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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2 09:2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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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莫泊桑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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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脂球

羊脂球试读:

译序

莫泊桑是十九世纪后期自然主义文学潮流中仅次于左拉的大作家。他继承了法国现实主义文学的传统,又接受了左拉的影响,带有明显的自然主义倾向。他在相当短暂的一生里,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文学成就。他既是一系列著名长篇小说的作者,更是短篇小说创作的巨匠。他数量巨大的短篇小说所达到的艺术水平,不仅在法国文学中,在世界文坛上,都是卓越超群的,具有某种典范的意义,所以人称“短篇小说之王”。

莫泊桑(1850—1893)一八五〇年八月五日诞生于诺曼底省,名为贵族后裔,实际上其祖父只是复辟时期的一个税务官,父亲则是一个游手好闲、没有固定工作的浪荡子。莫泊桑在诺曼底的乡间与城镇度过了他的童年,一八五九至一八六〇年随父母到巴黎小住,就读于拿破仑中学,后因父亲无行,双亲离异,随母又回到诺曼底。故乡的生活与优美的大自然对莫泊桑的影响很深,成为他日后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源泉。

莫泊桑的母亲洛尔·勒·普阿特文具有深厚的文学修养,莫泊桑从小就深受她的熏陶。洛尔的哥哥阿尔弗莱德颇有文名,青年时期曾是福楼拜以及帕纳斯派诗人路易·布耶的同窗。莫泊桑在鲁昂城高乃依中学念书时就结识了舅舅的这两位老友,这时,他早已是一个喜爱文学并已开始习作诗歌的青年,他从这两位前辈那里听到了“简明的教诲”,获得了“对于技巧的深刻认识”与“不断尝试的力量”,可惜的是,路易·布耶于一八六九年去世了。同年,莫泊桑来到巴黎大学改修法律,不久普法战争爆发,莫泊桑被征入伍,在军队里担任过文书与通讯工作。在这场灾难中,他耳闻目睹了法军可耻的溃败、当权者与有产者的卑劣以及普通人民的爱国主义热情与英勇抗敌的事例,感触很深,所有这些成为他日后文学创作的又一个重要源泉。

战后退伍,由于家庭经济拮据,莫泊桑于一八七二年三月开始在海军部任小职员,七年之后,又转入公共教育部,直到一八八一年完全退职。在小职员空虚无聊的生活中,莫泊桑不幸染上了恶习,私生活放荡,这种下了他过早身亡的祸根。但另一方面,他勤奋写作,拜福楼拜为师,在他的具体指导下刻苦磨砺,长期不怠。在此期间,他于一八七六年又结识了阿莱克斯、瑟阿尔、厄尼克、于斯曼等青年作家,他们都以左拉为崇拜对象,经常在巴黎郊区左拉的梅塘别墅聚会,号称“梅塘集团”。一八八〇年,“梅塘集团”六作家以普法战争为题材的合集《梅塘之夜》问世,其中以莫泊桑的《

羊脂球

》最为出色,这个中篇的辉煌成功,使莫泊桑一夜之间蜚声巴黎文坛。《羊脂球》写于一八七九年,是莫泊桑经过长期写作锻炼之后达到完全成熟的标志,紧接着是如喷泉一样涌出的一大批中短篇小说。从一八八〇年到一八九一年因病停笔,十年期间,他共创作发表了三百余篇中短篇小说,几乎每年都有数量可观的精彩之作问世,特别是在前三四年,佳品更是以极大的密集程度出现,一八八一年有《一家人》《

在一个春天的夜晚

》《戴丽叶春楼》,一八八二年有《菲菲小姐》《一个儿子》《修软椅的女人》《小狗皮埃罗》《一个诺曼底佬》《月光》《遗嘱》,一八八三年有《骑马》《在海上》《两个朋友》《珠宝》《米隆老爹》《我的叔叔于勒》《勋章到手了》《绳子》,一八八四年有《烧伞记》《项链》《幸福》《遗产》《衣柜》等。一八八五年后,莫泊桑短篇小说创作中名篇的数量有所下降,但仍不乏出色之作,如《珍珠小姐》(1886)《流浪汉》(1887)《港口》(1889)《橄榄园》(1890)等。

早在以短篇小说成名之前,莫泊桑就开始了长篇小说的创作,他的第一部长篇《一生》经过几年的耕耘,于一八八一年完成,一八八三年问世。自此,他逐渐由短篇转向长篇,在几年之内相继发表与出版了几部著名的作品,一八八五年:《漂亮朋友》;一八八六年:《温泉》;一八八八年:《皮埃尔与让》;一八八九年:《如死一般强》;一八九〇年:《我们的心》。

莫泊桑早就有神经痛的征兆,他长期与病魔斗争,坚持写作。巨大的劳动强度与未曾收敛的放荡生活,使他逐渐病入膏肓,到一八九一年,他已不能再进行写作,在遭受疾病残酷的折磨之后,终于在一八九三年七月六日去世,享年仅四十三岁。

莫泊桑是法国文学史上短篇小说创作数量最大、成就最高的作家,三百余篇短篇小说的巨大创作量在十九世纪文学中是绝无仅有的;他的短篇所描绘的生活面极为广泛,实际上构成了十九世纪下半期法国社会一幅全面的风俗画;更重要的是,他把现实主义短篇小说的艺术提高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水平,他在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主要就是由他短篇小说的成就所奠定的。

莫泊桑短篇小说的题材是丰富多彩的,在他的作品里,形形色色的社会生活,如战争的溃败、上流社会的喜庆游乐、资产者沙龙里的聚会、官僚机构里的例行公事、小资产阶级家庭的日常生活、外省小镇上的情景、农民的劳动与生活、宗教仪式与典礼、酒馆妓院里的喧闹等,都有形象的描绘;社会各阶级各阶层的人物,从上层的贵族、官僚、企业家到中间阶层的公务员、自由职业者、小业主,到下层的工人、农民、流浪汉甚至乞丐、妓女,都得到了鲜明的勾画;法国广阔天地里,从巴黎闹市到外省城镇以及偏远乡村与蛮荒山野的风貌人情,也都有生动的写照。在广阔的艺术视野与取材面上,莫泊桑的短篇显然超过了过去的梅里美与同时代的都德,而在他广泛的描写中,又有着三个突出的重点,即普法战争、巴黎的小公务员生活与诺曼底地区乡镇的风光与轶事。

由于莫泊桑亲身参加过普法战争,他在当代作家中就成为这一历史事件最有资格的描述者。他对战争的所见所闻是那样丰富,而他的体验感受又是那么深切,因此,他在整个创作的历程中始终执着于普法战争的题材,写出了一批以战争为内容的短篇。毫无疑问,他是对这场战争描绘得最多的法国作家,可以说,这一历史事件由于有了莫泊桑才在法国文学中得到了充分的反映。莫泊桑关于普法战争的著名短篇有《羊脂球》《菲菲小姐》《女疯子》《两个朋友》《瓦尔特·施那夫斯奇遇记》《米隆老爹》《一场决斗》《索瓦热老婆婆》《俘虏》等。

在法国文学中,莫泊桑是公务员、小职员这一小资产阶层最出色的表现者,甚至可以说他是这个阶层在文学上的代表。他自己长期是这个阶层的一员,熟悉这个阶层的一切,他以一系列短篇对其生活状况、生存条件、思想感情、精神状态作了多方面的描写,这方面出色的短篇有《一个巴黎市民的星期天》《

