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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1 16:2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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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樱庭一树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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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男人

我的男人试读:

版权信息

书名:我的男人

作者:【日】樱庭一树

译者:林青华

责任编辑:刘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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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gital Lab是上海译文出版社数字业务的实验部门,成立于2014年3月。我们致力于将优质的资源送到读者手中。我们会不断努力,做体验更好、设计更好的电子书,加油!上海译文出版社|Digital Lab目 录第一章 2008年6月 花和旧相机第二章 2005年11月 美郎和旧尸第三章 2000年7月 淳悟和新尸第四章 2000年1月 花和新相机第五章 1996年3月 小町和风平浪静第六章 1993年7月 花和风暴第一章2008年6月花和旧相机

我的男人一边慢慢撑开偷来的雨伞,一边走向这边。下午六时后的银座大街上,夜幕降临得比日暮略快。沥青路上亮晶晶的水洼,被他的旧皮鞋踏得水花四溅。湿漉漉的他向我接近,把偷来的伞举向我——我正紧贴商店橱窗避雨。明明是偷伞人,举止却潇洒自如,有如落魄贵族般优雅。我甚至可以断言他的姿态更为优雅。“恭喜新婚,花。”

男人把我遮在伞下,拉近我的肩膀,说道。我心不在焉,只是含糊地点一下头。在脑海里,我把他走过马路来到约定地点的模样,倒带般重放了几次。瘦弱高挑的模样。凌乱的长发在肩头摇晃。虽不年轻却姿势优美,不成样子的便宜西服穿在他身上,也就不显寒酸。我觉得他不像年届四十、百般无奈的无业之人。他抬头仰望天空,昏暗的天空吧嗒吧嗒地下起骤雨。也不知是今天第几次了。他从画廊入口的伞架上,毫不迟疑地抽出一把与四十岁男人不配的大红花图案的雨伞,一边动作优雅地打开,一边走过来。看见正在避雨的我,他微微一笑。受过伤的皮肤挤出皱纹,眼睛下面皱巴巴,正可谓一塌糊涂。而我——花呢,此时二十四岁,对老旧之物怀有轻视之心。此刻心中兼具一丝轻蔑和无法言喻的怜爱之情,脸上似笑又似哭,跟随他走。避雨的商店橱窗,是我喜欢的意大利名牌的银座总店,这品牌的新款手袋,此时就夹在我腋下。我感觉挤在橱窗里的品牌货正责备我,因我为一个大龄、穷困男子的到来而欣喜。我的心绪随之乱纷纷。“恭喜你结婚,花。”“谢谢你,淳悟……刚才偷伞了吧。”

看我生气,他不解似的看看我。皮鞋湿淋淋。肩头也因雨势加大开始濡湿。淳悟对自己毫不在意,伞都遮挡着我。我的茶色长发,连发端也仔细卷了。齐膝的喇叭裙。皮草手袋。他让我的这些宝贝无一淋湿。淳悟自己在我面前转眼间被雨粒打湿。我悄然将目光从眼睛下堆起皱纹的那张笑脸上移开。——老式、优雅却惨不忍睹的男子透着连绵雨水般潮湿的气味,这十五年来一直如此。这就是他的体味。“我想,不能让你淋着雨,花。”

低低的嗓音有点颤,仿佛觉得饶有趣,雨伞之下,两个肩头同时凑近,走在略显昏暗的林荫大道上。每次仰望他的脸,心就阴沉下去,却因肩头的轻轻触碰,身体就不由得欢喜起来。不过,这种喜悦并非此时此刻感觉到的,仿佛是来自遥远的过去的可怖的泡泡。肩头又悄悄触碰了。从前我小小的,靠近他,却连脑袋也够不着他的肩头。时光转瞬即逝。

二人如同漫无目的地并排逛着。迄今为止都是如此。这样走着,开始觉得今后也会这样……本该结束于今晚的。

因为淳悟一言不发,我就小声嘀咕:“明天都要结婚了,今晚要是感冒了,不就惨啦。”

自己的声音比预料的低得多,且颤抖着。“哦。”“可得脸色通红,流着鼻涕穿新娘礼服了。”“嘿嘿。”“……笑什么呀。你这个人,什么都觉得有趣。”“嘻。”“只会笑。你总是这样。”

淳悟眼睛下面挤起皱纹,又默然微笑了。我也咧一下嘴角,给他一丝笑容。

二人就此不再说话,漫步在雨势加大的林荫大道。我没淋雨,他已湿透。偷来的大红伞侧向一边,角度倾斜得令人吃惊;红伞一步一摇,顽固地护着我一人。

因为太长时间一起生活,我和我的男人,现在已不大交谈。充满好奇心和亢奋的温柔时期,已是六七年以前,早已过去了。剩下的,只是类似偏执的情爱般的东西。以及只此人才有的类似信仰的——确信。不过,对于没有上帝及家人的我而言,这曾是无论如何都必要的。从某个时候起,我变得很依赖,不久,就离不开了。

傍晚的林荫大道上,尽管下着雨,却是人来人往。多次与亲昵的二人男女擦身而过。这中间,有多少人能相信,此刻在一起的对方,是自己的唯一?擦身而过的人们,一定、一定各有自己的情况吧。不过在我眼中,他们都很快乐,在雨中匆匆赶往自己的目的地。

终于抵达与结婚对象约定的西餐馆前。淳悟小心地收起雨伞、注意不弄湿我,我没理他,闪身进了餐馆。宽敞的餐馆,白色的墙壁令人目眩。里头的桌子前,尾崎美郎孤零零坐着。他是我明天结婚的对象。小小的个子,包在做工精良的西装里,那模样显示了良好的教养,充满清洁感。他仔细看看腕表,眉头微皱。那样子让我感觉我们似乎迟到了。从后赶上来的淳悟靠着我的肩膀,说话声里好像强忍着窃笑。“尾崎——君。”

美郎抬起脸,视线从腕表转过来,看着我们。他笑一笑:“岳父大人!啊,太好啦。还以为你们会不会遇上交通事故了。”“花总是那样的。就不爱守时。你已经知道了吧。”

我不由得耸一耸肩:你自己也迟到了啊。在美郎对面落座时,淳悟又落落大方地坐在我身边,肩头又碰在一起。很喜欢的、雨水似的气味蹿入我鼻腔。身体又不由自主地开始为这男人的气息而欢喜。我皱着眉头,悄悄低下头。“岳父能出席我们的婚宴,真是太好了。花这边没有其他亲人,我家也好,公司方面也好,都是一大帮……”

淳悟目光游移,对说话的美郎并不感兴趣,只是不时点一下头回应。

腐野淳悟是我的养父。他领养我远在十五年之前,现在已是相当遥远的、在时光另一头的记忆。那时我们不在东京,而是在另一个城市,某天起便一起生活了。我是小学四年级学生,因地震而突然失去了家人。淳悟虽是远亲,但经过几道复杂的手续后建立了领养关系,成了我的养父。八年前,在淳悟三十二岁时,我们搬来东京。然后,我长到了二十四岁,明天要结婚了。

我不知不觉长大成人,赫然发现已很接近养父和自己相遇的年龄。那时候,为何腐野淳悟特地要领养一个拖累人的小学生呢?小时候,自以为养父的心思我都明白。不过,成了大人之后,我变得一点也不明白了。时光越是流逝,过去年轻时的淳悟就越是成谜,像沉入水中一样渗开、远去。淳悟这个男人过去的选择也好,今后的行为也好,我都不明白。唯一确信无疑的是:散发出雨水气味的养父,才是我的男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美郎游刃有余地侃侃而谈之时,菜上桌了。白碟子中央,鱼和蔬菜摆得很好看,如同一幅现代派拼贴画。美郎讨好地说着:“由大男人一手养大女儿,这我肯定做不到的呀。男人有一大堆事,自己的女儿,无论如何得竭尽全力……不过,还是难以想象。”此时淳悟的半边脸慢慢扭歪了。看似在笑,也许并不是。便宜西服包着的长腿,从椅子往外伸出,如同一个剪影。侍者不时绊在腿上,差点摔倒。每逢此时,淳悟便挺快活似的独自笑一下。“不,我是个闲人。”“……闲人?”

