤儿了。他搞不清自己到底错在哪里，小心脏哇凉哇凉的。他也站起身，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过了好长时间都不出来。
我到厨房跟我妈说：“你去劝劝我爹啊，他都关在屋里半小时了。我帮你看着锅。”
我妈把炖鸡的火拧成小火，擦擦手进了房间。
我当然没忙看锅之事，而是扒在门上偷听他俩的动静。
我爹哭了。一个老爷们儿，
四
十好几了，工作也小有成就，长得也人高马大的，却在屋里关起门，哭得说话都一抽一抽的。他说：“你就这么想离婚，就铁了心扔下我一个人啊？”
我在门外也掉了眼泪，真想摸摸他的头哄他别哭。我知道我妈肯定已经在这么干了。
我听见我妈柔声细气地说：“老徐啊，你二十岁就跟我谈恋爱，到如今闺女都快大学毕业了，连别的女人大腿都没摸过。”
我爸叫道：“我摸过！”
我妈说：“你舅妈大腿扭了，你帮她按摩那也算啊？”“我舅妈不是女人啊？你还想把我推到别人那儿？谁我都不稀罕，我跟谁都不熟！你跟我离婚，我怎么办啊？我再也吃不上炖鸡腿了。”我爸哭得越发惨烈。
半天，只有我爸的抽泣声。
我妈说：“你跟我在一起之前，自己住单身宿舍，什么饭不会做啊，以前你还做鲫鱼汤给我喝呢。”她又叹了口气说：“都是我把你惯坏了。”
我爸的抽泣声渐渐没了，他们俩在屋里沉默着。
吃饭的时候，也没人说话。我觉得如坐针毡。
吃完饭我妈要收拾碗，我爸突然叫道：“你别动，我去刷碗。”
我也突然叫道：“你们都别动，给我坐下！”
他们俩都吓了一跳，乖乖坐下。“妈，你提出离婚没有合理的解释，我们都不接受。当然这事不关我屁事，但是我替我爸不接受。不过呢，你这想法也不是完全不能实现。咱家不是还有一套房子吗？你先搬过去，你们俩分居一阵子，冷静冷静。像你说的，这段时间我爸有事还能给你打电话。但是爸你也不能撒开了给我妈打电话，人家想要自己的空间，你给人家一点自己的空间，不然我妈分居得没意思，以后就不回来啦。”
我爸想了半天说：“那也得有个时间限制吧，不然分居得没完没了，等我都死了，跟离婚有什么区别？”
我妈说：“那就
五
年吧。”我爸又跳起来：“五年？五年我早就默默死在家里了！”
我打断他：“爸你别老把死挂在嘴边儿上，不嫌晦气！妈，五年也太长了，五年以后我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咱们就两年吧，你们俩随心所欲过一段属于自己的日子，万一双方都遇见更好的了，到时候再离婚也不迟，也不至于弄得伤心欲绝的。”“我看你妈已经遇到更好的了，憋着劲要改嫁呢！”
我妈又叹一口气，学嘴道：“我要是现在要改嫁，出门就被车撞死。”
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了。我爸被巨大的打击压弯了腰，整天不言不语，下班回来谁都不理。我在家又待了半个多月，帮我妈搬家，又整天给我爸做饭、帮他收拾屋子，真把我累得够呛。
我妈说：“小五，妈任性，辛苦你了。”
我说：“你跟我说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前，别扯这些没用的。”
我爸说：“你看你妈有没有跟别的男的勾三搭四？”
我说：“我老去突然袭击，从来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
我爸又说：“你帮我盯着点，发现了就赶紧告诉我，我去揍那狗娘养的！”
我哭笑不得地说：“你还真怀疑我妈有外遇了，你自己不是老说她是又老又丑的黄脸婆吗？”“是啊，她就是黄脸婆。真有外遇，我才要离婚呢。我现在是黄金单身汉，什么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找不到啊我！”
我实在懒得搭理他了，到了这个地步，还嘴硬个屁。
这期间我还给我妈的闺蜜马阿姨打了个电话，马阿姨说让我自己去问我妈。
我只好又自己去问我妈。花猫小七正在洗脸，搬家的时候，我爸极力争取留下小七。这两人现在不用争夺我的抚养权，竟然煞有介事地争夺小七的抚养权。我担心小七跟着我爸会被饿死、会被眼屎糊瞎。不幸的人已经够多了，小七不能再被牺牲了，于是我竭力帮着我妈争小七，结果小七就在新家过上了幸福生活。我嗑着瓜子，喝着我妈煮的奶茶，声色俱厉地说：“现在我爸不在场，你还是老实交代了吧！我跟你是一头的你不知道啊，有什么破事我不能帮你兜着啊？！”
我妈一脸窘迫：“小五你别逼问我，我这些零碎的事跟你个毛丫头实在没脸细讲啊。”
我怒道：“毛丫头？你拍拍胸脯自己想想，你敢说我不懂事？我还是个小屁毛丫头？”“你还没有男朋友，这些事说了你不能理解。”“你不说你怎么知道我不能理解啊？你要是再不说我就把马阿姨绑架了，插竹签子灌辣椒水逼问她！”
我妈一挥手：“算了算了，回头咱们俩叫上马阿姨一起喝个茶吧。”
马阿姨是我妈的发小，出生就在我妈出生的医院隔壁床，她们两个生日也没差几天。她们幼儿园、小学、中学、中专都是一个班。我妈生我的时候，马阿姨也在里面陪着。那时候马阿姨还是个姑娘，而且还晕血，当场就晕过去了。两个人从小耳鬓厮磨长大，互相没有任何秘密。
马阿姨和我妈性格不一样，她又泼辣、又嘴快。她人漂亮，但是脾气坏，又挑剔，愣是快三十岁了才嫁出去。她老公是个老好人，总是点头哈腰的，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婚后她生了个儿子，如今儿子还是小学生。她和我爸多年来互相看不顺眼，据说还大打出手过。
这天喝茶，马阿姨打扮得好像个二十八岁的摩登女郎，长长的头发拉得溜直，一下一下甩到肩后。在茶餐厅一坐下，就点起一支烟来。
她先来了顿：“小五我几年没见过你啦，一看就是大学生了，长得这么漂亮，就是赶不上你妈年轻的时候。”
我跟她斗嘴：“阿姨你这话说得就不好听了，什么叫我妈年轻的时候，我妈现在就难看啦？”
她指着我妈恨铁不成钢：“她好看个屁，你看看这头发，你看看这破衣服！”客套半天，转入正题：“小五，你妈日子过得多苦你可不知道。她小时候跟我差不多，有一次在大雪天跟你爸吵架，鼻涕一把泪一把跑到我这儿，跟我说甩了他一个大巴掌，发誓要跟他分手。结果这个人，什么都只是过过嘴瘾，到现在崽子都这么大了。”
