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墓兽. 2, 金匕首(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02 08:4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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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骏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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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墓兽. 2, 金匕首

镇墓兽. 2, 金匕首试读:

前情提要

大清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慈禧太后逃往西安。

最后一个皇家造墓工匠传人秦北洋,意外降生在唐朝大墓地宫的棺椁上。背负血海深仇,成长于皇陵地宫之中,身怀天工开物之绝技。

从晚清到民国再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疯狂的外国列强、神秘的工匠手艺,人们掘出地下宝藏,唤醒变幻无穷的镇墓兽。在这枭雄辈出、波云诡谲的大时代里,少年秦北洋与小镇墓兽九色结为伙伴,奋起于逆境,逐一解开命运谜团。

从帝都到沪港,从皇陵到孤岛,破解庚子赔款案,北洋入海屠恶龙!

在一切平息之后,秦北洋与九色一道,踏上寻找唐代小皇子棺椁的艰险之路。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翕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梁启超《少年中国说》第一章 让子弹再飞一会儿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长坂坡前逞英雄,战退千员

将,杀退百万兵,怀抱阿斗得太平。还有张翼德,当阳桥前

等,七啾咔嚓响连声,桥塌两三孔,河水倒流平,吓退曹营

百万兵。云长武艺精,温酒斩华雄,孟德帐下显威风。五关

斩六将,保嫂寻皇兄,匹马单刀千里行。翼德闭了城,后有

蔡阳兵,擂鼓三通响连声。蔡阳丧了命,翼德吃一惊,从此

兄弟又重逢。武侯是孔明,火烧新野城,博望坡前显奇能,

草船去借箭,饮酒在船中,得箭十万有余零。择雾借东风,

连环巧计成,火腾空中天地惊,满天飞火星,江水血染红,

烧死曹营百万兵……

民国六年,西历1917年12月7日,黄昏。

第一次世界大战,西线康布雷战役最后一天,英军三百辆坦克如插着履带的钢铁猛兽前进。人类史上首次大规模坦克作战,在突破德军堑壕与铁丝网后,英军遭到暴风雪与炮火猛烈袭击而撤退,鲜血浸透法国的土地。

同一日,欧亚大陆另一端,太阳在八小时后西沉。万里长江入海口,同样笼罩于烽火硝烟之中。上海以北,吴淞要塞与宝山县城相对而立。旷野中不见一兵一卒,只响彻千万人高唱的军歌,赵子龙、张翼德、关云长、诸葛孔明从风中袭来……

十七岁的少年秦北洋,披着军大衣,守卫在宝山城墙之上,最后一道防线。

随着山呼海啸的军歌,战壕前冒出上万颗戴着蓝色大盖帽的人头,挺着汉阳造步枪与刺刀,唱着军歌,犹如被三国英雄们附体。寒风萧瑟的江南田野,马克沁与加特林机关枪舔着火舌,像死神收割麦田的镰刀,集体大屠杀的人间地狱……

趴在城垛的沙包后,隔着滚滚黑烟的战场,秦北洋看到两个古怪的东西——

首先是个大蛤蟆,全身金光灿灿,布满疙瘩,突出一双鼓鼓的眼睛,四条粗短的腿,蹦跶起来数丈之高。

身边的士兵们纷纷鼓噪,笑话对方抬出个大蛤蟆来打仗。有人掏出口袋里的袁大头,两相比较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同样穿着军大衣的齐远山,压低镶嵌五色星徽的帽檐说:“北洋,这不是你在太行山中,为袁世凯建造的金蟾镇墓兽吗?”

秦北洋的瞳孔收缩,肾上腺素急速分泌,心脏几乎要爆炸,预感到大难临头,高声呼喊:“危险!全都趴下!”

没人在意这个半大孩子的警告。

金蟾的肩膀突然打开,一管加特林机关枪,向城墙旋转着射出子弹。

世界安静了,只剩下怪物咕隆咕隆的咆哮。子弹打穿无数个胸膛,十秒钟前还在看热闹的人们,已化作鲜血淋漓的尸体。

只有秦北洋与齐远山及时趴下,躲过了金蟾的子弹,头顶又掠过某种金属的呼啸声。几个士兵的人头掉落,飞滚到他们的脸上,瞪大眼珠喷了秦北洋一脸黑血。来不及尖叫,隔着一堆血肉模糊的头颅,他惶恐到几近窒息。弹簧般的钢铁舌头,如同飞舞的剪子收割生命,正是自己与爹爹秦海关亲手制造的金蟾镇墓兽的武器——飞剪舌。

顷刻间,蛤蟆大开杀戒。战场上的枪林弹雨,打到它身上就像挠痒痒,城墙内外滚满人头与鲜血,守军士气已濒临崩溃……

第一个怪物开始攻击城墙,第二个怪物接踵而至。

无论《山海经》《西游记》还是《封神榜》,人们的想象力从未达到这种程度——犀牛般的庞大身躯、四条猎豹的腿、长着七个野兽的脑袋。每个脑袋都像不同物种,有猛虎,有鳄鱼,有豺狼,有羚牛,其中三个双角兽、四个独角兽,合起来恰好十个角。每个角挂着一顶小小的金冠,仿佛已加冕为中国的君王,兽头上刻着无法理解的文字。

面对前所未见的怪物,秦北洋听到自己牙齿间的碰撞声,并且嗅出镇墓兽特有的气味。

它叫十角七头。

七个兽头张开嘴巴,暴露出七挺机关枪,向着城墙疯狂扫射。

齐远山的裤裆间流出一摊尿液,毕竟是十七岁的孩子,他抱着秦北洋躲在尸体堆后头,仿佛下一秒钟就要成为尸体。人说“新兵怕炮,老兵怕枪”,但是碰上了镇墓兽,无论新兵老兵,一律抱头鼠窜,长官接连枪毙数人都挡不住。

暮色苍茫,两具来自陵墓地下的钢铁猛兽,刚从冰冷的大海上来,向着对面士兵的血肉之躯磨刀霍霍。

镇墓兽,终于成了战场上的杀人武器。

谈笑风生间,金蟾用身体撞击城墙,大地震动,不断有砖块粉碎掉落。十角七头镇墓兽,也用尖角挑破城墙,轰然坍塌数十米,露出个巨大豁口。

直系军阀的第六师眼看要全军覆没……

这时候,逃跑也是一个死!秦北洋让已经吓得尿了裤子的齐远山振作起来。

最后一抹残阳,射来赤色金光。金蟾与十角七头背后,有个穿着工匠服的男人,后背绑着一柄长刀,高声咆哮,做出各种古怪手势,正在操控两头杀人的镇墓兽。

男人一头白发,满面皱纹,貌似六十岁以上。

他叫秦海关,前清皇家工匠,镇墓兽的制造者,南苑兵工厂首席机械师,秦北洋的亲生父亲。

面对两只镇墓兽背后的男人,少年秦北洋的心脏遽然蹦跳起来。

父子俩失散半年,却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相遇,分别属于敌对双方阵营,竟要彼此对决厮杀,这就是他妈的命运?

霎时间,秦北洋忘却死神在耳边呼啸,孤身立于残存的城郭废墟,倚靠布满弹孔的北洋五色旗,前方是尸体堆积的金字塔……“爹!”