一家人

》《骑马》《珠宝》《我的叔叔于勒》《勋章到手了》《保护人》《烧伞记》《项链》《遗产》《散步》等。

在生活的描绘面上,莫泊桑对法国文学做出了开拓性的贡献,他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过去某些作家主要以巴黎生活为描写对象的倾向,而更多地把诺曼底地区城镇乡村五光十色的生活带进了法国文学。由于有了莫泊桑,法国北部这个海滨地区的自然风光、人情世态、风俗习惯,都得到了十分精彩的描绘。莫泊桑关于诺曼底题材的短篇为数甚多,重要的有《

一个农庄女工的故事

》《戴丽叶春楼》《瞎子》《真实的故事》《小狗皮埃罗》《

一个诺曼底佬

》《在乡下》《一次政变》《绳子》《老人》《洗礼》《穷鬼》《小酒桶》《归来》《图瓦》等等。

莫泊桑在自己的短篇里,总是满足于叙述故事、呈现图景、刻画性格,而很少对生活进行深入的思考,很少通过形象描绘去追求作品丰富的思想性,而且,他也并不是一个以思想见长的作家。在现实生活里,他是一个思想境界并不高的公务员,对现实生活的认识并不深刻丰富,因此,他的短篇缺乏隽永的哲理或深蕴的含义,他在其中所要表现的思想往往是显露而浅明的。

莫泊桑在短篇小说中,几乎很少接触历史的、政治的问题,但他作为普法战争的参加者,却对这场民族灾难有严正的思考。他在短篇小说中所表现出来的爱国主义思想与带有民主主义色彩的和平主义思想,可算是他作品中最严肃、最认真的思想,是他创作中所散发出来的一束最炽热的精神火花。

莫泊桑的短篇小说在思想性上另一值得肯定的价值,是他对资产阶级上流社会的批判与讽刺。他揭露得较多的是资产者的道德沦丧、生活放荡;他还比较多地揭示了资产阶级家庭中的冷酷,这种冷酷有时表现为漠然与隔阂的关系,有时则演化为深刻的仇恨与尖锐的矛盾。

莫泊桑短篇小说思想性的另一颇具特色的内容,是对小人物、公务员、雇员的人道主义的同情。由于莫泊桑本人就是公务员行列中的一员,他对小公务员虽不乏讽刺与嘲笑,但基本上抱怜悯的态度。在他看来,这些公务员实际上过着一种监牢的生活。他从人的正常生活的观念出发,写出了行政牢房在人身上造成的扭曲与异化并寄予同情,使他的短篇具有了人道主义色彩。

整体说来,莫泊桑短篇小说的思想内容并不深刻,意境并不深远,在战争问题上,在社会现实问题上,他的思想并没有超过一个对普法战争有正常认识的爱国者的水平,也并没有超过一个遵循常理的公务员的水平。当然,他对社会现实问题的思想又不可能是单纯的。这也反映在他的短篇中,一方面他对劳动人民有着同情,另一方面他又不止一次描写下层人物中的人性恶;一方面他对纯洁忠贞的爱情做过赞颂,另一方面他又乐于描写纵欲淫乱的故事;一方面他对资产阶级共和派、民主党有过辛辣的讽刺,另一方面他又不止一次在字里行间对社会主义者、巴黎公社加以丑化;一方面他在小说里表现了清晰的思想,另一方面他有的小说又有神秘主义情绪与精神变态的迹象。他短篇中所有这些消极因素,反映了莫泊桑本人的另一个方面,即他作为一个世俗的、染有放荡的恶习、精神不甚健康的公务员的那个方面。此外,有些短篇,因为莫泊桑在其中只满足于讲故事,又不免有客观主义的倾向。

莫泊桑在文学史上的首要贡献,在于把短篇小说艺术提高到一个空前的水平。

逼真自然,是莫泊桑在短篇小说创作中追求的首要目标,也是他现实主义小说艺术的重要标志,较之十九世纪前期巴尔扎克、斯丹达与梅里美,莫泊桑的短篇已经完全摆脱浪漫主义色彩,更抛弃了传奇小说的一切手法。在选材上,莫泊桑的短篇大都以日常生活的故事或图景为内容,平淡准确得像实际生活一样,没有人工的编排与臆造的戏剧性,不以惊心动魄的开端或令人拍案叫绝的收煞取胜,而是以一种真实自然的叙述艺术与描写艺术吸引人。在描述中,莫泊桑甚至不用情节作为短篇的支架与线路,更力戒曲折离奇的效果,他总以十分纤细、十分隐蔽、几乎看不见的线索将一些可信的小事巧妙地串联起来,聪明而不着痕迹地利用最恰当的结构,把主要者突出出来并导向结局。就他的名篇《一家人》而言,几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可言,所写的只是一个公务员家庭里从头一天晚上到第二天晚上所发生的事,唯一可称为情节的仅仅是老太太的休克,但小说绝妙地表现了公务员家庭生活的情景与他们的精神状态,读者在这里看到的不是一个故事,而是一种生活现实,而且所有这些细节写得生动真切,富有情趣,具有可读性的艺术魅力。其他如《在一个春天的夜晚》《戴丽叶春楼》《水上》等,都属于这一类型。莫泊桑所有这些作品实际上已形成了情节淡化与生活图景自然化的倾向,现代小说艺术的一个特别之处在他这里已露端倪。

在对人物的描绘上,莫泊桑不追求色彩浓重的形象、表情夸张的面目、惊天动地的生平与难以置信的遭遇,而致力于描写“处于常态的感情、灵魂和理智的发展”(《论小说》),表现人物内心的真实与本性的自然,他的途径一般不是由他自己来做详尽的心理分析,也不是钻进人物的内心进行心理描述,而是通过人物在日常生活中的自然状态与在一定情势下必然有的最合情理的行动、举止、反应、表情,来揭示出其内在心理与性格的真实,他描写人物性格极为出色的一系列名篇如《一个诺曼底佬》《小狗皮埃罗》《羊脂球》等,无不具有这种特点。特别是《一个诺曼底佬》,如果说,在其他一些短篇里都是围绕一定的故事情节来展示人物性格的话,那么在这个短篇中几乎无情节可言,只是通过一些日常的交谈、表情、举止,就把一个地方色彩浓厚的乡下人的真实形象与性格活生生地展现了出来。在莫泊桑的短篇里,也曾出现过一些不平凡的、有英雄行为的人物,如米隆老爹、索瓦热老婆婆、莫里索先生与索瓦日先生、农妇贝蒂娜等,另外,还有一些具有高尚品格的人物,如《西蒙的爸爸》中的铁匠菲力普、《幸福》中为了爱情抛弃荣华富贵的苏姗娜等,在这些正面人物的描绘上,莫泊桑从不给他们加上神圣的光圈,从不赋予他们格外堂皇的形貌,而力图把他们描绘得像普通人一样平凡自然,有时还让他们在形貌上比一般人更不起眼,甚至更丑陋,有时又并不回避指出这些人物身上的可笑之处和缺点过错,因此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这些人物既像普通的人,又是并不多见、难能可贵的普通人;既像平凡的人,又是有着非凡特点的平凡人。莫泊桑的短篇小说在人物描写上的现实主义艺术,总的来说,就是人物形象的自然化与英雄人物的平凡化,这两个特点使他不是与过去的小说艺术,而是与他之后的现代小说的写实艺术联系了起来。