马阿姨叫我崽子也算是叫了二十多年，我早就习惯了。谁曾经不是个崽子。
我妈对我说：“你没交过男朋友，你不知道，跟一个傻了巴唧的老爷们儿过日子，有多少委屈受。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迁就。谈恋爱的时候，我跟你爸三天一大吵，五天一小吵。你爸那时候年轻气盛，有点二百五。我一直一直都想分手，直到我怀了你，这辈子跑不了了。我就想，吵过这么多架，都没有用。道理都说不通，还不如不要吵了。既然要过一辈子，那就把委屈都忍了。吵一架还这样，不吵架也这样，吵架还伤感情，还不如别吵架。所以我再也不跟你爸争，什么都让着他。他的毛病我也不说，他早晚自己能发现。“小五，你估计没看出来，妈妈是个大醋罐子。你上初中的时候，有个迈阿姨来咱们家吃饭，你记得吗？她年轻漂亮，又聪明又机灵，给你爸爸当助理，你爸爸整天回到家夸奖她，三天两头请她吃饭。其实你爸老实，他不会干对不起我的事，只不过心眼子太实。”“什么心眼实，那是缺心眼！”马阿姨插嘴道。
我妈没理她，继续说：“这些事妈觉得跟你说太丢脸。可是仔细想想，你这孩子从小就懂事，什么事都看得透透的，我也不把你当小孩儿了。后来呢，那个迈阿姨以为你爸爸在追求她，就对你爸动了心。“你爸又说他没那意思，这下子小姑娘受不了了。本来没多深的感情，一发现自己自作多情，这感情就变得情深似海了，要死要活了。于是她就开始大肆地追求你爸爸，要么就撒娇，要么就以死相逼，你爸爸什么事都回来告诉我。“那时候你爸爸也有点动摇，不是为别的，他是觉得这小姑娘太可怜了，对他感情那么深，他要是回绝人家，人家真的上吊自杀怎么办？结果呢，人家小姑娘整天缠着他，他又一天到晚地跟人家促膝长谈，经常喝茶聊天到深夜，人家更觉得他其实有那意思。这事情纠缠不休，直到后来，姑娘耗不下去了，非要你爸给她一句准话，逼他离婚，不离婚就自杀。你爸这才烦了，跟她发火，姑娘打了他，他觉得颜面大失，开除了她，断了联系。“这就是这么多年的事里，我拿出一件闹得比较大的给你讲。不知道你能不能想象到，我是他的妻子，从那姑娘第一次来，我就看出她不对劲。可是你爸不管，硬要跟她来往，出了事又不当机立断，而且什么事都回来跟我讲，话里话外都是欣赏她，疼惜她。这事儿两说，一来他什么都跟我说，也算值得信任；可二来，当人妻子的人，整天听这话，心里跟被刀割被火烧一样。我多想发顿脾气啊，我多想威胁他说再不断就离婚啊。可是我知道没用的，一句难听话都没说。直到现在你爸还没事就提起这个小迈，还在说她年轻的时候真漂亮。“这样的事儿，这些年出得太多了。你爸人不坏，只是缺心眼。”
我听得都心肝疼。我交过男朋友，只不过我妈不知道罢了。我的男朋友多看别人一眼都不行。若是我男朋友这么折腾，我一定大嘴巴伺候，狗屎扣在他头上，扬长而去。
我爸确实常常在我们家夸奖别的女人漂亮，还顺便贬低一下我妈。我一直觉得我妈脾气真好，从来没想到她心里也憋着火。
我妈说：“这事啊，放在哪个男的身上都一样。哪个女人不是包揽家务还要上班，哪个女人不是受了欺负，说了还要遭嫌弃。”
马阿姨扬声道：“我家老王怎么就不这样？”
我妈说：“那是你命好。”
马阿姨又说：“你妈生病，高烧不退起不来床，你爸还让她做饭，帮他熨衣服，连杯白开水都不给她倒。你妈腰不好，疼得晚上睡不着觉，可是这么多脏活累活粗活，什么时候你爸沾过手？”
我妈说：“小五，妈不是觉得委屈。你以后再大点就知道，天下乌鸦一般黑，你爸这么老实不乱搞的男人，天下难找。他其实也疼我，对我也好。我感冒发烧，觉得冷，他一个晚上搂着我睡，一点不怕被传染。只不过，妈忍了半辈子，在家里没说过一句想说的话。这些原本都不是事，可是……”她脸红了：“现在我到更年期了。有时候小七多叫几声，我都烦得要死。你不知道，上次我擦灶台，一块油擦不下来，结果我突然失控，把碗砸了好几个。”
我瞠目结舌，心想怪不得我最喜欢的那个碗不见了。“你爸再给我讲他单位的事，有时候叨叨没完，我手心痒痒死了，真想打他。心想这么大的人了，屁大的事都不能自己做主。我最近腰更酸了，看他那个懒洋洋的样子，好几次都想用扫帚抽他。可是在他面前我忍惯了，你让我说，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前一阵子我失眠了一个礼拜，一到夜里，心慌气短，看满天上都是鬼影儿，我都快疯了。小五，我太累了，手上有这么多事，一件都推不掉，一看见你爸的脸，火就‘噌噌’地往头上冲。我怕我哪天实在忍不住，把这么多年的委屈全扔到他脸上。他心里得多难过啊，还不如就分开算了，也算互相留个好印象。”
我无话可说。我想说你隐忍是自己选的，我爸也是你惯坏的，可是又想，若是不这样隐忍，像一般夫妻那样生活，摔桌子打板凳大声嚷嚷，日子难道就好过一些吗？
她又说：“上次我去了医院，查出来小叶增生已经很严重了。医生劝我有事别憋在心里，对身体不好，这话我听了很多年，但是没办法啊。小五，妈妈性格太懦弱，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就只想逃跑。”
她喝了口茶，沉默半天，又说：“还有个原因，我实在不好启齿。这些年你爸一直对我有意见，看着我这也不好那也不好，手脚又笨，又不好看，又不会说话，带出去不给他争脸。我从年轻的时候就一直在想，真应该把他甩掉，让他和别的女的处处试试，看看别的女的是什么样子。别的女的能受得了他这个样子吗？别的女的愿意为他做这么多吗？当年那个小迈，她年轻娇气，恨不得能让你爸帮她洗脚。你爸和别人过得下去吗？他第一个女朋友就是我，他什么都不懂啊！”
我有气无力地说：“我爸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说你不好都是跟你闹着玩的，要是真的，他至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你别离婚吗？”
马阿姨兴高采烈：“哎呀，老徐都哭啦？”
我们俩谁都没理她，我妈接着说：“真的也好，开玩笑也罢，这么多年我辛辛苦苦地做他的妻子，一句好话都没听过。哪个女人不想听听人家夸自己漂亮，夸自己贤惠啊？要是只有孬话，还老夸别的女人好，谁能忍得了啊？”
