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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2 04:5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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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文安初心忆故人

出版社:现代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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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鼓·桃娘传

三更鼓·桃娘传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三更鼓·桃娘传作者:文安初心忆故人设计:上官雅弘排版:郝禾出版社:现代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11-01ISBN:9787514363463本书由北京瑞禾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卷一更鼓陌上花开两处相思三更鼓 · 桃娘传楔子

这里是大唐。这里的君主、百姓,都称呼他们的国家为大唐,但这并不是那个辉煌昌隆的唐帝国。后来的历史,称之为“南唐”。

金陵,是彼时的国都,称为“江宁府”。第一风华地,不二金陵城。南国的城便是这样,不似长安的苍凉,不似汴州的端方,金陵沾了一点龙气,便立马妖娆起来。那凤凰台,朱雀桥,劳劳亭,秦淮月……都默默地倚着,仿似蘸了水的胭脂,在浓浓的春意里化开,再化开。

戌时,一更的梆子敲响了。若是寻常百姓家,一更的声音,便是该睡觉的信号。但在花月坊,却是一出盛大的序幕。

花月坊外的巷子,远远铺出了三里的朱红毯,道路的两旁,每隔十步,便有男子如定桩般立着。那些男子虽穿着常服青袍,但个个如鹰隼般透着凌厉威猛,一看便不是寻常人。

花月坊是金陵城里最大的官妓乐营,隶属于朝廷教坊。迎来送往的都是官家人物,出入的也都是官家的厅堂筵席。虽说花月坊的开销经营朝廷是拨了银子的,但若是将官家服侍妥帖,一来有了头脸,二来也能得些打赏。因此花月坊也是绞尽脑汁想着新奇法子。

就说前堂横三竖三的九面花鼓,也是一大特色。花月坊上三堂的官妓每人的名字都是花名,名气最响亮的九位官妓,便能将自己独属的花鼓支在前堂,若有客人“点春”,或是“走春”,便可击打花鼓,声音震着,便是气派,也是官妓在花月坊的地位。

而花月坊的官妓,更是各显神通。有获罪的大家小姐,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可以做着歌妓、舞妓,或是乐妓,行走于达官显贵的家宴上;若是贫民小户的,酒量不错,也可陪酒,是为“酒妓”;若是酒量也不佳,便只能做些皮肉生意,地位也是最不济的。

此刻花月坊前堂二楼的各个雅间,也坐满了客人。其中一间,内有四五人,是几个金陵的世家子弟,宴请一位外地的官员。点了几位官妓作陪。

忽地前堂正中,从空中垂下一条红色丝绸,随即一个轻盈的女子顺着丝绸如燕子般飞下,动作轻灵矫捷,飞下时一个漂亮的回旋,直击桃花鼓的正中。博得满堂彩。那个外地的张姓官员啧啧点头,问道:“这是那名冠天下的桃娘?”

那几个世家弟子对视了一眼,随即哈哈大笑,其中一个腰间挂着纯白双鱼玉佩的,那玉是难得的无一丝瑕疵,净白如雪。那人坐于正中,尤为尊贵些,开口道:“张兄,这等雕虫小技,怎么会是桃娘。桃娘的舞,出神入化,宛如云中仙子。更绝的是,桃娘一手好字,和那舞配合得行云流水。看了桃娘,这女子便什么都不算了。她不过是代为桃娘击打桃花鼓的。”

张姓官员听了不免神往:“桃娘也能点吗?”

方才的世家子弟摇摇头:“晚了。有人赎了桃娘,今晚这么大的场面,就是桃娘出坊。你瞧那九面花鼓,平日只有一击,再尊贵的官员,也只能二击。只有出坊的姑娘,才能三击。桃娘的桃花鼓刚才已经击了一次,二更和三更的时候,还会各有一击。如此,方才排场。”

张姓官员一愣:“赎一个官妓?”官妓是朝廷的人,并非一般官员可以据为己有,这人能将官妓赎出来,想来背景不薄。他还想再问细些,一旁的酒妓连翘已是按捺不住,擎起手中的白玉杯,眼波流转:“张大人,何须谈些不可及的,不如点一出珠圆玉润可好?”

张姓官员早已被连翘含情脉脉的目光看得心神荡漾,哪里知道珠圆玉润是什么,只呆呆地点了点头,塞到连翘手里一锭银子。

连翘从盘中拈起一粒葡萄,含入口中,又将杯中的酒含到嘴里,忽地俯身噙上张大人的唇,张大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得牙齿被柔软的舌尖撬开,一股甘酿沁入口中,葡萄的清甜中和了酒的辛辣,再加上美人的唇香,张大人只觉得唇烫了起来,紧接着全身都烫了起来,不自觉得揽上了连翘的腰,目光迷离道:“那葡萄的皮呢?”

连翘将口中的葡萄皮取出,笑着又倒了一杯酒。张大人早已全身都醉了,直叹自己之前见识浅薄,竟不知道女人可以这么妙。身边的世家公子笑道:“花月坊的花样是最多的,却也有趣。张兄若是喜爱,一一尝试便是了。珠圆玉润,双凤朝阳,鸳鸯交颈……只是可惜桃娘独有的长虹卧波,你不得见了。”

另一个公子叹了口气,由衷艳羡道:“沈兄好福气,可惜我们未曾有机会点过桃娘。”

沈姓公子不免面露几分得意之色,将手探入身边酒妓的衫内动作起来,腰下洁白的双鱼玉佩也随着一晃一晃。

看得张大人心下痒痒,眼前的这个珠圆玉润都让他把持不住,那长虹卧波,该是怎样的撩人?不觉吞了口口水,桃娘,到底是怎么个惊艳的人物?

后院二楼西厢最大的一间,便是桃娘的房间。屋外侍奉的婢女青青跺了跺已经站麻了的脚,手里的漆盘由于长时间的托举猛地抖了一下,青青顿了顿,再次开了口:“姑娘,喜服到了。”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屋里响起了一把不温不火的声音:“进来吧。”

青青推门进去,风吹着支起的窗棂上糊的纸“扑扑”响,雕花檀木床上的茜纱帘幔并着妆台上的红烛,一齐在风里摇了摇。

桃娘坐在朱漆的月牙凳上,正细细地画着眉。她似乎从没有这么认真地画过,一笔笔勾描,一点点补齐,像对着一件上古瓷器般精描细画。青青走到桃娘身侧,冷不防桃娘忽地转过身来,把青青吓得一个趔趄。

桃娘的唇角冷冷勾起,盯着响动的窗棂,似有若无地问道:“好看吗?”

青青偷偷抬眸看了一眼桃娘,心下倒抽了一口冷气,没敢接话。桃娘依然很美,只是今天的远山黛,是从未有过的画法,那眉,长长的似乎要挑到发髻,配上眉心的桃蕊红妆,竟有几分妖气了。这不是桃娘素来清淡雅致的妆容。桃娘,是没有妖气的。

桃娘没有注意青青的表情,转眸看向了她手里的托盘。一袭浅红的柔纱锦袍,并着赤色描金线的披帛,在烛火的映照下正莹莹散发着丝绸的光泽。桃娘抬起如水葱般的纤指,轻轻抚了抚披帛上的绛色流苏,低眉问着:“他,来了吗?”

