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上)(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03 07:2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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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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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上)

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上)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上)作者:废名排版:HMM出版时间:2018-12-20本书由北京明天远航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章开场白“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关于这个题目我们也有一点考证问题。“莫须有先生”,那是不成问题的,有著名的《莫须有先生传》为证。然而天下事不提起则已,一提起也还是有枝节,莫须有先生固然有这个人,这个人是不是姓莫呢?在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前,从家乡到南京,住在石婆婆巷,那天石婆婆家宴为莫须有先生洗尘,席间两个小姑娘,俱系初中学生,姊道:“我们家今天来的客人就是莫须有先生,——你不也读过《莫须有先生传》吗?”妹答道:“那他不姓莫吗?”言下觉得这个姓怪蹩扭似的。小姑娘虽是私语,莫须有先生在席上也听见了,他听见了面红耳赤,不觉发生两个念头。“你们小孩子也读《莫须有先生传》吗?《莫须有先生传》有给你们读的价值吗?我现在自己读着且感着惭愧哩。好在你们读着未必懂,而且《莫须有先生传》的销路也未必有那么广,你们大约因为是同乡关系故以一个好奇心买一本看看罢了。”这是一个念头。第二个念头是:“她说我姓莫,——你们读过《百家姓》吗?《百家姓》上有姓莫的吗?大概有,从前军阀时期还有一个莫荣新。然而中国国语教育失败,为什么不将莫须有三个单字当作一个复词读,而拆开读一个莫字呢?我在乡间教书的时候便不如此,好比月我写一个月字,月亮就写月亮,蝴蝶就写蝴蝶,主席就写主席,决不说一个主字一个席字,结果成绩很好。”所以莫须有先生到底姓什么的问题已经发生了,连他的同乡都不知道了。不过关于姓名之事,莫须有先生认为没有关系,外国书上说,“历史都是假的,除了名字;小说都是真的,除了名字。”可见我们就是用了一个假名字,仍不害其为真的事实。何况呼牛呼马,本是习惯使然,照习惯说,则莫须有先生已经惯了,连小姑娘们都知道了。《莫须有先生传》可以说是小说,即是说那里面的名字都是假的,——其实那里面的事实也都是假的,等于莫须有先生做了一场梦,莫须有先生好久就想登报声明,若就事实说,则《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完全是事实,其中五伦俱全,莫须有先生不是过着孤独的生活了。牠可以说是历史,牠简直还是一部哲学。本来照赫格尔的学说历史就是哲学。我们还是从俗,把《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当作一部传记文学。关于这部书的名字有一点考证问题,一本作“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另一本则作“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前”,到底是以前还是以后呢?好像应该作“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前”,因为我们看后面所写的是一部避难记,都是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前抗战期间在故乡的事情。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一定是最后胜利以后的事情则无须考证,从莫须有先生在社会上的地位,一个小学教员,与他赴小学履新时所有的资本三块钱——从这两件事看来,抗战期间他决无坐飞机的可能。最后胜利以后,情形当然不同,应该是举国同欢了,谁都可以坐飞机了。我所根据的板本,是“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作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亦不无理想,因为在开场白里头有莫须有先生自己的话:“我这回坐飞机以后,发生一个很大的感想,即机器与人类幸福问题。当我在南京时,见那里的家庭都有无线电收音机,小孩们放午学回来,就自己大收其音,我听之,什么旧戏呀,时事广播呀,振耳欲聋,我觉得这与小孩子完全无好处,有绝大的害处,不使得他们发狂便使得他们麻木,不及乡下听鸟语听水泉多矣。古人说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以其渐近自然,倘若听了今日的收音机真不知道怎样说哩。坐飞机亦然,等于催眠,令人只有耳边声音,没有心地光明,只有糊涂,没有思想,从甲地到乙地等于一个梦,生而为人失掉了‘地之子’的意义,世界将来没有宗教,没有艺术,也没有科学,只有机械,人与人漠不相关,连路人都说不上了,大家都是机器中人,梦中人。机械总会一天一天发达下去,飞机总会一天一天普遍起来,然而咱们中国老百姓则不在乎,不在乎这个物质文明,他们没有这需要,没有这迫切,他们有的是岁月,有的是心事。农田水利他们是需要的,做官的却又不给他们,给他们的是剥削,逼得他们穷,病,而天空则是物质文明,飞机来飞机去,他们也不望着天空发问,还是国家的生产呢?还是国民的血汗呢?他们只觉得飞机也还飞得好玩罢了,同看《西游记》一样,正在田里工作时或辍耕而仰视之。照我上面的话看来,机械发达的国家,机械未必是幸福;在机械决不会发达的中国民族而购买物质文明,几何而不等于抽鸦片烟呢?谋国者之心未必不是求健康,其结果或致于使国家病人膏肓呢?我们何不去求求我们自己的黄老之学?我们何不去求求孟夫子的仁政?我们何不思索思索孔夫子‘节用而爱人’的意思,看看大禹‘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的榜样呢?你将说我的话是落伍,咱们的祖先怎抵得起如今世界的潮流?须知咱们的病根就在于不自信,不自信由于不自知,禹治水以四海为壑,这个本事不算小了,如今世界潮流正是‘以邻国为壑’哩!咱们为什么妄自菲薄,甚至于数典忘祖,做历史考证把‘三过其门而不入’的古圣人否认了呢?这便叫做丧心病狂。这种人简直不懂得历史,赫格尔说历史是哲学确是有他的意义了。中国的历史就是中国的哲学。我们先要认识我们的民族精神,我们的圣人又正是我们民族精神的代表,我们救国先要自觉,把我们自己的哲学先研究一番才是。本着这一部哲学,然后机器与人类或者有幸福之可言,那时我们不但救国,也救了世界。本人向来只谈个人私事,不谈国家大事,今日坐飞机以后乃觉得话不说不明,话总要人说,幸国人勿河汉斯言。”

所以这部书大概是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有心写给中国人读的,虽然写的是他坐飞机以前的事情,是一部避难记。他怕中国读书人将来个个坐飞机走路,结果把国情都忘掉了,他既深入民间,不妨留下记录。或曰,莫须有先生可谓“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鴞炙,”未免太早计了,我们那里是个个有飞机坐呢?是现在火车还没有通呀!莫须有先生答曰,是的,我们赶快把铁路恢复便好了,飞机则可有可无。第二章莫须有先生买白糖

