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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30 19:3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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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作人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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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独爱生活应有的样子

我独爱生活应有的样子试读:

生活之艺术

生活不是很容易的事。

动物那样的,

自然地简易地生活,

是其一法;

把生活当作一种艺术,

微妙地美地生活,

又是一法。

生活之艺术,

其方法只在于微妙地混和

取与舍二者而已。

初恋

那时我十四岁,她大约是十三岁罢。我跟着祖父的妾宋姨太太寄寓在杭州的花牌楼,间壁住着一家姚姓,她便是那家的女儿。她本姓杨,住在清波门头,大约因为行三,人家都称她作三姑娘。姚家老夫妇没有子女,便认她做干女儿,一个月里有二十多天住在他们家里,宋姨太太和远邻的羊肉店石家的媳妇虽然很说得来,与姚宅的老妇却感情很坏,彼此都不交口,但是三姑娘并不管这些事,仍旧推进门来游嬉。她大抵先到楼上去,同宋姨太太搭讪一回,随后走下楼来,站在我同仆人阮升公用的一张板棹旁边,抱着名叫“三花”的一只大猫,看我映写陆润庠的木刻的字帖。

我不曾和她谈过一句话,也不曾仔细的看过她的面貌与姿态。大约我在那时已经很是近视,但是还有一层缘故,虽然非意识的对于她很是感到亲近,一面却似乎为她的光辉所掩,开不起眼来去端详她了。在此刻回想起来,仿佛是一个尖面庞,乌眼睛,瘦小身材,而且有尖小的脚的少女,并没有什么殊胜的地方,但是在我的性的生活里总是第一个人,使我于自己以外感到对于别人的爱着,引起我没有明了的性之概念的对于异性的恋慕的第一个人了。

我在那时候当然是“丑小鸭”,自己也是知道的,但是终不以此而减灭我的热情。每逢她抱着猫来看我写字,我便不自觉的振作起来,用了平常所无的努力去映写,感着一种无所希求的迷濛的喜乐。并不问她是否爱我,或者也还不知道自己是爱着她,总之对于她的存在感到亲近喜悦,并且愿为她有所尽力,这是当时实在的心情,也是她所给我的赐物了。在她是怎样不能知道,自己的情绪大约只是淡淡的一种恋慕,始终没有想到男女夫妇的问题。有一天晚上,宋姨太太忽然又发表对于姚姓的憎恨,末了说道:“阿三那小东西,也不是好东西,将来总要流落到拱辰桥去做婊子的。”

我不很明白做婊子这些是什么事情,但当时听了心里想道,“她如果真是流落做了婊子,我必定去救她出来。”

大半年的光阴这样的消费过去了。到了七八月里因为母亲生病,我便离开杭州回家去了。一个月以后,阮升告假回去,顺便到我家里,说起花牌楼的事情,说道,“杨家的三姑娘患霍乱死了。”

我那时也很觉得不快,想像她的悲惨的死相,但同时却又似乎很是安静,仿佛心里有一块大石头已经放下了。(十年九月)

娱园

有三处地方,在我都是可以怀念的,——因为恋爱的缘故。第一是《初恋》里说过了的杭州,其二是故乡城外的娱园。

娱园是皋社诗人秦秋渔的别业,但是连在住宅的后面,所以平常只称作花园。这个园据王眉叔的《娱园记》说,是“在水石庄,枕碧湖,带平林,广约顷许。曲构云缭,疏筑花幕。竹高出墙,树古当户。离离蔚蔚,号为胜区”。园筑于咸丰丁巳(一八五七年),我初到那里是在光绪甲午,已在四十年后,遍地都长了荒草,不能想见当时“秋夜联吟”的风趣了。园的左偏有一处名叫潭水山房,记中称它“方池湛然,帘户静镜,花水孕縠,笋石饾蓝”的便是。《娱园诗存》卷三中有诸人题词,樊樊山的《望江南》云,“冰縠净,山里钓人居。花覆书床偎瘦鹤,波摇琴幌散文鱼:水竹夜窗虚。”陶子缜的一首云,“澂潭莹,明瑟敞幽房。茶火瓶笙山蛎洞,柳丝泉筑水凫床:古帧写秋光。”

这些文字的费解虽然不亚于公府所常发表的骈体电文,但因此总可约略想见它的幽雅了。我们所见只是废墟,但也觉得非常有趣,儿童的感觉原自要比大人新鲜,而且在故乡少有这样游乐之地,也是一个原因。

娱园主人是我的舅父的丈人,舅父晚年寓居秦氏的西厢,所以我们常有游娱园的机会。秦氏的西邻是沈姓,大约因为风水的关系,大门是偏向的,近地都称作“歪摆台门”。据说是明人沈青霞的嫡裔,但是也已很是衰颓,我们曾经去拜访他的主人,乃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跛着一足,在厅房聚集了七八个学童,教他们读《千家诗》。娱园主人的儿子那时是秦氏的家主,却因吸烟终日高卧,我们到傍晚去找他,请他画家传的梅花,可惜他现在早已死去了。

忘记了是哪一年,不过总是庚子以前的事罢。那时舅父的独子娶亲,(神安他们的魂魄,因为夫妇不久都去世了,)中表都聚在一处,凡男的十四人,女的七人。其中有一个人和我是同年同月生的,我称她为姊,她也称我为兄:我本是一只“丑小鸭”,没有一个人注意的,所以我隐秘的怀抱着的对于她的情意,当然只是单面的,而且我知道她自小许给人家了,不容再有非分之想,但总感着固执的牵引,此刻想起来,倒似乎颇有中古诗人(Troubadour)的余风了。当时我们住在留鹤盦里,她们住在楼上。白天里她们不在房里的时候,我们几个较为年少的人便“乘虚内犯”走上楼去掠夺东西吃;有一次大家在楼上跳闹,我仿佛无意似的拿起她的一件雪青纺绸衫穿了跳舞起来,她的一个兄弟也一同闹着,不曾看出什么破绽来,是我很得意的一件事。后来读木下杢太郎的《食后之歌》看到一首《绛绢里》不禁又引起我的感触。“到龛上去取笔去,

钻过晾着的冬衣底下,

触着了女衫的袖子。

说不出的心里的扰乱,‘呀’的缩头下来:

南无,神佛也未必见罪罢,

因为这已是故人的遗物了。”

在南京的时代,虽然在日记上写了许多感伤的话,(随后又都剪去,所以现在记不起它的内容了,)但是始终没有想及婚嫁的关系。在外边漂流了十二年之后,回到故乡,我们有了儿女,她也早已出嫁,而且抱着痼疾,已经与死当面立着了,以后相见了几回,我又复出门,她不久就平安过去。至今她只有一张早年的照相在母亲那里,因她后来自己说是母亲的义女,虽然没有正式的仪节。

自从舅父全家亡故之后,二十年没有再到娱园的机会,想比以前必更荒废了。但是它的影象总是隐约的留在我脑底,为我心中的火焰(Fiammetta)的余光所映照着。(十二年三月)