青青一愣:“他?”哪个他?若说今晚要赎出桃娘的那位大人物,是断不会亲自来的吧?先遣的媒姑、侍从来了不少,已经给足了天大的面子。若说祁公子,今晚要是来,才是真要了命。青青语塞,轻轻摇了摇头。

桃娘没有说话,转过身去,继续描着已经很长的黛眉,只是手,开始抖了起来,几次画眉都画不成。只好把黛石放下,叹了口气,随口问着青青:“我走后,你去服侍冰兰,要勤快些,那里不比这里随意。”

青青抽了抽鼻子,声音有些涩:“是。”说罢抬眸看着桃娘眼圈红红:“我舍不得姑娘。”她是想随着桃娘走的,但官妓不比娼门自由,都是入了乐籍的官家人,桃娘自己能脱离苦海已是不易,哪能带着她。她也没有开这个口。

桃娘苦笑,捏了捏青青的肩,目光凄然:“青青,我这一去,众人皆是羡慕,只有我自己知道,只怕不是好的结果。太平日子,不会太久,能得空逃出去,你就逃吧。”“能逃到哪里呢?”青青咬唇,“我还在襁褓里娘就死了。爹犯了事我到了这里,家里没个兄弟姐妹,也不知道宗族何处,除了金陵,我不知道还有哪里。”

桃娘想了想,从妆奁盒子里取出一串樟木珠子,塞到青青手里:“金陵西南歙州的云湾村,还可藏身。他日你若能逃出去,带着这串珠子到云湾村,他们不会撵你走的。”

青青点点头将珠子藏进袖中,不由好奇地问着:“姑娘怎么知道那个地方?”

桃娘笑得有些失神:“那里是我的家乡。”家乡的定义,就是当初想出来,如今回不去的地方。落到如今的境地,她也问自己,如果从头选择,她是不是还会不顾一切地跑出来?她没有答案。

青青轻声问道:“姑娘,我从不敢问你从前的事,你原来,就叫桃娘的吗?”

桃娘怔了一下,她有许多名字,一时她也分不清自己原本叫什么。她只知道她最喜欢的,是桃宜的名字。那是何家小姐为她取的。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她如今,连泪都已经流完了。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青青,忽然门被撞开,掌事的月娘扶着摇摇欲坠的珠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来,来了……”

话音未落,门口已经站了一位长身玉立的男子,没有戴幞头,只是将头发用玉冠束着,一身紫色暗纹的锦袍,华丽的色泽和革带上莹润的玉饰,彰显着主人身份的显贵。

青青看月娘使的眼色,忙低头退了出去,并带上门。屋里,只余桃娘和那男子,并窗棂的风声。男子细细打量着桃娘,唇角泛出一丝没有温度的笑意:“这个样子,倒也不错。”

桃娘直直挺着脊背,没有看那男子,只是透过他的身形,漠然地盯着他背后的门,淡淡说着:“请先出去稍候,妆容还没理好。”

桃娘的表情刺痛了男子,他眸子一厉,冷笑几声:“如今倒有了节妇的脾气。我只想问问,长虹卧波是什么?”

桃娘轻轻笑了,远山黛荡开,眉眼间仿似一片鲜艳夺目的桃花在闪烁,媚态万千,那种媚,蚀骨销魂一般,灼得男人有些痛。桃娘伸出玉指,将自己身上月白的披帛丢到地上,背过身子忽地侧身,犹如反弹琵琶一般,已经探入男子胸前的衣襟,桃娘的腰肢像丝绸似的柔软无骨斜靠在男子身上,手指像火一样穿过男子的外袍,中衣,直到肌肤。一股热浪从男子的脚底蹿起,从腿,到腰肢,到头顶,已经被这团火烧得失了方寸。桃娘的手在男子胸前逡巡着,那指尖划到哪里,哪里就烧得酥麻,男子不禁伸手揽上桃娘的腰,俯身盖上她的唇,那股带着肃杀之气的原始气息,仿佛要把这桃花片片揉碎一般。他忍不住了,他是个正常的男人,他想要她,这种欲望,从前是这样,如今更是这样。

他反身一把将桃娘按到墙上,压在她身上那种绵软让他痴迷,让他欲罢不能,他等不及,他要把自己陷在这片泥泞中。他喘息着揉上桃娘的身子,扯下她的外袍,露出颈下一块桃色的胎记。他愣住了。

桃娘冷哼了两声,看向他的目光似乎有千根冰刃,刺得他清醒了过来。男子的手松开,看向桃娘身侧的窗棂冷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桃娘轻笑:“我在告诉你,长虹卧波是什么,刚开始,就不想尝尝了?”

男子蹙眉,从袖中甩出一枚玉佩,掷到桌上,那双鱼形的玉佩品相是难得的雪白,却有几片血沁在上面。男子轻睨了一眼桃娘,阴声说着:“我不想知道长虹卧波的滋味。但凡尝过的,就是这个下场。”

说完顿了一下,声音温和了些:“三更鼓的时候,必须出了花月坊的门。别误了吉时。”说完转身离去。

桃娘仔细看了看那玉佩,带血的白玉双鱼,很眼熟。仔细想了一番,不禁心下一沉,折身回坐到月牙凳上,手有些无力,连画眉的黛石也拿不起来。

夜,凉得几乎要沁入骨头缝里。满屋的红,摇曳得头晕。这是不是算“于归之喜”?每个女人都盼望的一天,对于她,竟然是以这种方式来的。桃娘也曾经憧憬过这一天,只是这样的方式,打碎了她所有的憧憬。桃娘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思绪飘得有些远,往事,倒一件件清晰了起来。第一章七里溪畔初相见会将因缘再度逢

那年,歙州云湾村。

暮春时节,云湾村的田间地头,正开着一树一树的桃花,灿若明霞。一大早村东头便锣鼓喧天。叶小桃早已睡不着了,跑到后山土地庙大声喊着:“幺娘,快起床,看热闹去。”

喊了三大嗓子,才从土地庙南面废弃了的柴房里探出一个脏兮兮的脑袋,看了看小桃,又看看自己这身衣裳,脸红了:“算了,还是不去了吧。”“怕什么。”小桃不由分说,拉起幺娘向村东头跑去,“咱们碍着谁的事了,管那么多做什么。”幺娘挣扎了两下,拧不过小桃,只得低头跟着小桃跑去。

不到一炷香时间,小桃和幺娘已经气喘吁吁地跑到了村东头。村东头的戴家嫁女儿,戴家是村里的大户,嫁女儿也排场。几十个打着红绸的樟木箱子早已排着队等着装牛车了。一大早来看热闹的乡邻也不少,都抻着脖子看怎么个排场。看到小桃和幺娘挤到了前面,几个大婶拨拉着小桃:“呸呸呸,跑这来添什么晦气。快回去吧。”

幺娘的头要低到地上去了。小桃倒是毫不在意,继续像泥鳅似的往前钻着,挤到戴家那发喜饼的老头跟前,嘻嘻笑着:“王伯,也派我几个喜饼呗。”

那王伯正一边派发着喜饼,一边笑着说道:“今日我家小姐于归之喜,大家都沾沾喜气。”猛地一回头看到小桃和幺娘,眉头一皱,塞给小桃两个喜饼:“快去吧。让我家老爷看见,仔细打断你的腿。”说着把小桃推出了人堆。小桃吐了个舌头,边道谢还不忘边问着:“什么叫于归之喜?”

王伯匆忙应着:“小姐出嫁就是于归。你这个疯丫头,再这么疯下去,看你怎么嫁人。”

小桃鼓了鼓嘴巴,想反驳,又不知怎么说。半天才低低嘟囔出了一句:“谁嫁不出去。哼!”她也十四岁了,些微懂得人事。虽不知道嫁人究竟是怎样,但看着眼前戴家的架势,嫁人必定是不错的。那漫天的红,比村头陇上的桃花,还要鲜艳。仿佛能把整个人都烧起来似的。女子最极致的一天,是不是就是王伯说的那个“于归之喜”?自己嫁人,会是什么样呢?想着想着,小桃的脸有些泛红。

幺娘看着小桃扑哧笑了:“自己偷着乐什么呢?”

