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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1 03:1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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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安德烈·纪德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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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贝尔经典文学:田园交响曲(经典收藏版)

诺贝尔经典文学:田园交响曲(经典收藏版)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诺贝尔经典文学:田园交响曲(经典收藏版)作者:(法)安德烈·纪德排版:KingStar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8-01ISBN:9787201134260本书由北京文通天下图书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译者序纪德:一个不可替代的榜样

在20世纪法国作家中,若论哪一位最活跃,最独特,最重要,最喜欢颠覆,最爱惹是生非,最复杂,最多变,从而也最难捉摸,那么几乎可以肯定,非安德烈·纪德莫属。纪德的一生及其作品所构成的世界,就是一座现代的迷宫。这座迷宫迷惑了多少评论家,甚至迷惑了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们长达三十余年。

这里顺便翻一翻诺贝尔文学奖这本老账,只为从一个侧面说明纪德为人和为文的复杂性,在他的迷宫里迷途不足为奇。比对一下法国两位文学大师,罗曼·罗兰(1866-1944)和安德烈·纪德(1869-1951),就多少能看出诺奖评委们的疑虑与尴尬。两位作家生卒年代相近,都以等身的著作享誉文坛,虽不好说纪德的分量更重,至少也算是等量齐名。然而,罗曼·罗兰于1915年就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纪德却还要等到三十二年之后,直至1947年,在他七十八岁的高龄,才荣获这一迟来的奖项——是因其“内容广博和艺术意味深长的作品——这些作品以对真理的大无畏的热爱,以锐敏的心理洞察力表现了人类的问题与处境”。

获奖评语的这些作品,其实早在20世纪一二十年代就已经问世,受到广泛注意,主要有先锋派讽刺小说《帕吕德》(1895)、散文诗《人间食粮》(1897)、冲击传统道德的记述体小说《背德者》(1902)、日记体小说《窄门》(1909)、傻剧《梵蒂冈的地窖》(1914)、日记体小说《田园交响曲》(1919)、前所未见的结构革命的创新小说《伪币制造者》、自传《如果种子不死》(1926)……至此,他的“文坛王子”的地位已经确立,诺贝尔文学奖的授奖辞中所提到的作品,也都早已问世。可是,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们还要花上二十多年时间,才写出这样一段评语,总算稍微摸清了纪德的路数。

按照通常的办法,以定格、定势、定型的尺度去衡量,给一个作家下定论,用在纪德身上显然不合适。纪德的一生及其作品,正如他本人所描绘的,就好像变幻莫测的大海:

没有定型的大海……惊涛骇浪向前推涌,波涛前后相随,轮番掀起同一处海水,却几乎没有使其推移。只有波涛的形状在运行,海水由一道波浪涌起,随即脱离,从不逐浪而去。每个浪头只有瞬间掀动同一处海水,随即穿越而过,抛下那处海水,继续前进。我的灵魂啊!千万不要依恋任何一种思想!将你每个思想抛给海风吹走吧,绝不要带进天国。

大海的这种动势、变势,可以说贯穿了纪德的一生及其全部作品。抓住瞬间的定型来论述纪德,那么在下一个瞬间,就必定会被抛到后面。因此,研读纪德的作品,就应该顺其势而动,顺其势而变,亦步亦趋,如影随形,这样才有可能辨认纪德错综复杂、变幻不定的足迹,摸清他那迷宫一般的思路。

让我们以纪德生活与写作的姿态,来阅读纪德的作品吧。《帕吕德》写于1894年10月,是纪德第一部重要作品,于次年出版,标志着作家纪德的诞生。在这前前后后,青年纪德发生了什么变化呢?纪德出身清教徒家庭,从小受到母亲严格的管教,酿成他叛逆的性格。纪德自道:“我的青春一片黑暗,没有尝过大地的盐,也没有尝过大海的盐。”纪德没有尝到欢乐,青春就倏忽而逝,这是他要摆脱家庭和传统的第一动因:“我憎恨家庭!那是封闭的窝,关闭的门户!”有母亲在,他既不能真正脱离家庭,也不能同他所爱的表姐玛德莱娜结婚,只好频频出行,游历阿尔及利亚、突尼斯等国。《帕吕德》就是他旅居瑞士时,在孤寂中写成的。

1895年,《帕吕德》出版这年,又发生一件大事,纪德的母亲去世。纪德时年二十六岁,终于实现了他母亲一直反对的婚姻。他生活的最大羁绊消失了,思想上又接受了尼采主义的影响,全面扬弃传统的道德观念,宣扬并追求前人所不敢想的独立与自由,于是写出了他的第二部重要作品《人间食粮》。这是他过了青春期焕发的第二个青春,而这久埋多时的青春激情,一直陪伴纪德走完一生,也贯穿他创作的始终。《人间食粮》被誉为“不安的一代人的《圣经》”,是纪德宣泄青春激情、追求快乐的宣言书。这部散文诗充斥着一种原始的、本能的冲动,记录了本能追求快乐时那种冲动的原生状态;而这种原生状态的冲动,给人以原生的质感,具有粗糙、自然、天真、鲜活的特性,得到青年一代的认同。著名作家莫洛亚就指出:“那么多青少年对《人间食粮》都狂热地崇拜,这种崇拜远远超过文学趣味。”《帕吕德》就是他在生活和思想发生剧变的这一时期写出来的。这是一本既迷人又奇特的书,法国新小说派的代表作家娜塔丽·萨洛特、克洛德·西蒙,以及罗兰·巴特,都把《帕吕德》视为现代派文学的开山之作,预告了五十年后兴起的“怀疑时代”和“反小说时期”。贯穿全书的独特的幽默,暗讽当时的生活百态和文坛现象。那片沼泽地象征他的家庭,也直指当时的社会。遵循传统道德的世人,伪造生活还以“完人”自居,演绎着最荒谬的悲剧。当时活跃在文坛的两大流派,象征主义诗人如马拉美等,完全“背向生活”,而天主教派作家,又以一种宗教的情绪憎恨人生,更多的无聊文人则身负使命,极为掩饰生活。总之,在纪德看来,恪守既定人生准则的世人,无不生活在虚假之中。

纪德的文学创作自《帕吕德》始,就坚决摈弃“共同的规则”,绝不重复自己,更不要走上别人的老路,不写别人已写出或者能写出的作品。因此,他的每部新作,都与世上已有的作品,与他此前的作品迥然不同。他的许多作品,甚至模糊了体裁的界线,究竟是随笔、散文、诗歌、小说、叙事,还是别的什么,让批评家无法分类,傻剧又是小说,不伦不类。《帕吕德》结构巧妙,自成循环,叙述的多视角、空间的立体和层次感,都是前所未见,尤其“戏中戏”“景中景”,作者自由往来于现实与虚构之间。这种小说套小说复杂而奇妙的结构,是小说创作的一次革命,到后来他称之为“唯一小说”的《伪币制造者》,更是发展到极致。

纪德的第三部重要作品《背德者》出版之后,有一个短篇《浪子归来》值得注意,篇幅很短,但是寓意颇深,几场对话充满禅机。浪子回到父母身边,并非痛悔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他还鼓励并帮助小弟离家出走,则别有深意。细细品读,可以进一步认识纪德思想的复杂性。阿尔贝·加缪看了纪德的《浪子归来》,觉得尽善尽美,立即动手改编成剧本,由他执导的劳工剧团搬上舞台。