看来这个回答完全出乎美郎的意料之外,他不知所措地反问道。“总之嘛,那时我很空闲,以至于随意捡了个陌生孩子来养。”“怎么可能!二十五岁的男人很空闲——不可能啊。”“然而,就是如此。那是你这样的男人完全不了解的生活。我二十五岁上,就只有无聊。实际上就是这么回事儿。对吧,花?”“撒谎!”我拿他没办法,轻轻耸一下肩。淳悟便不再说话,肩头挨过来,定定注视着我的侧脸。我身体里头又翻腾起可怖的泡泡,呼呼啦啦地喧闹起来。

忙得团团转也要出席家长会、笨拙的手要制作便当盒饭、洗洗涮涮、一闹病他就慌,——逍遥的独居房间被一个小小闯入者折腾得够呛,一想起他那张脸,我就暗笑起来。九岁的女孩,对一个二十五岁的青年而言,就是个恶魔。他竭尽全力来抚养我的时期,是他人生中最为繁忙的时期吧。假如他被问及是否希望让时光倒流,他一定会苦笑着摇头吧。“我也觉得很意外,他是个和蔼可亲的人。从前难得一见这样的人。对小孩来说,是最理想的保护人了……真的。”

带着几分调侃,我嘀咕了几句。遥远的过去,变成了漆黑的波澜,和怨恨般的晦暗情绪一起复活过来。淳悟低下头,然后歪着半边脸笑一笑。坏男人的笑法。他一边拿餐刀胡乱切肉,一边自言自语般道:“哈,没感到厌烦。”“虽然够呛,但他看起来蛮快乐的。很疼我。那时我可喜欢爸爸了。”“在那小镇上,那时只跟花有血缘关系。我只有一个小不丁点儿的你。血浓于水嘛。领养之后就感受到了。所以嘛,不自量力地忙开了。也特别开心。”“原来是这样啊……”

尽量想说得若无其事的,但答腔还是带了一丝颤音。

西餐馆里人多起来了。因为声音嘈杂,彼此说话难以听清。淳悟一如以往,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进食的模样。吃得一点没剩了?量足够了么?他带黏性的视线,舔遍了我咀嚼食物的嘴角。

邻桌爆发出一阵笑声。

美郎的话终于进入正题。话题是明日的婚宴。“上次电话里麻烦您的事情,就是说,婚礼上新娘子要佩戴四种东西:家传的老物件、适合开始新生活的新物件、从幸福的人处借来的物件、蓝色的物件——据说这样很吉祥喜庆的。就是那个something four的说法。嘿,虽然不是日本的风俗,但挺罗曼蒂克。”“……罗曼蒂克。”

淳悟眼盯我的嘴角,用强压住不笑出来的颤声应道。美郎眉飞色舞地继续说道:“对呀。我跟花商量,因为对新娘是很特别的人,所以能从岳父那里得到一件东西就好了。事到临头忙忙乱乱的,实在不好意思。准备婚礼这件事,比预想中忙多了。亲戚方面、公司方面都要费心思,而花又对这些琐碎事没有兴趣。”“Something old, something new, something borrow, something blue——对吧。”

淳悟的唇离开酒杯,嘴角浮现出讽刺的神色。我很清楚这个男人从安然无事到勃然变色的时机。正当我察觉他就要说出格的话而悚然一惊时,美郎的手机响了。美郎刚刚礼数周到地离席去讲电话,淳悟便把他薄而干巴的嘴角凑近我耳边。

低低的声音,年轻时没有的,但略带嘶哑。声音里透出刻薄的味道。“……something old,原先觉得这算什么呀,没意思。不过还是带来了。就这个。”

他探手入西服衣兜,直截了当地掏出一个东西,胡乱一扔。嘎嗒一下,桌面上出现一个银色方形物。是个旧式小型照相机。“胶片装好的哩,花。”伴随他喃喃般的低语,我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淳悟……你、这东西还留着啊!”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轻轻触摸它。照相机不像刚刚出自衣兜,冷冷地吸附上我的指头。它潮湿冰冷,如同埋在北国雪地里,冻住了。

淳悟生硬地说:“虽然不是我的东西。那些都扔下了逃出来的。我手上的旧东西,不就它了嘛。对吧?”“它的主人,已经死了啊……”“我知道。”

“……”

淳悟审视着沉默不语的我。他的瞳仁失去了人类的神态,简直就是一个空洞无底的孔穴。那薄嘴唇慢慢张开,嘶哑的声音喃喃道:“给杀掉了嘛。”“对吧……可你还把这样的东西带来。要恶心我吧。”

淳悟浮现出嘲讽的笑容,用下巴示意那照相机。“可它是我……它,不也是你吗?”

我又缓缓地把手伸向照相机。刚才感觉的冰样寒冷已经消失无踪。就在我握紧照相机之时,淳悟突然站起来。椅子发出很大声响,周围桌子的客人都望过来。黏黏糊糊的眼泪,从我眼中渗出。

——照相机是从前死去的一位老人的东西,留下来的胶片里,应该拍下了老人临终看见的杀人犯的身影。淳悟怎会满不在乎的呢?自那以来已过去了八年的岁月,而且眼看我就能把那恐怖事情忘却了。

就在我发愣之时,淳悟已默然离去,我的眼泪也在打完电话的美郎返回前止住了。我指望着从迄今的百般无奈的阴暗生活中脱身出来。我希望在还能挽回之前,找个正经人结婚,抓住实实在在的幸福。我讨厌囚禁在不快的过去里面,没有绽放便枯萎。我还年轻。

咬紧牙关,憋住几乎就要冒出来的呜咽。然后强颜欢笑。“咦,岳父大人呢?”“他先走啦。好像挺忙的。”

美郎知道现在的淳悟没有上班,脸上显得有点疑惑。不过,也没有再问什么。这个人早看出对我而言,养父是个负面因素。而且,美郎和淳悟无论在生长环境、性格上,都太不一样。对我的养父,美郎似乎明知他是不可理解的人,还跟他打交道。他努力以开朗的声音说:“是吗,真遗憾啊。”“噢,真的。”“我还想多听听你小时候的事哩。也只有淳悟先生知道嘛。”

我的脸色慢慢阴下来。闪闪烁烁的旧日往事,在脑海里复苏过来,胸口突然很难受,仿佛被一只大手掌粗暴地攫住。美郎担心地窥视我的脸色,不知我为何沉默下来。然后轻松地岔开了话题。“那个,你已经拿到了?”“噢,something old,对,不过,这是秘密。”“两人之间的秘密?明白啦。那,我们也走吧。”