小桃仿佛被看穿心思似的,忙把手里的喜饼塞一个给幺娘:“快吃你的。饿死鬼。”幺娘是孤身一人从外地流落到云湾村的,靠偷村里人给土地庙的供奉吃饭,饥一顿饱一顿,过着老鼠般的日子。昨晚就没的吃,接过喜饼吃得狼吞虎咽。

小桃舔了舔嘴唇,眼巴巴地问着:“好吃吗?”

幺娘愣了一下,停住了嘴,含糊不清地问着:“那个喜饼要留给你娘啊?”

小桃点点头。幺娘把剩下的喜饼递给小桃:“你尝尝。”

小桃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又小小咬了一口,把喜饼推给幺娘,眉眼笑成了小月牙:“好吃。”

幺娘也笑了,揉了揉小桃的脑袋。阳光很好,幺娘和小桃走到陇上,靠着一棵粗大的桃树坐了下来,幺娘在玩草,小桃在看天,难得地有些失神,脑子里只想着自己将来“于归”那天,会是嫁给谁呢?想着又脸红,随口和幺娘扯皮:“幺娘,你为什么要叫幺娘呢?”

幺娘的声音很低:“我还有个哥哥,我是老幺,所以叫幺娘。”

小桃没有说话,幺娘的身世她已经问过了。幺娘比她大一岁,没有爹,家乡瘟疫,娘和大哥死了,只她一个人跑出来,一路讨饭为生,流落到云湾村,村里人还算和善,没有像其他地方的人那样用棍棒赶跑她。还认识了小桃。就在这村子里住下了。

幺娘抿了抿唇又道:“不过娘和哥哥死了后,只有你叫我幺娘了。”幺娘的声音又低了下去,“他们都叫我扫把星,杂种……”

幺娘的相貌和普通人不同,鼻子要更高更挺一些,眼窝深陷,但睫毛很密很长,还向上卷着,眼眸泛着淡淡的蓝光。刚到村里的时候,不少人都喊她“妖女”,纷纷吓得跑开。一些有见识的老人猜测幺娘可能是汉人和沙陀人的孩子,才会有着汉人的轮廓,却是沙陀人的眉眼。村里人这才好些,但也觉得她是个不祥之人,避之不及。

小桃抬起下巴,冲着幺娘的睫毛轻轻呼呼吹了两口,笑道:“管别人嚼什么,我就觉得你好看。你是扫把星,我还是丧门星呢。”小桃摸了摸自己脖子下的胎记,撇撇嘴。这块桃色的胎记,她打娘胎出来就带着,只是形状有些怪怪的棱角,家里按习俗请了个算命的卦师看了看,卦师偏说她那胎记形状凶险,不是吉兆,是“桃花劫”。巧不巧的没几天,小桃的爹砍柴从山崖上跌下来死了,小桃被全家当做丧门星,连着小桃没出月子的娘,都被赶了出来。后来小桃的娘带着小桃嫁了村里死了老婆的叶老三,还有个游手好闲的儿子叶广。

幺娘手里撕着一片树叶,淡淡笑了:“我真羡慕你的心胸。”“本来就是,哭哭啼啼一天,高高兴兴也是一天。”小桃把脖子上的长巾子往下扯了扯,露出了胎记,“天热了,这玩意儿戴着真累赘。”小桃娘怕别人看到胎记呵斥女儿,特意缝了一块巾子给小桃系在脖子上。

幺娘帮她往上拽了拽衣领:“还是遮着些吧。别人看见又骂你。”“管他的。”小桃眯眯笑开,腾地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不早了,我得去干活了。”说完跑开,边跑边回头对幺娘说道,“等我回来找你。”

小桃的活儿,就是在云湾村的七里溪摆渡,撑一只竹筏,将上游弦高镇的客人渡到下游的安平渡。安平渡所在的安平镇是个四通八达的地方,南可至洪都府,向西可至楚地,向东能至吴越的衢州一带。七里溪是唯一的一条连通弦高镇和安平镇的水路,但溪流狭窄,两岸是高耸的大山,中间一处两座山几乎挤成了“一线天”,大点的船都过不去。而且大船吃水深,七里溪是条浅溪,所以这条水路上都是竹筏往来运客。小桃的筏子一次能坐七八个人,一天打个来回,赚几枚铜板给久病卧床的娘买药。

今天天气虽好,生意却不怎么样,还有好几个抢生意的。喊了半天,除了常坐的一个姓吴的老伯,再没旁人。吴老伯本是个读书人,没考中就以给人代笔书信为生,隔一天去一趟安平镇,相当于揽了两个镇子的生意。“走吧,今天看来只我一个了。”吴老伯说着上了竹筏。“再等等嘛。”小桃急得直扯巾子。

正说着,从远处向渡口走来两个人,小桃急匆匆地跑过去,来不及看清来人就赶着说道:“公子,坐筏子吧?到安平镇的?我的筏子又轻又快……”小桃的嘴向来利索,噼里啪啦像爆豆似的就开始了,却刚说了一句话,就有点发愣,声音也越来越低了。

眼前的这两个男人,在阳光下几乎要晃着她的眼了。一个一袭白袍,眉眼细长,看着温和清雅,小桃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男人,人好看,衣服也好看。就像一块上好的玉,有丝冰凉的清冽。看了一眼就挪不开眼睛。另一个穿青色袍子的男子,棱角更加分明,但目光清冷,看着有些害怕。

这样的人物,别说云湾村,弦高镇也没见过,小桃第一次觉得心里发紧,嘴唇发干,向来说话利索的她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青袍男子指着另一架竹筏说道:“坐那个吧,是个男人撑的,看着壮实。”

小桃这才回过神,急急说道:“我撑了两年了,不比他差。划着筏子在七里溪耍水都不怕。”说完不禁偷偷抬眸看了眼白袍的公子,看着他眼底似乎有隐隐的笑意,小桃又有些懊恼自己的嘴巴真快,说的什么腌臜话。

这时吴老伯开了口:“这孩子划得也好,我常坐的。”

白袍男子声音淡淡的,却有种不容反驳的坚定:“就这个吧。这位姑娘急着跑过来,想来她更需要这桩生意。”小桃听到第一句本是一喜,第二句又让她的脸有些发烫。

青袍男子眼中有丝讥讽之色,但并没说什么,只是跟着上了小桃的竹筏。

小桃也上了筏子,手脚却像被下了降头似的,都不听使唤。筏子在水里打了几个转才终于向前划去。小桃没敢看白袍男子,只偷眼看了看青色袍子的,却见他眉头锁得更紧,眼里嘲讽的神情也更重。

瞧不起人?!小桃心里较起了劲,刚才的羞涩渐渐褪去,把筏子划得如行云流水般轻盈。两位公子路上都很沉默,只是从偶尔一星半点的交谈及两人的互相称呼里,小桃听出来白袍的公子姓祁,青色袍子的姓赵。二人的目的地似乎是洪都府。

筏子行了大半个时辰,到了一线天,小桃轻轻说了声:“这里石头低,你们千万别站起来,仔细磕碰。”

吴老伯呵呵一笑:“以前从没听你提醒过,今天怎么这么妥帖?”

小桃的脸红了,冲吴老伯直瞪眼:“你都熟门熟路的,还怕——”话没说完,小桃只觉得耳边一凉,一股强大的力量已经将她的胳膊向左用力一挪,小桃手里的竹篙顺势向左使劲,筏子整体向左迅速地移了半步,小桃这才发现光顾着和吴老伯斗嘴,自己的脑袋险些撞上了石壁。幸好祁公子及时把筏子移了半步,行到一线天的中间才躲开来。

小桃顾不上后怕自己的险境,只是惊叹那位白袍的祁公子,如玉温雅的人,怎么动作像风雷闪电似的又快又有力。

吴老伯倒后怕了,数落着小桃:“你这个丫头,也不仔细些。万一磕碰着,你那卧病在床的娘怎么办?药钱都被你耽误了。”

小桃的脸又红了,方才一拉扯,脖子上的巾子几乎要掉下来,要是平时,小桃才不怕别人看见她的胎记。可现在她也说不上为什么,忽然像揣了只兔子似的,使劲把巾子在脖子上缠了几圈,确定胎记被遮严实了才作罢。

青色袍子的赵公子忽然冷冷发话:“你不热吗?”