十角七头镇墓兽,七个兽头之一的黑熊头转过来,对准燃烧的五色旗,打响熊嘴里的加特林机关枪。数十枚圆锥形金属子弹,飞向秦北洋的双眼。

时间放慢一百倍,十七岁少年看到一幅幅黑白图纸,画出长江口与江南原野的山川地形、吴淞要塞与宝山县城的攻防布局,也画出金蟾镇墓兽与十角七头镇墓兽从平面、侧面到剖面的各种线图。无数道线条编织的网格间,骑在子弹上的死神,狞笑着扑面而来。

让子弹再飞一会儿……第二章 北洋之龙

夜色降临中国。

一头兽是金色的蛤蟆;另一头兽有十角七头,十个角上戴着冠冕,七个头上有亵渎的名号。

十角七头镇墓兽,打开七个头中的黑熊头大嘴,喷射加特林机关枪的火舌。

残破的五色旗下,最后一个守城者,竟是秦海关日思夜想的儿子。“停……”

老秦疯狂地命令镇墓兽停止射击。

来不及了。

彗星一旦冲向月亮,再也不能刹车。一连串日本造的子弹,旋转出滚烫的枪口,狂欢般地尖叫飞行。它们像彗星袭月白虹贯日仓鹰击于殿上的刺客,口中衔着刀锋,射向坍塌燃烧的城墙上,最后一个守护北洋五色旗的少年。

子弹距离秦北洋只剩0.66米,死神的睫毛与体臭都已清晰可辨。

九色来了。

金光闪闪的兽,雪白鹿角、赤色鬃毛、青铜鳞甲,瞬间飞到少年面前,替他挡下几十颗子弹。

秦北洋下意识地趴倒,一只毛茸茸的爪子踩中他的肩膀。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到九色——幼麒麟镇墓兽,横刀立马,身体一侧布满冒烟的弹孔。

对面的两头镇墓兽已攻破城池,皖系军阀的精锐,高唱“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席卷而入宝山县城,要将直系大军第六师一举歼灭。

天,彻底黑了,没有一丝月光。

未成年的幼兽九色,面对两头陌生而巨大的镇墓兽,体形微不足道,仿佛大卫与歌利亚的对决。

捡回一条命的秦北洋,不再畏惧,总好过身边无数断头的尸体。他翻身而起,拍打九色的后背。头顶的鹿角开始生长,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无尽的尖利分叉,仿佛几十把寒光闪闪的刀剑,分别是日本倭刀、马来克力士短剑、大马士革弯刀,还有汉唐的环首大刀,足以与十角七头相抗衡。

父亲目瞪口呆地看着城墙上士别六月的儿子,竟在操控一头幼麒麟镇墓兽。

一团琉璃火球自九色口中喷薄而出,旋转围绕战场一圈,如同阵亡者骨骸中的磷火。双方士兵都停止厮杀,秦北洋也如血液凝固般呆住,举头观望这地狱般的火焰,仿佛十二石的强弓劲弩,突然万箭齐发……

金蟾镇墓兽的钢铁外壳,被火球撞得千疮百孔,就像石头击中癞蛤蟆,轰然倒塌在城墙上。

十角七头愤怒地扬起七个兽头,正要打开七挺机关枪,让秦北洋与九色无处藏身。“勿害我儿!”

心急如焚的秦海关下令停火。他又解下背后佩刀,扔到尸体堆里,准备向儿子投降。

突然,斜刺里杀出几个军官,将老秦捆绑着抬回吴淞要塞。十角七头镇墓兽只能一同撤退。“别走!”

秦北洋浑身血脉偾张,奋不顾身地向爹爹冲去,分别六个月,难得重逢于战场,岂能擦肩而过。

突然,对面败退中的敌军,射来一连串子弹……

秦北洋眼看要被打成筛子,九色再次飞身挡下子弹,一堆堆弹壳砸落在倒地的主人面前。当他再次爬起来,已不见父亲与十角七头的踪影,似已退入对面的吴淞要塞。

此时此刻,宝山城墙之上,齐远山已换了条死人的裤子,刚才被两尊杀人的镇墓兽吓坏了。看到秦北洋带着九色冲锋陷阵,齐远山羞愧得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为找回一丝颜面,他抓起一支步枪,瞄准五百米外的战壕,冷静地扣下扳机,穿着大氅的敌方师长竟被一枪爆头。“我杀了敌人的统帅!”

齐远山红着脸振臂高呼,挥动五色旗,带领第六师残部,杀出宝山城墙,在隆隆炮火声中乘胜追击……

八小时前。

秦北洋与齐远山坐在长江口的渔船上,经过东海夜航船,正前方是吴淞口的杀戮战场。

十七岁的欧阳安娜,左手中指套着玉指环,琉璃色的眼眸中,倒映着一座熊熊燃烧的堡垒。

船上还有北京警察厅名侦探叶克难、日本羽田商社少东家羽田大树和十四岁孤苦伶仃的阿幽。从达摩山救下的一对童男童女,瑟瑟地缩在船舱内,还有化身为大狗的小镇墓兽九色。

渔船扬帆疾行,驶过宝山炮台湾。一个回头浪遽然拍来,齐远山失足坠入滚滚长江。

十二月,江水极寒,吴淞口三夹水有急流漩涡。秦北洋毅然奋不顾身地跳下去,险些被挣扎的齐远山拖死在江底,好不容易浮出水面,踉跄着爬上江岸的大堤。

突然,芦苇丛中冒出荷枪实弹的士兵,他们杀红了眼,刺刀上滴着血,将秦北洋与齐远山五花大绑。九色还在渔船上,白天难以变身为镇墓兽,无法飞过来拯救主人。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两个少年被送上一辆大车,送入戒备森严的宝山县城,关帝庙里有块不起眼的牌子:“中华民国江苏省陆军临时军事法庭”。

经过三分钟审讯,军法官宣判:“兹有奸细齐远山、秦北洋,根据《日内瓦公约》,穿着平民服装刺探军情者,不属于战俘之列。本临时军事法庭判决:认定二逆贼犯有间谍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草菅人命的世道,他俩被推到城墙下的刑场。秦北洋拒绝绑上蒙眼布。行刑队的子弹上膛。齐远山的眼泪与鼻涕直流着喊:“北洋陆军第六师,当年我爹就是你们的长官啊!”

有个骑马的老军人经过,肩章上三颗金星,北洋政府最高的上将军衔,现任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人称“北洋之龙”的王士珍,立即下令停止处决。

原来,齐远山的父亲齐重兵,曾是晚清新军第六镇步兵协统,亦是王士珍在小站练兵时期的同袍。庚子年,齐重兵从义和团围困中救过王士珍的命,两人结拜为异姓兄弟。辛亥年,在袁世凯的寿宴上,年方十一岁的齐远山,全文背诵北洋步兵操典,当场得到夸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必将逐鹿中原,问鼎天下,为中国开疆拓土。

王士珍抽了军法官一马鞭,亲自为齐远山与秦北洋松绑,并给他俩披上军大衣御寒。

两名少年被编入直系第六师,对面的敌人是皖系第四师,正从吴淞要塞倾巢出动。

秦北洋与齐远山登上城墙,开始了人生中的第一场战役……

月亮出来了。

九色折叠收起鹿角,重新长出一身白毛,化身为大狗。秦北洋把头埋进赤色鬃毛,心疼地摸着小镇墓兽身上的弹孔,它又一次舍身救了主人的命。

野火仍在燃烧死人躯体,将原野变成巨大的火葬场。秦北洋与九色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其间,苟延残喘的重伤者抓住他的大腿,期待对心口来一枪结束痛苦。

他从尸体堆里发现了父亲遗弃在战场上的刀。秦北洋握住红线缠绕的鲛皮刀柄,从皮鞘中抽出三尺多长的刀刃。

刀面如镜,透出云龙般纹理,浸透古人的魂魄精气。寒光借着月色,几乎刺瞎眼睛,九色望而生畏地后退。此刀用百炼钢打制,刀身直背而狭长。刀柄多出一个铁质圆环,所谓“环首刀”。背脊沉重,单手挥舞,竟有些吃力。他改用双手握刀,划出几道白光,夹带金属啸叫的风声。秦北洋将刀收入皮鞘,跟父亲一样绑在后背,如同古时刀客。