苍蝇

苍蝇不是一件很可爱的东西,但我们在做小孩子的时候都有点喜欢他。我同兄弟常在夏天乘大人们午睡,在院子里弃着香瓜皮瓤的地方捉苍蝇,——苍蝇共有三种,饭苍蝇太小,麻苍蝇有蛆太脏,只有金苍蝇可用。金苍蝇即青蝇,小儿谜中所谓“头戴红缨帽身穿紫罗袍”者是也。我们把他捉来,摘一片月季花的叶,用月季的刺钉在背上,便见绿叶在桌上蠕蠕而动,东安市场有卖纸制各色小虫者,标题云“苍蝇玩物”,即是同一的用意。我们又把他的背竖穿在细竹丝上,取灯心草一小段放在脚的中间,他便上下颠倒的舞弄,名曰“嬉棍”;又或用白纸条缠在肠上纵使飞去,但见空中一片片的白纸乱飞,很是好看。倘若捉到一个年富力强的苍蝇,用快剪将头切下,他的身子便仍旧飞去。希腊路吉亚诺思(Loukianos)的《苍蝇颂》中说,“苍蝇在被切去了头之后,也能生活好些时光,”大约二千年前的小孩已经是这样的玩耍的了。

我们现在受了科学的洗礼,知道苍蝇能够传染病菌,因此对于他们很有一种恶感。三年前卧病在医院时曾作有一首诗,后半云,“大小一切的苍蝇们,

美和生命的破坏者,

中国人的好朋友的苍蝇们呵,

我诅咒你的全灭,

用了人力以外的,

最黑最黑的魔术的力。”

但是实际上最可恶的还是他的别一种坏癖气,便是喜欢在人家的颜面手脚上乱爬乱舔,古人虽美其名曰“吸美”,在被吸者却是极不愉快的事。希腊有一篇传说说明这个缘起,颇有趣味。据说苍蝇本来是一个处女,名叫默亚(Muia),很是美丽,不过太喜欢说话。她也爱那月神的情人恩迭米盎(Endymion),当他睡着的时候,她总还是和他讲话或唱歌,使他不能安息,因此月神发怒,把她变成苍蝇。以后她还是记念着恩迭米盎,不肯叫人家安睡,尤其是喜欢搅扰年青的人。

苍蝇的固执与大胆,引起好些人的赞叹。诃美洛思(Homeros)在史诗中尝比勇士于苍蝇,他说,虽然你赶他去,他总不肯离开你,一定要叮你一口方才罢休。又有诗人云,那小苍蝇极勇敢地跳在人的肢体上,渴欲饮血,战士却躲避敌人的刀锋,真可羞了。我们侥幸不大遇见渴血的勇士,但勇敢地攻上来舐我们的头的却常常遇到。法勃耳(Fabre)的《昆虫记》里说有一种蝇,乘土蜂负虫入穴之时,下卵于虫内,后来蝇卵先出,把死虫和蜂卵一并吃下去。他说这种蝇的行为好像是一个红巾黑衣的暴客在林中袭击旅人,但是他的慓悍敏捷的确也可佩服,倘使希腊人知道,或者可以拿去形容阿迭修思(Odysseus)一流的狡狯英雄罢。

中国古来对于苍蝇似乎没有什么反感。《诗经》里说,“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又云,“非鸡则鸣,苍蝇之声。”据陆农师说,青蝇善乱色,苍蝇善乱声,所以是这样说法。传说里的苍蝇,即使不是特殊良善,总之决不比别的昆虫更为卑恶。在日本的俳谐中则蝇成为普通的诗料,虽然略带湫秽的气色,但很能表出温暖热闹的境界。小林一茶更为奇特,他同圣芳济一样,以一切生物为弟兄朋友,苍蝇当然也是其一。检阅他的俳句选集,咏蝇的诗有二十首之多,今举两首以见一斑。一云,“笠上的苍蝇,比我更早地飞进去了。”这诗有题曰“归庵”。又一首云,“不要打哪,苍蝇搓他的手,搓他的脚呢。”我读这一句,常常想起自己的诗觉得惭愧,不过我的心情总不能达到那一步,所以也是无法,《埤雅》云,“蝇好交其前足,有绞蝇之象,……亦好交其后足,”这个描写正可作前句的注解。又绍兴小儿谜语歌云,“像乌豇豆格乌,像乌豇豆格粗,堂前当中央,坐得拉胡须,”也是指这个现象。(格犹云“的”,坐得即“坐着”之意。)

据路吉亚诺思说,古代有一个女诗人,慧而美,名叫默亚,又有一个名妓也以此为名,所以滑稽诗人有句云,“默亚咬他直达他的心房。”中国人虽然永久与苍蝇同桌吃饭,却没有人拿苍蝇作为名字,以我所知只有一二人被用为诨名而已。(十三年,七月)

苦雨

伏园兄:

北京近日多雨,你在长安道上不知也遇到否,想必能增你旅行的许多佳趣。雨中旅行不一定是很愉快的,我以前在杭沪车上时常遇雨,每感困难,所以我于火车的雨不能感到什么兴味,但卧在乌篷船里,静听打篷的雨声,加上欸乃的橹声,以及“靠塘来,靠下去”的呼声,却是一种梦似的诗境。倘若更大胆一点,仰卧在脚划小船内,冒雨夜行,更显出水乡住民的风趣,虽然较为危险,一不小心,拙劣地转一个身,便要使船底朝天。二十多年前往东浦吊先父的保姆之丧,归途遇暴风雨,一叶扁舟在白鹅似的波浪中间滚过大树港,危险极也愉快极了。我大约还有好些“为鱼”时候——至少也是断发文身时候的脾气,对于水颇感到亲近,不过北京的泥塘似的许多“海”实在不很满意,这样的水没有也并不怎么可惜。你往“陕半天”去似乎要走好两天的准沙漠路,在那时候倘若遇见风雨,大约是很舒服的,遥想你胡坐骡车中,在大漠之上,大雨之下,喝着四打之内的汽水,悠然进行,可以算是“不亦快哉”之一。但这只是我的空想,如诗人的理想一样地靠不住,或者你在骡车中遇雨,很感困难,正在叫苦连天也未可知,这须等你回京后问你再说了。

我住在北京,遇见这几天的雨,却叫我十分难过。北京向来少雨,所以不但雨具不很完全,便是家屋构造,于防雨亦欠周密。除了真正富翁以外,很少用实垛砖墙,大抵只用泥墙抹灰敷衍了事。近来天气转变,南方酷寒而北方淫雨,因此两方面的建筑上都露出缺陷。一星期前的雨把后园的西墙淋坍,第二天就有“梁上君子”来摸索北房的铁丝窗,从次日起赶紧邀了七八位匠人,费两天工夫,从头改筑,已经成功十分八九,总算可以高枕而卧,前夜的雨却又将门口的南墙冲倒二三丈之谱。这回受惊的可不是我了,乃是川岛君“渠们”俩,因为“梁上君子”如再见光顾,一定是去躲在“渠们”的窗下窃听的了。为消除“渠们”的不安起来,一等天气晴正,急须大举地修筑,希望日子不至于很久,这几天只好暂时拜托川岛君的老弟费神代为警护罢了。

前天十足下了一夜的雨,使我夜里不知醒了几遍。北京除了偶然有人高兴放几个爆仗以外,夜里总还安静,那样哗喇哗喇的雨声在我的耳朵已经不很听惯,所以时常被它惊醒,就是睡着也仿佛觉得耳边粘着面条似的东西,睡得很不痛快。还有一层,前天晚间据小孩们报告,前面院子里的积水已经离台阶不及一寸,夜里听着雨声,心里胡里胡涂地总是想水已上了台阶,浸入西边的书房里了。好容易到了早上五点钟,赤脚撑伞,跑到西屋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水浸满了全屋,约有一寸深浅,这才叹了一口气,觉得放心了;倘若这样兴高彩烈地跑去,一看却没有水,恐怕那时反觉得失望,没有现在那样的满足也说不定。幸而书籍都没有湿,虽然是没有什么价值的东西,但是湿成一饼一饼的纸糕,也很是不愉快。现今水虽已退,还留一种涨过大水后的普通的臭味,固然不能留客坐谈,就是自己也不能在那里写字,所以这封信是在里边炕桌上写的。