小桃看着那人阴冷的神情就有些不舒服,也同样冷冷地回瞪了他一眼,不卑不亢地抹了把汗,答着:“我冷。”赵公子冷哼了一声移开了目光。

小桃偷偷瞄了眼祁公子,他正看着右侧的山水,头上束着玉冠,侧面棱角温润,眼底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和着天上悠游的云朵,两岸青山透过的缕缕阳光,小桃从没发现,七里溪这么美,美得让她整个人都晕晕的。

平日两个时辰的路程,小桃总觉得又长又累,今天却似乎一眨眼就到了。那两位公子下了筏子,祁公子拿出一锭银子递给小桃,小桃慌了,她哪见过这个,忙摆着手,脸羞得比桃花还红:“要不了这么多,六文钱就够了。”“只有这个。”祁公子的眸中有着一丝笑意,看向小桃的眼光温和又带丝疏离,让人看着温暖,却又尊重。

小桃壮着胆子看了一眼祁公子的眸子,心里有十几只兔子蹦跶,她的脸更红了,手在衣角上揪扯着,声音低得哼哼:“我找不开。”“那就不必找了。”祁公子依然是淡淡而儒雅的笑。他的目光很清浅,却能钻进心里似的。

这时赵公子冷冷插了一句:“祁公子不缺这个。”转而看着小桃几丝嘲讽,“要么你就别要那六文钱?”

本来就尴尬的情形,被赵公子这么一激,更加尴尬,如果不要那六文钱,白辛苦一趟不说,因为自己找不开银子收不了渡钱,真窝囊;可如果拿了那锭银子,似乎在接受祁公子的施舍一般。她可以嘻嘻哈哈,可以没皮没脸,但是被人施舍的滋味,她第一次尝试,却并不好受。

小桃心里一动,扬眉看着他们:“银子我先拿着,我们一起到镇上兑开找还给你们就是了。”小桃转身看着吴老伯,“麻烦你帮我看着筏子。”

祁公子抬手把小桃的手牵起来,将银子放到她手心,目光温和:“我们还有些事情,不去镇上了。三日后回金陵,还会路过这里,到时你再来接我们回去,顺便把剩下的银子找还给我。”说完转身和赵公子并肩而去。

小桃只急忙大声说道:“祁公子,三日后我在这里等你,别忘了啊。”祁公子顿了一下,接着大步向前走去。

小桃这才像经历了一场大仗似的回过了味儿,一身大汗淋漓,不知道是累的还是紧张,脸也红扑扑的,忙把脖子上缠得像乱麻似的巾子扯下来透着气。

吴老伯笑着叹道:“丫头,你遇到善人了。”说着向安平镇里走去。

小桃咂摸着吴老伯的话,被祁公子牵起的手麻麻的,虽然隔着衣袖,但那种心都要跳出来的滋味,小桃第一次觉得几乎呼吸不上来。攥着银子,小桃的心情忐忑却有点兴奋,三天后,又可以见到他了。

云湾村的月牙清清的,浅浅的,悠游地挂在天边,和清风一起缠绵地绕着。小桃坐在院里的柴堆上,手里攥着那锭银子,盯着月牙出神。银子上似乎还有祁公子的温度,小桃久久舍不得把银子兑出去。

今天真是最不普通的一天,怎么个不普通法?小桃只知道以前村东头的狗下崽了,村西头的鸡被黄鼠狼咬了,对她来说都是个不小的事儿。可突然,见到了那么清润的祁公子,小桃的脑子里晕晕的,来回都是祁公子的衣袍和淡淡笑意的重影,所有的事儿,都不算事儿了。

小桃那天才懂一个道理,原来有的人,见了一眼,以前的日子就像白开水一样咂摸不出味儿了。遇见他,就是生命里最不平凡的事。

忽然小桃面前蹿出个人影,一把把她手里的银子抢了去,小桃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挂名大哥回来了。小桃立即扑上去抢:“叶广,你别抢我东西。”小桃根本不屑于喊这个游手好闲的家伙为大哥。

叶广把银子放到嘴里咬了咬,把扑上来的小桃一把推开,瞪着眼睛:“贼丫头,从哪儿偷来的?行啊你,这锭银子够一年家用了。”说着掂了掂银子的分量,满脸都是笑。

小桃急得直跳脚:“你还我,不是偷的,是客人给我的,我找不开,要还给人家的。”小桃语无伦次。“放屁。”叶广戳着小桃的肩膀,“你撒谎先撒泡尿照照,在我这还嫩了点。哪个客人这么大方?弦高镇还是安平镇有这么阔绰的人让你撞上?还等着你找银子?他脑袋被门挤了,傻呀?”

小桃急哭了,蹦起来去抢叶广手里的银子:“你还我,我说好还人家的。”看够不着,又气又急伸脚蹬了叶广一脚。

叶广的火上来了,一把把小桃拎起来像拎小鸡似的甩到柴堆上,大着嗓门嚷道:“告诉你拖油瓶,这个家被你这个丧门星、你娘那个病秧子吃空了,我不管你这钱哪来的,我见着了,就得归我。”

小桃的娘在屋里听到外头的动静,竭力扯着嗓子喊了几句小桃也没人理,挣扎着从床板上起来,气喘吁吁地挪到屋门口,只看见小桃和叶广来来回回拉扯,小桃娘挪到两人身边,虚弱地说着:“小桃,不要和大哥打架。”

小桃眼里含着泪,像只憋足了劲的小牛,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能死命拽着叶广。

叶广没了耐性,一脚踹上了小桃:“死丫头。”说完拿着银子飞快地跑了。小桃被叶广踢得撞到了娘身上,两人一起跌在了地上。小桃顾不上追叶广,赶紧把娘扶起来,小桃娘已经面色乌青大口喘气,小桃赶紧连抱带拖地把娘拽回了屋里,又跑到村东找郎中来看病。

晚上叶老三做活回来,他早习惯了叶广的不回家,只是看到请了郎中又是几文钱没了,自然骂骂咧咧一顿。

小桃蔫巴了,银子被叶广抢走,连累娘也病得更重,连着咳了三夜都没有睡。小桃自己也被叶广踢得肚子痛,一走路更痛,两天撑不了筏子。

第三天,小桃挣扎着一早到了安平镇的渡口,她很矛盾,她答应过祁公子要接他们,但是她把银子弄没了,本想到镇上找家店铺把银子兑开,如今,她手里还不到十文钱。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祁公子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不想还银子找的借口?会不会误会她是贪小便宜的人?