和美郎一起走出餐厅。在室内时完全不察觉,到外面一看,雨势比刚才大得多。真正的暴风雨。沥青路上水流如注;夜空漆黑,令人产生不祥之感。那颜色与其说是天空,毋宁说是沉在记忆底部、过去见惯的深夜海面,没有底,昏暗无边。我又想到我的男人——那个穿着湿淋淋的皮鞋,慢慢踱向约定地点的人。自己淋雨,却一心为我打伞的淳悟。十五年来,他一直都这样。现在嘛,也仍旧。这样的雨势,刚才偷来的红伞却孤零零地留在餐厅的伞架上。在一片暗色的伞中,唯有它鲜艳夺目,犹如血红的花朵盛开。那个男人淋着雨回去了。在苦自己方面,在有前程没出息方面,他从来就是职业级高手。

那个男人。

我的男人。

我的养父,罪人。

——各自打开雨伞,拉开一点距离以免伞碰伞,匆匆而行。美郎一边挥手叫出租车,一边乐呵呵地说:“女人和爸爸,挺好的嘛。”“噢?”“我一直以来都在想,女人跟父亲,好像总有点恋人的味道吧。虽然我是男人,不大明白。”

在我沉默着找寻回应的话时,出租车来了。我踉跄着上了车,美郎挥挥手说:“问岳父大人好。明天见啦。”

出租车开动了。

我隔着出租车窗,怔怔地望着荒川的河岸地带,这里被加大的雨势和疾风染成灰蒙蒙一片。刚才还置身喧闹的银座,一来到这一带,就感觉沉寂,仿佛不是同一个东京。东京都足立区,我十六岁时,和养父一起移居到这里。天空总是呈浅灰色,连空地上的杂草也颜色混浊,在干风中摇曳。东京拘留所就在不远处,裸露的混凝土墙壁呆立在那里。

我撑开不识主人的红伞下了出租车,看见被公寓压瘪的外楼梯的(1)第一级台阶上,有三个不知何时起随手摆放的竹轮。公寓取名“银梦庄”,是一所三层建筑,旧得可笑,甚至显得有点倾侧,公寓里除我们之外,只有一个独居老妇人和一对韩国人夫妇。其余房间五年来总是空着。我用高跟鞋踢开竹轮,开始上楼梯。咔、咔、咔……耳边响起高亢的脚步声。竹轮是淳悟一时兴起,为附近的流浪猫摆放的。天气若好,竹轮不知何时就会消失无踪,但这样的风雨天,连猫也不会出动了吧。把我捡来抚养的淳悟,有时对流浪猫也颇具同情心。我咬紧牙关,强咽下涌起的怜爱之情。非分开不可。

在门口收起雨伞时,注意到门旁的旧式洗衣机发出声响。看来淳悟在这样的雨夜里洗东西。我叹口气,拉开门,说一声“我回来了。”

晦暗的房间,眼前是厨房,旁边是六席大的房间。里间有四席半大,那里曾是二人的寝室,现已成为我的专用房间。六席间的窗子打开了,淳悟屁股搁在窗框上坐着。上身背心,穿一条皱巴巴的裤子。因为消瘦,腰围线模糊。他把长腿搁在榻榻米上,仰望着夜空。细细的指头摆弄着点燃的香烟。这么大雨,竟然还有月光,照得养父侧脸苍白。“我回来了。”“……反正你得跟我在家里见的嘛。”“噢?”“Something old,在家里交给你不就好了嘛。为那玩意儿还特地约到那种店里去,那家伙。”“他是想顺便问候你啦。他这人,挺讲规矩的。”“那,就是笨嘛。”

淳悟用一种冷嘲似的、不好听的说法说道。

窗外仍旧传来沉闷的雨声。我用余光瞥他一下,他正眯着细长的眼睛,茫然地望向壁橱那边。那道拉门隐藏着这八年来一次也没有被打开过的我们的罪恶。淳悟叼着烟卷,缓缓闭上眼吸着。瘦削的上臂肌肉在微微鼓动。

我拾起扔在六席间的西服上衣,穿上衣架,挂在门楣上。里头的四席半房间里搁着我的旅行箱。行装已经收拾好。剩下的,就是明天离去而已。发现西服上衣湿淋淋的,我皱起眉头。“哎,没感冒吧?”“这点雨,不会感冒。”

瘦指头丢出的烟蒂,微弱地闪亮着,落到窗户外。“对呀,我虽然挺结实,可不年轻了哇。”

淳悟背过身,用听来冷淡的说法说道。我想开灯,伸手去拉从天花垂下的拉绳时,身后猛然传来雨水的气味。我被这气味笼罩,停止动作,僵住了。

我被从后抱紧,头发里抵着淳悟的鼻子。跟从前一样的抱法。身体深处产生大量泡泡。起鸡皮疙瘩似的厌恶感在增长。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既然那样,暖一下我吧。”恶心和目眩,我感到站立不住。这样的做法,我已经讨厌了。真的很厌恶了,可是……可是,不知从何而来的……自内心遥远的地方,涌现一股怜爱之情,我不觉发出嘟哝:“淳悟……”一喊出名字,就被控制了。我在他的长臂中转过身,从正面用手掌抚着这个疲惫的男人脖子上的皱纹。

分不开。

希望待在身边。

再不能不分开了。

可是,办得到吗……

鼻子抵在额上。慢慢抬起下颏,昏暗中有一双眼睛。淳悟和从前一样,有一对黑色、眼角细长的瞳仁。厌恶感又增加了。不愿意。讨厌。可就在觉得讨厌,所以感觉能分手,于是安心的瞬间,双唇被堵,心中再次充满对这个男人的陈旧的思念。

二人滚到榻榻米上。就这样拥抱着不动。两人都没有动。男人那雨水般潮湿的体味增加了。瘦削的身体干巴巴的。他个子高,像百无聊赖盘绕起来的蛇一样。嘴唇不时连在一起。好不容易嘴唇一分开,便同时发出叹息。此时此地已没有欲望了。前无去路。很久以前,有过一个时期,我感觉这个男人的欲望是自己的义务,要予以满足。他还是个孩子。虽是大人,却如公狗般纠缠,总是没个完。然而那已是遥远的过去,此时此地剩下的,只是气味和嘴唇。“该怎么办才好呢?”

像瘦蛇一样盘绕着的淳悟突然嘀咕一句,我反问一句:“什么?”一抬脸,遇到一个和蔼的微笑,几乎可谓意外。“该怎么办才好呢?事到如今分开的话。”

真的,该怎么办才好呢?

抱着同样的疑问,我注视着淳悟。虽不愿身体分开,可我还是强行离开他的身体。站起来打开电灯。听到喊我的名字,回头看,淳悟仍旧躺着,脸上呈现平静而带有嘲弄的表情。“爱你哩,花。”

我咬着嘴唇。以前他可从没有特地说这种话。只在这样的晚上,这个男人。大门外,洗衣机“嘎嗒嘎嗒”发出闷响。“在这世上,爱你的男人只有我。血脉相连。从其他男人身上找,不可能的。”“可是,我也不特别指望被男人爱。女人嘛,只要是安定了,就能好好活着。”“……撒谎,这是。”

响起干笑声,带着不可置信的鼻音。“那种女人,会有吗?”