这回的大雨,只有两种人最是喜欢。第一是小孩们。他们喜欢水,却极不容易得到,现在看见院子里成了河,便成群结队的去“淌河”去。赤了足伸到水里去,实在很有点冷,但他们不怕,下到水里还不肯上来。大人们见小孩玩的有趣,也一个两个地加入,但是成绩却不甚佳,那一天里滑倒了三个人,其中两个都是大人,——其一为我的兄弟,其一是川岛君。第二种喜欢下雨的则为虾蟆。从前同小孩住高亮桥去钓鱼钓不着,只捉了好些虾蟆,有绿的,有花条的,拿回来都放在院子里,平常偶叫几声,在这几天里便整日叫唤,或者是荒年之兆罢,却极有田村的风味。有许多耳朵皮嫩的人,很恶喧嚣,如麻雀虾蟆或蝉的叫声,凡足以妨碍他们的甜睡者,无一不痛恶而深绝之,大有欲灭此而午睡之意,我觉得大可以不必如此,随便听听都是很有趣味的,不但是这些久成诗料的东西,一切鸣声其实都可以听。虾蟆在水田里群叫,深夜静听,往往变成一种金属音,很是特别,又有时仿佛是狗叫,古人常称蛙蛤为吠,大约也是从实验而来。我们院子里的虾蟆现在只见花条的一种,它的叫声更不漂亮,只是格格格这个叫法,可以说是革音,平常自一声至三声,不会更多,唯在下雨的早晨,听它一口气叫上十二三声,可见它是实在喜欢极了。

这一场大雨恐怕在乡下的穷朋友是很大的一个不幸,但是我不曾亲见,单靠想像是不中用的,所以我不去虚伪地代为悲叹了,倘若有人说这所记的只是个人的事情,于人生无益,我也承认,我本来只想说个人私事,此外别无意思。今天太阳已经出来,傍晚可以出外去游嬉,这封信也就不再写下去了。

我本等着看你的秦游记,现在却由我先写给你看,这也可以算是“意表之外”的事罢。十三年七月十七日在京城书。

生活之艺术

契河夫(Tchekhov)书简集中有一节道,(那时他在爱珲附近旅行,)“我请一个中国人到酒店里喝烧酒,他在未饮之前举杯向着我和酒店主人及伙计们,说道‘请’。这是中国的礼节。他并不像我们那样的一饮而尽,却是一口一口的啜,每啜一口,吃一点东西;随后给我几个中国铜钱,表示感谢之意。这是一种怪有礼的民族。……”

一口一口的啜,这的确是中国仅存的饮酒的艺术:干杯者不能知酒味,泥醉者不能知微醺之味。中国人对于饮食还知道一点享用之术,但是一般的生活之艺术却早已失传了。中国生活的方式现在只是两个极端,非禁欲即是纵欲,非连酒字都不准说即是浸身在酒槽里,二者互相反动,各益增长,而其结果则是同样的污糟。动物的生活本有自然的调节,中国在千年以前文化发达,一时颇有臻于灵肉一致之象,后来为禁欲思想所战胜,变成现在这样的生活,无自由,无节制,一切在礼教的面具底下实行迫压与放恣,实在所谓礼者早已消灭无存了。

生活不是很容易的事。动物那样的,自然地简易地生活,是其一法;把生活当作一种艺术,微妙地美地生活,又是一法:二者之外别无道路,有之则是禽兽之下的乱调的生活了。生活之艺术只在禁欲与纵欲的调和。蔼理斯对于这个问题很有精到的意见,他排斥宗教的禁欲主义,但以为禁欲亦是人性的一面;欢乐与节制二者并存,且不相反而实相成。人有禁欲的倾向,即所以防欢乐的过量,并即以增欢乐的程度。他在《圣芳济与其他》一篇论文中曾说道,“有人以此二者(即禁欲与耽溺)之一为其生活之唯一目的者,其人将在尚未生活之前早已死了。有人先将其一(耽溺)推至极端,再转而之他,其人才真能了解人生是什么,日后将被记念为模范的高僧。但是始终尊重这二重理想者,那才是知生活法的明智的大师。……一切生活是一个建设与破坏,一个取进与付出,一个永远的构成作用与分解作用的循环。要正当地生活,我们须得模仿大自然的豪华与严肃。”他又说过,“生活之艺术,其方法只在于微妙地混和取与舍二者而已,”更是简明的说出这个意思来了。

生活之艺术这个名词,用中国固有的字来说便是所谓礼。斯谛耳博士在《仪礼》序上说,礼节并不单是一套仪式,空虚无用,如后世所沿袭者。这是用以养成自制与整饬的动作之习惯,唯有能领解万物感受一切之心的人才有这样安详的容止。”从前听说辜鸿铭先生批评英文“礼记”译名的不妥当,以为“礼”不是Rite而是Art,当时觉得有点乖僻,其实却是对的,不过这是指本来的礼,后来的礼仪礼教都是堕落了的东西,不足当这个称呼了。中国的礼早已丧失,只有如上文所说,还略存于茶酒之间而已。去年有西人反对上海禁娼,以为妓院是中国文化所在的地方,这句话的确难免有点荒谬,但仔细想来也不无若干理由。我们不必拉扯唐代的官妓,希腊的“女友”(Hetaira)的韵事来作辩护,只想起某外人的警句,“中国挟妓如西洋的求婚,中国娶妻如西洋的宿娼,”或者不能不感到“爱之术”(Ars Amatoria)真是只存在草野之间了。我们并不同某西人那样要保存妓院,只觉得在有些怪论里边,也常有真实存在罢了。

中国现在所切要的是一种新的自由与新的节制,去建造中国的新文明,也就是复兴千年前的旧文明,也就是与西方文化的基础之希腊文明相合一了。这些话或者说的太大太高了,但据我想舍此中国别无得救之道,宋以来的道学家的禁欲主义总是无用的了,因为这只足以助成纵欲而不能收调节之功。其实这生活的艺术在有礼节重中庸的中国本来不是什么新奇的事物,如《中庸》的起头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照我的解说即是很明白的这种主张。不过后代的人都只拿去讲章旨节旨,没有人实行罢了。我不是说半部《中庸》可以济世,但以表示中国可以了解这个思想。日本虽然也很受到宋学的影响,生活上却可以说是承受平安朝的系统,还有许多唐代的流风余韵,因此了解生活之艺术也更是容易。在许多风俗上日本的确保存这艺术的色彩,为我们中国人所不及,但由道学家看来,或者这正是他们的缺点也未可知罢。(十三年十一月)

鸟声

古人有言,“以鸟鸣春。”现在已过了春分,正是鸟声的时节了,但我觉得不大能够听到,虽然京城的西北隅已经近于乡村。这所谓鸟当然是指那飞鸣自在的东西,不必说鸡鸣咿咿鸭鸣呷呷的家奴,便是熟番似的鸽子之类也算不得数,因为他们都是忘记了四时八节的了。我所听见的鸟鸣只有檐头麻雀的啾啁,以及槐树上每天早来的啄木的干笑,——这似乎都不能报春,麻雀的太琐碎了,而啄木又不免多一点干枯的气味。

英国诗人那许(Nash)有一首诗,被录在所谓“名诗选”(Golden Treasury)的卷首。他说,春天来了,百花开放,姑娘们跳舞着,天气温和,好鸟都歌唱起来。他列举四样鸟声:

Cuckoo-jug-jug-pu-we-to-witta-woo!