上回我们说莫须有先生赴小学履新时有资本三元,我们现在就从莫须有先生赴小学履新说起。莫须有先生赴小学履新,是挈了眷属一同去,只是把老太爷一个人留在老家罢了。那个老家在县城之内,这个县城差不多已经成了劫后的灰烬,莫须有先生的老家尚家有四壁,以后要建筑房子只须建筑内部。这个建筑内部的工程在此刻六年之后最后胜利之日已经由莫须有先生的辛勤告成功了。其实应该说是太太的辛勤。此是后话,暂且不表。那三块钱的资本,其实不能说是资本,是债务,是太太向其阿弟借来的,不过不久就由莫须有先生偿还清楚了,三块钱,内中应以二元作今日的车资,此去有三十五里之遥,时间是二十八年之秋,那时一元钱还等于一元二角,——说错了,应是一元二角还等于一元。莫须有先生任教之学校设在黄梅金家寨,太太有一位娘家亲戚在距金家寨一里许之腊树窠,今天去就决定先到那亲戚家作客,那亲戚家同莫须有先生也是世交,随后再商量在那里居住的问题。学校对于教员眷属是没有打算居住的地方的。我们且不要太写实了,让空气活动活动好了。却说莫须有先生一家四人,同了一名车夫,同了一辆手推车,出东城,上大道,真是快活极了,尤其是太太同两个小孩快活极了,因为他们在城内住着总是怕“来了!”这两个字代表了残暴敌兵的一切,至今犹谈虎色变,而当时一出城就解放了,就自由了,仿佛天地之大“怎么让我们今天才出来呢?”这便叫做命运。一城之隔而已,城内有恐怖,城外,只要五里之外就没有恐怖的,然而家在城里则不能出来,在城外有职业则又可以出来,这事情是多么简单呢?人生的恐怖又确实是恐怖,精神的解放又确实是解放,想否认也无从否认。居住问题,职业问题,本来同数字符号一样,好比你的通信处,可以在城里,可以在城外,可以写门牌第一号,也可以写第二号,只是摆布而已。所以我们的生活,生活于摆布之中,有幸有不幸,这便叫做命运。这一只大手掌摆在什么地方呢?为什么不让我们知道呢?以莫须有先生之高明,有时尚摆脱不开,即是说纳闷于其中也,想挣扎也。然而莫须有先生知道,这里完全不是道德问题,不是人格问题,不是求之于己的。至此便是知命,于是恐怖与解放都没有了,是自由,而人生是受苦。那两个小孩,一个叫纯,一个叫慈,纯是弟弟,慈是姊姊,慈十一岁,纯五岁。坐在手推车上的是纯同妈妈。慈同爸爸步行。慈的名字具写是“止慈”,关于这个名字,是莫须有先生得意之作,他说他确乎是竟陵派,无论做什么都不能容易,总要用心思,很难得有文章本天成的时候,独有女孩儿的名字他起得很容易,便是这回到金家寨入小学四年级起的,以前的小名从此不用了。曾经有一位朋友质问道:“你为什么将女孩子命名止慈呢?”“‘为人父,止于慈,’我喜欢这一句话,我却对于小孩子太严了,尤其是对于我的女孩,故我起这个名字,当作我自己做父亲的标准。我是一个竟陵派,这个名字却是公安派,我自己认为很得意,然否?”

莫须有先生说着感着寂寞,这些老朋友根本不讲究做文章,至于讲究做父亲与否却不得而知了。

此刻走在大道之上,纯坐在车子之上,他本来是好动的,现则同猫睡一样蜷着一团,就是地球给人拿去了他也不管,反正他坐在车上,他不让给姊姊坐,他知道他是平安的,他已经不怕“日本老”了,他睡着了。慈一心跟着爸爸走路,两人走在车前甚远,慈好像爸爸的影子一样,她确是一点心思没有,整个的爸爸就是她的心思了,她整个的付托给爸爸了,平安了。慈最喜欢过桥,爸爸小的时候也喜欢过桥,她常常听见爸爸说,那些桥都在南城外,是到外家去的途中所必须经过的。是爸爸的外家,也是慈同纯的外家。那些桥都有灵魂,有一木桥,有一石桥,有一木桥而现在无有而有沙滩而有桥的记忆。石桥是沉默,是图画,对于牠是一个路人,而且临渊羡鱼,水最深,桥影见鱼。木桥是密友,是音乐,常在上面跑来跑去,是跑得好玩的,并不是行路,桥下常无水,桥头有姨家在焉,此是爸爸的姨家;有舅家在焉,此是慈同纯的舅家。今天出东城过桥,一连过了两座伟大的石桥,可谓白驹之过隙,慈觉得很新鲜,但没有深刻的印象,听爸爸说故事而已。方其过头一座石桥时,爸爸说:“这桥叫做赛公桥,是媳妇修的,媳妇同公公比富,公公修前面的公公桥,媳妇就修这个赛公桥。”

慈笑着没有回答,这是他人的故事,她自己不感着亲切,她觉得这个媳妇多事,她的桥未必真个比公公建筑得好些,她恐怕还要公公帮忙罢。

纯坐在车上醒了,他睁眼望见远山,再看见道旁田里有大萝蔔,他说话道:“妈妈,我们还有多远呢?”“还只走七里路。”“怎么有这么远呢?”

他不高兴的口音。妈妈不知道他是想吃田里的萝蔔,他自己知道他是想吃田里的萝蔔。“还只走七里路!”

他说不应该“还只走七里路”了。“你这小孩,不要闹,回头日本老来了!”