以《田园交响曲》为终篇,同《背德者》《窄门》组成的三部曲,从1903到1919年,历时十六载,记述了纪德追求快乐和幸福的历程,但也是追求快乐和幸福的痛苦历程。在三部曲中,《田园交响曲》篇幅最短,却获得了巨大成功,持续一版再版。截至作者去世时,已发行上百万册,还被译成五十多种语言,在法国和日本分别被拍成电影。《田园交响曲》同另外两部小说一样,是寻求生活快乐而酿成的悲剧。故事的情节并不复杂:一名乡村牧师出于慈悲,不顾妻子的反对,收养一个成为孤儿的盲女,不仅对她关心备至,还极力启发她的心智,引导她逐渐脱离蒙昧状态,领略她看不见的美妙世界。然而,牧师从慈悲之心出发,一步步堕入情网,给妻子儿女造成极大痛苦,却又不敢面对现实,只是一味拿基督教教义为他对盲女的炽烈感情开脱,认为没有任何违禁的成分:“我遍读《福音书》,也没有找到戒律、威胁、禁令……这些都出自圣保罗之口,在基督的话中却找不到。”盲女错把感激之情当成爱情,可是她治好了眼睛才看清,她爱的是儿子雅克而不是于她有恩的父亲;她也看清这种爱无异于犯罪,会给收养她的一家人带来痛苦和不幸。于是,她别无选择,唯求一死,假借采花之机失足落水……

纪德认为,在人生的道路上,最可靠的向导,就是自己的欲望:“心系四方,无处不家,总受欲望的驱使,走向新的境地……”他那不知疲倦的好奇心化为生生不息的欲望,他同欲望结为终身伴侣。他一生摆脱或放弃了多少东西,包括家庭、友谊、爱情、信念、荣名、地位……独独割舍不掉欲望。一种欲望满足,又萌生新的欲望,“层出不穷地转生”。他行进在旅途上,首先不是寻找歇脚的客店,而是干渴和饥饿感;他也不是奔向哪个目的地,而是前往新的境界:“下一片绿洲更美”,永远是下一个,要见识更美、更新奇的事物,寻求更大的快乐。直到去世的前一个月,已是八十二岁高龄的纪德,还在安排去摩洛哥的旅行计划,可见他的旅途同他的目的地之间,隔着他的整整一生。他随心所欲,究竟要把读他的人带到哪里呢?读者要抵达他的理想,他的终极目的,就必须跟随他走完一生。《忒修斯》是纪德最后一部重要作品,是他文学创作的终结之篇,于1946年在纽约首次出版。从《帕吕德》到《忒修斯》,这一开一合,一放一收,横跨半个多世纪,我们可以看出,纪德的文学创作组成一个大循环,终点又回到起点,而每部重要作品又自成一个循环:《帕吕德》《人间食粮》《田园交响曲》《背德者》《窄门》《伪币制造者》……直到《忒修斯》,莫不如此。在《帕吕德》中,作者与书中人物于贝尔讨论《帕吕德》的写作,就提出一种“蛋”的概念:“一首诗存在的理由、它的特性、它的由来,难道你就始终一窍不通吗?……对,一本书,于贝尔,像一只蛋那样,是封闭的,充实而光滑的。塞不进去任何东西,连一根大头针也不成,除非硬往里插,那么蛋的形态也就遭到破坏。”“蛋不是装满的,生下来就是满的……况且,《帕吕德》已经如此了……这里我守着:因为没有任何人;全排除掉了,我才选了一个题目,就是《帕吕德》,因为我确信没有一个人困顿到这份儿上,非得到我的土地上来干活;这个意思,我就是试图用这句话来表达:‘我是蒂提尔,孤单一人。' ”

蛋生下来就是满的,塞不进去任何东西,这是纪德的创作原则,也是他与众人最大的不同。看似简单的一句话,内涵却极其丰富,而且成为纪德终生的坚守:“这里我守着。”参照萨特悼念纪德文章中的一句话,就容易理解了:

他为我们活过的一生,我们只要读他的作品便能重活一次。纪德是个不可替代的榜样,因为他选择了变成他自身的真理。

换言之,纪德原原本本经历了(包括心灵的行为)他在作品中讲述的生活;同样,他的作品也原原本本讲述了他所经历(包括心灵的轨迹)的生活。没有作弊,也没有美饰。通过他的作品回顾他的一生,还是用他的一生检验他的作品,两者都达到了惊人的重合。这便是“他选择了变成他自身的真理”的结果。这句话所包含的两层意思:一是认定并选择一生的真理,二是以终生实践变成自己认定的人,纪德都圆满实现了,正如他在《忒修斯》结尾所讲的:“我的命运圆满完成。我身后留下了雅典城。我的思想会永生永世住在这里。”

然而,纪德的思想和行为充满矛盾,充满变数,他自己也承认:“我是个充满对话的人;我内心的一切都在争论,相互辩驳。”“复杂性,我根本不去追寻,它就在我的内心。”明知自身的这种特性,又如何把握自己的一生,“选择了变成他自身的真理”呢?以常理看来,这无异于痴人说梦,根本不可能。不可能硬是变成了可能,纪德因而成为独一无二的人。

多样性原本是人类一种深厚的天性,长期受到社会的各种规则、传统习俗的遏制。没有了上帝,人要做真实的自我,选择存在的方式,就省了无限可能性。这种生活的复杂与他内心的复杂一拍即合。纪德在构思《帕吕德》的时候,就在日记中明确表示:不应该选定一种而丧失其余的一切可能,要时刻迎候内心的任何欲望,抓住生活的所有机遇。纪德自焕发第二个青春起,就给自己定下了人生准则,就是拒绝任何准则。正是这种内心的复杂所决定,纪德面对生活的复杂无须选择,仅仅从欲而为,一一尝试自己的欲望。

上帝死了,人完全获取了自由,取代了上帝空出来的位置,虽然不能全能,却能以全欲来达到上帝全能的高度,无愧于争得的自由。可见,纪德就是从这样的高度,一劳永逸地确定了自己的一生和讲述这一生的创作,形象地提出了“蛋”的概念。“蛋生下来就是满的”,里面装的正是他本人的全欲。这就意味他这一生,一生的创作,完全以自己的激情、欲望为导向,不放过任何可能性,永远探索,永远冒险。

全欲,就意味全方位地体验人生,全方位地思索探求,在追求快乐和幸福的同时,也不惜品尝辛酸和苦涩、失望和惨痛。

全欲,就意味不专,不忠,不定。不专于一种欲望,不忠于一种生存状态,不定于一种自我的形象。

而且,与这种全欲的生活姿态相呼应,纪德的文学创作也不选定一个方向,要同时朝各个方向发展;从而保留所有创作源泉,维护完全的创作自由。全方位的生活姿态,同多方向的创作理念,就这样形成了互动的关系。为了充分掌握人生的全部真实,纪德进入生存的各种形态,不能身体力行的,就由作品的人物去延伸,替他将所能有的欲望推向极致。

纪德的文学创作还有一个突出的特点:他那些相反相成、迥然不同的作品,写作和发表的时间虽有先后,但大多数是同时酝酿构思的,和他一劳永逸地确定自己的一生同步进行。大约在写《帕吕德》《人间食粮》的同期,纪德的文学创作就有一个总体的设想。就拿他的终结之篇《忒修斯》为例,早在四十年前就定了题目,开始酝酿了。他在《评希腊神话》(1919)一文中,就指出他如何重新表述他最看重的神话传说。四十年后写出来的《忒修斯》,成为一部遗嘱式的作品,读者通过雅典城的创建者忒修斯的人生旅程,可以追寻年已七十六岁高龄的纪德所留下的足迹。