这九行的诗实在有趣,我却总不敢译,因为怕一则译不好,二则要译错。现在只抄出一行来,看那四样是什么鸟。第一种勃姑,书名鸤鸠,他是自呼其名的,可以无疑了。第二种是夜莺,就是那林间的“发痴的鸟”,古希腊女诗人称之曰“春之使者,美音的夜莺”,他的名贵可想而知,只是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们乡间的黄莺也会“翻叫”,被捕后常因想念妻子而急死,与他西方的表兄弟相同,但他要吃小鸟,而且又不发痴地唱上一夜以至于呕血。第四种虽似异怪乃是猫头鹰。第三种则不大明了,有人说是蚊母鸟,或云是田凫,但据斯密士的《鸟的生活与故事》第一章所说系小猫头鹰。倘若是真的,那么四种好鸟之中猫头鹰一家已占其二了。斯密士说这二者都是褐色猫头鹰,与别的怪声怪相的不同,他的书中虽有图像,我也认不得这是鸱是鸮还是流离之子,不过总是猫头鹰之类罢了。儿时曾听见他们的呼声,有的声如货郎的摇鼓,有的恍若连呼“掘洼”(dzhuehuoang),俗云不祥主有死丧,所以闻者多极懊恼,大约此风古已有之。查检观颒道人的《小演雅》,所录古今禽言中不见有猫头鹰的话。然而仔细回想,觉得那些叫声实在并不错,比任何风声箫声鸟声更为有趣,如诗人谢勒(Shelley)所说。

现在,就北京来说,这几样鸣声都没有,所有的还只是麻雀和啄木鸟。老鸹,乡间称云乌老鸦,在北京是每天可以听到的,但是一点风雅气也没有,而且是通年噪聒,不知道他是哪一季的鸟。麻雀和啄木鸟虽然唱不出好的歌来,在那琐碎和干枯之中到底还含一些春气:唉唉,听那不讨人欢喜的乌老鸦叫也已够了,且让我们欢迎这些鸣春的小鸟,倾听他们的谈笑罢。“啾唽,啾唽!”“嘎嘎!”(十四年四月)

儿歌

小孩儿,你为什么哭?

你要泥人儿吗?

你要布老虎吗?

也不要泥人儿,

也不要布老虎。

对面杨柳树上的三只黑乌鸦,

哇儿哇儿的飞去了。

秋风

一夜的秋风,

吹下了许多树叶,

红的爬山虎,

黄的杨柳叶,

都落在地上了。

只有槐树的豆子,

还是疏朗朗的挂着。

几棵新栽的菊花,

独自开着各种的花朵。

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只称他是白的菊花,黄的菊花。(十一月四日)

隅田川两岸一览

我有一种嗜好。说到嗜好平常总没有什么好意思,最普通的便是抽雅片烟,或很风流地称之曰“与芙蓉城主结不解缘”。这种风流我是没有。此外有酒,以及茶,也都算是嗜好。我从前曾经写过一两篇关于酒的文章,仿佛是懂得酒味道似的,其实也未必。民十以后医生叫我喝酒,就每天用量杯喝一点,讲到我的量那是只有绍兴半斤,曾同故王品青君比赛过,三和居的一斤黄酒两人分喝,便醺醺大醉了。今年又因医生的话而停止喝酒,到了停止之后我乃恍然大悟自己本来不是喝酒的人,因为不喝也就算了,见了酒并不觉得馋。由是可知我是不知道酒的,以前喜欢谈喝酒还有点近于伪恶。至于茶,当然是每日都喝的,正如别人一样。不过这在我也当然不全一样,因为我不合有苦茶庵的别号,更不合在打油诗里有了一句“且到寒斋吃苦茶”,以至为普天下志士所指目,公认为中国茶人的魁首。这是我自己招来的笔祸,现在也不必呼冤叫屈,但如要就事实来说,却亦有可以说明的地方。我从小学上了绍兴贫家的习惯,不知道喝“撮泡茶”,只从茶缸里倒了一点茶汁,再羼上温的或冷的白开水,骨都骨都地咽下去。这大约不是喝茶法的正宗吧?夏天常喝青蒿汤,并不感觉什么不满意,我想柳芽茶大抵也是可以喝的。实在我虽然知道茶肆的香片与龙井之别,恐怕柳叶茶叶的味道我不见得辨得出,大约只是从习惯上要求一点苦味就算数了。现在每天总吃一壶绿茶,用一角钱一两的龙井或本山,约须叶二钱五分,计值银二分五厘,在北平核作铜元七大枚,说奢侈固然够不上,说嗜好也似乎有点可笑,盖如投八大枚买四个烧饼吃是极寻常事,用不着什么考究者也。

以上所说都是吃的,还有看的或听的呢?一九○六年以后我就没有看过旧戏,电影也有十年不看了。中西音乐都不懂,不敢说有所好恶。书画古董随便看看,但是跑到陈列所去既怕麻烦,自己买又少这笔钱,也就没有可看,所有的几张字画都只是二三师友的墨迹,古董虽号称有“一架”,实亦不过几个六朝明器的小土偶和好些耍货而已。据尤西堂在《艮斋杂说》卷四说:“古人癖好有极可笑者。蔡君谟嗜茶,老病不能饮,则烹而玩之。吕行甫好墨而不能书,则时磨而小啜之。东坡亦云,吾有佳墨七十丸,而犹求取不已,不近愚耶。近时周栎园藏墨千铤,作祭墨诗,不知身后竟归谁何。子不磨墨,墨当磨子,此阮孚有一生几两屐之叹也。”这种风致唯古人能有,我们凡夫岂可并论,那么自以为有癖好其实亦是僭妄虚无的事,即使对于某事物稍有偏向,正如行人见路上少妇或要多看一眼,亦本是人情之自然,未必便可自比于好色之君子也。

说到这里,上文所云我有一种嗜好的话几乎须得取消了,但既是写下了也就不好那么一笔勾消,所以还只得接着讲下去。所谓嗜好到底是什么呢?这是极平常的一件事,便是喜欢找点书看罢了。看书真是平常小事,不过我又有点小小不同,因为架上所有的旧书固然也拿出来翻阅或检查,我所喜欢的是能够得到新书,不论古今中外新刊旧印,凡是我觉得值得一看的,拿到手时很有一种愉快,古人诗云,老见异书犹眼明,或者可以说明这个意思。天下异书多矣,只要有钱本来无妨“每天一种”,然而这又不可能,让步到每周每旬,还是不能一定办到,结果是愈久等愈希罕,好像吃铜槌饭者(铜槌者铜锣的槌也,乡间称一日两餐曰扁担饭,一餐则云铜槌饭)捏起饭碗自然更显出加倍的馋痨,虽然知道有旁人笑话也都管不得了。