莫泊桑力求逼真自然的写实方法是与他们现实主义典型化的艺术思想不可分的。他严格地把“逼真”和“真实”区分了开来,他摒弃照相式的真实,而致力于“把比现实本身更完全、更动人、更确切的图景表现出来”,他善于在那些粗糙、混杂、零散、琐碎的日常生活现象中进行选择,舍去所有对他的主题无用的东西,采用其中最具特征性的细节,以“突出表现那些被迟钝的观察者所忽视的,然而对作品有重要意义和整体价值的一切”(《论小说》)。在这一方面,莫泊桑与自然主义的实录性的写作方法有所不同,从而避免了这种方法所必然带来的烦琐拖沓的文风。事实上,在他的短篇中,典型化的场面、图景与细节几乎处处可见,如在《两个朋友》中,莫泊桑所要表现的是巴黎被围并处于饥饿状态、战争的破坏与敌人的残暴以及普通巴黎市民的爱国主义精神等一系列重大的历史内容,如此丰富的一切,仅仅用了四个中心画面,即两个朋友在巴黎饥饿街头的相遇、战前垂钓之乐的回顾、战火下冒险的追求以及被俘后的就义,就完整而鲜明地传达给了读者,四个中心画面高度集中,蕴含着丰富的含义,显然是作者剪裁加工、进行了提炼与典型化的结果;再如,在《菲菲小姐》中,墙上的一幅名贵的油画,其中妇女画像傲慢地翘着两撇被人用木炭涂上的胡子这个细节,不仅把“菲菲小姐”这个普鲁士军官恣意作恶的坏蛋性格表现得很充分,而且本身就是被占领军任意糟蹋的法兰西的一个缩影,具有高度的典型性。

莫泊桑艺术描写的逼真自然与他作品中形象的鲜明,首先来自他观察的广泛、深刻与独具见地。他在长期的习艺过程里,从老师福楼拜那里接受了这样的教导:“对你所要表现的东西,要长时间聚精会神地观察它,以便能发现别人没有见过和没有写过的特点,任何事物里,都有未曾被发现的东西,为了要描写一堆篝火和平原上的一株树木,我们要面对着这堆火与这株树,一直到我们发现了它们和其他的树、其他的火不大相同的特点的时候。”(《论小说》)莫泊桑把这称之为“作家获得独创性的方法”。正因为莫泊桑所认定的独创性“是思维、观察、理解和判断的一种独特的方式”,并且他在福楼拜的指导下长期进行了这种锻炼与实践,培养了他以“一种自己所特有而又是从他深刻慎重的观察中综合得出来的方式来观察宇宙万物、事件和人”的才能,所以,在他的短篇中,无论现实题材、形象图景、生活场面还是人物性格,都莫不别开生面,丰富多彩,各具特色,绝不雷同,更不落于俗套或陷于程式化,总之,如他自己所追求的那样,是“充满个性的人世假象”。同是以普法战争为题材,莫泊桑作为《梅塘之夜》的作者之一,他的《羊脂球》取材就比其他作家的作品有更多的独创性;在他自己的短篇里,同是对普鲁士人的描写,每一个都写得各具特点,既有侵略者粗暴的共性,又有各自独特的个性表现,同样,他笔下虽有一群爱慕虚荣的小公务员形象,但各自的情态嘴脸无一雷同。

在表现形式上,莫泊桑是炉火纯青的技艺的掌握者。他不拘成法,不恪守某种既定的规则,而是自由自在地运用各种方式与手法。在描述对象上,有时是一个完整的故事,有时是事件的某个片断,有时是某个图景,有时是一段心理活动与精神状态,既有故事性强的,也有情节淡化的甚至根本没有情节的,既有人物众多的,也有人物单一的,甚至还有根本没有人物的;在描述的时序上,有顺序,有倒序,有插序,有目前与过去两重时间的交叉;在描述的角度上,有客观描述的,也有主观描述的,有时描述者与事件保持了时空的距离,有时描述者则又是事件的参加者,有时描述者有明确的身份,有时则又身份不明。在莫泊桑的短篇里,描述方法的多样化与富于变化,无疑是他以前的短篇小说作家所未具备的。他大大丰富了短篇小说的描述方式,提高了叙述艺术的水平,为后来的短篇小说创作开辟了更为广阔的道路。

如果说莫泊桑在技法上是不拘成法、绝对自由的话,那么,他在短篇小说创作的艺术规律面前,却是一个忠实的服从者,他深知短篇小说创作最基本的要求,是在短小的篇幅中尽可能表现丰富的生活内容,为此,他服从艺术规律而力求他的短篇以小见大,以一当十。要达到这个艺术境界,除了题材、图景与人物的典型化外,最重要的就是艺术上的锤炼,这正是莫泊桑长期在福楼拜指导下刻苦学习的一个重要内容。福楼拜曾向他提出过这样严格的要求:“只用一句话就让我知道马车站有一匹马和它前前后后的五十来匹是不一样的”。莫泊桑终于掌握了这种高超的技艺,使他的短篇成为以小见大、言简意赅、高度精练的艺术典范。在他的小说里,以短小的篇幅、少量的文字,完整地、准确地、鲜明地表现一种现实、一个事件、一种性格、一种状态的范例,屡见不鲜,不胜枚举。

莫泊桑的简练并不等于粗略,善于以白描的笔法进行勾画是他的特长,而以丰富鲜明的色彩进行细致的描绘,亦是他才能之所在,当他需要的时候,他往往能绘制出精细入微的图景。为了揭示那些有身份的上等人的馋嘴、自私与厚颜,他把羊脂球那一篮引起他们心动的食物描写得似乎闻其香、见其色、知其味;为了给普鲁士人留下一幅讽刺性的画像,他如此细致地描写了军官嘴上方的两撇典型的普鲁士式的胡子,甚至让读者看到了“胡子尖上只剩了一根金黄色的细丝”。

莫泊桑是法国文学史中的语言大师之一,他摒弃华丽的辞藻,使用最规范的语言,追求“一个字适得其所的力量”。他的文学语言清晰、简洁、准确、生动,像一池透明的清水。他的语言不仅与他精炼的叙述方式、简明的白描手法相得益彰,巧合天成,而且,在写景状物、绘声绘色上也具有很强的表现力,正是以这种优美的语言,莫泊桑对诺曼底的山川平野、小镇情貌、田舍风光、渔家景象、巴黎街景以及朝暮晦明的自然景色,进行了卓越的描绘,留下了一幅幅构图清爽、色彩鲜明的画面,具有高度的艺术水平,如《月光》中对月光的描写,即为脍炙人口之一例。