如果说《帕吕德》是纪德文学创作的一个提纲,包含后来众多作品的发端思想,那么所有这些主题,又一股脑儿地出现在《忒修斯》中,就好像夕照的绚丽彩霞,辉映着旭日的灿烂光芒。色调也十分相近:略带调侃的幽默。

纪德到了晚年,在《忒修斯》里回顾一生的时候,还难以掩饰二十几岁时的激情:“我就是风,就是波涛。我就是草木,就是飞鸟……我在抚摩女人之前,先抚摩了果实、小树的嫩皮、海边的光滑石子、狗和马的皮毛。见到潘神、宙斯或忒提斯向我展示的一切美妙的东西,我都会勃起。”

纪德借忒修斯之口,强调了他始终保持的冒险精神:“我要安全干什么!要平坦的道路干什么!毫无荣耀的那种安逸,还有舒适、懒惰,我都嗤之以鼻。”他前往雅典,不走安全的海路,偏要绕远,取道凶险的陆路,以考验自己的勇敢。他从大地上清除了不少暴君、强盗和魔怪,还廓清了天空,“以便让人额头不要垂得那么低,不要那么惧怕意外的事件”。

忒修斯的壮举之一,就是冒着生命危险,进入克里特岛迷宫,杀死牛头怪弥诺陶洛斯,一举把希腊从被迫每年进贡七个童男和七个童女的义务中解放出来。纪德在重新表述这一著名的神话故事的过程中,融入了他先前作品的许多主题,如使命感、进取精神、强烈的好奇心、在满足欲望中寻求快乐等,尤其是命运、永生这样人类的大题目。代达罗斯所讲的话,集中表达了忒修斯应走的路:

你要创建雅典,让那里成为思想统治之地。因此,你经过激烈搏斗获胜之后,无论在迷宫里,还是在阿里阿德涅的怀抱里,都不可久留,继续往前走。要把懒惰视为背叛。直到你的命运达到尽善尽美了,才可以在死亡中寻求安歇。只有超越表面的死亡,由人类的认同再造之后,你才能永世生存。不要停留,往前走,城邦的勇敢的统一者。继续赶路吧。

难能可贵的是,纪德认为,有多少相互敌对的欲望和思想,共处并存在我们身上,人有什么权利剥夺这种思想或那种欲念存在呢?要完完全全成为真实的自我,就必须让自身的差异和矛盾,哪怕是难于启齿的行为,都充分地表现出来,绝不可以想方设法去扼杀不协调的声音。他不是要做一个“完人”,而是做一个“完欲”的人。

至少有两次重大的行为,并不很光彩,事先既没有压制欲望,事后也没有粉饰美化,在《忒修斯》中都坦率地讲述出来。忒修斯并不因为阿里阿德涅于他有恩,帮助他杀死牛头怪并逃出迷宫,就肯同她厮守终身。更有甚者,他不但要抛弃阿里阿德涅,还要设计拐走她妹妹淮德拉。他承认:“在女人方面,我总是喜新厌旧,这是我的优势,也是我的弱点。”他要不择手段,说干就干,“我的欲望的声音,战胜了感激的和情理的各种声音。”他制订了周密的劫持计划,中途将“美丽而缠人的阿里阿德涅丢到纳克索斯岛上”,乘船同淮德拉单独回到阿提卡。此前,忒修斯冒险去克里特,吉凶难料,他和父亲埃勾斯——阿提卡国王说好,如果胜利返航,船上就挂白帆。但是他一时疏忽,挂了黑帆,埃勾斯以为是报丧,伤痛之下投海而死。不过,忒修斯扪心自问,难说自己不是有意那么干,只因埃勾斯服药重返青春,挡了他的路:“他就会阻碍我的前程,而照理每人都应当轮到机会。”

这两次行为同其他行为一样,是他全欲的组成部分,充分表现了他的思想的复杂性,也是他复杂的生活经历的忠实写照。自不待言,“用情不专”是他的一贯作风。他在前进的路上,遇到障碍,会毫不犹豫地一脚踢开,甚至不惜得罪法国当局(批评法国殖民政策),惹恼斯大林(《访苏归来》)。他丝毫也不后悔,接受自己特立独行所产生的后果,哪怕失去“文坛王子”的桂冠,受到昔日盟友左翼力量的抨击。

纪德的作品,细读起来,随处可见看似简单的词句,却是深藏机锋的妙语。翻开《帕吕德》,信手抄两句:“每当一位哲学家回答你的问题,你就再也弄不明白自己问的是什么了。”“将婚姻变成长时间的爱情学徒期……”“自己决定行动,事先毫无顾忌地决定下来,就可以确信每天早晨不必看天气行事了。”好个“不必看天气行事”,世上能有哪个凡人敢口出此言,并且身体力行呢?《忒修斯》篇幅很短,极为凝练,高潮迭起,尤其是忒修斯同代达罗斯的对话,忒修斯和俄狄浦斯二人命运的碰撞,击出多么高尚的火花,每次重读,都发人深思。忒修斯当上国王,不改他的生活方式,同普通百姓一样简朴。他认为富豪权贵的贪得无厌是国家动乱的祸源,于是取缔地方小法庭和议会,全集中到雅典卫城。他还通过平均土地的办法,一下子消除了霸权以及由霸权引起的纷争,在全国公民中,包括穷苦人,实行财富和政治平等,欢迎外地人到雅典定居,并且享有同等权利。他采取这些措施,促进雅典民富国强,为使人类能有更大的作为,表现出更大的价值。

理想国、理想社会,这正是纪德思想的核心;拿个人做实验,为人类开辟幸福的源泉。《忒修斯》的结尾,留下了纪德的心声:“想想将来的人类也很欣慰:在我之后,人类多亏了我,将承认自己更幸福、更善良,也更自由……我不枉此生。”李玉民2011年3月于北京花园村田园交响曲献给让·施伦贝格第一部分一八九×年二月十日

大雪连下三天未停,封住了道路,无法去R村了,打破了我十五年来的习惯:每月去主持两次弥撒。拉布雷维讷村的小教堂,今天上午只聚了三十来名信徒。

大雪封路,赋闲在家,何不回顾一下,谈一谈我收养热特律德姑娘的由来。

我已有打算,要记述这颗虔诚的灵魂成长的全过程。我只想让她崇拜和热爱上帝,才把她带出了黑夜。感谢主交给我这种使命。

那是两年半前,有一天我刚从拉绍德封回来,就见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她匆忙来找我,是要领我去七公里远的地方,看一位濒死的可怜老太太。正好马还没有卸套,估计天黑之前赶不回来,便带上一盏灯笼,我让小姑娘上车,一道出发了。

这一带地方,我以为非常熟识,不料一过拉索德雷庄园,照女孩指引,却走上我从未涉足的一条路;又行驶了两公里,看见左边一泓隐秘的小湖,才认出是我少年时滑冰的地方。此地不是我教职的辖区,十五年未见,也说不准小湖在什么方位,忽见它披着彩霞,映现美妙的夕照,还真恍若是在梦中见过。

湖中流出一条小溪,截断森林的末端。马车先是沿溪边路行驶,继而绕过一片泥沼。可以肯定,此地我从未来过。

太阳下山了,在暮色中又走了好一阵工夫,带路的女孩才指着让我看:只见山坡上一间茅舍,若不是升起一缕炊烟,真好像没有人住。那缕细细的炊烟,在暮色昏沉中蓝幽幽的,升到金霞般的天空里又染成金黄色。我将马拴在旁边一棵苹果树干上,同女孩脚前脚后走进黑乎乎的屋里。老太婆已经咽气了。