小桃躲在渡口的亭子边,心扑通跳个不停,又盼着他们出现,又怕他们出现。十四年来,小桃第一次这么纠结。

却直到日头落山,也没等来祁公子他们。难道他们耽搁了?直到月牙都快上来了,小桃才失落地撑着篙子回到了家里。

小桃依旧是每天撑着筏子往返于弦高镇和安平镇,她比以前更起早晚归,巴望着哪天,那个白袍的身影忽然会出现在渡口。但是一个月过去了,小桃每天留心,却再也没见到祁公子他们。

日子过得很快,小桃从最初眼巴巴的期待,到后来,便是一天天的失望。祁公子他们也许再也不会来了。也许他们没等到三日,便走了;也许他们回去绕道没有再走安平镇……小桃猜不出原因,只是心思越来越重。长这么大,小桃一直是个没心没肺的,第一次心里能这么长时间记挂一件事,记挂一个人。

大半年过去了,小桃的日子还和以前一样,只是心不同以往。心重了,心细了。而小桃娘的病却不乐观,自从上次被叶广推得摔倒后,一直气短,每况愈下。本来就卧床不起熬日子,如今一天天不行了。小桃顾不得再惦念祁公子,每天除了划竹筏渡客,就是赶紧回家照顾娘。连幺娘都没法像以前那样常见着小桃了。

但小桃娘还是没能熬过年,腊月初三,小桃的娘撒手去了。临走前紧紧地攥着小桃的手,似乎有很多话要对小桃说,但只能张着嘴喘气,直到灯枯油尽。

小桃呆呆的,她虽然有所准备,却还是接受不了这一天来得这么快。直到下葬的那天,看着黄土一点点地掩埋了那口薄薄的棺材,小桃才拼了命似的扑在棺材上,任谁也扒不下去。直到最后哭晕了过去。

叶老三被小桃娘的病拖了多年,倒也没有太悲痛。只是一个劲的拍着自己的大腿感慨命不好,娶了两个婆娘都先走了。叶广吊儿郎当地出现过两回,看见穿着一身孝衣的小桃,平时小桃补丁摞补丁的衣服,整天像个灰猴儿似的,还真入不了叶广的眼。如今穿着一身缟素,面容也是难得的沉静,有点女人味儿。叶广搓了搓手掌心,挑起唇笑了,难怪人家说女要俏,一身孝。这丫头有点儿意思。

娘走后,小桃大病一场,每天都昏昏沉沉的,只是躺在床上。但是奇怪了,叶广这次没像以前那样骂她挺尸犯懒,反倒跑过来嘘寒问暖。小桃看着他的样子实在奇怪,有气无力地问他:“爹呢?”“爹出去做活了。”叶广拿了个纸包凑上来,“给你买的,煮花生,快吃吧。”

这可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小桃只觉得他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格外生厌,便推开他的手,口气生硬:“不吃。”

叶广把花生硬塞到小桃手里,将腾出的手揽在了小桃肩上,用一种从没见过的猥琐语气说着:“小桃,一家人,不要这么别扭。”说着手还在肩上细细地摸了摸。

小桃已经懂了点人事,脸立马通红,忙用力把叶广的手推开,有些恼怒:“你做什么?”

叶广没什么耐心,脸沉了下来:“别给脸不要脸。你吃了我们家多少粮食,你那个病怏怏的娘浪费了我爹多少银子?现在不和你计较,你就乖乖地跟了我,我也不嫌弃你是个丧门星,就得了。要不然把你卖给隔壁村死了老婆的羊倌,都不见得要你——”

叶广的话没说完,小桃已经全身发抖,血往头上冲,她把手里的煮花生冲着叶广的脸砸了过去,顺手将身边针线筐里的剪刀抡了起来:“叶广,你再胡扯,我戳死你!”小桃几乎吼了起来。

叶广没见过像疯了的小桃,忙摊开手:“好好好,我走,我让爹收拾你。”说完愤愤地转身出去。

小桃抱着膝哆嗦成了一团,她不敢相信叶老三会同意这么龌龊的事。娘才刚走,他们竟然算计到她头上了。但是晚上叶老三回来和她说的话,让她的心彻底掉进了冰窖。

叶老三的意思,大致是叶广对她动了心思。家里穷,小桃又是个桃花劫的命,媒人说破嘴也不会有人要的,家里也没钱给叶广娶媳妇。两个凑一处,正好都解决了。小桃和叶广虽说是兄妹,但毕竟不是亲生。如今这么着,叶广委屈委屈,小桃就跟了他做个小。以后等家里有些闲钱,再给叶广娶个正房媳妇儿。

叶老三还说了些什么,小桃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看着叶老三的嘴一动一动,小桃的拳头攥紧了。小桃虽是大字不识一个,但偏偏不是个认命的孬种。没人能作践她,叶老三更不行。

小桃一晚上没睡着,清晨叶老三前脚刚出门,小桃就跑到了后山找幺娘商量。这个村子,也只有幺娘可以商量。

幺娘虽然比小桃腼腆羞怯,却不像小桃急起来像个没头苍蝇,幺娘想了想,给小桃出着主意:“有个办法,保长不是管事吗?找保长去评理,让保长劝你爹和大哥,然后你搬出来——”

幺娘话没说完,小桃就是一摆手:“保长见了我像躲瘟神,他理我才怪。叶广的德行,就算我搬出来也会死缠烂打,大不了和他拼了,我死也不能被他糟蹋。”小桃说着说着,又要急得蹦起来,两眼都是泪。

幺娘忙拍着小桃的肩:“别急别急,还有第二个办法——”“什么?”小桃止住了哭,瞪大了眼。“跑!”幺娘抿唇,定定地说。

江南的年,热闹中带着潮潮的冰冷,小桃和幺娘围着几根快要熄了的柴火,冻得实在不行,只好紧紧抱着取暖。

小桃没有想到自己会过一个这样的年。有大红的灯笼——别人家的;崭新的桃符——别人家的;浓浓的肉香——别人家的!所有过年的味道,都是别人家的。而自己只能和幺娘抱在一起,下午乞讨的两个包子,还能扛一顿饿。破庙里还有几根能供取暖的柴火。不被饿死、冻死,还活着,就是幸福。

幺娘的一句“跑”,敲醒了小桃。她在云湾村生活了十四年,云湾村的每棵树,每座山,每条小溪,都像她的亲人似的,她从没想过离开那里。但是幺娘说起来,她忽然发现她的牵挂,也只有那些树,那些山,那些小溪。

幺娘不仅给小桃出主意,还陪着小桃一起跑。幺娘在云湾村唯一的牵挂,就是小桃,自然要和小桃一起。为了避免叶广追上来,小桃没敢走水路,弦高镇,安平镇,他们都太熟悉。小桃和幺娘翻过后山,从山路逃。好在幺娘是个四处流窜惯了的,带着小桃还算顺利。饿了就找户人家讨口饭,或者摘几个野果子充饥。看到有面善的人赶着牛车,能搭就搭一段。她们的目的地,是金陵。

幺娘提议去远一点,这样叶老三他们找不到。小桃也不知道怎么鬼使神差就脱口而出金陵。除了弦高镇和安平镇及附近的几个镇子,她知道的地方并不多。祁公子说要回金陵,金陵在小桃的眼里,就有了不同寻常的光彩。何况,那里是天子脚下,一切的一切,对于懵懂年少的小桃来说,都是无尽的美妙。

只是她没想到,到金陵的路,却那么艰难。风餐露宿,提心吊胆,挨过饿,摔过伤,被野狗咬过,被人打骂过,有时迷路听到狼叫就全身哆嗦。这逃荒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走了近半个月,一打听还有大半截路程呢。

第二天就是除夕,她们却只能在破庙里度过。小桃和幺娘抱着取暖,完全没有过年的心思,她们最愁的,是她俩的鞋子都已经走破了,以后的路可怎么走?