他知道日本老不会来,而且他知道妈妈的灵魂今天安稳极了,家里的东西虽然损失殆尽,但那要到需用的时候才感觉缺乏,目下是以平安为第一义了。这个小孩子,莫须有先生总称他为经验派。他又惦念他的祖父,不知祖父在家平安不平安了。他直觉地知道祖父在家平安。老人家要看守房子,老人家又舍不得他的房子,非至万不得已时不肯离开。黄梅县城是经过沦陷而又恢复了,即是敌兵占了又退了,而常来打游击。“他们都说日本老爱小孩子,我不怕。”

这句话是真的,日本老友爱小孩子,日本老的暴行不加之于中国小孩子的身上,在这一点他们比中国人天真多了,中国人简直不友爱小孩。然而纯的话是不高兴妈妈而已,不高兴妈妈不知道他要吃田里的萝蔔而已。若说日本老,他实在害怕得利害,因为他知道妈妈害怕,姊姊害怕,爸爸也害怕,连祖父也害怕,谁都害怕。他简直是因为谁都害怕而害怕得利害了。

纯同妈妈已到了公公桥,亦称仁寿桥。过公公桥须得下车,于是下车了。一下车,纯过桥,跑而过之,公公桥是那么伟大,在牠上面举步比走路还要安稳,因此纯觉得这回不像过桥了,“像走路了!”他那么地想着。跑到对岸,便跑下对岸沙坝,——他已经自己蹲在萝蔔田里了,显得很渺小。他已经拔了两个大萝蔔捏在自己手中了。那里可以说是“田畴交远风”,立着这么一个笑容可掬的小人儿,他的欢喜实在太大了。而他只晓得说这两个萝蔔真大。如果要他形容世间“大”的观念,他一定举这两个萝蔔了。连忙又有一点道德观念,到人家田里摘萝蔔这件事不知道对不对,具体地回答这个问题,便是看妈妈责备他不责备他了。萝蔔捏在手中又奈何牠不得,照他的意思,是连泥嚼之为是,本来是连泥嚼之为是,天下的生物那里不是连泥嚼之为是呢?然而他连忙又举目四顾,这时他又已站在坝上,连忙他又跑下这边沙坝,“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了,他站在河边洗萝蔔了。这时他慢慢地洗,同刚才连泥嚼之为是没有一点界限了。

最后纯站在桥头一棵树下吃萝蔔。吃到第二个萝蔔的一半,即是说第一个萝蔔已经没有萝蔔了,他把那半个萝蔔伸到妈妈面前问妈妈道:“妈妈,你吃不吃?”“谁吃你的!”

他知道妈妈这一答话的神气,包含着责备他的意思,而且包含着妈妈无限的高兴了。

等他再坐车行路时,他又问妈妈道:“妈妈,到人家田里摘萝蔔,到底对不对呢?”

妈妈笑着答道:“要是有人骂你小孩子,你就这样回答:‘摘个萝蔔打湿嘴,老板骂我我有理。’”

纯知道妈妈唱的是歌儿,那么他摘萝蔔便不算不对了,自己很喜欢了。

莫须有先生儿童时期在故乡住过一十五年,即是说他从十五岁的时候离开家乡。离开家乡却也常归家,不过那还是说离开了家乡为是,如同一株植物已经移植,便是别的地方的气息了。他在故乡一十五年,离家很少走过五里以外,因为外家在城外二里许,小孩子除了到外家少有离家之事了。他记得到过姑母家一次,姑母家离城十五里;跟着祖父到过六家庵进香,六家庵离城十里;到过独山镇,独山镇离城二十里;到过土桥铺,土桥铺离城二十里。这些对于他都有长远的路程,他对于这些有长远的记忆,虽然时间上,除了姑母家住过半月外,其余都是被大人携带着作了半日之客而已。六家庵与土桥铺,在今日走路的路上,莫须有先生今日出城时便怀着一个很大的“旧雨”的心情,“我今天要走六家庵过了!要走土桥铺过了!”这个旧雨的心情,乃是儿童所有的,乃是路人所有的,而是伟大的莫须有先生所有的了。可笑有一腐儒,今番莫须有先生在故乡避难时,他专说莫须有先生的坏话,说莫须有先生能作什么文章!莫须有先生听了虽不生气,但因此很懂得孔子为什么看不起年老,如说四十五十不足畏,简直还骂老头子“老而不死”哩。是的,阻碍青年。你们有谁能像莫须有先生一样爱故乡呢?莫须有先生的故乡将因莫须有先生而不朽了。他今天走六家庵过时,顿时又现起关公的通红的脸,因为六家庵供的是关公,而且是故乡有名的第一个关公,(关公在乡间同土地一样,是很多的)不过今天且不进去看看关公,心想留到第二回再来罢,今天还是走路,以达到今天的目的为是。留到第二回再来,也不是莫须有先生的敷衍话,他向来不打官腔,他这个人是有那么大的时间的丘壑,他常有一部著作留到十年以后再来继续下笔。再说,我们这部书到后来还有关于六家庵的记载,可以为证了。莫须有先生过六家庵时,是纯在公公桥下洗萝蔔时,这是有手表可以为证的。殆及土桥铺时,则一家四人,与一车夫与车,俱休息在一家茶铺里。土桥铺留给莫须有先生的记忆,完全如土桥铺在空间的位置了,街头有栅栏,街很长,很狭,临河。虽是一乡之地,到此乃有异乡之感,莫须有先生觉得这里同他不亲切,大约莫须有先生的亲与族都与此方无关系,即是此方对于莫须有先生无地主之谊了。土桥铺临河,土桥铺没有看见桥,这是莫须有先生小时所不懂的,他只看见栅栏,他只记得栅栏,现在也还是以栅栏与人相见,以旁边一条狭路与人相见,街上的商人以商人与人相见。据说这里的商人多是富商,所以对人不和气。据莫须有先生说,这东乡之人都不和气,有霸气,读书人亦然。纯见了栅栏,见了狭路,见了高临狭路而有一狭狭的楼,一看狭狭的楼是庙,庙为什么在楼上呢?这是他生平第一回看见了。在家里妈妈不许他上楼,而现在这个庙在楼上了。他看见了楼上庙里烧香的香炉,这个东西真摆得高了。爸爸坐在茶铺里告诉他道:“这就叫土桥铺。”

爸爸是想问问他的意见,他对于土桥铺的印象如何,土桥铺没有桥,不知他亦有质问的心情否。“那田里的芋头大,——这里的田,泥黑。”