我近来得到的一部书,共三大册,每册八大页,不过一刻钟可以都看完了,但是我却很喜欢。这书名为“绘本隅田川两岸一览”,葛饰北斋画,每页题有狂歌两首或三首,前面有狂歌师壶十楼成安序,原本据说在文化三年(一八○六)出板,去今才百三十年,可是现在十分珍贵难得,我所有的大正六年(一九一七)风俗绘卷图画刊行会重刻本,木板着色和纸,如不去和原本比较可以说是印得够精工的了,旧书店的卖价是日金五圆也。北斋画谱的重刻本也曾买了几种,大抵是墨印或单彩,这一种要算最好。卷末有刊行会的跋语,大约是久保田米斋的手笔,有云:“此书不单是描写蘸影于隅田川的桥梁树林堂塔等物,并仔细描画人间四时的行乐,所以亦可当作一种江户年中行事绘卷看,当时风习跃然现于纸上。且其图画中并无如散见于北斋晚年作品上的那些夸张与奇癖,故即在北斋所挥洒的许多绘本之中亦可算作优秀的佳作之一。”永井荷风著《江户艺术论》第三篇论“浮世绘之山水画与江户名所”,以北斋广重二家为主,讲到北斋的这种绘本也有同样的批评:“看此类绘本中最佳胜的《隅田川两岸一览》,可以窥知北斋夙长于写生之技,又其戏作者的观察亦甚为锐敏。而且在此时的北斋画中,后来大成时代所常使我们感到不满之支那画的感化未甚显著,是很可喜的事。如《富岳三十六景》及《诸国瀑布巡览》,其设色与布局均极佳妙,是足使北斋不朽的杰作,但其船舶其人物树木家屋屋瓦等不知怎地都令人感到支那风的情趣。例如东都骏河台之图,佃岛之图,或武州多摩川之图,一见觉得不像日本的样子。《隅田川两岸一览》却正相反,虽然其笔力有未能完全自在处,但其对于文化初年江户之忠实的写生颇能使我们如所期望地感触到都会的情调。”又说明其图画的内容云:“书共三卷,其画面恰如展开绘卷似地从上卷至下卷连续地将四时的隅田川两岸的风光收入一览。开卷第一出现的光景乃是高轮的天亮。孤寂地将斗篷裹身的马上旅人的后边,跟着戴了同样的笠的几个行人,互相前后地走过站着斟茶女郎的茶店门口。茶店的芦帘不知道有多少家地沿着海岸接连下去,成为半圆形,一望不断,远远地在港口的波上有一只带着正月的松枝装饰的大渔船,巍然地与晴空中的富士一同竖着他的帆樯。第二图里有戴头巾穿礼服的武士,市民,工头,带着小孩的妇女,穿花衫的姑娘,挑担的仆夫,都趁在一只渡船里,两个舟子腰间挂着大烟管袋,立在船的头尾用竹篙刺船,这就是佃之渡。”要把二十几图的说明都抄过来,不但太长,也很不容易,现在就此截止,也总可以略见一斑了。

我看了日本的浮世绘的复印本,总不免发生一种感慨,这回所见的是比较近于原本的木刻,所以更不禁有此感。为什么中国没有这种画的呢?去年我在东京文求堂主人田中君的家里见到原刻《十竹斋笺谱》,这是十分珍重的书,刻印确是精工,是木刻史上的好资料,但事实上总只是士大夫的玩意儿罢了。我不想说玩物丧志,只觉得这是少数人玩的。黑田源次编的《支那古板画图录》里的好些“姑苏板”的图画那确是民间的了,其位置与日本的浮世绘正相等,我们看这些雍正乾隆时代的作品觉得比近来的自然要好一点,可是内容还是不高明。这大都是吉语的画,如五子登科之类,或是戏文,其描画风俗景色的绝少。这一点与浮世绘很不相同。我们可以说姑苏板是十竹斋的通俗化,但压根儿同是士大夫思想,穷则画五子登科,达则画岁寒三友,其雅俗之分只是楼上与楼下耳。还有一件事,日本画家受了红毛的影响,北斋与广重便能那么应用,画出自己的画来,姑苏板画中也不少油画的痕迹,可是后来却并没有好结果,至今画台阶的大半还是往下歪斜的。此外关于古文拳法汤药大刀等事的兴废变迁,日本与中国都有很大的差异,说起来话长,所以现在暂且不来多说了。十月十九日,在北平记。

乌篷船

子荣君:

接到手书,知道你要到我的故乡去,叫我给你一点什么指导。老实说,我的故乡,真正觉得可怀恋的地方,并不是那里;但是因为在那里生长,住过十多年,究竟知道一点情形,所以写这一封信告诉你。

我所要告诉你的,并不是那里的风土人情,那是写不尽的,但是你到那里一看也就会明白的,不必啰唆地多讲。我要说的是一种很有趣的东西,这便是船。你在家乡平常总坐人力车,电车,或是汽车,但在我的故乡那里这些都没有,除了在城内或山上是用轿子以外,普通代步都是用船。船有两种,普通坐的都是“乌篷船”,白篷的大抵作航船用,坐夜航船到西陵去也有特别的风趣,但是你总不便坐,所以我就可以不说了。乌篷船大的为“四明瓦”(Sy-menngoa),小的为脚划船(划读如uoa)亦称小船。但是最适用的还是在这中间的“三道”,亦即三明瓦。篷是半圆形的,用竹片编成,中夹竹箬,上涂黑油;在两扇“定篷”之间放着一扇遮阳,也是半圆的,木作格子,嵌着一片片的小鱼鳞,径约一寸,颇有点透明,略似玻璃而坚韧耐用,这就称为明瓦。三明瓦者,谓其中舱有两道,后舱有一道明瓦也。船尾用橹,大抵两支,船首有竹篙,用以定船。船头着眉目,状如老虎,但似在微笑,颇滑稽而不可怕,唯白篷船则无之。三道船篷之高大约可以使你直立,舱宽可以放下一顶方桌,四个人坐着打马将,——这个恐怕你也已学会了罢?小船则真是一叶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顶离你的头有两三寸,你的两手可以搁在左右的舷上,还把手都露出在外边。在这种船里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时泥土便和你的眼鼻接近,而且遇着风浪,或是坐得少不小心,就会船底朝天,发生危险,但是也颇有趣味,是水乡的一种特色。不过你总可以不必去坐,最好还是坐那三道船罢。

你如坐船出去,可是不能像坐电车的那样性急,立刻盼望走到。倘若出城,走三四十里路,(我们那里的里程是很短,一里才及英里三分之一,)来回总要预备一天。你坐在船上,应该是游山的态度,看看四周物色,随处可见的山,岸旁的乌桕,河边的红蓼和白,渔舍,各式各样的桥,困倦的时候睡在舱中拿出随笔来看,或者冲一碗清茶喝喝。偏门外的鉴湖一带,贺家池,壶觞左近,我都是喜欢的,或者往娄公埠骑驴去游兰亭,(但我劝你还是步行,骑驴或者于你不很相宜,)到得暮色苍然的时候进城上都挂着薛荔的东门来,倒是颇有趣味的事。倘若路上不平静,你往杭州去时可于下午开船,黄昏时候的景色正最好看,只可惜这一带地方的名字我都忘记了。夜间睡在舱中,听水声橹声,来往船只的招呼声,以及乡间的犬吠鸡鸣,也都很有意思。雇一只船到乡下去看庙戏,可以了解中国旧戏的真趣味,而且在船上行动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觉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乐法。只可惜讲维新以来这些演剧与迎会都已禁止,中产阶级的低能人别在“布业会馆”等处建起“海式”的戏场来,请大家买票看上海的猫儿戏。这些地方你千万不要去。——你到我那故乡,恐怕没有一个人认得,我又因为在教书不能陪你去玩,坐夜船,谈闲天,实在抱歉而且惆怅。川岛君夫妇现在偁山下,本来可以给你绍介,但是你到那里的时候他们恐怕已经离开故乡了。初寒,善自珍重,不尽。十五年十一月十八日夜,于北京。