幺娘看了看小桃,支吾着说道:“我知道有个地方,也许我们能弄到鞋子。”“哪儿?”小桃好奇。“义庄。”幺娘怯怯说着,“那个地方专门停着没人管的尸首,也许会有鞋。”“穿死人的鞋?!”小桃吓得掩住了嘴,接着脑袋摇的像拨浪鼓,“我不敢。”“其实也没事。”幺娘低下了头。“你穿过?”小桃的眼睛瞪大了。死人的东西是最忌讳的。

幺娘点点头,嘴抿得紧紧的。她以前连死人的供品都吃过,穿穿鞋,还怕什么呢。

小桃挠了挠头,不吭声了。生活就是逼人低头的东西。没有资格讲究的时候,只能什么都不讲究。

第二天是除夕,一大早小桃和幺娘在破庙找了根还算结实的草绳把鞋底已经掉了的鞋子绑了绑,打听着向义庄走去。

这个镇子的义庄建在郊外的半山坡上,有些破败,更添了些阴森之气。小桃的心像打鼓似的慌张,幺娘攥了攥小桃的手,对她说道:“义庄里一般会有一两个管事的,待会你进去和他们周旋,我嘴笨,偷偷溜到后院去偷鞋子。”

幺娘绕着义庄的院墙向后门跑去,小桃顺着石阶向义庄的正门缓缓挪着。义庄的大门虚掩着,小桃探头探脑顺着门缝往里看了看,院子里停着几副棺材,地上还有几捆冥烛纸钱。

小桃硬着头皮哆嗦着抬手刚要推门,一道寒光从门中一闪而过。小桃顺着寒光出来的方向一看,院子里站着几个精明强干、短衣襟打扮的壮汉,而随着那道寒光,一个灰色的影子已经冲她劈过来,看到她似乎有些意外,又硬生生地把手收了回去,只稳稳地立在她跟前,声音很冷:“怎么是你?”

小桃惊吓之余,看到眼前的人,突然激动地几乎要跳起来,也顾不得礼数,一把抓住生怕他跑了似的,声音都有些颤:“赵公子,你怎么在这里?祁公子呢?”

小桃的手很烫,赵公子只觉得小桃手上的热量顺着她的手,窜到了他的手、脸,以至于他的脸有些热,一把甩开小桃的手:“我又不是他的影子,怎么知道。”转而哼了一声,“你是追着来还银子的?”

小桃的脸腾地红了,提起银子,才是丢脸。这个人的记性也真好,不仅记着她,还记得那破银子。真小气!没等小桃答话,从后院走进来两个人,一个瘦猴样的男子,看着像义庄的人,扯着幺娘的脖子面色不善:“连死人的鞋都敢扒,你胆子真肥。还是沙陀人的细作?”

小桃忙跑去扯那个人的手:“什么细作?我们是逃荒的。你放开她。”

那人被小桃扯得手有些疼,一个巴掌就抡了上去,还没打上去,已经被赵公子抬手劈了回去,声音很冷:“大唐的男人见了女人就打?”

义庄正房的门开了,走出来一位月白袍子的男人。二十出头,头发束在玉冠中,身材修长而立。面色和善。虽然年纪不大,却自带着一股华贵的气度。他身后还跟着两个黑衣的随从。他一出来,四周都好像安静了一般。所有人脸上露出毕恭毕敬的神情。只有赵公子面不改色,只是微微低下了头。“什么事?”那人开口,声音很沉厚。

钳着幺娘的人急忙答着:“这丫头在后院扒高夫人的鞋呢。难保不是沙陀的细作。您看她的相貌。”

月白袍公子的眉头微蹙了一下,但声音温和,问着幺娘:“为什么?”

幺娘已经哆嗦成了一团,头也不敢抬,说不出话。小桃忍不住嘴快:“我们都是云湾村逃荒出来的,走到这鞋子都破了,实在没办法才想着到这里找双鞋穿。否则谁愿意来这地方。”

小桃的话引得众人都看向了她和幺娘的脚。小桃的脚都磨得血淋淋的,看着让人不忍。幺娘更惨,纵然长年的流亡已经让她的脚起了厚厚的一层茧,但现在连日的逃跑也让幺娘的脚茧里透着血泡,肿得像两个血馒头,简直没法看。

公子微微颔首,随即又问:“未曾听说歙州一带有灾荒,为什么要逃荒?”

这人心思转得真快。小桃犹豫了一下说道:“家里的人都去世了,过不下去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她解释不了叶老三和叶广的龌龊事。

公子没再细问,只是吩咐着属下:“找两双鞋给她们。”属下应声而去。小桃这才抬头细细看着那位公子,长身玉立,英俊挺拔,眸子里的神色是很难得的纯粹干净。如果说祁公子身上有仙气,赵公子身上有英气,那么这个公子,就是贵气。沉厚中带着股慵淡,似乎惊雷都无法撼动的沉稳。

小桃盯着他的脸又认真瞅了瞅,旁边的侍从已经向前半步喝道:“放肆!”

小桃忙一哆嗦,低下了头。娘似乎教过她不要紧盯着别人看,但她在村里野惯了,娘又成天在病床上督不着她,她早把这些教导扔到脑后了。被人一呵斥,才想起了点规矩。

这时另一个侍从拿来两双鞋,看着挺大,估计是男人穿的。月白袍的公子把一双递给了小桃,一双递给了幺娘:“这里没有女眷,只有男人的鞋,你们垫些东西,凑合穿吧。不要穿亡人之物,不吉利。”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玉瓶递给幺娘:“这是些上好的冰痛散,消肿化瘀是最好的。”

身后的侍从首领似乎要制止他,开口道:“六——”

那公子一抬手:“我们半日就可回金陵,不需要这些东西。”

幺娘接过玉瓶,手有些抖。不知是害怕,还是感激。小桃胆子壮,听到“金陵”二字,顿时来了精神,顾不上礼数,抬头惊喜地问道:“你们也是去金陵的吗?搭我们一程吧,我们也去金陵。走了半个月才走到这里,还差点遇到狼——”小桃的话又收不住了,看着那公子微微蹙了一下眉,才赶紧收住了嘴。

这时赵公子淡淡插了一句:“你们去金陵做什么?”说完看着小桃唇角挑了挑,眼中一丝看穿的讥讽。

小桃脸一红,这个家伙,倒比鬼还精。自己那点小心思他倒好像什么都知道。小桃梗着脖子撇过头:“我金陵有亲戚不可以吗,我投奔亲戚去。”

赵公子竟然眯着眼笑了,他不信?!小桃觉得他笑起来的样子简直比哭还难看,又自大又阴暗。

幺娘这时才哆哆嗦嗦冲着小桃低声说了句:“小桃,不要麻烦公子。我们自己走吧。”

月白袍公子看了看幺娘的脚,略一思忖说道:“这里距离金陵虽不远,但走路还要好几天。只是我们待会就要先行出发,你们只能跟着押物的马车。不知两位姑娘是否介意?”

小桃早已激动得差点蹦起来:“不介意不介意。多谢公子,多谢。”

月白袍的公子微微一笑,转身走进义庄的正房。侍从跟随进去。剩余赵公子和几个壮汉依旧在院子里。

小桃的心喜滋滋地欢腾,除夕真是个好日子。心想事成。看来昨晚对着破庙里的神仙老爷许愿还真是灵光。去金陵有车可以搭了,还见到了赵公子。虽然她真不稀罕见他,但赵公子见到了,祁公子还会远吗?小桃的脸笑得像朵灿烂的桃花,对着赵公子噼里啪啦地问道:“赵公子,你们后来怎么没去安平渡啊,我等了你们一个多月呢。你们怎么回的金陵?你是金陵人吗?祁公子在金陵吗?祁公子和你是不是很熟啊?祁公子——”看到赵公子扫来一道似冰锋霜刃的目光,小桃识趣地闭了嘴。

赵公子吩咐那几个壮士分别守着义庄不同的院门,转身向大门口走去。小桃忍不住跟着,想问又不敢问。赵公子立在门口,小桃不禁又开口:“祁公子——”

赵公子冷冷打断她的话:“上次回去没有走安平镇,从衢州借的道。他是金陵人。”转而斜看着小桃,“我和他不熟,你这么喜欢打听祁正修,问那位李公子。他们相熟。”