是的,这里的田,泥黑,田里的芋头大,这是土桥铺一带的特色了,莫须有先生听了很是喜悦,纯观察得不错了。

太太在那里有太太的心事,今天到人家去作客,是很寒伧的,想不到生平有这一遭,要做难民,要以难民到人家去作客。这亲戚家姓石,是她伯母的娘家,在太平时代,常常听伯母道其娘家盛况,莫须有先生对于今天将做他的主人那石老爹且一向佩服其古风,且憧憬于腊树窠那地方,首先以其远,莫须有先生小时最喜欢想像故乡顶远顶远的地方了。到了土桥铺,则距腊树窠十五里,车夫说这十五里只抵得十里,那么他们现在离腊树窠近了,却是有点裹足不前,首先表现于太太的神情,再则表现于善于观察的莫须有先生的神情,再则车夫亦能观察之,而纯与慈亦能观察之,于是茶铺里很是寂寞了。太太忽然拿出一块银币来,递给莫须有先生,说道:“这钱你拿去买一斤白糖,——一斤就是一斤,十二两就是十二两,初次到亲戚家,是我们的长辈,不能不备礼。”

此殊出乎莫须有先生的意外,亦在意中,莫须有先生知道太太有六块银币藏在身边,但不知道今天要拿出来使一使,莫须有先生看着银币十分喜悦了,——莫须有先生颇怀疑这是不是见猎心喜的那个喜悦,即是说莫须有先生是不是还喜悦钱?如果是的,那就很可忧愁,所谓终身之忧也。然而今天却不是喜悦这一块银币,喜悦太太的舍得了。莫须有先生知道太太是极能舍得的人,能施舍而不能得解脱,故每逢看见太太舍得时,总是喜悦,而且惆怅了。这六块银币,说起来有一段历史,是四年前纯在故都生日一位老哲学家送给纯的礼物,其时市上已不使用银币了,而老哲学家送六块银币来,所以太太十分珍重之,希望纯将来也好好地做一个东方哲学家,因为老哲学家的苦心孤诣是如此。

莫须有先生拿了这一块老哲学家的银币,很有感叹,相见无期了。他拿了这块银币走进他小时就听说的有名的一家杂货店,是东乡的大族,是东乡的大贾,至于莫须有先生自己则全无历史,历史只不过说“这个走进来买白糖的人有四十岁上下”而已。他把银币伸到柜台上,说道:“买白糖。”“只能算一块钱。”“是算一块二角罢?”“一块,多了不要。”“一块也买,买一斤白糖。”“十二两。”“十二两也买。”

二十八年之秋白糖已是隆重的礼物,少有买者,亦少有卖者,少有零买零卖足一斤者。往后则愈来愈是奇货了。

莫须有先生捧了这一份礼物,可谓鼠窜而归,赶忙交给太太。他对于土桥铺从此一点感情没有了,因了买礼物之后。第三章无题

莫须有先生一家四人到了腊树窠石老爹家,各人有各人不同的观感。我们且说莫须有先生的观感。莫须有先生的观感可以一句话说明之,即是他到这里来中国的外患忽而变成内忧了。莫须有先生一家人都怕的是“日本老”,腊树窠民众对于日本老如谈故事,如谈“长毛”而已,这里真是桃花源,不知今是何世,而空间的距离此乡与县城只不过相隔三十五里。莫须有先生因此觉得世间的战略亦殊有趣,即是人类的理智有趣,彼此可以断定彼此的事情了,敌人不敢下乡了。然而莫须有先生分明地看得出今天做了他的居停主人那位老年人的忧愁,他一面招待莫须有先生一面心不在焉,心里有家事,而这家事都与国事无关,而这家事是保甲向他要钱要米。分明是国事,而与国事无关,而是家事。是的,甲长来要钱要米,也是为得甲长的家事来,因为他做了甲长他就可以不出这一份钱米了,他的家就可以省得这一份钱米了。保长则不是求省得,是求赚得,所以只有甲长是中国最廉洁的公务员了,而保长也是为得保长的家事来了。莫须有先生今天的居停主人是同今日的社会最不调和的一位代表,即是说他是旧时代的好人,读书世家,讲礼貌,无职业,薄有田地,小孩子也无职业,大儿子已结婚,都怕抽兵。此时食盐一元二斤半,此家便是盐荒之家。可怜的石老爹,在此后六年之内,莫须有先生一次在监狱门前看见他走出来叫莫须有先生,叫莫须有先生是好容易遇见莫须有先生想莫须有先生替他说人情,莫须有先生起初不知道那便是监狱,那不过是乡下人的房子,莫须有先生在门前路过,然而那是监狱,是山中政府所设的监狱,老爹一出门法警便喊他进去,莫须有先生在此乃知自由是可贵,而人世犯法每每是无罪了,无罪而不能不承认是犯法,法是如此,事实是如此。又一次,是三十四年,就在腊树窠本村,石老爹被逃兵正要绑出去枪毙了,“你的房子这么大,你家为什么没有钱呢?”计算起来应是十月与十一月之交,因为那时最后胜利已庆祝好久了,县政府已从山中搬回县城了,石老爹衣服剥光了,等待枪毙了,而县政府自卫队赶到,逃兵赶走了,(这位县政府的首长能将逃兵赶走,此外还有好些功绩,老百姓都很喜欢他,而因为得罪县党部书记长不久而被迫去职)石老爹得以救出性命了。莫须有先生却也无缘再见,石老爹除了年老之外,不知尚有何痛苦的痕迹否?此虽是后话,今日应该叙一叙,以后未必有记载的机会了。今天石老爹同莫须有先生两人在客房里叙宾主之谊,莫须有先生忽然大感寂寞,他觉得所有故乡人物除了他一个人而外都是被动的,都只有生活的压迫,没有生活的意义,他以满腔热诚来倾听就在他面前这一位老人,一位三代直民,他望风怀想久矣,今天有不可尽情诉衷曲的吗?然而石老爹只是同留声机一样大声说话,机械的,没有表情,他的情感只是毫没有拒绝莫须有先生的意思而已,——就以这一点就是直道,莫须有先生感激不尽,喜悦不尽,因为莫须有先生到了好些处作客,主人口里总是留客心里总是谢客,怕客扰。在莫须有先生仿佛是人生有历史,痛苦又何尝不有意义呢?石老爹是面前有现实,现实又何尝不等于梦呓呢?他简直不懂得现在为什么要保甲,没有保甲不好吗?他活了六十多岁没有看见这个事,如今家里穷的时候有这个事,有这个事便是出钱出米,有谁家不出钱出米呢?小孩子不中用,要是小孩子中用就不说做官发财的话也就不用得出这份钱米了。莫须有先生向他谈起敌兵的可怕,他连忙说道:“要到三十五年才太平。”