此地荒僻肃杀的景象,此时寂静而庄严的气氛,令我不寒而栗。床前跪着一位年纪尚轻的女子。带路的女孩,我原以为是老太婆的孙女,其实是个用人。她点燃一支冒黑烟的蜡烛,便伫立在床脚不动了。

走这么远的路,我总想同她聊聊,可是一路上也没有从她嘴里掏出几句话。

跪着的女子站起来。她不像我乍一见所猜想的那样,不是死者的亲戚,而是处得好的邻居。用人见主人不行了,才跑去叫她。她闻讯赶来,主动提出晚上守灵。她对我说,老太太临死前没有什么痛苦。接着,我们一起商议如何料理丧事。一切都得由我决定,在这种荒僻的地方往往如此。不过,我要承认,这房子看样子再怎么清贫,但只交给这邻妇和用人看管,我还真有点为难。其实,这破烂不堪的茅屋,也不大可能有什么财宝埋藏在角落里……怎么办呢?我还是问了问,死者有没有继承人。

于是,邻妇拿起蜡烛,朝一个角落照去,我这才瞧见炉膛边隐隐约约蜷缩着一个人,仿佛睡着了,厚厚的头发差不多将脸全遮住了。“这是个瞎眼姑娘,女佣说是老太太的侄女。这一家恐怕只剩下她一个人在世。只能把她送进救济院,要不,真不知她以后怎么办。”

就这样当面决定人家的命运,我听了十分不悦,担心这种直接的话会惹盲女伤心。“别吵醒她。”我悄声说道,好歹也示意邻妇压低嗓门儿。“唔!我看她没睡,她是个白痴,总不讲话,别人说什么她也听不懂。从我上午进屋到现在,她差不多就没动窝。起初我还以为她耳朵聋,用人说不对,老太太才是聋子,从不跟她讲话,也不跟任何人讲话,早就这样,只是吃喝时才张开嘴。”“这姑娘多大了?”“我想总有十五了吧!别的情况,我知道得不见得比您多……”

我没有立即想到收养这个可怜的孤儿,仅仅在祈祷之后——确切地说,在我和邻妇、当用人的女孩跪在床前祈祷时——我忽然憬悟到,上帝将一种职责摆在我的面前,我若是躲避就难免怯懦了。我站起身来,决定当晚就把她带走,只是还未想好今后如何安置,把她托付给谁。我对着死者又凝视了片刻,只见那张脸一副睡容,布满皱纹的嘴凹陷进去,仿佛让守财奴的钱袋绳收紧了口儿,绝不会漏出一文钱来。继而,我又转向盲女,并把我的打算告诉了邻妇。“明天抬尸的时候,她最好不在场。”邻妇只说了这么一句。

盲女好似一具毫无意识的肉体,随便让人带走。她生得五官端正,相当秀气,可是一点表情也没有。临走时,我到她平时睡觉的地方——通往阁楼的楼梯下面的草垫上抱了一床被子。

邻妇也很殷勤,帮我用被子把盲女裹好,因为晴朗的夜晚有点凉。我点上车灯,便赶车走了。这个没有灵魂的躯体,靠着我蜷成一团,黑暗中若不是传来一点体温,我还真感觉不出她还活着。一路上我都在想:她在睡觉吗?进入什么样的黑暗梦乡……她活在世上,醒来和睡着又有什么区别呢?主啊!这个灵魂,囚在这不透明的躯体里,无疑在等待您的恩惠之光照到它!您是否允许,我的爱心也许能把她带出可怕的黑夜?……

我特别注重真实,不能避而不谈我回到家要遭受的责难。我妻子是美德的园地,哪怕在我们有时难免经历的困难时期,我一刻也未怀疑她善良的心地;不过,她天性善良归善良,就是不喜欢意外事件。她是个讲条理的人,分内事一丝不苟,分外事绝不插手,做起善事也有节制,就好像爱心是一种能耗尽的财富。我们夫妻间只有这一点争议……

那天夜晚,她一见我带回个女孩,就脱口嚷了一句,流露她最初的想法:“你跑出去又揽了什么事儿?”

每次我们之间都得解释一番,我就先让站在一旁目瞪口呆、满脸疑问和惊讶的几个孩子出去。唉!这种态度,与我的希望相差多远啊!只有我可爱的小女儿明白——车有新的小伙伴,就拍着手跳起来。可是,几个大的让母亲管束惯了,立刻制止小妹妹,让她规矩点儿。

这次还真乱了一阵儿。我妻子和孩子还不知道我带回个盲女,见我极为小心地搀扶着她,都大惑不解。我本人也狼狈极了:在行驶的路上,我一直拉着可怜的残疾姑娘的手,现在一放开,她就怪声怪调地呻吟,听着不像人声,仿佛是小狗的哀号。她在自己狭小的天地里待惯了,这是头一回被人拉出来,连走路腿都发软;我给她搬一把椅子,她却瘫倒在地上,就好像不会坐到椅子上似的;我只好把她扶到炉子旁边,她得靠着炉台蹲下,恢复我在老太太家初见她时的姿势,才算略微平静下来。在车上就是这样,她身子滑落到座位下面,一路上就蜷缩在我双脚旁边。我妻子还是上手帮忙了,须知她最自然的举动总是最善良的举动;不过,她的理智不断抗争,往往战胜感情。“这东西,你打算怎么安置?”我妻子等把盲女安顿好了,又问道。

我一听用“东西”这个字眼,心中一抖,一股火气真难以控制;不过,我还沉浸在长时间的冥想中,也就没有发作,只是转向又围拢过来的孩子们,把一只手放在盲女的额头上,十分郑重地宣布:“我带回迷途的羔羊。”

然而,我妻子阿梅莉认为,《福音书》的教导不会包含任何无理和超理的内容。我见她又要表示反对,便示意雅克和萨拉两个大孩子离开。他们俩看惯了父母的小争执,也不大关心是怎么回事儿(我甚至觉得往往关心不够),便带着两个小的走了。可是,我妻子仍不吭声,有点气恼,想必是有这不速之客在场的缘故。“有什么话,就当她面讲吧,”我又说道,“这可怜的孩子听不懂。”

于是,阿梅莉就开始责备了,说她当然跟我没有什么好讲的——这通常是她唠叨起来没完的开场白,——说历来如此,她只能听任我异想天开,干些不切合实际又违反常情常理的事情。前面我已经写过,我还根本没有想好如何安置这个女孩;能否收养她,我还没有这种打算,或者说只有非常模糊的念头,倒是阿梅莉给我提了醒儿,她问我是不是觉得“家里人还不够多”。接着她又数落我一意孤行惯了,从来不顾忌身边人的反对意见,而她认为,五个孩子就足够了,自从生下克洛德(恰巧这时,克洛德仿佛听到叫他名字,就在摇篮里叫起来),她已经觉得“够劲儿”了,已经疲惫不堪了。

刚听她说了几句,我就想起基督的几点训诫,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总认为,拿《圣经》当自己行为的挡箭牌终归不妥。她一提起疲惫,我就无言以对,心里只得承认,我的善心一冲动起来就欠考虑,不止一次让她承担了后果。听她这番责备的话确有道理,我明白了自己应尽的职责,于是非常温柔地恳求她想一想,换了她会不会像我这样做,眼看一个显然没有依靠的孤女落难,能否袖手旁观。我还充分估计到,收养这个残疾姑娘要给家务增添不少麻烦,我又不能多分担点儿,确实过意不去。我一面极力劝她平静下来,一面恳求她绝不要把怨恨发泄到这无辜的孩子身上。接着我还向她指出,萨拉长大了,以后能多帮她干点儿,雅克也用不着她多操心了。总之,我凭着上帝赋予我的口才,说服她接受,况且我也确信,这事我若不是突然强加给她,而是容她多考虑一下,她本来会欣然接受的。