李公子?小桃一怔,马上明白过来赵公子嘴里的李公子应该就是那位月白袍的公子。祁正修,是祁公子的名字吗?小桃的心又突突有些跳,看着赵公子似笑非笑的目光,小桃撇了撇嘴,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赵公子勾唇淡淡说着:“我觉得我叫什么,对你来说,没什么要紧。”

小桃嘿嘿笑了,心下腹诽道,你叫什么,当然不关我的事。不过随口一问罢了。爱说不说。

小桃转回身,幺娘已经在西厢房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手里拿着玉瓶发呆。小桃四下看了看,把自己衣襟撕了一块,沾了石臼里的积水,小心翼翼把幺娘脚上的血迹、泥土擦了擦,将玉瓶里的药粉倒到幺娘的脚上。幺娘咬唇轻声呻吟了一声,过了片刻,看着小桃惊喜地说着:“真的管用诶,凉飕飕的,不疼了。”“太好了。”小桃把剩下的药粉一股脑地全倒在了幺娘另只脚上。小心地往四周匀着。幺娘“哎呀”了一声,说道:“你怎么都给我弄上了,你自己的脚也该敷点药。”

小桃认真地给幺娘匀着药粉,手一挥:“我没事。”

赵公子看了看小桃,正要说什么,正屋的门开了,赵公子忙大步走进去,院里的壮士跟着赵公子的步子。紧接着,似乎有很多人的脚步声一齐向后院走去。

小桃和幺娘没敢动,脚步声整齐有力,小桃没有想到这么小的义庄里,竟然会有这么多人。这些都是些什么人?那位李公子又是谁?看着不像普通人,但他们怎么会在义庄里?小桃百思不得其解。

过了不久,赵公子带着几个人回到前院,看着小桃说道:“再过半个时辰出发。”“李公子呢?”小桃脱口而出。“已经走了。”赵公子的面色有些凝重,吩咐着手下准备搬运东西。想必就是那会李公子说的押物车。

小桃有些失望。还没来得及向李公子打听祁公子呢。唉,只好等去了金陵,如果还能再见到李公子再说吧。

过了半个时辰,一个男人进来告诉小桃她们可以出发了。小桃扶着幺娘随着那男人,穿过后院,到了后门。小桃的眼睛瞪大了,押物车——小桃此刻才明白,在义庄的押物车,押的是会是什么“物”。

两辆马车,后面赫然拉着两口黑漆漆的棺木,小桃的腿软了。别人都是骑马,她和幺娘该坐哪里?赵公子这时走过来,指指棺木后面还有一辆车道:“坐那辆车上。”小桃定睛一看,原来还有一辆马车,拉着几个大小不一的箱子。小桃这才说道:“谢,谢谢……”

看着小桃哆哆嗦嗦上了马车,赵公子唇际一丝似有若无的冷笑。他本该让这个又贪银子又傻乎乎的女子和那些棺木在一个车,但看到她刚才明知药有效还是毫无保留地都给另一个女子涂了上去,心不觉顿了一下,吩咐人又收拾出一辆装其他东西的马车。

一行人出发。赵公子和那些精壮的男子在前面骑马,后面的三辆车各有两个人驾着。尽管拉着棺木,但队伍行进的速度并不慢。小桃和幺娘盯着前面两口棺木,只觉得阴气逼人。小桃嘀咕着:“你说棺木里会是什么人?”

幺娘摇头:“不知道,应该是大人物吧。这么多人护灵。”

走了大概一个多时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前,队伍忽然停了下来。赵公子吩咐向右行。而另一个男人却坚持按照原来的计划向左行。小桃认出来那个男人是李公子身边的侍卫首领,那个呵斥她“放肆”的人。队伍也很快分了两个阵营。最终侍卫首领屈服了,队伍向右策马而去。

道路渐渐不太好走,似乎偏离了官道,向小路走去。路很颠簸,树木藤草渐渐多了起来。小桃有些担心,这是去金陵的路吗?但也容不得她质疑。

天渐渐黑了,一行人走到了一个人烟稀少的村庄。赵公子吩咐在这里先歇息。找了处荒弃了的破院子,把人、马和车安顿下来。小桃和幺娘下了马车,揉了揉快颠折了的腰,小桃挤到赵公子身边,问道:“金陵不是有半天就到了吗?天都黑了,怎么还没到?”

赵公子的表情很冷漠:“不去金陵了。”“什么?”小桃瞪大了眼睛,愣在了那里,不去金陵?她是要到金陵去的呀,赵公子的话像盆冷水浇到小桃的头上,“那要去哪里?”“先去开封府。”赵公子面无表情从马背上的包袱里拿出一个水囊,喝了两口,递给小桃,“喝吗?”

开封府是哪里?小桃压根没听说过。失望,懊恼,愤怒,一起涌上来,小桃一把推开赵公子的手:“你骗人!你明明说去金陵的。”

赵公子的目光一厉:“我没说过。你可以选择不跟我。”“你!”小桃气结。的确,是李公子说去金陵的。可他当时也没反驳啊。他明明知道自己要去金陵,还带到这个鬼地方。

小桃生气了,紧紧抿着唇不说话。看赵公子转身到了后院安顿人马,小桃一把扯着幺娘往外走去:“我们走!”

幺娘一愣:“去哪里?”“去哪也不和这种骗子在一起。”小桃气鼓鼓地大步走着,“他们是去什么开封府的,不去金陵了。我们去那个鬼地方做什么。”“开封府?”幺娘也没了主意,只好跟着小桃走。

两个人的脚都不好,走得很慢,幺娘叹了口气:“走了也好。总觉得那些人怪怪的。”小桃气得不想说话,只是闷头走。怪人,骗子!赵——赵什么来着,后悔没问他名字,想骂人都不知道骂谁。

走了将近半个时辰,小桃的气才渐渐消了,可气一消,胆子又小了。看看周围黑漆漆的天色,看了一整天的那两口大棺材仿佛就在小桃眼前晃,小桃的脖子缩了一缩。其实也可以等天亮了再走嘛,干吗着这个急呢。“哎呀!”幺娘摸了摸袖子,声音着急起来,“那个玉瓶丢了。”“玉瓶?”小桃一愣。“就是那个装药粉的玉瓶啊。我看着做工精细,就收了起来。等以后到了大集镇,也能去当铺换几文钱。”幺娘的脸有点红,“刚才在那个院子里还在呢。”

小桃心一动,拉着幺娘往回走:“那我们回去找找。”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么黑,回去蹭到天亮再说。小桃一边走一边缩着脖子说着:“说好了啊,我可是为了你找玉瓶。否则我才不回去呢……”“知道,知道。”幺娘抿唇轻笑。

两个人又走了半个多时辰,回到了那个荒弃的院子。但院里的景象,让她们愣住了。她们走了前后不过一个时辰,这里竟像被血洗了似的。几个还在烧着的火把,把四周照得很清晰,院子里横七竖八地躺了许多人,还有一摊摊血迹,小桃愣在了原地,脚仿佛被粘住了。离她最近的一个人,她认得出,就是白天赶马车的人。四周,像坟一样寂静。“他……他们是死了……吗?”小桃的声音哆嗦。

幺娘说不出话,只是紧紧地攥着小桃的手,全身冰凉。过了许久,幺娘先回过神:“小桃,这里不安全。我们赶紧离开吧。我去找玉瓶。”说着松开小桃,拿起一个火把,在地上开始细细搜寻着。

小桃瞠目结舌,她才发现幺娘的胆子真不小,死人都不怕。也只好硬着头皮跟着细细找起来。绕过的几个人,都没有了一丝生气。小桃的腿直打战。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赵公子?!他死了?