这把环首唐刀,来自直隶省田庄唐朝大墓,一代枭雄安禄山的陪葬品,也是老秦特意留给儿子的礼物。

忽然,吴淞要塞发出一声巨响,一阵烈焰飞上天空,照得子夜犹如白昼。

待到爆炸平息,火光让月光失色。要塞上发出无数男人的欢呼,飘扬起一面烧得七零八落的五色旗,正是秦北洋在城墙上保护过的旗帜。

第一个攻克堡垒的战士,是十七岁的齐远山。

秦北洋没有参加胜利者的庆祝,而是跪倒在成千上万的尸体中,抱头痛哭……

无论敌我双方,这样荒谬的内战,没有胜利者可言。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而在这片国土上,绵延三十余年的漫长战争才刚刚拉开帷幕。

黎明时分,寒露深重,新月如钩,余烬未熄。

天空飘起冰冷的雨,长江口陷落在烟雨蒙蒙中。

千疮百孔的吴淞要塞下,秦北洋疯狂地挥舞铁锹,挖出无数焦黑的钢筋与尸块。他没有找到父亲的尸体,也许已被炸成了粉末?也没发现十角七头镇墓兽的任何残骸。

雨水混合着泪水,还有死人的血水,在少年的脸上纵横交错,停留在青春痘的疙瘩上。他呼喊着父亲的名字,铁锹都被挖断,只能用双手挖掘泥土,直到挖出混浊的地下水,十指鲜血淋漓……

守卫要塞的数千敌人全被炸死,唯一的俘虏是金蟾镇墓兽,已粉身碎骨无法修复,只剩下几块钢铁碎片,还有一枚残留温度的灵石,这是老秦从太行山里挖出来的。

突然,九色犹如一头饿狼冲来,竟一口吞下了这枚灵石。

秦北洋被它吓住了,短短两天之内,这头唐朝的小镇墓兽,已然吞吃了东海恶龙与金蟾镇墓兽的两枚灵石,分别吃下了建文帝与袁世凯的灵魂……

废墟上的早餐过后,刺耳的军号声声,大军开拔北上。牺牲者来不及埋葬,只能在荒野中腐烂,成为野狗们的大餐。

齐远山骑着白马当先,威风凛凛地扈从在“北洋之龙”左右,忘了刚上战场时尿裤子的囧事。秦北洋步行在队伍最后,背着父亲送的唐刀,押送装满伤兵的车队。

吴淞要塞的废墟前,欧阳安娜前来送行,身后跟着阿幽、叶克难、羽田大树。她将一枝枯萎的菊花,塞入秦北洋的枪口。九色仰起脖子,发出呦呦鹿鸣,它与安娜有同样颜色的眼珠子,偶尔对视竟会分不清彼此。

她已在上海的瑞士私人银行为秦北洋开立了“达摩山伯爵基金”的账户。相聚短暂,分离却是长久,两人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安娜,勿挂念。我要随军北上京城,寻找唐朝小皇子的棺椁,不让它落到刺客们手中,更要让九色完璧归赵。此行完成任务,我自当南下回上海找你。务必要照顾好自己。”

秦北洋心中念叨男儿有泪不轻弹,掉头牵着九色而去……

冬天的风雨,夹带雪片般的芦花,吹落安娜的泪水,滴滴答答,浸湿左手上的玉指环。阿幽塞给她一块手帕,两个少女在风中无所依靠。

叶克难抓紧长衫衣袖里的皮鞘,藏着八年前天津德租界灭门案的凶器,象牙柄上镶嵌着螺钿的彗星袭月……

一千米外,长江边,无边无际的枯黄芦苇,掩盖着三张男人的脸。

第一个右脸有蜈蚣般的疤痕,第二个胳膊受伤绑着绷带,第三个戴着一副鬼面具。

每个人的衣袖里都藏着一把象牙柄的匕首,同样目送秦北洋和九色远去。

芦苇丛中多了第四个人,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嘴上两抹浓黑胡子,目光如鹰隼看着北上大军。

老刺客对右脸有疤痕的年轻刺客说:“阿海,有新消息吗?”“阿幽传来消息——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在北京。”

北京!北京!第三章 北京!北京!

三天后。

十八节军用蒸汽列车,开入北京南苑基地。天空飘落着细细密密的小雪。

秦北洋与九色跳下闷罐车厢,再次踏上北京的土地。铅灰色的天空,被兵工厂的烟囱插满,南苑航校的飞机在雪中强行起飞,花哨地超低空翻滚而过。

根据国务总理的命令,他们将要占领南苑兵工厂,却发现到处都是弹孔,地上还躺着卫兵与工人的尸体。工厂车间内空空荡荡,只剩满目狼藉的垃圾和废料。北洋政府斥巨资从英、德、奥等强国买来的机器设备,足以制造从大口径火炮到步枪子弹,全都不翼而飞。

突然,从茅房里冲出一个男人——浑身臭气熏天,头顶好几斤的大粪,摘下黄乎乎的眼镜片,露出一张西洋人的面孔。

他就是南苑兵工厂总顾问,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沾满五谷轮回的污秽物,颓丧地跪倒在地。无人敢靠近这个从茅坑里出来的怪物,秦北洋只能烧了一大桶热水,让博士当场洗了个澡,再换上一身干净衣裳。

经过简短的审讯,秦北洋才知道这位西洋博士,竟是父亲在兵工厂的同僚,两人共同改造了金蟾与十角七头镇墓兽。“博士,你有没有见过我父亲?”

尽管,霍尔施泰因的每个毛细孔里都还残留恶臭,秦北洋还是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就差把耳朵凑到对方的嘴唇上。“你爹还活着!”

卡尔·霍尔施泰因会说简单的中国话,夹杂德语和英语讲述——三天前的吴淞口之战,要塞大爆炸前几分钟,秦海关被绑着紧急撤离,连同十角七头镇墓兽,乘坐军舰与火车,辗转回到南苑。

今天凌晨,一列装甲列车袭击了兵工厂,那些个家伙,戴着毛皮帽、脚蹬大马靴,军官全身貂裘,打起仗来不要命,全是关外口音,加上蝗虫似的白俄雇佣军。他们把兵工厂洗劫一空,抢走了十角七头镇墓兽,还把首席机械师秦海关一块儿塞进装甲列车开走了。

霍尔施泰因博士跑得快,躲入粪坑逃过一劫,不然也要被送去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

秦北洋看着天上南飞的大雁:“我爹被劫去了西伯利亚?”

他一拳砸中墙壁,关节流满鲜血,背着父亲送的唐刀,牵着九色,就要跳上去奉天的军用列车,却被齐远山一把拽回来:“北洋,勿冲动,你追不上的,凌晨开走的装甲列车,现在已经出了山海关。”

这一天,大军驻扎在南苑基地。

在齐远山的苦苦劝说下,秦北洋暂时留在兵工厂。霍尔施泰因博士带他去了老秦的宿舍,翻出许多私人物品,甚至有银行储蓄凭单,辛辛苦苦攒下的薪水,准备留给儿子买房子娶媳妇生娃……

秦北洋跟博士挺聊得来,甚至说了几句德语,九岁以前所学,牢记在脑中没忘。“你怎么知道德语是我的母语?”“卡尔·霍尔施泰因不是标准的德国名字嘛?”“JA.”博士用德语说了“是”,却又摇头,“但我不是德国人,我出生在瑞士的德语区,又在世界上很多国家生活过。我经常搞不清楚,自己算哪个国家的人。我在中国生活了十年,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个中国人。”

这番话让秦北洋心生某种亲切感:“博士,您能从科学的角度解释镇墓兽吗?”“我所信奉的科学,是魔法、炼金术士,还有蒸汽机的科学,并不被欧洲主流科学界所容纳。唯其如此,我才对镇墓兽深深着迷。我相信,它们的身体里藏着可以改变世界的力量。”

兵工厂里只剩一台报废的金属切削机床。如能修复,它将改变许多金属的形状,再也不用工匠们挥汗如雨地劳作。石匠铁匠木匠们只能各自回家,下一辈人也不必来学手艺,古时候的鬼斧神工,将因这台机器的轰鸣而永久失传。“秦,你父亲说过——他真想偷偷埋下炸药,点着引线,将这些机器送上天……过去两个月,我和老秦就在这些机器上改造镇墓兽。我们打开十角七头的外壳,发现里面有复杂的机关,甚至还有尚未腐烂的兽毛和兽骨。”“安禄山原本是一头野兽?”