我打开大门,仿佛要逃离那笑声。在雨点飞溅之中,把缠在一起的洗濯衣物移到脱水机。我和淳悟的衣物或内衣紧紧缠成一大坨,鼓隆着。

近三年来淳悟没有去工作。之前虽在工作,但就像长期抵御着强风、终于不支倒下那样,某一天起,就不上班了。我作为流动性合同工,收入能拿到二十万左右。因为淳悟并不浪费钱,所以只是多一双筷子,二人勉强能过。最初十年我是个孩子,淳悟工作抚养我,所以也可谓二人只是平静地交换了角色。不过,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此人今后究竟会怎么过呢……

我站在那里看开始脱水的洗衣机,此时,邻家大门打开,韩国人夫妇中的妻子出来了。她把长发往后束,眯缝眼凶巴巴地吊起。我听不懂韩语,她交替指指我和洗衣机,开始说话。我想她是说夜深了很吵人吧。她恼怒地抓住我的肩头。我料想不到她那么有力,不禁向后倒退,淳悟像影子晃过似的出来了。他见女人抓住我的肩头,条件反射似的扬起瘦削的胳膊打了女人的脸。女人发出尖叫。淳悟拥着我的肩,定定地俯视着那女人。被他保护着的安心感,和此人好可怕的感觉同时汹涌而来,摇撼着我。当那女人脸露憎恶之色返回家中时,淳悟也转过身去背对我。

即使靠美郎帮助,结婚走出这里,可能也不会顺利。我一边取出脱过水的衣物,一边想,发出一声长叹。突然出手揍邻居,被这样讨厌的方式保护着,我却很快活。我咬着下嘴唇,抱起纠结在一起的二人的湿衣物和内衣。

我不太明白,什么是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什么是珍重家人,什么是邂逅异性,爱上那个人。虽然每与朋友谈起恋爱,都能借机巧妙掩饰。即使成了大人,也对普普通通的事情一无所知。是我的男人造成的吗?已经无可救药了吗?

抱着洗好的衣物返回家中,见淳悟站在厨房。

他没回头看我,只小声说了一句“刚才的饭吃不饱吧”。声音平静和蔼,仿佛什么事也没有过。“咚、咚、咚”,熟悉的切菜声传来。我没有回应,视线从他那高而凄凉、却仍有几分优雅的背影移开。打开电视,已开始播放夜间新闻了。从厨房传来嘟哝“打不开呀……”的声音。我心想,可能又要来那招了。果然,传来淳悟把瓶子往厨房墙壁上砸的声音。

喋喋不休的自言自语,和瓶子碎裂的声音。

我抱着膝盖,装作听不见,专心看电视。和小时候一样。淳悟的心灵比那时候还要脆弱。充其量只是打不开瓶盖的小事,但他要调整好心情,得花上一阵子吧。从前的我还很小,这种时候就变成了淳悟的护身符替代品,像个大布娃娃一样被他紧紧抱住。不过,淳悟近来已不这样了。我们变得彼此分开、互不理睬,直到平静下来。

新闻播完,我窥看一下厨房,见淳悟若无其事地继续做饭。炒菜的香气阵阵飘来。

夜深之后,我卷着一床被子,睡着了。窗外雨已住,月色和夜幕一起变得浓重。我被淳悟的两条长臂和长腿包严了。最后的夜晚。我们之间已没有欲望。那个孩子气、如公狗般的淳悟已无踪影。没有甘甜、有点儿寂寞的男人的气味。传来了平静而熟悉的鼻息,我试着小声嘀咕一声。发出声来一听,声音嘶哑。“爸?”“……什么事?”

应已入睡的淳悟慢慢睁开眼睛。眼角细长,温柔的眼神笼罩着我。无色的薄唇带着淘气的微笑。眼睛下面伸展许多皱纹。“爸、爸爸。”我再次嘟哝道。“在啦,怎么了?”他笑着。眼泪流出来,我在被子里搂紧养父。他干巴瘦削的身体处处又干又硬。淳悟双唇开启,伸出颜色不好的长舌头,舔了我的脸。热热的舌头。唾液的气味。搂紧了就能感觉到寂寞、雨水的味儿。爸爸、爸爸。

第二天早上,天晴。从荒川的河岸地远远传来尖厉的击打棒球的声音。警车的警笛声、乌鸦的阴沉的啼声,从公寓楼下走过的外国人快速地说着话,听来熟悉却不知道意思。仿佛被这些摇醒,我想钻出被窝。养父瘦长的胳膊腿却缠住了我,总是扒拉不开。拉开了手腕,又缠上了腿。男人虽瘦,却很沉。小腿上的毛蹭着我。我一哆嗦挣扎起来,淳悟发出高中生似的、轻快的笑声,然后我突然没劲了。我站不起来似的摇摇晃晃,从榻榻米上爬出六席间。进入浴缸,脱光衣服。用浴缸里原有的凉水从头浇。无论怎么冲洗,水都是滑溜溜的,仿佛要把我弄得更脏。擦干身体,吹好头发,穿上衣服。今天有专业美发师做头发,不用怎么化妆。返回六席间,淳悟还在被窝里。我把西服、衬衣、领带配好,挂在门楣上,轻声对他说话。“十一点之前要到达。”“……我要去吗,傻瓜。”“我要成孤儿了。”

我开玩笑地说道,他却应了一句冷淡的、有点让人吃惊的话:“你就是个孤儿。”

仅仅从被窝里伸出一只瘦削的左手,摇晃着。就像有人在挥动一只从尸体上扭下的手臂。“……我要去的。会去的。”含糊不清的声音。我嘎啦嘎啦地拖出四席半房间的旅行箱,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

出了家门来到外面,心想:太不真实啦……外面空气清新。暴雨过后的第二天早上。飘荡着河水混浊的气味。不是真的……竟然真可以一个人从房间里走出来。一直被囚禁在这里。就这样像去散步一样,飘飘然就走出来了。

咔、咔、咔,响起高跟鞋尖厉的声音。暖风抚脸颊吹过。下了楼梯,昨夜的竹轮还散落在那里。看见竹轮的瞬间,仿佛听见某处传来“回来吧”的声音。回来吧……回来吧……

我拖着行李箱,出逃似地快步走起来。几只飞翔的乌鸦,停在我身旁的路上,发出讨厌的啼声。沥青路上,出现了几只乌鸦的、不祥的黑色影子。和风又吹拂了。阳光很猛,我有点儿踉跄。

我上了出租车,前往举行仪式的会场——明治纪念馆。我慢慢走过原宿站前面。这里是周末上午的情景:各自处心积虑打扮起来的十多岁的孩子们来来往往。我回想起刚来东京时,和朋友结伴来这条街上买东西。在遥远的从前,我也曾是高中生。

走过站前热闹之地,抵达明治纪念馆。我似乎迟到了,心中无数,慌慌张张便开始准备工作。看来结婚仪式当天,新娘子独自逛荡逛荡过来是极少有的,好几次被人问:“就你一个人吗?”“家里人随后就来。”“是……随后来?”“对……”

每次回答,我都弄不清是在等养父,还是在等一个叫做“我的男人”的、来历不明的可怕的动物。我一身洁白装束站立起来时,脑袋太重,让我头晕眼花。我由两边的人搀扶着,摇摇晃晃走向休息室。美郎和他的家人已到齐了。美郎发觉我脸色苍白,面带笑容坐过来。“很紧张吧。”“嗯,还行。”“那个,淳悟先生呢?”“没跟他一起来。我跟他说了,得十一点前到达,就出门了。”

见美郎欲言又止的模样,我抬头看看墙上的圆形大挂钟。不知不觉早已过了十一点了。“咳、咳。”有人在咳嗽。

是美郎的父亲。是一个夹杂着白发、年龄上符合作为美郎或我的父亲的男性。他体态适宜,有威严,有营养的皮肤滋润光泽。在美郎公司的母公司担任要职。五十有半,正当能干之时。在他身边的是美郎的母亲,也是年龄相若、有品位的女性。

过了开始神前式婚礼的十一时三十分,淳悟仍不见踪影。我坐在椅子里,茫然地等着父亲。美郎的父亲站起来,在房间一角开始和儿子小声商量事情。过了一会儿,二人小心翼翼地一齐回头望过来。那表情和动作之相似,简直吓人一跳。我不由得无力地笑起来。啊,这两人也是父子啊。血脉相连的人之间,是很相似的。