我见亲爱的阿梅莉友善地走近热特律德,以为这次我差不多又赢了,不料她举灯端详一下,发现这孩子浑身脏得无法形容,一股怒火又蹿上来,而且更加猛烈。“哎呀,简直脏死啦!”她嚷道,“刷一刷,快点刷一刷。别在这儿呀!到外面去抖哇。噢!天哪!这么多虱子,要爬满我们孩子一身啊。我最怕虱子了。”

无可否认,可怜的女孩子身上全是虱子,一想起在车上那么长时间同她挨在一起,我就不禁产生一股厌恶情绪。我出去尽量把身子清理一番,两分钟之后回屋来,看见我妻子颓然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头啜泣。“真没想到,给你耐心持家增添这么大麻烦,”我温柔地对她说,“反正今天太晚,看也看不清楚,没办法了。我守着炉火,就让这孩子睡在这儿。等明儿,咱们再给她剪剪头,好好洗一洗,你看着她顺眼了再照管她。”我还求阿梅莉绝不要对我们孩子提起这件事。

吃晚饭的时候,家里的老厨娘一边侍候我们用餐,一边用敌视的目光,瞪着盲女拿着我递给的餐盘狼吞虎咽的样子。餐桌上没人讲话。我本想给几个孩子讲述我这次遇到的意外情况,让他们明白并感受一下极端穷困的异常滋味,以便激发他们的怜悯,并同情上帝指导我们收留的女孩,可是又怕把阿梅莉的火再点起来。毫无疑问,我们每人都在想这件事,但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命令,要我们把这事置于脑后。

不过,有一件事令我特别感动:就在大家都睡下,阿梅莉把我一个人丢下之后一个多小时,忽见房门推开一条缝,我的小女儿夏洛特光着脚,只穿着睡衣,悄悄走进来;她搂住我的脖子,撒娇地拼命亲我,小声说道:“我还没有好好祝你晚安呢。”

接着,她又伸出小小的食指,指着乖乖休息的盲女,表明她非常好奇,在进入梦乡之前又跑来瞧瞧,她悄声说道:“我还没亲亲她呢。”“明天再亲吧。现在,咱们别打扰她,她睡觉呢。”我这样说着,又把她送到门口。

我又坐下来,看看书,准备下一次布道,一直工作到天亮。

我想(现在想起来)可以肯定,夏洛特要比哥哥姐姐显得亲热得多;其实他们哪个在她这年龄没有给我错觉呢,包括老大雅克,如今他却变得那么疏远,那么持重……大人以为他们性情温柔,其实他们甜言蜜语,只想得到爱抚。二月二十七日

夜里又下了大雪。孩子们乐坏了,他们说用不了多久,大家进出就得走窗户了。今天早晨起来,大雪果然封住了门,只能从洗衣间出去了。昨天我就做了准备,村里也储备了足够的食物,毫无疑问,我们要同外界隔绝一段时间了。给大雪封住,这样的冬天倒不是头一回,但是在我的记忆中,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厚的积雪。我讲述的事昨天既然开了头,趁此机会就索性写下去。

我说过,领回这残疾姑娘的时候,我并未多想她在我家能占个什么位置。我知道妻子的反对很有分寸,我也清楚我们家有多大地方,我们的收入极其有限。但是我出于天性,又基于道德原则,一贯这样行事,根本不算计我一时冲动会增加多少开销(我始终认为,计较花费违背《福音书》)。不过,信赖上帝是一码事,将负担推给别人是另一码事。时过不久我就发现,这副重担,我放到了阿梅莉的肩上,而且担子极重,起初真令我深感愧疚。

给这女孩剪头时,我还尽量帮忙,但也清楚地看到,阿梅莉已经非常厌恶了,等到给女孩洗澡的时候,我只好让妻子一个人干,心里明白自己逃避了最繁重、最讨厌的活儿。

阿梅莉倒是再也没有发一点怨言,夜里她大概考虑过,决定接受这副新担子,照料起来甚至显出点儿乐趣,我看见她给热特律德收拾完了,脸上有了笑容。我给盲女剃秃的头上涂了油膏,给她戴上一顶白布软帽;阿梅莉拿来了萨拉的旧外衣和干净的内衣,把她那身肮脏的破衣裳换下来,扔进火炉里烧掉。这个孤女的真实姓名,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我也无从打听,就由夏洛特起了热特律德这个名字,立刻得到大家的赞同。看起来她比萨拉年龄略小,穿上萨拉一年前脱掉的衣裳正合身。

我在此必须承认,头几天我深感失望。我给热特律德设计了一大套教育方案,但事实却迫使我放弃了幻想。她那张迟钝的脸表情木然,确切地说毫无表情,使我的好心彻底冷了。她终日守着炉火,处于防卫状态,一听见我们的声音,尤其听见有人走近,她那张面孔似乎就露出凶相,也就是说一有表情,必定是敌意;只要有人稍微和她说话、沟通,她就像动物一样哼哼,嗷嗷叫起来。她这种气恼的态度,直到要吃饭的时候才停止。她扑向我亲自端给她的饭菜,形同牲口,贪吃的样子难看极了。常言道以心换心,我面对这颗顽固拒人的心灵,不自觉得萌生了厌恶之感。不错,老实说,开头十天我甚至大失所望,甚至对她失去了兴趣,后悔一时冲动,真不该把她带回家来。还有一个情况损伤我的面子:阿梅莉看见我难以掩饰的情绪,便有些得意之色,她感到热特律德成了我的包袱,在家里时时令我难堪,就越发关心照料这孩子了。

我正处于两难境况的时候,住在特拉维谷村的友人马丹大夫,借巡诊之机前来看我。他听了我的介绍,对热特律德的状态很感兴趣,开头十分惊讶,女孩仅仅双目失明,何以处于如此愚昧的状态。于是,我就向他解释,她本身有这种残疾,而唯一照管她的那个老太太又是个聋子,从来不跟她讲话,结果可怜的孩子一直处于无人过问的境地。马丹大夫便劝道,既然是这种情况,我就不该丧失希望,只是想干好而不得法而已。“你还没有搞清地基牢不牢,就要动工盖房子,”马丹说道,“想想看,这颗灵魂还是一片混沌,连起码的轮廓都没有形成。先得把吃东西的几种感觉联系起来,就像贴标签那样,每种感觉配上一种声音、一个单词,你不厌其烦,反反复复对她说,然后设法让她重复。”“千万不要操之过急,每天按时教她,每次不要拖长时间……”