虱子

偶读罗素所著的《结婚与道德》,第五章讲中古时代思想的地方,有这一节话:“那时教会攻击洗浴的习惯,以为凡使肉体清洁可爱好者皆有发生罪恶之倾向。肮脏不洁是被赞美,于是圣贤的气味变成更为强烈了。圣保拉说,身体与衣服的洁净,就是灵魂的不净。虱子被称为神的明珠,爬满这些东西是一个圣人的必不可少的记号。”我记起我们东方文明的选手故辜鸿铭先生来了,他曾经礼赞过不洁,说过相仿的话,虽然我不能知道他有没有把虱子包括在内,或者特别提出来过。但是,即是辜先生不曾有什么颂词,虱子在中国文化历史上的位置也并不低,不过这似乎只是名流的装饰,关于古圣先贤还没有文献上的证明罢了。晋朝的王猛的名誉,一半固然在于他的经济的事业,他的捉虱子这一件事恐怕至少也要居其一半。到了二十世纪之初,梁任公先生在横滨办《新民丛报》,那时有一位重要的撰述员,名叫扪虱谈虎客,可见这个还很时髦,无论他身上是否真有那晋朝的小动物。

洛威(R.H.Lowie)博士是旧金山大学的人类学教授,近著一本很有意思的通俗书《我们是文明么》,其中有好些可以供我们参考的地方。第十章讲衣服与时装,他说起十八世纪时妇人梳了很高的髻,有些矮的女子,她的下巴颏儿正在头顶到脚尖的中间。在下文又说道:“宫里的女官坐车时只可跪在台板上,把头伸在窗外,她们跳着舞,总怕头碰了挂灯。重重扑粉厚厚衬垫的三角塔终于满生了虱子,很是不舒服,但西欧的时风并不就废止这种时装。结果发明了一种象牙钩钗,拿来搔痒,算是很漂亮的。”第二十一章讲卫生与医药,又说到“十八世纪的太太们的头上成群的养着虱子”。又举例说明道:“一三九三年,一个法国著者教给他美丽的读者六个方法,治她们的丈夫的跳蚤。一五三九年出版的一本书列有奇效方,可以除灭跳蚤,虱子,虱卵,以及臭虫。”照这样看来,不但证明“西洋也有臭虫”,更可见贵夫人的青丝上也满生过虱子。在中国,这自然更要普遍了,褚人获编《坚瓠集》丙集卷三有一篇《须虱颂》,其文曰:“王介甫王禹玉同侍朝,见虱自介甫襦领直缘其须,上顾而笑,介甫不知也。朝退,介甫问上笑之故,禹玉指以告,介甫命从者去之。禹玉曰,未可轻去,愿颂一言。介甫曰,何如?禹玉曰,屡游相须,曾经御览,未可杀也,或曰放焉。众大笑。”我们的荆公是不修边幅的,有一个半个小虫在胡须上爬,原算不得是什么奇事,但这却令我想起别一件轶事来,据说徽宗在五国城,写信给旧臣道,“朕身上生虫,形如琵琶。”照常人的推想,皇帝不认识虱子,似乎在情理之中,而且这样传说,幽默与悲感混在一起,也颇有意思,但是参照上文,似乎有点不大妥帖了。宋神宗见了虱子是认得的,到了徽宗反而退步,如果属实,可谓不克绳其祖武了。《坚瓠集》中又有一条恒言,内分两节如下:“张磊塘善清言,一日赴徐文贞公席,食鲳鱼鳇鱼。庖人误不置醋。张云,仓皇失措。文贞腰扪一虱,以齿毙之,血溅齿上。张云,大率类此。文贞亦解颐。

清客以齿毙虱有声,妓哂之。顷妓亦得虱,以添香置炉中而爆。客顾曰,熟了。妓曰,愈于生吃。”

这一条笔记是很重要的虱之文献,因为他在说明贵人清客妓女都有扪虱的韵致外,还告诉我们毙虱的方法。《我们是文明么》第二十一章中说:“正如老鼠离开将沉的船,虱子也会离开将死的人,依照冰地的学说。所以一个没有虱子的爱斯吉摩人是很不安的。这是多么愉快而且适意的事,两个好友互捉头上的虱以为消遣,而且随复庄重地将它们送到所有者的嘴里去。在野蛮世界,这种交互的服务实在是很有趣的游戏。黑龙江边的民族不知道有别的更好的方法,可以表示夫妇的爱情与朋友的交谊。在亚尔泰山及南西伯利亚的突厥人也同样的爱好这个玩艺儿。他们的皮衣里满生着虱子,那妙手的土人便永远在那里搜查这些生物,捉到了的时候,咂一咂嘴儿把它们都吃下去。拉得洛夫博士亲自计算过,他的向导在一分钟内捉到八九十匹。在原始民间故事里多讲到这个普遍而且有益的习俗,原是无怪的。”由此可见普通一般毙虱法都是同徐文贞公一样,就是所谓“生吃”的,只可惜“有礼节的欧洲人是否吞咽他们的寄生物查不出证据”,但是我想这总也可以假定是如此罢,因为世上恐怕不会有比这个更好的方法,不过史有厥文,洛威博士不敢轻易断定罢了。

但世间万事都有例外,这里自然也不能免。佛教反对杀生,杀人是四重罪之一,犯者波罗夷不共住,就是杀畜生也犯波逸提罪,他们还注意到水中土中几乎看不出的小虫,那么对于虱子自然也不肯忽略过去。《四分律》卷五十房舍犍度法中云:“于多人住处拾虱弃地,佛言不应尔。彼上座老病比丘数数起弃虱,疲极,佛言听以器,若毳,若劫贝,若敝物,若绵,拾着中。若虱走出,应作筒盛。彼用宝作筒,佛言不应用宝作筒,听用角牙,若骨,若铁,若铜,若铅锡,若竿蔗草,若竹,若苇,若木,作筒,虱若出,应作盖塞。彼宝作塞,佛言不应用宝作塞,应用牙骨乃至木作,无安处,应以缕系着床脚里。”小林一茶(一七六三——一八二七)是日本近代的诗人,又是佛教徒,对于动物同圣芳济一样,几乎有兄弟之爱,他的咏虱的诗句据我所见就有好几句,其中有这样一首,曾译录在《雨天的书》中,其词曰:“捉到一个虱子,将它掐死固然可怜,要把它舍在门外,让它绝食,也觉得不忍,忽然想到我佛从前给与鬼子母的东西,成此。

虱子啊,放在和我味道一样的石榴上爬着。”

这样的待遇在一茶可谓仁至义尽,但虱子恐怕有点觉得不合式,因为像和尚那么吃净素他是不见得很喜欢的。但是,在许多虱的本事之中,这些算是最有风趣了。佛教虽然也重圣贫,一面也还讲究——这称作清洁未必妥当,或者总叫作“威仪”罢,因此有些法则很是细密有趣,关于虱的处分即其一例,至于一茶则更是浪漫化了一点罢了。中国扪虱的名士无论如何不能到这个境界,也决做不出像一茶那样的许多诗句来,例如——“喴,虱子呵,爬罢爬罢,向着春天的去向。”

实在译不好,就此打住罢。——今天是清明节,野哭之声犹在于耳,回家写这小文,聊以消遣,觉得这倒是颇有意义的事。民国十九年四月五日,于北平附记

友人指示,周密《齐东野语》中有材料可取,于卷十六查得《嚼虱》一则,今补录于下:“余负日茅檐,分渔樵半席,时见山翁野媪扪身得虱,则致之口中,若将甘心焉,意甚恶之。然揆之于古,亦有说焉。应侯谓秦王曰,得宛临,流阳夏,断河内,临东阳,邯郸犹口中虱。王莽校尉韩威曰,以新室之威而吞胡虏,无异口中蚤虱。陈思王著论亦曰,得虱者莫不劘之齿牙,为害身也。三人皆当时贵人,其言乃尔,则野老嚼虱亦自有典故,可发一笑。”