我回想起遥远的过去,消失在大海另一边的自己的父母和兄妹。胃部灼热起来,心绪突然变坏了。我极少去想那些,对我来说,好长时间以来,家人只是淳悟而已。

美郎走近来,带着歉意小声对我耳语:“花。很抱歉,因为没法再拖下去了。你看先开始可以吗?”“咦?可是、可是……我爸还没来呀。”

我吃了一惊,摇晃着答道。美郎面露为难之色,回头望向父亲。美郎的父亲摇摇头。因为仪式的费用全由这个人替我们出,所以我的异议“可是”自然就很小声了。“后面又有安排的,拖得太迟不好办哩。”“可是……”

美郎的亲人也好,仪式会场的人也好,都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我们的交谈。我从小就要求自己举止要得体、要尽量不引人注目。然而此时突然心绪不宁,变得什么事理都不明白了。我感觉到周围的人们也是赞同美郎意见的,顿时心慌意乱,发出迥异于自己声音的尖叫声。“淳悟要是不来,我就不结婚!”“花……”“我爸不在呀!我哪里都、哪里都去不了啊……”

我的叫喊声实在很幼稚。充满小学女生似的幼稚。我感觉到来自休息室各处的责备目光。我更慌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用力咬住嘴唇,要去掉特地塗上的鲜红口红。身体已是大人,头脑却如迷路小童般,连自己在这里要干什么都不明白了。只是想回家。想回到爸爸的地方。

美郎刚张嘴想要解释,肩头被他母亲轻轻拍了一下。“哎,再等一小会儿吧。这不,全都是男方亲戚就太过分了。对吧,小花。来,平静一点。”

我嘴唇发颤,眼珠子上翻看看美郎和他母亲。然后使劲点一下头。回头看看美郎的父亲,见他边用手帕拭汗,边用力点头。

又过了几分钟。在美郎的父亲坐在那里开始晃动膝部时,大门无声地缓缓打开。走廊鲜红的地毯跃入我低着头的视界。出现了两只男人的脚、穿一双旧皮鞋。我感受着头上的重量,胆战心惊地抬起脸。

淳悟呆呆地站在那里,邋遢胡子依旧,头发也乱糟糟披垂在肩头。他穿着昨夜那套便宜黑西装。

西服有点儿皱巴巴,仅衬衣是送洗的,特别整齐端正。他系领带真是久违了。就是那种难得这样打扮一回的人特有的走样、散漫的印象。最近瘦起来的长腿,无所适从地躲在西服里头。

美郎脱口而出:“是岳父……”淳悟兴味索然地说一声:“啊,我迟到了吧?”“不。对,对,不过,没关系啦。”

淳悟看见我一身洁白的装束,歪着半边脸苦笑一下。操办人慌忙过来,边说“新郎新娘二位——”,边看着我们。她打量着淳悟和美郎,呈现奇怪的表情。当淳悟无精打采地说“我是她爸”时,她不禁“哎哟”了一声。

美郎的亲戚们也一起迈步通过走廊。我偷眼看那女操办人,她每天接触许多男男女女,该是见惯不怪了,而她也在瞄我。一瞬间,她露出一丝狡猾的微笑。也许我也是以同样的表情去看她的吧。那人似乎察觉到这一点。美郎和亲戚们快步走过走廊。我们的距离一点点拉大。我身边只有手插裤兜的淳悟,他陪着我走。跟我还小的时候一样。挪动那长腿,缓慢地。

一边走,心思就渐渐回到孩提时。我和养父迄今一直是这样。被世人离弃,二人相伴走过来。从我九岁时起,到二十四岁的今天,一直如此。我感到此刻在铺着鲜红地毯的走廊,也仅仅我们两个,为时光所离弃。美郎回头望,边瞟手表边等我们。“花,”淳悟突然小声喊我。“什么?”“花。”“什么呀。”“……花。”“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当然来嘛。”

“……”“我尽量不做你伤心的事。想想看,我一直都是这样吧。”“尽量——吧。”我嘴上重复道。咽喉干涸起来。心想,这个人就是这个人,一成不变。在认准了的同时,一种和爸爸分不开的心情,如不祥的乌云一样又迅速扩展开来。这种感觉如同丑陋的病源菌,在我的身体里筑巢而居,自那个令人怀念的九岁的夏天起,便无可救药了。即使我想逃脱,这种感觉也不会从心灵上消失。

突然感到走廊仿佛吹起一股逆风。现在是在室内,不会刮什么风的。那是虚幻的风,从遥远的过去搬来了回忆。昔日几个阴郁的情景,飞入我不安地颤动的胸膛。

每天都很幸福。度过了许多仅限于两人的秘密的时间。以及在早晨雾霭中,在窗外闪亮的银白色照相机。老人悲伤扭曲的、满是皱纹的脸。

那宗事件的记忆突然恢复了,我不由得发出无声的哀叹。倒在厨房地板上、纹丝不动的男人躯体。瞪着的眼睛。窗外传来蝉鸣,还有伫立的养父的侧脸。阳光令人目眩。男人流的血,像生锈的铁屑一样发出腥味。雨开始下。我们彼此搂紧了对方。二人沉溺在犯罪的感觉中,这种感觉如同夜晚的海洋一样弥漫开来。不想想起,偏偏鲜明地想起,恍如昨日。

虚幻的风继续吹。摇摇晃晃地走。红色的走廊终于走完了。

淳悟凑近我耳旁轻声说话。晦暗、发潮的声音。“真长啊,花。比预想的长多了。”“噢……”“一起逃的哩。跑这么远了。自那事以后,有八年了吧。”

我脚下一踉跄,好像差一点被风刮倒。

胆战心惊地仰头望,只见淳悟的侧脸如同那个夏天的黄昏,阴暗沉郁。一个低低的声音,发泄般道:“你,把我忘掉吧。”“说什么呀,淳悟。才不会忘呢……”

心绪不宁,脚下拌蒜。我止步以免跌倒。淳悟弯腰,像从前开玩笑那样,用自己的鼻尖抵住我的鼻子。仿佛大型动物在调情。心思顾自回到孩童时代,我情不自禁地轻声呼唤:“爸爸。”“什么呀,花。”答声温柔。被养父的声音和气味笼罩了。身体开始欢喜地颤动。此刻时光停下来就好了。就这样子,不再想去任何地方。时间为何不停止呢?