总的来说,莫泊桑的短篇小说创作体现一整套完整的现实主义小说艺术,这既是对以往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继承,也是对它的补充与丰富。应该指出,莫泊桑虽然基本上恪守写实的原则,但也并不放弃对非现实主义的艺术效果的追求,他有时在细节上加以浪漫主义的夸张,如在《珠宝》中,主人公丧妻后竟然那么失望,以致“不到一个月的工夫头发全都变白了”;他有时着力渲染神秘主义的气氛,如《水上》中对人物在夜间无名恐怖心理的描写;他有时更追求怪诞的效果,如《他是谁》中的种种不可理解的细节。当然,莫泊桑的短篇小说较之传统的现实主义,还有一种更为引人注意的新成分,即自然主义的成分。尽管莫泊桑否认自己是自然主义作家,但由于他处于自然主义文学思潮兴盛的时代,出入自然主义文学的圈子,深受这种思潮的熏陶,他的写实艺术自然就带上了自然主义的特点,这种特点表现在他的短篇中,主要是他对人的生理本能、对人的“肉体”和“肉欲”的观察与表现。在《一次郊游》与《保尔的女人》里,推动人物行动的实际上是对肉欲的或隐秘或露骨的追求,作者把人物的行动与故事情节都建立在这种性的生理本能的基础上;同样,在《一个农庄女工的故事》中,不仅人物盲目的性本能是具体情节发生发展的原委与契机,而且构成整篇小说的基本矛盾,决定人物的情绪、感情以及人物之间关系变化的,是人对生育后代的本能渴求,女雇工与农庄主人的矛盾由此而来,矛盾的解决也系决于此。把生理的动因写得如此明显突出,这是自然主义给文学带来的一个变化,也正因为莫泊桑对“肉”有了某种关注并企图把它带进文学,所以,在他的风景描写中甚至出现了这样的文句:“世界上有许多美丽的角落,给我们的眼睛带来的一种肉感美,使你不由得要用肉体的爱去爱它们”(《索瓦热老婆婆》)。莫泊桑短篇小说中的自然主义特点,在他的长篇小说里有更多的表现。羊脂球

一连数日,败军残部乱哄哄地从城里穿过。这哪里还像军队,简直就是一群凌乱不堪的散兵游勇。一个个胡子拉碴,脏乎乎的,军服破破烂烂,既无军旗,又无番号,拖着沉重的步子向前走。他们都显得垂头丧气,精疲力竭,而且脑子也麻木了,不能思考,没有主意,仅凭简单的惯性,机械地移动脚步,只要一停下来,就会因为太累而倒在地上。看起来,这些被征入伍的,大多数本来都是生性平和、与世无争、安分度日的年金领取者,而今一个个却被枪支压得腰弯背驼;另外还有一些年轻力壮的国民别动队队员,他们容易激昂慷慨,也容易惊慌失措,随时准备冲锋陷阵,也随时准备仓皇逃命;同时还零星夹杂着穿红色军裤的士兵,他们是不久前在一次大战役中被击垮的某师团的残余;也有一些穿深色军装的炮兵,同形形色色的步兵并列往前走;偶尔,还有个把头戴闪亮军盔的龙骑兵,拖着沉重的步子,跟着负荷较轻、走路较为轻快的步兵,显得格外吃力。

随后,一批批游击队员也穿城而过,每队都有一个英勇神武的称号,诸如“报仇雪耻军”“公民掘墓团”“英勇敢死队”,等等,但他们的神情作态却像是土匪。

这些游击队的长官,过去都是布商、粮商、油脂商、肥皂商之类的生意人,时势造英雄,凭着有钱或蓄了长长的唇髭,就被任命为军官。且看他们全身披着法兰绒军装,佩戴军衔,说起话来声音洪亮,经常可见他们在讨论作战方案,出言不凡,自称法兰西的胜败存亡全系于他们的肩上。但他们对自己手下的士兵却心存畏惧,因为这些兵痞本来就是偷鸡摸狗之徒,闹起来命都可以豁出去,而且抢掠奸淫,无所不为。

有传闻说,普鲁士军队很快就要占领鲁昂城了。

两个月以来,本地的国民自卫军一直在城郊附近的树林里,小心翼翼地侦察敌人的动静,有时还神经过敏地误击自己的哨兵,有时荆棘丛里有一只小兔稍动一下,他们就准备浴血奋战。可是,普军即将进攻的消息一传来,他们就纷纷逃回家了。他们的军服、枪械、装备,所有这些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行头,原来还被用来吓唬方圆三法里之内的路碑,现在都不翼而飞了。

最后一批法国正规军总算渡过了塞纳河,准备从圣塞威尔与阿夏尔镇方向退守奥德梅桥。殿后的是一位将军,他由两名副将陪伴左右,也是徒步前行。他神情沮丧,率领着这支残兵,实在无力回天,一个善于征战、攻无不克的民族,竟然惨遭大败,全线崩溃,他本人身陷其中,岂能不沮丧懊恼。

法军既撤,随后城中便是一片沉寂,在静悄悄而又令人惶惶不安的气氛中,人们等待着即将降临的事。许多大腹便便的生意人,早已在商场上磨尽了男子汉的气概,正惴惴不安地等候占领者的到来,但一想到普鲁士人也许会把店里的烤肉铁扦与切菜刀误认为是武器,又不由得胆战心惊。

生活似乎停顿了。商店都关门停业,街上寂无人声。偶尔有个把居民上街,也被这种沉寂吓了一跳,旋即沿墙根匆匆离去。

等待所引起的焦虑不安,反而使人盼望敌军早日进驻。

就在法军撤离后的第二天下午,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几个普鲁士轻骑兵,疾速穿城而过。没过多久,从圣卡特琳山坡上来了黑压压的一大片人马,与此同时,在通往达尔内塔尔与布瓦纪约姆的两条大道上,另有两大股侵略军潮水般地涌现出来。这三支大军的先头部队,恰好同时在市政府广场上会合。随后,德军大部队就来到这里,从周围的大街小巷里鱼贯而出,一营营排列整齐,迈着沉重而有节奏的步伐,踏得石板路面嘎嘎作响。

一种陌生而喉音很重的口令声,沿着那些看似空荡而死寂的房舍升起。其实,此时在那些紧闭着的百叶窗后,正有无数双眼睛紧盯着进驻的胜利者:他们成为这座城市的主人,可以根据“战时法”任意处置全城人的生命财产。居民们躲在自家昏暗的房间里,惶恐不安,胆战心惊,如同遇到了洪水泛滥与强烈地震,任凭有什么智慧与能耐,都无能为力。诚然,每逢事物的秩序被打乱,安全不复存在,人类的法律与自然的法则所保护的一切,遭到某种疯狂而凶残的力量的摆布时,人们都会产生这种惶恐感、战栗感。大地震将一个地方所有的人都压死在倒塌的房屋之下,泛滥的洪水冲走了被淹死的农民、耕牛以及房屋的梁木;同样,打了胜仗的军队就要屠杀继续自卫的人,要押走俘虏,要以战刀的名义进行掠夺,要用大炮的轰鸣向上苍表示感恩。所有这些可怕的灾难埋葬了我们对永恒正义的信念,使我们不再像有人教导的那样,去信赖上天的保佑与人类的理性。

在每家每户的门口,都有人数不多的德军小分队在敲门,接着,他们就进入屋内。这就是入侵之后的占领。战败者的义务由此开始,招待战胜者,当然必须和颜悦色,温良恭顺。

过了一段时间,敌军入侵后的初期恐怖消失了,城中出现了一种新的平静气氛。在许多家庭里,普鲁士军官都与主人一家同桌吃饭。有的军官很有教养,出于礼貌,还对法兰西表示表示同情,说自己参加这场战争,并非自愿,心里实在是反感。普鲁士军官竟有这份情感,房主一家自然感谢不已,何况说不上什么时候,自己还得仰仗他的保护呢。再说,把他侍候好了,也许可以少给几个士兵供饭。既然好事坏事都取决于他,那又何必去冒犯他呢。真要去冒犯他,那就不是勇敢,而是鲁莽了。想当年,鲁昂城的市民确曾鲁莽过一次,英勇保卫了这座城市,使它名扬四海,但物换星移,今非昔比,鲁昂人再也不会犯此种鲁莽的毛病了。从法兰西的处世智慧中,他们总结出这么一个至高无上的结论:只要不在公共场合跟敌对国士兵亲近热乎,在自己家里客气一些并不为过。于是,在外面,彼此装作不认识,但一到家里,就谈笑风生,每天晚上,大家围炉而坐,德国人久久也不离去。