马阿姨又来劲了：“小五，你妈妈以前多漂亮，你记得吧？三十多岁了，还像根水葱似的，她那个时候也吹头发，也穿高跟鞋。可是你爸一个劲地说她难看，还拿她跟小迈比。小迈个丫头片子屁股还没长开呢，能跟你妈比吗？你妈是伤透心了，从此再也不打扮了。她跟我说，嫁给一个男人，打扮了就是给他看的。他不觉得好看，打扮还有个屁用。”
我替我爸争辩道：“他那是嘴硬，你看他这两天还在说你难看，可是别的男人多看你一眼，他都要跳起来打人。”
马阿姨说：“他那是觉得你妈不检点，哪回有男人追求你妈，他不是一心怀疑你妈勾引别人？”
我知道我爸刀子嘴豆腐心，可是这些事办得确实够二百五的。我简直都没法帮他说话了。
我想起小时候，我不懂事哭闹，我爸冲我发火，把我吓得躲在屋里发抖。我妈抱着我，一直跟我说：爸爸工作辛苦，爸爸心情不好，我们一定要体谅爸爸，给爸爸端茶，给爸爸送面条吃，给爸爸讲笑话。好多人都夸我懂事，现在一想，我之所以懂事，都是因为我爸太不懂事了。
我妈说：“我非要离婚，其实也是一时到了气头上。我心想，我一个人孤独终老，又有什么关系，本来就是我自己把什么活都干了。以后老了，生病他也不管，残废了他也不管，干吗要跟他继续过下去？大不了，我还有我闺女疼我呢。你既然说了，我跟你爸分居一阵子，那这样也好，我跟你爸就分居一阵子好了。大家都冷静冷静。”
我妈为什么闹离婚基本上已经一清二楚了。我爸是个缺心眼嘴上不把门的蠢蛋，我妈是个忍无可忍的自虐狂，他俩生下我，负负得正，我是个天才，可是天才目前也没什么办法解决这件事。
虽然说我妈是自虐狂，可她对我爸的态度也影响了我。我小时候在学校受了欺负，上体育课受了伤，我都不跟我爸说。我知道他只会添堵，他心里难受了又只会发火。找他也是白找。要说我妈跟我爸过日子，好比是添了个儿子，可儿子还有长大成人能扛事儿的一天呢，我爸却到现在都没什么长进。说到底，他这样子都是我跟我妈惯的，我们俩没法推脱责任。我妈确实如她所说，性格懦弱，遇事只知道逃避。她怕吵架，所以宁可憋着也不解决问题。这些事积累这么多年，若是她心胸开阔能想开也罢了，偏偏自己是个玻璃心，更年期稍一闹腾，就终于走到了死胡同。
我回我爸那儿的路上，原想，这些事得跟他说道清楚，让他自己知道错在哪，好好改，把我妈接回来。可是我想到他硬着嘴梗着脖子的样子，又泄气了。他若开始不讲理，谁都别想说一句在理话。二
我就这么两边跑了几天，突然接到舍友张晓婉的电话，说下周有个考试，算期末成绩的百分之三十。我只好连夜屁滚尿流地回学校。临走我不断嘱咐我爸，泡面不能连着吃，实在不行就叫外卖，碗要刷不然会长虫子，每天要开窗通风，睡前别忘了关上。
我觉得我那唠叨劲儿越来越像我妈了。我妈有一次到外地去学习，临走给我爸包了一个礼拜的饺子，各种蔬菜瘦肉馅子，一小包一小包装好放到冰柜里冻着，还炖了肉，蔬菜切好，都放在冰箱里。结果回到家，锅碗瓢盆都长毛了，遍地都是蟑螂。我妈学习回来只有一天休息，全贡献给了大扫除。
回到学校，我忙着考试，焦头烂额。殊不知我爸天天给我打电话，比这辈子他给我打的电话都多。打了电话也没什么正经事，可我被他烦死了，只好牺牲我妈：“你要是实在想我妈，偶尔给她打个电话也是可以的。”
我问我爸：“你一个人行不行啊？要不要我考完试再回家？”他说不用不用，他一点问题没有，自己活得可滋润了。竟然还说养了只小狗，特别可爱。说我妈这么多年不让他养，他终于如愿以偿了。
我真是晕了，眼前全是小星星。我出生以前，他俩已经养了三只猫，我在家里排行第四，可小四这名字不吉利，所以我小名儿叫小五。我七岁的时候，又养了一只猫咪小
六
，这孩子寿终正寝之后，又添了如今的猫咪小七
。我妈之所以不让养狗，是因为小狗早晚都要遛，我妈本来已经起早贪黑了，再加上遛狗这活儿，她说她受不了。她说这话的意思就是指我爹打死都不会去遛狗的。所以如今我爸养了这只倒霉催的小狗，谁知道它跟着他会是什么下场。
后来我爸渐渐不给我打电话了。问了才知道，他开始夜夜笙歌。这些年他酒肉朋友一大堆，现在可派上用场了。
我妈呢，每次打电话，心情都好得很。她也够冷酷的，一次都不问我爸的情况。一会儿说自己又开始画油画了，一会儿说自己好几天没收拾屋子，邋遢死了。最后我告诉她我爸养了只狗，我妈久久地没吭声。我知道她脑子里在飞速地想些什么。小狗好可怜啊，可能都吃不饱啊，要不要过去看看啊，要不要抢过来养啊。我破坏了她的好心情，感到十分内疚，于是赶紧把话题岔开。
小考之后，我又要准备期末前的各种实习，大三这一年几乎都是实习课，天天在野外跑，晚上蹲在机房里通宵达旦地赶工。巨大的压力下，我高中时候沾上的烟瘾竟然重演。我黑眼圈黢黑黢黑，人也暴瘦，饭都吃不上，更别提赶回去看看那两人折腾成什么样了。
就这样终于熬过了一重重期末审核，我又在宿舍里大睡特睡了一个礼拜，每天只知道吃香喝辣、满街闲逛和睡大觉，总算觉得休息过来了，然后回家。
我爸从火车站把我接到他那里，一开门，我一脚踩在一坨狗屎上。
我去！我这是要走狗屎运啊！紧接着奔来一只心花怒放的黄色小柴犬，围着我们俩撒欢不止。
我手提行李箱，满腹辛酸怒火冲天又倍感怜爱地看着脚下这孩子黏着一屁股屎在撒欢。我挑了块没屎的地方放下行李箱，蹲下来抚摸着小狗，对我爸大吼：“你自己过成这样就算了，小八一个小生命，你怎么能对它这么不负责任呢？！”
我爸嬉皮笑脸：“我们俩老爷们，过成这样才正常呢！”
我大吼道：“正常你妹！”我气得不惜辱骂我姑姑。我二话不说，不做饭也不打扫，就先给小八洗澡。
小八臭得可谓臊气冲天，浑身的绒毛一绺一绺的。它又乖又聪明，洗澡的时候一点不闹，洗完给它吹风也不害怕。我不断夸奖它，用毛巾包住它，抱在怀里把它晃来晃去。这小孩已经对我亲死了。洗完澡，我喂了它一把狗粮。
我爸站在一边看着我说：“小五，它不叫小八。你们的名字都是你妈起的，我偏不按着这个往下排！我们叫徐小国！”
我差点喷了。我爸叫徐建国。他养的小狗叫徐小国。
我忙活了一下午，才把我爸这狗窝收拾干净。到了晚饭的点，我让我爸点个麦当劳外卖。他说：“我下面条吧。”我大吼大叫：“你要是再把刚洗的碗弄脏我就跟你拼命！”
又饿了一个来小时，麦当劳才送来。