又开始摇摇晃晃地走,仿佛被拽着脚。走廊到头了。

终于,神前式婚礼开始了。和美郎的父亲并排一站,淳悟看上去就不像新娘子的父亲。简直就是站在壮年男子身边的不肖子。这是在社会上成败判然的两个男人,让他们并排站,甚至令人觉得很残酷。美郎的父亲身上洋溢着位居社会中枢的自负。整个人生气勃勃,皮肤血色好得让人吃惊。站在旁边的淳悟有气无力,懒散,与之恰恰相反。我不禁对这唯一亲人的颓废看得入迷。我的男人即使邋遢,也有美。(2)

雅乐响起。敬过三三九次酒,交换戒指。我因为把婚宴在内的所有事情都交给了新郎安排,所以并不了解怎样进行。于是,我就只管往淳悟那边看。每次美郎对我耳语,我便慌忙像个机械装置一样照办。

神前式一结束,婚宴便开始。到场客人几乎都是美郎的亲戚,或者是他公司的人,学生时代的朋友等等。我这边除了养父之外,只有几个读短期大学、或在职场结识的朋友。美郎的公司颇有号召力,邀请朋友时,她们都欣然允诺,说是也许有缘结识好人家。于是就有了一桌华丽的新娘方的朋友。这一桌灿烂夺目如一个玩具盒,替我掩饰了寂寞。

自从在等待淳悟时大喊了一声,我的脑袋就一直昏昏然。欢笑喧闹声听来很遥远,我只坐在那里竭力摆出微笑而已。到了换下白色装束的时间,我退席了。到了为穿礼服而脱下和服、上妆时,我突然清醒过来。不知何故,泪水如决堤般长流不止。弄坏了妆,用手帕怎么捂都没有用。操办人吃惊不已,想叫新郎过来,以安抚我的情绪。我边哭边制止了她。我很焦急,决不能让他看到我这么难看的模样。问我要叫朋友吗,我再次摇头。正当我坐在镜子前像个小孩子一样抽抽搭搭时,操办人几乎是扯着养父的胳膊,把他带过来了。就在门无声地打开、淳悟晃荡着走进来那一刻,我止住了眼泪。

黑色西服包裹的、瘦削的身体。

我隔着镜子悄悄仰头望。淳悟抬起一只手向我示意,他仅此便懒散地依靠着墙壁,低下头。瘦削的指头夹着香烟,叼在唇上,用廉价打火机点燃。他叹息般缓缓吐出烟雾之后,突然看着我。“怎么,哭啦?你呀。”

我不好意思地化啼为笑,没有作声。淳悟苦笑道:“你小不点儿时,也难得哭啊。你一直不作声,很能忍嘛。”“哎,爸爸。我结婚了,要是死了,也不能跟爸爸进同一个坟墓了。变成骨头,分开了。”“你说到哪儿去啦。”

淳悟笑起来。回复了从前那种快活、没有阴影的笑声。眼睛下堆起皱纹,僵硬的表情变得温暖、放松了。“我们血脉相连,没问题。不要在意。”“我不想分开。不过,不得不分开,对吧。活不下去的。”“是那么回事吧。你要嫁出去,这是一早就知道的。父女就是这样子的,花。”

淳悟嘴角叼着烟,小声说道。和煦的笑容,余韵尚残留在他的侧脸。不过瞳仁已与从前不同,留下了岁月的沉淀,灰暗混浊。“所谓父女,迟早得分开。”“为什么?我们又不是动物。”“是动物……我和你……”“没有那回事……”

我拭去泪水,擤过鼻涕。说一声道歉:我没事了。要人再找做发型的人过来。淳悟怪怪地笑着,隔着镜子观察这边。我重新化妆,开始换服装。

礼服是自己精心挑选的,高腰露背、腰以下蓬松展开的公主装,银冕状头饰、露肩服上闪亮的珠宝也都很合意。我只穿着内衣,一边被束腰,一边穿上收身的礼服。仰起脸隔着镜子瞟一眼,见淳悟用瘦削的手指头摆弄着香烟,定定的注视着。他那眯缝的眼睛里有看护着我的柔情,我感到看不下去,便挪开了视线。

操办的人没有对淳悟说任何话。一直毫不在乎地为我换衣服,仿佛那边空无一人。我渗出泪水了,便默默地为我擦脸。我竖起耳朵留神背后养父的气息。咔嚓、咔嚓、咔嚓……我感觉他只是待在那里,听得见又干又硬的声音。养父那一笑就堆起来的眼睛下面的皱纹。无声无息地接近他的、又老又丑的气息。总是不知往哪儿搁的、瘦长的腿。雨水的气味。冷淡的声音。无奈的生活,和被岁月折磨过却依然没有消失的、不可思议的优雅。爸爸的强烈的气息。两人相伴,度过了十五年。后面的八年间,我们是躲藏的罪人。我们的纽带弄出来的声响。咔嚓、咔嚓、咔嚓……

我换上白色的西式礼服,手持花束,站立起来。淳悟粗暴地揉灭烟蒂。

他突然以不可思议的神情俯视我。“你呀,真要走掉啊。”“爸爸,事到如今,您说什么嘛。”

我虚弱地笑了。淳悟沉默了好一阵。然后发泄般地嘟囔:“……哼。随便去哪儿吧。”“嗯!”

我大声应着,低着头想从他身旁溜过去。手腕被紧紧拉住,我停住脚步。回过神来,又在淳悟硬邦邦的胸怀里。大家都装作看不见。“到时间……”推门而入的女引导员也咽下半截话,默默等着。

淳悟在我耳边悄声说话。那句话令我欢喜,我用雀跃的声音回应说:“爸爸,那是理所当然的……”嘲笑似的低语震颤着耳垂。“一直在逃呢。在我身边也好、跟我分开也好,都没有变。我们嘛,今后照样两个人相伴在逃……”

我也以颤抖的声音嘟囔:“嗯……没错啊。为了活下去,得逃……”“对吧……”

好一会儿,我们依依不舍地分开了。我手持花束,来到走廊。身后又隐约传来淳悟点燃香烟的声音。

婚宴进行顺利,没有拖延。绕会场点起蜡烛,切蛋糕。新郎和新娘的友人致辞,会场响起温和的掌声。不久,菜也快上完了。新郎新娘的父母站到墙边时,听得见我的朋友小声说话。咦,那位是花的父亲,好年轻哩——传到我耳中。自豪之情顿时产生了。我总是忙于轻蔑他、赞许他、爱他、恨他。在新郎父亲致辞时,淳悟把身体重量置于一条腿上,表情茫然。是那种闹别扭的、上了年纪的坏孩子的站姿。相对于那个致辞的人,我感觉大家对淳悟的奇特态度更加注意,都看着他。

新郎的父亲致辞。他拜托大家今后多多关照两位年轻人的新生活,给我们指教。我低着头,茫然地听。那是一个来自日常世界的、正经不过的声音,自己原是那么强烈期待获得接纳,但此刻却感觉,这些恍如远离自己的模糊的幻象。

最后安排是新娘读出致父亲的信。这是美郎提议的。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和美郎一起走到淳悟跟前。

我突然平静下来。刚才为止的那种孩童似的飘忽情绪消失了。像哗哗地涨潮般,全身充满了自信。

淳悟抱着修长的胳膊,看着我,姿势像抱着一个莲藕。他一副“开玩笑吧”的神气。

看到那张脸,我的手不颤抖了。我慢慢翻开信笺,开始读。“我……”

透过麦克风响起的声音,让我略微吃了一惊。仿佛在暗处哭泣一样,声音化开来,扩散到全场。美郎拉起我的手,轻轻拍着我的手背,给我打气。我看看淳悟,还是那副“你开啥玩笑”的模样。看到这情景,不由得感到新奇。我轻吸一口气,往下念。“我……九岁的时候,失去了家人。”

朋友一桌有小小的骚动。隐约听见几个“没想到”的感叹。没错,朋友虽不多,我却一直谨言慎行,未对任何一人掏心掏肺。生活中尽量不显眼,只带着笑脸,做一个倾听者。“那是一九九三年夏天的事。”

不用太在乎,因为我有爸爸,不需要其他人了。“遭遇地震,我失去了父母和哥哥、妹妹。真是突如其来。”