他详详细细地向我介绍了这种方法,然后又说道:“其实,这种方法一点也不神秘,绝不是我的发明,别人已经采用过了。你忘了吗?我们一起修哲学那时候,老师谈到孔狄亚克和他那活动雕像,就说过一个类似的病例……”他沉吟一下又说道:“要么就是后来,我在一本心理杂志上看到的……不管怎么说吧,反正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甚至连名字我都还记得,那女孩比热特律德还要不幸,不但双目失明,还又聋又哑,不知由英国哪个郡的一位医生收养了,说起来那还是上个世纪中叶的事儿。她的名字叫劳拉·布里奇曼。那医生写了日记,记录了孩子的进步,至少记录了开始阶段,他教她学习的种种努力,你也应当写那样的日记。那医生让孩子轮番触摸两件小东西:一根别针和一支笔,就这样一连几天,几星期,然后拿来印有盲文的一张纸,让她摸纸上凸起的两个英语词:‘pin’和‘pen'。训练几周也没有一点儿收效。那躯体仿佛没有灵魂。然而,医生并没有丧失信心。他叙述道:‘我就像趴在井沿儿上的一个人,在黑洞洞的深井里拼命摇动一根绳子,希望井下迟早有一只手抓住。’因为,他一刻也不怀疑深井下有人,那人迟早会抓住绳子。果然有一天,他看见劳拉木然的脸上绽开了笑容。我敢说在那种时刻,医生眼里一定会涌出感激和爱的泪水,他一定会跪下来感谢上帝。劳拉猛然明白了医生对她的期望:她得救啦!从那天起,她专心致志地学习,进步特别快,不久就能自学了,后来还当上一所盲人学校的校长——如果不是她,那就是另外一个人……还有不少事例,近来报纸杂志连篇累牍地报道,都争相表示惊讶,说是这种人还能得到幸福,在我看来实在有点少见多怪。其实,生来与外界隔绝的人都是幸福的,他们一有了表达能力,当然要讲述他们的幸福了。记者们自然听得入了迷,便引出一条教训:那些五官功能‘健全’的人,居然还有脸抱怨……”

讲到这里,我就同马丹争论起来,反对他的悲观主义,绝不同意他似乎要表达的观点:归根结底,感官只能给人增添烦恼。“绝没有这个意思,”他争辩说,“我只是想说明,人的灵魂更容易,也更愿意想象美好、悠然自在与和谐,而不去想象把人世搞得乌烟瘴气、百孔千疮的放荡和罪恶。正是这五种感官向我们提供情况,有助于我们放荡和作恶。因此我认为,维吉尔的话‘自知其善’不如改为‘不知其恶’,而‘其乐无穷’,这就教导我们:世人若是不知道罪恶,那该有多幸福啊!”

马丹还对我提起狄更斯的一篇小说,他认为创造灵感直接来自劳拉·布里奇曼的事例,还答应立刻给我寄来一本。果然,四天之后,我收到了《炉边蟋蟀》一书,怀着浓厚的兴趣看了。这个故事偏长,但是有些段落很感人,主人公是个失明的姑娘,他父亲,一个穷苦的玩具制造商,竭力让她生活在舒适、富有和幸福的幻想中。狄更斯的艺术,就在于让人把虚假当成虔诚,谢天谢地!我对待热特律德大可不必如此。

马丹来看我的次日,我就开始实施他介绍的方法,做得十分精心。现在我后悔没有像他建议的那样,把热特律德的头几步记录下来:起初,我本人也是摸索着,领她走在这条昏黑的路上。头几周,要有常人难以想象的耐心,因为,这种启蒙教育不仅费时间,还给我招来责备。说起来叫我心里难过,那些责备的话偏偏出自阿梅莉之口。不过,我在这里提及,心中未存半点怨恨之意——我郑重地表明这一点,以后她看了我这些记录便知。(基督不是在亡羊喻之后,立刻教育我要宽恕别人的冒犯吗?)进而言之,我听了她的责备感到最难受的时候,也不能怪她不同意我在热特律德身上花那么长时间。我主要责怪她不相信我的努力能有收效。不错,这种缺乏信心的态度令我难受,然而并没有使我气馁。我经常听她唠叨:“你若是真能干出点名堂来……”她坚持认为我肯定徒劳无功;因此,她自然觉得我不值当为此消耗时间,还不如干点别的什么。每次我训练热特律德的时候,她总找借口来打扰我,不是有什么人等我去见,就是有什么事等我去办,说什么我该见别人的时间用在这女孩身上了。总之,我认为是母亲的嫉妒心在作怪,不止一次听她这样说:“你自己的孩子,哪个也没有这么精心教育过。”的确如此,我固然非常爱自己的孩子,但我一向认为他们用不着我多操心。

我常常感到,有些人以虔信的基督徒自诩,但是最难接受亡羊喻,他们始终不能领悟,每只羊单独离开羊群,在牧人看来,可能比整个羊群还要宝贵。请看这样的话:“一个人如有一百只羊,走失一只,他不是要将九十九只羊丢在山上,去寻找那只迷途的羊吗?”这样闪着慈悲光辉的话,那些所谓的基督徒如敢直言不讳,他们就肯定要断言是极不公正的。

热特律德脸上初绽的笑容,给我以极大的安慰,百倍地回报了我的苦心。因为,“若是找着了,我实在告诉你们:他为这一只羊欢喜,比为那没有迷路的九十九只欢喜还大呢”。对,我也要实话实说,一天早晨,我看见热特律德雕像般的脸上露出笑容,她似乎突然开了窍儿,对我多日用心教给她的东西开始产生兴趣,我的心立刻沉浸在无比的喜悦中,这是我哪个孩子的笑容都从未产生的效果。

那天是三月五日,我当作一次生日记下了这个日期。与其说是笑容,不如说是“改容”。她的脸突然“活了”,仿佛豁然开朗,就好像拂晓前的紫红色曙光,将阿尔卑斯高山从黑夜里拉出来,映照得雪峰微微颤动,不啻一种神秘的色彩;我还联想到天使降临、唤醒死水的贝塞斯达水池。看见热特律德有了天使般的表情,我一阵狂喜,觉得此刻降临到她身上的,恐难说不是爱而只是智慧。于是我万分感激,吻了一下她美丽的额头,心想,这是献给上帝的一吻。

这种教育起步难,只要初见成效,进步就特别快了。如今,我要用心回想一下我们走过的道路:有时我觉得热特律德在往前跳跃,好像不在乎什么方法了。还记得开头阶段,我注重物品的性质,轻视其种类,如冷热、苦甜、粗糙、柔软、轻重……继而是动作,如挪开、靠拢、抬起、交叉、放倒、捆结、分散、收拢等。过了不久,我就什么方法也不用了,干脆同她交谈,不大考虑她是不是总能跟上我的思路,只想慢慢诱导她随便问我什么。

毫无疑问,在我离开的时候,她的头脑还在继续活动,因为我每次再见到她都很惊讶,感到把她同我隔开的黑夜之墙变薄了。我想事情就应当这样:天气转暖,春天步步进逼,终要战胜冬季。积雪融化的情景,有多少回令我赞叹不已:看表面还是原样,而下面却消融了。每年冬天,阿梅莉总要产生错觉,明确对我说——积雪一直没什么变化;殊不知看着还很厚,下面已经化了,突然间会一处处崩坍,重又显露出生命。

我担心热特律德像老年人那样,终日守着炉火,身子会虚弱下去,就开始带她到户外走走。不过,只有扶着我的胳膊,她才肯出去散步。她一出屋就惊恐万状,在她能够向我说明之前,我就看出来她从未到过户外。我在那间茅舍碰见她时根本没人管,只给她点儿吃的,维持她不死,我还真不敢说是帮她活下去。她那昏暗的天地,只限于那间小屋的四壁,她从未出去过。夏天,房门敞着,外面是广阔的光明天地,她也只是偶尔到门口待一待。后来她告诉我,她听见鸟儿叫,还以为纯粹是光的作用,就像她感到脸和手暖乎乎的,也像光的爱抚一样,况且,她也没有细想,只觉得热空气暖人,就跟炉火能烧开水一样极其自然。