秦北洋摸着自己背后的唐刀,感受到一股野兽般的力量,又看着九色的琉璃色眼球。“我给十角七头安装了内燃机,做了外挂的油箱,用钢板加固成装甲,以免中一颗子弹就会殉爆。七个兽头装上加特林机关枪,成为比坦克更厉害更灵活的杀人机器。我甚至想批量仿制金蟾镇墓兽,折腾无数个昼夜却无一成功。”“博士,科学只能改造和加工镇墓兽,却不能制造真正的镇墓兽。就像再伟大的战士,也只能从女人肚子里生出来,而不能从机床上产生。任何人都无法制造镇墓兽的魂魄,必须有一个真实存在过的墓主人。”

他差点说出“制兽九宫”的第五宫“种魂”。“你父亲也是这么说的。”“还有镇墓兽的心脏——灵石。”“我亲眼看到,十角七头的胸腔内部,有块硕大的石头,乌黑锃亮,叹为观止。我问哪里可以开采灵石,你父亲说——灵石可遇而不可求,几十年才能找到一块。”

只有儿子知道,老秦没有说实话,他不想暴露太行山灵石的秘密。

南苑,位于京城正南,原为永定河故道,辽金时代是草木繁盛的水乡泽国。元代是放飞海东青的皇家猎场,明清两代则为南海子行宫。清朝在此检阅八旗兵,圈养老虎与麋鹿,庚子年被八国联军猎杀殆尽。园内有座巍峨的皇家宫殿,原是团河行宫。

是夜,王士珍将齐远山与秦北洋召入行宫,看着两个少年说:“吴淞口一战,你们一个在城头保卫五色旗不倒,一个指挥人马反败为胜,都立下汗马功劳,我要论功行赏。”

他送给齐远山一支比利时制造的勃朗宁手枪,送给秦北洋一副德国进口的军用望远镜。

齐远山下跪谢过:“伯父,一支手枪、一副望远镜,您必有深意?”“你是将门虎子,必是行军打仗能手,手枪帮你在战场上杀敌。”王士珍捋着胡须,又看向秦北洋说,“你有操纵武器的才能,我发觉你北上途中,留心观察山川形势,心中必有一幅地图,望远镜最配得上你。”

没想到被“北洋之龙”窥透,秦北洋心慌地下跪感激。

王士珍接着说:“甲午战败,割让台湾,从朝鲜回来的袁世凯,痛定思痛,在天津小站练兵,才有了‘北洋三杰’。袁世凯死后,北洋同室操戈,军阀混战,纵然最优秀的军人,放到欧洲战场,顷刻间也灰飞烟灭。”“可若有镇墓兽,亦未可知呢?”“你有了秘密武器,洋人就不会有?我们的败坏不是武器,而是这里。”王士珍指了指自己心口,“秦北洋,你愿留在军中,为我效力吗?”“从军?”“好啊。”齐远山拍拍他的肩膀,“跟我一样,骑马领兵,征战四方,岂不威风快活?”“国务总理大人,小人天生是个工匠,无意穿上戎装,更无打仗之才能。”

堂堂的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对无名小卒已给足耐心:“告诉我答案——留还是走?”

齐远山扯了扯秦北洋的袖子管:“快说留!”“走。”

王士珍举起手枪,对准秦北洋的眉心。

子弹藏在枪膛之中,距离秦北洋的头盖骨五厘米。

齐远山一看不妙,立刻跪下求饶:“伯父,我这兄弟性情耿直,言语多有冒犯,请您多担待。看在吴淞之战所立的大功,恳请饶他一命。”“秦北洋,你是南苑兵工厂首席机械师、前清皇家工匠秦海关之子。我重用你,因为乃父已为皖系小徐所用,虎父无犬子,你当为我们直系所用。”

秦北洋无畏地看着枪口,固执地说:“小人不会让镇墓兽为军阀而打仗的。”

王士珍的枪口晃动两下,齐远山闭上眼睛,只等待枪声响起,血溅五步……“我不是军阀。军人以勇武智谋取胜,而不依靠邪魔外道,我也不想用你的镇墓兽为武器。人各有志,我王士珍绝不强人所难,你走吧。”

老英雄的枪口垂落,秦北洋单膝跪地道谢,转身跑出团河行宫。德国造的望远镜,孤零零地留在桌上。

走在南苑荒野的雪夜,秦北洋心有余悸。转念一想,王士珍这样传统的军人,注定要在飞机、坦克与潜艇的时代的洪流中被淘汰。“北洋!”

身后传来齐远山的呼喊,他从南苑行宫追赶出来,颇有萧何月下追韩信的味道。“远山,你回去吧,我没事儿。”“你啊,真不知该如何说你!”“你怕王士珍大人会一枪崩了我?”“如今这狗操的世道,人命不如草芥。军官随意枪毙小兵,督军当街霸占戏子,何况是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要杀人,手指头都不需动,眼珠子转一转,自有手下替他办了。”

秦北洋苦笑道:“远山,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是那种一条道儿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你的天资超乎常人,社会智力却简直低能。西洋人的说法,智力就是用脑子,与人交往也是用脑子。”“不是一回事吗?”

齐远山急得语无伦次:“哎!此用脑非彼用脑也。你不通人情世故,不解人心之复杂。你就是个大傻子!不晓得妥协低头和口是心非,总是直来直去,害了自己也害了旁人。”“我害了你吗?”“对不起,我……我只是为你担心。”白花花的月光照在白花花的雪地上,齐远山钩住他的肩膀,“北洋,我劝你回去吧。在这枪杆子说了算的乱世,咱俩一块儿做军中同袍,就像刘关张,打天下,坐江山,你去做什么工匠啊?”“工匠有啥不好?”“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老祖宗的至理名言。”“人人都想做治人之人,而不愿做治于人之人。”秦北洋一脚踢飞雪球,“人各有志,不可勉强。远山,来日还是好兄弟。”

齐远山抓起一团雪砸在秦北洋背上:“你这脾气该改改了!一头犟牛!”“我更愿做一头镇墓兽。”

子夜,秦北洋脱下军装,背着父亲给的唐刀,走出南苑基地的大红门。

九色跟在脚边,一人一兽,走在白茫茫大地,寂寥无声……

他们去找一千两百年前死去的少年。

不过,去找唐朝小皇子的棺椁之前,秦北洋先去了一个地方——京西骆驼村。

时隔两年,故地重游,秦北洋掘出父亲埋的大瓮缸,整理出许多书册、账本与破烂物件,其中一本线装书册,便是老秦唠叨过无数遍的《秦氏墓匠鉴》……

蝇头小楷的手抄本,不晓得是明朝还是清朝哪位祖先抄下来的。

秦北洋悠悠念出开头第一段话——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

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诗经·商颂·玄鸟》,帝喾的次妃简狄,在野外吞食玄鸟之卵而怀孕,诞下一子阏伯,后来成为商朝的始祖。后来,玄鸟也成为殷商的图腾。秦北洋想起父亲跟他说过,墓匠族起源于三千年前的殷商时代,难怪开篇就是这段玄鸟。

墓匠族可上溯到三千年前,镇墓兽竟比之更加古老……

躲在村头的山神庙里,秦北洋借着烛光,诚惶诚恐地看下去。看得累了,便将九色当作枕头,躺在温暖的小镇墓兽身上。这本书寥寥数千言,信息量却极大,秦北洋未必全都理解。就像老子的《道德经》也不过五千字,却是包罗万象,乃至宇宙无极。

两千余年,代代传抄,绵延不绝。每一代秦氏传人,都在前人基础上有所添加,因此越抄越厚。最后的几行字,来自秦北洋的曾祖父——镇墓兽,兴于商周,发展于秦汉,经三国两晋南北朝之

嬗变,到盛唐已登峰造极,发展出了各种级别形制的镇墓兽,

其中最高一级就是“天子”。这天子级别的镇墓兽,亦称“镇墓天子”。“镇墓天子”?