鼻腔里重新唤起尸身腐败的气味。那就是家人的——气味……会场寂静,强烈的灯光只照射着我。“我应该被亲戚领养,但时逢泡沫经济崩溃,世道艰难。不过,还是有一个亲戚说,来我家吧。从那时到现在,我就一直跟养父生活。见面那时,养父跟现在的我差不多,是二十五岁。也许是想结婚的,但最终,他以一人之力抚养了我。只有爸爸视我为至亲,理解孤独幼小的我。在生活中,他总是把我放在第一位。作为女儿,能回报这份亲情以万分之一,是我无上的快乐。我觉得,他是我唯一的、真正的家人。离开爸爸出嫁,让我感觉很孤单。“十五年的时间像是永恒,也像是转眼一瞬。我……”

既有奇迹般美丽的瞬间,也有不堪目睹的丑陋之处。既有自认是正确的做法,也有权宜的选择。一切都只属于我们父女。不过,此刻这些要变成混沌的过去了。

因为我要抛开那一切。“我……要谢……”

开口要说“谢谢”,又感觉这两个字不适合我们,咽了下去。我深呼吸一下,叹息似地小声说:“再……见……”

我一低头鞠躬,热烈的掌声响起。我悄悄抬头,淳悟还是一副“开玩笑吧”的模样。看这情景怪怪的,我“嘿——”地笑了。淳悟也仰头大笑,一只手很自然地接过我提心吊胆递上的花束。

递送粉红缎带扎的花束那一刻,我觉得淳悟一下子衰老了。皮肤干燥,身体消瘦,个子萎缩。散漫而优雅的观感,如雾过天晴般消失了。仿佛由男人变成了大叔,自动蜕变似的。我寻找花束另一头的我的男人。爸爸先移开了视线。掌声热烈起来,我仿佛又听见遥远处传来踩踏落叶的声音:唰啦、唰啦、唰啦……

爸爸?

喜宴之后,移师餐馆开第二次宴会。因为是老人不出席的年轻人聚会,一开始便气氛热烈。我换了休闲裙子,和美郎一起出场,朋友们随即欢声雷动地迎上来。新郎一方的男士朋友,个个有教养有自信、与美郎不相上下,情调接近。而我的朋友,则鬈发蓬松,一袭淡色连衣裙或裙子,名牌手袋、首饰鞋子也是精心之选,仿佛是从时装杂志里选出来的。也就是说,是与我本人难以区别的女子。把他们任意搭配,马上就自然融合。就是说,他们是很相配的一群青年男女。在有点昏暗的光线下,侍者上着饮料。身在此中,又不年轻的,就这侍者一个。他年龄与养父相仿,利落、敏捷地走动在大厅。每当他无声地从我旁边走过,我脊背便不寒而栗。那是一种不祥之感,让我害怕:小姑娘,别得意忘形呵。越害怕越做出笑脸,我文静地微笑着,提高了嗓门与上来贺喜的朋友说话。高兴点,既然不能自顾逃掉。“新婚旅行去哪里?”“说是斐济。”

朋友对我的回答报以哈哈一笑。“什么‘说是’嘛。是你来定的呀,花。”“没有啦,美郎说他想去斐济。”“……说来喜宴也好,这饭店也好,都是尾崎先生的趣味哩。这很奇怪嘛,一般是反过来的呀。要是我,肯定提一堆条件。这可是自己的婚礼呵。”

我浅浅一笑。那笑法是只一边脸颊动,跟养父那种冷漠、讥讽的笑一样。我慌忙低下头,心中一惊:养父本不在,我也感受到他的气息。朋友讶异地窥看一下我。“怎么了,花?我说的不妥?”“没,完全没有。”

真的,为什么不提任何条件?我一边想,一边向朋友莞尔一笑。

养父那么宝贝地、像捧一株娇花般把我养大,我却不大会心疼自己。我随时会冒邪火:随便怎么样,管它呢。我一直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好,心也好,命也好,糟践了也无所谓。甚至想:一不留神,死掉了也不算什么。结婚也是有某种随意在其中。我羡慕美郎安定的生活方式。羡慕之情,和瞧不起他——在温室中幸福成长的感觉,二者兼而有之。“花……我一直不知道你没有妈妈。我老说我妈,对吧?说我们家很融洽什么的。你总是笑眯眯地听,现在觉得挺歉意的……”“不会呀。我觉得你家很棒,我听得很高兴。”“不过,我也羡慕你有个年轻爸爸。我爸呀,已经很大叔啦。我高中时就发现,跟老爸上街,像搞援助交际似的。从那以后,就绝不跟爸爸出门了。只跟我妈。”“嗯,我明白。”“爸爸好失望哟。为此,我在家里跟他很好。所以,刚才就觉得,年轻真好啊。可是……可是……”

朋友低下头,好像一时不知说不说好。然后,她抬起头,正视我。虽然费斟酌,还是断然说了:“你爸爸,有点令人害怕吧?”“……嘿嘿。”

不知为何,我轻轻笑了笑。

美郎走近我们桌,正正经经向大家打招呼。因他问“聊什么”,我答“淳悟”,眼见他脸上微微阴沉了。“嘿,嫉妒了吧,尾崎先生?花跟他爸,关系很深哩。”“……才不呢。我家也很融洽。你嫉妒吗,花?”“一点也不。”“你看嘛。”

美郎开心地笑了。男侍者无声地从旁走过。成年人的熏人的气味。不年轻的男人的暴力性的颓废。大厅里逐渐变得喧哗,连彼此间的说话声也听不清了。我的朋友是我经过时间考验挑选的,所以即便面对诸多很棒的单身男,也没有急不可耐的猴急。她们冷静地施展淡如薄绸的演技。我从手袋里取出淳悟给的照相机看看。Something old……还保持剩三张胶片的状态。这么旧的照相机,还能拍吗?我把镜头对着大厅,随手按一下快门试试看。咔嚓。闪光灯一亮,我吓一跳,蹦了起来。随即仰头大笑,声音干干的,跟养父一样。

还能拍。即使主人早死了。即使距那时已有八年。

我又环顾大厅。都是很相配的年轻男女,光鲜亮丽。也许在我和美郎新婚旅行期间,他们相互联系,又产生跟我们相像的情侣。就像我跟美郎。后背不寒而栗。又是那个侍者从旁走过。别得意忘形了……我低下头,摆脱那个念头。

已经不要紧了。此刻我头脑冷静,不用担心突然陷入孩子般的不安。不要紧。再不会纠缠不清了。跟不年轻的、令人害怕的男子。跟那种滑溜溜的亲切感。远离过去,缓慢而明智地忘掉它。要干得漂亮。

喧嚣更甚,我更使劲地挺住僵化的笑脸。

第二天早上,我们前往成田机场,就此踏上新婚旅行。虽然提出斐济之行的是美郎,我也跟他一样期待。飞机抵达遥远的南太平洋上空时,祖母绿颜色的海洋,如艳丽的天鹅绒般一望无际。海边小屋里,隆重地摆放了恭贺蜜月的鲜花和巧克力。美郎兴奋地叫喊着,一一点算;我靠在小屋壁上,用微笑应和美郎的声音。

好累。

不久,燃烧般通红的夕阳,落在南太平洋水平线上。南太平洋的澄澈,前所未见。南边的海,连气味也不同。清爽干燥,潮水的气味也带一丝甜。我坐在沙发上,木然眺望过于红艳的夕阳。这时,美郎坐到我身边,看着我。“怎么啦?”“没什么。悠闲嘛。”“对……是有点太悠闲。”“今后多关照了,花。”“……嗯。”