我、我爸和小国三个，狼吞虎咽，谁都顾不上说话。我吃了一个双吉汉堡、一个板烧鸡腿汉堡、六块麦乐鸡、一个麦旋风、一大包薯条，还喝了一大杯可乐。剩下两位饭量也跟我差不多。我和我爸猛嘬可乐的时候，徐小国跑到它的碗那边吧嗒吧嗒喝了很多水。
吃完饭，三个各自摊在沙发上，撑得动弹不得。徐小国仰面朝天，小肚子撑得滚圆。
等缓过来了，我说：“爸，跟我出去遛狗。”“它今天都拉过屎了。”“少废话，赶紧走！”
在小区里我越想越生气。
趁着火头上，我跟我爸说：“你知道我妈为什么跟你闹离婚吗？就是因为你这好吃懒做撒手不管的态度。你养了小国，就要把它照顾好，早起半小时带它散步，定期给它洗澡，每天按点给它吃饭。你也应该把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叠好衣服，自己好好吃饭，自己解决问题。”“我已经很好了，我做的饭可好吃了！比你妈做得好吃多了！”
我不理他，默默地走。过了一会儿他小声说：“你妈走了，你也走了，我才发现家里这些活有多累人。一开始我赌气，心想没你们我也一样活得利利索索的。”
他没说“可是后来”，我也能想象到，坚持了一两天，烦了，撒手不干了。“你之前有太多事做得太不靠谱了。你在家里有很多责任，应该细心点，考虑到我妈的情绪，应该好好对她，不是把什么事都推给她做。”“我对她不好吗？她要吃什么、穿什么，我什么时候不给她买？别人都二奶三奶了，我从来没有外遇过，别人都打老婆，我从来不冲她发火，我到底哪里对她不好了？”“我妈有什么可冲她发火的啊？你有什么发火的点啊？爸，你整天埋汰我妈，你自己有什么优点有什么立场埋汰我妈啊？没了我妈你日子都过在狗屎上，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就没想过她会有伤心的一天吗？”
我爸还挺生气，说：“你们怎么都这么开不起玩笑啊，我说的那些话，一听就是开玩笑，哪有正常人会当真啊！”“爸，你就是一个又老又胖的阳痿男。”
我爸半天没吱声，突然就把手里徐小国的狗链子一摔，大吼：“徐夏！你说什么？！”
我耸耸肩：“这一听就是开玩笑吧？”“你给我滚，滚回你妈那儿，谁他妈愿意滚都给我滚！”
我也暴怒。我气我爸烂泥扶不上墙，我恨铁不成钢。可是我没嚷嚷，我还是阴阳怪气地说：“你怎么这么开不起玩笑啊，还真生气了啊？”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知道我爸最讨厌别人阴阳怪气，他会气得丧失理智。
说完这句话，我抱起徐小国撒丫子就跑。徐小国早已看出事情不太对劲，乖乖紧贴着我，身上哆哆嗦嗦的。我怕我爸丧失理智再给徐小国一脚，那我就真会离家出走。
我跑了老远，我爸没追上来。回头一看，我爸的身影在黑暗中，隔了这么远，都能看出他在剧烈地颤抖。他站着，夹紧双臂，低着头。
我轻轻喊了他一声：“爸。”“滚！带着狗崽子一起滚！”
然后就转身回家去了。
小的时候我很怕我爸。他常常对我大吼大叫，还打过我。打完之后我就遵照我妈的指示，去给他端茶递水讲笑话。后来我突然不怕他了。因为我发现发完火之后他比我尴尬多了，他会对我格外的好。
这事也是天生的，我天生胆子大脸皮厚。张晓婉就不行，她说她在幼儿园被老师骂，现在想起来还臊得慌。我按照经验，继续放心大胆地遛徐小国。徐小国散步很高兴，它东闻闻西尿尿，对着远方的人影吠叫两声，还跑几步疯一会儿。散步半小时，我觉得我爸差不多气头过去了，就在小卖部买了包烟，又买了一大盒果汁，踏踏实实回家了。
我用钥匙开门，我爸果然铁青着脸坐在沙发上。
我说：“爸，我们俩回来了。徐小国又拉了两泡屎，今天看样子是吃多啦。”
他一声不响。
我又说：“你说我妈起的名字多好啊，甭管多少孩子都能叫上好名字。你这名字怎么弄啊，徐小国，徐二国，往下就变成徐三国了。”
我听见我爸没憋住小声地喷了。
我给他倒了一杯果汁，又给他点了根烟，打开电视看《走进科学》。看着看着他就开始评论这节目有多傻×。我也随声附和，再给他讲点该节目历史上有什么傻×的内容。他抽着烟喝着饮料，开始呵呵笑。徐小国在脚边用后腿抓痒，噌噌噌的很响亮。
我和我爸相安无事地看了一晚上电视。
我说，爸，我得睡了，累死我了。
他说，小五，我平时说你妈的话有那么难听吗？
我说有，连我都听不下去。
他说，我真的都是说着玩的。
我说我当然知道了，我是你亲闺女，我还不知道你啊。
他说那你也不帮我劝劝你妈，我说我哪儿没劝啊。
我又给他点了根烟，也给自己点了一根，他挺诧异，说，你又开始抽烟了？
高中的时候，我抽烟的事儿，他知道，我妈不知道。当时他也挺生气的，说我学坏了，我说我成绩摆在这，人品摆在这，抽根烟我就学坏了？他也没计较，还帮我瞒着我妈。
我们俩抽着烟，我说：“我妈到更年期了，这你不知道吧？”
他说他知道，我妈提过这事儿。
我说：“女人到了更年期，脾气大，不讲理，平时能忍的事儿忍不了了。我妈不是那种不讲理乱发火的人，可是你还不让着她，还不帮她，还说难听的气她，你说这不是火上浇油吗？不是自己找罪受吗？”
我又说：“爸，这么多年来，都是我妈哄着你，让着你。现在到了她最难的时候，你必须得坚强起来，挑起重担了。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我妈老了，走不动路了，干不动活了，你还打算让她伺候你？”
我爸默默抽着烟。“你不知道，无条件地忍让一个人有多难，对方再不讲理也得听着，自己的火再大也不能发。但是你受不了也得受，因为多年来我妈就是这么对你的。”
我爸继续默默抽烟。
过了半天，他说让我去睡觉。我回屋，锁门换衣服，打开电脑上网。
上着上着，听见我爸在外面打电话。
第二天，起床之后，我爸已经遛过狗了。我在想，这次不知道能坚持几天。
我又简单打扫了房间，就去我妈单位找她。趁她午饭时间，在咖啡屋坐坐。
我妈一出现，我吓了一跳。
她散着头发，头发一看就是修剪过的，呈现出漂亮的自然卷，垂在脸畔。穿了一件深灰色蝙蝠衫，一条米色贴身长裙。脸上画了精致的淡妆，还涂了口红。她皮肤还是很好，不松不垂，只有淡淡的鱼尾纹。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她心情很好的样子，说：“好看吗？我到美容院去文了眼线，显得眼睛好大啊！”