这句话出乎莫须有先生的意外,使得莫须有先生向石老爹呆望着。“这是服丹成说的,民国十四年的话,要民国三十五年太平,——那时谁知有日本老呢?他不就是神仙吗?你记得服丹成吗?是你舅父的好朋友,你外祖葬的地方是他看的风水,你舅父葬也是他看的地方。”

石老爹的这几句话句句有意义,他自己懂得,而莫须有先生完全糊涂了。“今年是民国二十八年,要到三十五年才太平,那不还要打七年仗吗?”

莫须有先生心想,这个时间未免太长了,经了这么长的时间的战事,国家将成何景象呢?再说,他们县城里的人将如何归家呢?又想,历史上的战争每每是有大的数目的时间,现在也正是一段历史,又怎能断定不“还要打七年仗”呢?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在这里头过活的人民,度日如年,一年三百六十日,身受痛苦,以时间为久长,将来的历史家只是一笔记载而已。所以石老爹的话,首先是给了莫须有先生一个打击,战事还有那么久长,莫须有先生虽不是相信石老爹的话,但仿佛相信这件事似的;连忙又给了莫须有先生一个镇静,短期内不作归家之计了,好好地在乡间当小学教员,把小孩子养大教大了。莫须有先生于是胸有成竹地问石老爹道:“老爹,你说我们是不是有最后胜利呢?”“日本老一定要败的。”“这也是服丹成前辈说的吗?”“这个服丹成没有说,——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说起来日本老奸掳烧杀无所不为,一定不讨好。”

关于胜利问题,莫须有先生在乡间常是探问一般老百姓的意见,一般老百姓的意见都是说日本老一定要败的。虽然头上都是日本老的飞机了,日本老不但进了国门,而且进家门了,一见了日本老都扶老携幼地逃,而他们说日本老一定要败的。是听了报纸的宣传吗?他们不看报。受了政府的指示吗?政府不指示他们,政府只叫他们逃。起先是叫他们逃,后来则是弃之。莫须有先生因了许多的经验使得他虚怀若谷,乡下人的话总有他们的理由罢,他自己对于世事不敢说是懂得了。在二十七年夏,黄梅县城附近是战场,敌兵当然要占据黄梅县城。后来敌兵退了,即是黄梅地方已失掉军事性了,敌兵当然不再来,再来不就是无目的吗?无目的不就是胡闹吗?所以二十七年秋,黄梅县城恢复之后,莫须有先生的家庭随着县城里的居民又搬进城里。而一般的老百姓则说城里不可居。后来城里果然不可居,即是敌兵胡闹,敌兵再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又去了。于是莫须有先生心想,事不可以理推。以理推,莫须有先生以为敌兵不会强奸的,因为敌兵不都是受过教育的国民吗?所以敌兵爱中国小孩,莫须有先生以为不出乎意外。然而日本人强奸。凡在战线附近逃避不及之妇女,不是老弱,便是残废,——中国妇人四十以上,飞机轰炸之下,父母在小时替他们裹的脚,现在逃奔国难,不等于残废吗?他们便是日本人强奸的对象。有六十老妪,莫须有先生亲知其人,其子弃之而不顾,因为虽是母亲确是废物,逃难时故弃之不顾,而日本人强奸之。此事乃使得莫须有先生无成见,可有的事都是有的,不以理推而无之。二十八年夏,乡下人盛传“赛老祖落了一架飞机,日本老要来寻飞机了!”莫须有先生以为可笑,赛老祖是蕲黄最高之山,是不是真落了敌机且不晓得,就说敌人真落了飞机,则甑已破矣,顾之何益,到赛老祖去寻飞机,谈何容易的事,能像小孩子失落了东西就去寻吗?中国老百姓专门喜欢谈故事,此亦故事而已。而不久敌人兴师动众,果然打进赛老祖寻飞机,莫须有先生亲自拾得从敌机上散落下来的一张传单,说如此。此役黄梅县所吃的苦所受的惊,较二十六年大战为过之,黄梅无可避之地了。“你说日本老腿子直不能上山,他连赛老祖都上去了,他像猴子一样会上山,他简直是跑上去的!”事过情迁乡下人又这样说,谈故事似的。然而从这回以后,无人不怕敌机,“日本老的飞机”简直成了口头禅了,说日本老的飞机就是要你害怕。莫须有先生的一位本家,年已六十,因此精神失了常态,他在飞机来的时候,他觉得飞机到处看见了他,他跑了一上午跑不着躲避处,看见前面有一座石桥,他说“好了!我到这桥下躲着安全了,他看不见我了!”人人笑他,他找不着有可笑的理由。隔了好几个月,有一位年青人见了他笑道:“老爹,日本老的飞机来了,把那石头桥炸塌了!”老爹吓得当下乱跑起来,那年青人再上前去抱着他他也还是要跑,“日本老的飞机来了!日本老的飞机来了!”另外有一四十岁的商人莫须有先生看见他因赛老祖之役害了痉挛。莫须有先生从此毅然决然地信任老百姓的话,他简直这样地告诉自己:“乡下人的话大约都是事实。”因为是事实,所以无须乎用理智去推断了。若以理推,则人类不应该有战争,除了战争难道没有合理的解决吗?损人利己犹可说,若损人而不利己呢?若自己疯狂呢?同归于尽呢?他综合多方面的意见,众口一致,“日本老一定是要败的。”现在石老爹亦如此说。敌必败,则最后胜利必属于我,是很容易明白的,然而不明白,老百姓只说日本老一定要败,仿佛是说书人谈古,同中华民国不是一个空间的事,不是与自己有切肤之痛的事,凡属谈日本他们很喜欢谈,人生到底还是有闲暇似的,可以说说故事了,而切肤之痛的事第一是“保上又要抽兵”,其次是出钱出米,中华民国最具体的感觉是“保长”,只有他得罪不得,得罪他你就有要到保上去抽签的危险,——这样说或与事实不符,若说你真正巴结了他,或他真正要巴结你时,则你决无到保上去抽签的危险,这是确可保证的。日本老不是他们的切肤之痛,日本老来了他们跑就是了,而苛政猛于虎是他们当前的现实。于是莫须有先生得了结论,中国不是外患,是内忧。他又毅然决然地断定“最后胜利必属于我”,即是说日本必败。中国老百姓多么从容呢?“要三十五年才太平”,他们早已预备长期抗战了,只要政治稍为合理,保甲稍为合法,他们没有不一致抗战的了,即是说他们一致出兵出粮。保甲不合法,政治不合理,他们也还是出兵出粮。这时他们出兵出粮不是因为抗战,是因为怕官。中国人只要少数爱国,即是统治阶级爱国,大多数的农民无有不爱国的了。为什么逼得大多数人不知爱国惟知怕官呢?官之可怕并不是因为“导之以政齐之以刑”而可怕,中国的老百姓简直不怕死,所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官是因为贪而可怕,官不知为什么做官而可怕,官不爱民而可怕。人到了无爱人之心,则凡事可怕。所以中国的少数人如知爱国,大多数人的爱国是自然的,所谓“有耻且格”。不但爱国,而且爱了天下,因为中国人对于敌人没有敌意,虽然有敌忾。这个民族,对于敌人最能富有同情了。日本人真应该惭愧。中国读书人真应该惭愧,因为中国统治阶级是读书人。我们要好好地了解中国的农人,要好好地解救中国的农人。中国农人是很容易生活的,他们的生活简直是牛马生活,然而他们还是生活。你们的现代文明他们都不需要,你们想以现代文明来征服他们适足以招你们自己的毁灭。若他们求牛马生活而不能,则是内忧,那么以后的事情待事实证明罢。莫须有先生当时如是想。