即使是这座城市本身,也渐渐恢复了和平时期的常态。法国人固然不大出门,但普鲁士士兵在大街小巷到处可见。况且,那些蓝色轻骑兵的军官虽佩带着又长又粗的杀人武器,在马路上大摇大摆,其实他们对普通老百姓的态度,并不比去年在那些咖啡馆里喝酒的法国轻装兵更为盛气凌人。

不过,空气中多了点什么东西,某种不可捉摸的、陌生的东西,某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异样气息,这种气息扩散开来,无孔不入。它充斥于每家每户之中,广场街道之上,它改变了饮食的味道,使人仿佛觉得离家远行,来到了野蛮而可怕的部落。

战胜者索取钱财,贪得无厌。城里的市民无不如数缴纳,幸好他们确也殷实富足。不过,诺曼底商人越是有钱就愈加吝啬,越舍不得拔毛出血,只要看见自己的财富有一点落进他人手里,就特别心疼。

但是,出了城,沿河往下走两三法里,到克鲁瓦塞、迪耶普达尔或比萨尔一带,船长与渔民经常从水底打捞上来穿着军服的德国人的尸体。他们有的是被一刀砍死的,有的是被人踢死的,也有被石头砸死的,或是被人推下水淹死的,都已经被水泡得肿胀了起来。河底的淤泥掩藏着不少此类野蛮而合情合理的地下复仇行为,这些无名英雄不声不响地抗敌,比光天化日之下的战斗更要危险,但又得不到扬名天下的荣耀。

因为凡是对外敌的仇恨皆有无穷的感召力,总能造就一些英勇的义士,他们全都出于信念而视死如归。

虽然普鲁士人侵占了全城后实施了铁腕统治,但他们并没有干过任何一件传闻提及到的在进军中所犯的那类暴行。于是,城里的市民胆子壮起来了,当地商人重开买卖,招财进宝的欲望又蠢蠢而动。有几个商人原本在勒阿弗尔港有大笔投资,那个港口至今还在法军的手里,所以,他们打算从陆路先到迪耶普,然后再乘船去勒阿弗尔。

他们利用所认识的几名德国军官的关系,从占领军司令部获得了离城特许证。

于是,一辆四匹马拉的旅行大马车整装待发,有十位客人订了座位。他们决定星期二早晨天亮之前就动身,以免招路人围观。

几天以来,气候寒冷,地面也冻硬了。到了星期一下午三点钟光景,北风猛吹,刮来大片大片的乌云,大雪纷飞,从傍晚起一直下了一个整夜。

凌晨四点半,旅客们都聚集在诺曼底旅馆的院子里,他们要在这里上车。

一个个都睡眼惺忪,身上披着毛毯,却还冻得浑身发抖。在一片昏暗中,彼此看不清楚,身上又都穿着臃肿的冬装,看上去就像身着教士长袍的胖神父。有两个男人终究还是认出了对方,第三个人也凑上去,于是,他们就谈开了。一个说:“我这次带老婆一道走。”另一个说:“我也一样。”第三个说:“我也如此。”第一个又说:“我们再也不回鲁昂了,如果普鲁士军队再逼近勒阿弗尔,那我们就去英国。”三人的打算不约而同,如出一辙,实在是气味相投。

但是,迟迟不见有人前来套车。一个马夫手提一盏小灯,不时从一扇黑洞洞的门里走出来,又立即钻进另一个门洞。马厩的地上有垫草与肥料,马蹄磕地的声音就不响亮了,从屋里传出一个汉子骂骂咧咧地跟牲口说话的声音。一阵轻微的铃铛声表明有人在搬弄马具,这轻微的声音很快就变成了清脆、持续不断的颤音,节奏随着牲口的动作而有所变化,有时寂静无声,有时又突然猛响一阵,同时伴随着马蹄磕地的沉闷声。

那扇门猛然关上了。一时鸦雀无声。那些有钱人冻得发僵,也都沉默下来,直挺挺地待在那里。

绵绵不断的雪花织成了闪闪发亮的帷幕,徐徐向大地降落,使万物模糊不清,给所有的东西都蒙上了一层像泡沫一样的雪花。全城一片寂静,一切声响都被严冬埋葬了,只听见雪花落下时的窸窣之声。它微细不清,飘忽不定,与其说是声音,不如说是感觉,这细小轻微的动静,仿佛充塞了整个宇宙,覆盖了世界大地。

提风灯的那人又出现了,他牵来一匹垂头丧气、不愿受驱使的马,他把马拉到车辕前,系上绳套,转悠了好些圈儿,总算把马具套好,因为他一手提着小灯,只有另一只手可以干活。正当他要去牵第二匹时,他注意到旅客们全都站在那里不动,身上都飘满了雪花,便对他们说:“你们怎么还不上车,车里至少可以避避雪。”

显然,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一点,一听此话就一拥而上。那三个男人先把自己的妻子扶上车,随后也跟了上去。另外还有几个形貌模糊的人,也上车在空位子上就座,一言不发。

车厢的底板上铺了麦秸,旅客都把脚插了进去。坐在里头的那几位太太,带了烧炭暖手的小铜炉,她们点燃其中的化学碳,开始低声数说这种暖炉的优越性。其实她们如数家珍所说的种种,都是老生常谈,无人不晓的。

马车终于套好了,原定四匹马拉,考虑到路滑难拉,又加套了两匹马。这时,有人在车外问道:“人都上齐了吗?”车里有人应道:“全上来了。”于是,马车就出发了。

马车慢吞吞地前进,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轮子陷在积雪里,整个车厢咯吱咯吱作响,像是在呻吟哀鸣。拉车的马老是打滑,气喘吁吁,全身冒热气。车夫不断甩响他的大鞭,鞭子四面飞舞,颇像一条长蛇,时而蜷缩,时而伸展,突然一下,长鞭抽在一个滚圆的马屁股上,那马的臀部便往上一拱,用力拉车。

不知不觉间,外面天已经亮起来了。那漫天飞舞的大雪,刚才还被车里一位在鲁昂土生土长的旅客形容为棉花雨,现在已经停了。一道昏暗的光线从云层里透出来,在厚重乌云的反衬下,雪野显得格外明亮耀眼,地面上时而闪现一排着霜衣的大树,时而出现一座戴雪帽的茅屋。

马车里,借着黎明这种清幽的光线,旅客们开始好奇地互相打量。

车厢里头最舒适的座位上坐的是大桥街一家葡萄酒批发商行的老板鸟先生及其太太,他们面对面坐着,正在打瞌睡。

鸟先生从前给人当伙计,趁东家做生意失利破产,把店铺盘过来,从此就发了财。他经常以极低的价格,把劣质酒批发给农村的小贩。因而,在朋友与熟人的眼里,他是个狡猾刁钻的奸商,是个脸上笑嘻嘻、肚子里全是花花肠子的地道诺曼底佬。