这一页,语焉不详,似乎被人刻意撕去,只知在女皇武则天当政年代,有过一番云遮雾绕的往事,其间的云谲波诡,惊天地,泣鬼神,远非这本小册子的篇幅所能穷尽矣……《秦氏墓匠鉴》提到一个人物: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孙子,睿宗李旦的第六子,十五岁少年早夭的终南郡王李隆麒。

秦北洋下意识地抱紧九色——自己就出生于白鹿原唐朝大墓,这位小皇子的地宫棺椁上。挂在胸口的和田暖血玉坠子,是这位小皇子送给他的出生礼物。

中国历史以唐朝为转折点,此后国力衰退,人才凋零,疆土丧失,镇墓兽技艺不断退化。父亲教导秦北洋建造的光绪帝大羿、袁世凯金蟾两尊镇墓兽,跟神奇诡谲的九色相比,绝对是小巫见大巫,犹如徒子徒孙见到了祖师爷。还有安禄山的十角七头、建文帝的东海恶龙,都是他们父子闻所未闻的。若能把这些失传的古老技艺都找回来,必是普天下的工匠之王。

书里还有多处抄写错误,估计是一份副本。不知正本藏在何处?即便是这副本的《秦氏墓匠鉴》,亦被父亲当作传家宝。十八年前,秦海关背着襁褓中的秦北洋,急着赶回八国联军占领的北京,想要抢救这本书册,结果丢掉了儿子,差点让家族断绝。

天,快要亮了,又有稀稀落落的雪籽飘零。

他把《秦氏墓匠鉴》从头到尾啃下来,将密密麻麻天书般的文字,牢牢记于心底。然后,他将祖传秘籍重新埋入瓮缸,藏在骆驼村山神庙的背后。

秦北洋与九色重新出发,走向风雪弥漫的北京城墙,正对西北方向的德胜门。

名侦探叶克难说过——白鹿原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已被卖给京城数一数二的古董商,德胜门内的陇西堂。第四章 萧燕燕杀人记

北京内城九门,分别为朝阳门、崇文门、正阳门、宣武门、阜成门、德胜门、安定门、东直门、西直门。西北面的德胜门,按星宿属玄武,主刀兵,永乐大帝亲征漠北、康熙大帝平定噶尔丹,都是出师德胜门,再由安定门班师回朝,寓意旗开得胜、太平安定。

德胜门内大街,有对石狮子镇守的大宅门,牌匾上三个金晃晃的大字——陇西堂。

古董商姓李名博通,攀龙附凤自称李唐皇室后人,以陇西成纪为郡望,故名陇西堂。大宅进门是个照壁,题写“金石世家”四字,大厅悬挂刘墉与纪晓岚的字画,摆放明朝的黄花梨家具,前清恭王府流出的描金四漆屏,大明宣德年间的青花瓷。西厢房放大件,刚出土的安阳青铜鼎和大同云冈石窟的佛头像。东厢房是小物件,从乾隆年的鼻烟壶到高古玉器,御用的象牙雕到西汉的五铢钱,刚进来时大多残破污损,需要精心修复才能出手,价格往往能翻几倍。

秦北洋换回工匠装扮,将唐刀藏在积水潭的土地庙,改换姓名谎称李隆悌——跟武则天的孙子终南郡王李隆麒只差一字。

按照老规矩,管家给他一件浅绛彩绘大师程门的瓷器,检验工匠手艺。程门兼具诗书画三绝,十年前仙逝后价格飙升。这件瓷瓶是程门早年作品,名为《碧梧消暑》,画着一位蒲扇老者在树下纳凉,可惜被砸过,裂成好几道缝,收来已是残品。

当年在京郊骆驼村,秦北洋跟一个老匠人学过锔瓷——俗称“小炉匠”,用绳子把瓷器拼好捆牢,两侧钻孔,嵌入锔钉嵌、糯米浆和骨胶涂抹。锔钉从外壁嵌入,并不穿透内壁,碗内不见钉痕,滴水不漏。

秦北洋修得严丝合缝,锔钉本身也成了装饰。这件程门浅绛彩绘瓷器修补完,市价至少五百大洋,比进价高出不止十倍。就像有人把完整的紫砂壶弄裂,再请锔匠修补玩出花样,如打了补丁的西装别有风味。

陇西堂的主人接见了秦北洋。“李隆悌?名字倒是不错,跟唐明皇李隆基一个辈分呢。”李博通年过五旬,瓜皮帽镶着翡翠帽正,一身绸缎大褂。他注意到秦北洋身后的九色,“这大狗好生古怪。”“此犬与我相依为命,请容小的带在身边,还能为府上看家护院。”

九色听主人一言,立时雄赳赳气昂昂,恍如战无不胜的藏獒,众人无不退散。

李博通想想这宅子的古董招贼,便给秦北洋加了个差使,就是每晚牵狗巡逻。

秦北洋化名李隆悌,在陇西堂住下,跟几个工匠挤在厢房。九色不能进屋,住在墙角下的狗窝,这让它老大不乐意,但也只能将就。

他与工匠们喝酒聊天,听说两个月前,从陕西运来一件“大货”,像个梓宫——就是皇帝棺椁,但是夜黑风高,谁都没细看,也不晓得藏在哪里。

毫无疑问,那就是唐朝小皇子的棺椁。

但他日夜观察九色的变化,发现这只小镇墓兽并不兴奋——如果唐朝棺椁真在陇西堂的某个角落,纵然掘地三尺,九色也会把它挖出来的。

难道早已被转移了地方?

这大宅原属前清满人勋贵,前后三进,后花园新修了好几间仓库。地下室有工匠在制造赝品,仿新莽博局纹镜就做了七八件,还有西汉金缕玉衣、宋朝的青铜器、乾隆玉碗……

中国古董行作假的传统,由来已久,明朝人做的宋元书画赝品,如今也成了宝贝。怪不得陇西堂日进斗金,说不定琉璃厂流通的假货,大半出自这家作坊。

秦北洋受命修复一批新进古董——竟是一屋子的建筑模型“烫样”。好像来到小人国,圆明园、颐和园、北海、紫禁城,东陵与西陵,缩小在方寸之间。被英法联军烧毁的正大光明殿、上下天光、喜雨山房、烟雨楼等景观,凤凰涅槃,死而复生。打开模型屋顶,可见宫殿内部,梁架与内檐彩画,无不栩栩如生,犹如鼻烟壶的“内画”。西陵的各处宝顶与祾恩殿,让他犹如回到童年……

想当年,前清皇家建筑师“样式雷”家族就是先画图纸,后造微缩模型,呈现皇帝御览批准,才去破土动工。

有清一代,营造陵墓,少不了三大家族:分金点穴的风水师李淳风后人、建筑设计师“样式雷”家族,还有制造镇墓兽的墓匠族秦氏。

李氏据说已经断绝,《推背图》绝学失传,而皇家建筑师“样式雷”的技艺也不得外传。秦北洋用去七天七夜,几乎没合过眼,修复这一屋子“烫样”。他瞪大双眼,从里到外,一梁一柱,一窗一木,犹如照相机与摄像术,牢牢记于心间,搭积木般造起故宫三大殿、圆明三园的亭台楼阁、地安门与鼓楼,还有东陵与西陵的所有陵墓形制……

春节快到了。

潜伏在陇西堂的秦北洋,送走波云诡谲的民国六年,西元1917年,迎来波澜壮阔的民国七年,西元1918年。

小年,在北京是腊月二十三。陇西堂又进了一批货,秦北洋跟伙计们一起搬运。虽是数九寒天,却搬得大汗淋漓。他脱下棉袄,只留一件贴身坎肩,不慎露出胸口的和田暖血玉。

堂主李博通立即叫住他,用放大镜仔细观察玉坠子:“竟是真货儿,从哪里得来的?”