同坐一张沙发的美郎和我之间,留有适当距离。那空出的地方大人也许坐不下,但一个孩子应该有余。美郎神色稳重,望着大海。“跟他还行吧。”这是我决定结婚时的想法。

跟这样的男人结婚,也许不至于互相缠死,也不会沉闷得喘不过气,可有一种全然不同的活法。也许可以从头再来。对他的没有任何坏毛病、对他的年轻本身,有一种安心感。只要有可能,我希望能变身正经人。不是缓慢老去、日渐不堪,而是好好成个家,生儿育女,期望未来——即平凡的、向前看的生活方式。通过这样,最终把暴烈的过去取巧地抹掉。虽然我想这样活下去,但此刻这样子,呆坐在如此明亮的地方,我之为我的部分——未见过未触过的灵魂的部分,感觉在缓慢死去,一边颤栗一边急剧腐败。

我眼望祖母绿颜色的大海,想着过去。

过去是和这里不同颜色的大海。(忘不掉……)

来自过去的风又吹起。遥远从前听过的寂寞声音,随风而至,回响在耳畔。(忘不掉的。小花。忘不掉的。那样的事情——)

应是惨死在寒冬海里的那个老人,他悲痛的呼喊,和风一起吹进了心坎。我不安起来,手捂耳朵,不要听。(你不懂啊。你——)

不知何故,声音特别亲切。充满了他干瘦的手掌轻抚后背的、不可思议的温情。(你还只是个小孩子——)

应该老早抛弃的、大地又白又冷的幻影,带着令人吃惊的重量,充塞了我的胸膛,我猛一哆嗦。

真的希望从头再来?不想活得幸福?对于自己的心思,在成为大人的今天,我也不甚了了。硬是去想,脑袋便云遮雾罩,连身体也疲惫不堪了。我睁开跟养父相像的、细长眼角的眼睛,凝视眼前的大海。与我记忆中那个昏黑如夜空的海不同,南边的海灿烂炫目。涛声、潮水味,都显得妩媚。屏息注视大海,不久,从前刮来的风,便被色如黛绿、甜腻妩媚的海浪推远了。

即使与养父分开,就我自己,仍会涌现那种漆黑的憎恶。今后,究竟谁会帮我剥除我自己涌现的东西呢……没有回答,唯见波光粼粼的海浪涌来复退去。

之后,游览观光也好,待在小屋也好,美郎都很开心,时间安稳流逝。只有一次,与他父亲通电话时略显紧张,一放下电话,便兴奋地开始商量翌日的安排。时光过得好慢。

——在小屋住了四晚,我们回国了。最后一天,我坐在同一张沙发上,又望着大海。从前的风不再吹了。老人不祥的悲声也听不见了。疗养地风光明丽,这里的海没有一丝一毫令人害怕,惹人牵挂。

美郎麻利地整理行李,收拾房间。“这就是南太平洋啊。”

眺望色如黛绿、令人目眩的大海,我嘟哝道。美郎回过头来:“什么?”“大家都夸南太平洋是世上乐园。的确是漂亮,太棒了。”“哦。”“不过,也像个无聊的海吧。”“嗯?”

不自觉中,我又流露出淳悟那种歪一边脸的、讥讽的笑容。美郎不解地反问:“……花,你把这里的海,跟哪里的海比较?”

我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我从手袋取出那架照相机,拍下晃眼的景色,代替回答。

脑海里,是孩童时天天看的、发蓝黑色光的海。那片海,如同有意志的黑色巨怪,吞咽了我,将我径直送到我的男人身边。令人怀念的、黑蒙蒙的夜景。虽然多年没回去,但将我们弄在一起的海也好、冷漠的大地也好,永远就在那里吧。迄今如此。今后也如此。大海涌起灰色的波浪,又退下去吧。

不回顾。不去想往事。不受它控制。我一再告诫自己,站起身,拉过旅行箱。

在靠近美郎父母家的目白,我们租了新建小区的3LDK房子,作为新居。有很大的餐厅兼厨房、寝室、各自的房间。墙壁雪白,家具电气化,摆设就像是样板房,都是感觉好的优质产品。打开窗户,绿树随风摇动。

美郎从归国翌日起就开始工作。我已经辞职,待在家里,做做饭,计划一下招待朋友的家庭聚会。

第二天,手机来了一条奇怪信息。来自一名我没有打过交道的、自称银梦庄房东的男子。迄今付房租、联系修缮,都是养父出面见房东。“尚有部分腐野先生未处理的物件,所以打了留在联系方法上的这个号码。我稍后另致电联系。”

意思不太懂,于是我反复听了多次留言。打了回拨,但没人接听。养父辞去工作之后,没用手机,公寓里也没有安装固定电话。无奈我只好打了一个电话号码。我是头一次打给这个号码。这个人是三十过半的女性,小町女士。认识很久了,我对她是能不见就不见。

电话打通了,但无人接听。我只好化个淡妆,更衣外出。已是傍晚。在目白站搭山手线,在上野站换线。心情渐渐沉重起来。

侧眼看着荒川河浑浊的河水,快步走在十六岁起走惯了的、往日的路上。脑海里浮现养父瘦削的背影——他两手提着两个超市购物袋。即使买了很多东西,他也不让我提。半夜里,两个人漫无目的地出门散步,我心里念叨着“妖怪别出来”,沿河滩走啊走。抬头看,星辰隐现。那时念高中。接着想起的,是下班急急赶的我,找到了枯坐长椅、嘴里叼着香烟的养父。他那张疲惫、空虚的侧脸,呆呆仰望着天空。淳悟呵,我跑过去。

接近了这个地方、这些回忆,心中惴惴地想:又将见养父了。不安,思绪纷乱,心事重重,但不知何故,脚步更快了。到了银梦庄,曾是我们住房的门扉,半开着。我一咬牙踏上外楼梯。高跟鞋发出尖锐的声音。咯、咯、咯、咯……。站在门前,我胆战心惊地握住门把。

一用力推开。

晃眼的夕阳,从六席间大开的窗户射入,让我头昏眼花。我眨巴着眼睛,一瞬间伫立着。我发觉窗帘没有了。我慢慢脱了鞋,走进房间。

连桌子也没有了。冰箱、餐柜、旧衣橱,什么都没有了。房间名副其实是个空壳,只有曾放衣橱的位置,榻榻米的色泽新鲜,显示不久前仍有人住在这里。

看厨房,空空的水槽里,立着花束。色泽呈深茶色,花、叶、茎都已经腐败了。唯有粉红色的缎带在夕阳下闪亮。走近水槽,闻到飘荡着的青涩、黏糊的臭气。缎带面熟。是喜宴最后,我递给养父的花束。茎叶已腐烂,变成绿褐色,花瓣也失色枯萎。青涩、如泥水般的腐臭味更加强烈了。这,是家人的,气味……突然想起递上花束的那一瞬间,不可思议地变得干枯的养父的身影。我受不了腐败花朵的浑浊气味,脑袋钝痛起来。

隐隐传来上外楼梯的脚步声。门口有人的动静。“是腐野——花小姐?”

女人的声音。低低的,有点颤抖。听过的声音。我回头,瞪她一眼。

比上一次见她更胖了。一个中年女人站在那里,粗胖得让人担心她进不了门。原先的大眼睛被肥肉挤成一根细线。她脸颊通红,毛孔触目。过时的蓬松烫发长长地垂在后背。朴素的黑裙子配黑皮鞋。“小町女士。”

我招呼道。

早前的熟人,好久不见了。她是唯一了解逃来东京前的我和养父的情况的人。从小时起,我就讨厌这个大婶。她也讨厌我,她身为大人也不掩饰。自那以后,岁月如梭。虽然那时我是个孩子,小町女士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但时至今日情况已逆转。我年轻并因此漂亮,她呢,丑得不行。但是,面对面就明了,我们依然彼此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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