我看着她坐在我对面，保持目瞪口呆的状态说：“小姐，这里有人坐了。”
她哈哈笑着说：“我偏要坐在这儿！”
我叫道：“妈，太好看了！这种风格太适合你了！”“你马阿姨带我疯狂购物，买了一大堆衣服，又是做头发，又是做美容。她非要给我买超短裙，笑死人了。你昨天看到小八了？可爱吗？”
我嗤之以鼻：“一张嘴就问小八，从来也不见你问问我爸的情况。”“你爸昨天晚上给我打电话来着。”
我佯装不知，表示惊讶。“你爸也没说什么。就问我怎么样，问小七好不好。还说让我什么时候回家看看小八，我说我不去。”“他说回家看看小八？”“那孩子好像叫小果，可是它明明就是小八啊。”
我窃喜。我妈叫徐小国是小八，说明这还是她的孩子。说明她还是当我爸是自己人。“那家伙叫徐小国。你说说我爸这脑子，怎么想出来的。”
我和我妈一桌吃饭，根本看不出她是我妈。她打扮起来这么年轻，我又显得比一般姑娘老，穿得邋里邋遢的，还不如我妈时髦。我发现好多男人偷看她。
我们俩兴高采烈，决定一会儿吃完饭去购物，购物之后回家看电影。
吃着吃着，我妈的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
我当然很狡猾地瞄了一眼，只看到三个字：很想你。
我妈用手机回了短信，也很简短，我没看到说了什么。
我心里一沉，心想，这个事严重了。不用看我也知道我妈回了什么，肯定是：和小五吃饭呢，一会儿说。
我想起我爸暴躁的样子：我去揍那个狗娘养的！
我突然也觉得一股怒火往上冲，这是谁家不长眼的傻×啊？勾搭别人的媳妇？
一时间，我脸上也挂不住了，说：“妈，我想起来下午约了朋友。一会儿我就走了。”
吃完饭离开餐厅，走在大街上，我又觉得后悔。我离开她，岂不是给她机会和奸夫相会？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想起我爸，那么无助的我爸，那么难过的我爸，察觉到自己的不对。我怎么回家面对他啊？想起他我就想哭。
我打电话给毛峰，约他见面。
我说咱们“老地方见”，他说：“都多长时间没见了，什么老地方啊？咱们去梧州路新开的茶餐厅吧，我请你吃好吃的烧鹅。”
半小时之后我在该茶餐厅坐定之后不久，毛峰伴随着一股非常诡异的香味出现了。他微微一笑，在我对面坐下，优雅地开口道：“好久不见。”
我嗤之以鼻地看着他说：“你居然变骚了？还喷香水？”
毛峰立马一拍桌子羞愤地说：“谁他妈喷香水了？！我这是洗发水！洗发水的味道！伊卡璐！”毛峰就是这么个男人，什么时候约，什么时候出来。我们俩在一起，没有一句正经话。
然而今天，虽然毛峰满嘴跑火车，我却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我的大脑里萦绕不去在我妈手机里看到的那条短信。郁结难除，我抽了一根纠结的烟。
毛峰看我心不在焉，噘着小嘴不满地说：“又半年没见了，我就是你回家的备胎。”
我妩媚地说：“什么备胎，你就是我的亲爱的，根本就没有别人……”
毛峰说：“瞎他妈扯。”
我问他：“你有女朋友吗？”
他说：“没有。”
我问他：“我可以当你的女朋友吗？”
他吓了一跳，问我什么意思。
你连女朋友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
我说：“就是定期见面，约会，合适了就同居，闹不住还要结婚的那种。”
毛峰说：“行呀。”
莫名其妙的，我觉得他好像很认真。
这回换我吓了一跳，我说我是开玩笑的。
他说：“我不是开玩笑的。”
我吓得都不会动了。
毛峰说：“徐夏，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情况，反正我呢，从来都没有交过正经女朋友。这么多姑娘里，我就跟你最聊得来，不说那么多没用的，跟你在一起就是开心。从幼儿园我就愿意跟你玩。我认识多少漂亮姑娘，只有你喊我我才愿意出来。不然咱们就试试。”
我面色铁青地看着他。
毛峰是我的发小，知根知底儿，首先，我知道他不是个变态。
我说：“毛峰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喊你出来吗？因为我家里出了点事儿，我心情不太好。”
毛峰马上问：“你家里出什么事了？”
我挥了挥手说：“说来话长，现在重点不在这……”
毛峰认真地说：“你家里出了点事，你心情不好，这种事，不找我找谁啊？”
他看我使劲抿着嘴瞅着他，又认真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你现在还没有那么喜欢我。上次咱们见面的时候你还在说，你还喜欢着你的前男友呢，对吧？没关系，我也没那么喜欢你。你别跟我结婚之后再给我戴绿帽子就行。”
我继续面色铁青地看着他。他悠悠然地夹了一块腊肉蒸萝卜糕，吃得十分欢乐。
二十分钟之后，我说：“行，那咱们就试试吧。”
丫说：“我都把这个事儿给忘了！”
第二天早晨毛峰打电话给我说：“我想了很久，终于想好了。”
我说：“什么事啊？”
他说：“谈恋爱的第一件事我想好了。”
我很惊讶地说：“昨天你拉我的手不是谈恋爱的第一件事吗？”
他得意地说：“当然不是了。第一件事，我要带你回去看我爸。”
以前，我爸我妈是同一个厂子里的工人。后来我爸心怀大志下了海，我妈还在厂子里，厂子现在已经发展成了一个大国企，我妈在里面当人事部主任。
以前，厂子里的工人都统一住在市中心的集体宿舍里。后来我爸自己买了房子，他俩就搬了出来。以前的老工人很多都搬了出来，只有毛峰家还住在当年的集体宿舍。
那是一片红色的老楼，灰砖路边种着松柏，颇有一种苏联的味道。
毛峰的妈妈在他三岁的时候出了事故去世了，这货似乎也没有很受伤害，就和他爸一对儿老爷们儿茁壮成长着。
他爹毛岩松虽然已经成了他们单位的老大，说起来现在还是我妈的顶头上司，但仍然住在老楼里，喝着绿茶生活。
我和毛峰莫名其妙地成了恋人，坐在他的车上，突然感觉到，这货长得非常好看。
这有什么办法。一个人，从穿着开裆裤，露着微型鸡鸡的时候就和你在一起玩，二十多年过去，你哪能看得出来此人长得好不好看。