秦北洋后悔不迭,装傻道:“回掌柜的话,这是小的祖传,生下来就戴在脖子上了。”

陇西堂进出的所有宝贝,包括赝品与废品,都在李博通脑子里清清楚楚,绝无这样的和田暖血玉,并非小伙计在府上偷窃。“你不是工匠后代吗?哪来这种传家宝?”“这……人说家丑不可外扬,既然您老想听,我也竹筒倒豆子吧——”秦北洋可不能暴露了白鹿原唐朝大墓,瞬间编好剧本,“小的爷爷年轻时,在北京的王府做长工,跟侧福晋有过男女私情。那位侧福晋身患重病,红颜薄命,临死前将这枚血玉偷偷赠给小的爷爷。”

虽是一头脑筋不转弯的犟牛,但他从小擅长天马行空的想象,更爱看小说、听评话,这样的故事信手拈来。“要是大清没亡,这偷鸡摸狗的龌龊事传出去,非得杀你全家的头不可!你可知道这血玉的来历?”“我爷爷没多说。掌柜的,您才是古董行的大拿,给小的指点指点?”

李博通这人好面子,禁不住哄,拿腔拿调起来:“知道玉沁吗?就是玉中带有颜色,又像丝又像棉絮。黄色沁称土沁,白色为水沁,绿色为铜沁,黑色为水银沁,紫红色就是血沁。又叫作血古,多是古墓里的随葬品,玉器受到尸骨、色液、颜料、石灰、红漆、木料、土壤的渗透,久而久之变成猩红色、枣皮红、绛紫斑,至少要经过七百年。”

秦北洋吊起了李博通的胃口,顺水推舟问下去:“您看我这块玉有多少年呢?”“这块血玉可不一般,我看在一千年以上。而这里头的血沁啊,乃是纯粹的童子血。”“童子血?”

老秦说过,有的风水师或道士,喜用童子血驱邪避难。农村还有种说法,若能找到八个童男子来抬棺材下葬,那是最为吉利的。

刹那间,秦北洋脑中闪过自己的脸,不,是唐朝小皇子的容颜。“李隆悌!我想收购这枚玉佩,你开个价吧!”

这让秦北洋始料未及,心头一凉,只能硬扛到底:“掌柜的,这是小的传家宝,万万不能卖给别人,我还要拿它给我爷爷垫棺材板的。”“呸!那可是暴殄天物!不要给脸不要脸。”

李博通拍了拍桌子,这让秦北洋联想起海上达摩山的欧阳思聪。“小的恕难从命。”“五百块银圆如何?你若点头,我现在就从账房取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可在北京城里买个四合院了。”“掌柜的……”

秦北洋心想这地方待不下去了,李博通买不到便要硬抢,这帮家伙是没王法的。

忽然,门官通报有贵宾到访。

李博通面色铁青:“李隆悌,明早给个回音。好自为之吧。”

捂着和田暖血玉,秦北洋唯唯诺诺地退出去,正好撞上客人——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穿着长衫马褂,一副京城里常见的破落贵族模样。

秦北洋认出了这张脸。

两年前,民国五年元旦,袁世凯刚称帝时,有人来到京郊骆驼村,带着一车棺椁,谎称是前清尚书之子,雇用秦氏父子帮他在香山碧云寺附近寻找墓穴。香山雪夜,棺材里蹦出两个刺客,差点夺去秦北洋的性命。

就是这张面孔,当时脚底抹油溜了,如今出现在陇西堂,必有蹊跷。

来访“贵宾”自称家道中落,只得变卖祖传宝贝。他打开一个木头箱子,露出美轮美奂的木雕佛像。“器物精美,法相庄严,莫不是辽代的宝物?酷似真人实感。”

李博通对辨别真伪和断代是火眼金睛。

客人点头道:“李老爷厉害。据先父说,这木雕佛像的容貌,乃是模仿辽国太后萧燕燕。”

李博通忍不住触摸佛像的嘴唇,注意到三根手指头是后来修补的。他对宝物爱不释手,当场以一千大洋成交。

秦北洋不能打草惊蛇,更不能被对方认出自己的脸,便躲藏到厅堂背后观察——这件辽代木雕佛像,正是两个月前海上达摩山失窃的文物,原本是欧阳思聪的藏品,而佛像的三根手指头,真是自己亲手修补的。

此人、此物必与刺客有关,怕是为了唐朝小皇子的棺椁而来?

不速之客收讫一千大洋现金离去。秦北洋悄悄尾随在后,想要看看他的老巢在哪里,或者瞅个机会,将他秘密擒获审讯一番。

德胜门的城门洞子里,一辆小汽车飞驰而来,突然将那人迎面撞飞。

身体在天空飞舞,商贩、行人们尖叫避让,肇事的小汽车逃得无影无踪。必是一起有预谋的杀人案,伪装成交通肇事逃逸。大街上已空无一人,只待警察来处理。秦北洋蹲下来,发现对方还有最后一口气。

他在将死之人的耳边问:“是谁派你来的?”“太……太白……”

来不及说完整句话,那人咳出几口肺里的黑血,便断气了。

秦北洋捏紧拳头,合上死者眼睛,望向德胜门的城楼。今晚,必有大事要发生。

太白?

当晚,腊月二十三,小年儿。

陇西堂为新年扫尘,办了送灶神的祭典,供上两只鸡、一对羊。灶神爷要给玉皇大帝报告人间罪恶,大罪减寿三百日,小罪减寿一百日。李博通却把自己关在书房,冷落了从八大胡同新娶的小妾。

再过七天就要过年,秦北洋就要满十八岁了,他悄声爬上书房的屋顶,掀开两块瓦片——屋里灯火通明,辽代木雕佛像置于正中,李博通跪在蒲团上磕头祈祷。

李博通用烛火照亮佛像的臂弯与腋下,又用手指触摸轻抚千年木雕的皮肤纹理,好像眼前真有个赤脚跣足的契丹贵妇人,就差把嘴唇亲上去了。

秦北洋心头惶恐,莫不是这京城大古董商,对木雕佛像的姿容入迷了?还是李博通久慕一代天后萧燕燕的艳名,竟有非分之想?一如《封神演义》开篇商纣王轻薄女娲娘娘神像?

李博通再次跪拜,焚香祷告,朗声道:“大辽萧太后娘娘在上,臣萧博通敬拜。臣本契丹人萧氏,祖居松漠,世代侍奉大辽皇帝。不幸大辽为金人所灭,迁居燕京,以制造古董赝品为业。臣子不肖,为古董营生敛财,谎称陇西成纪李唐后裔。臣愿永世供奉太后娘娘,日夜相伴,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最后两句,用了《红楼梦》的句子。躲在屋顶上的秦北洋,听来有些恶心。

这尊秦北洋亲手修复的辽代木雕佛像,从口中吐出一团浓郁的气息,黑中夹杂黄色烟雾,弥漫在密闭的书房中。

李博通正好跪在佛像面前,大口吸入烟雾,当下神色就不对了,目光呆滞,身体僵直。

黑烟浓烈地向上飘去,竟然冲破房梁与瓦片的缝隙,秦北洋避之不及,鼻孔中吸入了一大口。

仿佛一根冰凉的手指,顺着气管捅入他的胸口,又在肺叶与心脏之间绽开一朵黑色的莲花儿,剖开底下胃囊状的莲蓬,便是鲜血淋漓的莲子……

秦北洋感到窒息,想要呕吐却又吐不出,眼前一黑差点从屋顶掉下去。但他屏着呼吸,趴着屋顶继续偷窥——屋里的佛像竟然开口说话,传出个女子的声音——“萧博通,本宫乃大辽承天皇太后,念尔世代忠心,不追究数典忘祖之罪,本宫命尔戴罪立功——尔可知,唐朝终南郡王棺椁之下落?”

此情此景,还有这穿透力极强的女声,字正腔圆的北京话,年约三十的贵妇人音色,都让屋顶上的秦北洋目瞪口呆……

一代艳后萧燕燕的魂魄显灵了?