我当推究嚼虱的原出,觉得并不由于“若将甘心”的意思,其实只因虱子肥白可口,臭虫固然气味不佳,蚤又太小一点了,而且放在嘴里跳来跳去,似乎不大容易咬着。今见韩校尉的话,仿佛基督同时的中国人曾两者兼嚼,到得后来才人心不古,取大而舍小,不过我想这个证据未必怎么可靠,恐怕这单是文字上的支配,那么跳蚤原来也是一时的陪绑罢了。四月十三日又记。

两株树

我对于植物比动物还要喜欢,原因是因为我懒,不高兴为了区区视听之娱一日三餐地去饲养照顾,而且我也有点相信“鸟身自为主”的迂论,觉得把他们活物拿来做囚徒当奚奴,不是什么愉快的事,若是草木便没有这些麻烦,让它们直站在那里便好,不但并不感到不自由,并且还真是生了根地不肯再动一动哩。但是要看树木花草也不必一定种在自己的家里,关起门来独赏,让它们在野外路旁,或是在人家粉墙之内也并不妨,只要我偶然经过时能够看见两三眼,也就觉得欣然,很是满足的了。

树木里边我所喜欢的第一种是白杨。小时候读《古诗十九首》,读过“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之句,但在南方终未见过白杨,后来在北京才初次看见。谢在杭著《五杂组》中云:“古人墓树多植梧楸,南人多种松柏,北人多种白杨。白杨即青杨也,其树皮白如梧桐,叶似冬青,微风击之辄淅沥有声,故古诗云,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予一日宿邹县驿馆中,甫就枕即闻雨声,竟夕不绝,侍儿曰,雨矣。予讶之曰,岂有竟夜雨而无檐溜者?质明视之,乃青杨树也。南方绝无此树。”《本草纲目》卷三五下引陈藏器曰,“白杨北土极多,人种墟墓间,树大皮白,其无风自动者乃杨栘,非白杨也。”又寇宗奭云,“风才至,叶如大雨声,谓无风自动则无此事,但风微时其叶孤极处则往往独摇,以其蒂长叶重大,势使然也。”王象晋《群芳谱》则云杨有二种,一白杨,一青杨,白杨蒂长两两相对,遇风则籁籁有声,人多植之坟墓间,由此可知白杨与青杨本自有别,但“无风自动”一节却是相同。在史书中关于白杨有这样的两件故事:《南史·萧惠开传》,“惠开为少府,不得志,寺内斋前花草甚美,悉铲除,别植白杨。”《唐书·契苾何力传》,“龙翔中司稼少卿梁脩仁新作大明宫,植白杨于庭,示何力曰,此木易成,不数年可芘。何力不答,但诵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之句,脩仁惊悟,更植以桐。”

这样看来,似乎大家对于白杨都没有什样好感。为什么呢?这个理由我不大说得清楚,或者因为它老是簌簌的动的缘故罢。听说苏格兰地方有一种传说,耶稣受难时所用的十字架是用白杨木做的,所以白杨自此以后就永远在发抖,大约是知道自己的罪孽深重。但是做钉的铁却似乎不曾因此有什么罪,黑铁这件东西在法术上还总有点位置的,不知何以这样地有幸有不幸。(但吾乡结婚时忌见铁,凡门窗上铰链等悉用红纸糊盖,又似别有缘故。)我承认白杨种在墟墓间的确很好看,然而种在斋前又何尝不好,它那瑟瑟的响声第一有意思。我在前面的院子里种了一棵,每逢夏秋有客来斋夜话的时候,忽闻淅沥声,多疑是雨下,推户出视,这是别种树所没有的佳处。梁少卿怕白杨的萧萧改种梧桐,其实梧桐也何尝一定吉祥,假如要讲迷信的话,吾乡有一句俗谚云,“梧桐大如斗,主人搬家走”,所以就是别庄花园里也很少种梧桐的。这实在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梧桐的枝干和叶子真好看,且不提那一叶落知天下秋的兴趣了。在我们的后院里却有一棵,不知已经有若干年了,我至今看了它十多年,树干还远不到五合的粗,看它大有黄杨木的神气,虽不厄闰也总长得十分缓慢呢。——因此我想到避忌梧桐大约只是南方的事,在北方或者并没有这句俗谚,在这里梧桐想要如斗大恐怕不是容易的事罢。

第二种树乃是乌桕,这正与白杨相反,似乎只生长于东南,北方很少见。陆龟蒙诗云,“行歇每依鸦舅影”,陆游诗云,“乌桕赤于枫,园林二月中”,又云,“乌桕新添落叶红”,都是江浙乡村的景象。《齐民要术》卷十列“五谷果蓏菜茹非中国物产者”,下注云“聊以存其名目,记其怪异耳,爰及山泽草木任食非人力所种者,悉附于此”,其中有乌臼一项,引《玄中记》云,荆扬有乌臼,其实如鸡头,迮之如胡麻子,其汁味如猪脂。《群芳谱》言,“江浙之人,凡高山大道溪边宅畔无不种,”此外则江西安徽盖亦多有之。关于它的名字,李时珍说,“乌喜食其子,因以名之。……或曰,其木老则根下黑烂成臼,故得此名。”我想这或曰恐太迂曲,此树又名鸦舅,或者与乌不无关系,乡间冬天卖野味有桕子舃(读如呆鸟字),是道墟地方名物,此物殆是乌类乎,但是其味颇佳,平常所谓舃肉几乎便指此舃也。

桕树的特色第一在叶,第二在实。放翁生长稽山镜水间,所以诗中常常说及桕叶,便是那唐朝的张继寒山寺诗所云江枫渔火对愁眠,也是在说这种红叶。王端履著《重论文斋笔录》卷九论及此诗,注云,“江南临水多植乌桕,秋叶饱霜,鲜红可爱,诗人类指为枫,不知枫生山中,性最恶湿,不能种之江畔也。此诗江枫二字亦未免误认耳。”范寅在《越谚》卷中桕树项下说,“十月叶丹,即枫,其子可榨油,农皆植田边,”就把两者误合为一。罗逸长《青山记》云,“山之麓朱村,盖考亭之祖居也,自此倚石啸歌,松风上下,遥望木叶着霜如渥丹,始见怪以为红花,久之知为乌桕树也。”《蓬窗续录》云,“陆子渊《豫章录》言,饶信间桕树冬初叶落,结子放蜡,每颗作十字裂,一丛有数颗,望之若梅花初绽,枝柯诘曲,多在野水乱石间,远近成林,真可作画。此与柿树俱称美荫,园圃植之最宜。”这两节很能写出桕树之美,它的特色仿佛可以说是中国画的,不过此种景色自从我离了水乡的故国已经有三十年不曾看见了。

桕树子有极大的用处,可以榨油制烛,《越谚》卷中蜡烛条下注曰,“卷芯草干,熬桕油拖蘸成烛,加蜡为皮,盖紫草汁则红。”汪曰桢著《湖雅》卷八中说得更是详细:“中置烛心,外裹乌桕子油,又以紫草染蜡盖之,曰桕油烛。用棉花子油者曰青油烛,用牛羊油者曰荤油烛。湖俗祀神祭先必燃两炬,皆用红桕烛。婚嫁用之曰喜烛,缀蜡花者曰花烛,祝寿所用曰寿烛,丧家则用绿烛或白烛,亦桕烛也。”