其实毛峰长得很好看。挺拔、俊秀，有可爱的粉红色嘴唇，还有一双乌黑乌黑的眼睛。
我们俩在车上一路闲扯淡，你说我一句我说你一句，互不相让。
其实我和毛峰并不是很熟，发小这种动物，不一定经常见面。只是和秦朝分手之后，我寂寞难耐，给毛峰发了短信说：求见面。
于是我们成了铁磁。
进了家门，毛峰兴高采烈地说：“爸！我有女朋友了！我带女朋友回来看你了！”
毛叔叔从里屋“噔噔噔”跑出来，一看是我，立马傻了。
他说：“小五？这是小五吧？”
我笑盈盈地说：“叔叔好。”
他很尴尬，类似于“毛峰的女朋友为什么偏偏会是你”的那种尴尬写满了他的脸。
为什么？
难道在此之前，在他的身上，已经发生了跟我，或者说跟我的家有关的事情？
我突然觉得，那个给我妈发短信的男人就是他。
毛岩松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毛峰老了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但是和毛峰不一样，毛岩松非常沉稳，非常有男人味。他看上去比我爸老，鬓角斑白，穿着衬衫和毛背心。可是怎么就这么帅，怎么就这么有味道。
他的家里，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是一个会生活的男人，生活出来的味道。
墙上挂着他的书法，客厅里摆着茁壮的矮子松。
家里一尘不染，老房子的地板还是水泥的，擦到亮得反光。窗户还是老的木格子窗户，漆着淡黄色的油漆，已经斑驳，但是干净。
我愣愣地想，如果真的是他，那我爸各种完败。
完了完了。三
这天我忧心忡忡地从毛峰家出来。毛峰送我上公交车，我一言不发，脸如狗屎，可毛峰没有看出我的异常。
我到了我妈家，她不在家。大周末的，她会去哪里？我打电话给毛峰：“我到家了。”“好，明天再出来玩啊！”“玩你妹，再说吧。”
毛峰说：“媳妇儿，谈恋爱难道不应该天天见面吗？”
我说我没心情。
突然我问他：“你爸爸还在家吗？”
这话问得何等突兀，可毛峰还是没察觉异样，他说：“怎么？你刚走就要回来找我？我把你送走他就出门了！”
我心里一沉，垂头丧气地挂了电话。
小七在我脚下蹭来蹭去，嗷嗷叫个不停。
我大吼一声：“别废话！”
小七吓一跳，耳朵变成飞机耳。
我垂头丧气地去洗菜、洗米、做饭，一边不断想着我妈现在在干什么，我爸又在干什么。
最后一个菜出锅的时候，门响了，我妈回来了。她心情好得要命，高高兴兴地说：“小五你在做饭呀？哎哟，养个闺女真是好！”
我没吱声。她的快乐让我更加生气。
我一言不发地把菜一道一道端出来，盛了米饭，坐下吃饭。
我妈问我：“怎么了？你这两天去哪儿了？”
我说：“你才怎么了，你今天下午去哪儿了？那天谁给你发短信，谁想你了？”
她没回答我，低下头默默地吃饭，我觉得又尴尬又难过，两个人一言不发。
吃完饭我妈站起来收拾碗筷，我看到她的眼圈通红。
我的心里狠狠地一疼。
我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次我妈嘴里长了溃疡，我说：“我帮你看看。”看到她嘴里那夸张的一大片溃疡，跟现在的心情一样。
看到你疼，我比自己疼更难受。
我想，是什么让她掉了眼泪？是我的指责让她觉得委屈，还是比这更可怕的东西？
我去厨房，问正在洗碗的我妈：“你不会抛弃我爸，离开我们的，对吗？”
她洗了一会儿，关掉水，背对着我，带着哭腔说：“小五，你和你爸，真的让我压力很大。”
我想我明白她的意思，浑身都凉了。虽然明白她的意思，可是我还是问她：“你碰见更好的人了对不对？”
她打开水龙头，继续洗碗。
我的眼泪热滚滚地涌出眼眶。看着她的背影，长长的头发束成一个松散的辫子，垂在她苗条的后腰上。
我说：“妈，如果你遇见了更好的人，我一定不会责怪你。如果你想开始新的人生，就去开始新的人生，爸爸那边不需要你担心，我会照顾他的。”
我不确定我用这么小的声音说这句话她有没有听到，可过了一会儿，开着水龙头站在水槽前面的我妈双肩开始不断地颤抖。
她用沾满肥皂泡的手过来抱住了我，我们俩抱头痛哭。
这天晚上，我跟我妈坐在她沙发前面的羊毛地毯上聊天。
她一直很想要这样一张米黄色暖和的羊毛地毯，可是知道我爸会把地毯弄脏，或者会烫出洞，所以直到现在才实现这愿望。
她怀里抱着一只玩具熊，把脸枕在上面。
昏黄的灯光下，我妈看起来很小，好像比我还小。她的头发一丝丝垂在脸上，好像一个少女。
她说，在我忙着期末作业的那段时间，有一天晚上，她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一个女鬼惨兮兮地坐在她卧室的墙角。她吓醒了，却发现小七坐在她床上，瞪圆了眼睛看着刚才梦见有女鬼的那个墙角。
我汗毛都竖起来，只觉得头皮发麻，崩溃地看了看她卧室的方向。
她说，当时是深夜两点，她吓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习惯性地打电话给我爸，可是他关机了。她又想打电话给我，可是我离得那么远，打了也没用。于是就打电话给了“他”。接到电话，不出二十分钟，“他”就赶来了。
我郁闷地问：“到底是谁啊？”
她说：“我才不告诉你。”
我说：“毛岩松？”
我妈发出一长串呻吟，把脸埋在小熊里。我分明听到她在里面说：“我生了个什么妖怪啊……”
她长吸了一口气说：“然后你毛叔叔就来了。他一进屋子，我就觉得好像不那么冷了，阴气也没那么重了。”
我说：“果然是他，说！你是什么时候跟他勾搭上的？你为什么会想到给他打电话？”
我妈一拍小熊大吼：“小五！我干吗跟你说这些啊！”
我赶紧认：“开玩笑的，开玩笑的，你继续说。”
说完这句话我又说：“你怎么知道来的是毛叔叔，不是鬼？”
我妈脸都绿了。
我继续阴森森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徐小五？”
我妈尖叫一声，使劲儿把小熊抽到我脸上。
我看着我妈大叫着：“你再欺负我我就死给你看！”觉得她真像个小孩子。
一直以来，像小孩子的只有我爸。我妈总是温柔的、可靠的、笑呵呵的。
不知道是这段时间的生活改变了她，还是“他”改变了她。