他的奸商名声已经家喻户晓,以致成为公开的笑料。兹有一例:在省政府某次晚会上,本地的骄子图奈尔先生,他文思敏捷,见地犀利,专爱编写寓言与歌谣,当时见与会的女士们无精打采,困意甚浓,就拿这位奸商开涮,他提议大家来玩“鸟飞”游戏;此一双关妙语当时不胫而走,传遍了省府的每个客厅,很快就扩散到了全城,引得省内人士整整一个月笑得合不拢嘴。

鸟先生闻名遐迩,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他爱搞恶作剧,爱开各种各样的玩笑,有文雅的,也有粗鄙的。因此,任何人提及他,无不马上补充一句:“这只鸟,真是个无价的活宝。”

他身材矮小,挺着一个圆球似的大肚子,两片灰色的颊髯之间,夹着一张赤红赤红的脸。

他的老婆人高马大,神态凌厉,嗓门洪亮,处事果断,在自家店铺里充分体现了井井有条与精于算计的风范。她的老公则以自己嘻嘻哈哈的做派,来活跃店铺的气氛。

坐在这对夫妇旁边的,是卡雷—拉马东先生。他出身于更高的阶层,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在棉纺业里颇有声望,地位举足轻重。他开了三家纺织厂,得过荣誉团骑士的称号,又是省议会的议员。在整个第二帝国时期,他一直是温和反对派的领袖。按照他本人的说法,他历来的行事方式不过是,先持反对立场,用钝器虚晃一招,然后再附和主流派,以求自己得到较高的身价。

卡雷—拉马东太太比丈夫年轻得多,鲁昂驻军中出身贵族的军官,经常从她那里得到安慰。她坐在自己丈夫的对面,娇小而漂亮,蜷缩在毛皮大衣里,正用沮丧的眼光,瞧着这寒碜破旧的车厢。

坐在她身旁的是于贝尔·德·布雷维尔伯爵与夫人,他们的姓氏要算是诺曼底最古老、最高贵的姓氏了。伯爵是个派头十足的老绅士,并且刻意修饰打扮,竭力突出他在相貌上与亨利四世国王的相似之处。根据他的家族引以为自豪的一种传说,亨利四世曾与布雷维尔家族的一个妇女有婚外情并使她怀孕,那妇女的丈夫便因此受封为伯爵,并荣升为该省的总督。

在省议会里,于贝尔伯爵与卡雷—拉马东先生是同僚,不过,他在省里代表了奥尔良立宪君主派。他是怎么跟南特一个小船主的女儿结为夫妻的,这始终是个谜。不过他的夫人确也雍容华贵,她还善于交际,技压群芳。据传,她曾得到过路易·菲力普的一名王子的爱恋,所以,整个贵族阶层都向她逢迎讨好。她的沙龙在当地要算首屈一指,是昔日风流情致犹存的唯一场所,一般人是难以进去的。

布雷维尔家所拥有的全是不动产,据说每年收入高达五十万法郎。

以上六位是马车上旅客的核心,他们是社会上经济收入稳定、生活安逸平静、有权有势的人士,是信奉宗教、讲究道德的正人君子。

巧得出奇,所有的女客都坐在同一条长椅上,伯爵大人的旁边还坐着两个修女,她们手里拨着长串的念珠,嘴里在念《圣父经》与《圣母经》。一个是老修女,满脸麻坑,就像劈面挨过一片霰弹似的。另一个身体甚为瘦弱,脸蛋俏丽,满面病容,胸脯瘪陷,显然她对宗教信仰已经痴迷人魔,使她情愿以身殉教并幻想超凡入圣,以致自己的躯体日渐羸弱消瘦。

在两个修女对面,有一男一女是车上旅客争相关注的对象。

那男的颇有名气,人称民主专家科尔尼代,他是所有上流社会人士眼中的危险分子。二十年来,他泡在有民主气味的咖啡店里,不断用大杯大杯的啤酒滋润他那把棕红色的大胡子。他父亲本是一个糖果商,给他留下了一份相当可观的财产,却被他与狐朋狗友吃得精光。于是,他就急不可待地盼着共和国早日再来,以获取他为革命喝了那么多啤酒之后应得的权位。九月四日那天,也许有人故意捉弄他,他真的以为自己被任命为省长了。不料走马上任时,那些在办公室里掌了实权的杂役,却拒不承认他的资格,逼得他立即打了退堂鼓。好在他是个挺好说话的主儿,与世无争,乐于助人,于是,他又以无比的热情,全力组织抗敌守土的防务工作。他发动大家在平野上挖了一些坑,把附近林子里的小树全都砍倒,在每条大路上都设下陷阱。他对自己这些防御工事甚为得意,认为必奏奇效,所以待敌军一逼近时,他便急急忙忙撤退回城里去了。现在坐在马车上,他想,自己到勒阿弗尔去,要比待在鲁昂更有用,那里正遭普军威胁,很需要构筑新的防御工事。

那个女的呢,是一个被人们称之为婊子的主儿。她由于过早发福而闻名,得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绰号叫“羊脂球”。她个头矮胖,浑身圆滚滚的,肥得油脂流溢,连一根根手指也是肉鼓鼓的,只有每个骨节周围才细一圈,皮肤紧绷而发亮,像一串短香肠。她的胸脯丰满挺拔,在连衣裙里高高耸起。她皮肤细嫩,明艳照人,叫人看着就怦然心动,因此其顾客可着实不少。她的脸蛋像一只红苹果,又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脸蛋上部,两只乌黑而美丽的眼睛闪闪发亮,长而浓密的睫毛映衬着眼波盈盈;她脸蛋的下部则是一张媚人的小嘴,两排牙齿洁白明亮,嘴唇柔美湿润,简直就是专为接吻而造设的。

据说,她还有许许多多难以言传的媚人妙处。

大家一旦认出了她,那几个正派女士便放肆地交头接耳、评点议论了起来,说什么“婊子”啦,“社会耻辱”啦,等等。虽然是窃窃私语,但声音很高,引得羊脂球不免抬起头来,她把同车的旅客扫视了一圈,目光大胆,并无惧色,且带有挑战的神情。那些人立即都不吱声了,纷纷低下了头,只有鸟先生,还在用不正经的眼光偷偷地看她。

但不一会儿,那三位女士又开始交谈。有这女人在场,她们突然亲近起来,甚至可以说成了亲密的朋友。面对这个无耻的妓女,她们似乎觉得必须拧成一股绳,以显示有夫之妇的尊严,因为合法的婚姻从来都鄙视淫行苟合。

那三个男人也同样如此,因为有科尔尼代在场,他们出于保守派的本能而互相亲近了,都以一种蔑视穷人的口气谈论各自的钱财。于贝尔伯爵历数普鲁士军队的进攻已经给他带来的损失,还有牲畜被抢、庄稼歉收可能带来的亏空,他说起这些,口气满不在乎,就像亿万富翁那样自信,似乎这些损失只会给他造成一年半载的拮据。卡雷—拉马东先生的棉纺业损失惨重,但他早有防范,先将六十万法郎汇往了美国,以备不时之需、解燃眉之急。至于鸟先生,他也早作安排,将窖存的葡萄酒全都推销给了法军的后勤部,因此,政府欠了他一大笔款子,这次他去勒阿弗尔就是去取款的。