事实上,她根本就不理会,对什么也不关心,完全处于麻木状态,直到我开始照顾她为止。还记得她听我说那些轻柔的歌声是活物发出来的,简直兴奋不已,她认为那些活物的唯一功能,就是感受和抒发大自然的各种快乐。(从那天起,她就有了句口头语:我像鸟儿一样快乐。)然而,她一想到自己不能欣赏鸟儿歌唱的绚丽景象,就不免伤感起来。“世间真的像鸟儿唱得那么美吗?”她问道,“为什么别人不说得再明白点儿呢?为什么您不对我说一说呢?您是想我看不见,怕让我难过吗?您这么想就错了。鸟儿的歌声,我听得很真切,觉得完全明白它们说的什么。”“看得见的人,倒不如你听得那么明白,我的热特律德。”我对她这样讲是想安慰她。“别的动物怎么不歌唱呢?”她又问道。她的问题有时出乎我的意料,一时难以回答,因为,她迫使我思考原先我不感到奇怪就接受的事理。于是,我第一次注意到,越是贴近大地的动物越沉重,也越悲伤。我设法让她明白这一点,并向她提起松鼠及其嬉戏。

这又引起她发问:鸟儿是不是唯一会飞的动物?“蝴蝶也会飞。”我回答。“蝴蝶歌唱吗?”“它们用另一种方式表达快乐,”我又说道,“快乐用鲜艳的颜色写在彩翼上……”接着,我就向她描绘蝴蝶斑斓的色彩。二月二十八日

为了教热特律德,我也不得不学盲文,但时过不久,她就学得比我快了,我觉得颇为吃力,总想用眼睛看,不习惯用手摸读。再说,又有了帮手,也不只是我一个人教她了。起初我很高兴,因为,本乡我有很多事务,而住户又极分散,访贫探病往往要长途跋涉。本来这期间,雅克又去洛桑进神学院,初修功课,圣诞节回家度假,不知怎么滑冰摔伤,胳膊骨折了。我立刻请来马丹先生,他认为伤势并不严重,没怎么费劲就给接上了,无须另请外科医生,但是雅克要在家待一段时间养伤。在这之前,雅克从未仔细端详过热特律德,现在他突然产生兴趣,要帮我教她学习,不过也只限于养伤期间,大约三周。可是就在这三周里,热特律德进步非常明显。她的智慧昨天还处于懵懂状态,现在刚刚学步,还不怎么会走就跑起来。真令我惊叹,她不大费劲就能设法表达思想,相当敏捷,也相当准确,绝没有孩子气,根据所学形象地表达出来,总能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利用我们教她辨识的物品,向她讲解和描绘那些不能直接触到的东西。

这种教育的最初几个阶段,我认为无须在这里一一记述,应是所有盲人教育的必经之路。我想每个教授盲人的老师,都要碰到颜色这个难题。(提起这一点,我要指出《圣经》里没有一处谈到颜色的问题。)不知道别人是如何教的,我首先告诉她彩虹透过三棱镜所显示的七种颜色;不过这样一来,颜色和光亮又随即在她头脑里混淆了;我也意识到她单凭想象力,还难以区别色质和画家所说的“浓淡色度”。最难理解的是,每种颜色还可能有深有浅,不同颜色相混能调出无限多的颜色,她觉得这怪极了,动不动就扯到这个话题上。

于是,我找了个机会,带她去纳沙泰尔听了一场音乐会。我借助每种乐器在交响曲中的作用,又回到颜色的问题,让热特律德注意铜管乐器、弦乐器和木管乐器的不同音色,注意每件乐器各自以或强或弱的方式,能发出从最低到最高的整个音阶。我让她也这样联想自然之物:红和橙色调类似圆号和长号的音色,黄和绿色调类似小提琴、大提琴和低音提琴的音色,而紫和蓝色调则类似长笛、单簧管和双簧管的音色。她听了心中喜不自胜,疑云随之消散了。“那该多美呀!”她一再这样说。

继而,她突然又问道:“那么,白色呢?我这就不明白了,白色像什么……”

我立刻意识到,我这样比喻多么经不起推敲。

不过,我还是尽量向她解释:“白色,就是所有音调交融的最高极限;同样道理,黑色则是最低极限。”这种解释,别说是她,连我自己也不满意,同时我也注意到,无论木管乐器、铜管乐器还是提琴,从最低音到最高音,都能分辨出来。有多少回,我就像这样被问住,只好搜索枯肠,不知打什么比喻才能说清楚。“这么说吧!”我终于对她说,“你就把白色想象成完全纯洁的东西,根本没有颜色了,只有光;反之,黑色,就像颜色积聚,直到一片模糊……”

我在此重提对话的片段不过是个例证,说明我经常碰到这类难题。热特律德这一点很好,从不不懂装懂,不像一般人那样,脑子里装满了不确切或错误的材料,以后一开口就出错。一个概念只要没弄明白,她就坐卧不安。

就我上面所讲的情况,光和热这两个概念,起初在她的头脑里紧密相连,这就增加了难度,后来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分开。

通过对她的教育,我不断有所体验:视觉世界和听觉世界相去多远,拿一个同另一个打比方,无论怎样都有欠缺。二月二十九日

我只顾打比方,还只字未提纳沙泰尔音乐会,热特律德产生了极大的乐趣。那天的节目恰巧是《田园交响曲》。我说“恰巧”,这不难理解,因为我希望让她听,没有比这更理想的作品了。我们离开音乐厅之后,好长时间热特律德还心醉神迷。“你们所看到的,真的那么美吗?”她终于问道。“真的那么美呀,亲爱的。”“真像《溪畔景色》那样?”

我没有立刻回答,心想这种难以描摹的和谐音乐,表现的并不是现实世界,而是可能没有邪恶和罪孽的理想世界。我还一直未敢向热特律德谈起邪恶、罪孽和死亡。“眼睛能看见东西的人,并不懂得自己的幸福。”我终于说道。“我眼睛倒是一点儿也看不见,”她立刻高声说,“但是我尝到了听得见的幸福。”

我们朝前走,她紧紧偎依着我,像孩子一样拽着我的胳膊。“牧师,您能感觉到我有多么幸福吗?不,不,我这么说并不是要讨您喜欢。您瞧瞧我:不是能从脸上看出来吗?我呢,一听声音就能听出来。您还记得吧,有一天,阿姨(她这样称呼我太太)责备您什么事也不肯帮她做,过后我问您,您回答说没有哭,我马上嚷起来:‘牧师,您说谎!’唔!我从您的声音立即就听出来,您没有对我讲真话;我不用摸您的脸就知道您流过泪。”接着,她又高声重复:“是的,我用不着摸您的脸。”这话说得我脸红了,因为我们还在城里,行人纷纷回头瞧我们。然而,她还是照旧说下去:“喏,不应当存心骗我。一是欺骗盲人就太卑鄙了……二是这也骗不了人,”她笑着补充道。“告诉我,牧师,您还算幸福吧,对不对?”

我拉起她的手,放到我嘴唇上,仿佛避免向她承认,要让她发觉出我的一部分幸福来自她,随即又答道:“不错,热特律德,我还算幸福。我怎么能说不幸呢?”“可是,有时候您怎么哭呢?”“有时候我哭过。”“从我说的那次以后,再没有哭过?”“没有,再也没有哭过。”“您那是不想哭了吗?”“对,热特律德。”“您再说说……那次以后,您还有过想说谎的情况吗?”“没有,亲爱的孩子。”“您能向我保证,永远也不会骗我吗?”“我向你保证。”“那好!您这就告诉我:我长得美吗?”