我挽着她的手说：“好啦，继续说嘛，你们俩那天孤男寡女的干了什么啊？”
她说：“你毛叔叔是我领导，其实也挺尴尬的。所以我们俩就开始看电视。当时电影频道在演一个电影，叫《巴尼的版本》，你看过吗？”
我看过。这个电影讲的是一个叫巴尼的男人，一生深爱他的妻子。人到中年一下没忍住出了轨，他那漂亮的、完美的、女神般的老婆毅然跟他离婚，改嫁他人。巴尼从此好像坠入十八层地狱。超级凄惨、超级悲凉地结束了他的一生。
这个电影何等的应景。我不知道如果我妈就此抛弃我爸，他会不会和巴尼一样万劫不复。
我妈说：“你知道吗，小五，和你爸爸分居这段时间，我不断地告诉自己，一定要过得开心，过得放松。把从前那二十年的辛苦都补偿回来，不要内疚，不要瞎操心。可是偏偏看了这个电影。想到你爸一个人不知道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当着你毛叔叔的面就哭了。你也知道，毛叔叔人真的很好，又很善解人意。我就把这些年的事儿都跟他说了。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和你爸都怪我绝情，可惜我实在没有那么绝情。我担心他，也心疼他。我就一边哭一边说，一直说到天亮。可是我没想到，最后你毛叔叔竟然跟我说……”她羞得满脸通红，再一次把脸埋进小熊。
我冷冷地看着她说：“其实你真的是个好女人，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偷偷喜欢你。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让我照顾你？我不会让你这么辛苦，我一定好好疼你。”
我妈在小熊里说：“妈的，跟亲耳听到一样。”
我厉声说道：“不许说脏话！”
我说：“所以你就跟毛叔叔没羞没臊了？”
我妈连续不断地捶打我说：“说什么呢！”
我恶心得不行，说：“我求求你就抽我大嘴巴，捶来捶去装什么少女啊！我又不是毛岩松！”“我没跟你毛叔叔怎么样！我没有！”我妈声音又低下去，“只不过常常见面罢了。”
她枕在小熊上，说：“我真不知道原来我能说这么多话。也不知道我有这么多事情要倾诉。小五，我跟你说实话。不说爱情不爱情，跟他在一起特别舒服，特别踏实。想说话就说话，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他来我这里做客，都是他做饭，他洗碗，什么活都不让我干。他干活我还要骂他，真的很奇怪。有些话我对你爸爸一辈子都说不出口，对他却能为所欲为。”
她轻声地、慢慢地说：“我不止一次地想过，人就活这么一次，为什么我不能狠狠心，为自己做点什么？就这一次，我又自私又绝情，说我是禽兽也好，我为自己选择幸福的下半生。”
她不说话了。
我也不说话。我们俩各自趴在自己膝盖上发愣。
过了很久她说：“小五，你比一般的孩子早熟，也比一般的孩子通情达理。可是有些时候我觉得很对不起你。我宁可你任性，宁可你骂我责怪我。你才二十一岁，才大学毕业，我怎么能把自己安排好，却毁掉你的人生？“你现在正应该好好找一个男朋友，去逍遥快乐。我们是你的老爸爸老妈妈，我们应该自得其乐地照顾好自己，怎么能给你添那么多麻烦？”
我冷笑：“我爸在你心目中就是一个大麻烦。”
她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我叹了一口气：“这么说倒是也没错。”
我认真地看着她说：“妈，其实我真的希望你能过得开心。我比你坚强，也比你想得开。你不用担心我，不管怎么样我都支持你。”
我妈看着我，露出非常非常温柔的微笑。
这个时候她的手机响了，接起电话来，我听见电话那边传来很着急的男人的声音：“嫂子！你快来看看吧，老徐喝多了！”
我和我妈气喘吁吁地在草坪上找到了烂醉如泥的我爸。
旁边站着孙叔叔，他说：“嫂子那我先回去了，老徐就交给你了。”
我跟我妈说：“让你别来你非要来，我又不是弄不了他。”
我妈坚定地说：“你弄不了他。”
我们俩蹲下来试图把我爸扶起来，可是他沉得好像一尊金像。
好不容易把他架起来了，他又拼命往下蹲，最后又躺倒在草坪上。
我气得直骂：“孙叔叔就是人如其名，真他妈是个孙子。就把这么个东西留给两个弱女子！”
我妈说：“老孙岁数也不小了，别说人家。”
我爸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地说：“小五，小五你别管我，我没喝醉。你跟卢月说，让她别回来，永远别回来。”
他说的卢月当然是我妈。
我蹲下来跟他说：“好好好，我让我妈别回来，你快起来咱们回家吧。”
他用手撑着起身，然后“哇”的一口开始猛吐。
我妈早就找出纸巾，帮他擦嘴，喂他喝水漱口。
我爸看着我妈，醉眼迷蒙地说：“你是谁啊，滚，滚开啊！”
他挣扎起来，踉踉跄跄地走了两步，又趴倒在马路上。
我急坏了，赶紧过去扶他。我爸趴在地上宁死都不起来。
我把他的脑袋抱起来，发现他哭了。
他不闹了，也不喊了，静静地躺在我的怀里哭着，咧着嘴，喷着眼泪。
他轻轻地重复着一句话：“我想要我老婆回来。”
我妈站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
这一天晚上，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爸安顿好。他一直吐，一直哭。最后终于鼾声如雷。
我妈再也没有说一句话，她默默地换了睡衣，进了我爸的房间。
我躺在床上睡不着。我想着我爸我妈，想着我和秦朝。“跟他在一起特别舒服，特别踏实。想说话就说话，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对我来说，这个人就是秦朝。
我不知道我妈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睡在我爸身边。估计也是大睁着双眼。
这些年我爸时常像这样喝醉，每次喝醉，都是我妈一个人照顾他。我能听到我爸在外面磕磕撞撞、大声呕吐的声音，和我妈劝他：别折腾了，上床躺着吧，这样的声音。