这三位先生一边谈,一边频频交换友好的眼光。尽管他们的社会地位各不相同,但因为都有钱而感到彼此亲如兄弟,同属于大富豪行会,手一插进裤兜就弄得里面的金币哗哗作响。

驿车行驶的速度极慢,到上午十点钟,还没有走出四法里。有三段爬坡的路,男乘客都是下车步行的。大家开始担心,原定到托特吃午饭,现在看来,天黑以前也难以赶到。每个人都望眼欲穿,但愿能在途中发现一家小饭铺,却不料马车又陷进了一堆积雪,花了两个小时才好不容易脱离困境。

大家都越来越饿,饿得心里发慌,却仍然看不到一家小饭铺或小酒店。要知道,一是因为普鲁士军队逼近,二是因为饿狼般的法军部队曾席卷此地,附近的店家早都吓得关门停业,逃之夭夭。

只要路旁有农舍,车上的男士都要跑去找吃的东西,结果却总是失望,连一块面包也弄不到。因为农民生性多疑,早已把自家储存的食品都藏起来了,生怕路过的大兵饿红了眼,见到什么就抢什么。

将近下午一点钟,鸟先生公开宣称,他已经饥肠辘辘,支持不住了。大家也都跟他一样,饿得心里发慌,由于要命的饿劲儿越来越折磨人,他们也就没有半点儿兴致来说话聊天了。

时不时,有人打个哈欠,紧接着就有人跟着打。于是,大家就轮番打起来,有人张开嘴巴肆无忌惮地发出声音,有人举止文雅些,还用手去捂住往外冒热气的嘴巴,性格、教养与社会地位各不相同,打哈欠的方式也因人而异。

羊脂球好几次弯下腰去,仿佛要在自己裙子底下找什么东西,但每次都犹疑一下,看看旁边的人,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直起身来。每个人的脸都苍白无光,不时痛苦地抽搐。鸟先生说他情愿付一千法郎买一只肘子,他老婆做了一个手势要表示反对,随即又平静下来。每当她听说要花钱破费,总是心如刀割,甚至把玩笑话也当真。伯爵说:“的的确确,我是感到不舒服,我怎么没想到带些吃的东西上路呢?”他这么一说,大家都纷纷跟着责怪自己。

科尔尼代倒是带了满满一壶朗姆酒,他把这壶酒奉献出来,但大家都冷冷地谢绝了。只有鸟先生接受邀请喝了一点,递回酒壶时,他谢道:“还真不错,可以暖和暖和身子,也可以解解饿。”两口酒下肚,他的兴致又上来了,就提议像歌谣里唱的那样,让大家把最胖的旅客分吃掉。这话显然是影射羊脂球,对几位有教养的人士来说,这实在是不堪入耳。谁都不去应声附和,唯独科尔尼代笑了一笑。两个修女已经不再念经,双手插在肥大的袖口里,低垂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肯定是在向上天表示她们的痛苦,以答上天赐苦之恩。

三点钟,马车驶到了一片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看不到任何村落的影子。这时,羊脂球突然弯下腰去,从长凳底下拉出一只蒙着白色餐巾的大提篮。

她先从提篮里取出一个陶瓷盆,一只小银杯,再取出一个大瓦罐,里面盛着两只已经切好了的鸡,周围满是结了冻的酱汁。大家看见篮子里还有一包包其他好吃的东西,馅饼啦,水果啦,甜食啦,等等,实在是丰富得很,足够在旅途中吃上三天。有了这些食品,三天之内就不必再沾旅馆厨房的任何油水。几大包食物之间,还露出四瓶酒的瓶颈。她拿出一个鸡翅膀,就着一个诺曼底地区叫“摄政”的小面包,细嚼慢咽地吃起来。

所有的目光都盯着她。接着,食物的香味散开了,刺激得大家的鼻孔张得大大的,嘴里流出了大量的涎水,耳朵下面的腮帮子也紧绷得发痛。几位夫人太太对这窑姐嫉恨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简直就想把她宰了,或者把她扔下车去,连同她的酒杯、篮子与所有的食物,全都扔进雪地里。

然而,鸟先生的眼睛发着光,盯着那只盛着鸡肉的瓦罐,他说道:“妙得很,这位太太想得比我们周到。有的人总是事事有先见之明。”羊脂球听了,抬头看着他说:“您,想来一点吗,先生?从早上一直饿到现在,可真叫人难受。”鸟先生点头致意,说:“说老实话,我还真不能拒绝呢,我饿得实在挺不住了。战时就得说战时的话,是不是呀,太太?”说着,他向周围扫了一眼,接着又说:“碰到眼前这种情况,有好心肠的人乐于助人,可真叫人高兴。”他正好有一张报纸,就把它摊在面前,以免弄脏裤子,然后从口袋里取出一把随身带的小刀,用刀尖挑起一块裹满了冻汁的鸡腿,用牙齿撕开,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他吃得那么心满意足,不顾身份,在车里引起了一大阵痛惜的叹气声。

不过,这时羊脂球又以谦恭柔和的声音,邀请两位修女也来分享她的便餐。这两人立即就接受了,她们结结巴巴说了两句感谢的话,眼皮也没抬就赶快吃了起来。科尔尼代同样也没有拒绝他这位芳邻的邀请,跟两个修女一道,把报纸摊在膝上,拼成一张临时饭桌。

这几张嘴开始不停地一张一合,大吃大嚼,酣畅淋漓地吞咽着。鸟先生在一个角落里闷头大吃,不遗余力,还低声劝他老婆跟着效仿。鸟太太抵制了好一阵子,后来饥肠辘辘,痛苦难当,只得屈从。于是,鸟先生十分委婉地问他们的这位“可爱的旅伴”,能否允许他给自己的太太拿一小块儿鸡肉。羊脂球粲然一笑,答了一声“当然可以,先生”,说着就把瓦罐递了过去。

打开第一瓶红葡萄酒之后,出现了一个难题:只有一只酒杯。于是,大家只好把酒杯一个一个传递下去,轮流喝。前一人喝后,把杯子抹一下,后一人再喝。只有科尔尼代与众不同,他偏要选择在羊脂球唇迹未干的杯沿处喝,显然是在对她大献殷勤。

至此,德·布雷维尔伯爵夫妇与卡雷—拉马东夫妇周围的人都在吃东西,食物散发出来的阵阵香味使他们透不过气来,他们忍受着那种以“坦塔罗斯”命名的痛苦。突然,棉纺厂主的年轻太太长叹了一声,大家转过头去一看,只见她脸色煞白,白得像车外的积雪,双目紧闭,耷拉着脑袋,已然不省人事。她的丈夫吓得六神无主,恳求大家帮忙救护。慌乱之中,人人束手无策。这时,年纪较大的那个修女托起病人的头,将羊脂球的酒杯贴着她的嘴唇,灌进几滴葡萄酒。随即,美丽的太太动了动,睁开眼睛,露出了笑容,用微弱的声音对大家说她现在觉得好多了。但是,那修女怕她再晕过去,又逼她喝下满满一杯酒,接着说:“她是饿晕了,没有别的原因。”