问得突如其来,我一下就愣住了,况且,直到这天为止,我根本就不想留意热特律德无可否认的美貌;再说,我也认为毫无必要把这情况告诉她本人。“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呢?”我随即反问一句。“这是我一件心事,”她回答,“我就是想知道我是不是……您怎么说的?……我在交响曲中是不是太不和谐?牧师,除了您,这事儿我能问谁呢?”“牧师无须考虑人的相貌美不美。”我还极力辩驳。“为什么?”“因为,对牧师来说,灵魂美就够了。”“您这是让我相信我长得丑啦。”她说着,撒娇地噘了噘嘴。

见此情景,我憋不住了,便高声说道:“热特律德,您明明知道自己长得很美。”

她不再说了,神态变得十分庄重,一直到家还保持这种表情。

我们刚进屋,阿梅莉话里话外就让我明白,她不赞成我这样消磨一天时间。本可以事前跟我讲,可是她一言不发,放我和热特律德走了,先听之任之,但保留事后责备的权利。就是责备也不明言,而是用沉默表达出来。她既已知道我带热特律德去听音乐会了,见我们回来就问一问我们听了什么,这不是很自然的事吗?哪怕略表关怀,让这孩子感到别人关注她玩得开心不开心,不是让她更加高兴吗?况且,阿梅莉并不是真的沉默,而是有意只讲些无关痛痒的事。等晚上孩子们都睡下了,我就把她拉开,口气严厉地问她:“我带热特律德去听音乐会,你生气啦?”“你对家里哪个人,也不会像对她这样!”

看来,她心里总怀着同样的怨恨,始终不理解欢迎回头的浪子,而不款待在家的孩子的寓意。还令我难受的是,她根本不考虑热特律德是个有残疾的孩子,除了受点照顾,还能期望什么呢。平时我很忙,碰巧那天空闲,而阿梅莉明明知道我们孩子不是要做功课,就是有事脱不开身,她本人对音乐毫无兴趣,音乐纵然送上门来,她有多少时间,也想不到去听听,因此,她的责备尤为显得不公道。

阿梅莉居然当着热特律德的面讲这种话,就更令我伤心了;当时她虽然被我拉开了,但她故意提高嗓门儿,让热特律德听见。我感到伤心,更感到气愤。过了一会儿,等阿梅莉走了,我就近前,拉起热特律德的小手,贴到我的脸上:“你摸摸!这回我没有流泪。”“没有,这回轮到我了。”她勉强一笑,说道。她朝我抬起那张清秀的脸,我猛然看见她泪流满面。三月八日

我所能做的阿梅莉唯一喜欢的事,就是不干她不喜欢的事情。这种完全消极的爱情表示,是她唯一能接受的。她也不可能意识到,她把我的生活限制到何等狭窄的圈子里。噢!但愿她要我干一件难办的事;哪怕为她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然而,她似乎讨厌一切打破习惯的行为,因此在她看来,生活的进步,无非是雷同的一天天加到过去上。她不希望,甚至不接受我再有新的品德,也不接受已有的品德进而完善。她即便不表示反对,也是怀着不安的心情,注视灵魂力图从基督教教义中,看出驯化本能这一点之外的东西。

有件事我得承认,阿梅莉让我一到纳沙泰尔,就去缝纫用品商店结一下账,并给她带回一盒线,我却忘得一干二净。事后,我对自己比她的气还大,尤其我临走时还保证绝错不了,深知“小事办不好,大事也不可靠”的说法,就担心她从我的疏忽中得出这种结论来。毫无疑问,在这点上我该受责备,也宁愿她责备我几句。要知道,臆想的怨恨,往往超过明确的指责:噢!我们若能只看实际的痛苦,绝不倾听我们思想中幽灵和魔鬼的声音,那么生活该有多美好,苦难也容易忍受了……我信笔写来,这简直成了一场布道的主题了(《马太福音》第十二章二十九节“无须惴惴不安”)。而我在这里要记述的,是热特律德智力和思想的发展过程。我回到正题上来。

这一发展过程,我本想一步一步记述,而且开头已经讲得很细了;怎奈我没有时间,不能详详细细地记录每个阶段,现在回想也极难准确地将这过程贯穿起来。我顺着思路,先讲了热特律德的想法,以及我同她的谈话,这些情况都近得多,有人若是看了,无疑会奇怪时间不长,她竟表达得如此准确,说理如此头头是道。不过,她的进步也的确快得惊人:我经常赞叹她头脑敏捷,能领会我接近她的思路,而且什么也不放过,不断吸收消化各种知识。我这个学生往往想到前头,超越我的思想,着实令我惊讶,每次谈话下来,往往令我刮目相看。

不过几个月的工夫,她的智力真不像沉睡了那么多年。她的智慧已经为大多数少女所不及,只因正常少女总为外界分心,主要精力消耗在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上。此外,我认为她的实际年龄,比我们当初估计的要大。她似乎要把双目失明这一不利因素变为有利因素;于是,我产生一个疑问:在许多方面,她的残疾是不是会成为一个长处。我不免拿她同夏洛特相比,在我辅导学习的时候,只要飞过一只小苍蝇,夏洛特也要分神,我就要想:“她的眼睛若是也看不见,听我讲解肯定会专心多啦!”

不消说,热特律德非常渴望阅读,但是我要尽量伴随她的思想,宁愿她少读,至少我不在时少读一些,也主要让她读读《圣经》——这在新教徒看来有点反常。这一方面我要说明一下,不过在谈及这个重大问题之前,我想先说一件与音乐有关的小事,据我回想,这事发生在纳沙泰尔那场音乐会之后不久。

不错,那场音乐会,我想是在雅克回家度暑假的三周前。在那段时间,我不止一次带热特律德去我们小教堂,让她坐在小风琴前。这架风琴平时由路易丝弹奏,现在热特律德就住在这位老小姐家中。当时,路易丝还没有开始给她上音乐课。我虽喜爱音乐,但是懂得不多,同她并排坐到键盘前的时候,也觉得自己没有能力教她什么。“不,让我自己来吧,”她刚摸几下琴键,就对我说道,“我愿意自己试一试。”

我最好离开她,觉得同她单独关在小教堂里毕竟不妥,一来要敬重这个圣地,二来也怕惹起非议——尽管平常我根本不理睬那些流言蜚语,但这又牵连到她,而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事了。我每次巡视要到那里,就带她去,把她一个人丢在教堂里,往往几个小时之后,到了傍晚再去接她,只见她还在聚精会神地学琴,耐心地发现和声,面对一个和声久久沉浸在喜悦中。

距今半年多之前,在八月初的一天,我去慰问一位可怜的寡妇,不巧她不在家,我只好返回教堂去接热特律德。她没有料到我回去那么早,而我不胜诧异,发现雅克在她身边。他们俩谁也没有听见我进去的声音,因为我的脚步很轻,又被琴声所掩盖。我生来不愿窥探别人,但事关热特律德的事,我无不放在心上,因此,我悄悄地登上台阶,一直走到讲坛,那是观察的极好位置。老实说,我躲在那里好大工夫,也没有听见他们哪个讲一句不敢当我面讲的话。然而,雅克紧挨着她,好几次手把手教她按键。她先对我说不用指导,现在却接受雅克的指导,这事儿怪不怪呢?我心里有多惊讶,有多难过,都不敢向自己承认,我正要上前干预,忽见雅克掏出怀表。“现在,我该走了,”他说道,“爸爸快回来了。”

这时,我看见热特律德任由他拉起手来吻了吻;等雅克走了有一会儿工夫,我才悄无声息地走下台阶,打开教堂的门,故意让她听见声响,好以为我刚进来。“哎,热特律德!想回去了吗?琴练得好吗?”“哦,好极了,”她声调极其自然地回答,“今天我真的有进步。”

我伤心透了,不过,我们谁也没有提到我刚才讲的场面。

我想尽快同雅克单独谈谈。一般吃完晚饭,我妻子、热特律德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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