李博通早已昏头六冲,对着木雕佛像磕头如捣蒜,念念有词:“太后娘娘,请恕臣之大不敬。两月前,臣购得唐朝终南郡王之出土棺椁。存留陇西堂不过十余日,又以五千银圆转手让与国会议员曲靖和。”

国会议员,曲靖和——秦北洋牢牢记下了这个名字。

屋顶下,“萧燕燕”又吐出一团黑黄相间的烟雾,在房间里回环缠绕,犹如一条腾云驾雾的大蛇。黑烟渐渐汇聚凝固,变作一团混沌的面孔,就像人脸上冒出无数个泡泡。

原本慈祥庄严的木雕佛像,这尊被秦北洋亲手修复的美妇人,突然抬起拈花微笑的手指头,向下触摸李博通的脸颊与嘴唇,宛如某种香艳的诱惑。

木雕佛像活了?屋顶上偷窥的秦北洋,反复揉着双眼,倍感不可思议。“娘娘……”

李博通竟然露出亵渎的眼神,一口咬住“萧燕燕”的手指头。

瞬间,木雕佛像的面孔有了变化,眼珠子向外突出犹如铜铃,嘴唇裂开,露出獠牙,鼻尖也似乎成了地狱中的魔鬼。

佛变成了魔?

不,它变成了一代艳后萧燕燕化身的女魔头,每根头发都是一条毒蛇,又像古希腊神话中的美杜莎,张开血盆大口,几乎笼罩着李博通的头顶。“太后娘娘,请您收了我吧,萧博通心甘情愿去天国服侍您……”

面对恶魔般的“萧燕燕”,李博通丝毫没有恐惧,反而甘之如饴。

女魔毫不客气地吞吃了陇西堂的主人。

就当秦北洋想要跳下去救人,却见到黑烟突然散尽,魔鬼也随之而消逝,木雕佛像恢复了拈花微笑的原貌。

李博通还活着。

但他似乎变了一个人,双眼成了赤色,仿佛刚吃过人肉的野兽,狂躁不安地起身,抄起藏在门板背后的斧头,凶暴地踹开大门。

忽地一阵冷风吹来,冷得能冻出霜花儿来,秦北洋恢复了清醒,好像刚做了一场噩梦。

他不知所措地趴在层层叠叠的瓦片上,眼睁睁看着李博通冲进隔壁卧室。

须臾间,屋子里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窗户纸飞溅鲜血。正在暖被窝的小妾,已被李博通的斧头活活砍死。

与此同时,黑夜里有个影子,鬼魅般地从屋檐下闪开。

秦北洋从里到外都凉透了,重新振作精神,跳下屋顶,想要抓住那人影。

对方跑得更快,几下腾挪就到了墙边,飞身消失在小年的月光下。

九色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了,小镇墓兽必是感受到了杀气。陇西堂里连连惨叫,发狂的李博通已大开杀戒……

左右为难之际,秦北洋还是奔回大宅。到处横着尸体,有工匠、杂役、门房,还有厨师和老妈子,内院横尸正房太太和七个小妾,鲜血浸湿鞋面。

李博通躺在厅堂的太师椅上,咽喉被匕首割断,杀了满门上下,砍得卷刃的斧头掉在地上……

陇西堂的主人死了。

秦北洋蹿回书房,大门敞开,原本那股黑烟,早已被空气稀释,即将烟消云散。那是某种邪恶的迷药,能让人瞬间产生各种幻觉——包括木雕佛像变成萧燕燕,又变成女魔鬼,最后吞噬了李博通。就连屋顶上偷看的秦北洋,也吸入迷药而着了道儿。

他仔细检查辽代木雕佛像,原来内部已被掏空,肚子里有台微型留声机和电池。旁边有个计时器,相当于定时炸弹——人家是爆炸,它却是喷出迷药,播放留声机。

秦北洋稍微摆弄几下,果不其然,响起刚才萧燕燕的那番话。

这是一起精心策划的杀人案,不再是直来直去的白刃杀戮,而利用了现代科技,让留声机定时说话,又用神经迷药,这是所谓的化学方法,加上李博通是契丹后人的秘密——显然已做过精确调查,才能利用人性弱点,让他发了失心疯,用斧头砍死全家。

最后,才是古老的匕首割喉。

还是同一伙人,但这一轮杀人行动,用上了留声机、定时钟表、电力、化学、心理学……简直完美!

刺客的目的跟秦北洋殊途同归——唐朝小皇子棺椁在哪里?

秦北洋深度潜伏一个月一无所知,他们却在一夜之间干净利落地完成,让李博通自己乖乖地说出答案:国会议员,曲靖和。

这时候,门外响起警察的鸣笛声……

秦北洋发现自己满身是血,留着只会被当作凶手,只得带着九色踢开后门。

他沿着城墙根来到积水潭,从土地庙里取出唐刀,换了衣裳,洗去血污,逃之夭夭……第五章 圆明园的名侦探

民国七年,1918年,腊月二十三。

小年的子夜,一人一兽,缒城逃出北京城墙,迎着刺骨的西北风狂奔。

他们来到一大片荒芜颓败的园子。月光再度清亮起来,秦北洋安抚九色,让它化身幼麒麟镇墓兽,吐出琉璃火球,幽幽地照亮一片西洋建筑般的残垣断壁。

圆明园。

满脑子还是今晚的凶案,喷出黑烟的辽代木雕佛像、幻化为魔鬼的一代艳后萧燕燕,还有杀了自己一家老小的李博通……

他不禁喘息着跪下,膝盖下残破的废墟,便是乾隆皇帝耗尽民脂民膏造起来的“西洋楼”中的大水法。

秦北洋又想起失踪的老爹说起过秦氏家族在这儿住了四代人,为皇帝雕刻这些西洋楼宇的纹饰,直到咸丰年间被英法联军一把火烧得干净。

九色帮他找到一间还算完整的小房子,补上窗户纸,堵住屋顶破洞,清理出土炕。叶落归根,睡在这儿的第一晚,秦北洋就梦见在这皇家园林里世代做工匠的爷爷,还有爷爷的爷爷……

三天后,圆明园,落了一场白茫茫的大雪。

历史在荒烟蔓草中破碎成无数石头,相依为命的一人一兽,被日头照得身影渐长。乾隆皇帝最爱的宫殿前,有个石头围棋盘,也许乾隆与和珅这对忘年交在此对弈过。

秦北洋坐在石头棋盘边跟九色下围棋。

幸好园子荒无人烟,要是被人看见他跟狗下棋,要么是他有精神病,要么就是狗被邪灵附体了。下得正起劲时,有人夹起一枚黑子,放到要害点位,吃掉白子的大龙。持白的秦北洋怒不可遏,抬头却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叶探长!”

名侦探叶克难,还是一身潇洒的长衫,缠着围脖,浓黑眉毛加上胡子,摘下白色礼帽,摸着九色的脑袋:“你居然会下围棋!镇墓兽的秘密,无穷无尽啊。而你——秦北洋,坐拥百万白银的达摩山伯爵,落魄隐身于废弃的皇家园林,倒也符合大仲马小说的气质。”

昨儿个,秦北洋给北京警察厅的叶探长写了一封匿名信,相约在圆明园相会。

他讲述了腊月二十三晚上,陇西堂灭门案的真相,包括辽代木雕佛像里喷出的迷药,假扮萧燕燕说话,等等,听得叶克难啧啧称奇。“国会议员,曲靖和。”

秦北洋说出唐朝小皇子棺椁下落——李博通告诉了佛像,等于告诉了窗外偷听的刺客。“我知道这名字,出身于湖南的名门望族。曲靖和早年留学日本,乃是交通部高官,主管铁路借款,新交通系要员。小皇子的棺椁落到他的手里,可不容易拿出来呢。”“新交通系?”“你说当今之天下,最要紧、最有钱的产业是什么?”“银行?实业工厂?煤炭铁矿?”