小桃忙跑过去,心咚咚跳着。赵公子的胸前都是血,小桃颤抖着摸了摸赵公子的鼻下,还有气。忙喊着幺娘:“幺娘,快来呀。”

幺娘瘸着跑过来,扯着小桃说道:“玉瓶找到了。我们赶紧走吧。”“赵公子还有气。”小桃用力晃着赵公子,“醒醒,赵公子——”说着看向幺娘,“我们该怎么做?幺娘,你知道怎么做吗?”小桃第一次见到这么血淋淋的状况,手脚慌乱地说着,“要么你看着他,我去请郎中。”

幺娘摆摆手:“小桃,我们又不知道这是哪里,去哪找郎中?再说了,你和这位赵公子很熟吗?你那会不还说他是骗子吗?”“骗子是骗子,可也不能不救啊。”小桃急起来。尽管她一直看赵公子不是那么顺眼,但她从小连看人宰只鸡都要捂眼睛,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去死。

人着急起来,便什么都不怕了。小桃看赵公子胸口还有血冒出来,从旁边一个人的衣服上使劲撕下一条,对幺娘说着:“你帮我把他扶起来。”幺娘看小桃坚持,只好两人一起把赵公子的上半身扶起来,小桃用布条使劲把赵公子的伤口裹起来。

小桃四处看看,看到了下午的水囊,忙拿过来递到赵公子的嘴边,水顺着赵公子的唇角流了下去,半晌,赵公子忽然轻轻动了动,睁开了眼。看到小桃,他伸出舌头将唇边的水舔了舔,小桃忙又把水囊递到他嘴边。

看到赵公子清醒了,小桃一股脑地问着:“你对这里熟悉吗?哪里有郎中?我给你去请。”

幺娘拧了小桃一把,摇了摇头示意小桃别再管闲事了。小桃没反应,继续看着赵公子:“你说,我去请。”

赵公子伸出手,用力地捏了捏小桃的手,没有力气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他的手好凉,像冰似的。娘在临死之前,也是手开始凉,慢慢地,胸口都凉了。小桃的心忽然有些疼痛,顾不得男女避讳,小桃两只手捧着赵公子的手来回搓着,嘴里还不住叨叨:“千万别凉下去啊,等到天亮了,就暖和了……”

幺娘忍不住又拧了小桃一把,有些焦急:“我们走吧,万一待会又有人来怎么办?”

小桃也急了:“可是我们不能扔下他啊。他会死的。”“小桃,天下很大,每天都会死人。”幺娘见过太多的死人,她无法理解小桃。

小桃没有吭声,她说不过幺娘。但她知道她不能走,她如果扔下赵公子让他这么死去,她一辈子都不会安宁的。也许她帮不了他什么,但是做人不能不讲良心,她不能走。幺娘说了半天,小桃只一句硬邦邦的话:“我不能扔下他。”

幺娘看说服不了小桃,叹了口气,只好把周围的火把都拿了过来,这样暖和了许多。赵公子的手渐渐有了点温度。小桃的心舒缓了些,看赵公子时不时睁开眼,小桃叨叨着:“你就别睁眼了。还费力气。你要是闷,我就说话给你听啊。你说你,大除夕的,不在家待着,非要拉着两口棺材跑,多不吉利。”说着扭头看了看,却发现院子里没了那两口棺材。

小桃没在意,继续说着:“还非要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如果去金陵,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金陵的年一定好热闹的。我们云湾村也热闹啊,一大早,保长带着村里的男人去祭祖,回来就有祭祀的肉分了,那肉好香的……”小桃抹了口口水,肚子也叽里咕噜叫了起来,“算了,我还是不讲肉了,给你讲讲村里的鸡被黄鼠狼……算了,鸡肉也怪好吃的,我还是讲小狗下崽好了……”

赵公子的唇角轻轻扯了扯,小桃没看到,正要继续念叨,忽然门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赵公子猛地睁开了眼,挣扎着要起身,小桃扭头看了眼幺娘,声音直发抖:“真……真来人了啊……”手却还紧紧攥着赵公子的手。

话音没落,已经有几十个穿着铠甲的人走了进来,院子外面似乎还有好多人和马。看到赵公子,忙跑过来半跪着道:“属下来迟。”

看着那些人恭敬的神色,傻瓜也知道安全了。小桃拍了拍胸口,全身绷着的弦忽然放松,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看着那几个男人把赵公子抬到屋子里,里里外外忙乎。小桃和幺娘在院子里就着火把坐着。有这些人在,这里应该比外面安全。小桃和幺娘商量了一下,决定等天亮再走。

小桃打了个盹儿,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小桃看屋里出来个男人,跑上前问着:“赵公子没事了吧?”“没事了。”那男人恭敬地对小桃说道,“多谢姑娘。公子有请。”

小桃快步走进了屋里,赵公子的气色好了不少,半靠着一架破旧的床坐着,看到小桃进来,指了指床前的一个木凳,示意小桃坐下。

小桃没有坐:“看来你没事了。那就好。我就来和你说一句,我要走了。”

赵公子虚弱地开了口:“随我去开封府吧。”

小桃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她才不去那个听都没听过的开封府。小桃的脸有点红:“我在金陵真的有亲戚——”“好了。”赵公子缓缓抬手打断了小桃,顿了顿,从胸中摸出一枚玉扣递给小桃,“这个你拿着,如果金陵待不下去,就到开封来。”

小桃接过玉扣看了看,颜色泛青,做得很精致,边上还雕刻着些奇形怪状的花纹:“这个能做什么用?”

赵公子的笑有些勉强,手指在床边轻轻敲着:“这个有什么用……这么说吧,你拿着这个随便在开封府的街上找一个兵打听,就能找到我。”“哦。”小桃点了点头,把玉扣收起来,对赵公子说道,“那你好好养伤吧。”小桃看着屋外渐渐升起的太阳,急着赶路,没有心思再和赵公子絮叨,“我真得走了。”

赵公子微微点点头。小桃觉得不知道是自己的错觉还是怎么的,赵公子自从受伤后,今早的表情好像没那么自大阴暗了。虽然还是冷冰冰的。

小桃从房间里出来,身后一个男人大步走来,冲小桃一抱拳:“姑娘,公子吩咐把你们送到金陵。”

小桃和幺娘对视了一眼,这可是意外之喜。她们也没有虚客套,直接坐上了马车。这比两双血淋淋的脚赶路舒服多了。幺娘揽着小桃并排坐着,有些失神地说道:“看来做好人,真的会有好报。”“那是自然。”小桃得意起来,把那男人给她们的干粮递给幺娘,嘻嘻笑了起来。

那男人也是个行伍出身,尽管马车上还坐着两个姑娘,仍然把车赶得飞快,傍晚就已经到了金陵城郊。马车停在了城门口,看着小桃和幺娘顺利地进了金陵城,男人和马车旋即消失在了夕阳中。

正值日暮,金陵的繁华才刚开始。金陵的夜从来就不是寂静的。何况是正月初一。秦淮风月,一如既往地波光流转。楼台高阁,车如流水马如龙,小桃看傻了眼,捏了一把幺娘:“快掐我一下,这不是做梦吧。”

幺娘也看呆了,轻轻捏了捏小桃的手,叹道:“我虽然也去过几个地方,但和金陵比起来,都只能算村子了。”

过了半晌,两人才都像从梦里醒来似的,叽叽喳喳兴奋得顾不得脚伤还没好,就到处看热闹。大街上有唱小曲的,有玩杂耍的,小桃只觉得眼花缭乱。村里就是赶大集也没这红火啊。小桃拉着幺娘在人堆里到处钻。冷不防钻到一座看着很气派的楼阁门口,里面坐着不少客人,中间还有一个台子,几个女子正在跳舞,不过她们的衣服好奇特,蒙着脸,只露着一双大眼睛。小桃看得仔细,看那几个女子眼窝深深,不禁回头看着幺娘:“她们和你长得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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