日本寺岛安良编《和汉三才图会》五八引《本草纲目》语云,“烛有蜜蜡烛虫蜡烛牛脂烛桕油烛,”后加案语曰:“案唐式云少府监每年供蜡烛七十挺,则元以前既有之矣。有数品,而多用木蜡牛脂蜡也。有油桐子蚕豆苍耳子等为蜡者,火易灭。有鲸鲲油为蜡者,其焰甚臭,牛脂蜡亦臭。近年制精,去其臭气,故多以牛蜡伪为木蜡,神佛灯明不可不辨。”

但是近年来蜡烛恐怕已是倒了运,有洋人替我们造了电灯,其次也有洋蜡洋油,除了拿到妙峰山上去之外大约没有它的什么用处了。就是要用蜡烛,反正牛羊脂也凑合可以用得,神佛未必会得见怪,——日本真宗的和尚不是都要娶妻吃肉了么?那么桕油并不再需要,田边水畔的红叶白实不久也将绝迹了罢。这于国民生活上本来没有什么关系,不过在我想起来的时候总还有点怀念,小时候喜读《南方草木状》,《岭表录异》和《北户录》等书,这种脾气至今还是存留着,秋天买了一部大阪的《本草纲目》,很为我的朋友所笑,其实也只是为了这个缘故罢了。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于北平煆药庐。

儿时的回忆

舒白香著《游山日记》卷二,嘉庆九年六月辛巳(二十四日)项下有一节云:“予三五岁时最愚。夜中见星斗阑干,去人不远,辄欲以竹竿击落一星代灯烛。于是乘屋而叠几,手长竿,撞星不得,则反仆于屋,折二齿焉。幸犹未龀,不致终废啸歌也。又尝随先太恭人出城饮某淑人园亭,始得见郊外平远处天与地合,不觉大喜而哗,诫御者鞭马疾驰至天尽头处,试扪之当异常石,然后旋车饭某氏未迟。太恭人怒且笑曰,痴儿,携汝未周岁自江西来,行万里矣,犹不知天尽何处,乃欲扪天赴席耶。予今者仅居此峰,去人间不及万丈,顾已沾沾焉自炫其高,其愚亦正与孩时等耳。随笔自广,以博一笑。”这一段小文写得很有意思,而且也难得,因为中国看不起小孩,所以文学中写儿童生活的向来不大有。宋赵与时著《宾退录》卷六记路德延处朱友谦幕,作《孩儿诗》五十韵,有数联云:

寻蛛穷屋瓦,采雀遍楼椽。

匿窗肩乍曲,遮路臂相连。

竞指云生岫,齐呼月上天。

忽升邻舍树,偷上后池船。

描写小孩嬉游情形颇妙,赵君亦称之曰,书毕回思少小嬉戏之时恍如昨日,但仍要说路作此诗“以讥友谦”,至于原诗本不见讽刺之迹,不过末联云:明时方在德,戒尔减狂颠,亦总未免落套。白香记其孩时事,却又要说到现今之愚,其未能脱窠臼正相同也。

近来得见“扁舟子自记履历”一本,系吾乡范啸风先生自著年谱手稿,记道光十年庚寅至光绪二十年甲午凡六十五年间事。啸风名寅,同治癸酉科副榜,著《越谚》五卷行于世,其行事多奇特,我在重印《越谚》跋中略有说及。年谱所记事不必尽奇而文殊妙,多用方言俗字,惜后半太略,但其特别可取者亦在所叙儿时琐事,大抵在别家年谱中所很难找到也。道光年纪事中云:

十二年壬辰,三岁。春,出天花而麻。

祖父母父母尝谓予曰,尔出天花,患惊数昼夜,祖父请有名痘医孙旸谷先生留家不肯放妇。刺鸡冠,割羊尾,搓桑蚕,皆祖父母亲手安排,迨毒食吃足而痘见点。迨灌浆,痒而要搔,母亲日夕不眠而管视予手,卒至于麻,亦天数也。

十三年癸巳,四岁。发野性,啼号匍匍遍宅第。

是春之暮,天气翻潮,地润。领予之工妇张姓者故逆吾意,吾啼,而张妇益逆之,遂赖地匍匐于堂中,西入式二婶廊下门,由庶曾祖母房历其灶间侧楼下而入叔祖母房中之卧榻下。父母祖父母皆惊霍失措,唯祖父疑予患痧腹痛,而绐予出床下,以通关散入鼻喷嚏,啼乃止。手足衣面皆涂黑如炭,又皆笑之。

二十年庚子,十一岁。庭训。戏学著书。

是岁之夏全家多病悔,唯余无恙。先君子初患类疟,既而成三阴疟,自夏徂秋,至冬未愈,遂荒读。余搜药纸作小本,与诸弟及堂弟仰泉沈氏表弟伯卿辈嬉戏濡笔,涂于药纸小本上曰,某年月日,父病,化三阴疟。某月日,兄病伤寒,十四日身凉,发顶结如饼,剃匠百有用搅刀割通而梳之,又蜕发,其辫如钻。

年谱中又常记所见异物,有一则系在儿时:

十四年甲子,五岁。入塾读书。见雷神。

是年学村童骂人,大姊恐之曰,雷将击尔,可骂人乎。奇龄弟亦同骂人。一日雷电交作,大姊扯余及弟同跪于堂阶上朝南,而霹雳至,大姊逃入廊下,奇龄弟亦惊啼而逃入。予跪而独见雷电之神果随霹雳由西厅栋而来,先一神瘦长,锐头毛脸,细脚,两翼联腋间,随声跳跃,余南面而跪,彼北面而来,至中厅檐间即转身向东南栋逃出而去。又一声霹雳,如前神而稍肥矮者跳跃来往均如之。予大呼姊来同视,而姊掩耳不闻。迨父母出来,起予跪而告之,父母皆谓我荒诞云。

此外记所见尚有两次,一为道光三十年庚戌二十一岁时,云七月见两头蛇于灶,一为咸丰二年壬子二十三岁在安徽颍州府署,云十二月夜见反案鬼于书斋花坞。据说蛇类中原有首尾相似者,两头蛇之谜不难解,唯反案鬼不知是何状,查《越谚》卷中鬼怪类虽有大头鬼独脚魈等十几种,却不见有反案鬼,我自己回想小时候所闻见的各式鬼怪也想不起这一种来,觉得很是可惜。难道这是颍州地方所特有的么?仔细的想又似乎未必然。

我最初还是在日本书中见到描画儿童生活的诗文。我喜欢俳谐寺——茶的文集《俺的春天》,曾经抄译过几节。维新以后有坂本文泉子的《如梦》一卷,用了子规派的写生文纪述儿时情景,共九章,明治四十二年(一九○九)印成单行本,现在却早绝板了。二十多年前在三田小店买来的红布面小本至今常放在案头,读了总觉得喜欢,可是还不敢动笔译述。同一年出板的有森鸥外的小说Vita Sexualis可译称“性的生活”,初出即被禁止发卖,但是近年已解禁,各选集及全集里都已收入了。我在当时托了原杂志发行所的一位伙计设法找到一册,花了一块半钱,超过了原价六倍,我译了一部分登在《北新》半月刊上,后来看看举世谈风化名教要紧了,这工作就停止,其中记六岁至十岁时的几节事情,想要选抄一段在这里,也踌躇再四而罢。为什么呢?这一时说不清楚,我们也可以说,此只是儿童生活之一侧面,可暂缓议吧。不过,春之觉醒问题侵入文艺及教育实在是极当然的,就只是我们还没有理解和接受这个的雅量而已。

外国文学里写儿童生活的很多,挂一漏万,且不说吧。当代文人的作品不曾调查,亦未能详。上边只是看到想到,随便谈谈罢了。我只愿意听人家讲点小时候的故事,自然是愈讲得好愈好,至于我自己则儿时并无什么可回忆也。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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