秦北洋连说几个,都被叶克难摇头否决:“你忘了我们如何在京沪之间往来的?”“铁路?”“不仅铁路,还有轮船、邮政、电话、电报……谁掌握了交通与通信,谁就掌握了天下的流通——人的流通、货物的流通,还有消息的流通。你说到银行,也没错,交通系还掌握着交通银行、中华汇业银行、邮政储蓄汇兑。”“俗话说,铁路一响,黄金万两。叶探长,您对北洋政府的时局,真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楚啊。您能从曲靖和议员手里,把唐朝小皇子的棺椁救出来吗?”

听到他们谈论这个话题,九色爬到叶克难的大腿上发嗲,放射琉璃色目光。“我可没权力去搜查。”名侦探暂时无法解决,“北洋,你还好吗?”“一人一兽,天涯孤远,形同丧家之犬。”秦北洋文绉绉地说,身处圆明园中,不觉间受到地气感染,“叶探长,您在北洋政府神通广大,我也托您寻找俺爹的下落可好?”“我听说他被白俄人掳走了,凶多吉少。但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为你努力寻找老秦的。”

秦北洋皱起眉头,又想起一人:“安娜怎么样?”“她还在上海。”“千万不要告诉她,关于我的下落。”“怎么说?”“叶探长,你也看到了,自从我九岁那年起,不,从我出生起,我就不断带来灾祸,先害死了亲娘,又害死养父母,我爹如今被劫持到关外生死不明。而我所过之处,不是大屠杀,就是灭门案,上海公共租界的虹口捕房、海上达摩山的欧阳思聪、陇西堂的李博通……我就是一颗扫把星,若不是我,安娜也不会没了爹。对了,九色也是灾星,两个灾星在一起,一心复仇,不愿再牵连他人。”“小子,你有种,可你哪知女孩的心思?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你要答应我,就藏在这圆明园中,切勿轻举妄动。”

叶克难说罢,踏雪离开了圆明园。

然而,秦北洋内心已打定主意,今晚就要去寻找唐朝小皇子的棺椁。

是否带上九色同行?思前想后,秦北洋决定不带。九色能起到绝境逢生之作用,但这次并非去大战,而是打个前站。若是今晚带上九色,一旦打草惊蛇,恐怕下次再无机会。

父亲送给他的三尺唐刀,特意在砥石上磨了半天,恢复一千二百年前安史之乱的锋利。

月色明亮,他没敢走北边的城门,怕被警察拦住,还是缒城翻越城墙。

绕过钟鼓楼,沿着屋檐下的阴影,在地安门外拐弯,便到了帽儿胡同。再过几天,便是除夕,北洋政府的许多高官都住这儿,戒备也格外森严。

国会议员曲靖和,就住在其中一栋静谧的大宅门中。

秦北洋踩着脚下的积雪,屏着呼吸攀上墙头。冰冷的空气之中,隐隐嗅到地宫般的气味儿。等到他跳入院子,心口的和田暖血玉一片滚烫,才发觉出了大事儿。第六章 棺椁之恋

曲靖和正在卧室里照着镜子。

相比北洋政府和交通系的高官和议员们,他有一张年轻的面孔,不过三十出头,身材高挑瘦长,皮肤白皙鲜嫩,胡须刮得干干净净,放在湖南老家,就像沈从文笔下的“岳云”,白袍白甲,丹唇秀目。

他在给自己涂口红、画眉毛,还有各色的彩妆,用胭脂抹上腮红,竟变成一个娇艳欲滴的贵妇人。曲靖和用布带将头勒紧,吊起自己眼角,颇为痛苦但又很享受。接着是“贴片子”,用榆树皮胶与真人头发混合,装饰美人的鬓发……戴网子、横簪、发垫,梳大头,戴水纱,最后戴上点翠的头面。

曲靖和穿上一套流光溢彩的戏服,从六尺男儿变身为戏台上的杨贵妃。

他——不,应该用“她”,用千娇百媚的花旦声音,咿咿呀呀地唱一段:“长空雁,雁儿飞,哎呀雁儿呀,雁儿并飞腾,闻奴的声音落花荫,这景色撩人欲醉,不觉来到百花亭……”

这不是梅兰芳的《贵妃醉酒》吗?“她”端起小酒杯,一杯复一杯,直把自己灌得微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加上一身华贵的妆容,真个是白居易所说的“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

但见屋里摆设不少古物,唐三彩的侍女,《步辇图》的摹本,甚至唐朝古墓出土的明器,这家具与帷幔的装饰也是大唐风格。“贵妃”左摇右摆地步出卧房,来到月光清冷的庭院中。若是被人撞见,必以为杨玉环香魂显灵。“她”又用钥匙打开一扇门,果然躺着一具硕大的棺椁。

外椁竟有一座小房子般高大,又似运河上的乌篷船,两头高高翘起,飞檐挑壁的感觉。千年的上等梓木,依然保持坚固,那层鲜艳的朱漆,只有个别的脱落斑驳,仍能看到唐朝的人物与神兽画面。而在棺椁的一头,有个被斧头劈开的洞口,已被安上两块木板,暗格窗户似的保护起来。

三个月前,曲靖和听说北京最大的古董商——陇西堂的李博通新进了一件唐朝的大货。他以国会议员之尊登门拜访,才得以见到来自白鹿原唐朝大墓的棺椁,并且得知墓主人的真实身份——女皇武则天与高宗李治之孙,终南郡王李隆麒。讨价还价之后,最终以五千大洋成交。新交通系控制铁路,府中自有白银万两,曲靖和当天就付了全款,秘密运走了这副稀世的棺椁。考虑到年关将近,曲靖和要回湖南老家,他将棺椁秘密运入城北的一座寺院,谎称是自家的亲戚棺材。寺院兼营义庄,临时停放棺材也属正常,没有人会怀疑。过完年,曲靖和返回北京,从寺院中将棺椁接出来,奉还到帽儿胡同自家宅邸之中。

此刻,装扮成杨贵妃的国会议员,触摸着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口中念念有词:“郡王爷,您是唐明皇李隆基的同父异母弟弟,奴家就是您的嫂嫂,来给您请安了。”“她”又点上灯,棺椁旁有张书桌与文房四宝。“她”摊开一张宣纸,研墨提笔,在最右边写下几个大字“大周终南郡王祭”。这位“杨贵妃”写的是颜真卿体楷书,雄强圆厚,骨力遒劲,又不似女人所写。稍稍思量,“她”又落笔写下祭文……

这一篇,洋洋洒洒,竟有千言,显示出纯熟的文言功力。最后一段“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直接抄了韩愈的《祭十二郎文》。

国会议员曲靖和搁笔,来到棺椁跟前,踌躇再三,打开被劈开缺口的两扇木板。“她”提着灯,往棺椁深处照去,外椁与内棺都破了洞,幽暗的光影之间,尘埃飞舞不定,依稀可见藏在罗衾下的两只高头履鞋的形状。

一阵冰冷的寒气,如同干冰的烟雾扑面而来。“贵妃”的嫣红嘴唇在颤抖,但“她”还是爬进了棺椁洞口。棺椁里冷得如同数九寒天,让“她”的四肢几乎冻僵。

如同噩梦或春梦一场,“她”已完全进入内棺,先看到五彩斑斓的鞋面,接着是躺在一床罗衾下的墓主人。

一个少年。

自幽冥黄泉三尺地下,自一千两百年时光的尘埃,自终南山与白鹿原,自长安大明宫,自洛阳太初宫穿越而来。

没有腐烂。

终南郡王李隆麒,十五岁而亡,栩栩如生,眉目如丝,发光可鉴人,犹如喝了一壶杜康酒,千年一醉,万年不醒。

曲靖和从没见过这样的少年,“她”屏住呼吸,缓缓躺在他的身边。这副棺椁足够宽敞,犹如从地面浓缩入地下的寝宫,足够他俩并排而卧。就像陪侍马嵬坡死后的贵妃,见到阴阳两隔的唐明皇。“她”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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