连忙要吃午饭了,较平时午饭时间为迟,因为莫须有先生一家四人到时已是午饭时,于是午饭时乃稍为延迟,临时石老太太要在厨房里张罗张罗,家里来了客了。石老太太在厨房里张罗张罗,则又要同莫须有先生太太(这个称呼很发生过正名的问题,后来经过许多大家的一致同意,认为应该如是称呼)在厨房里说话说话。其实莫须有先生太太不喜欢说话说话,而石老太太要说话说话。她向莫须有先生太太说她的大媳妇,其人是一位蓬头垢面不修边幅的女子,莫须有先生太太早已一望而知了。石老太太说道:“我总不要她弄饭,我情愿我自己动手,不图这个安闲,我总怕她馋,什么她也得馋馋!”“大婶子她娘家在那里呢?”“娘家在蕲州,——你几时看见她娘家有个人来,有个人来望望她的女孩儿?”

莫须有先生太太是一位最富有乡土性的人,照她的意见,替孩子娶媳妇为什么要娶蕲州女子呢?今天她走进石老爹的家门首先就是这蕲州女子说话的口音使得她如到远地了。娘家没有个人来望望,这么远的路,女孩儿该是怎样的寂寞呵。她不知道从腊树窠到蕲州并不算很远,只不过都是山路,她以为同黄梅县城到蕲州是一样的远了。“她也喝酒,背着人偷着喝,酒壶简直不能见她的面,我没有看见人家过这么个日子,什么都得防!——热!”

石老太太说着已经从灶孔里把正在温着的酒壶拿了出来,拿了出来而且试了一试,试了一试自己乃答应着“热!”即是酒已温得可以了。酒既温得可以,则已经到了吃饭的时候了。连忙又说:“我一心说话去了,这个汤里给盐没有?——给了盐。”

石老太太说她一心说话去了,忘记了那钵正在熬着的汤里给了盐没有,莫须有先生太太本来想告诉她给了盐,因为她看见她给了盐,而石老太太已经自己答应着“给了盐”了,自己尝了一尝了。莫须有先生太太对于此家大事已思过半矣。

石老爹一家七口,石老爹同石老太太,三个儿子,名字就叫做伯,仲,季,一个女儿,季今年十七,明年就要“适龄”了,有到保上去抽签的危险了,另外就是长媳,那位蕲州女子。这七人都是酒徒,而莫须有先生一家四人则压根儿不喝酒。食桌系正方形,一方坐两人,四方能容纳八人,主客共十一人,所以应有三人不列席。此不列席之三人有一人是当然的,有席亦不列席,何况无席,便是那位蕲州女子。不独此家为然,举一切家皆然,凡属媳妇都不列席。而三兄弟之中,季不敢出席,仲坚不肯出席,于是八席毫无问题。平常诸事对于仲都是十分客气的,仲自己亦毫不客气,总是摆架子,因为要抽兵就要抽他,“几时我跑到日本老里面去,看你把老子怎么样!”仲不高兴时如此说。他说话的意思是表示他的身价,表示他可以使得爸爸到县政府监狱里去,要你的儿子当兵而你的儿子逃了,你岂不要进监狱吗?至于“老子”则是此乡一般骄傲之自称,毫无恶意,并不是反对老子而自称老子。“跑到日本老里面去”,亦只表示逃的意思,并不真是陷爸爸于不义。莫须有先生在故乡期间,听得小孩子们表示将背父母而逃,不是说“跑到日本老里面去”,就是说“跑到新四军里面去”,跑到新四军里面去容或有之,跑到日本老里面去则绝无。莫须有先生并观察着一个事实,即是中国为父者能慈,为子者能孝,只是不爱国,故为子者决不肯见其父入狱,为父者决不肯见其子当兵。仲在家,亦不过脾气不好而已,他总要使得大家不高兴,可谓特立独行,大家请他坐席,他端了一碗饭连忙跑到稻场上吃饭去了。纯称他“仲叔”,纯顶喜欢仲叔,他看见仲叔端了碗到稻场上去了,他也端了碗到稻场上去了。纯喜欢到乡下的稻场上玩,他觉得他街上没有这个好地方了,何况吃饭的时候到稻场上去玩,那真好玩,仿佛天下只有吃饭最不自由,最是多事,现在自由了,好玩了。纯既不列席,则空了一席,何必空一席呢?石老爹乃喊季道:“季,你也来喝酒,——何必空一席呢?”