一听这话,羊脂球的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她看着那四位饿着肚子的旅客,颇为尴尬,结结巴巴想做点解释:“上帝啊,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请这几位先生和太太来一道……”说到这里,她把话咽了下去,怕自讨没趣,招来一场侮辱。这时,鸟先生表态了:“嘿,不言而喻,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大家都是兄弟姐妹,应当互相帮助。来吧,两位夫人,不用客气,去他妈的规矩!想吃就吃吧,今晚能不能找到一个地方过夜,还不知道呢!照现在这个走法,明天中午之前恐怕也到不了托特。”那几个放不下架子的贵客,仍在犹犹豫豫,谁都不敢说声“好吧”,唯恐自己要承担对那个女人放弃了道德抵制的责任。

最后,还是伯爵当机立断,打破僵局,他转过头去,对着那怯生生的胖姐,摆出一副高不可攀的贵族派头,说道:“好吧,夫人,我们领情接受邀请。”

万事开头难。一旦跨过鲁比孔河,大家就无所顾忌,开怀大吃了。不一会儿,那篮子里的东西就吃得精光。篮里本来还有一罐鹅肝酱,一罐肥云雀酱,一块熏牛舌,几个克拉桑产的梨子,一块主教镇的蜜糖方面包,几块小点心以及满满一杯醋腌黄瓜与洋葱——羊脂球与所有的妇女一样,都最喜爱吃这些生冷蔬菜。

吃了这个窑姐儿的东西,就不能不跟她讲话了。于是,大家聊了起来。起初还有人端点儿架子,后来见她说话颇注意体统,大家也就比较放松自如了。德·布雷维尔夫人与卡雷—拉马东太太很善于交际,懂得如何和人套近乎而又讲究分寸。尤其是伯爵夫人,颇具高贵妇人的大家风范,礼贤下士,和蔼可亲,举止高洁,显得格外有亲和力。相反,那个又高又壮的鸟太太,脑子像宪兵一样不开窍,只顾闷头大吃,根本不屑于和羊脂球交谈,始终保持不与她同流合污的态度。

大家自然而然就谈起了战争,大谈普鲁士军队的残暴与法国军民的英勇抗敌。别看这些人自己逃跑得快,却大肆赞扬别人的勇敢。接着,每个人又谈起各自的经历。羊脂球讲述她是如何离开鲁昂的,讲起来充满了真挚的感情,言辞甚为激烈,可能大凡妓女要发泄内心的愤慨,往往就会言辞过火:“本来,我以为可以留在鲁昂,我在家里储存了很多食品,我宁可供养几个大兵也不愿意背井离乡,到处流浪。可是,我一看见他们,这些普鲁士猪,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他们简直把我的肺都气炸了。我感到受了奇耻大辱,哭了整整一天。哼,我如果是个男子汉就好了!我从窗口一直盯着他们这几头戴着尖顶头盔的猪猡,若不是女仆拉住了我的手,我真会把家具扔下去砸断他们的脊梁骨。后来,他们要住进我的家里,我扑向头一个走进来的家伙,掐住他的脖子,要掐死他们并不比掐死其他人更难,如果不是有人揪住我的头发把我拉开,那个家伙肯定被我干掉了。出了这事以后,我不得不躲起来。最后,我终于找机会逃了出来,上了这辆车。”

同车人都大大夸了她一顿。他们都不曾有过如此勇敢壮烈的行为,因而对她有了几分敬重。科尔尼代听她讲述时,脸上带着教士那种赞许与善意的微笑,就像一位神父在听教徒颂扬上帝。因为留大胡子的民主党人总是垄断爱国主义的专利,就像穿教袍的神父总是垄断宗教的专利一样。轮到他讲述时,他用了一种布道说教的口吻,还加上慷慨激昂的言辞,这种言辞都是他从每天张贴在街墙上的宣言声明中搬来的。最后,他还讲了一段雄辩风格的话,把“巴丹盖无赖”狠狠骂了一顿。

不料,羊脂球听了此话,当即勃然大怒,因为她是拥护波拿巴的。她的脸涨得比樱桃还红,气得说起话来也结结巴巴:“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人坐到他的位子上会怎么样。肯定会更糟糕!他这个人呀,就是被你们出卖的!如果换你们这样的瘪三无赖来统治,所有的人都只好离开法国啦!”

科尔尼代并不动火,脸上仍保持着那高傲优雅、不屑计较的微笑。不过,大家都感到自己的脏话就要出口了。幸好伯爵挺身而出,以权威的口气宣称,凡是坦诚的见解都应当受到尊重,才好不容易劝住了这位怒气冲冲的姐儿。伯爵夫人和棉纺厂主的太太,跟一切有身份的人一样,打心眼里就莫名其妙地憎恨共和国;还跟所有的妇女一样,本能地喜欢讲究奢华的专制政体。因此,她们不由自主地被这位充满正义感的妓女吸引,觉得她那一番感情倒是跟她们自己挺投合。

一篮子食物全吃光了。十张嘴巴,对付这些东西,毫不费劲,倒是大家都颇为遗憾地觉得这篮子还不够大。东西吃完后,谈话又持续了一段时间,不过也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夜幕降临,黑暗变得愈来愈浓重。人在消化食物时往往特别怕冷,羊脂球虽说身体肥胖,也不免打起寒战。德·布雷维尔夫人的小暖炉从早上到现在,炭已经加过好几次了,这时,她表示愿意借给羊脂球暖一暖。羊脂球立刻接了过来,因为她觉得自己两只脚已经冻僵了。卡雷—拉马东夫人与鸟太太也把各自的小暖炉借给两个修女。

车夫已经点上风灯。明亮的灯光照见了辕马臀部汗流如洗时所冒出的腾腾热气,也照见大路两旁的堆堆积雪,在摇曳的灯光下向后迅速退去。

车厢里什么也看不清楚。突然,在羊脂球与科尔尼代之间出现了点什么动静。鸟先生两眼极力在黑暗中搜索,觉得自己看到那个大胡子急速往旁边一闪,似乎挨了人家狠狠的一闷拳。

大路前方,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灯光,那就是托特镇。马车一共行驶了十一个小时,加上途中四次停车暂歇、给马喂料耽误两个小时,至此这趟旅途总共花费了十三个小时。马车驶进市镇,在商会旅馆门前停下了。

车门一打开,一种耳熟的声响令所有的旅客不由得大吃一惊,那是军刀刀鞘碰撞着地面的声音。随即,他们又听见一个德国人在喊叫着什么。

马车虽然已经停稳,可是谁也没有下车,好像害怕一出车门就会遭到屠杀似的。这时,车夫提着一盏马灯走过来,灯光照亮了整个车厢,但见张张面孔全都惊恐万分,嘴巴大张,眼睛发直。

在车夫身旁,有一名德国军官站在灯光里。他是个身材高挑的年轻人,非常瘦削,头发金黄,军服就像女人的束胸紧身衣一样紧紧裹在身上。他头上歪戴着平顶鸭舌漆皮军帽,样子颇似英国旅馆的侍役。他的两撇唇髭长得出奇,一根根胡须直直地向两侧伸展,到最尖端只剩下一根根极细的黄丝,细得叫人无法看清末梢。这两撇胡子在脸部倒是举足轻重,压住了嘴角,显得两侧脸颊往下坠,给嘴唇标出一道下垂的褶痕。

他用阿尔萨斯式法语,要旅客们下车,口气很生硬:“你们不元(愿)意瞎(下)来吗?先生们和代代(太太)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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