只有一次，我爸喝醉了的第二天早晨，我看我妈黑眼圈很重，问她怎么回事，她说：“你爸喝醉了呼噜打得太厉害，我怕他憋住，不敢睡。”
我不知道今天我妈留下来，是不是怕他被呼噜憋住。
不知不觉地，再睁开眼，已是天色大亮。我一跃而起，冲出房门，看到家里干干净净的，我爸坐在床上逗弄着徐小国。
我问他：“我妈呢？”
他说：“在厨房做饭呢。”
我妈喊：“一会儿就开饭！”
我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我爸满脸幸福，他的喜悦藏都藏不住。
可是我妈，又变回了曾经的我妈。我看着她端了饭菜出来，喊我们吃饭，我爸兴高采烈地说着话，她笑着听着。
我能看得出，她心里的那个少女死掉了。
第二天，我妈收拾了简单的衣服用品，抱着小七搬了回来。
徐小国百折不挠地想闻小七的屁股，被小七哈了几次，又被打了几巴掌。
我们的生活好像回到了从前。
如果是几天前，我一定会很高兴，可是现在却高兴不起来。
不知道毛岩松知不知道这件事。
我脑补了他们在一起的画面，英俊的毛叔叔和漂亮的我妈面对面坐着喝茶，我妈神采飞扬地聊着天，毛叔叔宠爱地望着她。
毛叔叔会怎么想？
我爸变得很勤快。他早晚遛徐小国，又抢着洗碗。
可是这段时间的独居生活并没有改善他的家务能力，他哼着歌洗完了碗，踩着脏水出来说：“完工啦！”
我妈又默默地进厨房去洗他落下的锅，拖他踩脏的地板。
这一天吃完饭，我和我爸坐着看电视，我妈在拖地。
我说：“爸，有没有眼色啊，快把拖把接过来啊！”
我爸赶紧抢过拖把。
我妈站在一边，有点手足无措。
我问我爸：“我妈是不是变漂亮了？”
他看了看我妈说：“哪里变漂亮了？”
我狠狠瞪着他，他继续说：“你妈本来就很漂亮啊！”
我妈说：“胡说八道。”
我爸说：“你看，我夸她她又不信。”
我笑着说：“多夸夸就信了。”
有一天吃饭的时候，我爸说：“你猜怎么着？今天老张竟然当着小王他们团队的面，把我上次提的项目给毙了。我多没面子啊。”
我妈说：“老张再怎么样也是你的领导，他有他的考虑，否定你的提案多正常啊。”
我爸说：“那他也应该给我点面子啊。以后我怎么立威啊。”
我妈说：“立威在平时，又不在这种事上立威。”
我爸置若罔闻地说：“我看这个老张，就是在报复。上次开会，他在那儿叽叽歪歪不说重点，我说：‘咱们可以进入下一主题了。’你信不信，丫记恨我呢！”
他口若悬河地讲着讲着，我妈突然说：“别说了。”
我爸好像不敢相信，问：“你说什么？”
我妈抬起头来看着他说：“我说，你闭嘴吧。这些事别来跟我说，你自己想不明白吗？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
我爸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我不安极了，继续扒拉着我的饭，心里渴望我爸闭嘴别再继续说了。
可是我爸又开口了：“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你是我最亲的人。不然我跟谁说啊。”
我妈做了一个深呼吸，说：“我也有很多烦心事，可是我没有拿来烦你。”
我爸说：“你当然也可以跟我说啊。”
我妈说：“上次我们单位改革要给我调岗，我才跟你说了几句你就急了，我怎么跟你说？”
我爸说：“当时不是我心里也烦吗，再说你在哪个岗位上不都一样吗？”
我妈把饭碗用力摔在桌子上，站起身，穿上大衣出门了。
她狠狠地撞上大门。
我爸猛地站起来，对着大门，对着我妈吼：“现在我说句话都不行了？还想要我怎么样！”
我面对着激动的我爸，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心里有很多意见，很多建议，可是却说不出口。
我理解到这些年，我妈为什么越来越沉默寡言。
我爸还在说：“别的男人回到家，连话都不想跟老婆说，他们根本就不想回家。我倒好，在家里连句话都不能说了！”
我忍无可忍地说：“爸，你有没有问过我妈，她为什么回来？”
他不说话。
我说：“你有没有问过她，这段时间是怎么过的，过得好不好？有没有问过她从前你有什么问题，以后应该怎么改？”
他说：“我已经在改了，我对她比所有男人对自己的老婆都好啊！”
我深吸一口气，心想，我又没到更年期，必须耐下心来。
我说：“爸，今天我妈下班回来看着心情就不好。你有没有问她怎么了？”
他说：“她心情不好干吗不主动跟我说？”
我说：“这些年，你发生的一切都跟她说，所有事情都让她帮你出主意，你有没有一次，哪怕只有一次，耐下心来，认认真真地听听她的想法，听听她的心事？”
他有点郁闷地说：“她需要我给她出主意的时候我都帮她出主意啊。”
我说：“女人有时候不是想要一个主意。她只是想要倾诉。想要的是不被打断，真诚地被倾听，被安慰，被哄一哄。她需要你没有脾气地、一点都不烦躁地听她说话，心平气和地回答她，有些时候需要你说些傻话、虚话、好听的话。”
我爸说：“那些话有什么意义啊！”
我终于受不了了，发火道：“让你自己的媳妇儿高兴高兴怎么就没意义了！”
看着我爸委屈的脸，我又叹了口气，耐着性子说：“爸，其实你一点都不了解她。你跟一个女人过了二十几年，却一点都不了解女人。你知道怎么疼爱一个女人，无条件地宠爱一个女人吗？你没吃过猪肉总看过猪跑吧？韩剧看过没有？就算你说不出来好听的，总可以抱抱她，拉拉她的手吧？”
我爸一言不发。
这天挺晚的时候，我妈回来了。
我躲在自己的房间，开了门缝偷看。
在门口，我爸把我妈一把抱住，紧紧抱着她。
我听见我妈说：“干什么呀。”
可是我爸还是不松手，就那样紧紧抱着她。
我妈终于在我爸的怀里哭了出来，她越哭越委屈，好像终于把二十年来的委屈都哭出来了。我爸始终没有松手，抱着她轻轻地摇着说：“没事了，没事了。”
第二天早晨，我妈给我端来早饭的时候，我很开心地看到她真的非常轻松。她用手里的毛巾抽我爸的屁股，让他抓紧时间吃饭，赶紧去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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