席间伯氏坐在末席,他拿着酒壶,斟莫须有先生莫须有先生谢,斟莫须有先生太太莫须有先生太太谢,斟慈慈谢,于是他生平第一次经验着天下有不喝酒的客人了,他简直想,“这还做什么客呢?”伯氏是不大开口笑的人,他这才开口笑了,他家今天来了不喝酒的客人。于是他斟爸爸,斟自己,而且开口笑道:“这真叫做主人不乐客不欢。”石老爹很得意,他觉得伯氏这句话能代表他自己的意思。

这时石老太太尚在厨房里,尚未出席。

这时石老太太已经出席,石老太太出席替季代表意见道:“季怕先生,他不敢出来,他同嫂在厨房里吃饭。”“季怕先生”,莫须有先生听了不懂,连石老爹也稍为思忖了一下。石老爹连忙向莫须有先生说道:“莫须有先生,我这个第三的小子,将来要请你帮忙,他字是不认得几个,四书已经读完了,但现在时势非住学校不可,求你把他介绍到金家寨学校去,听说插六年级一年就毕业,毕了业就好了,我老头儿真是感激不尽。”“你看,真是古话说的,‘男服先生女服婆’,我叫他出来吃饭他不来,要躲在厨房里。”

石老太太连忙说,她已经列席在那里喝酒了。这时石老爹伸手到伯氏面前,把酒壶夺过来,说道:“莫须有先生不是外人,——拿来我自己斟。”

又转向莫须有先生道:“莫须有先生,我喝酒喜欢自己斟,别人斟我就喝不醉,酒壶放在自己手里,同冬天里火钵放在自己手里一样,不喜欢给人。”

这是石老爹生活最有意义的时分了。因之莫须有先生也十分高兴,他想起陶诗“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等他到这里安居以后,他要常常请客,请石老爹喝酒了。然而莫须有先生又有点意外,他看出石老太太比石老爹还要痛饮,他简直从此才知道什么叫做大量,大量是若无事然,石老太太的眼光是不觉杯中有物,而杯中又确不是虚空了。更奇,其伯氏比其老太太还要痛饮,难怪人家叫他叫汉奸了,他在那里痛饮,以前人不觉,石老太太出来乃显得事实是如此了,此时酒壶已第三次拿到厨房里重装之而又重温之,又在伯氏手中斟酌之。

石老太太一面喝酒,一面同莫须有先生太太说话。莫须有先生则已退席,到外面稻场上看纯去了。纯已饭毕,他向爸爸说稻场上的那石滚好玩。

莫须有先生再进门时,则见石老爹家中在那里吵架,祸首显然是仲氏,他把一桌子的碗,匙,酒杯,统统推翻了,砸碎了。石老太太骂他道:“把你抽去当兵罢,我再也不心疼!——莫须有先生太太,没有看见人家同我家一样,吃饭好好的,不为什么就吵起来了,把东西都砸了!”

石老爹默默无言。仲常常这样给家庭以损失,现在碗匙这一类的家用品颇不易添置,老爹心里稍有感触,但在其宽容小孩子的心情之下无甚痕迹。他连忙请莫须有先生坐,他又谈起季,说势非住学校不可,要请莫须有先生帮忙。他道:“季明年十八岁,就要适龄,住学校就可以免役,要请莫须有先生帮忙。”“我将任教的学校是国民学校……”“我还有一句私话,莫须有先生不是外人,季已定婚,媳妇家有话来,季要不住学校就要离婚,媳妇家很有钱,所以现在非住学校不可。”

这番话不久莫须有先生都懂得了,对于乡间事情,举凡人情风俗,政治经济,甚至于教育,都懂得了。第四章卜居

天下事是偶然还是必然?待事情经过之后好像是必然的,简直是安排着如此的;然而在未展开以前,不能知道事情将如何发生,发生的都是偶然了。偶然是要你用功,必然是你忽然懂得道理。那么人生正是一个必然,是一个修行的途径,是一个达到自由的途径。只可惜世人都在迷途之中,故以为一切是偶然的遇合了。莫须有先生在他今番卜居这件事情上面作如是想。

原来莫须有先生一家四人在腊树窠石老爹家作客三日,然后在离金家寨不到半里路的地方做了住户,这里应该是莫须有先生今日之家,天下莫能与之争,因为地主是莫须有先生的本家,有两间半房子空着,莫须有先生要房子住自然住这两间半房子了,这还成什么问题呢?然而莫须有先生不知道这些,他把衣食住问题著实放在心里,首先是要解决住的问题,当他抵达腊树窠之日,吃了午饭,虽然山上已是夕阳西下牛羊下来,他一个人出门向金家寨的那个方向走,走进那驿路旁一家茶铺里,他拣了一条板凳坐下了,按他的意思简直等于“筑室道旁”,因为他向茶铺里坐着的好几个人打听:“这附近有房子出租没有?”大家都打量他一下。内中一妇人说话道:“这位先生是金家寨的教员先生罢?”

莫须有先生答曰“是。”想起古时候没有见过孟嘉的人看见孟嘉便知道是孟嘉,莫须有先生很高兴。总之莫须有先生觉得再不必介绍自己了,自己在社会上的地位既已明白,有房子一定出租了。

那妇人便也很高兴,又笑道:“我一猜就猜着了,我知道是教员先生,金家寨来了好些教员先生。”“学校什么时候开学我还不知道,——我想在这附近租房子住家。”“先生买牛肉不买?”

那妇人又说,原来此地私卖牛肉,她以为“教员先生”一定是牛肉的买客了。“乡下那里还有牛肉卖?耕牛是禁止屠宰的罢?”

莫须有先生说这话时,可谓完全无对象,即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向谁说的,只是随口的说话罢了。凡属随口说的话,便等于贪说话,此话便无说的意义。莫须有先生迩来常常这样反省,他所最缺乏的修养便是说话尚不能离开“贪”,不能够修辞立其诚。作文尚能诚,作事尚能诚,因为文字要写在纸上,行为要经过意志,都有考虑的余地,不会太随便的,惟独说话是天下最容易的事了,而且可以说是天下最大的快乐了,很答〔容〕易随口说一句,即如现在答覆这妇人“买牛肉不买”的话,只应答着“买”或“不买”,多说便无意义了。若说答着“买”“不买”亦无意义,因为问之者本不知其意义,故答之无意义,是则不然,人家问我,礼当作答,不应问人家问我的话有无应问的意义了。莫须有先生这样自己觉着自己缺乏修养时,自己尚贪说话时,尚以说话为快乐时,而一看那妇人已不见了,即是不在莫须有先生的视线之内了,莫须有先生则又一切都不在意中,简直不以为自己是坐在驿路旁一家茶铺里一条板凳上面了,简直是在书斋里读古人书了,记起了这样一句话:“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即是他不觉得那妇人不该问他买牛肉不买牛肉,而觉得自己的答话同她一样错了,他应该第二回不再错了,在说话上面亦不能贪。而再一看,那妇人又来了,这回她很窘的向莫须有先生说:“我们这里并没有牛肉卖,我刚才的话说错了。”

莫须有先生也窘,他乃觉得他处在茶铺里是非场中了。她又连忙道:“我的老板怪我,说我不该乱说话,我们这里并没有牛肉卖,卖牛肉是犯法的,——我想我是一个妇人,说话说错了要什么紧呢?教员先生又不是县衙门口的人,又不是乡公所的人,未必怪我一个妇人?”

她说着哭了。“你的老板是那一位呢?”

莫须有先生这样问她时,她听了莫须有先生话里的意义时,她倒有点害怕起来了,也许这个人不是“教员先生”,是县衙门口的人,是乡公所的人,是来侦察卖牛肉的,她把眼角一瞥,她的老板不在眼前这几个人当中,她的心又稍安定了。她的老板在她问莫须有先生买牛肉不买时即已离开了,离开茶铺到间壁自己家里去了,而且使了一个眼色把她也召回去了,连忙又命她出来把刚才的话赶快更正了。“我告诉你,你不相信我,我姓冯,……”

这一来,莫须有先生姓什么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原来莫须有先生姓百家姓上的一个冯字。然而茶铺里几个人都慌了,他们都是姓冯,他们从不知道天下有个莫须有先生姓冯,那么他说他姓冯一定是假装,这个人一定是县衙门口的人(县衙门本来已搬到乡下来了,离这里不远),连乡公所的人都不是,意思便是说比乡级公务员还要高一级,他们从没有听说乡公所里面有他们本家的先生在当差事,那样他们几户人家住在这里何致于专受大族姓的欺负呢?几个人慢慢地都溜了,那妇人也觉得辨解未必有什么用处,以后自己莫多说话就是了,也悄悄地走了。茶铺的主人是一个老头儿,以他六十春秋,站在那里招待任何人的神气,在这黄昏时候又任何人不招待的神气。莫须有先生瞥见他后园有一园的蔬菜,长得甚是茂盛,心想这附近倘若有房子租便好,他可以天天到这里来买菜了。“这附近有房子出租吗?”

莫须有先生以一个恳求的神情问着老头儿。这个老头儿却是最能省略,他不用世间的语言,只是摆一摆头,等于曰“否。”莫须有先生觉得这个老头儿太冷淡,人到老年还是一个营业性质,毫无意义了,莫须有先生不辞而走了。等莫须有先生走后,茶铺里又议论纷纷,一吊牛肉本来藏在后面牛棚里,现在牛棚也给稻草藏起来了。祸首其实不姓冯,只是住在姓冯的家里,是此地有名人物,除了他自己怕县衙门,怕乡公所,别人便都怕他了,连我们在本书第二章所说的专门诽谤莫须有先生的那腐儒都要勾结他了,然而此是后话,等有机会的时候再说。

第二日晨,盥洗毕,莫须有先生同石老爹说话道:“我还有一件事情要请老爹帮忙。”“什么事呢?”

石老爹知道莫须有先生决没有为难的事,莫须有先生决不是借钱,不同自己一样常常以这件为难的事令人为难,因为谁都不肯借钱给人,而且也令自己为难,谁又喜欢向人借钱呢?一看莫须有先生踌躇着没有立刻说出什么事来,石老爹倒有点慌了,眉毛为之一振,——石老爹眉毛的振动最容易看得出来!但实在没有慌的理由,除了石老爹自己有为难的事而外(今朝便没有钱买酒!)莫须有先生决无为难之事,莫须有先生一定腰缠万贯出来避难,而且读书人无须乎动用本钱,只吃利钱,——他在金家寨当教员国家不给钱他吗?读书该是多么好!古话说的,“一边黄金屋,一边陷人坑。”石老爹的意思集中在上半句“一边黄金屋”,至于下半句则是对仗罢了,毫无意义。莫须有先生是急于要说明事由的,但看见石老爹端着烟袋急于要吸烟,他怕他呛着了,所以暂不说。慢慢莫须有先生说道:“我想在学校附近租房子住,想请老爹替我找一找房子,——乡下不比城里,不知道有没有房子出租?”“容易容易,有,有,——就在我这里住不好吗?离金家寨也不算很远。”

这一来莫须有先生反而不得要领了,他以为石老爹是此方地主,想请他帮助他解决住的问题,而石老爹吃烟同喝酒一样,总有点醉意,未必能帮助他解决了,只要解决了住的问题,则他的一切问题都解决了。而这个问题不容易解决。他又向石老爹微笑道:“我现在只要有一个简单的房子,可以住一个小家庭,然后再居无求安食无求饱可也。”

莫须有先生仿佛感到自己的程度还不算够似的,向外面尚有所要求,要求租一个简单的房子,所以说话时的心情很是怯弱了。石老爹又答道:“容易容易,——孩子们都不大懂事,昨天莫须有先生刚到,简慢了莫须有先生不说,他们还要吵架,请莫须有先生莫笑话,论理谈什么租房子,倒该在我家里住哩!现在我真不敢留莫须有先生……”

莫须有先生只是笑,无话可说,他说不出话来,因为他中心的问题没有解答。谁知石老爹胸有成竹,莫须有先生的居住问题已经不成问题地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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